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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幻泡影,妄执无明……”

    他有些物伤其类了。

    中唐。

    柳宗元仰头饮下一口酒,想到未来那个或许在永州的自己。人生苦短,功业难成,连苏轼那样筑起三家精神高地的人都无法破局,谁又能真正得道?

    另一边。

    本就伤神的李贺别开眼,弓起腰几乎将心肺咳出来。

    文人各自物伤其类,穿越时空的感慨连帝王都不禁动容。

    咸阳宫中,嬴政按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未央宫里,刘彻凝眸不语。两位求长生的帝王在那一刻忽然有了共鸣。

    宇宙之无穷自需无限之耳目才能听得尽、看得尽,功业的理想与追求也需要长久的命途来跋涉,如此,他们怎能不去“羡长江之无穷”?

    或许这样的气氛太过沉闷,连最开始认定苏轼就此消沉了的梅尧臣也不忍了:“难道这悟道就白悟了?”

    明明那文章中的情理也没有这样哀切萧索啊!

    【正是因为人生如梦,所以清风明月更是不能错过。苏轼这一刻突然成为佛教的“叛徒”了,他不要六根清净,他要五官尽开,尽情地去享受自然、人生的美好。乌台诗案或许是一场噩梦,但噩梦到底还是过去了,他仍然拥有“做”好梦的机会。

    我们常说苏轼是一个美食家,一个对美食怀有期待的人,他会emo到哪里去呢?】

    楚棠将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饼、羊脊骨、荔枝等一系列美食都放了出来,还贴心地放了个纪录片里截出来的苏轼吃羊脊骨的动图。于是一堆品相俱佳的美食图便争先恐后跃入水镜下众人的眼睛。

    刚刚还在心疼苏轼寥落黄州的众人:……

    这人……过得还挺好啊?

    皇宫里的宋神宗和王安石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苏轼啊……”

    未央宫。

    刘彻眼皮动了动,这上面的好几道菜肴他都没见过!

    “哪有人被贬了是这样的?这分明是藐视皇威!”

    底下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如果陛下您的眼睛可以从那东坡肉的图画上移开,这句话的威慑力应该会更高。

    【插播一句,我们小时候背过他的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看起来很正常对不对?但苏轼很喜欢吃河豚,合理怀疑这首诗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话:春天到了,又到了吃河豚的季节啦!】

    苏轼:???

    “我劝你不要信口雌黄!”

    苏轼坐不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还正经地说着人生至理的楚棠话锋一转会变成这样。讲诗词就讲诗词,你扯这些干什么啊,说这么多现在也不是吃河豚的季节啊!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苏轼神情一顿,默默别开眼。一旁的苏辙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水镜里的图片,忍不住带了些调侃:

    “兄长豁达,父亲与我也可放心。”

    老成持重的苏洵配合地点点头。

    苏轼:……

    弟弟好像也学坏了。

    另一边,梅尧臣一下子跳起来:“他吃什么?河豚有毒他不知道吗!”

    前人有载,河豚“文斑如虎,俗云煮之不熟,食者必死。”梅尧臣素来反对食用河豚,当年他在范仲淹席上宴饮,听得其中一客大谈河豚之鲜美,甚至专门做作一首阐明厉害,劝人不要食用河豚。可以说,梅尧臣是坚定的反河豚食物化主义者,结果水镜说苏轼极爱吃河豚?他不要命了吗?!

    皇宫里。

    赵祯向着皇后打趣:“这苏轼,竟是格外的……鲜活?”

    【据说河豚是有毒的,很考验技法,苏轼为了吃真的挺不管不顾的。这时候我又想起某次看到一个片子,名字就叫“在下东坡,一个吃货。”苏车把手真是声名在外啊!】

    “噗——”不少人当场笑出声来。

    客栈里,接连遭受暴击的苏轼无奈了:“就这一件事,也值得反复说道?”

    不就是稍微重了点口腹之欲吗?至于这样反复说么?后人是有多无聊才会关注他吃了什么啊!

    苏轼显然是忘了,比起历朝文人的杂录笔记,后世流行的网络段子不过是洒洒水而已。吃瓜——一种流传几千年的民族传统。

    唐朝。

    看热闹不嫌事达的刘禹锡笑得开怀:“听其意,楚姑娘提到的那‘片子’应是讲述苏轼与各项美食的不解之缘?倒有些像杂谈食谱了,若能一观,倒是聊可解颐。”

    “梦得兄说得是。”

    柳宗元略略应了一声,还在想着未曾发生的贬谪之事,有些心不在焉。刘禹锡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声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友这性子,太易摧折了些。

    【但转念一想,热爱美食,何尝不是热爱生活呢?他初到黄州,明明满心积郁,还是能写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句子。

    后来将去,他又作了一首《满庭芳》,起笔沉痛: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山在岷峨。

    岷峨,是岷山和峨眉山的合称,在四川境内。这两座山大家也很熟悉,峨眉派嘛。前面的岷山就是《七律·长征》里提到的,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客栈。

    苏轼对家乡风物还是很敏感的,微一沉吟道:“以诗注词,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首诗流传极广,看来后朝人才辈出啊!”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岷山雪浪千里,险拔高峻,观其意,那三军……翻过岷山了?!”苏洵的声音调微微提高。

    这……苏轼苏辙两兄弟闻言也是一愣,翻过岷山,这得是多强悍的毅力?!

    汉朝。

    刘彻也开始寻思了:“长征……长者远距,看样子这诗是这支军队的主帅所作?”

    就是不知道这次长征到底有多长了。

    堂下的卫青眼中精光流转,他不善诗文,但这句诗直白平易,更兼豪气干云。千里雪山岂是等闲好过的?竟还能有“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豪气,这首诗的主人定然是个豪杰将帅!

    英雄惜英雄,卫青有一瞬间的神往。

    【苏轼是四川眉山人,以岷峨借代故土。他说故乡遥遥,我何日才能回去呢?接着,他又说: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人生比不过百年,我如今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人生将半,未来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他的哀伤是那样真切,令人不忍卒读。】

    底下的人纷纷叹了一口气,那些羁旅在外的官员士子更是深有感触,沉痛地低下了头。

    【不过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他在黄州过了两个闰年,可见是待了很久,连自己的孩子说话都带上黄州口音了,马上就要变成半个黄州土著。

    山中友,是说他在黄州交的朋友。苏轼的朋友很多,文士官员、僧侣道士、农夫耄老、贩夫走卒,他们每逢社日都会杀鸡杀猪,请苏轼去喝酒。

    人情慰寂寥,黄州到底还是治愈到了苏轼。虽然在《后赤壁赋》里,他的心中仍有些不平静,但我们将它称之为疗救过程中固有的反复。】

    【黄州风物到底是温暖了他的,一个寥落的州县,接纳了一个傲世而又彷徨的灵魂,苍冷山色听见了那个寂寞的灵魂在长夜里的悲鸣,也看到了他的彻悟。

    后来的苏轼仍在波折,有天子近臣的荣耀,亦有惠、儋二州的寂寥,可苏轼似乎总能开解自己。于是在惠州,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儋州,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始终相信,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

    静静的夜空里,诗歌的余韵悠长。

    东晋,浔阳。

    陶渊明这一生见过许多人,也从水镜里见到后世的许多人。李白的潇洒、杜甫的沉郁、白居易的风流、郁达夫的悲切……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苏轼这样的人,他和许许多多后来者一样仕途蹭蹬、浮沉风波,可却超越所有人找到一条新路。

    心安,心安。人生何求,但求心安。就像他的心安处,便在浔阳的南山菊色。

    “好一个苏轼!”

    他猛然大喝,浑浊的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唐朝。

    王维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感叹:“苏轼,有大智慧。”

    旁边的裴迪叹息着点头:“我平日不懂你说的什么佛缘,但此番,我算是知晓了,苏轼确实是超脱之人。”

    他想起水镜先前所说的后情,斟酌着道:“你后来选择隐在辋川,也是因为心安吧?”

    王维淡淡一笑,并不作答。他默念着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心想,苏轼不愧是交友广泛之人,连自己都相同他做朋友。

    【苏轼的痛苦怎么不真切呢?百日牢狱之灾的惊惶、一朝跌入泥潭的寥落、半生辗转的沧桑……他也不过是古代失意文人中的一个,不能因为他是苏轼,就认为他必然不痛苦,他解脱得轻易。可是也正因为他是苏轼,他才能一次次在痛苦中坚守。

    于是我们后来写苏轼,是乐观旷达;我们写“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是他痛定思痛后的洒脱。中国古代文人有乐观,有悲观,可只有苏轼是达观。它或许不是满面笑容,但却眉宇舒朗、面相平和。

    说到这里,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起第一单元录入的一首诗,《峨日朵雪峰之侧》。】

    楚棠将这首短诗贴在屏幕上,看清内容的众人面面相觑——

    诗?

    “看样子又是他们的新文学了。”

    欧阳修摇了摇头,这新文学,着实是太令人费解了些,饶是他忝列文坛魁首,也看得云山雾罩。

    【当年,诗人昌耀因为某些意外被流放到青海,长久的寂静与悲苦让他深思。诗中的攀登者,正是诗人心灵图景的具象化,登山,喻指着诗人对理想的追求。诗人渴望有雄鹰、雪豹这样强大的生命与他为伍,但陪着他的,只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雄鹰和雪豹或许是诗人理想的自己,而蜘蛛,是现实的自己。但蜘蛛到底还是攀上了岩壁,弱小的生命也可以享有自然的快慰,和理想的光辉。

    诗人没有因为自身的寥落、弱小放弃攀爬,而是一再坚持、顽强抗争,只为心里那座雪峰、为他的理想。对心灵的坚守,不外如是。苏轼,坚守住了自己心灵的高度。】

    北宋。

    苏轼站在原地神情微怔,他是自信的。“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他确信这是自己的词,因为自出川那日起,他确实是抱着这样的志向的。陡然听到仕途的波澜,他郁结的,亦不过抱负不得实现而已。

    四十五十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但后世显然不这样评价他,而是记取他在人世浮沉中对道义的坚持,与对心境的磨炼。谁说这些不重要呢?他之功业不行,他以诗文情理名世!

    他嘴唇嗡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昌耀的诗……写得好。”

    唐朝。

    杜甫面容整肃遥望夜空。他听懂了,那新文学虽然语言隔阂颇大,但诗心相类。所谓的攀爬,便是人生的求索;指关节揳入巨石的罅隙,便是在说矢志抗争;雪豹、蜘蛛,更是他们惯常用的摹意之象,更遑论其中流露的心志。

    ——千古文心本相通。

    他洒脱一笑,向着李白举酒:“太白兄,可愿与我同攀雪峰?”

    李白举杯回敬,意态疏朗:“固所愿尔!”

    北宋,神宗年间。

    王安石目光灼灼,眼中似乎燃起熊熊的焰火,如同利箭想要撕裂沉沉黑夜。攀登绝顶,追求理想,他之追求变法何尝不是如此?做不成雄鹰雪豹,他便做蜘蛛。

    ——朝闻道,夕死可矣!

    秦朝。

    嬴政神情冷峻,他解诗却不沉溺于诗,但他仍要承认名世的诗人自有卓绝风骨。雪峰、心灵的高度,嬴政昂首,他心里的雪峰,便是大秦强盛,万世可传。哪怕万世不行,总要让千万后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