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 第1章 [现代情感] 《粉绸》作者:李九骏【完结】 【文案】 [世界再大,兔子还是和老虎重逢了!] 西门音:不爱当断则断,爱了割头不换,方丞,我不否认从前和你那段情分,但是 她大胆迎上方丞的目光,说:七年过去,从前我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爱他 方丞诛心,一把将她按住,狠狠吻了上去 tag:言情小说 民国情缘 治愈 强强豪门 爱有引力 女主西门音又穷又弱女教员 男主方丞无情无义实业家 女主苏明珰狡黠小狐狸 男主林海潮发光大少爷 ============================================ 第1章 西门音 磨剪子嘞,戗菜刀 悠长的吆喝声回荡在北平的胡同,空中飞过一列鸽子,鸣着哨音掠过天际 胡同深处的四合院,西门音和母亲正在搬家,条桌板凳、水瓢瓦罐、座钟菜坛子、以及一捆捆线装书陆续从西厢房倒腾出来,临时被安置在石榴树下,等着傍晚弟弟们散学回来运到新赁的房子去。 他们是安静的人家,大门永远虚掩着,旁人搬家弄得兵荒马乱,而他家坐胎生孩子都不会弄出动静。 小四儿蹲在鱼缸前吧嗒吧嗒掉眼泪,他九岁,是西门家最小的孩子,这一程子因为倒春寒伤风,跟学堂告了假。妈说新赁的房子窄小,以后不能养金鱼儿了,走前送给小顺子。 四儿,进去搬盆儿搬碗,回头给你买枣儿窝窝,听话。西门太太道。 其实他家的男孩子少年老成,压根儿不需要哄,只要长辈招呼,没有不听话的。 小四儿抹着眼泪进了屋,西门太太嘱咐:一件件搬,留神甭把灯罩儿打翻。 街门上有人声音比脚快地进来了。 在家呀三姑奶奶?哟,家伙什儿怎么弄到院儿来啦? 西门太太停下手中事, 客套道:二嫂,快请进,今儿搬家,您瞧给乱的。来者是她的堂嫂冯太太。 搬家?冯太太两眼一睁,道:这怎会说的,几儿拿的主意?谁拿的主意?搬哪儿?大侄女呢?合着上礼拜我跟你说的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西门太太没言声,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西厢房。 她二嫂有些着急,压低声音问:到底是怎着?没说通?我可告你,金先生擎等着见话儿呢,多咱事情成了,阔宅子有的是,还用串房檐儿? 西门太太请二嫂进屋,她们是远的快要出五服的堂亲,一边是书香门第,一边是开烟馆的,说话做事完全两路,若不是金家忽然托上这位二嫂做媒,她们同住一条胡同也很少亲近。 甭麻烦了姑奶奶,不渴,甭倒茶,咱说正经的!你呀,该做主的时候就得做主,明明是打着灯笼都遇不着的甜买卖! 冯太太胖大一堆,开烟馆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但偏就生的有气势,只要一穿上绸的,至不济也像个银行经理的太太,加上她说话从不给别人插嘴的份儿,于是就更显得咋说咋有理。 叫我说姑奶奶,咱也甭太百自己当回事儿,大侄女是个先生我晓得,但这年月,有没有学问要什么紧,姑爷学问恁好,堂堂国立大学教授,你们怎还卖房子?得了吧!学问换不了几块现大洋! 大房的三姑娘你是知道的,龅牙!牛眼!蒜头鼻子!!没念过几天书,可是爱俏,胭脂香粉一擦擦半斤,结果怎着?嫁个团长! 听我的,赶紧百这门亲事答应下来,燕京大学前儿复校了,北大还能远吗?赶明儿姑爷从云南回来一瞧,哟,闺女阔了,押着小汽车接爸,呼呼的,风光。 甭嫌金先生丑,叫我说,粗柳簸箕细柳斗,没钱长成花儿都白瞎,女人过没钱的日子一准儿金贵不起来。男人没钱?哼!边儿去! 咱大侄女模样好归好,但不见过世面,不爱俏,香粉不擦,丝袜子不穿、高跟鞋不蹬,四九城里的老妈子都烫头了,她还是那条油松大辫子! 小汽车坐过吗?天津府见过吗?上海滩去过吗?唉!白活! 冯太太自信这些话句句都戳在姑奶奶的心窝上,只要姑奶奶对这门亲事动了心,就算大侄女不乐意,也架不住自己亲娘的劝?麻烦就麻烦在他们这种所谓的文人,酸!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死要面子穷讲究! 跟不开窍的人打交道真累!唉,端起茶碗牛饮一气,姑奶奶这才终于能插上话。 不瞒二嫂说,孩子她不乐意,就算了。 别介 冯太太正要继续撺掇,西门音撩了帘子进来了,抱着一副卷轴,围着一条白围巾,眼睛清粼粼湖水一样罩在小扇子般的睫毛底下,美的叫人头晕,怪道金先生见了她就化。 西门音说有事儿要去西四牌楼一趟,进来跟母亲和冯太太打个招呼。 冯太太不敢那么高声大气了,在大侄女面前,横是不像在姑奶奶面前放得开。 大侄女虽然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但念书太多给念傻了,不懂得害臊,你给她做媒,她不唯不会像平常姑娘那样扭捏,她还会笑微微地看着你,那样子绝不是尊着你,而是把你拒绝的很彻底,对你不满也不跟你急,仿佛浑身骨血都透着修养。 <a href="民国 第2章 敢情月下老是来跟你比修养的呐?瞧你一辈子甭嫁人!哼! 西门音直到走出街门,才摆脱冯太太盯视的眼睛,后背放松下来。 今天的报童不多,她心急地张望,走到鼓楼街口才买到报纸,迅速扫视肃奸委员会和汉奸这样的字眼,发现没有叫她担心的名字出现,才是松了一口气。 抬头望天边自在飞旋的鸽,她不由自问:西门音,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也许很快就能结束,只要自己狠得下心。 这半晌,她手心里一直攥着一张纸条,在逼着自己狠心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把这张魔咒一般的纸条攥得更紧。 主意拿定,她叠起报纸继续走,附近的药铺保不齐要遇到熟人,稳妥起见,她非得绕远儿往西单牌楼或前门大街。 不过她顿了一下,忽然低头重新打开报纸,没错,刚刚着急寻找自己需要的内容,一则新闻和一个久违的影子被视线忽略了。 方丞,确是足够久远的名字,油印照片不大清晰,雾闷闷的,但看得出如日中天。 他出现在报纸上不意外,近来但凡闻人要人从后方回来,报馆都会竞相登载。和过去不同,方丞的头衔由三个字实业家变成了四个字大实业家。 八年战乱,他开疆拓土的魄力丝毫未变,但她对他的爱却已烟消云散,若说有些许波动,便是诧异,诧异于曾经那么疯狂的爱,如今却能这般无动于衷,没有触景生情,更没有百感交集,看他照片如看路人。这在相爱时是无法想象的。 而这种漠然,对眼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她是一个大大的启发和鼓舞西门音,怎么样,没有过不去的事,人生苦短,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与过客,去他姥姥的肃奸委员会!去他爷爷的良心!她心里学着刚才从媒婆那里听来的市井俚语,觉得心里顿时舒坦多了。 不过对面亨得利钟表行的橱窗玻璃映照着她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柔弱,她的学生私底下称她病西施,断然想不到他们的老师心里也能说粗话吧。 她定定地和影子对视数秒,惭愧地理了理白围巾,握紧手心里的纸条,挺直脊背,往西单牌楼去了。 第2章 方丞 《大公报》上说,方丞是儒商,上海的《申报》也说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这让他的父亲方老爷感到脸红。 想当年,十一岁的儿子问他: 爸,您和代叔吵架了? 方老爷摸摸儿子的脑袋,温和地纠正:不是吵架,是争论。 儿子问:是天津卫码头那些棉纱的事儿吗? 方老爷欣慰于儿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机灵,但并不打算与个孩子谈公事,只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说话。 爸,跟我说说,我想听。 方老爷笑了:怎么,想帮爸出谋划策? 儿子:总有一天,我也会在爸的位置上。 方老爷一怔,思忖难得小小孩子有这份志气,便耐心与他说起来 :你代叔这个人,不坏,做事中规中矩,遇着事儿首先考虑风险,风险大了,一准儿不干。这也是他最叫人头疼的地方,做买卖怎可能没风险! 就是说,他胆子小、没魄力,还固执? 可以这么说吧,跟他合伙做买卖,不会有多大收益,但也不会栽跟头。不过眼下,洋人一门心思想把那批棉纱办去,像他这样既保守又强硬,会耽误大事儿。 所以为了不让他掣肘,您就通过摊薄股权的方式削弱他的话语权? 方老爷闻言,意外地望着儿子:行啊小子,爸像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压根儿不懂这些。小子,你比爸强!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儿子又说:爸,代叔的股份被摊薄,心里肯定会有怨气。怨气积的久了,就会失控。与其这样,不如查一查他有什么把柄。抓住了把柄,才能一劳永逸地让他听话! 方老爷笑不出了,谁家十一岁孩子能说出这般阴谋论的话?这还了得? 他沉下脸,教训道:这样想不对。男子汉想让别人认同甚至服从你,就必须让自己足够能耐,玩鹰不是办法!你代叔不是坏人,他跟我只是观念上的冲突。把你之前的话忘掉,连想都甭再想! 可是儿子说:爸,我十一岁了,已经不小了。您这些话是跟小孩说的。股份是合伙人的根本利益,您对代叔的股份下手,就已经是他的仇人了,你们公开翻脸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按我说的拿住他的把柄,让他服从或者隐退,才是治标治本! 方老爷彻底愣住,再看儿子说这种话时平静的表情,开始感受到一些不安的苗头 报纸从手上滑落,方老爷回神,怎么又在想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捡起报纸,问旁边的听差:什么时辰了?老三怕是不来了吧,哎 门开了,不是他的三少爷是谁,身影较二十多年前增了将近两倍,表情也由平静换上了稳重而儒雅的笑容,妥妥的一副报上所称的儒商模样。 他身后是拿着大衣、捧着水杯的秘书,衬得他更是日理万机,仿佛刚进门就得走。 <a href="民国 第3章 父亲。 他带来一盒吕宋雪茄,惹得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这是看望病人该带的东西? 老爷子嘴上嫌弃,手上却已经剪开雪茄,到底儿子知道老子好哪一口。 方老爷子是民国二十七年住院的,那时候北平医院还叫德国医院,算得上是沦陷区的避风港,装病住进来,避免了给伪政府做事。然而抗战胜利后,少爷少奶奶小姐姑爷们陆续从内地返回,老爷子却真病了,不能回家,继续在这里静养。 挺好!运气不算坏! 老爷子抽着雪茄,压根儿看不出是个病人,八年抗战死了多少人,自己一家老小却能全须全尾地团圆,这还不算,眼下声势浩大的肃奸锄奸运动打倒了多少人,全是当初留在沦陷区的社会名流,而这愣是没他什么事儿,运气不是! 后窗临街,打击汉奸的游行人群从外面经过,口号喊得震天动地。 小半年儿了,自打国军接收北平就开始了,你周叔也被定为汉奸了,嗨,当初叫他跟我来这儿装病他不信那个邪!如今呢?家底儿全没收了,一家大小住大杂院儿! 方丞翻看父亲的病历,听的多,应的少。 老爷子看着他,他再不是那个眼睛闪亮、畅所欲言的十一岁孩子了; 也再不是九年前分别时那个锋芒毕露、气质凌厉的青年人了; 他如今高鼻梁、宽肩膀、长腿,男人味十足,气质儒雅、和光同尘,看起来像是能懂老父亲的一片苦心的模样; 于是老爷子说:赶早儿去金家拜访,晚了不当礼。 金家于他们有旧,北平沦陷时,他家分批内迁,老太太殿后的,不料中途遇险,幸好被金家人所救。方丞眼下回来不过才一礼拜,暂时还没有上门回谢,现在父亲提醒,本是应当应分,但他知道这种拜访并非单纯回谢,而是趁机让他和金家的文兰小姐见面,这个愿景家里人已经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 打小啊,你就是好胜的性子,可是甭看你生意做得好,这个年纪不成家,也是输惨了! 方老爷恨恨着,老子我是真料不到,精明如你,却在那种事情上栽跟头!一个女学生!嗬!新新! 方丞心中抵触提及那段旧事,说:您多虑了,您不晓得我这些年为了生意有多忙呐! 可父亲一语中的:都是男人,就甭死鸭子嘴硬了! * 西单牌楼商贾云集、人山人海,但和从前的热闹劲儿不同,街上到处张贴着打倒汉奸的标语。 阔别九年,方丞毫无感触,为了打发时间,他拿起了报纸。 然而不经意地,有什么东西划过了他的视线范围距离汽车五米开外的侧前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细瘦、单薄,深蓝色的阴丹士林棉袍洗成了浅灰蓝,就算分别七年之久,他也第一眼认出了她。 从前她也瘦,但是饱满,圆胳膊圆腿,睡觉穿的小衣从来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总是搂着他的脖子入睡,翻身时也不愿松开。 那时候的二八佳人,娇憨任性,因是从小有着超乎寻常的算学天赋而被人追捧,不自觉地有些恃才傲物。 而眼前这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性,端庄而萧条,眼里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流光溢彩。 她抱着一副卷轴,在当铺门口徘徊,前怕遇见熟人,后怕扒手盯梢,分明眼神已经不够用,却还是挺着脊背假装体面,落魄读书人的穷酸模样呈现的淋漓尽致却不自知。 方丞抖开报纸,视线回到了报纸上,看似一念不生。 然而过一时他忽然吩咐司机:到同仁堂。 司机海东一怔,他跟了方先生十年,除了西门音在的那一程子,很少见方先生亲自买药。 车子在同仁堂紫棕色的门楣前停下,掌柜的是熟人,将他们让进内间。 方先生想请同仁堂特制一种补气血的中药,方子是多年前在重庆时,由一位祖传老大夫开的,虽然早已遗失,但每一味药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掌柜的去后边打电话询问总管了。方丞兀自喝茶,同仁堂的分号众多,管理颇讲究,平日掌柜的坐镇后厅,与前柜隔着一排镂花木窗,柜上的伙计和顾客一览无余,然对方却看不到里边。 此时午间,柜上无客,小伙计噼噼啪啪地拨着算盘会账,忽然算盘停下了,有人走进来。 方丞一怔。 西门音沐在门口的光线中,身体轮廓仿佛罩了一圈阳光的虚边,之前怀里抱着的卷轴想必已经当掉了,现在空空如也。 来点什么呢您呢?小伙计问。 请问有这个吗?西门音将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伙计。 走到柜台前的她眉目清晰,那双眼远观和近看全然不同,并非黯淡无光,反而镇静而从容,干净的书卷气中透着沉稳,恍若流光溢彩沉淀成了厚重的纯白。 方丞拿起茶碗,吹了吹浮叶,却没有喝。一个人,即使努力关闭心门,耳朵也是关不上的,隔着珠帘,他几乎听到了她的细微的呼吸声,明明不可能。 小伙计看着纸条道:砒?砒霜?您要买砒霜? 方丞一怔,砒霜? 第3章 小菊胡同壹 <a href="民国 第4章 朦胧的大床上,西门音一团云雾地睡着。方丞刚刚洗过澡,一面擦头发,一面走过来,轻轻吻了吻西门音的额头,西门音睡眼惺忪间立刻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回来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任凭方丞再怎样亲吻,她都像一只嗜睡的猫儿,一动不动地打着小呼噜。 他们住在重庆沙坪坝,除了这幢公馆和这张大床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方丞的根基在平津一带,多数资产都在战后冻结了,南下时三十余艘轮船又在汉口被日军炸毁,如今身无分文。 再次扬名立万是后来的事,眼下为了维持家用,他只能做个游击商人,倒买倒卖,赚些蝇头小利。 脱掉浴衣上床,睡着的西门音即刻搂住他的脖子,黏在他的怀里继续酣睡,她整整三个夜晚没睡觉,一直在等他。每次去成都办货都是如此,大轰炸让所有人神经紧绷,他去几天,她担心几天,直到他回来,她才能卸下紧张,之后便一秒都撑不住了,睡虫噬咬。 身子好些了吗?他吻着她的发顶轻轻问。 她气血虚,北平沦陷后,随国立清华大学一路迁移到长沙岳麓,跟了他后,又辗转来到重庆,连续的颠簸流离令身子更是不济,如此熬夜,哪能受得住,但她顾不上答,只管睡。 方丞腾出手向床头摸去,那里放着一只柑橘。 西门音爱吃青菜和水果,而重庆最近刚被轰炸过,市面上果菜稀少,一枚广柑已经到了三百法币的地步,夜里他从成都返回时,买了几枚回来。 他把广柑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放在床头的小碟子里,摞起一座小山高,若他不这样做,西门音每次只会剥开一瓣,猫儿一样浅浅尝个味道,许久后才会再剥第二瓣。 他从小优渥,唯独 1937 年和 1938 年穷过两年,却在这样的时候,遇见最想珍惜的人,两人同居的日子清苦,买这样几只柑橘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碟子里的橘瓣浓香四溢方丞睁开眼,空间里一片漆黑,他怔了数秒,打开床头的台灯,外面落地钟响起午夜两点的钟声,床上除了他没有旁人,这里不是 1937 年的长沙岳麓山,也不是 1938 年的重庆沙坪坝,这里是 1946 年的北平香山别墅。 睡意全无,他披上睡袍,到书房抽雪茄。 他曾经以为,西门音除非不在人世,否则不可能不回来找他,因为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可现实真的摆在这里,她活着,并且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北平。这一度令他有种溃败感,但转念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她是那么的任性,让她向深爱的人弯腰不可能。 想起昨日西单牌楼偶遇的情形,她前怕狼后怕虎地徘徊在当铺门口,那种寒酸令方丞内心复杂,甚至有那么一瞬快心,离开他之后,她落到了何等田地可见一斑。 衣服旧、人旧,像一套陈年的线装书,死气沉沉,落着灰尘,无人问津。 眼中虽然有了成年人的稳重,但风采不再,现在的她,绝不会有当年那种搂着他脖子睡觉的娇憨之态了。 那般潦倒,却一直没有来找他。 可怜的自尊心!除了这一茬,方丞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砒霜是怎么回事? * 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小菊胡同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卖生豆汁儿的吆喝声已经长而宛转地隐约传来 豌豆的黄儿来,好大的块儿来!,小枣儿的豌豆黄儿好大的块儿来 西门音刚刚起床,正四下端详着自己的屋子,昨天买回砒霜后,临时放在了床板底下,但今儿她要外出授课,把如此剧毒搁在家不放心,万一弟弟们不小心翻到可要糟。 端详几遍,最终撬开地上的一块浮砖,将小纸包掖进去,然后盖上地砖,依然觉得不够,便搬着脸盆架子往上摞,未及放稳,门口骤然传来敲门声,吓得她浑身一震。 音儿,开水烧好了。 是母亲的声音,西门音这才松了口气,打开门,说:妈,您身体不好,何必起这么早。 她母亲没有言语,将开水注入洋瓷盆里后,叹气一声在床沿坐下了,才道:哪里睡得着呢。 西门音看着母亲忧心的面孔,心中难过,她慢慢走过去,伏在母亲的膝上,安慰道:妈,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有法子 她母亲沉默,窗外微紫的天际透出一缕晨曦,屋子里影沉沉的,让人心中更为压抑。母亲忽然硬生生说出一句话:何不找找姓方的? 方?西门音抬起头。 母亲老脸红透,转了开去。 西门音尴尬地起身,默默在母亲旁边坐下。旁观者比当事人长性,若不是昨天报纸上看到方丞的肖像,她根本想不起那段年少无知的荒唐事,然母亲意难平,一直梗在心上。 不过母亲一向庄重,竟突然提出让自己书香门第的女儿去跟曾经私奔的男人托关系,她很错愕,不晓得该怎样回应。 但西门太太今天既然舍掉脸面说出了口,就没打算不了了之。 报纸我看了西门太太虽然做足了准备要和女儿来一场交涉,但授意女儿去找方丞帮忙,究竟是一件羞惭的事。那张报纸,是昨晚小四儿吃完姐姐买回的油花生被她看到的,英俊的男人的脸,被油渍糊得清透发亮。 <a href="民国 第5章 显然女儿对方丞已经完全放下了,不然不会心大到用印着对方头像的报纸给小四儿包花生,可眼下做母亲的却要 西门太太郁结万分,终究出口了:报上说,方丞在重庆给飞虎队献机两百架,成为南京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势力,替咱们疏通那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呢 妈。不能去找他。西门音出声。 为什么?你怕被那个人知道? 那个人西门一怔,没料到母亲想的这么偏,赧颜道:妈,没有谁,没有哪个人。 她母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怕吵醒儿子们,朝北屋望望,然后声音低得不能更低。 不用当我是睁眼瞎,做母亲的谁不希望儿女好好成个家,可是你瞒着牢牢的,莫非又是一个有婚约的男人?更或者连当年都不如,这回索性是个有家室的? 西门默然好久,涩涩道:妈,绝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没有家室也没有婚约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沿着这个话题往下,转口道:您放心,眼下性命攸关,我哪里会有心思儿女情长 她母亲惨笑:你竟也晓得性命攸关!若不是碍于那个人,你怎会放过方丞这一线希望! 西门心中无奈,不晓得跟母亲如何解释。 关于方丞,母亲太不了解。 九年前的那场私奔、以及那段轰轰烈烈的情事,一向是家人极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桩丑闻,父母从未盘问过方丞的任何事情,包括他的脾性。 尴尬的是,时过境迁,她和方丞早已陌路,母女二人却不得不谈论这个人。他们这个家岂止是落魄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惊弓之鸟。 她对母亲说,方丞非常极端,儒雅只是他的伪装,实际上狼贪虎视,为了生意拿亲舅舅下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相爱的时候她把这种野心勃勃看做是男人的魄力和魅力,但现在彼此陌路,她无法评判这种性格了。 关键是这样一个人,怎会顾念一个故人? 若说情分,那更是虚无的东西,七年的岁月已经过去,如今连她都已经琵琶别抱,更何况腰缠万贯的方丞。自己去找他,碰壁事小,被他窥到机密事大,那件事,对于商贾之人来说是空前的商机,方丞野心之大,恐会反过来利用她。 也许用怀璧其罪来形容不够准确,但总归她们只能靠自己。 第4章 小菊胡同贰 小菊胡同拐弯处的井窝子,独轮水车来来去去,水点子溅到了路过的冯太太身上,冯太太破口便骂。 她今儿满肚子生气,昨儿姑奶奶推掉了金先生的亲事,可今早她去复命时,竟发现大侄女仍在金家授课,她就纳闷儿了,不应该呀,东家提亲你不乐意,换做旁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准儿要辞馆,你竟浑不害臊? 转而寻思:莫不是成心跟我这儿拿搪吧。 于是直奔西门家来,进门就给了姑奶奶一句好的。 敢情姑奶奶是瞧不上我们开烟馆的,心来喜欢这门亲事,可不乐意我做媒呗。 姑奶奶赔笑:您说哪里话,音儿是怕耽误学生,原先说好的教仨月,若是提前辞馆,人家一时请不到合适的,这眼见的再有半月就到日子了,音儿想着将就着上完就是了。 哟,合着是这份儿好心呐!多新鲜呐! 冯太太的讽刺意味简直不能更明显,她絮叨几句告辞了,临走拿眼睛余光一下一下地扫搭姑奶奶,心想这家人怎么有点可怪呢?但是怪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金先生家位于灯市口附近,前院是红砖绿瓦的平房,后院是新式洋楼,小少爷福贵的书房在东边二楼,珠算已经学得有模有样,最近多是练习,刚才西门音列了几道加减法在簿子上,现下福贵正在噼里啪啦地反复计算。 西门音从他身边走开,站在后窗凝视对面西角楼,那里今天没有人出入,看着那清晰的黄铜门锁,西门音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 她在想:总这么候着不是办法,需是尽快想办法潜入。金先生提亲已是一个意外,再耗下去,恐怕还会节外生枝 福贵的算盘还在噼噼啪啪地打着,她走过去指点一二,然后开门出去,打算去找金老太太。 后院到前院有段距离,穿过垂花门时,见两辆汽车老远停下,一位穿着裘皮大衣的年轻太太下车,西门音料想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想是东家有客,于是作罢,转身回去了。 金家是个大户,人丁兴旺,未出阁的小姐有五位,加上三房少奶奶,不用牌搭子,日日现成儿的两桌麻将。 此时少奶奶小姐们不知道前院儿来了客,她们屋子里大白天开着电灯,哗哗的洗牌声不断。 富室和穷人过的是两种季节,临近三月,乍暖还寒的北平,街面上的苦力还没有褪去冬天的棉衣,富贵人家却已春光乍泄。跟东交民巷的使馆一样,他们早年就在大宅门安装暖气设备,冬天堪比夏天暖,少奶奶小姐们全是春夏的行头,旗袍丝袜高跟鞋,配上烫发、以及或水红或亮银的丹蔻,一个个当真是人间富贵花。 老妈子掀帘子进来,说方先生来了,表姑奶奶陪着一起来的,老太太让少奶奶小姐们快去见过表姑奶奶。 <a href="民国 第6章 金家本就是摩登家庭,平常也不避讳女眷见外客,听说表姐也来了,便推开麻将牌,往前院去了。 方丞来前事先通过电话,因此金家的三位爷全在家候着,此时主宾寒暄,纷纷落座。 男人们满脑子生意经,很快聊起了公债和战事,自打国府扩大法币发行量以来,多数银行家都面临被挤兑倒闭的风险,偏偏方丞每次都躲过去,像是开了天眼一样预先囤换大量银元,以至于现在北平的几家银行全都得从他那里调头寸。 女眷们一来,屋子里花团锦簇,高开叉的旗袍,油汪汪的红唇。 方丞不觉就有点分神,想起了昨天那个衣服陈旧、人也陈旧、但眼睛却深如海洋的西门。 抗战期间金家女眷们没有逃去后方,这会子跟表姐伍乘雲打听重庆见闻。 伍乘雲戴着一枚精光潋滟的粉钻,光头十足,金家二少奶奶端详着,说比她收着的那一枚还要上乘。这些年给打仗闹的,北平世面儿上缺好货,想不到你们在后方竟能得着。 伍乘雲说:也是早些年香港还太平的时候,碰巧有个跑单帮的带到了重庆,给我遇上了。 二少奶奶拿着那枚粉钻给他家大爷看。大哥你瞧,这件总能入你的眼。 金先生笑微微地扶了扶眼镜,一边端详,一边点头。 伍乘雲笑道:看来表哥是个懂钻石的,不像我们三爷,光头不光头的他不在乎,光头差,但一眼看着好,便就好。其他光头再足,也不如他一眼瞧中的那个好。 嗷?金家二少奶奶看向方丞。 方丞含笑承认:浅薄的很,我确实不懂。 二少奶奶笑说您过谦了,转而问他家大爷:大哥最近瞧过的,恐怕都不及这枚吧? 金先生说:可不,回头我再托人去上海瞧瞧。 伍乘雲不解:这话怎说的,表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对这种东西上心? 金先生呵呵笑着,又扶了扶金丝眼镜。 老太太说话了:甭提了,还没顾上跟你说,你表哥相中了福贵儿的家庭教师,要张罗呢。 伍乘雲:要娶新嫂子了?那敢情好,快叫过来我相相。 金老太太笑对身边人说:刘妈,你去,就说表姑姑来了,给表姑姑考教考教小侄儿的学业?叫先生一块儿过来。去。 伍乘雲喜道:大嫂走了也一年多了,是该有个当家理纪的人儿了,不过以表哥的条件,娶个小姐也不在话下,怎就找一个出来做事情的? 金老太太道:可说呢,谁劝都不听,还好这姑娘不算坏,模样好,学问也好。 伍乘雲一听这话,晓得是老太太并不怎样反对,再看旁边的金表哥,四十好几的大老板,此时竟透出点含羞带怯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看得出,金表哥对这位教书先生是上了心了。 伍乘雲笑笑,转而问姑母:家世呢?是正派人家吧。 家世还好,只是兄弟多,四个,最大的才 15 岁,最小的 9 岁。 敢情表哥的小舅子比自己闺女还小。 金老太太说:她父亲是北大的教授,抗战那会儿跟着教育部往云南去了,还没回来。听说学问倒是好得很,过去在北平的时候常常见报,叫什么来着?文兰,那位西门先生叫什么? 伍乘雲一听西门二字,眉心登时一跳,下意识看向方丞。 方丞和她的反应一样,不过已经来不及扭转接下来的会面了,因为西门已经带着福贵儿进来了。 第5章 灯市口壹 福贵儿,快来见过表姑母,姑侄儿可是头一回见呢!金老太太呵呵笑着。 西门音一进门便震住了,她没想到节外生枝的情况这么快又出现,唯一心存侥幸的是,方丞能不能构成威胁还未可知,毕竟在北平这个圈子里,遇到认识人是概率极大的事情,他们未必一见面就看出她接近金家有企图,所以自己决不能乱了阵脚。 一! 二! 和方丞对视二秒后,她选择了落落大方,点个头算招呼,然后抚摸了福贵儿的肩膀对金家太太道:这一程子进步很快,珠算尤其出色。 方丞亦点个头,似是在回应她的招呼,那般温文尔雅,心底情绪未露半点端倪。 重逢第一面,就这样以落落大方和温文尔雅,筑起了层层坚冰,双方都能透过坚冰看见彼此,却也都在折射下面目全非。 只是方丞不明白,她经历了什么,竟能做到如此四平八稳? 曾经的你侬我侬、曾经的赤裸缠绵,曾经的一幕一幕他夹着烟卷的左手背上,有她在最后一夜咬下的齿印。如今她不再是娇俏少女,但一口细白的糯米牙一如从前。眼下重逢,她难道不该是荡气回肠、脸热心跳、愣怔失态吗? 可是没有,她气定神闲。方丞觉得被什么不良情绪挑衅到了。 福贵儿,给大家背一背九归口诀,背的流利,明儿可以少练一组算式。她微微笑着,循循善诱间不失师者的端庄,人淡如菊。 小孩儿开始背诵,百灵鸟一样清脆的声音中,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西门身上。 <a href="民国 第7章 比起屋子里其他女人,她仿佛仍在过冬,灰格子布的绵旗袍,大衣挽在臂上,左手握着一双雪白的绒线手套,耳垂光秃秃的,他当年亲手给她戴上的那对泪滴形状的翡翠耳坠,想必早已躺在当铺。 战时潦倒,她最光鲜的时候是俩人在一起之前,白净的十六岁女学生,眼眸晶亮,穿着襻带儿黑鞋,藕样的手臂荡在喇叭袖下,她站在岳麓书院的门口,青瓦白墙是她的背景,而跟了他后,物质匮乏、衣着黯淡,他没能给她优渥的生活,甚至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所以分开的这些年,他虽然恨她的决绝,但却常常感到疼惜。 眼下就是这种两头不靠的心情 * 西门音深知自己是众人尤其方丞的焦点,她只能将自己的焦点放在福贵儿身上,一字一字听着福贵儿背口诀,以此让自己镇定。 福贵儿背完九归口诀,撒欢儿开心,因为总算散课了,西门音紧绷的神经在他的活跃下也稍稍松弛了一点。 谁知福贵儿忽然喊:叔叔,你的烟! 方丞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燃到了底、若不是这一声喊,就烧到了手指的烟。 从容到满屋子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三个人知道这是失态。 老妈子连忙上去掸烟灰、递烟碟儿。 福贵儿说:完了,叔叔也被狗咬过,跟我一样。 方丞看他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齿印,微微一笑道:是啊,一只没良心的狗。 小孩儿不止眼睛够尖,还够话痨,说:瞧,我这儿,还有这儿,给我那只卷毛咬了两次,狗牙贼尖,倍儿疼! 众人笑了,老祖母嗔道:还说呢,狗都嫌的东西!哎,西门先生已经上完一个钟点了? 老太太看到西门手臂上挽着大衣,故有此问。 旁边的老妈子说:可不,姑娘正要走,我给您叫来了。 走?那怎么成,今儿福贵生辰,席都安排好了,漏了谁都不能漏掉几位先生。 西门音原本到口的告辞硬生生被顶了回去,她知道金家老太太以及一众女眷的热情,推托一句能换来二十句花样百出的挽留,没的让自己更加聚焦。 老太太看西门好像全然不知今儿晌午的宴席,不禁问自家大少爷:难不成你昨儿没跟西门先生知会一声? 金先生笑着扶了扶眼镜,说:那什么 二少奶奶笑了,对老太太道:大哥一向心细,您又不是不晓得。 她此话说得含糊,但在场人人都知其意,寿宴随礼是常态,金先生不愿西门破费,所以没有提前知会。 金先生是好意,但二少奶奶把无需点透的意思给点透了,就有点多余,老太太怕伤着西门的面子,说:西门先生快甭站着了,这些日子福贵儿可叫你费心了。坐。 西门说:不了,正好还有一些算式没练完,我带福贵儿回书房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处心积虑来到金家,为的就是进入西角楼,运筹许久找不到时机,今日东家忙着待客,或许是个机会,所以今天这点尴尬她能承受,能承受,承受,受分明是在逼自己,分明是煎熬。 * 她带着福贵儿回书房练完算式,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临近开席,仆佣们多数被调去了前院,留在后院的只有一位小脚的老妈子。 她摸了摸自己袖袋里的钥匙,心跳砰砰,眼睛的余光处有东西闪闪发亮,她转头,自己的脸出现在书架旁边的镜子里。 要命的巧合,每次心怀歹念就被镜子照到,但她挪不开眼,瞠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文弱、紧张、惨白,哪有一点行凶的质感,明明身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却浑身透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凌乱。 在前院众目睽睽的处境下尚能稳住心神,眼下却不等行事就开始小鹿乱撞,真替自己着急。 不过当她发现那位老妈子移步要往前院走去时,立刻严阵以待,随即开门下楼。 到了一楼门口正要出去,听到那位老妈子在跟人招呼:哟,二位来啦?是大爷派车接来的? 可不,我们自己来就成了,还劳驾汽车夫专程跑一趟。 说话的是福贵儿的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显然东家也没有事先告知生辰宴,而是刚才让司机上门去请的。 真要谢谢您啊刘妈,得亏您昨儿提点我俩,不然空手赴宴多不体面。 刘妈说:甭客气,也就您二位我敬重,换做那种狐媚子假先生我就瞧不上。唉,可怜我们大少奶奶走的早,给人家腾了位子。 老妈子压着嗓子说话,但西门还是听的清清楚楚,经受煎熬的一天,但她只能受着。 只是今天她又要落空了,听刘妈后面的话音,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后院,东家特意让她留守这边照应的。 西门失望地返回二楼,过一时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上来了,礼貌地和她寒暄,说东家有贵客,她二位不好待在前院,便过来看看福贵儿。 俩人拎着手袋、提着寿礼,这让本来心情沉重的西门更加赧颜,金先生原是一番好意,但到时人人贺寿,只有她两手空空,那要多么难堪呢。 <a href="民国 第8章 现在去买虽也来的及,但身上只带着三枚铜子儿,至多够给小四儿买只枣儿窝窝 正在踌躇,有人敲门,国文老师离门近,随手打开,外面站着的竟是海东。 海东跟生人颔首,然后看向西门音,请她借一步说话。 西门音怔一下,随即跟两位同僚点点头出去了。 海东在前她在后,到了一楼,海东将手上的实木雕花盒递过来。 三爷让我给你这个。 西门音莫名,但看清木盒上金榜题名以及文房四宝几个大字后,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寿礼。 海东说:刚买的,三爷让你拿它应个急。 第6章 灯市口贰 西门音意外,她在三秒钟转了心里十八弯方丞依旧如此心细?但细归细,究竟断开七年之久的旧情,没必要特意差人去帮她买一份寿礼。 这种妥帖放在从前是暖心的,那时候相爱,且彼此也都年轻,但如今时过境迁,各自都已面目全非,难保不有邪念。 毕竟当初是她抛却了那段风月,而今意气风发的大实业家重逢落魄旧情人,激起怀旧心理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勾起当年的意难平也是常事。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应该尽量避免,为了自己那件必须做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她必须躲避熟人,决不能跟方丞有任何瓜葛。 她道:海东,你也回来了,真好。方先生的心意我在此谢过,但这礼我不能要。 好吧。海东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拒绝,说:那我以方先生的名义替你把礼物送上去,到时候,你和方先生之间是怎么回事,就请你自己当众解释! 气氛陡然凝固,西门音语塞。 海东冷静地看着她。事实上,他和西门音非常熟悉。 当年方丞落难时,身边只有他和西门音。那时的海东十七岁,西门十六岁,三个人同甘共苦,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两年。老熟人,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性情。 所以,西门音将那寿礼接住了,因为她知道,海东干得出来。 转身上楼前,她颔首说了句:劳驾替我谢过方先生。 海东没言语,看着她端庄地走上楼梯,内心比三爷还复杂。他对西门音是有气的,气她当年对三爷的决绝,但同时他又对她有感念,感念当年同甘共苦的一点一滴。 那时候他们穷困潦倒,而三爷倒腾生意又太过激进,欠了很多债,经常被地痞袍哥追杀。 定居沙坪坝是后来的事,早期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打游击不说,还担惊受怕,有时候袍哥半夜打探到地方赶来,他们就得连夜出逃。不论跋山涉水多么艰辛,西门都没有半句抱怨,男人走多少路,她一个弱女子就紧紧跟着走多少路,连停下来歇一歇都没说过,她不愿被视作累赘。有一次脚掌扎了铁钉,她一路不吭声,直到抵达安全带,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十六七岁的女学生,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跟他们在一起的两年却洗衣烧饭样样来,而她究竟是个读书人,又是一个算学天才,学业上天份高的人似乎生来就对家务笨拙,尤其一开始那阵子,几乎天天不是烫坏手,就是烧着头发。 每天当海东和方丞赶回来烧饭时,她都提前把饭烧好了,只是人像是被炮轰过,头发凌乱、脸上煤黑,没来及拾掇自己,手忙脚乱怕他们看见。 海东敬重过她,没见过哪个女人能像她那么坚韧、那么勇敢、那么吃苦耐劳,更没见过哪个女人对待爱情那么狂热,为了方丞几乎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就是这样的西门音,她曾经有多么狂热,后来就有多么残忍。 有时候海东回想从前,甚至怀疑西门是年少无知,故意耗费两年的青春去吊人胃口,她不怕吃苦、不怕流血、不怕死,用尽狂热的情爱、用尽坚韧的耐力、用尽撩人的情欲,简直就是使劲了浑身解数把自己刻进三爷心里,然后戛然而止,不辞而别。 一个男人可以忘却很多浮花浪蕊,但怎么能忘却生死与共的知音。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那么的美艳过人、天才过人。出众的算学天赋让她十四岁便进入国立大学,有她在的那两年,三爷的生意账目无需动算盘,她只需心算口算,便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年,三爷常常整夜整夜坐在书房抽烟,海东知道他是在怀念西门音。 可是,西门音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中途传出死讯,后来却又忽然出现在了北平? * 哗啦啦的洗牌声从不知哪个屋子里传出,开席的时间还未到,金家女眷们陪着伍乘雲搓起了麻将,老太太回到内室的烟塌上吞云吐雾,男人们继续在堂厅聊天。 今日的宴席并未邀请外客,方丞和伍乘雲赶上也属巧合,但临近晌午时,却有世交不请自来,并非来贺寿,而是来堵方丞的。 财政部后天将要再次发行法币,目前的北平,连中央银行都头寸告急,其他银行更是山穷水尽,只有方丞的银行还能勉强腾挪。这些天找他调头寸的商人几乎踏破了他家老宅的门槛,以至于他从后方回来这段时间一直避在香山的别墅,连事务所和厂子里也不去露面。 今日行踪暴露,想必是刚才来找金先生报账的那位襄理所为。 <a href="民国 第9章 方丞应付完这些人,才顾上听海东过来复命,得知西门收下了那份寿礼,他终于觉得之前那种来处不明的暗火被冲淡了些。 金家的宴会厅很大,餐桌区域外是真皮沙发,金家小姐们搓完麻将显是又补过妆、换过旗袍,乍一走进来,仿佛绫罗绸缎的洪流一般照亮整个厅室。 金家的几位爷均是中人之姿,但小姐们却惊天绝艳,加上战时在孤岛滞留数年,打扮趋于沪上风范,旗袍裱得紧紧,显得腰身又细又软,而两个乳峰异军突起。她们装束虽然时髦,但性情却传统而大方,典型的名门闺秀。 开席前,趁着三位家教先生还没有进来,二少奶奶拉着小姐们给福贵儿陈列寿礼,既是图个彩头,也是为了对送礼之人表意。 瞧瞧,福贵儿,这是表姑奶奶送的如意,水头比我这翠镯还好呢!还有方先生的金算盘,不愧是大实业家,送礼都送得有排面。 方丞对此报以微笑,留意到门口有人进来。 三位文雅的女先生,其中包括西门音。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即便红楼众美个个柔弱,终究最病弱的还是她。而在文雅的人群里,西门的长相从来是更雅一层,虽然她内心住着一个敢爱敢恨的疯鬼。 二少奶奶没有留意到门口来人,又把寿礼亮了一番。话音落下后,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含蓄地过去把自己的寿礼交给福贵儿,一个是银锁,一个是精装本唐诗三百首。 方丞想着这些礼物虽不贵重,但符合教书的身份,而他替西门准备的那一份也很恰当,是一只砚台,他特意嘱咐海东不要买太贵的,不然与身份不符反而欠妥。 西门音含笑看着两位同僚送罢礼,然后才走过去。 方丞一怔,他注意到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西门音温柔地拉起爱徒的小手,说:实在抱歉,老师不知道今儿是你的生日,不曾备下礼物,赶明儿老师给你补上,好不好? 她感觉到一束目光凛冽地投向自己,但她从容地把话说完了。 第7章 灯市口叁 她宁愿选择空手而来的尴尬,也不接受他的帮助。 方丞气笑。 拿出一支雪茄,在烟匣上顿了两顿。 旁边的金先生连忙擦了一根火柴送过来,方丞道了声劳驾!将烟就着火去吸,结果却没吸着。 因为金先生满心都在内疚着对西门的失误,手上划着火柴在给他点烟,眼睛却看向那群展示寿礼的女人堆,于是火苗偏到了姥姥家。 听见文兰说:哪儿的话,西门先生快别在意这些个,都是大哥做事不周。 金先生连忙隔空赔罪:是是是,得罪!唉,得罪! 说罢想起还在点烟,于是把火继续往前送了送,但是火早就灭了。 对着一根燃尽的火柴棍儿,方丞只好抬头看金先生。 哪知金先生手上保持着点烟的姿势,脸却仍在对着女人们的方向赔不是。 还好海东注意到这番窘境,过来给他点着了。 西门音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来,如今的她身负辛秘,不想也不能让方丞靠近,哪怕一丝一毫的妄想都不能给对方。 今天最失策的是伍乘雲,作为方家的大少奶奶,她原本是奉了公婆之命,想要撮合他们方家三爷和表妹文兰的,谁知道西门横插一杠。 宴席之后是堂会,西门无意逗留,她后半晌在辅仁大学还有一个钟头的课,于是先行告辞了。 之后方丞也起身,说交易所还有些杂务需要过去一趟,再次感谢战时舅母之恩,众人客套一番,然后浩浩荡荡地送方丞和伍乘雲上车。 两辆汽车缓缓驶出大宅门后,金家二少奶奶扶着老太太回屋,一面道:闻名不如见面,方先生比报纸上好多了,风度翩翩,我看文兰妹妹这回没有个不乐意的。 他们家的文兰小姐有个同在上海读过书的恋人,穷乡绅的儿子,金家看不上但又拆不开,急需一个厉害人物把那位穷书生给衬下去。 方丞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人太全乎了也叫人不放心,金太太道:这么出众的人物,怎就拖到这个年纪没有成家?前头跟胡家的亲事怎就黄的?今儿也没顾上跟乘雲好好盘问盘问。 不用盘问,从重庆回来的亲戚都知道!头里是包办婚姻没感情,加上胡小姐战前一直在外洋,俩人除了相片没见过彼此模样儿,可巧中间冒出个女学生。 女学生? 可不,十六七岁的愣葱,有婚约也不嫌,死缠烂打要跟他。 哟,若是女学生,想必也是体面人家的姑娘,就这么甘心给人做小呐。 才没那档子事儿呢!二少奶奶道,口是心非!先拿下再说! 怎么个意思? 从长计议呗,总归晓得方先生跟胡小姐素未谋面没感情,心想迟早得退婚,可算盘落了空,方先生落难之时受了岳丈的好,背信弃义他做不到,拖着不肯退婚,结果女学生不干了,给他来了个不辞而别卷包会 那怎么回头还是把婚给退了? 不晓得,一准儿跟那个女学生脱不了干系! 哟,要说不算仙人跳吧,这也被坑的够够的。 <a href="民国 第10章 可不,跟上海的拆白党有的一说。 难不成后来再没有个可心的? 怎会没有,男人还有个专情的不成,只不过浮花浪蕊都没成个气候罢了。还好眼下落定了,要是没有从前这些弯弯绕绕,四九城还剩不下这么一位既有身家又有人才的世家少爷呢。还是咱们文兰妹妹有福。 金老太太一时没接腔,从佣人手里把烧好的烟拿过来,抽了一口,才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看呐,没那么好说。男人成家越晚,心思越淡,光是家里人替他着急没用,得是他自个儿急。你看他像个着急的吗? 二少奶奶笑了,说:表姐说了,往年啊,方先生确实对婚事不上心,不过今年不同,他父亲的病您也听说了,有今儿没明儿的,这回他是定要成家了,而且着急得很呢。 金老太太闻言沉吟。 * 西门音挽着大衣、拎着那件砚台走在灯市口大街,她隐隐觉得,方丞会来兴师问罪。中午在宴席上,她隔着几张桌子都能感觉到方丞那双凌厉的眼,不用想,他很快会来找她,躲是躲不掉的,不如从容点,把话说清楚。 果然,一阵疾风伴随着猛刹车的声音,一辆汽车横在了她的面前。 海东打开车门:西门小姐,请。 这种来者不善的架势,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饶是西门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错乱了一下,方家大少奶奶伍乘雲的座驾就在后面渐行渐近,方丞竟不避讳。 西门不再多言,上了车,跟方丞保持着半尺的距离而坐。 车子再次发动,她拿出那个实木雕花盒子,放在两人中间。 这一放,方丞心里的火再也压住不住了:西门音 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便沉默了,西门把腮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手,因为太过白皙,上面陈旧的伤痕无处遁形。。 在方丞的记忆里,这双手是能攻破他毅力的存在。那时候西门只有十六岁,天天押着他跟她谈恋爱。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说,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架不住小姑娘要求只谈不碰。 十六岁的少女只憧憬恋爱,对情欲不仅淡漠,而且认定是对爱情的亵渎,稍有情动,她便认为爱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身。 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要尊重我的想法。他当然爱的,于是他和她的头一年,他真的跟她只谈不碰。 可是小姑娘不讲武德,不许他碰她,但她偏能碰他,软乎乎的身体夜夜团在他怀里,不是用小手钩住他的脖子说甜言蜜语,就是搂着他的腰婉转撒娇,就连挽着他的臂弯出双入对的时候也要在他胳膊上来回摩挲。 她固然是情不自禁,但年少的她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生理冲动。 一度他甚至觉得她是盘丝洞里的女妖,蚕食他的精力、打劫他的色相,而他受制于她,被撩拨得欲望呼之欲出却无法宣泄。 直至后来二人第一次亲热,他才发现环绕自己脖颈的那双小手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粗糙。他拉过那双小白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烫伤、割伤、冻伤 他最艰难的时光是在西门的陪伴下度过的,她跟着他吃的全是苦,福是一点都没享到。 罢了方丞现在望着这双手,千般诘难最终只在心里化成了这两个字。 沉默了数秒,他用一种翻篇了的语气问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西门一怔,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答说:四海漂泊。 为了拉开距离感,她带着称谓道:方先生,我到前面下车就可以了。 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这种对视! 这种!她忽然心虚气短,很不自然地转回了脸。 她和他做过最私密的事情,在这种近距离的对视下忽然跳进脑际,仿佛一幅幅春宫图化了肉身之形,白花花地在眼前律动。 他那么高大,她那么娇小。 他进入她的身体,她搂着他的腰。 那时候简直是疯了 第8章 六国饭店壹 如果她还爱他,或许再见面不会如此局促,但爱情不再了,曾经的荒唐和疯狂却抹杀不了,从前没疯,现在如果继续这样同处狭小空间便要疯了。 可是方丞竟然说:一起吃个咖啡吧。 不了,我还有课。 她拼命挥去脑子里的画面但是徒劳,两只眼睛无处安放,握着一股力量一般握着自己的绒线手套。 方丞看着她,她看着手套。 方丞把她看得透透的,包括她心里所思所想。 我帮你去跟学校告假。他说。 西门明白了,寿礼一事并没过去,或者比寿礼之事还棘手,这场重逢果然勾起了有钱男人的怀旧情结或者对当年旧事的意难平。 她一时缺乏应对,说了句:不了,缺勤要扣钱。 方丞说:钱算我的。 毫无疑问,她有麻烦了,停车,我要上课。 车子没停,空间里静了静,方丞:去哪里吃咖啡好?我最近不便在外边露面,去香山我的别墅怎样? <a href="民国 第11章 霸王硬上弓!西门音心中冷笑,看来自己并非勾起阔人怀旧,而是意难平!她不奉陪又怎样?把她吃了? 我要上课。 她的手伸向门把手,不管停不停车,她要开门。 方丞也不拦,只是平静地道:你买砒霜什么用? 西门音一下子顿住,听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 她缓缓转过脸来,看到方丞清澈的眼睛。 一秒、两秒。 香山太远,就近吧。她说。 * 空间里只有汽车的沙沙声,海东往六国饭店开去。 西门音告诫自己要镇定,方丞是如何得知砒霜之事的?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而方丞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脑际却是西门刚才的这个变色龙一般的反应。看来砒霜的用途和他料想的吻合。那么,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现在又在经历着什么? 她的装束寒酸的够可以,鞋是十几年前的样式,浅黑色,丁字头,要不是一双脚天生细瘦,简直可以视为古董。 而握在她手里的那双白绒手套对于方丞来讲更是不能再熟悉,早在他俩认识之前就有了,她人瘦体寒、天生怕冷,生怕遗失手套,故而手套边沿用红丝线绣着浅浅的一串娟秀小字:国立清华·算学科系·西门音音。 进大学时便有了,足有十二年了吧。 在重庆某次被袍哥追杀时丢过一只,他带着她原路去寻,天气很冷,她的小手团在他的大手里,像一朵软软的棉絮 那时再甜,对他来说都掺杂着苦涩, 他心中微叹了一声,目光投向阴沉的窗外,抗战刚刚胜利,一切都还混乱无序,人们在银行门口排着长队等待兑换白银,熙熙攘攘,与沦陷时的景象无异,不知不觉间,回忆铺面而来。 1937 年,他的船队在汉口接收难民被炸毁,难民中有五十多位内迁的学生,其中包括西门音。虽然损失惨重,但他却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英雄。 少女的爱情来得急促炽烈,但他无福消受,他有婚约,且船队被炸毁后,岳丈第一时间拨出重款援助。 然而西门音吃了秤砣,她一路追了上来,跋山涉水、十天十夜,在扬子江畔换船时,满脸煤灰的她出现在他眼前,鞋丢了一只,衣服也破了,为了他,她放弃了学业,六亲不认离开了家人。 她说:婚约她不在乎,她爱他。 他无法拒绝,他爱慕的人正巧也爱他,而且还是如此的奋不顾身。 二人同甘共苦两年,后来大批难民陆续内迁,他家兄嫂、母亲也从北平动身了。而先他们一步赶来的是他的未婚妻胡小姐。 胡家早前已经齐聚后方,唯独七小姐因为在外求学落了单,战事刚起的那阵子,她已经着手回国,不料辗转两年才临近重庆。 船期越来越近,那段时间西门音的情绪非常低落,有一天她忽然问:你未婚妻后天来,对吗? 他不晓得她是何时得知的,尴尬地应了一声。事实上,他为退婚纠结很久了,一边是相濡以沫的西门音,一边是义薄云天的岳丈,他需要时间,不能未婚妻刚一落地便反目。 胡小姐到达重庆的那天,出于礼节他去码头迎接,回来后西门音强颜欢笑,问胡小姐什么样? 他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烫着头发。 西门的嗓音发涩,说了一句:你看的好细。 他觉出异样,把她揽在怀里安慰,但他低估了西门音的要强,不辞而别的念头大概从那刻便萌发了。 最不巧的是,未婚妻因为一路担惊受怕加上旅途奔波,甫一抵渝便卧病不起。方丞不仅无法提出退婚,还时不时需要过去帮衬。 岳父子嗣艰难,连生七女才抱得男丁,彼时小舅子刚交十一岁,家中大凡小事都靠听差张罗,多有不便。赶上七小姐生病,岳父只能提前让他行使乘龙快婿的权利,带着未婚妻就医。 他虽不会每次向西门音报备行程,但聪灵如她,早已经猜到了。 有一次庸医误诊,说七小姐患了白喉,吓得七小姐不轻,一下子扑在方丞怀里哭泣,她在法国留学多年养成了不上妆不能待客、不洒香水不能见人的习惯。 方丞回到沙坪坝的家后,那种女性特有的香水味令西门音焦灼了,但她太过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吃醋,只是情绪肉眼可见地黯然了。 一个月过去,方丞去码头迎接南下的母亲和兄嫂,安置好众人回到沙坪坝,人去楼空,书桌上放着一封信,西门说爱情被两年的生活琐碎以及柴米油盐消磨了,她不爱他了,棋到盘终,到此为止吧。 粉色旗袍和书籍围棋静静地躺在原地,而她从长沙带来的藤条箱不见了,她走了。 那是七年前,她十八岁,他二十四岁 他不由睁开眼,外面天色阴沉,车窗开着一条缝隙,纱帘被风吹得一鼓一鼓,西门音坐在一尺之外,尽可能地远着他,竭力掩饰着周身的紧张。 她到底是有多么笨,才不明白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有什么事情是他替她摆不平的。 第9章 六国饭店贰 云层滚滚,天公酿雪之意愈来愈重,从奉天开来的火车刚刚进站,前门车站外密密麻麻停满了黄包车,车夫们抄手缩脖,追着出站的关外旅客招徕生意。整条路被堵得结结实实。 <a href="民国 第12章 西门音脸上平静,心中煎熬。 砒霜、方丞 方丞、砒霜 她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二者怎么会建立起关联。 等不及到六国饭店,她开始试探。 我刚才有点混沌,砒霜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买砒霜? 方丞闻言,意识到她绝无摊牌求助的想法,只有提防。 像提防所有外人一样。 外人他向她看过去,刚才种种感怀,瞬间被这两个字荡尽。 他笑了,转回头看了看前面,然后收起笑容,答非所问道:以我对你的了解,那些砒霜不会是用在你自己身上。 西门镇定道:当然,我买来药耗子的。 明知这个说辞蹩脚。 方丞不愿跟她一般见识似的点头:你买那么多,全北平城的耗子都要被你给灭了。 这句话本来是一种讽刺,但他用非常平和的口气说出来,加上成熟男人的不显山不漏水,就使得这个讽刺相当儒雅。 越是这样越探不清虚实,西门音心中乱起来,说:对,我就是这样,大手大脚,花起钱来没数。 花起钱来没数 方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讽刺吞回去,他从前对她无条件包容,现在竟也不忍拿重话刺她。 她是个读书人,有着读书人的通病爱面子,日子过得再寒酸,出门都要把衣衫鞋袜打理的规规整整干干净净,身上永远有着淡淡的香胰子味、一双女学生平底儿襻带皮鞋从来都擦得黑亮。 在她看来,仪表不整万万不能出门,这个习惯如今并没有被岁月消磨掉,因为她刚才甫一上车,便带来一种淡淡的清香,还像过去一样,衣服不是穿旧的,是清洗太频繁洗旧的,鞋子更不消说,又旧又老式,但却一尘不染,乌黑乌黑,怕磨损鞋跟,还钉了铁掌,以至于时间一长,就微微有一截外凸。 已经这般穷窘迫,说什么花起钱来没数。 西门看过来时,正好他的视线刚从鞋凸处离开,西门的脸火辣辣地烫起来。 在金家的时候被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衬托着,她都没觉得低人一等,而方丞这一眼却将她打的措手不及。 事实上,如今二十五岁的她虽然还有一点文人爱面子的秉性,但也早已不是十六岁时那么复杂的心态了,经历岁月的磨难,年少时的虚荣、好强、嫉妒、以及夜郎自大等等早已烟消云散。 她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卑不亢,正是因为那句不慕浮华心自在。可刚才这一眼,竟让她极其剧烈地自惭形秽了一瞬。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无意识的,她的脚向里收了收。 方丞留意到这个动作,蓦然心软。他拿出锡箔盒装的雪茄,点燃一支,抽之前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比砒霜管用。 西门听出了他的话中话,但出口却是:此话怎讲? 不要铤而走险,让我来帮你。方丞说。 一秒、两秒。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你委实是想多了。 方丞看着她,她没有回避。 不知是堵车更加严重了,还是海东作为十几年的跟班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读心术,他熄了引擎,下车跟路边的巡捕闲聊去了。 车里静了一时。 方丞说:那些砒霜是用来药耗子的? 对! 看来她这是铁了心绝不说出实情。方丞于是不再追问,而是将错就错道:行,那就说药耗子的事儿。 他把雪茄咬在嘴上,然后打开锡箔盒,边说边拿起一支新的雪茄:这是我。 又拿起另一支:这是海东。 他不说了,先去抽烟,喷出一口烟后,用夹着雪茄的修长手指,点了点锡箔盒上的那两支代表他和海东的雪茄道:我们两个知道你买砒霜了,而这还仅仅只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是说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他或她知道你买砒霜了,然后又告诉周围其他人。那么你潜在的目击证人,得有这么多。 他说着把锡箔盒里的所有雪茄抓出来。 目击者他用这个词明显不准确,因为她还没有行凶。但这是最直白的暗示,西门不由握紧了手上的绒线手套。 方丞推开锡箔盒以及雪茄。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耗子,你药不得。 接着他没再给西门音狡辩的机会,他问:你比以前瘦多了,那个病后来没看么? 病 西门的脸腾地烧起来。 饶是七年的时光让心思变得十分深沉了,也无法在这句话面前做到面不改色。 她再次心虚气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病! 胸口闷得慌,平复一时道:方先生,砒霜的事你不要过分解读,抗战八年,多少艰难困苦熬过去了,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傻事呢? 方丞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把他当外人提防着了,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不愿和她计较,摁灭雪茄,说:那不说这个了,今天好好坐坐,没有别的意思,我挺想知道你这些年有些什么经历。 <a href="民国 第13章 西门音心里堵,但不能不顾正事,方丞到底是如何发现砒霜一事的?跟肃奸委员会有无勾连? 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她得稳住方丞,所以这个咖啡,她还是得去吃。 海东回来了,堵车已经疏通,海东发动引擎,继续行驶,很快到达了六国饭店。 方丞近日被人追着调头寸,不便在公开场合露面,故而叫了包房,谁成想俩人刚刚落座,一个小姑娘便进来了。 三哥,果然是你。 小姑娘说着赶上来,拉住方丞的手臂道:你去哪啦?自从回来就不着家。 是方丞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方团,虽是庶出,但因为生母难产而亡,由大太太带着,比其他孩子更受娇惯,如今十六岁了,全家还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方丞十八岁的时候,这个小妹妹才三岁,看着她长大,也是格外宠爱。 今儿不是礼拜天,你旷课了? 方团不好意思地摇他的胳膊,低头说:我不去国立中学了,我要去清心女中,三哥,你帮我转到清心去。 方丞要说胡闹,但又不想惹这位祖宗,不然她可是没有眼力劲儿,会在这里麻缠个没完。 抬头正对上西门音的眼睛,西门微微点个头,说:我去洗个手。 洗手间的暖气烧得很热,仆妇把一片一片暖气擦得雪亮。 西门认真地洗了一遍手,外边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好啦好啦,你给国立中学捐了好多钱他们才肯破例收我,妈都说过多少回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嘛!我不! 小姑娘着实很难缠,直到方丞答应给他转学,并现敲了一张千元支票的竹杠才肯离开。 西门出来时,小姑娘正要告辞,放低声音说:我知道大嫂今儿和你去金家相亲啦,没想到现在你就到这儿了。你帮我,我也帮你,回家一准不告你的状。 因她背对着洗手间,没有察觉西门出来,话罢西门已经走近。小姑娘连忙收声告辞,并且很有礼数地跟西门点个头。 方丞知晓家中女眷们的好奇心,料到小姑娘要偷偷端详西门的装束,于是他刻意嘱咐了一句想尽快让其走人,不然以他家女性们对服饰的挑剔,尤其对西门那双古董鞋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年轻女子穿一双老旧的鞋子也不只西门一个,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一个优渥的家庭,大概西门音平常穿的寒素也并不受人侧目,因为她的服饰丝毫不影响她文静知性的气质,只是眼下她和他一起,旁人十有八九认为俩人存在特殊关系,这种情况下,她就会被评头品足,那是很令人不自在的事情。 眼看着小姑娘走向门口,方丞放下心来,然而西门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往地下打量起来。 怎么,掉东西了? 手套少了一只。 她那副绒线手套戴了多年,自从逃难丢过一次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确认一下是否齐全。刚才进六国饭店,她把手套摘了掖进书袋里,此时再摸却只摸出一只。 方丞正想说会不会掉在车上的时候,小姑娘的声音隐约从走廊传了进来。 这谁的手套啊,缝得跟叫花子似的 西门的手套外观虽然保持完好,但毕竟戴得年月太长,内衬早就坏了又坏打了无数补丁。方才脱手套的时候,内衬被从里面带了出来,彻底将她那被整洁清爽掩盖下的补丁暴露在外。 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方丞简直不敢去看西门音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小姑娘把手套随手扔进公用垃圾桶,然后从楼梯消失。 那个垃圾桶,是供客人灭烟头丢杂物用的。 我马上回来!他匆匆对西门说了一句,便关上门向垃圾桶走去,随即翻找起来。 然而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一个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在大庭广众之下翻垃圾,给周围带来的冲击超乎想象。 走廊的西崽都呆住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意欲围上来。 方先生,您找什么?我们来! 不要过来!没你们的事! 他喝退众人,固执地埋头翻垃圾,心底充斥着一种搞砸了的感觉。 西门音始终未从包房出来。 她立在桌子前,有种多年的寒酸被拉出来游街示众的疲惫感。 她默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第10章 东城方家 窗外落雪了,霰粒四分五裂,夹杂着一片片零星的雪花,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对面红砖青墙的弧形塔楼默默垂立,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不在了,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蒙的雪雾中。 西门音一动不动地注目着。来六国饭店的车上,她揣测过这一趟最终是引火烧身还是不欢而散,结果却发现是自取其辱。 落雪的窗户玻璃上,映现出方丞修长的身影,他进来了,一步步走到桌边,将那只雪白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 进门前他已经将手套仔细清理过,叠得整整齐齐。 之前出去翻垃圾本是想避免让西门难堪,然而越是这样越火上浇油,以至于道歉或者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a href="民国 第14章 西门音神色如常,她把手套收进书袋,起身告辞。 我傍晚还有一个钟的课,就先走了。 方丞既歉疚又心疼,来时的种种,都已意兴阑珊,听她要走,也便顺其自然。 我让海东送你。 他走到电话机子旁,打电话给一楼茶房,让他们告诉林海东把车开到饭店门厅处,薄雪地滑,免得西门还要走上几步。 然而接电话的西崽说:林先生回贵府了,留话说他师父找他,晚点再回来。 海东的师父叫林剑阁,是伺候了方家两代人的老镖师。对于这个师父,海东是奉若再生父母,随叫随到,就连直属老板方丞相较于之都退了一箭之地。 方丞这个时候不恼是不可能的,转手将电话又拨到自家府上。 海东刚到家,接到电话很诧异,他本以为方先生和西门多年未见,怎么也得聊上一两个时辰,哪知这才不过一刻钟,就散了。 他解释说师父有事急召,估摸半个钟头就能返回六国饭店。 方丞不待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今天这场见面,竟就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 当着西门音的面不能失态,但低气压几乎把电话机子冻冰。 转过身时,屋内空空,西门已经走了。 他拿起大衣出门,及至到了一楼门厅,冷雪扑面,看到那个细瘦的身影已经沿着东交民巷走出十几米开外。 饭店经理举着油纸伞追上来:方先生,在下不才,派车送您。 地上的雪轻薄,很是拿脚,刚走出几步鞋底就粘了一层,跺下去,又粘上。方丞说一句不用,但将人家手上的伞抄走了,大步朝雪雾中的西门走去。 西门的背影,渐行渐远,遗世独立。即便刚才经受那样的折辱,她依旧走得安静而自尊。 雪花笼罩着天地,黑巍巍的古柏既聋且哑,树梢上露出的半截钟楼,模模糊糊晕染一团。 眼睫上挂了一片雪花,西门驻足轻拭,突然头上的风雪被遮挡,不由抬眸,正对上方丞清澈的眼。 对视片刻,她终究没有言语,点个头继续走着。 方丞也没有说话,两人一步步走进风雪,台基厂大街过去,前方白雪红墙绿瓦,与灯红酒绿的东交民巷不同,外面是故都北平的真模样,北海的白塔、南海的红墙、正阳门的箭楼沉静温和、典雅深沉,虽然满清王朝早已寿终正寝,但历史的车轮没有将所有都碾压,多数都还好好的。 方丞想:都还在,都还好好的,都还来得及 * 方家大宅门呈 品字形结构。林海东的师傅住在品字右边的那个口字地带,虽然附属于方家宅邸,但单看的话却是独门独院,这里与东家的宅院只隔一座秋海棠的园子,月亮门过去便是。 这半晌,海东已经晓得师傅因何召他回家了,原来,大少奶奶下午从金家回来跟太太讲了巧遇西门音的事情。 海东的师傅林剑阁是效忠方家三十多年的老镖师,功夫过人、为人耿直,在方家深得敬重,说是方宅的保镖,实际跟方老爷称兄道弟,他手下有十几号练家子徒子徒孙,海东便是自小跟林剑阁学功夫,直到十七岁才被拨出去伴随三爷南下。 九年下来,他成了三爷的心腹,旁人跟三爷搭不上话时,就跟他这里打听。 就连东家方老爷和方太太也一样,他们跟狡兔十窟的三少爷嘴里从来都掏不出准话,多数都是找来海东进行侧面盘问。 但老爷太太又怕海东听命于三爷不跟他们讲实话,于是每次都让师傅先给他个下马威。三爷在外面养着哪个戏子哪个舞女?有没有带回北平来?有没有私生子等等,打从九天前刚从重庆回到北平那一天,海东就被盘问个底朝天。 师傅是个老派人物,古道热肠,他坐在八仙桌旁抽水烟,背后却是师母钉在墙上的大白腿美人的月份牌,美人身上抄着大儿子铺子上的电话、牙科出诊的电话、外甥女种牛痘的日期、红白喜事随出去的礼数等密密麻麻。 师傅就是这样,尽管东家待他如手足,钱财不缺,但他悉数用来栽培一众徒弟,自己的日子始终清汤寡水。 师父咕噜咕噜吸了口水烟,道:三爷打重庆回来有小十天了吧,怎一直不回家?莫不是弄了一房妾室在外头? 海东说不是的,三爷打一回来就没消停过,不是有人找他调头寸,就是汉奸求他疏通关系。您跟老太太那里问问就知道了,门槛都快被求情的人踢烂了,他没法子,只能躲去香山住着。 说起这事儿我正想问你来着。他师傅放下水烟管,说:三爷在重庆是不是有些出风头?为何回来阵仗这样大。 那倒没有。 海东说,政府发起献金献机那阵子,不出手不行。 这倒可怪,三爷?他?撒钱给政府献机? 林剑阁显然不信,他这些年虽然留守北平看家,对后方的情形不清楚,但三少爷是谁,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把亲舅舅吃干抹净、把他老子的旧部赶尽杀绝,这些个历史,林剑阁作为方家的老人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水烟管说了声:我看呐,他没那么慷慨! <a href="民国 第15章 海东无话可说,毕竟三爷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海东在师傅面前没有撒谎的习惯,实话实说道:三爷之所以那么慷慨,是因为大人物跟他私下交涉。 林剑阁不睬,多大的人物能打动比鬼都精的三少爷,而当海东说出一个名字后,林剑阁顿住了,把水烟管缓缓从嘴边挪开,自言自语道:敢情是通天了。 可不,要么汉奸一个个地找他通关?莫说北平地界儿的鸡零狗碎,陈公博都找过他。 林剑阁沉吟,过一时拿起水烟管,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三爷跟那个西门姑娘到底是怎回事儿? 海东尽量言简意赅地把三爷与西门音的过往说了一遍,师傅听罢,也不由喟叹:也是个奇女子啊,可惜了! 海东见师傅如此说,便把三爷近日的行止也交代了。 三爷对西门,放是肯定没有完全放下,但若说重归于好,那也不至于,西门性子太要强,三爷不把她盘明白是不会娶她的。 他师傅吸了一口水烟管,悟道: 也是,三爷人精一个,太太想必是多心了! 琢磨一时,又说:海东呐,你这样,去后院太太那儿一趟,她擎等着想知道三爷跟西门姑娘的事儿呢,你就直说吧,一字儿甭隐藏,回头三爷怨怪起来,推我身上就是了。 海东规规矩矩地应下。 第11章 香山别墅 海东回到香山别墅已经将近夜里九点,今儿放了三爷的鸽子,一准儿招了三爷的不痛快,所以进屋的时候怀着点小心。 通往书房的走廊幽深漫长,遥远的正对面有一架外国钟,平日看着有一人高,此时却被黑暗吞没了,只余钟摆的声音在磕托磕托地响着 海东走到尽头,见书房门虚掩着,里边没有开顶灯,只书桌上蒙蒙亮着一盏台灯,烟霞色的灯罩,使得屋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书架的影子被放大,投到天花板上模糊的影。 三爷坐在书桌后,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一手撑着头,呼吸匀净安稳,眼目微微闭着,竟是睡着了。他披着黑色的织锦缎睡袍,腰带也不曾系,松松地垂着,已经洗过澡了,微光下可见蓬松浓密的头发略有湿意。西门音爱干净,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再穷再累,洗澡净面都要雷打不动地执行,因而形成了习惯。 海东走近才发现有风吹过来,抬头看到纱帘一鼓一鼓的,香山夜寒,白天刚刚下过雪,三爷竟不关窗户便睡着了。 他过去将窗户掩上,再回来看到那件睡袍要从肩上滑落,他下意识伸手拉上去,动作很轻,不料三爷睡得浅,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却又未睁开眼睛,反手按住肩上他的两根手指,道:音音。 海东一怔,正要抽出手离开,三爷睁开眼看了过来,浓密的眼睫毛,乌沉沉的,投在面颊上有蝶翅一般的影。 对视两秒,见是个愣葱海东,彻底醒了,一把打开他的手。 捣什么乱,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在。这种司机,打死算了! 海东嗫嚅:三爷,您怎回来的?饭店派车送来着? 三爷没好气:走回来的。 从宣武门走回香山,走断腿也不可能这个时辰到家,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看来已经没事了。 海东把今天在金家给西门用作寿礼的实木雕花盒子放到桌上,主动交代说:今日师父找我过去,其实是太太要问西门的事情。 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不用跟我汇报。三爷手上已经多了半截雪茄,正拉开抽屉寻火柴,海东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燃了。 海东对三爷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三爷会弄钱,从二十岁出头那时起,就是方家顶门立户的人物,把控着家族绝大部分产业,长辈待他高了不是、低了也不是,以至于他越来越我行我素,方老爷说他是假儒雅真狼性,有时候想想也着实不无道理。 想什么呢? 三爷忽然冷冷地看他,手上的雪茄袅袅燃着。 海东笑笑,说没想啥。刚沐浴过的三爷在微光之下皮肤呈小麦色,一双眼睛深如海洋,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平日西装革履略嫌成熟,但居家时不打理头发、洗过之后任其浓密蓬松,这个样子,足足要比在外面年轻七八岁。也不知道西门音怎么忍心,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三爷抽着雪茄往椅背上靠下去,对着天花板上自己的影子喷一口烟,说:黄春调查的怎样了? 那天他在同仁堂看到西门音买砒霜,当天就差黄春开始调查了。 海东答说:明儿我问问,不过这才三天都不到呢,应该没查出什么眉目来。 三爷默默抽烟,过半晌道:算了,查不查的,没什么所谓了,明天你去西门家一趟。 去干嘛? 看望她母亲。 海东一愣:会不会显得有点上赶着。 上赶着就上赶着吧,跟她低头不算丢人。又不是旁人! 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西门音。 可是海东说,那天在同仁堂您不还说的好好的,她是个犟脑袋,得盘,盘不到她服软,就坚决不回头。 <a href="民国 第16章 方丞无言以对,这的确是他自己的原话,那天在同仁堂,海东看出那张方子是西门当年用过的,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他说:难道三爷您只就街头这么一瞬间的偶遇,话都没说上呢,就下了决心要跟她重归于好了? 他当时矢口否认,分别七年,他找了她四年,得知死讯才作罢,后面这三年,生活已经回归正常,万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 照说人能活着他应该高兴才对,但当时那一刹却只有意难平。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西门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 这些年他风生水起,各地报刊都有他洋行和商号的广告,她不可能联系不到他,即便战时多有不便,但抗战胜利已经大半年,她能辗转回到北平,就能安全赶赴重庆,之所以不找,说白了还是任性,还是赌气! 可是多么悬,七年的岁月,人世纷扰,她就没有想过他会变心么?去年若不是临时变故他就差点结婚了,一旦结婚,以西门的性情,他俩就再也没有一点可能了,失之交臂的情形,她不可惜么? 着实意难平,所以那天他没有和她见面,接下去满城报馆都会是他的消息,她那么爱他,苦熬了七年,如今近情情怯,天天报纸上看着他的消息,他不信她还能端得住。 可是。 他疲惫地摁灭雪茄,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海东就知道会这样,没见面时再怎么较劲儿,都架不住见了面后心软到一塌糊涂。他问:那您这就要主动示好了? 三爷点点头,说西门总归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她计较呢,给她一个台阶,甭这么拉锯了,感情和生意一样,不能优柔寡断,入洞房、结婚、生小孩、大干快上。 海东心里腹诽:入洞房怎跑结婚前边了 到底嘴上不敢说,只道:当年你俩的事情叫她父亲如何震怒您是晓得的,明儿我忽然上门,甭叫她母亲给赶出来吧。 榆木脑袋!三爷骂他一句,点了支雪茄继续抽上。 怎就榆木脑袋了?说句不好听的,当年那就是私奔呀。 私奔又怎样?难不成我俩该做的都做了,她不是黄花大姑娘了,我也不是童男子了,生米成了熟饭,做父母的还铁心给拆散么? 也是哈。海东说,不过她母亲都没见过您,忽然登门拜访,还是有些唐突吧。 三爷的眼神在烟雾中迷蒙不清,许久才道:那就看我们怎么登这个门了。 海东闻言明白了,显然三爷在他来之前早就有了计较。他不由问:您的意思是? 第12章 瓦岔胡同壹 雪夜北平,天地白茫茫,远处正阳门箭楼隐约耸立,近处的油盐小店、成衣铺、纸烟摊子都已打烊,街上空荡荡的,只宅门儿门口有两辆黄包车横七竖八地停着,人力车夫袖着手站在雪影子里候活儿。 一个弱女子走在这样清冷的雪夜该当害怕的,但西门音却想不起这一层,她的心被大事填满了。 下午在六国饭店,她看似坚定果决,实则落荒而逃。当时甫一出门她就后悔了,悔自己走的太冲动。答应和方丞一起吃咖啡的本意是想问清楚他究竟如何知道砒霜之事、以及对自己的辛秘知道多少。而为了一只手套闹出的尴尬便默然离开,简直是罔顾大局,好在方丞跟了上来,她才得以下台阶,并且在二人同行的那段路上解开了疑问。 大概是方丞意识到手套之事伤到了她的自尊,两人撑着伞往辅仁大学去的路上,他没有继续跟她卖关子,当她问及砒霜之事时,方丞坦言说是偶遇。 事情就那么简单,他在同仁堂配药,她正巧去买药。 西门闻言,心底巨石落地,同时暗骂自己鲁莽,之前一听砒霜二字就乱了阵脚。早知如此,就该咬紧了药耗子的说法不松口。 不过究竟是放下心来了,方丞不知内幕,仅凭偶然撞见她买药,是造不成危险的,今后远着他些,此事也便自然翻篇,杀人计划还可继续进行。 只是有个细节不妙,那就是下午在六国饭店听到方丞的小妹说要转去清心女中读书,如此便不能不考虑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 寻思间,脚底一个黑影子猛地窜过来,她吓了一跳定住,原来是只猫,两粒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夜色中与她对视一瞬,转身跳上路边的屋顶跑掉了。 她看看周遭,才知自己已然穿过南锣鼓巷,再拐几个弯,便是自家所住的瓦岔胡同了。虽是前日刚搬家,但距离原来的小菊胡同不远,只是把独门独院换成了合赁的四合院。 细雪纷纷,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足下踏雪之声咯吱咯吱,她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合赁的人家住在东耳房,是一对在茶座里唱鼓书的夫妻,性格平和,同他们一样是安静的人家。此时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的小格子玻璃窗上有雾汽,透出虚虚的、淡黄色的灯光。 她在屋檐下跺了跺脚上的雪,母亲听到声音,打开风门迎出来了。 怎么回来这样晚,我正不放心,打算让谨之去路上接你。 母亲说着替她把身上的雪沫掸了掸。 四个弟弟坐在炕上温书,等她进屋后纷纷喊一声姐。 <a href="民国 第17章 当地虽然笼着火,但母亲不舍得烧媒,屋子里还是冷得慌,弟弟们整衣整裤,甚至帽子都还戴着,简直跟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不过母亲说男孩子扛冻,冻不坏,倒是女儿住的西厢房烧得比较暖。 说到烧炕烧炉子,西门太太就有点走神儿,自打那天在报纸上看到方丞的新闻,她就仿佛动了某种心思,而如今普通人吃的用的,包括从门头沟拉来的煤,样样都有可能是方丞名下的产业,因此这些日子竟没一天不触动心思。 小四儿馋,放下手中的铅笔,向姐姐黏过去,帮姐拎大衣挂围脖,眼目光光地往她书袋里瞅,期望今儿会有油炸鬼或者艾窝窝。 西门音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下雪天,没买零嘴儿。 可是沉甸甸的呀。小四儿说。 西门音这才想起什么,于是拿过书袋,从里边取出蓝花棉布套包裹着的铝箔饭盒。 她平日前晌后晌甚至晚间都有课,晌午路程远便不回家,午饭是母亲大清早做好的。 母亲打开饭盒盖子,见馒头咸菜原封未动,问:胃口不好么,怎就没吃饭? 西门音说金家小少爷过生辰,中午吃了席。 母亲把饭盒装进一只竹篾篮子里,走出正屋,往院子里的槐树枝上挂着了,以防馊掉。 西门音端了脸盆去西厢房,她喜洁,再累再心乱都得把自己洗漱干净。 房东没给西厢房拴电灯,一进来暗昏昏的,只有屋子中间那只煤球炉子映出一道道跳跃的火光,炉子上想是坐着铁壶,呼噜呼噜地鸣着。 西门音摸黑把脸盆放在盆架上,然后去三屉桌前点上煤油灯,挂好窗帘,一边走回床前,一边解开肋下的纽子。 母亲进来时,她已经洗漱罢,淡香扑鼻,穿着一件家常的嫩粉缎面的小紧身儿,挖空着的小圆领,露出雪白的颈子。这是如今唯一一件绸衣了,还是战时的物件。 拾掇好就吃饭吧。西门太太说着,把手上的茶壶海碗搁到三屉桌上,馒头咸菜就一壶香片粗茶,权当是晚饭了。 西门音细细地吃着,母亲就着昏暗的油灯端详她,忽然问:今儿是不是有事儿? 西门垂下了眼睫,其实对于她来说,有事儿也无非是那两件事儿西角楼和杀人。到金家做家教是为了前者,去清心女中兼课是为后者,一件都不顺。 她放下筷子,妈,清心女中的差事,我今儿傍晚辞掉了。 西门太太讶异:怎么回事? 西门音微微叹一口气,说:有变数,没法在清音女中下手了,有人会认出我来。 谁? 西门音不想提及见到方丞以及方家小姐的事情,只是简而化之道:一个朋友的妹妹。 母亲闻言犯了难,缓慢地在床沿坐下来,沉吟道:熟人的眼皮子底下做那件事自然是行不通了,但若辞了馆,就得另找合适的场合下手,这该如何是好。 西门音的眼睛黑而大,在微光中影沉沉的,说:我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妈,咱们再搬一次家。 再搬家搬哪儿去? 西门音道:那个大杂院。 那个大杂院西门太太立刻了然,怔怔看着昏暗光线下的女儿半晌,终究什么话都没说,默许了。 灯花小小地炸了一下,西门太太回神,取出剪刀欲要剪灯花,但是心事太重竟磕到了桌沿儿,震得火苗荡漾,让女儿的粉绸小衣一衬,竟有点灯影摇红的意味。 这么柔弱的一对母女,却要去杀人,当真是连西门太太自己都不可理解。 * 雪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的,院子里白茫茫一片,西门太太不等天亮便起了,将女儿昨日的饭盒从槐树上摘下,拂去上面的雪被,另放了点盐和葱花,炒了炒当早饭。 孩子们匆匆饭毕,各自拿了饭盒子出门,女儿去教书,儿子们上学堂,家里很快便只剩下西门太太一人,她是位有点文化的妇人,没出阁的时候给父亲的小诊所做事,家务方面很不擅长。她家先生在时,曾请过帮佣,如今家境落魄,孩子们又每日外出,一切的家务都靠她一人勉力承担。 眼下的宅子本是刚住进来不久,太多地方尚待打扫,偏偏女儿昨儿个又说要再次搬家,她便连继续打扫的心气儿也无了,只在条桌前盯着全家福看得出神。 外面有人叩门,东耳房的租户还没起床,想必是小四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冒儿咕咚、丢三落四的。 西门太太随手拿起一条披肩,往院子里走,一面道:忘拿东西了吧。 说着走近大门口,门开时,却见是位年轻人,二十郎当的年纪,礼数周正,鞠躬道:伯母您好,在下是方先生的司机,方先生吩咐来给令爱送还行李。 第13章 瓦岔胡同贰 海东温和地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从同仁堂配来的草药,一手拎着西门音当年离开重庆时没来及带走的箱子,身后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 西门太太看到这个派头,再听方先生仨字便知来人是谁,当下心中就转了十八弯,然面上不显, 微微颔首,不失体面人家的主母风度,把对方让进了家。 <a href="民国 第18章 近日她在打方丞的主意不假,但对方忽然主动登门,却又叫人狐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阔人门口的石狮子都比路旁行人尊贵,于今自家和方家门庭差距如隔天地,方丞竟主动下顾? 她的心思跟她披肩下边晃动着的毛线穗子一样纷乱,海东走在其后,竟有点洞察其心。 进屋后,不待奉茶,海东便将箱子恭敬地放到堂厅的条案上。说:西门小姐当日不辞而别,方先生寻她多年未果,只能将她遗留的旧物随身带着。如今几番辗转,终于找到了西门小姐,这些东西也当物归原主。有劳伯母,请转交令爱。 西门太太点点头:且坐,我去给你泡茶。 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犯嘀咕这年轻人说什么?音音走了之后方丞还惦记着她,保存着她的东西? 海东鉴貌辨色,不觉松了口气。方才这几句措辞是来之前三爷耳提面命地教的,告诉他既要有范儿又要适可而止,既要表达三爷对西门念兹在兹,又要解释当年分道扬镳是西门的行为而非三爷始乱终弃,同时还不能表现出自家上赶着 总之,要让西门太太觉得这段感情还有希望,但又什么都不确定。看西门太太刚才的反应,自己的话术应该是起了作用。 现下,按照三爷的预估,海东只需再留片刻,给西门太太一个打听三爷的机会。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开始打量屋子墙上挂着纸烟公司印刷的月份牌,条桌茶壶茶杯很旧,但皆各擦得锃光瓦亮,屋子正中悬下来一盏电灯,用麻绳扯着,拴在窗户格子上固定。窗外屋檐下吊着风干的辣椒,被风吹着晃来晃去。一切都是寒门的样子。 西门太太过来看茶,海东道了谢,一边吃茶,一边等待西门太太开口,孰料对方竟是稳当得很,他这边茶都吃了半盏,西门太太始终只字不提。 海东只好放下茶盏主动开口:三爷回来没几天,本想着把东西给西门小姐送来,可是又担心唐突。谁知竟巧了,昨儿个在金先生家遇到了西门小姐当时相见匆忙,没顾上行李的事,这才吩咐我今儿送来。 海东说着,把桌上的草药往前推了推:这也是三爷特意嘱咐我带来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西门太太始终拿捏有度。好在这种态度在方丞的预料之中,所以海东也并不意外,无非就是希望对方主动却落了空罢了,他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三爷事先拟好的流程,不着痕迹地抖漏了昨天西门和三爷从金家出来又去六国饭店吃咖啡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西门太太的神情瞬息万变,欲言又止。 海东见状,适时地抛出了橄榄枝。 他说:三爷有句话托我代为请教,又怕唐突,不知当问不当问。 西门太太:说来我听? 海东说:昨儿饭间,三爷留意到西门小姐似乎有心事,这心事 西门太太心中咯噔一声,她的表情没有逃过海东的眼睛,海东暗道有门,于是按照三爷来时的指示点到为止,说:时候不早,我就不多打扰了,这是三爷的片子,伯母多咱有事,多咱打上面这个电话。 他说着将一张烫金片子双手递过去。 * 海东是个实诚人,对于他的办事能力,方丞一般是不放心的,但办今天这种和落魄之人打交道的事就不会砸锅,因此他都没怎么惦记此事,早上七点海东下山后,他跟襄理在书房盘账,忽然大嫂打来电话,一上来便是责难。 老三,不是我说,你是越学越有样了! 新换的电话机子,声音比过去大许多,方丞被聒得微微侧耳,一旁的襄理也看了过来。 伍乘雲道:前脚才见过文兰妹妹,后脚就跑去捧戏子,捧一捧原也不算什么,好歹收着点儿啊,瞧这满城风雨的,赶晌午见了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姑母那边解释。 方丞听得一头雾水,问此话怎讲。 伍乘雲冷笑,说:甭胡赖了,昨晚长安戏院印小霜首演,那样大的阵仗,你赖得了么! 方丞没有言语, 听到大嫂丢下一句:今儿一准要见报,回头你跟老太太解释,我这碗冬瓜汤是不打算喝了。 挂上电话,方丞若有所思地梳理着这没头没尾的信息,忽见襄理正面上含笑地把目光从他这儿收回到手里的账簿上,于是问道:昨晚你去听戏了? 襄理见老板询问,忙点头称赞道:方先生您大手笔,印老板的场子那叫一个出彩,台上花篮和匾额摆得都溢出去了,听说来助阵的陈砚秋和马连良也是您给张罗的?当真是排面的很! 方丞颇为疲惫,一手撑着脑袋,闭目寻思着,整个人陷在了那深阔的椅子里一般。 襄理见冷了场,于是打住不说了,继续盘账,不料方丞忽然道:说! 襄理一愣,抬头看向他,不明所以。 方丞也没睁眼,说:昨晚的事,接着说。 照说换做旁人这是一件可吹捧的事,但方丞那看似随意实则心情莫测的闭目养神状,让襄理忐忑起来,他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尴尬了数秒,才开始磕磕绊绊地说起长安戏院的盛况。 <a href="民国 第19章 当晚匾额、对联、银杯、银盾、花篮等礼物多达 200 多件,悉数都是方丞的各家洋行、分行、商号、厂子所赠,彩带上落款清清楚楚。 就连台后方悬挂着的那张印老板的《贵妃醉酒》大幅剧照都是中华照相馆受方先生委托所摄。 戏终时,楼上楼下纷掷的五彩纸条据说用了好几吨。 都是我花钱干的?方丞忽然问。 襄理一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不是您的手笔么?难不成别人花钱买了花篮和匾额冒写您的名号么?哪有这样的冤大头? 方丞并没打算跟襄理要答案,直接拿起电话打给黄春,让迅速了解一下来龙去脉。 黄春很快回过电话来了,原来,事情不算乌龙,印老板这次乃是从后方回来的第一场亮相,提前三天就联系过方丞了,银行商号厂子里均联系不到,但经理人都闹不清她和方丞的关系,心想印老板是在重庆唱红的,北平毫无根基,方先生要是跟她有说道,一准儿要助她站稳脚跟儿啊,于是纷纷捧场,最后就出现了昨晚的盛况满坑满谷都是方氏实业的花篮匾额彩带等。 不等黄春说完,方丞就打断了他,让他马上去查长安大戏院昨晚都请了哪几家报馆做宣广,半个钟头内,这几家报馆的大股东必须全部联系到。 挂了电话后,他看了下表,时间是九点一刻,以他对报人的了解,昨晚散戏十点后是来不及组稿的,早报的版面没有出现,那就一定是在今儿晌午发,眼下油印装订恐怕还在进行,没有分发到市面和报童手上前,均还来得及。 襄理一头雾水,盯着自己老板不是,埋头理账也不是,横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合着自己拍这么保险的马屁也能拍到马腿上,真是莫名其妙。 方丞挥挥手叫他出去,账不算了。 一个钟头后,春风报馆和燕京报馆的大股东祝厚山来了,大腹便便,养着两撇朝上弯翘的时髦胡子,不像个文艺界人士,倒像个寓公旧军阀。他不晓得方先生约见有何贵干,听说十万火急,便风火轮一般上山来了。 方丞的书房很大,旷如教堂,双扇木门哗地一开,祝厚山一面高喊着方先生!失敬失敬!,一面伸着右手走了十几米两人才握住手。 方丞儒雅谦和,说:兄台光照,蓬荜生辉! 俩人很重地握手,十分融洽。 请祝厚山坐到会客的真皮沙发上,方丞到大班台取雪茄,他说:我们这对老熟人,可有九年没见了。 可不,自打您去了后方,就少会了! 方丞没有传唤仆佣进来沏茶,他用雪茄招待客人。 祝厚山抽起雪茄,笑呵呵地等着方丞的下文。 方丞倒也干脆,究竟是习惯了分秒必争的商人,他回到大班台后面坐定,开门见山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祝先生,今天您手下的几家报刊不能发行! 祝厚山诧异停烟,望向方丞。 方丞道:鄙人为了市井传言的事情很少上心,而这次,不得不干预,兄弟我成婚在即,不愿后院失火啊。 他说着吸口烟,脸部顿时云雾缭绕,为了这等小事请兄台跑一趟,见笑了。 祝厚山说:男子风流,乃是千古佳话,尊夫人不会介意吧,不瞒方先生说,今早鄙人的三家报馆皆已油印完成,眼下停发,来不及哩! 方丞说:贵社的损失我三倍补偿。 方先生客气,问题的关键不在经济损失方面,呵呵 方尘也呵呵一笑,打断了祝厚山,他的脸远远地隐在烟雾中,不紧不慢道:我一早得知消息,睡袍还没换,匆忙请祝先生来,是不打算被祝先生拒绝的。 他的眼睛在淡蓝色的烟雾后微眯,坐在深阔的椅子里长袍曳地。 不是在下不肯遵办,实在是祝厚山有意拖,他们报馆正在跟其他报馆竞争,这种大实业家捧戏子的版面又俗又好卖,经济效益倒在其次,关键名气会蹭蹭上升,尤其是方丞这种被南京方面看重的闻人,一条花边新闻将会让他那三家报馆直接甩开同行几条街,再说男人风流一点叫什么大事,他方丞在重庆时又不是没上过报! 祝厚山如此想着,瞥了眼腕上手表,现在十点一刻,报纸正在打包分类中,十点三十分正式发行。一旦超出这个时间,报纸一上路,天神无力! 他于是继续拖:方先生,小报的编辑记者们不容易,蹭您的名气混口吃喝,也不是什么败坏您的文章,停刊停报这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没印出来怎么都好说,这印出来了 他的话被方丞打断了,还有一刻钟!祝兄,劳驾! 是让祝厚山立刻打电话下命令的意思。 虽然方丞口气不紧不慢,但祝厚山明白了:此时在心里计算时间的不单单是他一个人,方丞比他计算的更紧。 但他也是老江湖,怎会被方丞拿捏,继续拖延说什么报人不易云云。 方丞笑了,说:兄台这些年留守北平辛苦了,听说日本人没少请兄台帮忙。 祝厚山惊惶喊冤:方先生,此话可不敢乱说,眼下政府的锄奸运动 <a href="民国 第20章 兄台不必紧张,这里只有你我罢了! 可是给日本人效劳,这绝对子虚乌有之事啊。 兄台说了不算哪,肃奸委员会那帮人,不好相与。 可我真没有。 方丞摇头,探身去烟碟里磕了磕烟灰,然后幽幽的声音道:一只狼来到小溪边,看见小羊在喝水。 祝厚山有点懵,抬头隔着烟雾向方丞看过来,对方靠到他那深阔的椅中,在雪茄的烟雾中不紧不慢道:狼想吃小羊,说:你把我喝的水弄脏了!你安的什么心? 小羊吃了一惊,说:我怎么会把您的水弄脏呢?您站在上游,水是从您那儿流到我这儿来的,不是从我这儿流到您那儿去的。 狼说:就算这样吧,你总是个坏家伙!我听说,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 小羊道:狼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去年我还没有出生! 狼不想再争辩了,逼近小羊:说我坏话的不是你就是你爸爸,要么就是你爷爷,反正都一样。说着往小羊身上扑去。祝先生,您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吗? 祝厚山茫然,半晌才道:狼和小羊的故事。 方丞摇头,慢条斯理地磕烟灰。 那是我和肃奸委员会的故事 方丞摇头,不,是我和你的故事。 一秒,两秒! 祝厚山说:方先生,借您电话一用! * 祝厚山走后,书房里空荡荡只剩方丞一人,他拿起电话问黄春说另外两家报馆听上去耳熟,是不是长安街那俩家? 黄春答说:正是。 方丞说那比祝厚山简单,这两家报馆所在的整栋楼都是他的产业。 他说:不用跟他们饶舌,停水!断电!收回房子!不租了! 有关老子的一切风月传闻,不论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大的小的,统统给老子捂得严严实实,洗的干干净净!!! 第14章 瓦岔胡同叁 西门太太送客出了堂屋门口,说:林先生好走,院里积着雪,我就不送了。 是是是,您留步。海东一面鞠躬一面告辞,不料刚转身便被地上的雪滑了一下。四合院铺着凹凸的鹅卵石,给昨天的大雪覆着,很是欺生,连海东这样的练家子都没能防住脚底那突如其来的一出溜。 西门太太下意识伸手去扶,还好海东只是趔趄了一下。 西门太太抱愧道:没把您摔着就好,唉,本该一早就扫雪的,人老了总是懒神儿。 海东说不碍,他扫量了一下,满院子都是寸来厚的雪,西门先生不在家,他家现在是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海东不由道:伯母哪里的话,扫雪铲院是男人家的事,我回去早了也无事,把这雪清理了吧。 他说着便脱下手套去卸自己的貂皮夹克。 西门太太大惊:那怎么使得,劳动您扫雪,这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别介,别介。 哪里还来得及阻止,小伙子说声劳驾,把夹克放到她怀里。 然后转身去廊檐下抄铁锹、取笤帚。 西门太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翻来覆去道:别介,别介。 海东已经挥锹如雨,一面说伯母你太客气了,一面永动机似的嚓嚓嚓干起来。 人高马大,铁锹在他手上就像一把轻巧的炒菜勺子,左一下右一下,很快便从屋门到街门捅出一条羊肠小道。 西门太太捧着他的貂皮夹克亦步亦趋,一再地说劳驾,一再地劝,然而这条主干道开通后还不够,又去西厢房、柴房、以及合租人家的那间东耳房开辟支干。 整个过程,海东像被按了快进的发条,东一下西一下,左一下右一下,看的西门太太眼花缭乱,直至一院的白雪中,泾渭分明地出现四条黑亮的通道才消停。 西门太太无奈,态度顿时变得不好拿捏,高了不是,低了也不是。只好客套道:累了这半晌,进屋喝口水再走吧。 海东说不了,谢过西门太太,把铁锹和笤帚归位,掸掸身上浮雪,然后穿上外套告辞了。 西门太太送至街门口,看着他那乳白色的小汽车从空荡的胡同里缓缓驶去,心里五味杂陈,方丞的烫金名片还在手心里,握了这半晌,也不那么硌手了。 胡同里的木头杆子上,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被风一吹,呜呜地响。西门太太叹口气,掩上街门回院了。 今儿不下雪,但却刮风,云头黑压压的,天仿佛都低下来,一丝阳光看不见,却有一队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这种情景落在西门太太眼里,却不是那样坏,她甚至隐隐感觉有曙光要从天边钻出来。 西门太太算个有点见识的妇人,但终究是个旧时代的女人,遇事不能自己面对,尽管明白那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凶险就多一分的道理,可她向人求助的心却从未熄灭过。 她回想着海东刚才的话,看着手心里的名片,突然有种绕过女儿直接打电话的冲动。可是,女儿又是那样坚定地说过方丞是奸商,不可信。 <a href="民国 第21章 不可信,那今儿这又是哪一出? 想到这儿,她紧了紧披肩,走进屋子里,照直朝那只行李箱过去。 打开箱子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粉绸旗袍,油光水滑、娇嫩可人,虽是一件绸衣,却有一种强烈的带着灵魂而来的错觉,像极了曾经十六七岁的音音,几乎带着音音的体温,也带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 她不禁伸手抚摸上去,指腹瞬间绵如过油,形容不出的柔软与光滑。这也像极了自家那个曾经水孩儿一样的少女音音。 但同时西门太太有种尴尬,因为她明白这是谁给女儿裁的,对方在把这件旗袍放进这只箱子中时,手指的触感势必与自己此时的触感一样,这么绵、这么滑,柔情万千。 此物实在与音音过分肖似,无端给人一种旖旎香艳的嫌疑。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不能感到舒服,脸色微沉,将旗袍搁置,翻看下边物事。 毛了边的书、勾了丝的玻璃袜、脱了色的小手绢、掉了纽子的小眠衣均是旧物,但洗的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且绝不像仆佣的手笔,而是方丞一件件亲自打理,并细细叠放的。 莫说女儿,便是她这个年过半百的母亲看到这份心思都有点触心。 箱子角落里掖着一只泛黄的账簿,她拿起来翻开,女儿十六七岁时的笔迹娟秀稚嫩, 再细看内容,西门太太更是唏嘘心疼,自己的音音 在家曾是多么的娇宠,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小小年纪跟了方丞,却为了柴米油盐煞费苦心,每一笔菜款的记录都透着辛苦。 一沓横格子的信纸从账簿滑落出来,西门太太连忙兜手笼住。 看的出,信纸是女儿过去掖在账簿中保存的,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显然是男子所书,厚厚一沓,但每一张都是简短的几句话,且墨水颜色有深有浅,显是不同时期写的短笺 音音,四点半火车,早饭我已做就,音醒后热一下再吃,中午勿要自己烧饭,仔细烫了手指,桥对面的馆子买一碗面条、添一枚鸡蛋。成都事成与否,我一定夜里赶回,音勿念; 欠条:今欠吾妻方西门音现洋十万,因吾违背吾妻意愿,多买三枚广柑,现经妻教诲,幡然醒悟,将来痛改前非,绝不惹爱妻生气,为表诚意,自罚十万,待功成名就,连本带息还款于妻,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五日,方丞; 音音,封锁线穿行失败,我与海东滞留关口明日再试,现托秦先生捎信与你,切忌晚上闩好门窗、千万、万千!下江偶遇广柑,买下三枚,由秦先生一并带回,为音饭后之用; 音音,晨四点出发,此番五日返回,留下海东伴你,冻疮膏按时涂抹,五日太久,不知要如何思念音,现一边写信一边看着音之睡颜,不想走等战事平息、生意发达,与音日日举案齐眉,一秒不分离; 音音:晨三点出发,昨夜收益忘交付与你,现放于音之枕下,音起床后善存。音睡沉沉,状似累极,昨夜孟浪,想是弄疼了你,音之玉乳,既圆且白,方才查看,楚楚然竟有红印,为夫疼惜,今后改之 西门太太被针扎了一般,猛地合上信纸,不再看了。 缓了缓,她把所有物品按原貌归位,打算关好行李箱收到桌下,突然视线顿住了,粉绸旗袍里露出一角纸页。 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大额支票。 票戳日期乃是今天,显然,这是方丞在打发司机来之前,特意放在里边的。 第15章 瓦岔胡同肆 毫无疑问,方丞有意重续前缘,但那包草药是什么意思?音儿瘦弱了些,但并无病碍,即便有恙,也犯不上头一次登门便送药,委实破怪得很。 西门太太寻思许久,疑惑地将行李和草药收进里屋的桌子下边。 东耳房的小关夫妇起床了,想是在擦拭三弦和胡琴,时不时传出一声刺耳的琴音,院子里的大槐树上积着昨夜的雪,此时风吹,簌簌洒落,音儿今天去那个大杂院赁房子,不知是否顺利。 正想着,从窗户看到街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音儿,她裹了裹披肩,没出去迎,只打开风门等着女儿进屋后才开口。 怎么回来这样早?没去齐化门那边? 怕隔墙有耳,声音压的很低。 去了,巧得很,那个院子有间北屋正空着,我跟房东已经谈好了租子。 天冷,西门音一面进屋一面就着嘴上呼出的汽搓手。 她母亲说:那敢情好,快去煤炉边烤烤。 西门音说:顾不上了,我还得出去一趟,后天就搬家,拾掇起来够呛,趁着今儿我跟金家和辅仁告了假,把该办的都办了,眼下租子还没着落呢,我去跑一趟当铺。 她母亲闻言,苦笑了,道:傻孩子,你去当铺当什么?家里还有个值钱的? 西门音赧颜,说:妈,现下已经三月了,很快天儿就热了,大弟和二弟的那两件丝绵袍子 母亲打断:你呀,真是急糊涂了,你当是旧历三月呐,农历二月冻死狗,倒春寒且没折腾完呢?像昨儿那种大雪一准还要来几场,这个时候把孩子们的棉衣当了,回头冻病不又是一笔亏空? 西门音一筹莫展,到煤炉前烤了烤手,寻思怎么解决这笔款子。 <a href="民国 第22章 她母亲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表情,试探着说:那个人呢?如果当真如你所说,既不是有妇之夫,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那么做妈的也不拦着你,该嫁就嫁,如今我们也甭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没得筹借处,你跟他张一口也未尝不可吧。 不,我不能那么做!西门音否决。 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坚决,又或许是她的声音略大惊着了母亲。西门太太先是一怔,而后竟是控制不住的淌了眼泪。 她想放声大哭,又顾忌这房子并不是那么隔音,努力克制住哭声:我不懂,音儿,我不懂啊。 先前冯二嫂的话和今日海东的话交替在她耳边响起,音儿刚刚脱下来的手套映入她的眼帘,她知道这手套内里缝补过的每一条线,再看女儿洗得发白的棉袍,又回想起箱子里那件粉色的旗袍 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苦的,不用整日靠着典当度日、整日为嚼谷忧心、不用和别人串屋檐儿,说话都要压着声儿、不用把那样大的事情担在自己肩膀上她低声哭泣着。 西门音的心尖锐地痛起来,她知道,母亲此时的崩溃不是突如其来,从那件事情出现,她就知道母亲的心中有个雪球,随着时间推移,那个雪球越滚越大,等到雪球的重量让她撑不住的时候,便是崩塌的时候了。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解下白绒围巾,到椅子上坐下去:妈,我和他不能公开,是因为肃奸委员会的那些消息,都是他给我的。 西门太太眉心一跳:他,莫非竟是那里边的人? 西门点点头,眼如幽湖。 所以您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从未出现在我身边,因为我和他不能公开,甚至不能让人知道我俩认识,这都是为了咱们那件事啊。 西门太太顿时收泪,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跌坐了下去,好半晌才道:照这么说,你和方丞是一点可能都没了。 西门音一愣:方丞? 她母亲没说话,从袖口取出一联纸,由条案上推过去。 西门音一看,脸色顿变,抬眼看向母亲:他几时来过的? 母亲没答,反问: 你昨儿见过他了。 西门音隐隐听出母亲的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当年对她跟方丞私奔的排斥厌恶,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东西。 西门音担心起来,担心母亲会因为方丞的出现而跟自己的步调不再一致,她问:他都跟您说什么了? 母亲答非所问:音音,方丞十有八九还顾念从前的情分,你不觉得,在那件事情上,我们或许也该找他试试? 西门音发现自己的担心应验了,但她不能使性子,平心静气道:妈,他那个人重利轻义,目下不知道我背后有事才示好,若是知道了点什么,避之唯恐不及,您想想,是我更了解他还是您更了解他。他当年 话到此处,忽然外面有人道:西门太太,歇着呢? 是东耳房的小关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推开风门进了堂屋。 西门太太随手用抹布将桌上那张支票遮住,一面去打起门帘。 小关太太挽着一件大衣进来,先跟西门太太道了声打搅,又对西门音道:妹子回来了?今儿没教馆啊? 西门音笑笑,说有事告了假。 他们两家虽是刚住进一个院子,但因为过去同在小菊胡同,所以老早就熟,今儿小关太太是有求于西门太太,有些难于启齿,道:西门太太,您瞧这件大衣怎样? 说着把手臂往前凑了凑,自己抓揉了两下,说:玄狐皮子,虽比不了貂裘,但比灰背还高一层,是我成婚时买的。 西门太太满腹心思却不得不应付,在那狐皮大衣上抓握了一把,手感滑腻,说:我最阔只做过一件紫羔皮子短衣,对皮货是全然不懂,但看得出,关太太你这件是上乘的。 小关太太闻言感叹,说:我金贵着它,等闲舍不得穿,可如今不得不发卖掉了,前儿上估衣铺打问了一下,给不到一个月的嚼谷钱,与其如此,还不如便宜卖给识货点的熟人。 西门太太这才反应了过来,惭愧道:我这个家哪里还是穿皮穿绸的,有心无力啊,唉。 小关太太连忙解释:这个我自是晓得的,我只是想着您认识富贵人家,能否帮我问问,譬如前晌来的那位就不错,身上穿的貂皮夹克恁地油亮,一准是位识货的,兴许买回去给家眷穿也是合适的,八年抗战,眼下世面上少有这个质地的狐皮大衣。 正在低头烤着火的西门音听到此处蓦然抬眸,刚刚小关太太进来,她给让了座儿,此时坐在后头,目光越过小关太太的肩头看向母亲,母女俩对视一眼,西门太太面如平湖,想着先把小关太太打发走。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有机会帮您问问看。 她之所以应了下来,完全是为了小关太太尽快告辞,然而没想到的是,对方反而叹着气大诉苦水。 不瞒西门太太您讲,我们唱大鼓的营生比战时还不如,北平收复后,名角红角陆续从后方回来,戏园子每晚都是爆满,而我们茶楼这边一下子就冷冷清清,这碗饭吃不了了。 <a href="民国 第23章 西门太太敷衍着:哪里的话,等过了这一阵风头,情管就好了。 甭提了,一阵风头比一阵风头硬,早年红了的角儿还没全部亮相,早年没红后来在重庆红了的,现在也已经开始占场子了,昨天有个青衣,给远丞银行的大老板砸一千万现大洋亮相,一晚上就红遍了四九城 远丞银行?西门太太脱口而出,下意识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也正向她看过来,眼中说不上是获胜还是别的。 小关太太走后,她叹口气往椅子上再次坐了下去,心上一燥就害眼,一只手按住太阳穴。 女儿柔声道:这下您看清了吧,有钱人所谓的顾念旧情,有多靠不住。 第16章 瓦岔胡同伍 西门音没再多言,她发现屋角的桌子下放着一只行李箱,家里从未有过这种箱子,无需问母亲,便晓得是方丞送来的。 她走过去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件潋滟的丝绸旗袍,抖开后满室生辉,鲜嫩的颜色、丝滑的手感、耀眼的钻石镶嵌,足够奢靡,也足够华贵。 她沉吟一秒,把旗袍叠好,起身了。 妈,我去当铺,晌午回来。 她没看母亲的表情,掩饰一般拿起围巾给自己围上,一圈一圈,一直围到鼻子上方,只露一双乌黑的眸子 做母亲的怎能猜不到她的别扭劲儿呢,西门太太道:一样是他的东西,索性用了那张支票又有何不可?妈说句不受听的,你当年小小年纪跟了他,受多少罪,又落着过什么?换做旁人是你,这些个钱必定受之无愧,便是你要强不肯受那嗟来之食,但谁叫咱们摊上那个事儿呢?朝不保夕,还清高什么? 西门音说:妈,您想哪儿去了,我不是死要面子,我是怕节外生枝啊,您想想,我们一旦有了巨款做家底儿,那还有什么理由放着干净的四合院不住,反去挤那个大杂院? 西门太太眉心一跳,暗嗔自己糊涂,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默然半晌,她终究摆摆手说:你去吧。 西门音愁肠百转,也没再说什么,拿着书袋和旗袍出来了。 走到什刹海才发现忘记戴手套,手心里满满都是滑腻的丝绸,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缝里流走。关于粉绸旗袍的记忆,似乎是从她和方丞过第一个中秋时开始的。那天方丞穿越火线赚了十几块银元,她收起来打算囤点白米和桐油,可方丞却有别的打算他想给她买一件新衣。 她当然不舍得,但当方丞带她来到大梁子那家裁缝店的时候,她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那是一件粉色的旗袍,听说是旁人订做后很久没有取,裁缝觉得怕是不会来了,便摆出来发卖,有一次她去大梁子买盐巴,经过裁缝橱窗时看到,立刻艳羡粉粉的、嫩嫩的,挂在那里仿佛少女一样温柔。 毕竟她才十六岁,爱美的心无法被拮据的生活淹没,之后她每次路过,都要垂涎地驻足。 你喜欢这件旗袍对不对。方丞说。他的眼里充满怜爱,不晓得他是几时发现她这个小心思的。 去试试吧。他温存地说。 她踟蹰,三个人的日子过得紧巴,那些钱,可以做方丞下一次生意的本钱,可以帮海东买一点疗伤的药,而不是为她买一件华而不实的衣服。只是这件旗袍离她这么近,她告诉自己,去试一下,过过心瘾就好。 方丞原本并没觉得那件旗袍好在哪里,他二十岁便在平津一带被誉为商业天才,大概太过钻营于生意,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所以未曾有过情爱史,虽然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但素未谋面,因此没有给女子买衣服的经验,在他看来,嫩粉多少是有点俗艳的。 裁缝也说这个颜色太挑人,挂出来三个月了,还没谁相中过。 她是第一个把它试穿起来的人,当她从屏风后出来,方丞和海东有片刻的失语,连裁缝都呆住了,她去照镜子,镜中人美的不可思议。 方丞走过来对镜子里的她笑着,轻轻在她耳畔道:买下来吧,真的很好看。 他的眼中满是宠溺,仁风习习。 最终没有买,因为方丞一向是拗不过她的,钱在她荷包里,只要她不依,他便没辙。 但是从那之后,方丞对粉绸有了一种迷一样的喜爱。他从前一直觉得嫩粉色有着露骨的俗气,但没想到这种颜色竟然那么称她,这个颜色在她身上,不仅不艳俗,反而相映成辉。巧夺天工一般。 他说:一旦东山再起,我会为你置办一屋子粉色旗袍,各式各样、各种料子 心绪回笼,西门音看着手心的粉绸,并不是重庆那件。比那件华彩,比那件油亮,总觉得它若是从指间滑落,是再捡不起来的。她不由抓紧了一些,毕竟这件旗袍更比那件贵重,入了当铺,可以估上更多的钱。这或许是不对的,当一个人连美的东西都失去呵护的心情,那一定是这个人自身出现了问题,没错,自己有问题了,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重回阳光下。 西山天蓝,但温度比内城冷太多,城里的雪已经消融大半,路面黑一块白一块,像是北平城露出癞疮一般,而西山依旧银装素裹,白的几乎刺眼。海东驾车沿着歪歪扭扭的山路蜿蜒向上,一直行到半山腰的别墅院子里。 <a href="民国 第24章 三爷这座世外桃源很大,恍若一座庄园,置身其中,用眼睛看不到边角,只看到漫长的冬青树和被白雪覆盖着的草坪,一望无际,大到需要骑马穿越。 仆佣们今儿好像特别忙,男男女女出出进进,有抬柜子的,有搬花盆的,还有的搭上梯子正往房上爬的 不晓得这是干嘛,海东纳闷,进书房跟三爷汇报完西门家一行的情况后,不等他疑惑出口,三爷便道:我打算尽快翻新一下这座别墅,你明儿到通县多找几个手艺人。 海东闻言诧异,这是闹哪一出啊?三爷此次北归,讲好的是回来变卖资产,然后清盘出洋。这个内幕旁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可现在怎又拾掇起宅子来了? 他不解道:三爷,莫非你不打算出去了,要留在北平? 三爷磕了磕烟灰,说:出是要出去的,但资产出清短时间是出不完的,搞不好婚事要办在前面了,不论事情顺利与否,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强。接下去你就主办这件事,外部翻新是一方面,里边的家具也要换,对了,梳妆台是重中之重。 海东很快跟上了三爷的节奏,他摸出一支卷烟去跟三爷借了个火,然后说:我倒觉得婚床才是重中之重,一定要结实,怎么揉怎么折腾都不能晃的那种。 三爷顺口说了句:对,要换。 不过转而就意识到什么,抽着的雪茄忽然停下了,诡异地看了海东一眼。 什么叫怎么揉怎么折腾都不能晃?哼! 海东对这一眼浑然不觉,他寻思,到底是老外爱用的那种大铜床结实还是实木床结实? 要不然他也不操这个心,实在是他对三爷和西门的床风太了解了。他俩初好上的时候,有将近一年多是没发生过关系的,斯斯文文分床而卧,一对吃素的小爱侣,但不知道哪天就忽然偷偷沾了荤,然后就干柴烈火势不可挡,一见面就关门。 平时碍着他在,俩人不好意思弄出动静,有一次他去下江办货原计划要过夜,但缺货不值得滞留,就连夜赶回了,一进院子,家里像进了八十条叫春的猫儿,莺声呖呖,也不知三爷怎么伺候的,把一个西门音舒服的欲仙欲死。 他招呼一声也不敢,悄没声地进自己的屋子睡下了,可隔壁那床吱吱呀呀响个没完没了,墙皮给他们震的一片一片往下掉。 第二天那床就开始揉辕了,三爷买了二十多道大铁钉才修好。 第17章 典当壹 海东兀自在那里想东想西,方丞早猜出他肚子里那点货了,不就是当年不小心被他听过房吗。冷冷道:想什么呢? 海东哦了一声回神,说:没什么,德胜门那边有家白俄开的家具行,各种样式的大床,明儿我去瞅瞅。 还说床!!! 方丞心想你丫没完了是吧,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我! 生气归生气,海东下山时,他也一起出发了,婚房不比别个,全凭海东那点眼光去打理,哪能靠得住。 在德胜门的洋行并没有看中合适的,之后他们转去东安市场附近的家具行逛了逛,好巧不巧,竟遇见了金先生。 金先生是来给大女儿买书橱的,他是个慈父,老婆死后,对孩子们更是溺爱,今儿不过只是买一架书橱,也生怕买的不合女儿心思,回头招埋怨,因此出来时把儿子女儿全带着,眼下偶遇方丞,连忙招呼孩子们:淑琴、淑惠、淑静、淑娟、福贵儿,快来见过方先生。 过来的只有十七岁的大女儿和十四岁的二女儿,另外三个小的,在老远的地方捉迷藏打闹,笑得咯咯咯的,把个听差和老妈子累断了腿,生怕一个不留神把人家的梳妆台镜子或者红木座钟给打了。 方丞心想金先生这么多拖油瓶,也竟想娶音音,未免太不自量力。 而接下去闲聊的过程更是煎熬的不行,金先生不是聊大女儿后半年要进大学、就是聊三女儿看爱情小说得了近视,再不然就是福贵儿被狗咬方丞上次登门拜访就已经发现金先生三句不离小孩子,当时没在意,以为是金先生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但眼下这么一看,才明白了,这人简直就是个孩子奴。 方丞不懂这种又当爹又当妈的老男人的心情,只觉得头疼,哪怕金先生是跟他调头寸叫他破点财也成,别没完没了聊这些家长里短啊。 最终还是海东跟周掌柜的交涉让金先生分了心,这场单方面的对话才得以结束。海东话里话外透漏方丞是来打结婚家具的,他听到就不禁笑意盈腮,心想文兰妹子好人才,方先生一相便中,这么急着就要打新家具了。 突然福贵儿呀的一声,紧接着道:西门先生! 众人闻声看去。 只见福贵儿站在墙根儿处正玩着一只西洋镜,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对着长长的镜筒。 方丞顺着福贵儿瞭望的方向看去,只见玻璃橱窗外,有一个细瘦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街铺前,不是西门又是谁。她此时的神情和数日前他在当铺前看到时的一样,左右徘徊,四下打量,前怕遇见熟人,后怕扒手盯梢,分明眼神已经不够用,却还是挺着脊背假装体面,落魄读书人的穷酸模样呈现的淋漓尽致却不自知。 果然,街对面的招子上正是大大的三个字典当行。 <a href="民国 第25章 金先生眼见得福贵儿要跳下椅子跑出去,连忙让听差和老妈子给拽住,在金先生看来,是君子,就不该在旁人难堪之时露头,假装没看见才是善意之举,即便想要接济对方,也等回头找别的由头去接济。 小孩子不好控制,他于是跟方丞匆匆告辞,带着五个孩子从后门离开了,嘱咐汽车夫绕行去后面接他们。 他能回避,方丞却不能,因为看到了西门音手中要典当的物件竟是 现成的支票她不用,偏要当掉那件盛满了彼此记忆且盛满了他心血的旗袍,想想当铺伙计的脏手即将触碰它,方丞简直感到诛心。 他大步走出去,过马路,然后进了当铺。 然而走到西门身后的刹那,淡而熟悉的香胰子味萦绕而来,他便心软了,在西门将那旗袍递到柜台上的小窗口时,他出声了,温和道:慢来,慢来。 他指节分明的手按在粉绸和她的手上。 西门音吃惊回头,正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她不自觉地慌乱了一下,随即借着转身的动作让自己镇定下来。 方丞说:我们聊聊。 还不待西门出声,正在柜台后面打盹的掌柜的给聒醒了,对方迷离地张了张眼,突然看到柜台小窗口外站着的人,立时就精神了起来。 方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说着便兴冲冲地从柜内绕出来接待,忙忙叨叨地让学徒赶紧把上回的龙井找出来,给方先生沏茶。 这一出巧合地给了西门音一个缓冲,但也让西门更加凌乱。自己当旗袍被方丞撞个正着,他若存心发难,把俩人的关系在人前带出来,那才要尴尬。 这旗袍打算当多少钱?方丞问。 西门: 里边的伙计是个没眼力劲儿的,见女客官欲言又止,于是忙不迭答了句:二十块大洋。 方丞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西门,眼目深深,诘问道:你舍得?! 西门心中暗道不好,看看面露狐疑的掌柜和伙计,她料到要出事,于是示弱地对方丞点了个头,说:先生您所言极是,我也正嫌他们开价过低,不打算当了。 她这种装陌生人的话术把方丞气笑了,他从前对西门的宠溺不亚于刚才金先生对子女的那种溺爱,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不论西门多么任性都没有给过一句重话,处处替她着想。 但现在他没法给面子了,他把手放在旗袍上轻轻摩挲,丝绸的滑腻漫过指腹,西门在他缓慢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祥的意味,于是首鼠两端地想着如何抽身离去,正要告辞,方丞出声了 你打算把它当多少钱? 看她愣怔,又重复一遍:你嫌他们开价低,那么多少是你的心理价位? 西门不知他想干什么,只能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回答:一百块。 呵!方丞冷笑,随即扫视一眼当铺掌柜和伙计,说:这件旗袍,前后一共花了一千六佰七拾九块现大洋外加三百金圆券! 此言一出,当铺伙计的嘴巴惊的张开了。 而掌柜的则看出什么猫腻来,正好小学徒上来看茶,掌柜的亲自捧过,给方丞双手奉上,说:方先生看来对此物了解甚多,我们见识短浅,还请您赐教一二! 第18章 典当贰 方丞对那茶盅视若无睹,他娓娓道:旁人看这件旗袍昂贵,或是因为每一粒纽子都是钻石做就,又或是因为这颈间的珍珠来自某郡主出嫁时所戴头冠上的南珠。而在它的前主人眼里,贵重的却不是这些。 他不无感慨,说:它的前主人是个落魄的年轻人,最初做这件旗袍的时候,即便是裁一块光秃秃的绸料都是奢侈的事情,一来钱难赚,二来心上人管账管的紧,为了偷偷攒钱做一件旗袍,年轻人每天出去办货只吃一块饼,每天睡不到三个钟头。 当铺掌柜的附和:委实不易。 方丞说:满腔心血,只为博心爱之人一悦,然而终于攒够钱裁到料子时,他却被对方抛弃了!后来,他一边寻找她的踪迹,一边继续完善这件旗袍,每谈成一笔生意,就要给这个旗袍添置一点东西, 那些钻石纽子,是从一位逃亡在成都的法国人手中买的,而这领口的一圈海棠,是一位民间阿婆绣的。梦里海棠花下语,醒来无觅处!即使是接到心上人的死讯后,他仍旧不甘心,日日把这件旗袍和自己的睡袍挂在一处,每当更衣,他就看到她 他看向西门音:你现在,还要再抛弃这件旗袍吗? 西门音的脸煞白,她了解方丞,旁人看他现在温文尔雅,但他其实已在失控边缘。她不能点燃那根引线。 说什么她抛弃了他。如果他一定要如此曲解,那么势必不会让她清静,美人如她,太明白有钱男人的膨胀与恶趣,她落魄后的这些年,经了多少老男人的油手,彻底看透了。什么政客银行家、士绅实业家,成功男人不论年轻时如何正人君子,年龄一大万花丛中过,全是色狼。 想想小关太太说方丞昨夜捧戏子的壮观,无疑他已经进入那些人的行列。 <a href="民国 第26章 而他之所以有意纠缠自己,无非是好胜心作祟,他风度翩翩,在女人方面失手的情况少之又少,难咽当年那口恶气,现下腾出手,便开始想着把被她占到的上风扳回一局? 差不了,若她孑然无挂,定然不予理会,但眼下身负那件密事,不能受人关注,也便注定是个弱者,只能妥协,以柔克刚,去斩断这条节外生枝。 在当铺伙计的灼灼注目下,她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把粉绸塞进书袋,来时没塞,是怕里边的钢笔万一洇染了丝绸,此时想要妥协,就得给方丞一个信号。 她抬起头,说:方先生,借一步说话。 方丞有种一脚踏空般的难受,他的音音,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眼前是一个能屈能伸,随时能保持冷静的女人。越是这样,越是遥远,七年相思之苦还不够煎熬吗,她为何不能同自己一样放弃小节小怨,珍惜当下。 他们走出典当行,路人立刻注视过来,方丞鲜衣怒马、一看就是名利场的人物,西门朴素文静,一看就是寒门女子。 若不是西门太美,人们甚至都不往香艳的关系上去想,下意识地认为这可能是大老板和自己小孩的家庭教师谈正事,再不然是一位女会计。 西门很不自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谈话的好场合,方丞也意识到了,跟海东要了车钥匙,径直走向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道奇车,先为西门打开副驾座的车门候她上车,而后跨上驾驶位,自己驾车。 黑色道奇跟之前见过的车子不同,要不然西门来时也不会眼睁睁经过这辆车走进当铺。 方丞发动引擎前,把西服外套脱下。他是个世家子弟,仆佣环绕,从小被打理的衣服整洁,指甲剪得又圆又干净,后来跟西门在一起后,大少爷被调教出了自我动手能力,不论落魄与否,衣着都要干净齐整,一点褶皱都不许有。 他脱下后随手交给副驾上的西门。 西门不待反应过来,就抱了个满怀,派立司西装的质地带着他的体温,触手的刹那顿时有一种暧昧袭上心头,但丢开放到后座又有些不妥,只好就那么抱着了。 她说:劳驾到前面丁字口停一下,我回家还有事,在那儿下车走一段就到了。 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方丞看着车前方道。 她说:三言两语,马上就好 被打断,方丞说:我不认为我们之间三言两语就能过去。 他的视线向她投过来,她不敢回视,此时的局促不比在当铺轻多少,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怯场,以她和他过去的关系和曾经的疯狂,再重逢于她而言已经是凌迟,逼着她不得不想起曾经的不自爱、曾经为爱欲和情欲的沉沦、以及曾经予取予求的乖巧,当时的种种浓情蜜意如今都变成了悔恨羞惭。 但毕竟曾撕心裂肺的好过,她对他的情绪太了解了,譬如现在,她看得出来,方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煎熬,所以他不急不缓,她不先开口,他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开车 天气分明很冷,西门却一身一身地出汗,外面的阴天也格外晃眼,双手毫无知觉地把那西服外套越握越紧,越紧越握。 她不能让方丞关注自己的生活,以防泄露了什么,也不能让方丞再次与母亲会面,万一动摇母亲原本就不够坚定的信心。 怎么办?只能把事做断,把话说绝! 方丞。她竭尽全力地把握着态度和尺度,说:那张支票我不会取的,回头你销掉就可以了,至于这件旗袍,原本我是打算把它烧掉的!因为我有新的爱人了,留着过去的旧东西,对新人不公平,可是把它烧了又暴殄天物,所以才打算物尽其用,当了换钱。或许这样也不好,我就物归原主吧。 她说着把手去掏书袋。 一只大手忽然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她的手,温温的,沉沉的,并且一把将她的手团进了他的手心。 她心头别地一跳,触电一般抽了回去。 胸脯起伏,低下头握着手袋铁骨铮铮道:方丞,我不认为你是这么轻浮的人。 方丞悻悻地收回手,取出雪茄盒给自己点了一支才道:这不是轻浮。 接下去也没有下文,他看着车前方兀自抽雪茄,过许久才说:听了那个故事,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西门音意志回笼,话术也随之变得清晰:是个感人的故事。只是方丞,七年是很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譬如你如今会千金一掷捧戏子,譬如我也有了新的感情。 方丞忽然看过来,没想到就那么背,封了报馆都没压住! 时间似乎突然静止,西门音警惕地看着方丞,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摁灭了雪茄,不知过了多久,他说:音音。 忽然就这样唤她了,低低的,涩涩的,唤出口的同时感情也决堤了,千万柔情裹挟而来,有几茎碎发绒绒的,拂在西门白皙的脸颊上,如果是从前,他已经替她掠上去,并摸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 不只西门在这种狭窄的空间心绪起伏,他更是被一浪又一浪的记忆冲击着。 他深深地看着西门:你觉得我还能爱上别人吗?你觉得你那样离开后,我还有爱别人的能力吗? <a href="民国 第27章 西门石化着,被他那声音音唤的毛骨悚然。 方先生,七年了,我们都已面目全非,你我分明都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感情,何以不能互不打搅、各自安好呢? 怎样能够各自安好?你扪心自问,你能忘记我吗?方丞深深地看着她。 西门无言以对了,可笑有之,可叹有之。 静默许久,她才缓缓出声,口气几乎有种语重心长:方丞,你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或者说可以拿很多女人消遣,但我不一样,不爱,当断则断,爱了,就割头不换,我也不否认从前和你的那段情分,但是她抬头迎上方丞的目光,七年的时光过去了,从前我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爱他! 方丞被扎了一下,空间里静的可怕。 西门音! 忽然,他一把将她的脑袋按住,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19章 典当叁 西门音的心剧烈颤抖,下意识想推开他,手却被反抓住。 她的唇,和过去一样绵软,向一朵虚芙芙的棉絮,方丞恨不得将她生吞。 她被动地与他唇舌交缠,雪茄的味道嚣张地侵略着她的意识。 吻到她快要窒息才放开了,但大手仍然控制着她的后脑勺,四目相对,彼此喘息不止,呼吸交缠。 你你竟干得出西门眼含泪花,胸脯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着。 我想你想疯了,我什么干不出来。 他说:至于你刚才那句话,鬼才信! 西门音,七年了,别再折腾爷了成不成! 西门的睫毛很长很卷,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上面摇摇欲坠,惹人疼的要命。外面一声铜锣响,她猛然回神,惊惧地推开方丞。 一个换洋火的小贩挎着褡裢出现在胡同口,西门慌张失措,打开门便走,太过紧张,连手上抱着的西服外套都忘了丢下,哐当一声便消失在四合院的大门里。 她失态一般碎步疾奔,往自己的西厢房进去,靠在门板上喘息。 心跳砰砰,直到听见母亲从北屋出来,她才惊觉自己还抱着方丞的西装外套,连忙把那外套塞进了自己的绸被下。 音儿,怎么回来也不吱声儿?东西当了吗? 西门太太裹着那件起了毛球的披肩进来。 西门音脸颊滚烫,为了掩饰,拿起毛巾去脸盆里洗脸,热水都没兑,冰的手指发麻,捧起一把,扑到脸上。 她含糊道:出价太低,明儿去西四牌楼再试试,那纽子是钻石,不行就到六国饭店的驼铃服装店转手得了,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她母亲叹口气,转而发现女儿用冷水洗脸,连忙夺去毛巾胡乱给她擦干:真是越大越不当心,月信不准,还总是痛经,怎就冷水洗上了。 说着去笼火,忽然想起什么,道:方丞送来的还有一副草药,你之前是落了什么病根儿吗?不然哪有登门送药的理儿。 西门刚刚脸上降温,立刻又腾地升起一团红晕,她假装整理书桌转过了身,含混说了句:我没有病,能有什么病!又说:药在哪?我扔了去。 西门太太鉴貌辨色,直觉不对,不由就有些狐疑,说:我收起来了,不用就是了,扔了岂不可惜。 煤炉烧起来后暖烘烘的,西门音心中更加燥乱,有心想一个人静静,偏母亲开始同她絮叨。明后天就要搬到那个大杂院了,西门太太心下忧虑,从届时需注意什么说到现下需准备什么,到最后,闲不下来的西门太太又开始出出进进地收拾东西了。 且时不时地叫女儿搭把手。西门音心事重重,先是踢倒了暖壶,后又碰翻了灯罩,母亲觉出不对,停下看了她一瞬,不知道她在胡同里被方丞搞乱方寸,反而以为是因为自己问及草药之事而心神不宁,于是更加疑影了,当妈的往往第六感强烈,心想别是不好妄下论断,寻思改天去胡同口那位郎中处问问那包草药的成分。 外面飘起了细雪,暮色四合,弟弟们陆续散学回来,母亲放下手中活计去北屋烧饭了。 小四儿不声不响地推开西厢房的门,探进一个小脑袋唤了声:姐。 西门正在收纳衣物,叫他快去温课,说:今儿没买零嘴。 小四儿不吭声,看了看北屋,然后进来了,拉过姐的手放进去一个小纸团,然后附在姐耳朵上悄悄说:外面有个先生,他让我把这个信给你。 西门一惊,方丞还没走? 她连忙打开那个纸团,跟从前的那种红格子信纸一模一样,钢笔字体的短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音音,天要下雪,外套给我。 她丢进煤炉烧掉了。有心让小四儿把那件外套偷偷送出去,但小关先生坐在家门口拉胡琴,看见了一准儿多心,于是她对小四儿说:甭跟妈说,回头姐给你买枣儿窝窝。 买两只。 好,两只。 方丞又等了一个钟头,明白外套是不会给送出来了,进去要的话,那就过界了,今儿在当铺逆了音音的意,又在车上亲了她,本就招她别扭了,再到院子里招摇,恐怕惹恼,于是作罢。 <a href="民国 第28章 斜风静静地吹着雪花,刚刚入夜,胡同里万籁无声,偶有犬吠从遥远的人家传来,方丞打开车灯缓缓行驶。 他没有外套,其实根本不冷,甚至有些燥热难当,雪花在车灯的照射下乱飞乱溅,仿似在打情骂俏,途经护城河时,索性又停下来了,打开车窗,任凭雪花零零星星地飞进来,他兀自靠在座背上,抽了一阵烟才回家。 香山的雪夜格外静谧,冲过澡后睡不着,下午那个吻激起了无法按捺的欲望,音音那软软的唇瓣和温热的小舌似乎一直留在他的唇舌间。 从前,他俩第一次亲热,也是三月份,那段时间是生意做得最激进的时候,一个月里得往前方封锁线钻四五次,搞得音音日日担惊受怕。有一次他接连八天被困敌区,一点消息都送不回家,心急如焚,终于返回后,一下船便急着往家赶,不料音音不在,周边找了两个钟头不见踪影,他担心的要命,他离开的这八天重庆发生过大轰炸,进门一秒看不到音音,他的心都要跳出来。 海东和他分头又去码头找,白跑一趟,再回家发现门锁打开过,或是音音回来过,可能是见他们不在又走了,于是他和海东再次出去寻找,反复三次,最后一次才终于在码头上看见小小的身影。 音音!他扬声一喊,远处的人立刻回头,随即便朝他飞跑过来,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原来,彼此都太担心了,她到码头蹲守的时候他没回来,而她刚好回家后,他和海东又在外面寻找,来回错过三四次,兜了大大一个圈子。 你没看到我留在桌子上的字条吗?//你没看到我压在门口的字条吗?两人同时出声。 可不,太着急了,每次都是不等走到门口就看到落着锁,掉头便出去继续寻找,愣是谁也没看到谁的字条。 到家后,彼此牢牢地抱着,仿佛稍一松手就会丢失,他疯狂地吻她,她大概晓得他忍不住了,她考验了他那么久,俩人只谈恋爱不同床,可是他是这样的爱她,她也是这样的爱他,真的忍不下去了,何况,这样的乱世之下,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她忽然说要洗澡,眼睛不敢看他,他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喜出望外地去烧水,俩人洗过澡后,海东进来盘账,他随便找借口把海东赶了出去。 闩好门再转身时,音音已经进了被窝,但依旧睡的是她自己的那张小床。水红的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他知她害羞,把手去那被沿上剥开,露出红红白白的脸来,这时候他才发现,她睡得很靠里,显然是给他留了地方,他一股脑把自己脱光钻了进去。 她还穿着一件细绸小衣,滑溜溜的手感,他也不敢大肆地摸,只是吻她软绵绵的唇,原来在被窝里搂着她的感觉和平时搂着的感觉截然不同,软乎乎的,这时候方才觉得:他这么大,她这么小,小到叫他想更紧更紧地搂着她,嵌入自己的肉里都不够。她也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们发现,他们已经那么爱了,却还能更爱,几倍、几十倍地爱。 前戏几乎持续了一个多钟头,俩人始终进不了正题,他对正确的入口不是很有把握,试了好几次不成功,反把音音折腾的够呛,乌云乱洒,脸蛋红破,咬着小手,不敢看他。 麻缠许久,他索性翻身起来,抱她到床中央,把绸枕垫到两只粉臀下,双腿微微举起,露出那个肥肥白白的小音音,朝了灯一照,小的可怜见,而正因为可怜见,他 第20章 法币 夜深人静,雪默默地下着,四合院万籁俱寂,忽然积雪压折了细树枝,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西厢房里暗昏昏的,屋子正中的煤炉已经熄灭,火炭烧透,变成一炉子赭黄色的土块。 西门音睡在绸被里,眼睛在暗夜里忽闪忽闪,母亲还未睡沉,她一动不敢动。 北屋没有木床,只烧着一铺热炕,最近母亲有些上火,于是今晚来西厢房和她凑合,睡觉前母亲仍在拾掇衣橱,直至熄灯上床后,西门音也没能将方丞那件西服外套从自己的绸被里迁移。 此时此刻,母亲的身体挨着她的左臂,方丞的外套挨着她的右臂,稍稍动一下被角,就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袭来,煎熬到睡不着。 明天她去辅仁上课,留母亲在家收拾,到时这件外套势必会被发现,索性明天找个无人的胡同或路过护城河时扔掉它。 可是转而又觉得下不去手。母亲睡前欲言又止地问了她一句话:不愿求助于方丞,真的只是因为不信任他吗? 真的只是因为不信任吗?她问自己。今天下午方丞贪狠,把她的唇瓣吃痛了,到现在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钝钝的疼。这份绵密的痛感时刻在蚕食她的意志。 母亲第一次看到印有方丞头像的报纸时,劝她向方丞求助,她拒绝了,理由是方丞骨子里冷血,把身家利益看的比任何情分都重,不仅不可托付,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利用她们,因为她们的危机同时也是某些人巨大的商机。 当时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她想起了那件事。那件让她真正下定决心离开方丞的导火索。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她仍觉得焚心蚀骨。当年,与其说是不告而别,不如说是无奈离场。 那场诀别,绝不仅仅因为方丞未婚妻的到来,而是心碎欲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a href="民国 第29章 然而就算是那样彻底地看透了方丞,就算是自认七年的时光让自己不再恋爱脑,就算已经有了新的感情,面对昨天那个突袭的吻,她还是做不到心静如水。 如今她闭上眼睛,耳边还是错乱的呼吸与心跳,眼前则是方丞在强吻之后那双泛红的眼睛。是不是纯属拿她当消遣,或许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细想 她不由在心中叹息,窗外屋檐上挂着的辣椒串时不时地颤一下,抖下许多浮雪,她的心也在颤,不能再逃避了,她需得好好理清一下。 今天的事情是个信号方丞得不了手肯定不罢休。可以想见,不出两天,他就会出现在她们的新住地那个大杂院的胡同。 这绝对不行,有他在,自己的一言一行如同在探照灯下,计划完全无法实行,更何况前几日还被他撞见了买砒霜!所以原来的计划截止今天下午已经等同于流产。 躲开他不容易,今天自己连那么狠绝的话都付诸于口了,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换来他的过激行为。 所以,若再想躲开他或推开他,需得采取迂回的方式。 又或者,不推开他,选择相信他一次? 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盲目的相信别人,更何况她曾经被他伤得体无完肤过。 她得先重新了解一下方丞,再做判断。 如何了解和调查方丞,最有效的还是接近他,从他或者他的身边人口中甄别信息。 想到此,她不禁握了握那件紧贴自己手臂的西服外套,决定等搬家事宜落定后,拿送衣服的借口,去主动找一次方丞。 * 夜幕下的香山别墅大如教堂,电话响了一气又一气,始终没人接。 守夜的听差去下人房里推牌九了,不到凌晨三点不回来,海东只好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灯也不拧开,摸黑走到旋转楼梯处接起电话。 是金秘书打来的,说天津的几家支行因为没有听从指令抛售法币,今天国府增加发行量的号外一出,立刻损失惨重。 海东闻言,连忙挂掉电话去二楼敲主卧的门。 三爷还没睡,正在盥洗室洗澡,让他在外面稍等五分钟。 海东诧异,夜里吃过饭时,三爷分明洗了澡的,怎么又洗起来了? 等三爷穿着曳地的浴袍从里边出来,海东意识到什么,因为三爷明显有点纵欲过度的那什么。 有事说事!愣着干嘛!三爷站在床头拔了一支雪茄。 海东回神,连忙汇报天津支行出的岔子。 方丞听了大发雷霆,叫他打电话召集所有襄理,立刻马上来香山开会。 虽然方丞从后方回来这段时期,一直给人一种躲在香山做寓公的错觉,但其实他每天坐知天下事,在人们对于法币还持观望的状态下,他早已紧锣密鼓地部署自家银行囤现洋,今天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纯属下边人自作聪明,跟着大众思维盲目判断,以为法币真会向国府宣传的那样前途远大。 一个钟头后,四五个襄理陆续赶来。 海东在客厅打了个盹,被自鸣钟的钟声吵醒,打着哈欠向书房望去,双合扇大门此时开着一条宽缝,远远望过去,几个襄理垂头丧气,三爷仍在发脾气,混账王八蛋骂了十来遍,让他们立刻马上想出挽救对策? 没办法?没办法就滚回家想去,把自己椅子扛回去想,不要讲我不拿面子给你们。 三爷在外惯以儒雅示人,但骨子里却一点都不谦和,奉行的是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容不得半点越俎代庖自作聪明。 直到凌晨三点,襄理们也没想出半点法子。 三爷疲惫地挥挥手叫他们散了,底下人向来只能锦上添花,危机之下力挽狂澜还得他自己。 襄理走后,海东陪他抽了一阵闷烟,忽然他说:算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天亮后我亲自上一趟天津吧。 他看了眼表,说:睡两个钟头,咱们五点半出发。 不过他是个工作狂,不到五点便来捶海东的门了,主仆二人简单用过早点,开车往山下驶去。 寒风料峭,昨夜的大雪覆盖着山脉,艰难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时,迎面看见黄春驱车经过。 黄春看见他们立刻停下了。 三爷,我正要上山找您。 黄春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过来。 您让调查西门小姐,昨晚终于有点眉目了,给夜里大雪绊住没能及时上山跟你汇报。 黄春说着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几张宣纸。 方丞拿过宣纸,蹙眉去看。周遭的雪把他的脸映得清白。 黄春说:西门小姐打着三份工,除了辅仁大学和金家,还有一份兼职是在清音女中。不过前天傍晚,她忽然从女中辞工了。这些都无可厚非,诡异的是,她在跟踪一个女学生。 方丞一顿,跟踪? 对,那个女学生就在清音念书,其父是个汉奸。 方丞闻言有种不好的预感,以他对西门音的了解,这又是跟踪又是砒霜的,她身上的麻烦可能远比他设想的要棘手。 那个女学生什么背景? 生母早亡,父亲失踪,眼下跟他父亲的一个姨太太过活儿。哦对了,这个女学生叫苏明珰。 <a href="民国 第30章 苏明珰 * (以上是《粉绸》第一卷 ,感谢亲们的支持与鼓励,接下来是《粉绸》第二卷 谢谢亲们的收藏、评论、花花、推荐票,鞠躬) 第21章 苏明珰 四九城,红墙绿瓦下,一个蓝衫灰裙的小巧身影一掠而过。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挎着绒布书包,梳着齐耳短发,白而小的脸上一双赏心悦目的桃花眼。此刻她却蹙着眉,一双秀气的脚走得急促,黑鞋白袜,经过东四牌楼、穿过齐化门,七拐八绕,进入破破烂烂的鸡市口胡同,所经之处到处是打倒汉奸!的标语。 一群泥孩子原本追着驮煤的骆驼嬉闹,当看到胡同口进来的女学生后,立刻叽叽喳喳地簇拥过来:小汉奸!小汉奸! 女学生心里哼了一声,嘴上没敢回敬,她加快了脚步,由疾走变成飞跑,脱兔般冲出重围,把泥孩子们起哄的音浪抛在身后,直至跑进胡同深处的大杂院才停住,气喘吁吁道:姨娘,杀千刀的又要来搜家了。 被称作姨娘的女人正在枣树下洗衣裳,闻言惊鸡一样要站起来,叵耐腰子病沉重,起到半截又跌坐了下去,扶着腰眼的同时也泄了气,恨声说:搜吧,家产没收了,铺子没了,田也没了,靠洗衣裳度日,还能再把这破木盆收走不成? 说罢撒气似的拼命搓洗衣裳,枣树下脏衣服堆成小山。 女学生见状也不再抱怨,只急促地说道: 我把弟弟妹妹送到朱姥姥家吧,万一吓着。 说着走进低矮的东耳房,过一时出来了,弟弟在她的背上,用旧衣裳拴牢固定;妹妹在怀里,两娃都是不过三四岁的样子。 女学生再次从吉市口胡同穿行,在小汉奸小汉奸的起哄声中来到另一条胡同,把弟弟妹妹交给朱姥姥,再返回自己家时,街门前已经停了两辆草绿色的军车,这是女学生口中那些杀千刀的开来的。 所谓杀千刀的,就是肃奸委员会及其手下的军警。自从被这些人抄了家,女学生私下里提及他们便是杀千刀的。 但痛恨归痛恨,惧怕也是有的,因此看到那两辆车时,女学生还是停住脚,稳了下心神,方才走进去。 这座院子里住的人杂,拉车的、唱鼓书的、推豆腐卖灯油的,挨挨挤挤五六户人家,现下是白天,年轻力壮的都不在,只有老弱妇孺,穷人惧官,几个妇人刚刚还在院子里晒棉被,眼下就都已经缩进屋子里了。 卫兵在小东房翻查,姨娘扶着枣树,面无表情地看军警从小东房进进出出,女学生走过去,低眉顺目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站在了姨娘身边,或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得习惯了,对于眼前这种阵仗,她们此刻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半个时辰后,搜查结束,当女学生看到军官把一只旧账簿收入所谓的证物袋时,不由出声:那是我的日记簿。 军官头也没抬道:上峰有令,一切文字记录都要带回审查! 冷冰冰的,像机器。女学生打消了申辩的冲动。 卫兵收队,她和姨娘被带到肃奸委员会办公署。 肃奸委员会临时办公署在西单灵境胡同的一座大院内,跟前几次一样,她们二人被分开盘问。 一位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人坐在总统挂相下,看着女学生说:介绍一下你自己。 女学生迟疑了一秒,说:抗战结束这半年以来,我和姨娘已经接受过数十次的盘问,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中山装男人闻言不语,旁边立着的军官出声了,道:所有都重新说一遍! 女学生表情费解,军官道:令尊的问题很严重,从今天开始,将由南京方面派来的专案组重新调查,明白? 女学生无奈,满心不情愿地斜靠在椅子背上,看也不看军官一眼,一边用小手揪袖口上的线头儿一边口里念起了流水账:我叫苏明珰,性别女,年方一十六,祖籍山西太谷,家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 内心的抵触情绪让她一向在肃奸委员会的人面前只说方言。由于跟国语的语音相去甚多,话慢时还能听懂,一旦说得快了,在听的人那里便是一锅粥,更何况她此刻还存心摆烂,语调又快又寡淡,宛如和尚念经。 停停停!军官忍不住打断,用国语叙述。 她小嘴一撇,随口道:不会! 见军官似要发作,她接着一脸委屈道:我过去一直生活在太谷,来北平才一个月,哪里学得会讲国语。 军官审视她一眼,然后道:继续吧,说慢点儿。 我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在山西、山东、北平都有分行,您现在手上拿着的明珰牌火柴就是我家产的。 我 9 岁亡母,半年前家父又失踪,现在家里只有姨娘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你们为什么来北平? 家父先是失踪,然后又被定为汉奸,家产和铺面被政府划为逆产,全都没收了,我们的生计没了着落,于是姨娘决定到北平投奔她的母亲和兄长。 <a href="民国 第31章 苏明珰边说边抠指甲,发现指甲根那儿有倒刺,又眯着眼睛去小心翼翼地撕,整个不把询问当回事。 军官和中山装男人翻看卷宗,上面记载着过去半年肃奸委员会对苏家人的调查内容,军官一面看记录一面道:你姨娘朱氏只是令尊的如夫人,大难当头,她投奔亲戚可以理解,但你同她毫无血缘关系,她为何会带着你一起投奔。而且,据我们所知,她的娘家并不富足,其兄长朱大舅早年在太谷做脚力,四年前受你父亲资助到北平开醋坊,生意倒闭,现如今靠拉洋车过活。如此境况,接济你姨娘和她那一双龙凤胎都吃力,怎会再容得下外人。 针对这个角度的询问还是第一次,苏明珰耐住性子听了半天,越听越迷惑: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朱氏自顾不暇,却愿意带上你来北平,这合理吗? 苏明珰只觉得对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我是苏家的嫡女千金,是庶弟庶妹的亲姐,姨娘她 审问者凌厉打断:为了补贴家用,朱氏一直在做洗衣服的穷人活计,却没有让你做,而且,你现在在清心女中读书是吧,所以。 审讯者突然提高音量:苏明珰,是谁在暗中资助你们?不,应该是资助你,苏家嫡女。 苏明珰愣在当场,对面几双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意识到肃奸委员会这次似乎并不是冲父亲来的,也不是冲苏家来的,而是冲她本人来的。她此时真正害怕了起来:没有什么暗中资助,都是明面上的事,你们调查一下便可知,家父于三年前捐建清心女中的听雨楼,当时的校长书面约定,将来我和弟妹就读该校免费,世事变迁,但承诺不改,我现在读书不过是在借了承诺的光。 审问者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苏明珰,你不老实!苦寒之家不读书,不止是因为没有读书钱,更是因为不想浪费一个劳动力,你哪怕留在家里帮朱氏多洗几件衣裳,也能多收入个一角二角,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莫说你们现在家徒四壁,还有两个幼儿嗷嗷待哺,而朱氏居然纵容你去读书,这就充分表明你们的贫寒是假象!说,资助你们的到底是谁! 苏明珰被问得目瞪口呆,一时气逆上冲,圆睁的桃花眼底生生汪出了水色,颤声道:念书就是假贫寒了?就是有人暗中资助?就是汉奸?你们非要这么想,那我怎么回答你们都不会满意了呜呜呜,什么世道,这是要逼死人啊 军官和审问者对视,神情从方才的笃定渐渐变得有些迷茫和不确定。此时在隔壁审问的人推门进来,跟中山装男人耳语了两句,中山装男人一怔,神情不禁意味深长起来。 苏明珰,朱氏刚刚交代,你每天下学都能拿一些钱回家。这钱,是哪儿来的? 明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讪讪地抬头。在审问者灼灼的目光下,她白而小的脸成了青灰色。 第22章 林海潮 这一间讯问室的气氛不亚于隔壁,朱氏对面是两个穿军装的审问者,和明珰那边的两个审问者一样,他二人也是南京过来的特派员。 朱氏身体不好,平常说话就是一副气血不足状,在这种场合下更是少气无力。 朱迎娣,你来北平投奔娘家人,为何带着继女一起?不会是怜悯她是孤女吧? 朱氏苦笑:怜悯?我疾病缠身又带着三岁小儿,孤儿寡母才是需要被怜悯的吧。之所以带着明珰,图的是给我的孩子们谋个依靠。 此话怎讲? 朱氏眼神虚无,喃喃道:我的一双儿女现在只有三岁,但我已经人老珠黄,供他们填饱肚子都是难题,更莫说展望十年、二十年后。我娘家贫苦,指望不上,唯有明珰,和弟弟妹妹是实根根的血亲,她的母系亲戚早已和苏家断绝来往,如今明珰也只有弟妹这两个亲人,但凡她人在,就不会不管弟妹的死活。 特派员:如你所说,带着苏明珰就是想让她一起分担孩子的生计。可事实是,现在整个家的生计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苏明珰不仅不干活,还闲在地上学堂,这跟你带着她的目的背道而驰,也不符合你们家徒四壁的现状。 长官有所不知,明珰是被苏韧捧在手心养大的,从小油瓶倒了也不扶。虽说如今抄了家,可那多年养出来的大小姐性子是能改的吗?别说我不让她做活,我就是让她做,她会听吗?她不仅不会听,还会恨我,连带着迁怒于我那两个孩子,得不偿失啊。你们调查了苏家这么久,想必也知道明珰有一门娃娃亲。男方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殷实体面,未来的姑爷更是家中最得宠的少爷。等明珰嫁过去,那家产迟早都要由她掌管的。 所以你就纵着苏明珰,任她随心所欲,将来做了当家少奶奶,就能念着你的好眷顾你的一双儿女? 长官明鉴!朱氏点头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两个孩子做长远之计。 两个特派员交换了一下眼神,比起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妇人,只读过四年私塾的朱迎娣显然思路清晰,言谈颇具说服力。然而他们还是在这番话里窥见了破绽。 <a href="民国 第32章 朱迎娣,不愧是念过书的人,能说会道,讲的很是那么回事。可你不老实啊。苏韧被划为汉奸以来,有血缘的亲戚都对苏家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说一个还未兑现的娃娃亲了。你和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却甘愿养着苏明珰这个游手好闲的累赘,只为图一个不确定的长远之计? 说着,特派员猛拍桌子:到底谁在背后资助你们,从实交代! 朱氏激动起来,颤抖道:苏家害我成了汉奸婆,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说,还一天天的抬不起头来。我恨不能立刻撇清好图个清静,怎么可能还帮着隐瞒拖延呢!我带着明珰真的是图长远之计啊!不信你们打听打听,胡同里的王婆子还劝过我把明珰卖到窑子里或者卖给富户做小,人伢子她都叫来了,被我骂了出去!我是需要钱,可让明珰做粗活不够买一顿饭,把她卖给人伢子不够花三五年,这都是短局,除了让她恨我恨弟妹毫无益处。我要的是长久之计,是她能一辈子照拂我的两个孩子。为了这个,我 话音未落,一个麻将块大小的东西突然丢在朱氏面前,那是一个油纸包装的方形点心,纸面上隐约可见某某斋字样,隔着油纸还能闻见那股酥油的芳香。 天津桂顺斋的萨其马,刚刚从你小儿子衣兜里搜出来的。 朱氏连气息都凝住了既然他们连三岁小娃的衣兜都翻了,那不用想,自己的老娘和兄弟显然,这次的突击调查力度不同于以往。 此时特派员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家四口,指着你洗衣糊口,穷得又累又饿。若是没人在背后资助,你哪来的钱给孩子买零嘴? 朱氏低头道:是明珰买的。 特派员觉得事情不简单:她哪来的钱? 清心女中的校长看在从前老爷资助过的份上,让明珰在学堂协助校工做点杂活儿,多少能赚点零用。 特派员冷笑: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倒愿意做学校的杂活? 朱氏坚定说道:明珰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询问暂停,两个特派员互相低语了一阵,其中一个起身出去了。 另一个特派员低头翻了翻卷宗,自动切换了话题。 苏明珰的娃娃亲,姓林? 苏明珰拿钱回家的实情尚不清晰,他试图从其他方面看能不能挖到有价值的线索。 朱氏答说:是。 审问者翻看林家的卷宗,发现早在苏韧案发不久,肃奸委员会就与林家老爷林剑阁接触过。与其他的亲戚不同,此人不顾自身处境,替苏韧说了不少好话,足见其忠厚憨直。若是这么看的话,这桩娃娃亲也大概率能成。朱氏为了儿女的生计抱住苏明珰这位林家未来少奶奶的大腿,倒也说得通了。 此时,先前出去的特派员突然回来,神色犀利地审问起朱氏。 朱迎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通货膨胀率是多少?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打了朱氏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市情一天一个样,上午和下午又是一个样,我哪说得清。 那这萨其马多少钱一斤,你可知道? 朱氏摇头。 特派员高声道:桂顺斋的萨其马现在都论块儿卖了,一小块比四斤白米还贵!填饱肚子都难,却给孩子买这种零嘴,可见家徒四壁是假,有人资助才是真!那个人究竟是谁,如实交代! 朱氏乱了阵脚:不不不,长官,钱真的是明珰拿回来的,零嘴也是她买的。她挥金如土惯了,买东西不看贵贱只看心情。 特派员冷笑:已经询问过清心学校的校长了,他压根儿没给苏明珰安排什么能赚钱的杂活儿! 朱氏登时语塞,说不出话了。 特派员话里有话道:朱迎娣,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们也早晚能查出来,可是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个人,还有七十多的老母和三四岁的儿女,他们可经不起任何意外! 朱氏当然明白这话中的意味,她怔了半晌,终于艰难开口道:长官,我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可我实在说不出口呐。 快说! 朱氏纠结,明珰其实是在做暗门子。 特派员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朱氏说:她每隔几天,就会拿钱回来,说是在学校做工挣的,可我哪信啊,就叫我那拉洋车的兄弟暗中跟了她几次。结果,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去六国饭店,就是去八大胡同,回家的时候又换回女学生的打扮,在我面前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既受不得穷也受不得累,卖身对她来说自然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的法子。 你就没当面问过她? 朱氏抬头:问?这种事情怎么问得出口?何况我只是苏家的小老婆,连个正经继母都算不上,哪有资格质问她!再说,事情横竖已经这样了,吃饭活命要紧,只要她赚了钱能分我们娘仨一点,我接着就是了,哪有戳穿的理儿。 <a href="民国 第33章 两个特派员颇为失望,本以为借着不明来路的钱财可以揪出幕后资助人,没成想却是这个结果。 朱氏啜泣着哀求:二位长官,我之前不是存心要骗你们,而是这档子事一旦传出去,明珰就绝无可能进林家的门了!她嫁进林家是我们娘仨最后的出路。长官,这事儿反正跟汉奸案没有关系,我求你们,一定不要说出去 特派员才懒得操心林家会否娶个暗娼回家,他们此刻只有不甘心,因为今天的调查毫无收获,其中一位特派员低头翻了翻卷宗,问另一位:林家少爷叫什么来着? 林海潮。 第23章 灵境胡同 特派员蹙眉,随即拿起电话摇号,接通后道:戈兄,你们移交的案宗没有遗漏吧?好的,有这么一个情况,从现有案宗来看,你们对苏韧的姻亲林家做过深度调查,但所涉人员似乎漏掉了林家的少爷林海潮,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派几个人去把林少爷带过来。 电话那边的人说:吴兄啊,我知道你们这次专程从南京赶来是抱了必胜的决心,但林家肯定没有疑点,这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不是说他们有疑点,戈兄你也知道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我们只是希望尽可能地从相关人员口中获取关联信息。 电话那边的人有些作难,说:不是老弟我不配合,实在是林家后面的靠山有些特殊,我们连续查了半年没有任何收获,现在二次传唤,恐怕有针对对方的嫌疑到时如果仍然查无所获,上下都不好解释。 姓吴的特派员不解了:什么靠山,连传唤都怕得罪?这次上面查办案子的决心很大,马汉三都得无条件配合,还有谁能这么大威信,傅作义? 电话那边的人打呵呵,说:看来吴兄对我们北平站的工作非常不放心啊,那好吧,我陪吴兄走一趟,你看是今天还是明天呢? 姓吴的无需思索,便道:现在吧,戈兄看是否方便? 北平肃奸委员会贪腐内幕如今已是不公开的秘密,他今天发现工作漏洞可能已经算晚的,再给北平站一个晚上的时间,可能跟线人就达成串供了。 电话那边的人洞悉他的心思,二话没说答应了。 吴某挂掉电话跟另一位特派员说:我去问询林海潮,朱迎娣交给你了。 * 吴问雄和戈亚民在鼓楼东的茶馆落座,俩人略略寒暄之后,吴问雄说:之前电话里听戈兄说林家后台有点特殊,我出来前专程跟机要员打听了一下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方丞,那就是个生意人嘛! 戈亚民一边倒茶一边说:是生意人没错的,但生意人做到一定程度,可也就不单纯是生意人了,譬如胡雪岩,红势之时,别说摘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帽子,便是二品三品大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呐。 吴问雄不语,他也知道方丞这些年在南京方面的影响力,沉吟数秒,随即翻篇不提,半个钟头后,窗外出现一个骑着脚踏车疾驰而至的身影。对方穿着学生装,正是他们要见的人林海潮。 林海潮不愧是镖师的后代,身形矫健,行如风站如松。 而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黑色学生帽下的那张脸,俊逸不可方物,简直鬼斧神工,好看到令同是男人的吴问雄都有瞬间的失神。进来后交谈,还挺狂,对他们军统和中统的人有反感。一上来就表明态度:肃奸委员会找错人了,他和苏家有一桩荒唐的婚约不假,但他长这么大从未与那位所谓的未婚妻见过面。 听得出,你不认可那桩亲事。吴问雄问。 完全不认可,我正在想办法退婚。 是因为苏韧涉嫌汉奸吗? 无论他有没有涉嫌汉奸,我都不会娶他女儿。换句话说,我和谁成亲都可以,唯独苏家的女儿不可以。 吴问雄一怔,想起朱氏刚才所言苏明珰做暗娼的事,但觉得这小子应该没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你跟苏明珰有过节? 过节还真有,不过不是跟她,是跟她父亲有。 原来,林海潮从小就长得精美绝伦,女孩子们一见他就心驰神往,此事传到苏韧耳朵里,为了防止这位未来的姑爷花心,苏韧居然派人来北平盯住林海潮,监控他的生活、驱赶接近他的异性女子,以至于林海潮长年活在苏韧的阴影之下。而他的父亲林剑阁是有点古怪的性情中人,对于亲家公苏韧这种侵犯边界的行为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十分支持。 虽说苏韧的汉奸罪多少让我家受了点连累,可我实话实说,我是真的挺幸灾乐祸的!林海潮吊儿郎当地笑笑,自打他出了事儿,那些监控我的人都散了,我如今重获新生,总算能尽情地享受自由恋爱了。 吴问雄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索性打断林海潮直奔主题:最近令尊和苏韧有联系吗? 最近?你是说苏家人来北平以后?绝对没有。 你这么确定? 一个月前,我父亲听说苏家女眷来到北平,立马就要去给她们送钱送物,说是亲家一场,须得好好照应。 <a href="民国 第34章 林海潮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我父亲半年前才被肃奸委员会调查过,别人都是能跟汉奸撇清就撇清,可他呢,仗义说好话,差点把自己送进去。所幸后来证明他与汉奸无关,全家老小才松了口气。这次他非要给苏家资助不说,还要亲自去一趟。眼看着劝不住他,我母亲急中生智,说苏家都是孤儿寡母,要串门也该由女眷出面才合礼数,这才把我父亲给拦住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母亲坐着汽车在四九城转了几圈,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家跟父亲说已经去过苏家了,苏家母女代问亲家翁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吴问雄沉吟:所以,你们其实并没有给苏家资助。 谁叫苏韧是汉奸呢,一旦跟他家发生银钱往来,落在肃奸委员会眼里就是嫌疑。 吴问雄沉默,在心里整合着林海潮说的这些信息,结合之前朱氏和苏明珰的口供,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他意识到传唤林海潮是错误的决定,多年的谍报经验告诉他,这个小白脸给不了他什么线索,但碍于戈亚民在侧,他还是得从容收场,他问:苏家家徒四壁,却还在供苏明珰念书,这背后似有来历不明的资助,你可知道什么线索? 哪知此言一出,林海潮顿时嗤之以鼻。 就她,还念书?甭开玩笑了! 此话怎讲? 你们查了半天都不知道吗?苏明珰就是个废物点心,苏韧给她请了多少先生,她就是不开窍。 原来,苏明珰自小被苏韧娇惯,在读书识字上从来是得过且过。以至于十二三岁的时候写信问候林家长辈,满纸全是别字错字加图画。林海潮三个字被她写成林还后面画三道波浪线以代表潮字,而苏明珰的明珰也成了一个太阳的图案加当。最无耻的是,苏韧居然不以为耻,还写信自夸,说自己的女儿聪明,知道变通! 要我说,没人会想不开资助苏明珰念书,反正我家是不可能! 话到此处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小二进来上茶,大概是新手,不小心将一摞碗盅失手掉落,哗啦啦声响,碗盅即将着地的刹那,一只脚忽然铲过去,轻飘飘一抬,碗盅安然无恙地被救住了。 小二惊魂未定地接过碗,不可置信地道:小爷好厉害的身手! 而林海潮只是莞尔一笑,仍就回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为了婚约的事儿,我跟家父闹了一场,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我现在只想尽早跟苏家了断,而且你们找上我,不就是因为这个婚约?不成,今儿是你们,明儿个指不定又是谁,我今儿就得找丫交涉交涉,她们住吉市口胡同对不对? 戈亚民和吴问雄哪还在听这些事情,他们比刚才的小二还惊异,林海潮救碗的那个举动虽然在练家子里是一种平常的应急功夫,但精在他的出手敏捷。 不论什么功夫,套路和招数总归都一样,但同样的学问,庸才只能练到四五成,而高手则能练到出神入化,高手之所以能成为高手,是因为天生反应就比别人要快上数倍。 意到心到!心到眼到!眼到手到!这小子,什么来头! 第24章 吉市口胡同壹 其实看到险情时,人人都会有下意识搭救的举动,但遗憾的是往往心到了手却跟不上。 而高手不同,他们能做到意动心动、眼到手到。像刚刚林海潮救碗那么干脆利落!绝对是一块上等的功夫材料,想到他父亲曾经是位镖师,天然的习武条件,想是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了。 戈亚民和吴问雄瞬间刮目相看,他俩都是中上层军官,各自有自己的小阵营,如今抗战刚刚胜利,党内暗流涌动,各阵营都在发展心腹,因此在人才的需求上远比抗战那阵子还要更为迫切,虽然他俩一个是军统一个是中统,但两家均是求贤若渴,所以此时调查汉奸案根本就是另一回事了,俩人心里全都想着回头得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给收编。 戈亚民道:小老弟身手不凡呐! 林海潮说:雕虫小技罢了! 说话间,窗外出现五辆流星一样的斯蒂贝克黑色轿车,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茶馆门前,一群学生鱼贯下车,有男有女,争先恐后地涌进茶馆, 戈亚民和吴问雄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情况,林海潮起身了,匆匆说了句失陪,走出雅间,随即走廊上的声音传了进来,七嘴八舌,充满关切 海潮,听说肃奸委员会的人找你,没事儿吧? 还有一个又软又娇的女声担忧道:密斯脱林,到底怎回事? 另一个女声也道:他们是不是要把你带走?海潮哥哥,我好怕 接着传来林海潮烧包又无畏的声音:七小姐甭怕!小爷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用想,这些莺莺燕燕就是林海潮潜在的自由恋爱对象。 吴问雄啜一口茶,意味深长道:这小子有些能耐! 戈亚民没有接话,但心里也认准了林海潮是个人才,刚刚下车的那帮学生中,有他认识的好几位,分别是政府大要和社会名流的公子,林海潮作为一个普通镖师的子弟,靠着一张俊脸吸引名门少女倒不稀奇,但是能让这么多公子哥也成为他的拥趸,只会几下拳脚是不能服众的,恐怕人格魅力也非同一般。 <a href="民国 第35章 林海潮跟学生们招呼完,再次回到雅间,他早已看出今天来问话的这两位军官是急病乱投医,他不计划跟这二位浪费时间了,打算告辞一下走人,好在对方也没有继续啰嗦,象征性地把问询做了一个了结,彼此道别。 临走时林海潮忽然道:二位回头还要去询问家父吗? 吴问雄道:这要看调查的情况。 林海潮笑笑,说:如果你们见到他,拜托不要提家母糊弄他的事儿,我可不想家里鸡飞狗跳。 说罢大马金刀地走了。 戈亚民和吴问雄在军统和中统这种机关浸淫多年,谁见了他们不是毕恭毕敬,今天却遇上这么一个混不吝,不过这小子究竟算是有点恃才傲物的资本,也便不那么讨厌。 * 林海潮退出雅间后,先安抚住了几位女学生,劝着她们暂且回了家,接着带他的那些死党们另开了个包间商议对策,肃奸委员会今天找他配合调查本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对于一直致力于退婚的他来说,这件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今儿的事情是个警省,我必须尽快跟姓苏的解除婚约,否则老爷子接下来可能就要张罗婚事了。 众人对这话毫不意外,他们跟海潮情同手足,因此对林家的事情也相当了解,林老爷子脾性古怪,对于仁义礼信恪守到死板教条的地步,一旦与人相交便割头不换,对方越是落魄越是不离不弃,说讲义气也好,说老封建也好,一辈子死较真儿。 从老爷子那里疏通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姓苏的入手。显然,林海潮进门前就已拿了主意。 怎入手?伍一帧问。 林海潮说: 激将! 所谓激将,就是给苏明珰写信,激对方主动解约。之前,林海潮跟父亲抗议无效,还被差点打断了腿,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宁可儿子残废都不能做出违约之事。但若换做是苏明珰主动要解除婚约,老爷子便不会有这些道德障碍了。 其实这个方案林海潮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是因为他是个性子磊落的人,拒绝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痛恨苏韧监控摆布他的生活,错在苏韧,罪不在其女,而解除婚约是他单方面违约,诱使苏明珰来提出的话似乎有点不光明,于是林海潮屡次自我否决了这个方法。但今天他着实是生气了,于是不讲究这些,干就是了! 忽然有人打岔:苏明珰大字不识几个,你写信她能看懂? 她不会找人给看吗? 想看信还不容易,给算命先生一个铜子儿,人家不光给读信,连回信都能给代写。 于是果断要来纸笔,当即就写了起来。 林海潮的信简明扼要,尽量压制傲气的表达,采用诚恳的建议,完成后大家润色,伍一帧建议加上一笔:告诉她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对对对,如今自由恋爱的时代,谁会干等着被包办婚姻荼毒。众人赞同。 信笺写完,林海潮和伍一帧开车前往吉市口胡同,其余人解散。 苏明珰所住的大杂院陈旧破败,院子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林海潮和伍一帧到达已是傍晚酉时,一进院子便撞见有人一边系裤子一边从小西房偷偷摸摸出来,屋子里有个浪气的女人声音,说:再来啊,死鬼! 不用猜,西屋住的这位是做那号买卖的。 他俩不知道苏明珰住哪个屋子,想找院子里的人家问问,暗门子那间首先被排除,于是去南房敲门,敲了半晌,只有应声不见人出来,于是推门进去,只见炕上一堆半人高的破烂,细看竟是一个老妪,耳背,问了半天,只是摇头,高声说听不见。 于是他俩又去隔壁耳房, 一个怀着大肚子的妇人脸色蜡黄,正在一边掉眼泪一边洗衣裳,她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呻吟,林海潮和伍一帧愣是没法开口问话,只好退出来了。 直到去敲第三间屋的门,才有人告诉他们说小东房的住户是汉奸,中午被军警拿走问话,到现在还没放回来。 林海潮方知今天不止他被肃奸委员会盘问了,正主也被叫去了。 他看看时间,揣测苏明珰应该也快回来,于是打算等一等,汽车在胡同里扎眼,便开着到附近的金台夕照闲逛。 第25章 吉市口胡同贰 吴问雄从茶馆返回肃奸委员会时,恰苏明珰从讯问室出来,今天对她的调查暂告一段落,她可以回家了,但朱氏还要等一阵子才能走,因为包括吴问雄在内的四个南京特派员要结合苏明珰的笔录对朱氏进行下一轮问讯。 审问朱氏之前,他们先把苏明珰的问讯记录讨论了一遍,前面部分跟北平站的调查记录完全重合,没有细究的意义,但她们迁居北上的这一个多月所发生的事情,有很多都被北平站疏忽掉了,当吴问雄看到苏明珰被问及每天拿回家的钱是怎么来的时候,遂认真看了下去 苏明珰:钱是我挣的。 审问者:怎么挣的? 苏明珰:我在学校干杂活,他们给我的报酬。 审问者:你觉得这个说辞能骗得过肃奸委员会? 苏明珰:你们爱信不信。 虽说是文字记录,但这里的空白处还是注着苏既蠢且莽,实可笑几个字。 <a href="民国 第36章 审问者:我们跟校方核实过了,根本没有干杂活这回事。而你的继母朱氏,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的话。 苏明珰:姨娘跟你们怎么说的? 审问者:她说你在做暗娼。 此处注着苏惊惧难堪,似欲哭泣状几个字。 审问者:你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总不想做暗娼的事被传得人尽皆知吧。 吴问雄看出审问者这里采取的策略跟他审朱氏的时候如出一辙,都是拿对方最在乎的东西施压。对朱氏,是她的孩子,对苏明珰,则是清白名声。这一招施压一向有效,吴问雄翻到下页一看,果然有收获 苏明珰:我交代,之前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 记录的空白处在这里标了个感叹号,以示记录者对此信息的重视。 苏明珰:当初那些杀千刀不是,那些军警查封太谷宅子时,我趁人不注意,带了些钱出去。 审问者:多少钱,现在何处? 苏明珰:钱不多,十块大洋。一开始我把这些钱埋在无边寺西北角的井台下,后来要跟着姨娘来北平,我才把钱挖出来。 吴问雄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审问者的心情有多懊恼。十块大洋,搞得神神秘秘,还瞒着军警?这雷声大雨点小的供述,白瞎了刚才那个感叹号。 审问者:苏明珰,事到如今你还耍滑头。 空白处一排小字苏狡诈,实可厌。 苏明珰:这事儿跟我后来拿钱回家有关。你们别打岔,听我说完! 审问者:莫废话!讲! 苏明珰:因为这些钱不多,即使我们四张嘴每天窝头棒渣粥,也支应不过三个月,如果想持续填饱肚子,就必须让钱生钱,所以,到北平以后,我就把这十块大洋做本金,做起了小买卖。我每次拿回家的钱,就是做买卖挣的。 审问者:做买卖,就你? 苏明珰:我怎么了?我是从小听着算盘声长大的,是我父亲手把着手培养的继承人。你们上西北地界打听打听去,太谷苏氏是什么分量!我家最鼎盛的时候,孔祥熙见了家父都要礼让三分。 透过文字,吴问雄都能感觉到一股听丫头片子吹牛逼的焦躁感,想必审问者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去。 审问者:说说吧,你卖的什么? 苏明珰:女孩子打扮用的饰品。 审问者:饰品? 苏明珰:没错,我家过去在南方有联号,自产自销,供应西北和察哈尔的绸缎市场,有一种廉价缎面质地很差,裁衣裳太软,做头纱太硬,很难发卖。家母在世的时候想过一个办法,用这种绸子做绢花饰品,成型后竟比一般的绸料更灵动,但是有一个毛病,就是绢花做工太过精细,量产的话需要众多人力,那时候家父正在做锡矿霸盘,根本顾不过来,所以就不了了之了。直到去年,我把太谷最好的织工攒到一起,改良了绢花工艺,正盘算着量产的事儿呢,军警就来抄家了! 审问者:那么,你现在就是在做这种生意? 苏明珰:对,你们可以去调查,料子是从德兴绸庄裁的,人工请的是灯市口附近的一个老手艺人,现在刚起步半个月,成品 39 支,多数卖到了八大胡同,现在还有 5 支未卖出,在我的书袋里放着。 审问者:所以朱氏的兄弟看到你去了八大胡同,其实是去卖头花的? 苏明珰:是啊,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着饰品走来走去,顾客觉得好看,就会凑过来询价,然后我就报一个稍高的价格,给她们还价的空间。不过,很少有女人会在让自己变漂亮这件事儿上省钱的。 吴问雄发现,相比于前半场询问时的情绪化和缺心眼儿,苏明珰谈及生意时竟然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字里行间还透着一股生意人的精明劲儿。似乎她真的只是在生活上被惯坏了,而在做生意上则是一把好手。 审问者当时也发现了这一变化,在一旁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奇哉,谈及生意精明如斯,前后竟判若两人。 审问者:可你为何要对朱氏隐瞒? 苏明珰:我姨娘对做生意有心理阴影,因为她的父亲当年遭受生意失败的打击自杀了,后来朱大舅开铺子又赔的精光,所以他们一家人现在是谈生意色变,如果她知道有十块钱,是决计不允许拿去做生意的。与其闹出无谓的纷争,不如我隐瞒不报,直接挣了钱拿回家去省事。 询问进行到这里,看似解开了疑团,但其实于他们的调查毫无进展。 吴问雄带着失望翻到下一页,看话术和说话风格,审问者明显是换了另一个人,大约前一位在受挫后出去吸烟了。而苏明珰的小姐病又犯了。起因是她口渴要喝水,审问者让人给了一碗凉白开,她却点名要金瓜贡茶。这种高级货当然是不可能有的,于是她只能将就着喝白水,但又抱怨装水的碗是粗陶,剌嘴 由于上峰规定审问时必须事无巨细地将被询者的言行记录在案,这一段插曲才得以变成文字被吴问雄看到,不过以记录者字迹之潦草,可以想见此女当时有多让人挠头。 吴问雄揉了揉眉心,然后翻开卷宗继续往下看 审问者:言归正传吧,不论你是否与令尊暗中联系,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而隐瞒,你和朱氏只有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推动案子尽快落定,你们的生活秩序才能回归正常,你也不愿意天天这样被军警请来审问吧? <a href="民国 第37章 苏明珰:我绝不隐瞒,一定全力配合。 审问者:好。那么罗药先这个人,你可知道? 苏明珰:罗什么?哦,想起来了。去年刚出事时,到太谷调查的人说过,天津卫一个留洋的火药专家,好像就叫这个名字,对,罗药先,就是他!家父就是因为资助他造了什么武器,结果他偷偷拿去给日本人用,才被定为汉奸的。家父是冤枉的!他虽是商人,可是大是大非上向来清醒,绝不可能当汉奸。这里边一定是有误会的! 审问者:莫聒噪,肃静! 这段记录的下面是一排小字:苏故作姿态?真情流露?存疑。 审问者:苏明珰,今天叫你来,是要问一件重要的事。据我们所知,令尊对你十分溺爱,常常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民国 30 年,也就是五年前的三月九日,令尊去祁县火柴厂会客时,是否带着你? 苏明珰:这个三月九日是指农历还是阳历? 审问者:阳历。 苏明珰:当天是农历几号? 审问者:二月初八。 苏明珰:那我确定,父亲带着我。二月八祁县年年有庙会,那天我趁着父亲不注意溜上街,被旺火把棉袍烧了个洞。 审问者:好,你听仔细了,罗药先研制武器的时候,身边有一个搭档,代号明珠。此人曾于民国 30 年与令尊见面交接银票,地址祁县明珰火柴厂,时间是当年三月九日。也就是令尊带着你的那天。现在我要你回忆,当天令尊都和哪些人会过面。 这段记录的空白处注有一行小字苏氏由为难而焦躁。 苏明珰:你们干脆问我那天在路上看到几棵树得了!这么久的事情我上哪儿记得去! 审问者:苏明珰!你的每一句话都关乎全家的命运,不要张口就来,想清楚了再说话。 空白处注:苏氏有所收敛。 苏明珰: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满心都是庙会上的糖人不好吃,新作的棉袄烧个洞丑极了,棉鞋还跑掉了一只。除了这些事儿,根本不关心大人忙什么。 审问者:仔细想,那天和你父亲有交集的人,哪怕是你叫不上名字的。 苏明珰:我想想那天我们是晌午到祁县的,一到火柴厂就开始盘账,当时没有外人,只有账房季老爷子,我待着怪闷的,就溜出去跑到庙会上了,再回去父亲已经盘完账了,但没有别人,只有季老爷子和他,再然后,我们连夜就返回太谷了。 看到这里,吴问雄蹙眉沉思,然后轻轻合上了纪要簿。 旁边穿中山装的特派员道:怎么样,看了苏明珰的调查记录,灰心了吧。 吴问雄接住他让过来的烟没说话。 另一个特派员叹气道:这样询问根本是缘木求鱼,谁会去记住五年前见过的人。何况以明珠的狡猾,即使露面也定是乔装改扮。眼下不如先把明珠放一放,集中精力抓了苏韧再说。 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明珠是不亚于罗药先的火药专家,甚至于在整个武器研制当中,此人才是主导,姓罗的反而是个辅助。这种人如果不能为党国所用,那可比苏韧之流的危害大多了,否则上峰也不会下令,要我们三个月之内必擒此贼。 连性别、年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怎么擒 吴问雄若有所思地在一旁抽着烟,苏明珰的调查笔录天衣无缝,十六岁的少女,时而情绪化时而通透,倒是跟她的成长背景相合。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问机要员:我出去的这半晌,朱氏交代了些什么? 不等机要员回答,他索性把案宗拿了过去,看到中间部分时,忽然一顿,说:快,派人到吉市口胡同,苏明珰有问题! * 苏明珰一路疾走赶回吉市口胡同,大概是心里太紧张了,本来应该先去朱姥姥家接弟妹,脑子一乱,却径直回了自己家。 暮色时分,院子里还有一点天光,小东屋却已经需要掌灯了,她口渴的要命,摸黑舀了一瓢水灌下去,然后扶着水缸一边喘气一边思索今天跟特派员说的话有没有漏洞? 脑子静下来的刹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猛地站起身,走到屋门口,她们跟军警走的时候屋子落了锁,但刚才回来似乎压根没开锁,直接推门进来了。 果然,门锁耷拉着,显然被撬过,苏明珰心跳砰砰,连忙进屋点上灯,油灯就在她平时温书的破木箱子上,灯光一亮,看到木箱子上搁着一本国文课本,根据之前的经历,她立刻晓得这个课本里有东西。 她一把抓起课本,毫不意外地,一张便笺掉了出来,上面写道:你没有跟当局交代明珠,这很好,只要你不乱说,我保你安全。为表诚意,今天给你一次奖励朱氏向南京特派员交代说你藏着你父亲的旧物,不出意外,他们很快要对你采取行动,你要火速应对。 苏明珰大惊,随即冲出屋子朝大门跑去,院子里有新租客在搬家,一只破条案正在由两个精瘦的男孩抬进来,苏明珰只好等他们让出门廊才能出去。 刚才这种纸条她之前收到过一次,但没有这次诡异,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她今天被军警拿去了?又怎么知道她跟特派员讲了什么? <a href="民国 第38章 越想越紧张,细思极恐!她匆匆跑出去,本该跟邻居问问有没有看到刚才谁进的小东屋,但着急去销毁藏在金台夕照的东西,暂且顾不上了。 第26章 吉市口胡同叁 肃奸委员会的青灰色小楼笼罩在暮色中,窗户亮起了灯光,吴问雄和另外三个南京特派员都在朱氏这间讯问室。 吴问雄看着案宗上的记录道:朱迎娣,你下午交代说苏明珰藏着她父亲过去做生意的一些欠条,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朱氏说:刚来北平那阵子,我怀疑明珰有私房钱,趁她不注意翻了翻她的包裹,钱没找到,只翻到几张赊欠货物的单子。 你们拿这些单子去讨债了? 试过一次,碰了一鼻子灰,老主顾人人都知道我家老爷出了事,没人认账? 没要到账,那条子哪去了?我们今天不止搜了你们那间小东房,还在清心女中搜过一番,均未发现欠条,条子哪去了? 朱氏说:明珰埋掉了,具体埋在哪儿我不知道。那次要账回来,我让她尽快烧掉欠条,以免被你们发现惹麻烦,她嘴上答应了,但傍晚我无意间看到她在擦拭铲子,那只破铲是烧饭用的,不可能蹭了那么多泥土,我猜是拿到外面刨坑来着。 除了欠条,你还有什么隐瞒未报? 朱氏:老天作证,绝无其他了! 她老调重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我和老爷并不算什么正经八百的夫妻,出嫁时我虽年纪不小,但毕竟也是黄花大闺女,嫁给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衣食无忧吗?可到头来不仅富贵没落着,名声还被连累了,最可怜的是我那两个小孩,才三岁就没一天安生日子,我恨死苏韧了,恨不得你们现在就抓到他枪毙,那样我也不用再被你们三番五次拿过来盘问,该嫁人嫁人、该过日子过日子,总好过这么悬着,慢刀子折磨。 吴问雄和另外三个特派员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把他们寻找明珠这一机密事项向朱氏公开了,希望她积极配合。 你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如果你能提供重要线索,我们会给你记功,你家财产多数属于逆产没错,但结案后,只要证明家眷没有参与过汉奸,那么家产是会按比例返还的。 中山装男人也打着官腔慢条斯理地添补道:对嘛,要返还滴!毕竟无辜者无罪嘛,涉案家属也要生存嘛!所以该案拖得越久,于你们越不利,这个道理你懂吧。 长官,我一定好好配合,若是我家老爷有信儿,我第一时间报告。 朱氏虽然气若游丝,但字面意思非常坚定,几个特派员对今天的调查不太满意,唯一一点希望就是能否从苏明珰私藏的欠条上发现什么线索。自从苏韧被定性为汉奸至今,其故交旧友陆续被当局调查,或许苏明珰的欠条能再提供几位漏网之鱼。 * 天色已经黑透了,街上积雪湿滑,林海潮和伍一帧估计苏明珰回家了,于是掉转车头,打算返回吉市口胡同。经过金台夕照时,前面忽然蹿出一个飞跑的小姑娘,险些跟他们的汽车迎面撞上,小姑娘慌不择路,饶过车身继续飞跑,后面有两个穿短打的男人厉声喝斥着追上来。 伍一帧还没反应过来,林海潮猛地扽开车门,准确地把跑到跟前的两个男人拍得倒退三步。 两男人给车门这一拍眼冒金星,大骂:开门不长眼睛啊! 林海潮下车,慢条斯理道:两个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姑娘,寒碜不寒碜啊! 两男人这才听出对方是抱打不平故意挡道的。 嘿,臭小子! 火大归火大,但他们怕苏明珰跑脱,顾不上跟林海潮纠缠,丢下一句:回头跟你小子算账!继续发足去追。 苏明珰刚才本以为遇上救星能为她争取到两三分钟时间,没想到便衣探子捂着撞疼的脑门再次追上来了。对方都是受过训练的特务,体能过人,眼见的越追越近,苏明珰不抱希望了,认命地放慢了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后面猛地蹿上来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一飞腿一勾拳,来不及看清楚,两个便衣探子就惨叫一声倒地了。 苏明珰先是愣怔,转而反应过来拔腿便跑,钻进一个更加漆黑的胡同,喘着气掏出一卷纸,就着月光紧张地辨认着,从中找出一张和今天国文课本里出现的那张相似的纸条,也不管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一把便塞进了嘴里。 然而紧接着她就吓呆了,刚才救她的那个男学生出现在五步之外,是个急刹脚的姿势,显然刚刚跑来,但被她的举动震住了,今晚的月亮不甚明亮,但对方足够看清她吞下纸条的动作。 苏明珰下意识倒退了两步,她意识到救自己的人现在反而成了逮着自己把柄的人。 姑娘你没事吧林海潮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夸张了,不就是吞了个纸团嘛。 苏明珰飞快思索对策,脱口道:没事,谢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着急的要命紧张的要命,林海潮往前一步,她就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林海潮以为她害怕,停下了,俩人依旧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月亮被缓缓飘过来的乌云遮住半面,因此彼此看不清面庞。 <a href="民国 第39章 苏明珰的心中万马奔腾,她知道面前这个人一定是个好人,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汉奸的女儿就一定不会路见不平了,虽然打死她都不相信父亲真是汉奸,但半年以来,她已经深刻地体会了人情冷暖,见识了人性的阴暗面,她不敢冒险,否则一切就全完了。 林海潮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不用怕那俩坏人。 不是坏人,是家里人!苏明珰忽然说。 林海潮一愣。 苏明珰拿定了主意,说了句:我跟他们闹着玩的。便掉头跑了。 林海潮见了鬼似的,愣在当地半天没回过神。 当后面出现骂骂咧咧的声音时,他听出是那两个被他打倒的男人又追上来了,听声音正在判断该从那个胡同追进去。 林海潮暗骂自己一句丢人,然后也快步闪掉了。 苏明珰胡乱跑,一边跑一边故意咳嗽,希望引起那两个便衣探子的注意,她已经把想要销毁的东西吞进了肚子里,接下去就没有必要躲着那两个探子了,但她不能主动去找他们,必须演一出被他们抓到的戏,否则这半晌为什么没命似的逃跑就不好解释,势必会被他们猜到自己在脱离他们眼皮底下的那两分钟做了什么,即便想不到自己吞掉了一个重要的纸条,也会认为自己藏起了关键东西。 她跑啊跑,终于成功地被便衣探子逮住了。 第27章 吉市口胡同肆 林海潮回到车上后,跟伍一帧说:今儿出门没看黄历,他妈的背死了! 伍一帧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问怎么了,刚才那俩男的没把那女的怎么样吧? 甭提了!林海潮简单说了一下方才的经过,伍一帧听后忍俊不禁,说:看来,这年头连行侠仗义也不见得稳是好的了。 到达吉市口胡同,时辰已是夜里九点多,苏明珰的那间东耳房依旧黑灯瞎火,林海潮于是作罢,打算明日再来。 然而翌日是个大风天儿,遮天蔽日,鬼哭神号,大白天不见光亮,比平素傍晚时分还要晦暗。北平春天的风有多狂虐,那是众所周知的,除非为了挣几个嚼谷,否则金贵之人逢着这种天气便尽量不出门。 林海潮和伍一帧捱到后半晌,依旧不见风势缓和,于是坐不住了,借了一辆汽车出发了。 不过今儿更不巧,刚赶到吉市口胡同口,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轿车赫然停在胡同深处。 竟是林海潮他们东家方先生的座驾,而方先生的司机是海潮的师兄林海东。 伍一帧脱口道:不会吧,难道行动走水了?你家老爷子这么快就打发师兄来截你了? 话还没落音,就见福特车的后窗处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指间夹着粗大的雪茄,狂风倏忽将雪茄上的一点火星裹挟而去。 林海潮和伍一帧低呼出口:方先生!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矜贵如方先生,怎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在这样萧条的贫民胡同。 俩人顾不得多想,先掉转车头欲离开,他们没看到师兄林海东,但既然方先生在,那师兄一定跟着。不管师兄此来所谓何事,有一点是可预见的,就是一旦被师兄看到海潮来苏明珰的住地,用不了仨钟头就得传到老爷子那里。单这一点,海潮和伍一帧的行动就无法进行下去。 狂风怒号,天昏地暗,海潮和伍一帧一边驱车离开,一边从后视镜留意那辆福特车的动静胡同里,鸡毛蒜皮和废纸烂屑被大风翻卷着,破屋的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噼里啪啦地滚动,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鞋匠老翁仍旧袖着手缩在墙根等着人们来钉鞋掌、暗娼罩着头巾在杂院门口张望着,人都快被大风吹走了,依旧不肯歇业如此衰败的景致,愈发显得那辆锃光瓦亮的黑色汽车格格不入。 方先生是位商业天才,20 岁就在平津一带非常有名,很早便是个让人高山仰止的人物。连林海潮这样性情不羁的刺儿头,也对他有几分敬佩,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经意地拒人千里,林海潮从小生活在方家大宅门,但有幸与方家这位三爷对话的机会却极少,因此竟一向有些神秘感。 汽车渐行渐远,后边那辆福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 方丞抽着雪茄,望着车前方,海东下车去了,车窗和车门紧闭,后面的窗帘也拉的严实,隔开了风沙,却隔不开声浪,他坐在车里,依旧可以听到呜呜的风声、以及年久失修的木门楼发出的唧唧吱吱的声音。 吉市口胡同原名鸡市口,是旧京较大的鸡鸭交易市场,周边房屋矮小简陋,是穷苦人的扎堆之地,这样贫寒的地方让方丞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一个顶级晋商世家跟这种境遇联系在一起。 前儿个黄春汇报西门音跟踪苏明珰之事时,海东吃了一惊,脱口问苏明珰的父亲姓甚名谁,当黄春把苏韧其名报出后,海东确凿地说:我就说苏明珰怎么这么耳熟,她是海潮的娃娃亲啊! 说到苏韧这个名字,方丞可就熟悉了,那是仅次于孔家和乔家的大晋商。 他最近一次听到苏韧的消息,还是在小半年之前,彼时抗战刚刚胜利,身在陪都的他在国府的某次庆宴上听说苏韧牵涉了汉奸罪,家产被抄没了。 <a href="民国 第40章 所谓的汉奸罪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儿。国库告罄,南京方面靠吃大户来救急。前后被抄的人当中,方丞认识的也不在少数,有一多半是被吃了大户。至于汉奸罪,不过是名头罢了。 不过这两天对苏氏家眷的简单了解后,方丞发现,苏韧所涉汉奸罪怕是确有其罪。因为往常被吃大户的商人一般在抄家后便无人问津了,然而苏韧不是这样,其本人神秘失踪外,其家眷一次次被当局调查传唤,诡谲得很。如果西门与此有关,那她的境遇着实堪忧。 风刮得越来越大,树杈上的鸦巢忽然啪的一声被吹到了地上,七零八散的鸦巢让方丞从沉吟中回神,抬眼看向车窗外时,只见海东正跟一个穿棉袍的中年人告辞,顶风返回车上来。 虽然开关门的动作已十分迅速,车里还是卷进来不少沙尘。 三爷,都安排好了,房东会按您的意思办的。 方丞把燃尽的雪茄摁灭了,说:走吧。 车子缓缓启动,脸上擦得煞白的暗娼凑过来,冲着车窗摇手绢儿。 来玩儿啊! 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为养活刚断奶的孩子才干上这一行,虽然从不敢奢望做上等人的生意,但看着车窗里那张矜贵的面孔也忍不住凑上来碰碰运气。 海东一边驾车一边说:三爷,我看查到这个地步,再深处的消息便不是黄春能查出来的了,您在上面人脉多,何不直接去个电话打探几句,兴许三两句也就把苏韧的案情问明白了。 三爷没说话,海东从后视镜看到三爷瞪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如今戡乱锄奸时期,所谓的肃奸运动怪相频出,许多被日本人逼迫开铺面的小买卖人也被判为降逆分子,教员、银行职员等更是动辄就被调查,甚至煤黑子被迫替伪军背煤也被列入汉奸名单,所以这场运动毫不意外地成了肃奸委员会贪腐的一座温床,毕竟某些所谓的汉奸和汪精卫川岛芳子之流不是一种概念,只要上面有人或者肯花钱消灾,那他们的案子可大可小。 肃奸委员会巴不得缠上些有油水的社会名流,在这种时候去专程打听涉嫌汉奸罪的苏韧内幕,岂不让人疑心自己和汉奸有关系? 所以事到如今,要获知西门音身上的秘密,除了她本人开口,别无他法。 * 风越刮越大,铺户的招牌匾额被刮跑、行人被吹得站立不稳,而路面上的积雪一时不及清理,被来往的车辆反复碾压,便成了雪水的泥泞。齐化门附近,不知是哪位老板家的轿车失了控,跟一辆拉货的独轮木车追了尾,各色罐头滚了一地。 小四儿望着那罐头上沙丁鱼的字样出神。 小四儿,愣那儿干嘛,快过来!西门音的头上包着围巾,小心翼翼地在街面上挪动,一方面抵抗着大风,一方面提防着脚下,生怕滑倒或失脚踩到泥泞里。 小四儿的手原本被她牵着,一个不留神,就挣脱了。 在她的呼唤下,小四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些沙丁鱼罐头。 新赁的屋子需要置办一些糊窗户的麻纸,西门平日忙,只有礼拜天得空出来采买,不巧今儿刮这样大的风,偏生出门时小四儿横竖要跟着,不过是来一趟齐化门附近,就把鞋子泥湿了,回头免不得又要被母亲数落。 她护着弟弟慢慢走,经过油盐店时想到家里米缸已经见底,便进去买二斤米,不过小四儿却踟蹰说不进去了,要在门口等。 背风处有个老人家支着炉子卖烤红薯,西门音想着让小四儿在这儿烤烤手,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姐,我能吃个烤红薯吗? 小四儿像做了错事一样低声下气地恳求,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也最懂事。家里窘迫,偏偏几个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头几个月做的衣服,没多久便不合身了,于是就给下一个穿,等轮到小四儿这里,已经是最旧最破的。但小四儿从不抱怨,只是静静地听母亲和姐姐的安排。 西门音把他的帽子戴正绑牢,防止被风刮跑,允诺说:姐姐出来后再买,四儿不要乱跑,仔细拍花子的。 她柔声嘱咐着,只觉身后有辆轿车驶来,临到他们身旁刻意放慢了速度,约摸是防着把泥水溅到他们身上。 她没多留意,嘱咐好弟弟后,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地往油盐店里去了。买了米出来后,却见小四儿怀里抱着六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小四儿赧颜道:是一个叔叔给买的,他说带回去全家一人一个!我不要,他偏给。 什么样的叔叔? 小四儿没有给她形容,而是直接说:就是那天让我递纸条的那位。 西门的脸色顿时一片死灰,才刚迁居一天一夜,方丞就找来了,杀人计划岂不又要流产了。 她看回小四儿身上,问:那个叔叔还说了什么? 小四儿认真想了想,说:他让我不要叫他叔叔,要叫哥哥。 还有呢? 没了。他上了辆黑色小汽车,走了。 旁边老药铺的门首有着厚木头做的两串膏药招子,被风刮得咚铛乱响,掌柜的和伙计七手八脚地用绳子试图绑起来。西门音心神错乱,前天她没有扔掉方丞的西装,估摸着借送西装的由头去试探方丞能否信任,但连着两天张罗搬家,还没付诸行动,眼下看来,万事靠后,先得紧着去见方丞一趟了。 <a href="民国 第41章 第28章 吉市口胡同伍 西门带着小四儿赶回吉市口胡同是傍晚五点钟,风住了,树梢停止了摆动,井窝子的水槽边聚着一小撮一小撮浅黄色的细土,大风刮过的胡同像被老天用神力清扫了一遍,破纸片碎柴棍全刮得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片两片藏在墙角里,周遭寂静无声,干净的不可思议。 行至深处,忽然就有些闹,她家新赁的那座大杂院门口围了好些人,其中有几位脚夫在搬运家具物什,磁瓶、座钟、楠木立柜、花梨条几、屏风、盆栽般般件件,流水一样往院子里送。 她虽搬来此院不过一天一夜,但院子里的住户吃了上顿没下顿她是晓得的,决计没有哪家使得起家具陈设。 不禁疑惑,走进院子后赫然看到家具悉数运往了自家所赁的北屋,房东黄善人手撩着棉袍跑前跑后,一面照着不要撒了花,一面又监督不要掉了蜡,大冷的天,热的满头是汗。 母亲亦步亦趋,在跟房东尴尬地说着什么,房东停下来满脸堆笑地解释说:全是些旧物件儿,我那宅子放不下,不搬来这边厢也没别地儿放。 显是胡诌,那些屏风座钟大瓷瓶连绸带都还没卸,无疑是刚从家具行里出来的。 小四儿惊喜地跑过去端详,而房东仍在跟母亲絮絮叨叨。 那什么,我新裱了屋子,还剩了半瓦盆的浆糊和一沓子冷布,明儿裱匠过来把这边厢裱一遍,捎带手的事儿 那什么,咱是个好齐整的,这院儿虽是租赁,也不想埋汰,拾掇拾掇终究是好的 那什么,二和子甭走。明儿带几个匠人过来,房梁椽头哪哪儿都要修,木料糟了就撤,屋里碎砖换整砖,见木头的地方全上一遍油漆 那什么,西门太太,我估摸着当院立一堵粉墙,挖一道月亮门,跟东西厢房小南房的那帮子穷货隔开,多咱天热了,在这边栽葡萄种海棠,对了,这是两大盆子石榴和夹竹桃,您老先凑合着 要饭端金碗,一个大杂院里搞这排场,西门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头痛极了,不是因为方丞这种凯子一样追女人的烂俗手笔,而是她怕这一出的背后,方丞另有深意。 因为今日这么一闹,这整个大杂院、不,这一条胡同,谁还会不晓得她们,届时一举一动都被左邻右舍落进眼里, 她疲惫极了,自己是个图谋行凶之人, 怎么偏生就遇上这样的绊脚石? * 西门的顾虑不错,方丞此举,虽像极了坊间那些名流大亨狎妓猎艳追舞女捧戏子的手段,但背后却是一片苦心。 他想用这种看似蹩脚的方式倒逼西门,一来阻止她杀人,二来促使她来找他。 调查苏韧案有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特务盯上,只能从西门音入手。 前次提及砒霜,西门百般抵赖,可见正常手段是不能让她松动的,为此,方丞决定你抵赖我便使赖,你要低调行事,我偏帮你张扬起来,送家具若是不奏效,后面再添新法,不信她能沉得住气。 他是铁了心要阻止她做糊涂事的,他爱的女人,他太了解她骨子里的善良,如若不是万般无奈,她绝对不会想到杀人,可若真杀了人,以她的性格,这辈子都抹不去阴影,余生背着精神包袱度日,她的人生也就完了。 而如今,他来了,万般无奈都有他来扛,他不会让她手染鲜血的。 多谢造化,让重逢不晚。 这些天他夜夜梦到她,如胶似漆,云雨缠绵,莺声呖呖,亲热之态与从前别无二致,他真想快点与音和好如初。 * 吉市口大杂院笼罩在暮色中,房东和苦力都已散去,院子里拉洋车的、做暗娼的、天桥卖艺的,皆各暗戳戳端详北屋那扇绿漆斑驳的木门,太奇怪了,没见过穷到住杂院还被房东奉为座上宾的主儿。 小孩子妞儿和虎儿更不懂避讳,直接杵在窗户旁不肯离去,他们没见过彩色屏风,渴想着看看上面绘着的鸟儿雀儿。 屋子里,西门音一筹莫展地扶着额头闷坐,她母亲虽也忧心,但却不似她那般焦灼,隐隐的,西门太太竟有点不该冒头的心思浮出。 此时此刻,暮色朦胧,院子里大人小孩的目光频频射向她们这间屋子,而她们娘俩的目光则时不时地投向窗外的小东屋。 小东屋沉寂寂的,苏明珰已经被肃奸委员会拿去两天一夜了,如若明早依旧不放回,那么十有八九是用刑了。 苏明珰那样的千金之躯,万万抵不住刑讯逼供,一旦招供了,那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不过眼下消息还没有传来,西门音告诫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一夜无眠,方丞的座钟在这间简陋的小北屋磕托磕托地响着,衬得人心更加忐忑。西门不到五点便起床了,今天福贵儿伤了风寒告假,她无须去金家授课,直接往辅仁大学去了,校役刚刚把教工办公室打扫过,地砖还积着水洼,西门音放下书袋和手套,向电话走去,想趁着办公室无人给方丞打过去。 然而踌躇很久,电话终是没有拿起来。之前几次见面,都是方丞主动,自己只管防范,这回不一样了,她需要套方丞的话,这就有的思量了,话说多了不妥,说少了则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还是先把人约出来,见面后再相机行事。 <a href="民国 第42章 她手上握着一张片子,是从家里的三屉柜抽屉里发现的,想是海东前次登门时留与母亲的,早上她随手拿出来,此时照着上面的号码拨过去。 原以为该号码是办公室的电话,接听的一般先是襄理或者秘书。但没想到电话拨通之后,传来的竟是方丞的声音。 哪位? 西门一愣,她哪里能料到,这张片子是方丞专为她和她母亲特印的,上面的号码是香山别墅卧室的。 方丞的声音慵懒沙哑、睡意朦胧 这一声,如同石头丢进水塘,把沉在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呼啦啦漾了上来。西门音应激一般慌忙扣下话筒,因为扣得不准,没能将电话挂断,又慌得拿起话筒狠挂了一下。 只有她能听得出方丞此时的沙哑跟感冒所致的沙哑是不一样的。在她的记忆里,这种沙哑只在方丞纵欲过度的情况下发生。 那时候两人刚刚偷尝禁果,都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前所未有的刺激让他们整天像馋猫一样,每每从前半夜鼓捣到黎明是常有的事。当时方丞的生意刚有起色,找上门的生意伙伴多了起来,于是有那么一阵子,他是白天伺候生意,晚上伺候她,过劳了倒也不挂相,唯一的反应就是嗓子沙哑,而这沙哑听习惯了之后竟然觉得蛮性感。 海东曾经傻乎乎地以为方丞反复感冒,还烧了生姜水提醒他记得吃 西门音摇摇头,想自己真是急病乱投医,怎么就信了什么唯一、什么真心的鬼话,本就不该想着找方丞啊虽然人在身上着火的时候都想往池子里跳,可对于自己来说,久别七年的方丞可能已经是个鳄鱼池。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忽然,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她一顿,办公室很少这么早就有电话进来! 她接起了电话,但没有出声,静了三秒等对方的声音。 然而,说话的是方丞,说:喂? 西门语结。 是啊,以方丞的能力,怎会查不出哪里打来的电话,从辅仁大学的教职室打电话给他,除了她西门音还能有谁。 方丞又说:音音? 西门顿时喉间发紧,这声唤在七年前不过是顶平常的一件事,在三天前瓦岔胡同汽车上强吻之前唤出口时甚或还惹她不适,可现下,却掀起她心中一场海啸,仿佛刻意尘封七年的某种东西忽然决堤,她发现这些年、这七年,自己在骗自己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你给我打电话了? 西门音回神, 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说了声嗳,勉力将心中的那股暗潮按捺下去,才解释说:本想叫他来拿外套的,结果拨通了电话才发现早上出门竟忘了把外套带来,所以就挂了。 方丞对此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见个面。 我有课。 她不是想要拒绝他,而是现在心情复杂的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往前迈这一步。自己的处境如此危险,方丞如果不可信,自己怎么办?方丞如果可信,连累了他怎么办? 然而电话那头的方丞根本不容拒绝,说:那就下课后,我在学校外面等你。 说罢,直接挂了电话。 第29章 辅仁大学壹 北平早春的气候向来变幻多端,昨儿大风肆虐,今儿漫天飞雪。 方丞坐在香山别墅的露台上喝茶,视野辽阔,白茫茫一片,远近的山树顶着雪团杈杈桠桠地立着,有一种长着红色小嘴的鸟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专挑冬青果子啃。 西门在辅仁每天两个钟的课,晌午一堂,下午一堂,方丞不急着出发,他要见她,自然选下午课后的大片时间。 山路蜿蜒,一辆黑色汽车渐行渐近,直到在别墅门口停下了,是从东交民巷的洋人理发店请来了理发师。 理完发是十点半,他让后厨传饭,吃罢中饭洗漱一番,然后兀自出门了。 海东急匆匆追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件黑色大衣,说:三爷,您忘记外套了。 方丞头也不回道:不需要。 海东说:雪大路上不好走,还是我陪您去吧。 不用。 那,还是把外套穿上吧,真挺冷的。 不冷。 当真很冷,刚我去接洋人的时候 方丞已走到他那辆黑色道奇车前,撂下一句话多,然后跨上了驾驶位。 海东一顿,这才发现,穿着高领毛衣和白色西裤的三爷,比平时西装革履要年轻英俊很多。敢情三爷是为了俏啊? 三爷已经绝尘而去,海东拎着大衣看着那黑色道奇穿过镂花大铁门,沿着雪雾朦胧的山路,蜿蜒向下。 说实话,今儿着实很冷,西门散了第一堂课已是晌午十二点,然依旧呼气便成白雾,从学校甬道上匆匆经过的教员和学生冻得直搓手。 西门回到办公室把从家带来的饭盒子拿出来,她之前住在东城的时候尚且不愿浪费时间回家用中饭,而今搬到齐化门就更不必说了,在火炉上把饭盒煨了煨,勉强充饥,办公室的其他教员出去用饭还没回来,趁着这个清净功夫,她开始做下午的讲义。 <a href="民国 第43章 一点多钟的时候,同僚陆续来了,西门准备提前去教室,不料刚理好讲义,门口进来一位太太,是她国小同窗乔玉容的母亲,当年两家十分熟稔,抗战内迁时还一度同舟,多年未见,她微笑起身打招呼,唤了声伯母。 哪料乔太太忙着跟庶务道喜,竟没看到她。 恭喜恭喜,听说秦先生昨天发表了校务长,你们年纪轻轻的,大有可为啊! 乔太太的声音不乏知识分子的端庄,但难掩势利,她刚才并非没有听到西门打招呼,但着实是懒怠回应。西门音过去和她家三小姐玉容过从甚密、非常要好,本来平起平坐的俩个小姑娘,西门却忽然在十四岁时因算学出众被招进了大学,那种一骑绝尘真够人受的,心性要强的乔太太很是拈酸了一阵子。 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料不到西门后来落魄到不可收拾,好端端的牌打了个稀烂,十六岁跟着有钱人私奔,十八岁被抛弃,而今灰头土脸 乔太太是半个知识分子,她先生从前在大学任教,因为手眼活泛,升任了教育次长,两口子深知近朱近墨的利害,有用的人可以共事,无用之人必要远着,尤其落魄的人向来会挑老熟人祸害,自家女儿如今嫁的风光,可甭叫这种没所谓的旧同窗给盯上,回头借钱借物的,该理会还是不理会? 索性不打招呼罢了,目不斜视,只管和庶务说话。 西门哪里晓得乔太太这番心思,只当是忙着跟庶务说话没有留意到自己,想她即刻会不经意看到自己,便只好含笑稍候片刻。 庶务王女士是借着丈夫的光在辅仁谋的缺,没有教学任务,闲人闲差事,逢着有人来聊天总是一百个高兴,问长问短,得知乔家的小姐一个比一个嫁得好,且四小姐刚刚订婚,未婚夫年纪轻轻便又是一位税收机关的委任官,前途不可限量,不禁夸赞一番,说:打小就看出令千金们都有当阔太太的命。 乔太太谦虚了一回,随即说起正事,她今儿前来,是为了家中老五乔木兰罢课的事。 庶务闻言,说:这种事您不消挂心,他们是为了教员欠薪罢课,已经过去了,从前我们读书时也一样,一会儿为了抵制日货罢课,一会儿为了闹外交罢课,不稀奇的。 乔太太的反应很含蓄:不瞒您说,木兰的性子,断不会掺和罢课,怕是交友不慎给带的,所以我今儿来,就是想了解了解她平素在学校的交际范围。 其实乔太太来学校真正的原因,是调查她家木兰的恋爱对象。 木兰最近在闹自由恋爱,起先乔太太并不反对,因为男方据说是伍氏一族的小少爷伍一帧,家世显赫,友亲发达,但前日家仆无意间听到木兰打电话,猜测木兰是拿伍一帧做幌子骗父母的,小丫头真心思慕的是个镖师的儿子,那怎成呢?简直拉低自家的门风! 这叫乔太太十分不快,只是家仆的消息未必真,直接审问木兰不会交待的,于是乔太太才亲自来辅仁一探虚实。 她专注于自家小小姐这件事情时,还当真把屋里其他人忘了一干二净,包括她不愿与之共事的西门音。 这就苦了西门音,她本想着插个空和老同学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上课了,三五分钟的事情,但乔太太和庶务聊天聊的一句赶一句,她全然没有机会插话进去,然她已开了口,离开或者做别的都不妥,竟是将自己架在这儿了! 于是最尴尬的一幕就在这办公室出现了,坐下不是,候着不是,旁边伏案批作业的男教员都替她难受。 幸而外面打了钟,她得了借口般拿着书袋出去了。 走出外廊才发现忘了讲义,只好又返回去拿。 结果人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到乔太太颇为惋惜地说:她啊,我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糊涂,同窗好友嫁政要的嫁政要、嫁银行家的嫁银行家。偏生她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二十五六了吧,才出来抛头露面地挣嚼谷,唉,说不准这也都是命呐。 西门心中一冷,方才明白乔太太并非没有看到她,而是不想和她打招呼,还在她离开后和自己的同事翻她那些旧黄历。这些年来,她遇到的故交,不止一个乔太太,也不止一个两个如乔太太这样待她,早些时候她还会伤心、愤怒、难堪,如今只觉得无谓。 她当下觉着扎心,不过转瞬也便不以为意,自己愁云压顶,没有精神去计较这些俗世烦情。 她神色自若地推门进来,而乔太太和庶务见她返回,均闹了个大红脸,乔太太继续假装看不见是不能够了,虚礼道:哎西门姑娘,你也在这儿教书啦? 乔太太做过次长夫人,举手投足总是习惯性地透着德高望重,换成别人在背后讲人闲话那叫非议,但换成她这种端方持重的长者,不唯不算嚼舌根,还透着点悲天悯人语重心长。 西门点了个头,拿起讲义离开了。 第30章 辅仁大学贰 乔太太和庶务十分尴尬,究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闲言碎语有辱斯文,俩人瞬间回归师者尊容。 庶务引领乔太太到木兰的教员办公室后便离开了,乔太太同教员旁敲侧击了半天,没得到什么信息,这让乔太太更为忧心,她家女儿个个生的可人,小五尤其出众,平日走在街上都被路人垂涎万尺,电影公司踢断了门槛,娇美如此,放在这男女同校的学堂里,哪有个省心的。 <a href="民国 第44章 告辞教员离开时,木兰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踏雪赶来,嗔母亲小题大做。 乔太太不会当着外人调教女儿,好声撮哄着出来了。 此时上课时分,校园里人不多,乔太太刚出来便被远处玉兰树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大雪初停,校园里银装素裹,那个男人正背对着她们在仰头端详一棵参天大树,乔太太看那背影有一瞬的熟悉,但细看却又想不起来棕色毛衣、白色西裤,系着一条男士羊绒围巾,风度翩翩、似乎很年轻,但手上擎着的粗大雪茄却又透出一股大亨的气势。 乔太太阅人无数,对于这个背影却难下判断,文人不像,政客不是,商人也似乎不大象。 但总觉得第一眼那种熟悉诚不欺人,不由得再看过去一眼,可巧对方转回了身子。 乔太太眼睛一亮,怪道熟呢,原来是大实业家方丞。 当年乔家内迁时乘的便是方氏的轮船,那时方丞虽然刚刚二十出头,却已是平津一带的知名人士,即使轮船后来在汉口被炸毁了,也是诸多父母看好的才俊,乔太太还曾动过撮合自己大女儿和他的心思,得知其有婚约才便作罢的,谁知西门音扑了上去,闹个始乱终弃。 不过近日在报上屡屡看到方丞的消息,旧婚约据说取消了,如今单着,家财万贯,有权有势,这种千年不遇的金龟婿,不知要便宜到哪位走大运的名门闺秀头上。 乔太太一向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一手挽着玻璃皮包、一手挽起明眸皓齿的小女儿,上去打招呼。 方先生,巧,多年不见! 明明是上来套近乎的,却尊贵沉稳有如西太后。方丞虽然不大记得她了,但还是被她的气场搞得不知何方神圣。 她简单介绍几句,搬出自己那位下野了的次长丈夫的名号,以及在交通部挂职的大女婿的名讳,不急不缓、贵人语迟地尽量把自家刻画的有名望,终是让方丞明白了她是谁。 当年咱们一道内迁时,我那大的也才二十二岁,如今一个个都已出嫁,这个小的,方先生您还给过她一把松子糖,十岁的小丫头,如今也已十九了。 她女儿乔木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搞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每常遇到司长太太、总长太太、或者别的阔太太,总要牵着她们姐妹上前拜会,她们容貌出众受过教育,大姐二姐三姐都是以这种方式被婆母相中的,可以说母亲的手段屡试不爽。但直接向当事人推荐,还当真是头一次。 木兰恨不能赶紧遁去。 方丞还好,一来他心情本就不坏,二来也没有察觉乔太太的真目的,只当是长辈的寒暄,他随和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钟声响起了,下课的师生们陆续出来,乔太太说到她前些日子会同女界和学界的一些闻人开办了赈灾会,希望得到商界的支持。 敢问方先生可有名片,老身免不了因赈灾会叨扰你们年轻人一二呢。 方丞抱歉说恰好没带,口述了电话号码给乔太太。 话音刚落,忽然看见踏雪而行的学生群里,有一个细瘦的身影,不是西门音是谁,想是没看到他,正夹着讲义匆匆朝办公室去。 他于是对乔太太和乔小姐道一声失陪,迈开长腿向西门音走了过去。 西门音哪是没看到方丞,她在教室窗户上就已经发现他了。 说好在校门外等,怎就进了校内!而且偏不偏还跟乔太太聊上了。 刚才校役打钟后,她决定先回办公室,打算等乔太太离开了再说。 孰料刚经过甬道,身后便响起了嘎吱嘎吱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料到是谁跟上来了。 周遭的男女学生也已经窃窃私语地朝她的方向侧目,想必乔太太和乔小姐也正在诧异地注目着。 继续走?还是停下? 脚下一顿的功夫,她做出了取舍选项,大方停下,回眸迎向方丞。 方丞也正看着她,而人们看着他俩,她相貌柔弱,来辅仁授课不过三个月,绰号已被取了无数,就刚刚这一会儿,学生们议论的声音中已经听到了病西施、林黛玉、细腰等好几个称谓。 她尽量无视,对方丞点了个头,说:你来了,那我们走吧。 语气从容,像跟男同事借教材一般随和,说着朝通往校门的甬道走去。 方丞叫她等等,目光温和地说:去办公室把我大衣取了吧。 他计划带她去的地方,钥匙在那件大衣里,不得不取。她早上在电话里说大衣丢在家里没带来,他一点不信,她新赁的两间小北屋逼仄狭窄,放那样一件醒目的大衣,很难不被她母亲发现。 他俩就是这样,彼此都对彼此的某些脾性了若指掌,所以在某些事情上,谁也别想骗谁。 西门晓得狡辩无用,再者自己回办公室一趟,让方丞先行,也可避免俩人并肩往校门去的画面。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撵他,说:好,你先到车上等我。 然而三十一岁的男人眼目晶亮,像从前在重庆你侬我侬时般无赖,他说:我不。 西门简直倒吸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骂骂不得、打打不得她转身往办公室去取大衣了。 <a href="民国 第45章 不远处那玉兰树下的乔木兰对目瞪口呆的母亲感叹说:自由恋爱真好,您看,那个人跟您讲话的时候像个老成教条的生意人,跟西门老师却像个年轻潇洒的小伙子! 她哪里知道,方丞自己也没料到会有刚才那种言辞行止,纯是无意识的流露,为是依旧深爱着,所以重逢三天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从前浓情时的意境,那种爱之深刻的感觉,驱使他忘记了俩人已经分开的现实,不自觉的,他就像从前那样了。 第31章 辅仁大学叁 乔木兰不无艳羡,看着西门老师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背影纤巧,独有一段风流和风骨,古典美人一般,怪道男同学们总给她取那些雅号。 远近的学生们也都不嫌天儿冷了,一个个在雪地里搓着手顿着足频频注目,西门老师那么美,他们早看出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子,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才浮出水面,有人觉得那位高个子男人面熟,但大概是报纸的油印照片一向模糊,所以他们愣是没想起此人是谁。 但看得出他很是爱重西门老师,单说那双深情凝视的眼,仁风习习,满含呵护,是个人便能看出荡气回肠的柔情。 西门音疾步穿行在办公楼的走廊上,和早上的侥幸心理不同,她现在已经后悔答应这场见面了。她目前急需解决的是两大问题,一是伺机偷取西角楼的物证,二是杀掉人证苏明珰。而刚才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大实业家像能帮她去偷去杀的人吗?他何等精明,岂是自己借着一段旧情就能将其拉入漩涡的? 也是可笑,方丞接近自己不过是饱暖思淫欲,成功男人的一种消遣罢了,而自己竟然天真到白白浪费时间算计了一早上。 然而人生就是有太多巧合与不得已,她从办公桌下刚拿了大衣,电话响了,男教员接起后转而递给她:西门老师,找你的。 她接过电话,是金先生打来的,说明天福贵儿的课还得继续停着。 家母身体不适,想要提前迁居,明儿去白云观求个吉日,一家子老小一起去,显着诚敬。 金先生是东家,按理说给孩子请假的原因并不必说的这样详细,然他不想放过同西门讲话的任何机会。 提前迁居?西门敏锐捕捉到关键信息。 金家宅院在抗战期间被日军征用作为特务机关,当时那里处决人命家常便饭,金家老太太十分忌讳,从南边一回来便开始买地建新宅,原计划六月八迁居,西门已经觉得时间紧迫了,不料现在金家还要提前搬走,这意味着西门能够利用的时间更少了。 她不觉心慌,脱口道:金先生也一同搬过去吗? 是啊,家母忌讳那些事,索性举家全迁,把老宅一卖,也便了(liao)了。 西门立刻问:老宅卖多钱? 出口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好在恋爱中的金先生心思单纯,有机会和她聊天是极大的幸事,益发侃侃而谈,说:十来万便出,无所谓价钱了,被日军占过,只图尽快脱手罢了。 十来万对于金家那样豪阔的大宅门来说确实不贵,但对于平常百姓来说,一辈子也很少有人能赚到这个数,更莫说西门这个穷教书的。 她黯然挂了电话,自己捉襟见肘,而那个人也早已为了她千金散尽,不由自主的,心中再次起了令自己赧颜的念头方丞! * 她抱着大衣走出去,霜白纤细的手指紧握着大衣的一角,心中的忐忑压都压不下去。 方丞见她出来,迎上几步接过大衣,随即打算给她披在肩头御寒,被她的黑眼睛给瞪住了,他不禁笑了,于是把大衣搭在自己手臂上,说:快走吧,这么冷。 俩人走出几步,距离人们远了,他才拿去大衣上的一根长长的长头发,低声问西门:怎么弄上的?这些天你把它放在被子里? 猜也不能猜得这样准的,西门脚下一错,不偏不正,把鞋跟儿崴了。 方丞及时去扶,人没趔趄,但那双丁字头黑皮鞋的小矮跟儿,离上次修钉不过两个月,现在再次摇摇欲坠。 看西洋景的人们还在后面盯着他们,西门音不动声色地继续走,走到校门外才撑不住了,鞋跟掉了下来。 方丞说:去买双新的吧。 西门说不必,前面转角处有位鞋匠,平素风雨无阻,想必今天也在。 鞋子钉一钉就好,正事要紧,她不能浪费时间。 马路牙的雪地上,钉鞋匠刚刚开张,西门剥下鞋子给人家去修。 雪地里金鸡独立不是办法,鞋匠丢了一双破了鞋帮子的男人千层底旧鞋,让她暂且踩在上面保持平衡,方丞怕她嫌弃那鞋腌臜,从自己西裤口袋取出手帕,蹲下去覆在上面,在她踟蹰的一瞬把她的脚放在了上面。 西门看着脚下踩着的方格子手帕,心中的忐忑给冲淡了些,二人静静地候着,看鞋匠穿针引线,一个暗怀心思、一个岁月静好。 白雪皑皑,方丞柔声道:天冷,把手套戴上吧。 西门没吭声,将握着的手套一只一只戴好。 胡同口,卖冰糖葫芦的少年一手摇着破浪鼓、一手扛着扎满糖葫芦的木靶子,一路叫卖着,踏雪而来。 <a href="民国 第46章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来,大葫芦哎 方丞心中一动,朝那少年看去。重庆少有糖葫芦,战乱时更是物质匮乏,西门音对这种儿时风物不知想念过多少回。 他注视冰糖葫芦的当口,西门音掏出书袋里的铜子儿数了数,钉鞋需要五枚,刚刚够,于是悉数放进了鞋匠的褡裢。 少年和糖葫芦渐行渐近,方丞唤住挑了两串,白雪世界,鲜红诱人。 西门正分神想着稍后如何与方丞套话,糖葫芦递过来时,她不经意便接住了,并且小小地啃了一口,啃完才回神,见方丞含笑看着她。 她略窘,停下了。 方丞说:吃吧,不看你就是了。 这时葫芦少年也出声了:是啊,您快甭看了,赶紧的结下账吧。 方丞一摸裤袋,才想起自己身上没钱。 今天穿毛衣出来的,上面没兜,出门时曾把钱夹放进了西裤口袋,但嫌鼓胀,影响整体观感,想想今天并无花钱之处,于是便把钱夹丢下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西门,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不是吧。他不禁低声出口,你也没带钱? 西门头皮登时发麻,此话让她意识到方丞是没带钱,意识到自己吃了一口霸王葫芦! 当着旁人的面,怨怨不得,嗔嗔不得,脸红极了,不由自主地把刚刚啃了一口的糖葫芦往身后藏,不敢看那少年。 这让方丞想到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串糖葫芦,幸好没咬过,他连忙退还给少年,抱歉地说:远丞银行你知道吗?你上那儿去,就说 被打断,少年是个个子长在年龄前边的,看似十五六,其实不过才十二三,还不具备成年人的慧眼,一团孩子气地嘟囔说,为了仨铜子儿,还叫人费力巴哈跑去几条街外的银行!哼,没想到光光鲜鲜的,竟是个骗吃骗喝的! 方丞和西门那个窘啊,又尴尬又没法子,幸而鞋匠解了围。 小子哎。老鞋匠说,为了仨子儿就生气犯的着吗?哪,这仨子儿我替他们出了。 西门忙道:这怎么使得? 老鞋匠摆摆手说:姑娘,我认得您,您是辅仁社的先生,每天路过都有学生跟您打招呼,我信得过你们学问人,今儿就当是赊了我一半的钉鞋钱,赶明儿送来就成。 西门感激,方丞也再三感谢,总算过了一关。 上车后,方丞再也忍不住,忽然笑了。 你还笑! 西门空自杏眼含嗔,不能把他怎样。 正事未开个头,插曲却一桩接一桩,氛围被打得稀碎。 她坐在副驾位,围着白绒围脖,戴着白绒手套,戴手套的手上还攥着那串被她啃了半口的冰糖葫芦。 这都什么样子!!! 想把糖葫芦丢开,又觉得那样便活脱脱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了。 正事要紧,她终究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进入正题。 你那大衣兜里有印章和钥匙,没别的吧。 这条胡同毗邻辅仁大学,午后两点钟不会有学生经过,此时背静,除了鞋匠再无路人,车上隔音又好,谈话合适。 方丞没有接言,根本不关心什么印章钥匙,刚才的插曲虽然尴尬,但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那堵厚墙,他看着眼前的西门,戴着绒线手套握着糖葫芦的样子像极了十六岁的那个音音,令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他拿起她的手,把被她咬过半口的那一粒,吃了。 然后对目瞪口呆的她说 找我什么事?说吧。 西门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确定方丞可以托付之前,自己绝不能暴露实情,刚打算找个借口周旋,方丞又道:不要再用还衣服这样的借口。 如此单刀直入,西门一下子找不出话术来应对了。 方丞看着她一瞬而过的慌乱之色,知道她不信任他。 他落寞地拿起雪茄,点燃吸了一口,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方丞说着发动引擎。 一刻钟后,车子在远丞银行门口停下了,连日来,方丞一直隐身不出,找他调头寸的人也没有耐心日日到银行和厂子蹲守了。 远丞银行位于哈德门外花市大街,正门熙熙攘攘,人们争先恐后地排队兑换法币,他们从后门进入,随即朝地下金库的方向走去。 金库门口的持枪士兵在今早便接到消息说老板要来,此时不等吩咐,便拿起电话通知襄理过来开门。 襄理和黄春一分钟到位,会同士兵长打开暗锁,并拨动密码。 方丞和西门音以及黄春进去后,其他人留在外面,沉重的第一道铁门缓缓阖上,黄春就着头顶的灯光向第二道铁门走去,打开暗锁,拨动密码,铁门洞开,这次黄春没有进去,向方丞和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第二道铁门也缓缓阖上后,方丞拿出钥匙开了第三道铁门的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开了。 他回头看向西门,候她先进,他随后跟着进入。 一排排、一列列,厚实的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数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潮水一样无穷尽的金光。 <a href="民国 第47章 顺着钢柜的甬道缓缓往前走,深阔幽远,几乎漫长走不到头。 方丞的声音响起 坊间传言说,我对生意不上心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闲在家中做寓公,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他并不是真的要她回答,继续道:目前北平所有银行的金库都面临空虚,连中央银行金库的柜架都有一半是空的,只有我这些柜架上的金锭是满的。 又道:今天上海交易所的白银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五百万,金锭的比价就更无须说,这些如果折合眼下的法币,三十万辆卡车也装不过来。 而这些,都是我变卖上海重庆成都等地的产业囤积的,没错,我在卖,不仅卖了南边所有产业,如今回到北平之所以不办公不出门,是因为我不干了,我在清盘! 有什么猜测在心中一闪而过,西门的声音伴着回音:你打算做什么? 第32章 哈德门外花市大街 方丞暂未作答,他环视一列列乌光潋滟的钢柜,道:音音,你相信我的商业直觉吗? 他并不需要回答,继续道:抗战胜利,百废待兴,都说生意人应该趁此东风,大干快上。而我反认为到了转攻为守的时候了,不,比转攻为守还当更加保守清盘撤退,持币观望,才是最明智的。 西门音明白这不是最终答案,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方丞:如果三天前你来这里,金条和美金比现在还多二分之一,我把它们运出去了,剩下这些也将陆续运走,七年心血,我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安全。 他缓缓向前踱着,娓娓道:内战要开始了,打仗烧钱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情,而国库空虚,钱从哪里来?国府最近游说商界人士,我怎么会拿钱出去让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他叹息一声,我屡次找借口推托没有应约。碍于我在南京的一层特殊关系,他们暂时不会纠缠,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你要走?西门抬头。 对,我会在三个月内,将所有储备转移,然后离开。此事只有海东和黄春知道,现在,你是第三位知情者。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移储备,不怕打草惊蛇吗?西门问道。 当然怕。所以对于我来说这是绝对机密 他向西门看过来,眼目深沉:只要你举发,我一定走不成,我这七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音音。他个子太高,看人的时候总是需要微微低下头,他说:用我这个秘密换你的秘密,可以信任我了吗? 西门瞳孔一跳,感动猝不及防。 哪里还需要再试探!他如此掏心掏肺,她瞬间心软了,就到此为止吧,借完钱就停,不要再拉他进入更深的漩涡了。 她对这个男人,竟然依旧不忍,依旧有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明明自己已经爱上了别人,但此时此刻的一颗心却弱得无力跳跃。 她说:方丞,你猜的没错,我有秘密,也亟需帮忙,但内情你无须知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或者你的银行贷一些钱。 饶是性命攸关不得不开口,她还是赧颜,伸手朝上向人借钱,这是她从小最厌恶的情形,不过眼下事关多少人性命的危急时刻,她不得不开这个口了,而这个钱,她将来一定设法奉还! 方丞一怔,说:看来,我那张支票上的数额,不足以帮你度过难关。 西门点头,那支票上的钱的确是不够的,不仅不够,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你需要多少? 见方丞问得直截了当,西门略沉吟后,说道:十万大洋。 方丞的表情随着她说出的钱数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变化,正要表态,嵌在墙阁里的电话响了。 金库重地,各种配套都得齐全,电话机子亦不可少,一般非急事要事不会响起,他说一声抱歉,然后走过去接起。 对面是黄春的声音:方先生,有个事情需要跟您汇报一下。 方丞意外,自己进库不过五分钟,他没出去前,按规矩黄春和兵警必须守在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不能离开,黄春独自处于隔断第二道门,与内外隔绝,这五分钟绝无可能收到外界新消息,他所说之事一定是早前便已得到的,为什么事先不讲? 黄春仿佛有猜心术,说:事情非同寻常,我也是今天刚刚发现的,本想见了面跟您细说,可是刚才您带着西门小姐前来,我一时觉得不便出口就没说,但您进库后,我思来想去,得和您知会这件事。 什么事。 西门小姐有个男人! 黄春在说话之前,是做足了准备接受雷霆之怒的,然而话说出来了,电话那头却异常沉默,仿佛掷出去了一颗手雷,却迟迟不见爆炸,反倒让人煎熬起来。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电话那头一语不发,黄春知道老板心里此刻有比愤怒还要炸裂的情绪在翻滚。他不敢继续停顿,赶忙细说原委:我在辅仁大学的信箱里发现一封匿名书信,地址是假的,我拆开看了。里面是些亲昵之语,那个人称西门小姐叫音音。 <a href="民国 第48章 西门音距离电话机子远,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方丞岿然不动的背影,似乎被什么消息给震惊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方丞心里燃着惊天妒火,酸、痛、热、冷、寒奔涌而至。 音音,这是他对爱人的昵称,如今竟然出自一个野男人之口! 说完了? 还有,黄春道,根据信里的只言片语,西门小姐眼下的那件事情可能跟这个人也有关系但信息太少了,我不敢确定。 给我查,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方丞挂了电话,沉默地燃起一支雪茄,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仿佛忘了西门此刻正看着自己。 曾经她爱自己爱的死去活来,当年为了自己放弃学业抛却父母,为了自己几乎可以不顾性命那样刻骨的爱,竟如今有了别人! 烟头的火星随着他每一口深吸而冒出嘶嘶的声音,他脑海中响起那天西门音说过的话:从前我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爱他。 他!这个他竟然真的存在!方丞感觉自己要发疯! 西门不解地望着方丞,莫非是生意出了问题,又或者国府要于他不利?总之必然是难缠的事,否则以自己对方丞的了解,断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而自己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借贷,顿时心有惭愧。 烟雾缭绕间,方丞忽然道:你刚才说要借多少钱? 西门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能继续这个话题,一时竟有些迟疑。 她远远地立于钢柜的巷道间,方丞第一次发现这个金库的甬道如此之长,长到让他看不清西门。 西门终是出口了:十万大洋。 十万方丞重复着这两个字。 如果有了这笔钱,你就用不着拿砒霜去杀人了对不对? 西门没想到方丞会这么问,这无形中是在套话,落实她买砒霜的确是为了杀人的目的。她回答是与否,都是在暴露自己。虽然方丞已经让她看到了他的诚意,但她还是觉得在这些事情上,方丞知道的越少越好,因为连累他是她所不忍的。 不过这半晌说了这么多?方丞坦诚如斯,自己继续秘而不宣也无必要,于是她点头:是的。 方丞没说话,就近在电话机子下方的铁椅子上坐下了,他人高马大,把那椅子塞的满满的,一架架钢柜遮挡了电灯,使得光影疏离,他脸庞的轮廓晦暗不明,但眼睛却无比清晰,仿佛有一簇燃烧着的火苗。 他遥遥望着她,道:真的就只要钱,不需要别的了。 对。 方丞笑了,气氛陡然冷冽,他说:不借!你去杀人吧。 西门:你说什么? 你去把那个苏明珰杀了,警察那边我替你摆平,钱不借。 西门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方丞把方格子羊绒围巾扯下来丢到圆几上,陷在椅子里嗵嗵嗵地抽雪茄,还是热,恨不能把那可笑的孔雀开屏的毛衣撕下来。 他不打算问野男人的事情,有失尊严,他只能自己查。更何况西门音和那个男人同处困境,眼下她外出化缘岂不就有一半是为了那个人,问又岂会承认! 墙上的电话又响了,他头也不回地反手把话筒抓过来,浑身骨头像被抽空了,没有一点发火的力气。 这次是海东,说:三爷,大少奶奶找您,说约好文兰小姐一起去来金雨轩坐坐。 不去。他克制着,语调低沉。 那她再打来电话我怎么回? 就说我死了。 海东:好的。 滚!心里骂了这么一个字,挂机了。 第33章 惊闺壹 西门音回到吉市口胡同已是薄暮,进大杂院前她在门楼前缓了缓,竭力收拾心神,在方丞那里碰壁固然败兴,但一想到金家不日就要搬迁,这块心病立刻将在金库的那点羞辱挤得荡然无存。 母亲出来跟小贩换灯油,一眼看见她,便瞧出不对。 音儿,出什么事了? 西门摇摇头,道:屋里说吧。 低头进了院,母亲也不去换灯油了,返身跟进去。 经过小东屋时,西门音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只见前日坏了的门锁依旧耷拉着,上面落着雪沫,显是主家未曾回来过。算上今天,苏明珰已经被肃奸委员会扣住三天两夜了 西门音愁上加愁,人证和物证全无着落。 进屋后,她一屁股坐在三屉桌前,说:妈,金家要提前迁居了。 啊? 可能半个月搬走,也有可能三五日就搬。 西门太太蒙了,女儿到金家授馆就是为了伺机进入西角楼寻找物证,一旦金家迁居,她还有什么理由出入那座宅子。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西门支着额头发愁,说:金家要发卖旧宅,我本欲 话没说全,她母亲便急忙接过去了:那咱们买下来!但抢着说出这一句便哑口了,方知自己是急疯了。 西门音叹息一声,说:是!一旦房子成了自己的,关起门来掘地三尺也无人知晓,还用偷么?可是,买房子那十万大洋哪里来? <a href="民国 第49章 西门太太泄气,也一屁股坐在三屉桌的另一边椅子上,不过少顷目光又再度亮了起来。 音儿,昨天方丞送来这么多东西,看样子是极念旧的 西门音打断:方丞那里我已经去过了,碰了大钉子! 她母亲一愣,彻底没指望了,过一时,还是开口安慰她说:音音,碰就碰了吧,翻篇儿。 做母亲的知道女儿既然硬着头皮去找方丞,必是认为方丞会念及曾经的情分,这一步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是极不容易迈出去的,然而结果竟是被拒绝了,这不是丢脸的问题,这简直是 唉,都怪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儿女,让音音承受这么多! 西门太太心中叹息着,他们的危机,源头在丈夫和女儿,本来丈夫可以一力承担,但女儿做不到置父亲于不顾,硬是要并肩承担,而做妈的又岂能看女儿遇险而自己独活?在女儿为一家人谋划后路的同时,西门太太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执拗地将自己也裹挟了进来。 但饶是如此,女儿依然扛在前面,到如今都还想着为母亲和四个弟弟留后路,打定主意要保全母亲和弟弟们,所以她始终有很多东西对母亲藏着掖着。她认为母亲知道的越少,将来摆脱后,越能轻装前行。如果不是反复追问,她恐怕都不会让母亲知道有那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西门太太忽然心中一动,朝女儿看过来:音儿。 西门音抬头,正对上母亲的目光,其实不用母亲出口,她已经猜到要说什么了,立刻道:妈,不行,那个人他没有钱。 西门太太不解,上次女儿在她的追问下将那人的身份姓名工作情况合盘托出了,那样的工作,那样的家世,怎会没钱。小~玫~瑰 西门音看出母亲的疑惑,索性也不遮掩了,说:我刚回北平那阵子,紧急筹措一笔款子给父亲寄过去,您忘了吗? 没忘啊,咱们卖房卖地借高利贷,不是给筹到了吗? 西门音苦笑:您觉得那可能吗?我们东城的两座院子和顺义的那点田庄能卖上那个价钱吗? 不是赶巧有人着急置产么西门太太说到这里顿住了,恍然大悟,那个买家莫非就是 没错,是他。 抗战刚刚胜利,田产家宅贬值十分厉害,她家的那些连从前三分之一都卖不到,比起当时急需的那笔巨款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有一天那人说他的同僚有意置办田产,出价之高不仅够解当下的燃眉之急,而且还能富余出一部分让她们维持生计。西门心知这个所谓的买家不是别人,必是他本人。但危急关头,她没有骨气拒绝,只能装作不知,默默收了钱,预备容后偿还。 妈,那不是小数目,他为了咱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西门太太叹息:看来买宅子是行不通了,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加快行动计划了。西门一边思索一边道,前日我想到一个法子,本想着尝试,可是福贵儿连请两天假,晾是还得再推几天。 西门太太看着女儿忧愁消瘦的面庞,十分心疼:音儿,你自管对付西角楼这桩事,杀人的事,我来! 她声音很低,但掷地有声。 西门眼神一跳:妈,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音音,你去清心女中兼课是为了杀人,但你杀掉了吗?没有。现如今你又打算来这座大杂院杀,可是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西门太太看着女儿,女儿张口结舌。 西门太太叹气,音音,听妈的话,到时候不要拦着我。 这次搬家,西门太太已是抱了自己动手的决心了。他们这家人是时代的异类,千年流传的重男轻女在他们西门家完全没有,长女反而更被偏爱,四个儿子可以失去父母,只要姐姐和他们活得好好的就行了 她说:先前我接触不到她,眼下住到一个院子里,我和你,谁动手都一样。 说罢又苦笑,怕只怕,我们想杀也已经晚了,没有机会了! 她看向窗外的东耳房,暮光之下,那里依旧黑沉沉的,苏明珰和她姨娘已经被肃奸委员会扣住三天两夜了如果今晚还不回来,那么十有八九被刑讯逼供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可能顶得住那种事情,一旦把明珠交代了,他们西门一家也就坠入深渊了。 第34章 惊闺贰 肃奸委员会沉浸在夜色中,身着黑色制服的武装人员在巡逻,二楼的一个房间内挂着重重的窗帘,密不透风。 三天前的那个傍晚,苏明珰被便衣带回来后,特派员没有立即审她,而是先听两个便衣的汇报。 便衣是当天傍晚七点钟赶到齐化门的,经过煤铺大院时忽然看到路灯下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着,等对方跑近后发现竟是苏明珰,他俩连忙停车呼叫。 不料苏明珰看见他们如临大敌,不等他们下车,掉转身便朝一条细胡同跑了。 他二人意识到有鬼,连忙驱车追赶,胡同太窄,汽车开不进去,只好撇下车徒步去追。 <a href="民国 第50章 进到胡同后,苏明珰早已不见踪影,于是俩人分头寻找,一直找到金台夕照附近,看到不远处的柳树下蹲着一个黑影子,坏在他们脚踪声大,被苏明珰发现了,再次跑走。 俩人继续追,其中一个在经过苏明珰刚才蹲着的那个地方时被绊了一跤,划了火柴细看,才发现那里被刨了一个坑,显然苏明珰从这里取走了什么,他俩毕竟腿长步大,很快追住了,谁成想半路杀出一个管闲事的,耽搁了一阵,不过最终还是人赃俱获了。 吴问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欠条,这些欠条对于案子来说几乎毫无意义,所涉及的几个负债人都是肃奸委员会之前调查过的,完全没有任何疑点。 但如此简单的东西,苏明珰大可以直接交出来,为什么会跟便衣兜了那么久的圈子才就范?实在有些怪异。被控制的这三天,她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仿佛确实不知情。四个特派员不抱希望了,但还是打算最后审问一遍。 苏明珰这次被请进了朱氏之前待过的那间讯问室,吴问雄和特派员进来后,她正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啜泣,相比于之前,脸也小了、眼圈也黑了,其状甚是可怜,想来这三天煎熬惧怕,被吓得不轻。 四个特派员在桌子后面落座,吴问雄开始对苏明珰发问。 苏明珰,看见便衣你跑什么? 苏明珰先是抹着眼泪发抖,后来边抽泣边说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不能没收掉这些欠条,这是我和家人唯一的后路。 吴问雄冷笑:这些欠条根本讨不回债,把它当做后路,这纯属狡辩。 苏明珰说:现在讨不回,不等于将来讨不回;好言好语讨不回,不等于撒泼打滚也讨不回,大不了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去他们铺子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去,就不信他们能分文不给。 那你觉得靠逃跑就能饶的了被没收的局面? 不跑肯定要被没收。跑的话,万一能跑掉呢 她说着话冷不丁看到对面几双犀利的眼睛,忙垂下眼眸示弱道:我现在是知道了,根本跑不掉!长官,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私藏东西了。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那天傍晚她在煤铺大院外迎头遇见驱车而来的便衣探子时,脑袋确实有瞬间的空白,不过很快她就稳住了心神,一个字:跑! 毫无疑问,便衣来的目的就是要押着她找出欠条,说实话欠条没什么,但要命的是上次收到的神秘纸条裹在那些欠条里。一旦被特务看到,她就完了。一想到神秘人,她汗毛倒立。那天她从接受完肃奸委员会的讯问到走进家门,前后间隔不过半个钟头,对方的纸条就已经先她一步出现在小东屋。所以她决不能暴露神秘人的存在,否则一定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 苏明珰,放你回家当然可以,但前提是你得说真话。就刚才你交代的这些,你扪心自问,能蒙混过关吗? 吴问雄说到这里,他旁边另一位特派员配合地猛然拍桌子,声色俱厉道:苏明珰!就凭你这些反常行为,别说扣你三天了,就是直接判你个串谋包庇汉奸罪也绰绰有余! 苏明珰立刻吓瘫了,她是真害怕的,但她在吞掉神秘纸条的那一刻也为自己留了一条应对的后路,到了这一刻,是时候该拿出来用了。 她颤声道:我交待,我全交代。 说! 我之所以逃,是因为那些欠条里面有一张是去年新到我家上货的相与的,因为他只来过我家一次,柜上的伙计没大记住,似乎没有向你们提供他。 此人叫什么? 王忠福。 四个特派员想了想,案卷里记录的过往盘查人员当中确实没有这么一个人。 吴问雄命令苏明珰:继续说! 苏明珰:虽然他只来过我家一次,但家父与他很是投缘,我想既然是家父认定的人,那肯定不会赖我们的账,而且没有被你们盘查过的债务不会被判为逆产,我就想等以后有机会,去跟他要这笔债,那天之所以拼命逃,就是想藏起这张欠条,可是杀千你们的便衣追的太紧,我很快就跑不动了,正好便衣被一个过路人拦住,我就赶紧把那张欠条塞进胡同里的柴蓬缝隙里 便衣押着苏明珰果然在某胡同找到那张欠条,线索再次中断,这次特派员也觉得之前是不是把这个小毛丫头想得有点太复杂了。 远的不提,就单说苏明珰一夕之间从家财万贯变成家徒四壁,这样炸裂的落差让她渴望保住最后一点钱财而跟他们费力周旋,这倒是挺符合她那点儿娇生惯养的人生格局的。 眼下到处是学生在游行伸张什么民主和法制,他们特务机关也不能跟过去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拿这么一个插曲做理由把十六岁的苏明珰收监不太妥当,但吴问雄总觉得这里边有问题,把苏明珰放回后,他再次盘问两个便衣,有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便衣在追苏明珰的过程中,被一个抱打不平的人打了岔。 什么人?能在三招两式内把你们两个人放倒! <a href="民国 第51章 军统和中统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心眼多之外,身手也都了得,轻易被一个过路人撂倒这未免太不可思议。 便衣道:那人功夫着实罕见,虽然天黑看不清长相,但可以肯定的是年龄不大,个头很高,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吴问雄闻言沉吟:也就是说,苏明珰在被你们追的当口遇上一个绝世高人?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那个人并非过路人,而是专为帮助苏明珰而来的,搞不好是苏家的同伙。 那倒不可能。两个便衣同时出声了,他们回想当时情境,他俩从细胡同追出来,苏明珰七拐八绕一通跑,那个拔刀相助的人起初是开着车出现的,还差点撞到苏明珰,前前后后,没有一点俩人认识的迹象。 吴问雄脑袋里一团乱麻。 便衣退出后,中山装男人也发话了:这个案子呢,上面很重视,内战一触即发,但我们的武器在抗战中消耗殆尽,所以找明珠迫在眉睫,这里边的道理你们都清楚吧? 众人没说话,但心里压力不小,必须削尖了脑袋挖掘线索,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吴问雄给便衣吩咐:明天一早去调查那个路见不平的人。 便衣发愁,连长相都没看清楚,怎么调查呢? 车牌呢?吴问雄道。 没看清,只记得尾号是 5,不过北平这么多车,哪能查的过来啊。 吴问雄闻言也凉了半截。 * 夜色深沉,黄春驾车在覆满积雪的盘山路上蜿蜒前行,汽车前灯所能照到的地方,皆是厚厚的雪被。 远处山顶上是宫殿一般的建筑群,那里灯光闪烁。三爷经手燃油生意,不缺柴油,别墅里自己发电,前庭后院都有灯光,大院也是灯光。想想那位西门小姐,夜夜守着豆粒大的煤油灯,何苦来哉! 车子逐渐趋近山顶,别墅的那座黑铁镂花大门徐徐开启,黄春进院停好车,听到从客厅传出留声机的靡靡之音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黄春不觉诧异,傍晚三爷离开金库时那个冷面寒霜的样子,怎会这么快就有闲情听这种软绵绵、麻酥酥的东西。 进去一看,果不其然,除了一个愣海东在沙发上打盹外,哪有别人。 留声机的黑色唱盘兀自转着,他从海东身边绕过去敲书房的门,有个老妈子从外面进来了,说三爷在后湖。 他于是往后湖去,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海东,许是太困了,加上留声机的曲子压着,海东愣是没被他吵醒,依旧盹着。 黄春笑笑,摇着头出来了,这个时候还能听小曲儿、睡大觉的,也就是林海东了。海东十七岁跟着三爷南下,同甘共苦、风里雨里九年光景,他于三爷,早就超越了主仆的情分,兄弟无异了。 别墅东首有一条鹅卵石小径,现在被积雪覆盖着,从那里走到尽头是这座大院的后门,从后门出去沿湖走大概五分钟,有别墅自建的打靶场。黄春谢过老妈子,朝着小径走去,一只长毛大狗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后门是一扇黑色镂空铁门,此时月色和雪光映照之下,竟能看清上面爬着的枯黄鸢罗,他上前推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湖向前,看到前面有篝火,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区域,身穿皮夹克的三爷,正在篝火上烤着一只野味。 他走近唤了声,三爷没抬头也没吭声,但知道他来了。 旁边的老管家问:三爷还需要什么吗? 三爷看着篝火说:不用了,你去吧。 老管家跟黄春点个头,走了。 篝火闪烁,烤肉滋滋地冒着油,不知过了多久,黄春蹲下去,添了一把柴。 三爷! 没有回应。 黄春不由又唤了一声:三爷! 方丞回过神来。 黄春说:肉快糊了。 方丞这才发现烤肉已经冒烟了,把肉翻了个面。他心不在焉的摸起调味瓶看了看,说:把盐给我。 黄春:您刚才放过盐了。 ,把辣椒给我。 黄春:那个您手里拿的就是。 方丞: 少顷,他用手里的小刀把肉分成两盘。 黄春说:三爷,我来吧。 不用。 他分的很认真,冷不丁说:大杂院的房东给西门赁的屋子添置了不少东西,明天你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停下吧。 黄春应下,不过想到三爷之前授意房东那么做,是想变相干扰西门杀人,可现在若是停下,那么 他不禁问道:万一西门小姐对苏明珰真动手了怎么办? 不会。方丞说,杀人这种事她想得出来但干不出来。我那天也是关心则乱。 肉分好了,方丞却不吃,示意让黄春把两盘都拿去。 他说:那个男人,必须尽快找,也许找到他后,苏韧案以及西门音的谜团也就解开了。 <a href="民国 第52章 黄春应下。踟蹰一秒忽然问:三爷,您还打算和西门小姐在一起吗? 黄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生怕又迎来像下午在金库通电话时那样让人忐忑煎熬的沉默。 为什么不?三爷冷笑:不就是冒出个男人嘛,面都不敢露的家伙,不值一提。 大概嘴硬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可以减轻扎心之痛吧。 黄春是个比海东会说话的,三爷您说的极是,这四九城里,您是头等人才,比您年轻的没您有钱,比您有钱的没您年轻,哪个男人能跟您比 这话对三爷一点安慰作用都起不到,三爷直接打断,吩咐道:眼下头等大事,是在肃奸委员会发觉西门音与苏韧案有关之前,把西门背后的麻烦给解决掉。 至于其他的,篝火在他脸上形成跳跃的光影,又映在他的眼中,摇曳、动荡,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幽幽说道:等这些结束了,我再跟她算账。 第35章 惊闺叁 油灯微弱,西门太太坐在三屉桌旁,用一团洗染过旧的毛绳,给小儿子织一件外套。搬家两天了,她一直睡不着,预谋杀人的人,心力交瘁。 唉 她不觉发出微微的一声叹息。 炕上的西门音睁开了眼睛。她躺下一个时辰了,完全没有睡意,西角楼和苏明珰轮番对她侵扰,母亲那时不时的叹息也让她揪心。旧房子的窗帘挂到新赁的这间屋子上有点短,紧着下边挂,于是上边留着一条缝,可以看到屋檐外的星子,小小的、瑟缩的,仿佛冻得发抖。 苏明珰被拿去三天三夜了西门音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可能发生的画面,苏明珰敌不住刑逼招了供,她和母亲的筹划失败,军警登堂入室 越想越怕,白日里的淡定不过是做给母亲看的,越是危机时刻,越是不能泄了士气。母亲已经慌乱,若她也表现出方寸大乱的样子,娘儿俩益发得六神无主了。 音音!忽然母亲警觉地唤了一声。 西门音心头一跳,也察觉到什么,屏息静气,凝神细听,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踪之声。 西门音连忙起身,摸过枕边叠放着的丝绵小袄披上,然后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瞧去,与此同时她母亲把油灯吹灭了。 雪光映照下,小东屋门口进去两个人,一高一矮,西门立刻看出了那是苏明珰和她的姨娘朱氏。 俩人进屋后,嘭地关上门,随即油灯点上了,窗户纸映出人影晃动,而接下去便是低而快的争吵声。 西门音和母亲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苏明珰回来了,没有军警跟随,她们又侥幸过了一关。 西门太太蹑足走到门口,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试图听小东屋争吵的内容。 此时已是午夜两点钟,院子里的住户多是苦人,劳累一整天,到这个钟点正是睡得沉的时候,吵都吵不醒。而西门她们这间北屋距离小东屋最近,虽然苏明珰和朱氏把声音压的很低,但激动时还是会有零星的一句两句传出来。 似乎是苏明珰到八大胡同卖绢花被朱氏误以为做暗娼,朱氏在受审时对特派员交代了,引得苏明珰现在大发小姐脾气! 夜深天凉,西门音摸黑下地,趿拉了鞋去给母亲搭上披肩,低声让母亲休息。西门太太答应着又听了两耳朵,只隐约听见朱氏理屈地说了一句:你总去那种地方,让我怎么想,接着就被苏明珰用几乎听不懂的山西话骂了个狗血淋头。 座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摇动着,西门母女总算安了心,上炕睡下了。小东屋那边却战火正盛,苏明珰究竟是大家闺秀,长这么大,颐指气使是有的,骂人却不曾,但今儿却被朱氏气得破了例,在她看来,姨娘纵然误会了她做暗娼,也不该直接在人前说出来。 小南房的大肚子媳妇身虚觉浅,有点响动就醒,披了衣服出来,踩着雪走到小东屋,隔着窗纸劝她们。 为免邻居问起究竟,苏明珰和朱氏火速地和好了!她俩谁也不想把起因说出去,虽然那起因是个误会,但毕竟是个不体面的误会,说出去都嫌脏了嘴 大杂院总算安静下来,苏明珰忆起同特务兜圈逃跑时的情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凶险万分,如果没有王忠福的欠条、如果自己情急想不到利用这个欠条来做后路,如果没有那个抱打不平的人出现,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自己都非栽不可。 不过后患也堪忧那个打抱不平的人,他是什么人?他会被肃奸委员查到并调查吗?他看到自己吞了纸团,会揭发吗? 苏明珰心慌气短,第一次收到威胁自己的神秘纸条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感觉自己不小心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可怎么办呐,苏大小姐觉得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万一那个人被抓到万一那个人万一然而,她很快便发出了死甜死甜的酣睡声。 难以入眠的朱氏听到鼾声不由摇头,死丫头怎就恁般心大啊! 翌日一早,朱氏去筛子胡同接自己的龙凤胎,回来时朱大舅也来了,朱氏让他帮忙钉锁,昨晚一回来朱氏就发现门锁坏了,叵耐深更半夜,只好从里面用破缸顶了一夜门。 <a href="民国 第53章 都穷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还来撬锁。 朱氏一面忿忿着,一面给朱大舅打下手。 北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溜出来四个人,两个少年两个孩童,挎着书袋鱼贯而出,想是怕上学迟到,匆匆朝大门口走了,只有最大的那个少年在经过人身边时轻轻点了个头。 虽然都是孩子,但四兄弟身上透着一种与这个大杂院格格不入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体面,一种家道中落式的、倔强的体面。 朱氏没想到自己三天没回家,这大院儿竟已经又有了新住户,四兄弟从大门口消失后,她不觉转头看向北屋,恰一位妙龄女子抱着书本拎着书袋出来了,朱氏还没怎样,朱大舅先呆住了,钉锁的斧头差点把自己的手砸到,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对方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微微含笑点了个头,文绉绉的,简直比戏台上的观音都瞧着受用。 老光棍朱大舅局促不安,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盯着人家看。 而朱氏则觉得哪儿不对劲,总感觉后背上盯着一双眼睛,寒森森的,她猛地回头,北屋的窗帘动了一下,但没有人。 * 西门走出门楼,刚刚朱氏猛然回头的动作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没想到朱氏竟如此警觉她不由捏紧了书袋。书袋里有一包砒霜她将砒霜掉了包。她当然不会让母亲去冒险,如今家里那包砒霜,是她拿半截粉笔掺了点土蒙混过关的 忽然一声急刹车把她骇了一下,抬头看时,车上的人竟猛地匍匐了下去,她蓦然心惊,迅速转身回去。 心中怀疑是特务仍在跟踪苏明珰,但又不确定,因为刚才那一匍匐,明显是因看到她才做出的应激反应 她哪里知道其实那辆车上的人和她们的事情毫无相干,是林海潮和伍一帧。 他俩又来送那封信,刚才车近杂院门口时,伍一帧忽然低呼一声快停车,随即缩到车座下,顺手一把将林海潮的脑袋按进了方向盘里。 怎么了?林海潮低声问,难不成又看见我师哥跟方先生了? 不是。 不是林海潮顿时甩开伍一帧的手,抬起头,那你这干嘛啊。 是西门老师 身边人都知道伍一帧暗恋他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三个月了,把之前同时追着的五个女朋友都吹掉了,深情的不行。 林海潮直接忽略什么西门东门,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说:下去看看,姓苏的总不能三天了还没回来吧。 伍一帧小心翼翼地抬头窥视,发现西门音回去了,才松下一口气。他说:赶紧掉头回家,今儿不管姓苏的回来没回来,这信送不成。 为啥? 伍一帧不肯说,逼急了才含羞带怯地交代:早上没睡醒就被海潮揪了出来,没洗脸! 没洗林海潮气笑了,不过缓了缓还是得撮哄着让他下去,没洗也很白呀,真的,跟熟鸡蛋似的。 不去!伍一帧往后躺了下去,并且用车上扔着的一本破书挡住脸,要么改天,要么你自己去。 林海潮没辙,说:算了算了,送去筛子胡同吧。 一面说着一面掉转车头往筛子胡同去了,这三天他每天过来,大杂院的人说苏明珰姥姥住在附近的筛子胡同,索性让她姥姥转交得了。 横竖他自己是不能去送的,长得太俊,万一被苏明珰一见钟情可就糟糕! 第36章 惊闺肆 小东屋逼仄阴暗,当炕吊着一条破布帘子,勉强将一铺大炕隔成两个空间。是苏明珰想的法子,好叫她脱换衣物方便些。 她还没起床,弟妹在嚎啕,朱氏唉声叹气地搅着一锅棒渣粥,这时朱姥姥来了,瞧了瞧炕上那片破帘,使个眼色让自己的老姑娘出去说话。 朱氏把俩娃往炕上一拴,跟着老娘往院子里去了。 积雪满院,朱姥姥呵着手,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给她,说:有个小子送家来的,说是让交给明珰,姓林,别就是那谁吧?娘不识字,不知道写了啥,你看看,要是有什么,我看你还是先别叫明珰知道。 朱氏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跟特派员交代明珰做暗娼的事传到林家耳朵里了? 提心吊胆地拆开信看了一遍,喜忧参半。忧的是,林家少爷要退婚,喜的是,明珰往八大胡同跑的事情并未外泄,不仅如此,字里行间还透露着林家少爷是因为无法说服他父亲,才私下写信给明珰请求成全的。 林家老爷的脾性九城闻名,那是绝不会背信弃义退婚的,如果她拿着这封信找上门,不唯不会让林少爷得逞,还会对林家老爷子起到激将作用,震怒起来,可能就强制儿子提前完婚。 朱氏灰暗的眼中升起一丝光明,只是,这样做万一把未来姑爷惹恼咋办? 朱氏回头看了一眼小东屋那扇破门,又看了看门缝里露出的俩小娃,寻思半晌,终究还是做了决定。 娘,您帮我跑个腿。 朱氏把信掖进自己袖口,进屋卷起炕上的蓝花棉被,塞给她老娘,让去当铺把之前当掉的一件丝绵袍子赎回来。 <a href="民国 第54章 朱姥姥说:这怎生是好。倒春寒的天儿,夜里还离不了厚被子呐! 朱氏面无表情,说出门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大不了白天赎回来,晚上再换回去就是了。朱姥姥不再说啥了,抱着那床棉被出门,然而跨门槛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朱氏扶着朱姥姥叹了口气,说:算了,明珰醒来再说吧。 其实明珰已经醒了,她并未留意姨娘和朱姥姥在叽咕些啥,她睁眼就满腹心事,一会儿想那个抱打不平的人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定时炸弹?一会儿想神秘人的事情。神秘人到底是谁?能无声无息把东西放进小东屋。 不,也不是无声无息,这不是把锁给撬了吗?等等,苏明珰突然起身,披衣下炕就往外走,那架势吓了朱氏母女一跳。 朱氏问她要干嘛去,她答说去跟院子里的邻居打听那天傍晚有没有看到是谁撬了她家的门锁。 这会儿邻居们正捡完煤核陆续回来,她挨家问了过去,结果都说没留意,只剩北屋的新邻居,但想到他们是那天傍晚才搬进来的,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于是作罢。 回屋后姨娘卷起炕上的蓝花棉被塞了过来,让她上当铺换棉袍。 换棉袍?你要见什么人? 明珰意识到姨娘要外出见客,但见什么人需要格外穿戴体面? 恰巧这时候弟弟不知为什么哭闹起来,姨娘连忙去哄。 弟妹虽然很少哭闹,但要闹开了没有半个时辰哄不住,苏明珰见状,也便作罢,抱着那床兰花棉被出去了。 胡同里有两个老妈子拎着破铜烂铁,一面跟小贩换洋火,一面唧唧咕咕地说着闲篇 刚才哪来的四个学生娃子?怪体面的,胡同里又搬来新住户了? 可不嘛,搬过来有三天了,听说是个有学问的人家,五个孩子,这四个小,还有个大的是闺女,在学堂里做先生呢。 苏明珰闻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老妈子的京片子脆生生的:住哪院儿啊? 呶,最里边,杂院。 哎呦喂,怎住那儿啊,小东屋是一家汉奸,西屋的艳红您也知道,是做那号买卖的,回头把孩子带坏喽! 图租子便宜呀!虽然是个有学问的人家,但家里遭了难,也成了苦人。 唉,这年头,好端端的体面人家,光景也是说不成就不成了 苏明珰走得再慢也逐渐拉开距离了,因此后面的话听不清,不过她对新邻居已经萌生了敬意,她自己读书不好,所以对学问人有种独特的向往。 想到读书,她也是悔不当初,小时候,父亲让她读书,她全无兴趣,只喜欢到柜上看大人算账做生意,认为识的字只要能看懂账簿不至于在生意场上被骗就够用了。来到北平后,也是想到学堂女娃多,潜在顾客多,才假模假式去清心女中上课了。直到一位女先生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对学问的看法 明珰至今都记得初次见到那位老师的情形。相比老家那些古板教条的先生们,这位老师给她的感觉是惊艳的、华彩的,她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子不靠衣装衬托就能散发出清雅矜贵的气质,那一刻,明珰悟了,也自惭形秽 从当铺换了棉袍回到吉市口胡同,时辰已是七点半,她走得很急,想着赶快把棉袍送回去好去学堂,没留神在大门口与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彼此都愣住了。 苏明珰? 西门老师? 俩人同时出口,苏明珰立刻就意识到,原来,那位让她顿悟、引起她对学问人无限敬意的西门老师就是刚才老妈子们议论的那位新租客家的女儿。 明珰,你也住这里吗? 苏明珰欣喜地点头,西门老师,您为啥跟女中辞工了呀,这些天不见您来上课,我好难过来着。 苏明珰在女中因为父亲汉奸的身份被处处排挤,只有西门老师没有因为她有汉奸的背景而歧视她。 这个早晨变得格外明媚,原本压在心头的精神包袱也暂且卸下了,明珰乐颠颠地说:您等我一下。 说着哒哒哒跑进院子,把棉袍交给姨娘,拎着书袋出来,小虎牙亮闪闪地道:西门老师,咱俩一道走。 西门笑道:今儿不巧,咱俩不顺路,我去应辅仁的卯,在恭王府那边。 那正好,我今儿不上学堂,三天没开张了,我得赚钱,今儿去东交民巷卖头花儿! 说罢自来熟地挽上西门手臂,俩人一起往胡同口去了。 苏明珰是个健谈的,一路上小嘴叭叭说个不停,西门多数时候只是在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十六岁的明珰天真烂漫,比她当年还要缺心眼,一直把她送到辅仁门首,才挥手往东交民巷去了,西门望着那抹小巧的背影,想这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杀的人,一时间心绪万千。苏明珰被肃奸委员会审问三天也没有交待明珠,所以,她们还有时间。 再等等,再等等吧 如今,当务之急是解决金家西角楼的问题。她给福贵儿授课刚刚一月有余,起初情报不确切,浪费了许久才查到物证在西角楼的某块耐火砖的夹层内,后来通过观察,摸清了金家的守卫习惯,尤其西角楼所在后院的仆妇轮值规律。 <a href="民国 第55章 她连西角楼的钥匙都配制好了,也伺机潜入过一次,但里边墙壁地面使用耐火砖的地方很多,一块砖一块砖找过去,起码需要三四天的功夫恐怕才能找到物证的所在,根本不是她趁着福贵儿做题的功夫以及趁仆妇轮值换班的间隙能完成的。而且这样危险性很大,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便将功亏一篑! 昨天她安慰母亲,说自己有法子,但其实并无把握,再好的法子都比不了将金宅买下来更保险。 想到这,她不由又想昨天在金库的场景。方丞不惜自爆准备出洋的计划,可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翻脸了,一定是有什么内情算了,没时间想了,进入西角楼迫在眉睫,杀明珰更是麻烦中的大麻烦,焦头烂额,她哪里有一点一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啊 不过方丞,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轻点,你轻点儿 敞阔的香山别墅大卧房,大铜床吱吱呀呀,雪白的纱帘若隐若现,随风浮动,窗外群山连绵,天高云淡。 方丞提起裤子下了床。 海东在他身后举着针管和药棉,嘟哝说:打针哪有个不疼的 三爷那天在辅仁大学冻着了,一开始没发烧,只是有点咳,本以为没什么大碍,不料昨晚直接高烧三十九度。 海东在后方的时候,常到伤兵救护队做志愿者,打针输液什么的都是手到擒来,那时候倒从未用在三爷身上,因为三爷身强体健很少生病,这次实在是烧得太凶,他又不肯请医生,于是只好海东上手,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三爷刚下床便问:黄春来过电话吗? 海东说:哪能有这样快,三爷,你先养病要紧啊。 要他说,三爷这次高烧,八成是因为急火攻心。 看三爷那个低气压的样子,海东心想有什么可难过的,你们分开了七年又不是七天,连绿帽子都算不上! 厨房的人早已将早点摆了上来,因为三爷感冒身沉,后厨特意安排了百合绿豆清粥。 三爷从报栏抽了一份早报,一面低头看着一面往露台上的餐桌旁走去,他穿着黑色织锦缎睡袍、湖水色软绸睡裤,就算高烧不退,也依旧高雅得体,这得益于从小的世家优渥,就算经历数年潦倒,骨子里的优雅也不会丢失。 嗓子疼的缘故,他实在胃口不佳,一碗清粥吃了将近一刻钟。 恰在这时,黄春风风火火地来了。 三爷,那个男人找到了。 第37章 惊闺伍 黄春那天被方丞下了严令,务必在三天内找出野男人的踪迹。 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黄春这几日连个盹儿都不敢打,不分白日黑夜地调查。关于那个野男人,除却那封信,叫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只好用了最笨的办法,跟踪西门。 在他看来,只要是有私情的男女,就不可能忍着不见面。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跟西门关系匪浅的男人,此人白天去辅仁旁听西门的课,晚上又跟着西门回吉市口的住处。 但二人似乎是发现了黄春的跟踪,一路上都是一前一后地走,保持着五米开外的距离,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胡同口,那男的许是发现了远处的黄春,转弯消失了。黄春哪肯罢休,立刻追上去,守株待兔了一夜,终于在今早将人拿住了。 此人是大公报的记者。黄春汇报说:在他住处搜到了西门小姐的照片,看样子是最近拍的。另外,已经检查了此人的手稿,笔迹跟写给西门小姐那封信上的一样。 方丞边听边用着早点,原本打针后稍微缓解的嗓子此刻疼得钻心,明明喝的是清粥,却跟吞刀片一般。 还有这青菜,每咀嚼一下都抻着神经怎么回事,居然连牙都开始疼了!那个野男人要是不能料理清净了,只怕这股子邪火还得烧得更猛,烧得连心肝脾肺肾都冒烟不可。 场面异常沉默,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粥碗发出的声响。 黄春就料到三爷会是这个样子,没消息的时候心里急归急,尚且还能冷静,而今有了消息,反而顾得上恨与妒这回事了,虽然他嘴上从未说过半个恨与妒。 终于三爷说话了,声音低沉嘶哑,但能听得出那股子冷酷:人呢? 现押在琉璃厂那边,派人正看着呢。 打断腿,扔荒郊野外! 黄春语滞,打断腿,再扔荒郊野外,那还能爬回去吗? 合着三爷这是要让那小子自生自灭永远消失啊,这可是变相杀人呐。 果然情敌之恨比杀父之仇都 旁边海东知道黄春有多难,连忙帮着打起了圆场:三爷,这人才刚刚找到,究竟是不是正主,还没有板上钉钉呢。不如先好好问一问,别急着发落。 方丞也是堵得发了昏,海东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失态,面无表情地推开碗碟,起身丢下一句:那你就问! 走了。 黄春松口气,废话也没时间说了,让海东和他尽快往琉璃厂去。 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后堂,那位记者在博古架旁扔着,没上绑,但有人看着,跑不了,穿着西装,戴着圆圆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一丝不乱,正在叫嚣被侵犯了人权之类的进步青年才能讲出来的词汇。 <a href="民国 第56章 海东和黄春问了几句,全都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由于顶着三爷给的压力,这二人见对方油盐不进,瞬间也不冷静了,干脆抡起拳头一顿暴揍,揍得对方连连求饶。 我交代我交代!那记者哭喊道,我跟的不是西门小姐,是方丞,方先生。 少他妈耍滑头! 见海东又抡起拳头,那记者吓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真的真的,是祝老板让我干的!他让我盯梢方先生,拍点儿照片,不管是桃色绯闻还是其他什么,总之能抓住小辫子就好,我说二位爷,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黄春拿出那封神秘男人给西门的信跟记者的手稿比对,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跟西门小姐无关,那我问你,这上面的字迹为什么一摸一样?! 记者无奈至极,苦着脸喊道:这是仿宋体啊我的爷!仿宋体谁写不都是这样嘛! 黄春当然知道,但他被三爷逼得找人心切,哪有时间找专人鉴定笔迹。当时一着急,就先跟三爷汇报了,想着总归三天之限多少给三爷一点交代。不过眼下总算确定是场乌龙,不用把人扔到荒郊野外了。但对方是奔着方先生来的,那还是要问个清楚。 你说的祝老板是哪一个? 祝厚山,春风报馆的大股东。 黄春想起来了,是上回印小霜唱堂会的事儿,三爷为了将事情压下去,对祝厚山一顿软硬兼施,逼得对方不得不在报纸发售的几分钟前下令停止发行,不仅如此,还封停了另两家报馆。 三爷当时着实有点过,就此得罪了以祝厚山为首的报业大佬们,对方于是派出记者来抓他的马脚,就等着一个合适的节点搞他个人仰马翻。 事情听上去顺理成章,可海东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你的目标是方先生,那你跟踪西门做什么? 记者只好和盘托出。原来他跟踪方丞两天,发现对方深居简出,好容易出趟门,还总是跟丢。直到那天在东安市场附近,他看到方丞和一位惊为天人的女子出了当铺,二人一起坐车走了。开车之前,他还看见方丞把外套脱了让女人拿着。显然,这两人之间有事儿!而更巧的是,那个女的他还认识,是以前母校里的一个算学天才,叫西门音。之前学校里就有西门放弃学业跟着方丞私奔的传闻,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二人还在暗通款曲。那么既然方丞不好跟,便索性跟住西门 昨天我在跟踪的时候,发现这位爷一直走在后面,我寻思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所以只好回家。没成想今天一早出门,就被摁住了。 妥妥一场乌龙! 黄春和海东再次站在三爷面前的时候,已经拿回了在记者那里搜出来的所有照片。 方丞一张张看着照片,有他和西门那天走出当铺的,有他在车上强吻西门的,有他给小四儿买红薯的,有他穿着毛衣在学校跟西门见面的,还有些西门独自一人的照片 忽然一张照片引起了方丞的注意。那张照片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拍的,照片上的西门拎着书袋兀自走着,路边茶馆酒肆估衣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个人入画只有半个身子,但仅仅只是这么半个影子,在方丞看来都过于优秀了。如果让他用什么辞藻去形容此人,那恐怕是长身玉立、潇洒俊逸、如圭如璋如此等等。 方丞整个人都不好了,男人的直觉让他不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入镜的路人。 他翻开先前看过的照片,试图寻找构图完整一点的这个人的身影,照片太多,看不过来,他丢了一半给海东和黄春。 找这个人! 海东和黄春顺着三爷所指看过去,三爷所说的那个人,身穿笔挺军装,是正在开门上车的姿势,距离西门非常遥远,几乎在镜头的最尽头,可以说和西门处于背道而驰状,头部只有喉结入镜,其余就是半个身子。 海东不明白,说:三爷,这人,叫我看跟西门擦肩而过的那位穿西装的都比这人更像。 而黄春则有点沉吟了,他晓得爱情中的男女都是有第六感一说的,三爷应该也不例外。 不过三爷出口后他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原因。三爷说:黄春,你之前说,那个男人可能跟西门目前的事情有瓜葛? 对,不过这一程子又发现可能不是瓜葛的问题,而是这个男人在帮忙。 三爷:什么样的人,有能力在汉奸大案上帮到忙? 他并不要回答,而是拿起那有半个身子的男人的照片,说:你还说,这人很神秘,你把曾经在天津府做暗探的人动用了,依然很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是什么人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三爷的手在那半个军装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下,两下,他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说:是特务! * 西单灵境胡同是北平最宽的一条胡同,肃奸委员会临时办公署选址在此,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自打他们在这里挂牌后,连原先的庙会都挪了地儿,胡同里镇日冷冷清清,仿佛净街了一般。 两辆军用吉普和一辆军用卡车经过卫兵站岗的门楼,先后驶入大院儿。 <a href="民国 第57章 吴问雄和穿中山装的小组长从最前面的吉普下车,面色很难看地朝那幢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走去了。 作为南京方面的特派员,他们来北平一个礼拜了,苏韧案毫无眉目,线索一再中断,刚才带着军警去找最后一条暗线,结果也扑了空。 进到办公室落座后,中山装接过吴问雄让来的烟,低头闷闷地抽起来。 烟雾缭绕中,他说:闹了鬼了,怎么有点线索就中断。 吴问雄也在抽闷烟:没错,是有鬼,内鬼! 他摁灭烟头:老左,军统那帮人得提防了!不行接下来咱们调查的时候跟北平站分割开吧! 中山装男人蹙眉抽烟,沉吟着说:咱们过来只是配合督办,分割谈何容易,不过不留个心眼是不成了,接下来你暗中调查吧,没鬼最好,有鬼咱们也好跟上面交待! 第38章 惊闺陆 北平的风是出了名的人憎鬼嫌,一大早房檐上的瓦片被稀里哗啦地扫荡着,院子里的积雪被一块块地揭起,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小东屋的窗花不知是何年糊的,多处破了细细的小缝,此时被风吹得噗出噗出地响。朱氏今儿要上林家,她穿着那件从当铺赎回来的丝绵袍子,对着半块破了的镜子把发髻梳好。炕上两个龙凤胎抱着一只老虎帽子咿咿呀呀地玩,当炕那条破布帘子挂着,大小姐还在睡懒觉。 朱氏出门前不放心,把两个小娃用红裤袋拴牢。 她老娘今天有事不能带孩子,她只能丢给明珰带。 不过出行前并没有把明珰叫醒,明珰落难不过半年,从甩手不干活的大小姐到偶尔动个笤帚洗个碗已经是破了天荒,叫她耗上半天功夫待家里看娃一准不答应,但朱氏晓得怎样对付她,孩子在炕上拴牢是不会掉地的,往往等饿了才会哭,到时就算明珰没有醒也被吵醒了,而她虽是个四六不管的大小姐脾气,待弟妹却是亲的,到时想不带娃也由不得她了。 朱氏掩好门出来了,心中忐忑此行是否顺利的情况下,却依旧冷森森地后背一激灵,熟悉的感觉再次冒出,后背有眼,她倏地转身,对面是小北屋,窗帘严实,并无异状,只有狂风卷起的雪片扑打在窗纸上。 朱氏纳闷,满心嘀咕地走了。 * 北屋里,西门太太心跳如雷,孩子们一早都去上学上工了,她隔着窗帘观察了小东屋半个钟头,没计划今天行动,但机会却突兀地来了。朱氏出去时穿着丝绵长袍,发髻梳得光滑。这种打扮对于朱氏来讲算是隆重的,可见她此去必然耗时不短,现在小东屋只苏明珰和两个三岁小儿 北风刮得呜呜响,地上和屋顶上的积雪四散飞扬,破旧的棉布门帘被吹得扑扑着,院子里的劳力一早便出去了,西屋的暗门子从前日外出就一直没回来,其余在家的老弱病残逢着这种地上有积雪天上有大风的天气也不出门,自在屋中缝缝补补。 西门太太六神无主,没机会时焦灼难耐,机会来了竟是这般无措,等等,先等等,万一朱氏并非远行,三五分钟就回来呢? 这一等便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小东屋传来小娃的哭声时,西门太太再也不允许自己犹豫了,紧了紧披肩,拿着预备好的脸盆推门出院。 苏明珰被弟妹的哭声吵醒,拉开破帘子一看,原来是尿裤子了,把棉裤湿了个透,大冷的天,屋里没生火,棉裤很快冻得发硬,家里穷得没有第二件可替换,这样穿着一准要给冻坏。 她连忙披衣起床,把拴着弟妹的红裤袋解开,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怕弟妹掉地下没有去应门,而是喊了声:请进。 没去学堂啊,明珰姑娘。 西门太太搭讪着进来,昨天傍晚明珰已经去过她家了,小姑娘心性单纯,很是黏他们家的音音。 婶儿快请进,家里乱的。苏明珰小虎牙迎人一笑,她是个煮不了粥也做不了家务的,但迎来送往和琢磨生意却是长项。 西门太太勉强笑道:刚搬来,不晓得胡同里倒水的一早就来,愣是给错过了,想着跟邻里先借一盆子,明儿再给还上。 还什么呀婶儿,不就是一点子水嘛,您快甭客气! 苏明珰的北平话哪像那日跟特派员说的那般糟,溜得很呢,她本来就是想说的时候就说得溜,不想说的时候就索性借口没学会,泥鳅一样。 我这就给您舀去,哦,您帮我拦着点这俩小鬼,甭掉地下。 苏明珰动作麻利,话音没落就一手拿过盆,一手放开了弟妹。 西门太太本打算用借水做由头接近她家水缸,好把砒霜撒进去,何曾想现实是这个样子。西门太太也是个做母亲的,看到小娃娃在炕沿,便下意识就伸手护住。心中暗道出师不利。 苏明珰热络地舀水,屋里冰窖似的,水缸结了冰,她连冰带水一起舀进盆子,嚓啦嚓啦的,西门太太心里有鬼,小小的响动在她耳朵里放大十倍。一边是不远处苏明珰的舀水声,一边是炕上小娃娃的嚎啕声,西门太太越发紧张,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机会是好,但砒霜下进水缸,杀掉的可不止苏明珰,还有这刚来人世不久的两个小娃儿 <a href="民国 第58章 真是造孽呐,这两个小娃娃连话都还不会说,苏明珰这小姑娘也是小小可可的,跟自家音音十六岁时一样招人疼,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当真下不去手。 不,不行,必须杀! 西门太太赶紧给自己打气,死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家音音目光落在两个小人儿身上,突然发现娃娃的两条小短腿冻在硬邦邦的棉裤里时,天下当妈的有通病,见不得小孩子遭罪,脱口便道:糟糕!要冻坏!姑娘,快找件干棉裤。 苏明珰端着水盆过来了,赧颜说没棉裤。她缺乏生活经验,正好遇到了可以讨教的人,赶忙问道:婶儿,您看这样湿穿着凑合个把钟头应该没事吧,等姨娘回来她应该有法子。 你姨娘个把钟头准能回来? 苏明珰一愣,转而摇头:不好说。 那这样。西门太太麻利地指挥起来,把湿的脱下来,把他俩裹进被窝,棉裤搭到煤炉旁边烤着。 说完有点愣神,方才发觉自己昏了头,来杀人的,管他小孩冻坏不冻坏! 棉裤褪下来,小孩不哭了。西门太太的脑子也清明了一些,这时小娃的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小小的,火柴盒一般大西门太太的心软得无法呼吸。 苏明珰一面把弟妹裹进自己的棉被里,一面逗:这就不哭了吧,真乖,等姐赚了钱,咱买八十条棉裤,穿一条扔一条! 婶儿,还得劳您驾,帮我再拦着点他俩,我去生火,马上就好! 她哪里能马上生好,头发都差点烧着,煤炉还是冷铁疙瘩。 凤凰变成鸡半年了,就生过一回炉子,侥幸生着了,这次再生竟全没那么容易,手上脸上到处弄得一团一团的煤黑,着急的不得了。 西门太太无奈,说:你来拦着孩子,我生吧! 生着火,扫了地,把棉裤烤上,杀人的那点子勇气是再没有了的。她总算明白女儿为何一直没杀成了。根本下不去手! 她端着水盆回家了,疲惫不堪,关上门的一瞬,浑身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发起呆。 杀人这样难,可怎生是好呢? 女儿为何不让那个人代劳呢? 那个人,那种职业,在一般人眼中与盖世太保无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能为了女儿倾其所有,怎么在杀明珰这件事上却袖手旁观呢? 看来,女儿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 吴问雄正在蹙眉看月份牌,今天已经是新历 3 月 8 号了,时间过得飞快,案子却毫无进展,正在郁闷间,有个特派员推门进来了,关门前阴沉地往外面走廊两边扫了两眼,才放心说话。 老吴,你跟戈亚民有旧? 吴问雄说:我和他都是黄埔 12 期的,怎么了? 来人往椅子上坐下。说说这个人。 吴问雄:我对他所知甚少,军校两年,也就见面点头之交,后来各自阵营不同,也便更加疏远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江山帮? 有所耳闻。 戴笠用人,多喜用同乡,最为著名的是以毛人凤为首的三个江山人士,故称三毛一戴,不过特派员说:还有几个隐秘的,戈亚民便是其中一个。 吴问雄意识到什么,丢给对方一支烟,说重点! 特派员接过烟,说:负责咱们审讯记录的那俩书记员,是他的人! 吴问雄眉心一跳,你是说? 那人点头,意味深长。 四目相对,吴问雄心中刮起风暴,回想前后情形,有关苏逆案的一切调查过程都有戈亚民的身影他们四个特派员从南京抵达北平时是戈亚民接风、苏逆的卷宗也由戈亚民交接、上次去见林海潮亦由戈亚民陪同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问:怎么查到的?确凿吗? 十之七八!特派员说罢,拿出一封密件,说:不然也不会单凭两个书记员便下定论。 他把密件打开推过去,吴问雄蹙眉细看。 戈亚民是苏逆案的最早侦办成员之一,按理说应该是马汉三的心腹。但最近,咱们的人发现马汉三派了人在暗中盯着他,细查才知,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有四个月之久。 盯梢四个月都没有发现什么?吴问雄道。 这再正常不过呐,戈亚民参与过刺杀汉奸王克敏和傅筱庵的重大行动,可谓军统的骨干人物,就算马汉三的人再机警,他那种老手也不可能没有发现异状,只要有了防范,盯不出东西来的! 吴问雄琢磨着:也就是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自由身,那么我们来的这几天,他不可能动什么手脚啊。 多是动不了,不过少就不好说啊。老吴。 吴问雄胸口有团闷气呼不出来,他拿了根烟站起来,在窗台前点着,问道:密件上说他是因为一个重大失误引起马汉三的怀疑,是什么失误? 具体还没有查出,但跟该案关键证人佟之甫的死有关! <a href="民国 第59章 这么严重?吴问雄知道佟之甫在该案中的重要意义,此人是苏逆案的汉奸之一,五个月前,他进入了肃奸委员会的视线,但戈亚民带人前去抓捕时,佟却在军车上趁看管不利服毒自杀了。 若非这一变故,此案也不会到如今还一片混沌。 吴问雄的眉头深蹙,窗外风头渐住,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门楼处出现,其中一个丰神俊逸,正是戈亚民。吴问雄本就与他不是多么熟稔,此时更觉陌生。 戈亚民身上有军统特务的机敏,但举手投足又散发着松弛。 作为一个老牌特工,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此时被盯上的处境,但他依旧从容。他和同伴交谈几句告辞,向一辆吉普车走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 阳光从侧面打过去,穿一身笔挺戎装的他身型卓雅,竟是玉树一般挺秀。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这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着急过! 第39章 惊闺柒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风住了,吉市口胡同的破杂院门口,朱姥姥把俩龙凤胎背一个抱一个,正出来打算换洋火,见她家老姑娘竟从一辆小汽车上下来了,姑娘一向闷声闷气的人,今儿也有了一点活泛话儿。 不进来坐坐了您? 就不叨扰了。汽车夫蛮客气的。 朱姥姥不等汽车开走,便压低声音问姑娘:看样子今儿这一趟去对了?还用小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朱氏没接腔,问:怎么是您带孩子,明珰呢? 明珰带孩子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正好她说有事去学堂,甭说这些闲的。这一趟究竟怎样? 屋里说吧。朱氏从老娘怀里抱过一个娃,进去了。 今天去林家,林老爷给她吃了定心丸,明珰和林少爷的亲事绝不会黄,林家明天就找阴阳先生看吉日。 朱迎娣感叹道:林老爷果然仁义,不仅应了婚事,还给我找了一个营生,唉,我这心里受之有愧呀,毕竟,我只是明珰的庶母 那敢情好,你总算是没白张罗。朱姥姥颇欣慰,快别说什么受之有愧的话,明珰那丫头,要不是你把她带来北平,就凭她自己个儿,保不齐早让人拐了卖了呢!那什么,林老爷给你找了啥营生啊? 管库房,事情很轻省,我这腰子病也不碍,和林老爷一个东家,库房就在今天去的那座大院里,前儿刚缺了人手,正好我补上。 你去做工,孩子怎办啊?不是娘不给你带,你也知道的,你哥那个病唉,今儿又没出车。 朱大舅没老婆,偷着逛土窑子,染上了花柳病,看多少回都去不了根儿,动辄就疼得下不了炕。 朱姥姥看姑娘的脸色渐渐灰下去,才开口说:叫明珰停学带孩子也不能依你,叫我说,眼见着她就要成亲了,你呀,凡事纵着她些才好。管库房的差事,我去! 虽然母亲嘴上说是带孩子的问题,但朱迎娣心里清楚,其实就算没有这一茬,母亲也一定要撬走这个差事,因为大哥比她日子还难过。 朱姥姥讨好道:你呀,眼见得就有靠了,等明珰一出阁,少奶奶一当,轻省日子也就来了。这年头,给有钱人家续弦都且有油水可捞的,更别说她这是正经八百的少奶奶。你大概还不知道,北屋新搬来的姑娘给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了,媒婆今儿来了有一下午 朱氏料想母亲是不会放手的,再拉扯也是自讨没趣,遂打断道:您别说了,差事给您就是了,有靠没靠的,我总归是没靠过娘家。 朱姥姥见老姑娘话里带着气,忙道:瞧你,娘不是那个意思。 朱迎娣打住母亲的话匣子,一面换下棉袍,一面问:外面那是干什么? 院子里,裱糊匠王二的女儿妞子和拉车周顺的儿子掰着北屋的门框,一个劲儿地往里瞧。 新来的这家怎么这么聒噪?朱迎娣不解地问。 刚我不跟你说嘛,她家姑娘给人看上啦,这刚搬了新居,媒婆就追来了!哟,明珰回来啦。 苏明珰有日子没见朱姥姥这么和气过了,猜她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但她没工夫搭腔,西门老师家来了个妇人,高声大嗓门的,恨不得十里八乡都听得见,搞得满院子人都听出西门老师被一家姓金的有钱人看上了,要讨过去做续弦。 哼,西门老师神仙一样的人儿,凭啥给你们做续弦! 苏明珰不忿,人家西门太太可能正烦着呢,院儿里的小孩偏偏不懂事,扒在人家门框上也没人管,她看不过,连书袋都顾不得放下,就上前去轰。 轰走了泥孩子,正待转身回小东屋,听到媒婆说:你们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回去了!搬家也就罢了,竟跟下九流挤一处,一整把水葱栽到粪坑里了! 要不是小四儿喊母亲要演算纸,那个媒婆还要叨叨个不休。 明珰听到小四儿的声音,更加不忿,人家念书娃还在写作业呢,你一头母狼高声大嗓没完没了!哼,婶儿不好意思撵你走,本小姐上! <a href="民国 第60章 她进去先跟西门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团孩子气地跟小四儿厮磨去了,小四儿,字儿写的真好呀。 她是个自来熟,昨晚才来串门子一次,就把人家一家人都熟了个熟。 她和小四儿趴在炕沿儿上,托腮看着小四儿的字,冯太太在八仙桌旁念自己的经,声音比先前还高上一倍。 金先生多好一人呐,多身份!多体面!多官样!劝劝大侄女,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阿耶!忽然明珰一声叫。这一声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目光纷纷投向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然而她说:看,写错了!小四儿啊,学习不能怕人吵,吵你几句就写错,这还成啊,旁人东家长西家短是闲篇儿,你念书可是正道儿,别看只是被聒噪得写错了字,往深里究这事儿可大了去啦! 她小嘴叭叭的,嗓门比冯太太刚才还高。 兴许这一个错字就打击了你的学习积极性,一旦厌学,国中上不去,大学没的门儿,回头要是念不成书做了拉车钉鞋的,哼,别人才不会为咱负责呢! 冯太太被这一通指桑骂槐搞得脸上挂不住了,悻悻起身,告辞要走,西门太太连虚让都没有,连忙送客出门。 小四儿说:妈,没有演算纸了。 西门太太说:等一会子,妈送老妗子回来给你取。 西门太太和冯太太出去后,小四儿翻了翻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家里如今穷,演算纸是用旧作业本的背面充当,他说:铃铛姐姐,你帮我取取好吗? 他刚昨天才认识这个姐姐,名字还没完全搞清楚。 俩人走到堂屋,小四儿指着木柜顶端的一只匣子。 明珰踮脚去够,打开匣子后里边空空如也。 啊,也用完了。小四儿挠头,忽然看见放煤球的木筐里塞着好一沓纸,因是卷着塞在空隙处,故而看到背面无字。 小四儿于是抽出来,既是母亲预备生火用的,也就无需看正面,厚厚一沓,够用好一阵子了。 然而他哪知道,这沓纸正是海东上次送家来的行李箱里的东西,西门音后来打开行李箱检查时,随手便拿起日记本塞煤炉里了,西门太太料到就会这样,庆幸自己事先把那厚厚的账簿和便笺收起来了,她平日生火苦于没有引柴的纸,哪舍得这么个烧法,于是塞到煤球筐里,每日生火用一两张。 明珰看出小四儿要用那废纸做演算,连忙说:甭用这个,姐姐找一本给你。 她从来没用过本子背面,就算落魄了也不用,当然,她学习烂得倒数第一,压根儿就从来不做作业,更谈不上演算。 她从自己书袋找出国文练习本子,前面几页写过字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她刺啦撕掉,剩下的全是一字儿没写的页面。 哪,用这个! 我用了你怎办? 拿着!不就一本子吗?等姐赚了钱,一次买它八十本,用一本扔一本! 小四儿没有随便要人东西的习惯,不接。明珰索性夺走他手上那一沓纸,把自己的本子塞进他手里,又顺手把那沓纸塞进了自己书袋。 小四儿受了她的好意,越发和她亲热,西门家的大孩子个个学习好,唯独小四儿对学习不上心,作业总是偷懒,见母亲送客没回来,连忙拿出拼音本,指着空下没写的几个字请教明珰。 姐姐,这个怎样注音? 他指着醇字问道。 明珰辨认一时,说:不念西就念郭,让我想想郭吧,哥窝郭。 小四儿换牙晚,掉了的前门牙还没长齐,豁牙朝明珰感激地笑笑,欢欢喜喜地在那个醇字上注音 guo,接着又请教下一个字怎么注音。 (注:民国的切音打不出来,所以文中采用了拼音,) 明珰看见字儿就头疼,本就想着脱身,恰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声,立刻就跑出了屋子。因为除了特务和军警,很少有谁开着车光顾这座杂院的周边。 她哒哒哒跑出去,跟回来的西门太太差点撞个满怀。 吴问雄带着两个卫兵,他没进院,而是让卫兵进去把明珰叫出来。 吴问雄站在车门旁点了一支烟,目光从杂院的那爿白茬木门扫到胡同里,傍晚时分,天空层云密布。 明珰从大院里出来了,他原地开始盘问,拿出一张相片:这个人你见过吗? 明珰蹙眉端详,说:当然见过呀,杀千那个,他不是肃奸委员会的吗?打从我爹出事起,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明珰小嘴一撇,虽然照片上的人英俊不可方物,但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凡是肃奸委员会的人,她都讨厌死了! 吴问雄原是很重视这次盘问的,来之前他做足了预设,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始终不能集中精力,无来由的,他感觉背后有双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长胡同,一切如常驮着煤块的骆驼缓缓走着,铃铛叮铃叮铃;烟馆门口的大烟鬼袖着手在打呵欠;买灯油的老妈子在讨价还价,胡同口吴问雄怔了一下,胡同口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 第40章 惊闺捌 <a href="民国 第61章 那苗条女子如河畔嫩柳一般,在那遥遥的胡同口向这里望来。吴问雄没想到这么不体面的胡同竟住着如此气质幽雅的女子。 他心中的震撼尚在,对方已款款走进胡同。 西门老师,下课了? 听得苏明珰语气熟稔,吴问雄心中咯噔一下,苏明珰的人际关系他们已经摸了个透,从未听说这个女子。他当即道:请留步。 女子闻言停在大杂院门口,自带一派文雅风流,以至于这里的一切连同肃奸委的绿皮车都透着一股子对她的唐突。 没想到此女子竟也住这座杂院,吴问雄回忆自己上次带军警来搜家就在五天前,当时似乎大杂院里还没有这么一户人家。 吴问雄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安和平静地一一回答,回答内容似乎毫无疑点,又似乎是滴水不漏。 女子名叫西门音,在辅仁大学任教,是近日刚刚搬来的,因为之前在清心女中兼过课,故与明珰相熟。 我们之前见过? 吴问雄末了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刚才和立于胡同口的西门目光交汇的一瞬,他敏锐觉察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警惕近乎于惶恐。这种目光,吴问雄再熟悉不过,不是来自汉奸的,便是因汉奸而吃瓜捞的。 上个月我们社的宗教授被你们带走了。 西门音口中的宗教授是辅仁大学的宗引洲,由于早年在东洋留学时的某些经历,被肃奸委员会定为了汉奸,他在辅仁大学的办公室也经历了多次搜查。 军警搜查的时候众多师生都在现场,我也在其中。 这回答算是解开了吴问雄对她的怀疑,毕竟以宗引洲这样根基深厚的学术大拿都躲不过汉奸罪,那普通的教员更加惊惧也是自然。 吴问雄对西门的怀疑于是便到此为止了。 * 依然是民国三十五年新历 3 月 8 号这天的傍晚,前门火车站,一趟货运专列出发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车轮的曲轴缓缓摆动,一团团蒸汽喷薄而出,月台上白雾弥漫。 这趟专列总计三十节车厢,密密匝匝装满了纱锭、线锭以及生丝,均是远丞实业名下的出口货物。 这些物品从北平出发后,将去上海转运,搭乘法国火轮船公司的邮船,经香港、西贡、南洋等地抵达马赛,之后从马赛再转乘火车前往目的地。此去约要半年时间。 押车的是除林海东、林海潮之外的其余全部林家班弟子,这些人分布每一节车厢。明面上是押运棉纱相关的货物,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不然车身也不会那么沉重。 方丞望着徐徐远去的火车,低头燃了一支雪茄,他将家产分成了三份,第一份早在半年前林家班就已经为他成功运出去了,今日再次出发运输第二份,虽说已有一次经验,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前来送行。沿路他都打点好了,但如今的局面瞬息万变,中间出什么问题并不好说。 金库搬空了,接下来随着产业的变卖,金库还会继续充实起来,大概还剩三分之一吧,这三分之一还能不能运出,便要看运气了。 能出去就出,出不去就舍。方丞不打算为此绞尽脑汁了,相较而言,现下西门才是最重要的。 三爷,海青他们出发了?黄春踏着积雪走来,说着话的同时跟海东对了个火。上一次出海时,黄春同林家班一起的,这次他有调查西门音的要务,便留守了。 查得怎样?方丞问。 黄春摇头,愁得很。 方丞并不意外,他吸了一口雪茄,说:以那种人的警惕性,能查出来的可能性很小。 是啊,我担心咱们查不出来,反让对方有所察觉。 而三爷却说:要的就是被他察觉! 黄春怔了一下,然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三爷自打怀疑那个人是特务后,就明白查不到什么东西了,但依然叫他继续查挑衅的意味明显啊。 果然,三爷说:你继续查,大张旗鼓查,你做你的,海东这边,也要动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海东看过来。 周遭积雪犹在,映得暮色不是太暗,远处正阳门箭楼在微光中耸立,专列从视线中消失了,方丞道:查不出来就引,引不出来就骗!大水漫灌! 他脱下黑色软羊皮手套,从衣袋取出一张相片,正是那张他在瓦岔胡同的汽车上吻西门的照片,他把它交给海东。 拿这个去找之前那个记者,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见海东愣着,说:要干什么,你明白吧? 海东当然明白,但这未免太嚣张了,让记者把这张相片发出去见报,这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他和西门的关系了! 这倒是一定能刺激到那一对,尤其是那个男人,但是以西门的性子 三爷,这个事情还是要三思啊。海东担忧道。 黄春则认为此举颇为干脆,说: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快刀斩乱麻,毕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海东究竟是海东,虽然常常被师兄弟们称作愣海东,然他跟随三爷多年,能读懂三爷的还得是他。 <a href="民国 第62章 果然,三爷把那张照片收回了,说:上车吧。 * 回到香山后,夜已黑尽,老妈子说有位姓乔的太太一下午打来过三四支电话。 应当是辅仁大学偶遇的那位乔姓太太,方丞不以为意,自去书房了,然而夜里就寝前,他却忽然叫海东进来,让海东明天去见乔太太。 海东不明白乔太太何方神圣,方丞简单介绍了一遍。并说乔太太可能是来化缘的,他记得上次在辅仁大学的谈话中曾提及什么赈灾募捐会。 海东不解地说:这种人多了去了,打着什么缤纷社或者赈灾会的名义到处诓钱,我看您还是甭理会,不然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没完的。 方丞说:无妨,这个人有用,我要让她做媒! 做媒?海东听不懂。 她家和西门家以前是世交,当年南下的时候她家和西门音一起的。让她给我和西门做媒我看挺合适! 啊? 方丞看他一眼:叫你办你就去办! 可这肯定成不了呀。 谁说非要成!三爷说,乔太太话多,九年没见我都能跟我套近乎募捐,这种妇人的嘴,不亚于半张报纸,但又和报纸的性质不同,甚好!而且,我总背地里查来查去也不够磊落,我要明着来! 海东晓得了,但他说:这样金先生那里太尴尬了吧,他还在跟西门提着亲呢。 方丞又说无妨。 金先生提亲本就是成不得的事情,我这样做,反而能给金先生一个痛快的,免得耽误老好人呐!岁数那么大了! 话是这么说,但海东完全没听出好心。 第41章 惊闺玖 鸡市口胡同浸在清冷的月光下,间或跑过一只小狗,汪汪两声,然后隐入夜色。 西门音辗转难眠,傍晚那个军官的眼神在脑中挥之不去,虽然她当时应对得当,但还是有一种被盯上了的忐忑悬在心间。 旁边母亲翻了一下身,她知道母亲同样无法入睡,这是母亲第一次跟肃奸委员会的人离得如此之近,想必她的心里也有一场巨大的震荡。而整个傍晚她们母女二人毫无交流的空间,因为军警们刚走弟弟们便散学回来了,屋子逼仄,只好等着夜深再说。 此时弟弟们已经入睡,黑暗的屋子里,母亲低声道:今天试过了,苏明珰我下不去手。 西门一怔,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尝试行动。 母亲又道:音音,杀人的事为什么不让那个人做? 西门过了许久才回答,仿佛是从千言万语中斟酌出几个字:他不自由。 什么意思?不,你不要单回答这个问题,我要知道全部。 西门沉默不语。 母亲在黑夜中转过头来,局面一直在变化,先是金家西角楼的物证需要解决,然后又冒出苏明珰这个人证需要灭口,接下去还会出现什么谁也不知道,事到如今,我们合力去拼一拼或许还能有机会破网,若你继续想着给妈留后路,那我们可能就 母亲一时哽住,最终说出一句:音音,妈绝不抛下你独活。 窗外的槐树干枝被风吹得刷拉刷拉抖,她们屋子的门窗也咯吱咯吱地响,而人心比这更凌乱。 西门终于开口。 她说:两个月前,也就是我刚回北平那一程子,佟之甫死了,您还记得吗? 记得,他自杀了,他若不死,可能早已把你和你父亲供出去了。 他并非自杀,是被那个人灭口的。 西门太太一淩。 西门音叹口气,道:当时事态紧急,他只能出此下策,也因此引起了上面的严重怀疑,从那之后,他便被暗中盯着了,偶尔给咱们传递一点消息都很困难,更莫说杀人! 西门太太原本心中还有希翼,现在一点指望都没了,她深深叹气:接下来怎么办? 杀人的事先缓一缓,傍晚盘问我的那个军官,绝不是善茬,若咱们前脚刚搬进来苏明珰就死,我敢打赌他第一个就要来审咱们。所以您不要轻举妄动,先容我解决物证吧,福贵儿明天复课,我想了个新法子,打算试试。 这句话自然解不了母亲的忧思,西门辗转一夜,翌日出门前苏明珰挎着书袋来找她同行,不好拒绝,只能一起走了。 苏明珰娇憨活泼,小嘴仍旧像个百灵鸟一般,情绪竟是完全未受昨天特务上门影响。 西门不由诧异,回想起昨天苏明珰和特务站在胡同里时也是一派吊儿郎当的模样,那般松弛,绝不是一个十六岁小姑娘能做到的,她问:明珰,特务找你,你不怕吗? 明珰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刚开始怕,后来就没那么怕了,老师你别担心,我早就发现了,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们要是能把我怎样,早动手了。 明珰和西门十六岁时略有不同,似乎更显孩子气,连走路都常常会忍不住蹦蹦跳跳几下子,她跳到前面倒着走路,这样便和西门一边走一边面对面。 我爹说,世上的人都有共性,打起交道来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家仆人听差一大群,我娘走的早,我爹又常出门做生意,我从十一岁起就是家里半个管事儿了。什么奶妈子、柜伙计、丫鬟婆子、通房小妾姨太太,各种勾心斗角、阳奉阴违,我全都见过。总有人看我家里没顶用的大人,想往我头上骑,都被我恩威并施、权衡利弊,一样一样地弹压收拢了 <a href="民国 第63章 西门没想到明珰小小年纪,竟如此有主见和魄力,假娇憨真精明,不好对付。 心中更加发愁,不料到达金家后,路上刚攒得愁云便消散了不少。 这天金先生来看福贵儿的功课,当然,这只是借口,实则是为看她,以往西门对此十分嫌厌,但眼下为了西角楼,反而对金先生的到来翘首以盼。 金家在抗战期间被日军占为办公署,西角楼是日伪特务机关的机要室,战后一度被国军接管,移交金家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前后宅院恢复居住,而西角楼则作为库房闲置了。她那次潜入西角楼时,发现有一台商用无线电收在西角楼,大概是因为那里曾经被日军改造过,隔音好,使用无线电不易打扰外界的缘由。 她若说服金先生让福贵儿学无线电,便可以借着教无线电堂而皇之地进入西角楼,届时她便有大把时间挨个儿去查看每一块耐火砖 为此,在金先生面前她破天荒地有些健谈,由福贵儿的算学课程延伸到了对未来学术界的展望,建议金先生从娃娃抓起,从小让孩子们接触无线电知识。而她有过被军方选去从事破译工作的经历,造诣算不得高深,但对福贵儿启蒙是绰绰有余的。 金先生十分赞同,说英雄所见略同,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眼光来看,无线电将来是颇有前景的东西。 这当然是逢迎之语,实际上是自那日见着西门在当铺当东西之后,金先生便记挂着西门的窘境,总想着赶早把佳人娶进门,也好名正言顺地帮衬西门家。无奈西门迟迟不予表态。眼见得再有一个月家教的馆期就要到了,金先生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再留西门续馆。 他立刻拍板,说即日起就开始无线电启蒙课程。 这一下,福贵儿最乐,拉起她就往上房祖母那儿去。 奶奶,奶奶,咱家西角楼的钥匙呢,我要学无线电。 嘛?无线电?啥玩意儿? 就是那个使起来滋滋叫的铁东西儿!日本人有,咱家也有。 噢,那个呀。 西门音含笑道:金先生叫福贵儿学一学。 那敢情好呀,技多不压身,学会之后好多着呢。福贵儿,下礼拜再学,西角楼钥匙只丁二爷有,他上新宅子照应去了。 金太太对西门说:不然也懒得上锁,听说那铁盒子是政府管制的东西,搁在厂子里不放心,怕给有心之人利用,这不,平时就收到宅子里来了。 不碍的,下礼拜再开课罢。西门尽量不让自己的心虚表现出来。 对了西门先生,还没跟您说呐,我们搬家的日子提前了,三房的八字硬,先搬过去了,其他几房也快了,两礼拜就得!改日上我们新宅瞧瞧去。 嗳,给您道喜了。 西门嘴上应着,心里计算着丁二爷下个礼拜一回来,也就是三天后,三天千万别再出现变数。 她辞过金太太,正要离开,二少奶奶进来了,二少奶奶一向不大看得起在外面做事的女子,现在大爷不在跟前,只就浮皮潦草地跟西门点了个头,便直接奔太太去了。 妈,文兰妹妹对着镜子作难呢,您不去瞧瞧。 我去做什么,头一回跟方先生约会,左右穿得端庄些就是了,旗袍开叉甭那么高。 西门闻言脚下一滞,文兰小姐要和方丞约会? 这时文兰小姐带着丫鬟来了,披着裘皮大衣,里边银色旗袍裱糊在身上,丫鬟手臂上还搭着十几件。 西门老师也在,正好帮我瞧瞧,哪件好一点。 玫红、蟹壳青、金紫、苹果绿、嫩粉、孔雀蓝、烟蓝、雨过天青色绫罗绸缎的洪流。 嫩粉的试一试呢?说出口后,西门才意识到什么,脑子是个诚实的东西,它清楚地记得方丞对粉绸的偏爱,不觉便脱口而出,糟糕。 太艳了!金太太说。 老夫人说得有道理。 西门颔首告辞,带着福贵儿退出,她始终认为方丞那日在金库的态度是有原因的,但眼下自己危机重重,如此压力之下,她横是腾不出一点功夫去琢磨他。不过刚才听到文兰小姐和方丞即将约会,她的心口还是微颤了一下。 * 方丞跟襄理在书房盘账,海东敲门进来了,穿着皮衣、带着手套,方丞晓得他是刚从城里回来,便屏退襄理,候他下文。 三爷,乔太太我见了,但是您猜怎着? 猜什么猜,说! 她拒绝了,说是没有过经验,做不来红娘。而且,募捐的款子也没收,咖啡也没吃完,扬着下巴就告辞走人了。 方丞意外,心想给我做媒是有多难,能把那么话多的老太太吓跑,连募捐都舍了。 而他哪里知道,乔太太打着募捐的幌子跟他接近,是想着替自家小女儿将他这只有权有势的单身金龟婿给拿下,到头目的完全跑偏,却叫她替他做媒婆,前次长太太哪儿受得了这个埋汰,没当场气笑都是好的。 方丞兀自纳闷了,这时电话响了,他不去接,沉吟抽烟。海东拿起话筒,听了两句后捂住话筒低声对方丞道:又是大少爷。 <a href="民国 第64章 方丞大嫂撮合他和文兰见面,屡次请不动,便让大少爷出马,已经打来好几次电话了。 眼下海东抓着话筒出声也不好,不出声也不好,忽然方丞说:后天吧,后天我去见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他也是忽然福至心灵,乔太太不成,那就让大嫂做这个媒人,顺便还能让金家那兄妹俩都放下这本乱姻缘谱。 第42章 惊闺拾 草木皆兵五个多月,唯有今夜睡了个结实觉,物证有望消灭,西门音的神经难得放松了一点。然而翌日在辅仁上课时,小腹隐隐坠胀,要糟,近日怕是葵水将至。 她的月事来去无常,有时三月来一次,有时刚走半月就又来一次,这就罢了,每次都引得小腹锥痛难忍,这一程子许是精神太过紧张,足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凡此状况,再来必是要比从前更加疼痛。 这种事情无法可解,不纠结它,忍着把课上完,莫说是痛经,到时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得进入西角楼把物证销毁! 三月里的北平虽然时有倒春寒发生,但两日没降雪,辅仁大学的玉兰、和隔壁恭王府的海棠已经尝试着绽开花骨朵,西门音课间经过校园报栏,习惯性地留意晚报上是否有锄奸运动的相关新闻,不料却看到旁边一张白联纸起草的校园社论,是对当下法币乱象的分析论证,其中提到方丞,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避开法币冲击的实业家,因此免不了被坊间质疑有官商勾结的嫌疑。 这份社论措辞激烈、掷地有声,煽动性很强,不像出自普通学生之手,许是经济系的哪位教授匿名所书。 西门未加思索,看看左右无人,伸手将那张社论扯了下来。 算她手快,刚塞进书袋,两个男学生从侧楼转过来了,若不是冬青树茂密,刚才这一幕就给撞破了。 男学生一人端着浆糊,一人拿着报纸和宣传单,冲西门尊敬地点头问好,当发现报栏里那道撕破的痕迹时,大为讶异,齐声道:有人偷报纸? 随即面面相觑,心道他俩回去取浆糊不过五分钟,怎么会呢? 连忙问西门:老师有看见是谁干的吗? 西门说没看到,点个头离开了,同时惊觉自己刚才行为之幼稚! 这是在做什么?就是因为这社论里讲了方丞的坏话? 那么迅速、那么不假思索,甚至不考虑那条社论是否中肯,看到于方丞不利,立刻出手! 尽管七年前被他伤透了心,尽管前不久在金库被他拒绝!却依然不经大脑、无条件、下意识地维护! 为什么! 母亲的那些话突然浮上心头:只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心!只怕这些年的嘴硬,都是自己骗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她无法直视内心,慌乱地将这些念头强行抹去。 腹部的不适感愈发明显,她打算散学后去买定坤丹缓解一下。 她的隐疾打从初潮就有,从前向来是从大舅的诊所抓药,但她家的危机连累了大舅,大舅一家数月来也人心惶惶,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或许冤家路窄是有科学原理的,傍晚散学,她去前门劝业场买定坤丹,柜台里的女招待一再推荐沉香丸,她正要拒绝,身后一道声音却先行出口了:她用那个不管事,就拿定坤丹吧。 西门头皮一凉,转脸对上方丞的眼睛。 她柳眉倒立,这种场合!买这种药!他怎么能接这种话! 方丞知道她在恼,说:放心,北平城这么大,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熟人的。 非要熟人吗?生人面前就不用顾脸面的吗? 更何况马上便有人远远道:哎,是方先生吧? 乔太太和前次长先生以及一众女儿女婿刚上二楼,乔太太几乎是脱口便喊了出来。 她家先生长袍马褂、倒拖着手杖,本是官相十足,听她这一声喊,立刻一怔,随即远远便取下头上的帽子,含笑走过来,伸手跟方丞一握。 久违!久违!贤侄几时回来的? 方丞说回来半个多月了,他跟乔先生只是九年前南迁时擦肩而过,彼此并无印象,而眼下对方如此热情,想必是乔太太的缘故。 方丞应对自如,西门则窘得不行,老同学乔玉容握着她的手臂亲热的不得了,问长问短,和她母亲不同,玉容是真心欢喜这场重逢,她俩虽同龄,但玉容已结婚,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褪去少女时期的腼腆,又与年少的好友重逢,玉容远的近的都恨不得一股脑聊到,聊到起兴,还让老妈子上前,给西门看自己的三个孩子。 乔太太虽然被昨天方丞托媒一事扫了兴,但该维持关系还是要维持,就算羡慕嫉妒恨,但若西门音当真做了阔太太,也不是不能继续往来。 音子啊,有空来家玩儿,陪伯母搓麻将会不会? 西门音煎熬到笑不出来,乔家今天在楼上的餐厅给四女儿办订婚宴,故有此巧遇,男方的家人已经过来迎接了,乔先生还不肯话别,问方丞何故回来一直没有商业活动,方丞说年岁不小了,父母家人催婚催得厉害,暂时得以成家为要务了。 这借口真中藏假假中藏真,谁听了谁信服,把资产出逃的真相掩护得合情合理。 恰这时海东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礼单,问方丞:三爷,你几时下车的,叫我好找,礼事办好了,你看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a href="民国 第65章 哟,方先生果真是雷厉风行啊,提亲的礼事都备齐啦?乔太太看着海东手里的单子,大大的毛笔字,清清楚楚。 海东过来时没注意到乔太太,此时她一出声才留神到,立刻点头问好。 乔太太热心地说:你们年轻人哪里晓得婚嫁聘娶的那些物事,我来帮你们看看。 说着拿过海东的单子梳理起来:聘饼一担、三牲两对、美酒四支、面线六束、椰子生果、油麻茶礼各八抬哟,还真没什么可添补的了,方先生办事果然妥帖! 乔太太说着扫了西门一眼。 西门当然看不出是艳羡,她别提多尴尬了,乔家今天是喜事,方丞也是喜事,老天偏要把她押住在这里受罪。 众人道别后,方丞问她:还有要买的吗?九年没来劝业场了,咱们转转。 今天海东来办提亲的礼事,他怕不妥当,便一起来了,但到了前门一带又不想下车了,人流如织,遇见熟人甚是麻烦,留在车里让海东去办事了。忽然瞥见有个身影进了劝业场,看的不真,又像又不像,纠结片刻,终究下车进来了,先没找到,上了二楼才看见她站在药社柜台前 西门音被女招待盯得脸颊生疼,勉强道:不了,我回去了,您二位尽兴! 海东听见此话,连忙走开,以为自己不小心呆在那里做电灯泡被嫌弃了。 方丞说:定坤丹你不是吃着也不好吗?上次叫海东送家的草药 被打断,虽然声音不高:方丞! 方丞说:她听不到。指的是柜台里的女招待。 西门咬牙,但顾虑周边,不能发作,沉声道:方丞,文兰小姐人不错,你好自为之。 方丞一怔:你也知道这件事啊。那还不紧张,万一我真跟别人结婚了呢? 第43章 方音墅壹 西门音瞠目,方丞这是在跟她调情?这种时候,他竟跟她调情! 方丞笑了,说:走吧,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自打重逢,他每次见她,就不自觉地跟从前情侣时的做派一样了。 西门气不打一处来,走了。 别使气,走这么快,叫人以为咱俩闹别扭了。 方丞不急不缓,语气温和,把恐吓进行得无比从容,成功地镇住了西门。周边无人不在注意她和他,她俭朴,他奢华,大亨姘上了家庭教师一般,一对野鸳鸯西门放慢了脚步。 定坤丹不宜多用,回头还继续服那个草药吧。下楼时人不多,方丞说,几时用完了,我几时给你买。 温柔得不可思议。 西门恼不得、又没的应对,说:方丞,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很懂,只是装糊涂罢了。 从前俩人闹别扭,他惯会使赖!你不理他,他偏理你;你不许他进自己的被窝,他偏进。床头打架床尾和,糊里糊涂间,别扭就烟消云散了。可现在怎能和青春年少时相比?两个经风历雨的成年人,前脚她向他贷款被拒,后脚他筹备亲事,回头却跟她来这种恍如旧时光的暧昧他才是在装糊涂罢? 西门问:方丞,那天在金库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接到的那个电话跟我有关对吧? 既然遇上躲不开,不如解惑吧。他若回答,则解开一桩疑窦,他若不答,正好不欢而散。 方丞答非所问:音音,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七年不见,再重逢几乎没有隔阂,和从前一样亲近。 西门杏眼含嗔:我问你话呢。 方丞笑了:你看。 西门一怔,随即后知后觉,他俩重逢以来,明明身份、地位、境遇已是天差地别,但除了第一次见面有些生分外,之后一次比一次越界,不仅方丞一副热恋时的样子,连她言辞间也透着些不自知的不见外,这和一贯文静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方丞说:七年前你刚刚不辞而别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你,怕你遭遇不测,怕你我之间误会太深无法解开天知道我活了这么些年,那一年的时间就把一辈子的害怕都用光了。 那天在金家首次见面,你故作生分叫我方先生,当时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从前,你只有刚开始追我的那一程子称我方先生,那时我们在长沙初遇,认识才三天,你还是个孩子,口上唤着方先生,心里却琢磨着如何把我吃下 回忆很美,但当下也很好,相爱的两个人,炮火连天,悲欢离合,我们经过它们、离开它们、一件件抛在身后,一幕幕皆成过眼云烟,最终我回到了你身边,你回到了我身边。想想不是不感动。 他俩走在劝业场的回廊中,楼上楼下的乐声和人声离他们很遥远,仿佛上辈子那么远,又仿佛他们和人群隔着一层毛玻璃,方丞娓娓说下来,声音那么轻,却字字真切。 不觉间,他们已从后门出来了,市声荦荦,方丞问:怎么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不说这些还好,跟你说这些,你就要端着,从前你也是这样。 门口有人卖冰糖葫芦,他问西门:吃糖葫芦吗? <a href="民国 第66章 今天我带钱了。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西门不是不理他,而是他的这些话她一句都接不住。 俩人走下劝业场后门的弧形台阶,太阳刚刚下山,微光洒在门口的希腊式圆柱上,淡淡的。前门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西门自打搬家后,每天去珠市口赶最后一班铛铛车回齐化门,现在双脚习惯性地朝南走了。 方丞说:音音,我不娶别人,也不是去向文兰小姐提亲。 西门脚下一顿,但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关注他的感情动向似乎有些跑题。 俩人沿着马路步行,海东不声不响地开着车出现了,慢慢地跟在他俩身后。 方丞娓娓而语,说:提亲的礼事今天刚敲定,椰子生果需要从南边调运,织金绸缎要待苏州发货,还有面线和百合得去天津采买,你就给我个把礼拜的时间,等东西到齐了,我让媒人去你家提亲。 西门吃一惊,站住了,你说什么? 别急,慢慢听。怎么突然这样看我,兔子见了鹰似的。 西门暂时把吃惊压在心底,周遭人来人往,她和方丞太惹眼,她朝台湾会馆拐过去,那里向来清静,临近后她站住了,等着方丞下文。 方丞说:那天在金库,我有些失态,冷静了这些时日,我终于梳理出了头绪,原本计划明天去辅仁和你聊,既然今天遇见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他的话题从提亲突然又转到了金库的不欢而散,西门如遭信息轰炸一般,只得先不言语,且听他怎么说。 方丞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轻轻解开袖扣。 大冷的天,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有远处车上的海东知道这是为了俏,伤寒刚刚好,又开始骚包了,哼! 方丞说:我知道那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危机而只跟我要钱的原因了,你是怕连累我,不想我趟你的浑水,但是音音,我从前跟你说过什么?既然你跟了我,这辈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前、现在和将来,这句话在我这里永远不变。说实话三年前当我以为你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想过会孤独终老,但既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我非你不行! 眼下方丞是打算两条腿走路,一边是西门的危机他要亲自解决,不让那个野男人代劳。另一边是弄明白野男人是谁。只不过他不会在西门面前提起那个人,更不会向她打听那个人的情况。这是出于男人的骄傲。 他继续道:你尽管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知道你心里还过不了这个坎儿,所以我必须跟你结婚。因为只有咱俩是一家人了,我对你来说才不是被连累的,而是命运共同体。 我知道你现在不同意,但没关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 西门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再到不知何时眼底泛起了泪光,好半晌,她望着方丞的眼睛,说道:你疯了! 第44章 方音墅贰 西门太太在择菜,西门音过来在对面的小板凳坐下,捡起一把菜择起来,一边说:我今天见到方丞了。 西门太太一愣,抬头看向女儿。 西门把傍晚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方丞最后的表态。 结婚、命运共同体,这竟出自方丞之口。西门太太感慨万千,方丞虽然不知道她们身后具体是什么麻烦,但能说出命运共同体这种话,显然是已经把最坏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下,他决定用结婚的方式绑定关系,可见其诚意是完全无需质疑的。 西门太太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开始大声疾呼:既如此,那还犹豫什么,这么一个有力的臂膀可以依靠,何其难得! 然而对面的女儿只是久久地沉默,似乎正在纠结着什么。 半晌,西门太太压制住心底那呼之欲出的想法,尽量平静地问道:那你怎么想? 她抬起眼来,发现女儿在注视她,以一种平静又肃穆的、如同她父亲一样的眼神。西门太太刚刚热络起来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果然,女儿道:妈,不瞒您说,作为西门音,我蛮感动的。但是作为西门家的女儿、作为要跟父亲共进退的人,我不能再走十六岁时的老路,不能为了一时的感情就不管不顾。我必须从全局考虑,我承认方丞现在是真心的,但他骨子里的重利轻义是您想象不到的,当年如果不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转口只道:妈,我还是上次那句话我们的危机同时也是某些人巨大的商机,所以不可不防。 西门太太不甘心:看事情也要从多种可能性上考虑,也未必方丞就一定会在这件事上重利轻义吧. 对,有这个可能,若是这样那便着实是一番真心,那就更不能把他拉进来遭罪,更何况我还有那个人,我不能既连累方丞又伤害他! 西门太太一怔,虽然她已经料到女儿会这样,但听到的这一刻还是禁不住陡然失落。 她审视女儿,问:既然你都有了决断,那为什么还把方丞的这番诚意说出来,瞒着我岂不干净! 西门音说:因为我了解方丞,他会有下一步行动的,我现在不说,您也迟早会知道。到时候,您务必要跟我统一口径,保持步调一致。 <a href="民国 第67章 母亲在心里苦笑了:性命攸关的事情,救星多多益善才好,女儿如此,当真是糊涂了。 但她没表态,只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怎么跟方丞说的? 我让他给我一段时间,容我想一想,他答应了。他可能等不了太久,但至少一礼拜内不会再有动作,后天西角楼的行动不受影响。 那就好。 西门太太拿着菜苗从板凳上起身了,本是面色复杂,但转身后却露出了难掩的欣喜之色。 西门音虽然没有看到那个微妙的笑容,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或者,这份不踏实并非担忧母亲会和自己的步调不一致,而是自己的步态已经开始滑向失控,只不过被自己的意志力暂时地拽住了 西门不敢去想自己在方丞的攻势下将会何去何从,她只能拼命地去想西角楼,想两天后的行动,一切都等西角楼解决停当再说吧 而她内心的纠结,压根儿瞒不过她的母亲,即使不说,母亲也明白她被方丞感动了! 固然从前做母亲的不明白女儿和方丞的揪扯,但前些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在颠覆着人心,尤其方丞送来的行李箱里的账簿、以及那厚厚的短笺,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刻画着多年前他二人的亲密;还有那包草药,西门太太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儿给方丞怀过孩子 一个女人,经历过那样的情爱,付出过那么多,如何能真心忘却! 即使名义上有了新欢,也怕是搭伴取暖、人间无奈事罢了。时间堆积而产生的情分和一见钟情不管不顾爱到燃烧的情怎能相比? 更何况方丞刚刚而立之年便能东山再起获得今天的成就,必然是魄力、智力、胆力、魅力缺一不可的。跟这样的男人相爱过,怎么可能放得下,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 怕只怕,女儿一直都是在自己欺骗自己,是在自己强迫自己去遗忘,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信了那不爱了的鬼话! 可是,不见面的那七年可以骗得过自己,如今见面了,还有这样的大义之举,还能骗得过吗? 虽然不知道当年女儿和方丞为何私奔后又分道扬镳,但今日方丞能有如此态度,便可判断,当年恐怕并非始乱终弃, 而是有什么误会或者年轻人之间的不成熟导致。 想到信笺,西门太太连忙放下菜,往煤球筐走去,近前一愣,那卷打算生火用的废纸已经不多,信笺一张不剩 奇也怪哉,不可能生火用得这样快啊。 积雪未消,吉市口胡同浸在暮色中,远处的估衣铺没有招牌,只在铺外挑出一块布招子,上面写着一个又大又旧的衣字,在空中飘动着。 苏明珰从那布市招下面经过,向胡同里走来,她手上拎着的书袋瘪瘪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但心里格外美,今儿生意好,绢花全部售罄。 明儿要不要再旷一天课去卖货呢?她心里正筹划着,一个二流子啧啧出声:嘿,小汉奸,越长越水灵了?小嫩的! 色眯眯的,十分讨厌!这种人习惯了嘴上耍流氓,小姑娘们脸皮薄,敢怒不敢言,一般都是红着脸低着头躲开去。 没想到苏明珰是个异类,她小脸一扬,说:呀,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爹的老朋友!明儿告诉军警去!立大功去!别走呀,抓汉奸啊,汉奸跑啦 二流子刚一听她这话头,立马转身就走,骂骂咧咧,还不忘回头狠狠瞪她一眼。 明珰冲其背影哼了一声,也不管周遭人对自己如何侧目,蹦蹦跳跳往胡同深处去了。 刚到杂院儿门口,便见小四儿挎着书袋、低着头、抹着泪,在门楼前徘徊,一副有家不能回的样子,苏明珰一愣,快步走上去。 小四儿,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看见小四儿的手背红红的,明显被什么东西打过,她一把抓过那只小手,义愤填膺道:谁干的?告诉姐,姐去找丫的! 她最近北平话越来越溜了。 小四儿轻轻把手抽回,头低得更厉害了,帽檐遮着看不着脸,嗡嗡说:先生打的 啊这?那那可不兴找先生去,小四儿是不是没好好学习啊,那怎成呢,没学问,长大拉车钉鞋去。 小四儿更委屈了,泪珠儿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苏明珰不忍再批评他了,说:不敢回家是吧?怕妈妈看见再凶一顿是吧?唉,我娘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撒个善意的谎言得了,来,跟姐说,先生为啥生气? 小四儿支吾说:因为、因为你教我的注音错了全错了,醇不念锅,裸不念果,还有,还有都错了。 明珰害臊地抓了抓耳朵,这样啊 嗨!没啥大不了的,吃一亏长一智,错一次以后就记牢啦,姐有八珍梅吃不吃,酸酸甜甜,给,拿着,甭推,拿着。 小四儿用豁牙咬着八珍梅,把回家要挨骂的烦恼暂时先忘一会。破衣烂衫的妞儿和虎儿扒在门框上吞口水,明珰看见了,也给他俩一人一粒,她是个大方惯了的,才不在乎这些呢,更何况今儿生意好,发了一笔小财。 <a href="民国 第68章 第45章 方音墅叁 今夜香山狂风大作,别墅的巨幅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在狂风的催动下发出呜呜呼呼的声响。方丞陷在沙发里,望着漆黑的窗外出神,山的轮廓淹没在那巨大的夜幕里,只能看见近处的几棵树在随风乱舞。 暴风雪恐怕要来了。海东看着窗外说。 今天三爷跟西门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开车在后面慢慢跟随,并不晓得二人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三爷跟西门作别之后,整整沉默了一路。 看来两人的谈话并不愉快,海东想。 西门金家方丞嘀咕着。 海东没听清,问:三爷您在说什么? 方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道:傍晚西门临走时特意嘱咐我,不要把提亲的事情张扬出去,尤其是文兰和金家人。 海东说:准还是当年那道坎儿啊,她心里过不去! 方丞摇头, 在他看来,那件事固然是二人分开的导火索,但该解释的早已在当年解释过无数次,那时候西门年轻听不进去,或者说眼里揉不进沙子一走了之。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磋磨,内心已经成熟,更何况重逢以来自己这么巴心巴肝地对她好,她不可能还纠结那件事。 就算纠结,那也不是她当下最纠结的事情,凡事先拣要紧的解决总没错。 金家可能有问题!他思索道,之前线条太乱有些事情我没有考虑到,但现在想想,金先生向西门求亲,西门应该是唯恐避之不及,辞馆才合乎情理。可现实是她却继续留在那儿教书,这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除非她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有道理。海东若有所思:会是什么理由呢? 方丞沉吟片刻,突然拿起电话。他要打给黄春,却发现听筒里连忙音都没有,这才想起来今天一早电话局通知说要检修线路。 转而吩咐海东:你现在就下山,告诉黄春,让他查一查金家跟苏韧案是否有关。 海东在大风呼号中下山,黄春住在方家主宅,海东回去和他转达了三爷的命令,临走时黄春叫住他,说:海潮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海东一愣,我师弟怎么了? 黄春说海潮为了退婚的事离家出走了,海东一听,连忙往师傅所住的东院去了。 东院并没有鸡飞狗跳的阵势,师傅很平静,见他进来,放下烟袋说:你回来的正好,海潮的事你听说了吧,你去给我上一趟警察局。 师傅,事情是怎么个首尾? 然而师傅却叫他别问这许多,只管去报警找人:臭小子可能去了乡下的田庄,也可能躲在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总之请警察甭客气,囫囵带回来成,打断腿带回来也成。 海东这才发觉,师傅的平静其实是一种情绪爆发过后的疲惫。 这时师娘从里屋出来了,嗔老伴儿:什么都不说清楚让海东怎么去报官! 师娘将海东拉回座位,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桩一桩地说起来,海潮如何写退婚信送给苏明珰、苏明珰的姨娘如何执信上门告状、老头子如何承诺苏家姨娘会火速成亲,以及老头子恼羞成怒将海潮抓回来一顿痛打 打完后本是关在后院叫他闭门思过,谁成想他唉。 那师弟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 今儿个一早,周妈进去送饭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师娘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海潮的字迹:我走了,你们不用找我。苏家这倒霉姑爷,谁爱当谁当去。 一开始死老头子还不信邪,说海潮被打成那样,走路都不利索,不可能跑出去,一定是藏在家里玩灯下黑了!就叫人把宅子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连后院的水井都没放过,结果最后也没找着人。 师娘话虽说得着急,但完全看不出有多担心,也是,海潮那小子功夫过人,安全问题根本无需考虑,师傅找他也无非是想抓回来成亲。 海东心里有了数,退出后象征性地去警察局跑了一趟,之后冒夜返回香山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肃奸委员会的青灰色小楼灯火通明。吴问雄对着办公桌上的档案材料抽闷烟,那档案的右上角贴着一张免冠照,戈亚民的目光深不见底,从照片上跟吴问雄对视着。 照片下面是基本信息:戈亚民,男,祖籍浙江江山,黄埔十二期学员,于民国二十五年加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吴问雄仰靠到椅子背上闭目思索,调查了这几日,他是越来越摸不透戈亚民这个人了。果然是老牌特工,永远只会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特派员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把一只档案袋丢给吴问雄,然后一边清理身上的雪沫,一边说:老吴,按照你说的,我明里暗里跟戈亚民接触了几次,这家伙呐,说话办事他妈的滴水不漏! 吴问雄并不意外,他打开那只档案袋翻看着,道:那平时跟他走得近的人呢? 他除了跟和工作相关的人打交道,几乎没有什么私交。家里兄弟姐妹七个,别的都已经成家了,现在就他单身。 <a href="民国 第69章 此言一出,吴问雄觉察出不寻常:戈亚民二十九岁了吧,怎么这个年纪还在打光棍儿? 说起这个我还真打听到一点儿,之前他确实处过一个女的,但是临到谈婚论嫁时又黄了,据说是对方不乐意。 吴问雄更为疑惑:戈亚民这样的男人,还有女人瞧不上?这女的什么来头? 特派员道:书香门第,有点文化。戈亚民跟她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跟咱们眼下的事情不相干,不过该记的我都在档案里记录了。 吴问雄细看特派员带回的档案,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看到某一页时突然顿住了,那个女的姓西门? 对。 吴问雄盯着档案上西门音三个字,吉市口胡同那个苗条女子西门音的影子在他脑中闪现,尤其是西门音那看向他时的惶恐目光。 吴问雄继续看下去,档案上记录的内容显示,戈亚民当时在华北站做秘密工作,西门音是个算学天才,被华北站临时征召过来破译密码,两人应该就是那时候处上的。 对于西门音和戈亚民交集的记录仅此而已,再也没有下文。而根据戈亚民的履历,他不久之后就被派往察哈尔执行锄奸任务,应该也没有交集,但吴问雄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立刻吩咐特派员:接下来你重点查戈亚民和西门音这条线,但千万不要跟他二人有正面接触,以免打草惊蛇。 * 香山银装素裹,映得午后的天格外明亮。别墅的老妈子说昨晚这场雪应该是今年开春最后一场了,时下已是阳历三月中旬,往年这个时候,北平的玉兰花都开得碗口一般大了。 别墅装修有一阵子了,今天收尾,海东在屋里屋外忙活着监工,看看时间已经一点多,他连忙回屋奔书房去,三爷正在接电话,他等三爷挂机后走上前说:三爷,时候不早了,您跟大少爷大少奶奶约的两点钟。 方丞点点头又开始拨电话,在等那边接电话的间隙,他对海东说:有事,不能赴约了。 海东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电文,眉心一跳,问:师兄他们来消息了? 嗯。方丞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林家班在黄铺码头被海关阻拦,怀疑货物里有夹带,要强行进行检查。 海东知道兹事体大,三爷需要尽快打通关节。他不干扰了,退出到客厅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打电话,说三爷临时有事不能应约了。 方丞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多方勾兑,最终事情有惊无险,有人专程从总统府打电话给沪上海关总署,林家班押着货物顺利驶出了上海。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是后面路途遥远,能否成功闯关还得捏把汗。 方丞疲惫地抽着雪茄,还没缓口气,黄春来了,已经调查过金家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家南下时比您晚两年,但北归比您早,去年抗战刚胜利那会就回来了,这半年除了正常做生意外,就是建新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跟苏韧案有关联。 他家在建新宅? 对,旧宅抗战时被日本人占为办公署,在里边杀了很多人,金老太太忌讳,一回来便张罗买地建新房,已经落成了,月底就搬家。 日本人曾占为办公署方丞思索着,忽然,他的眼神一跳,意识到了什么。 * 别墅院子堪比庄园,一眼望不到头,积雪已被清扫,隔一段堆着一只雪人。 海东带领工匠收尾,最后一道工序是挂匾。大门是镂花黑铁材质,工匠正爬上去忙活着,两辆汽车从山路上蜿蜒驶来了,行在前面的是大少爷的座驾,海东连忙叫停工人,打算请汽车先行。 然而梯子架的高,工匠上去下来没那么利索,直到车子趋近停下,梯子和工具还没有彻底挪开。 大少爷下车了,说:无妨无妨,你们干你们的,我们走进去就是了。 其实是车上的二位女士最近打牌打的多,腰疼,方才给这山路颠簸,实在不想坐了,擎等着走几步活动活动。 司机打开车门,大少奶奶和文兰下车,海东恭敬地引路进院。 大少奶奶见院子里干干净净,可惜地道:干嘛这么快就扫了雪,多难得的雪景。 今天大少爷为了撮合三爷和文兰,特地赋闲一日,不料被三爷放了鸽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提议陪太太和文兰小姐上山赏雪。 香山雪景固然壮观,三爷的这座世外桃源也不遑多让,大少奶奶指着院子给文兰介绍着,主宅是一座欧式小白楼,有着宽敞的露天大阳台,阳台上白色圆桌白色椅子,有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给旁边的人吩咐着什么,他身穿浅色毛衣和白色西裤,气质夺目而绅士,文兰不由得眼前一亮。 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留意到文兰的反应,含笑对视了一眼。心想文兰一准能被三爷吸引,管她那位上海男同学有多出众,能赛得过三爷吗? 方丞这时也发现了来客,起身大步迎过来。 抱歉,有失远迎! 他这话自然是为着文兰小姐说的,彬彬有礼,那次去金家因是西装革履所以显得成熟,但现在居家随意,整个人竟有种青涩的气质,仿佛年轻了不止十岁。 <a href="民国 第70章 加之他眼中无时不刻流淌着他那招牌式儒雅之清流,就更显英俊华彩,当真连海东瞧着都暗自得意。 第46章 方音墅肆 众人寒暄着进屋,大少爷问:装修进行得怎样了? 上次在家具行偶遇金先生后,方丞装修婚房的消息便在金方两家不胫而走了。 海东在旁边答说竣工了,挂上匾就齐活儿。 屋里暖气烧得足,落座前,老妈子过来伺候众人脱下大衣,文兰小姐褪了裘皮大衣,露出一身嫩粉的旗袍,油光水滑的粉绸映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一圈,白细的皮肉被粉绸裹出凹凸的曲线,简直艳惊四座。 孤岛时期,文兰在上海足足待了八年,打扮已是习惯了沪上风范,比北平的贵妇和千金们要摩登前卫许多,那日西门推荐粉绸旗袍时,她本是略嫌俗艳,但试穿之后竟意外惊喜,当时旗袍不够修身,她使裁缝改良了一遍,开叉加高,腰身收窄,最终达到了目前这种前凸后翘、脂光粉艳的效果。 然而太过性感了,乳房呼之欲出,客厅的男士均有些眼睛无处安放,尤其大少爷是个出了名的风月惯家,小姨子没变成弟妹前,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方丞还好,只在刚看到这条嫩粉旗袍时眼底闪过一抹光亮,而后便是得体地寒暄着。这亮光虽不过一瞬,仍被大少奶奶给捕捉到了。 别墅少有来客,今日贵宾驾到,海东为了起氛围,过去把留声机打开,不想挂错了盘,周璇的《凤凰于飞》没唱出来,出来的却是白光的《假正经》。 假惺惺 假惺惺 做人何必假惺惺 你想看 你就仔细的看看清 不要那么样的装着 一本正经 何必呢 曲子唱了一段,海东才发现了不对,连忙摘了盘退出,留下旁人尬了数秒。 还是大少爷重新起了话头:这别墅我有九年没来过了,看样子周管家照看得还不错。哎对了,后河的靶场建起了吧? 后河?文兰有点意外,果然香山福地,竟然有河? 大少奶奶忽然福至心灵,说:瞧咱们急的,这就坐下了,该带文兰妹妹参观参观老三的这座庄园啊。 说着率先起身,老妈子又把众人的大衣捧出来,然大少奶奶刚一起身,又捶着后腰说:腰疼,就不去了,老三你带文兰妹妹转转吧。 说着扯了扯不上道的丈夫,这实在太明显,文兰深知其意,但她是现代女青年,对此不以为然,她老早便看出家里托表姐撮合亲事,她之所以配合也是为了少受些母亲的唠叨,这时也落落大方,和方丞一路说着话往后院去了。 大少奶奶和大少爷闲着无事,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三爷装修考究,品味独道,但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什么豪华场面没见过,也就不过尔尔,然而走到主卧时,俩人愣怔了一下,这里的装修怎么那么扎眼呢? 丝绸大床、羊毛地毯、宽幅镜墙单挑出来没什么毛病,但总觉得有种露骨的香艳。 尤其那油光水滑的丝绸大床,分明上面空空如也,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性遐想,绸被绸枕、娇嫩的粉色,眼前似乎浮现起一个被这粉绸裹着的少女胴体 大少奶奶说:看来,那个西门音对咱三爷是彻底放下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令正在抽烟的大少爷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海东和黄春抬着一架梳妆台进来了,见他们夫妇在,便打算暂且先放门口。 大少奶奶随口说了句:进来进来,你们安装你们的。 然后继续同丈夫说话:昨天我去金家打牌,文兰和明惠正好从裁缝店回来,我见她们拿着修改过的粉色旗袍,甚觉艳俗,没想到穿起来竟是再妙不过。 这跟西门音什么关系? 明惠说,那旗袍不然就错过了,多亏西门先生推荐才想起试试的。前脚老太太和少奶奶刚议论说文兰跟三爷约会该穿什么好,后脚西门推荐文兰穿粉色旗袍。原本我没觉得这事蹊跷,现在看看三爷这卧房的丝绸用品,总算明白了,敢情西门是知道三爷好这一口!你刚才没瞧见,看到文兰脱掉貂裘时三爷的眼神 大少爷压根儿不爱听妇人说项,勉强应付罢了,但正在安装梳妆台的海东和黄春则是不由地对视了一眼。 * 西门今天散学早,到家后,弟弟们正在炕上温课,大弟谨之正在教训小四儿,见她回来,告状一般把小四儿的国文作业拿给她看,那作业满是红色的叉号,醇成了锅,裸成了果,墅成了野 简直 在她和谨之的盘问下,小四儿吞吞吐吐地招了,说作业是铃铛姐姐教的。西门和谨之听后无语,西门过去常常听父亲说,给学生上课,想不发火是很难的,因为一个班里总有个把问题学生。起初西门不能理解,觉得就算学生差劲,当先生的也犯不上怒火中烧。后来她亲自教了书,大学、女中、私塾兼而有之,也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话。 现在,她瞬间就全理解了。 小四儿哭诉说先生打手背可疼可疼了,西门和谨之齐说该! <a href="民国 第71章 这先生下手算轻的,换做是我,非给你打烂不可! 小四儿抹泪道:姐我错了。 这时他们母亲买菜回来了,见状回护道:他身子弱,你就少说两句吧! 原来母亲早就知情,害怕女儿教训小四儿,这两天一直替小四儿瞒着。 西门责备道:您也是!回回都拦着不让我管,现在怎么样,出洋相了吧!他还跟先生说是姐姐教他这么注音的,真是出息啊! 西门音长得本就跟父亲像,发火的样子更像。西门太太不禁心中柔软,说:好了好了,他说的也不是你,他说的是明珰! 这话说的,先生岂知道此姐姐非彼姐姐。 西门老师西门老师,我回来啦! 窗外传来百灵鸟一样的声音,不是明珰又是谁。 她今天逃课卖绢花,新改良的花色和图案很成功,生意格外好。此刻大小姐心满意足,连小东屋都没回,头上插满饰品,哼着歌花枝招展地就进来了,直到看见西门的脸色,才意识到气氛不对。 西门把国文作业往前推了推:这是你教他的? 明珰明白了咋回事,惭愧地低下头去,有如被拿住了错的小学生。 西门之前在清心女中教的是算学,并不了解明珰的国文水平,现在经此一事,才知道如此之差。 明珰,令尊没给你请过先生吗? 明珰支吾说:是我自己不好好学。 或许是因为对读书人的天然敬畏,又或者是因为西门此刻严师附体,明珰低着头不敢看西门老师。 西门音扶着额、恨铁不成钢道:不应该啊明珰,以你的出身,这样的文化水平,太不应该了! 明珰自己何尝不知道,只可惜从小就对学习没兴趣,觉得不识字也不耽误做生意,所以一直得过且过。直到来了北平,在一众女同学当中垫了底,才意识到小时候没好好念书是桩憾事。 这样吧,西门严肃道,以后每天腾出时间识字,从国小一年级开始! 说着把弟弟用过的旧课本丢在桌子上,命她每天一课,课课不落!岂止是严师附体,简直是习惯性地犯起了老师病。 当发现母亲投来复杂的目光后,才蓦然回神,这是做什么,明珰不是自己挖空心思要杀掉的对象吗,自己竟然,竟然为她的学习操心起来 西门太太却心下高兴曾经女儿杀不了明珰她着急,可现在不同,女儿越是下不去手越合她意。 * 方丞和文兰从后院回来了,大少奶奶见他二人并肩同行,男的倜傥,女的婀娜,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心中不由地感叹:好事将成。 文兰夸赞这座别墅选址妙,好奇地问:来时工人正在挂匾,我看那匾上是方音墅三个字,当真好极,只是这个名字,有什么出处吗?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登时傻眼,他们进来时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茬。 第47章 方音墅伍 林海潮在伍一帧的宿舍里躲着,谁能想到他闹个离家出走竟然还被父亲报了警,且还是让师兄去报的,谁不知道师兄是方先生的人,如今警察局找他闹出的动静跟要抓一个十恶不赦的逃犯一样。以至于平时围绕在他身侧的各路拥趸也不敢来探望,生怕把警察给引来。 这好几日下来,只有伍一帧跟他同吃同住,眼下他俩在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现在警察局这个阵仗,我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还是得被迫跟苏明珰完婚。 那就继续想法子退婚呗。 伍一帧一边给林海潮屁股上擦着药一边说。 说到退婚,林海潮就觉得丧气,自己写了那么诚恳的书信去劝退,结果竟惹来苏家告状,这一顿大棍子给他揍的! 伍一帧说:反正她不仁你不义,大不了就来阴的呗。 什么阴的? 比如,找个人引诱苏明珰。等她琵琶别抱,你就以她婚前不贞为由提出退婚。你爹那么顽固守旧,肯定不能容忍这种事。 唔,有道理。林海潮若有所思,可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地道啊? 你还跟她讲地道?!她跟你讲了吗? 伍一帧愤愤不平,手里的轻重没了准头,把海潮疼得嗷嗷叫。 你挨打逃跑有家不能归,还不都她害的? 你说的对,大概是疼痛的刺激起了作用,林海潮下了决心:必须退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退! 然而紧接着,他就说出了让伍一帧头大的话:我觉得,你就挺适合勾引苏明珰的! * 苏明珰和小四儿趴在炕沿上写字,她听话起来倒是真听话,西门音刚才就那么一说,她就认真执行起来了。以后这炕沿儿恐怕天天要被她占据。 西门音和母亲无可奈何,对视一眼走开了。 座钟铛铛响了几声,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在里屋温课的谨之戴上黑色学生帽子出来了,跟母亲打招呼说出去一趟。 西门音见他手里握着一卷纸,警觉地问:你不是去参加今天的反 s 游行吧? <a href="民国 第72章 谨之还不及搭话,明珰就啊的一声,问:今儿又有游行啊! 最近的游行是从重庆蔓延到全国的,隔三差五的,各个学校就集结出发,去北大红楼静坐示威。明珰她们学校也参加,只不过她天天旷课卖货,错过了消息。 西门太太停下织毛衣,过来抄走儿子手中的那卷纸,打开一看,果然是游行传单。 不准去,回里屋温课去! 谨之嗫嚅几句,终究不敢反抗,只好回去了。 明珰手中在用铅笔写字,心却早已钻到钱眼里去了,游行是学生最为集中的场合,也就是潜在客户最多的场合,女生给自己买,男生给女朋友买,机会难得。 她转着眼珠子,忽然说:阿耶,忘了去姥姥家接弟妹了。西门老师,我得走啦! 西门知道她在撒谎,但她不想又犯一次老师病,就由她去了。 明珰哒哒哒地跑回小东屋,搬开东北角的地砖,取出存货,一股脑塞进书袋里,然后直奔北大红楼去了。 游行队伍壮观,大学生、国中生都有,她到了后,扯了扯自己的棉袍、理了理头发上的绢花,凑近人群,见缝插针、舌灿莲花地兜售绢花,虽然也有人鄙视她这种铜臭的行为,但静坐许久,大家都有些无聊了,零星有几个女生开始试戴她的绢花,然后有更多人围过来。人群就是这样,有人开始行动,其他人也不再克制。 绢花很快见了底,有两只压在了书袋的最下边,她着急取出来,就索性把书本杂物一股脑倒出来,谁料大风呼啸,倏忽便把一沓纸吹到了空中四散而去。明珰本想去捞,伸手时却见是小四儿上次打算做草稿的废纸,又有客人等着她拿绢花,便任它们随风而去了。 然而过一时人群嘈嘈切切起来 音音太绵,为夫不想起 离家三日,如隔三秋,念音音、想音音 饭在锅里,人在床上。 音音 明珰大惊失色,立刻去扑那些纸,但为时已晚,周围的学生已把纸张交相传阅,一个个饶有兴致地诵读,还有那被风刮得更远的,正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黑压压静坐的人群 * 香山起风时,海东和黄春正站在院子里抽烟,大少奶奶刚才的话让他俩很吃惊,西门推荐文兰小姐穿粉色旗袍来见三爷,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此时客厅里主宾交谈融洽,三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一茬,回头等他知道了,准扎心。 不过兹事体大,他俩没道理瞒着三爷不报告。 但怎么措辞呢?三爷又是装修又是筹备提亲的,他俩兜头一瓢凉水泼上去,怎忍心呐 挺纠结! 黄春端详着装潢一新的小白楼,三爷在明知自己要离开北平的情况下依旧大手笔装修这宅子,其实有着两层原因,一层是是为出走打掩护,婚礼搞得越风光,越会给外人一种扎根此地的错觉。 至于第二层,是三爷亲口说的从前西门跟着他太苦了,一生一次婚礼,他不能潦草。 三爷对西门,是真心实意不假了。 如此感慨的,还有客厅里的大少奶奶,方才她被方音墅三个字打蒙了,这半晌简直如坐针毡,还好文兰问起此名出处时,三爷顾及大家的面子含糊过去了,不然今天简直无法收场。 他们起身告辞时已是薄暮,窗外狂风肆虐,裹挟着山上的积雪,仿佛掀起又一场暴风雪。 海东和黄春陪着三爷将客人送出大门,汽车渐渐远去,三爷回身看了眼那只已经挂好的门匾,说:不太正,偏东了些。 海东和黄春压根儿没心思端详匾挂得正不正。 二人用眼神在三爷背后推搡一番,最后由海东开了口:三爷,咱婚房是装修好了,但西门音好像并不打算嫁过来啊。 不敢给三爷反应时间,他一股脑把大少奶奶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 三爷没有转过身来,仍旧是端详门匾的动作,但海东明白,三爷被扎中了,扎得血淋淋。 三爷隔了许久才开口:大少奶奶的意思是,西门教文兰小姐投我所好?这怎么可能,她没理由这么做。 海东的眼神不无同情,说:三爷,我看当年那件事西门打内心深处就没有放下过。 不相干!三爷脸色铁青,丢下这句话,朝院子里进去了。 三爷走得太快,海东紧走两步才跟上去,说:三爷,您已经足够有诚意,又是拿秘密换秘密,又是提议结婚,西门仍旧捂不热,说明说明总之我说句不该说的,这一程子,三爷您就是把事情做反了,其实您最应该先做的,是解开西门的心结。 可是三爷说:滚去干活! 海东噤口,看了眼三爷消失在客厅门口的背影,又看了看黄春,说:他就是嘴硬,实际上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黄春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到底当年发生过什么? 海东无奈地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 莫非三爷有对不住西门小姐的地方?黄春道。 <a href="民国 第73章 海东叹气:谁能不犯点错误啊,归根到底还是西门太轴! 他前脚还在劝三爷说三爷嘴硬,后脚这就又怨起西门了。黄春越发听得一头雾水。 黄春!三爷的声音从书房传来,黄春连忙进去。 三爷正夹着雪茄满屋找火柴,火柴就在桌子上他看不到。 黄春掏出火上去给三爷点燃,三爷吸了一口雪茄,似乎冷静了一点,吩咐道:从现在起,盯紧西门,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黄春应下,静了数秒后,禁不住出声:三爷,起初我以为您对西门小姐只是不甘心或者心血来潮,但这些日子看下来,您对她分明情根深种,您为西门小姐做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该感动了,可偏偏她还是心如磐石,我不明白,当年你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刚才海东说的心结是怎么回事啊? 三爷抽着烟沉默着,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吐出烟雾,落寞地看向了窗外。 第48章 一九三九 长江、嘉陵江从重庆穿城而过,江边悬崖上,挨挨挤挤地建着木质的吊脚楼,大水漫上来的时候,木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咬牙坚持着不被大水冲垮。 方丞凌晨三点半醒来,怀里的音音正睡的结实,他亲了亲她,小心翼翼地拿开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臂,然后穿衣下床。照例在床头放了一张龙飞凤舞的便笺:今到歌乐山,午夜赶回,音早睡,勿苦等。 五点钟的长途班车,临走前给音音准备好早饭,否则她总是省掉这顿。 清煮一枚荷包蛋扣在瓷碗里;小棵的青菜洗净、葱花切碎,盛在另一只瓷碗中;然后和面、擀面、切面条,一根根切得很细,放在案板上撒薄薄一层面粉防止粘连。音音醒来后煮一下就好。 一切安排妥当,他洗把手上楼去取外套,怕吵醒音音,拿了外套打算出去再穿,然而音音睡梦中嘤咛一声:方丞。 他一顿,放下外套走过去,温存地抚摸道:怎么了? 音音在黑暗中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睡意沙哑地说:我梦见在生孩子,会不会这次怀上了? 他俩一直避免怀孕,体外排精是唯一的办法,但音音月事不准,有时半月来一次,有时三月来一次,因此他们还是隔三差五担心这件事。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罢了,不用担心。他吻了吻她的额,说:万一有了也很亲。 话虽如此说,但兵荒马乱的年月,生孩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人类苦就苦在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连生孩子都由不得自己。 他感叹:我老早就幻想做两种生意,一种军火,一种避孕药具的研究和生产,前者是暴利,后者是福祉。 音音睡意朦胧,听见他这句话,笑了,闭着眼喃喃道:后者固然造福人类,但前者却是战争的工具啊,你这个人,总是这样矛盾。 是啊,他是个天生的商人,悲悯苍生的情怀固然也有,但逐利的习惯却永远改不了。 走出家门是四点钟,重庆的秋季,雾往往起自半夜,到早晨八九点钟才会消散,此时白茫茫一片,他走入其中,立刻就被淹没了。 这是 1939 年的雾都,他们搬来朝天门刚刚两个月,虽然住的是吊脚楼,但日子安宁了,两年的游击商人生涯让他还清了高利贷,他们终于摆脱了被人追杀的日子。 而瓶颈也是这个时候,生意不温不火,不至于让人再为了生计冒险,又叫人不甘心固步于当下。若他从来没有去过高峰也就罢了,可他见过山顶的风景,二十岁便在商界成名的人,让他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简直不可想象! 他必须破冰,并且已经大刀阔斧地行动了,然而很快便栽了,只因他早年狂傲,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得罪了自己的亲舅舅以及父亲的老部下,如今这些人也在重庆,见他有要起山之势,便联手打压、疯狂围剿,即便他是个商业天才,也无法突出重围。 最近更是被狙击得走投无路,资金、货源、销路全被卡断,今天去歌乐山便是收拾残局的。 到达歌乐山是中午,海东守着货物两晚没睡,见他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三爷,咱们别扩张了,什么瓶颈不瓶颈的,有奶才是娘,这样下去咱们要被活活拖死! 方丞没有说话,翻开苫布查看货物,这批是桐油,放不坏,但滞留此处再久可能被地痞流氓惦记上,只能再次赔本倾销了。 回家时点了点货款,赔了四成,海东替他肉痛,嘟哝说:我就不明白,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才肯罢休。 然而翌日他们去大梁子看盐市时遇上的一件小事,却颠覆了海东的思维。盐市上人来人往,有个妇人指着方丞的背影问另一个妇人说:我瞧着那个人怪像北平方家三少爷的,也来重庆了? 另一妇人说:可不,来两年了。 哟,那北边的厂子和银行怎办了? 能怎办呢,都给日本人占了呗。 妇人啧啧:可惜了,那时候又是煤矿又是纱厂的,九城闻名呐,我们铺子里的肥皂和糖精都是从他厂子里批发的。 <a href="民国 第74章 嗨,说什么批发呢!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跟咱们老头子一样,也成了二道贩子,一块肥皂一块肥皂地卖,袜子裤衩,针头线脑都卖 海东忽然无话可说了,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悟到什么,他没有达到过方丞二十岁时的高度,体会不到九城闻名是如何的耀眼,也想象不到让当过将军的人重回头去当扛枪的小兵是什么滋味,但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这种话,他再也不问了。 俩妇人的闲言也被方丞听到了,他本是受西门音管制,戒了香烟,但这天他跟海东要了一支,在回家前抽完了。 人性的复杂,远不是海东这个十九岁男孩能参透的,有些欲望和执念,连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都无法克服,更何况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方丞眼下再次回到事业的十字路口,要么甘于平庸继续做游击商人,要么破冰,他选择后者,因此首先要解决的是资金链的问题,再向袍哥举债,高利贷的金额有限,对于大生意完全无用,他需要正规途径的大资金投入,最好是合作性质的那种,对方提供资金他身先士卒,只要信任他的能力和智慧,最终一定会实现共赢。 然而二十岁时把能得罪的人都已经得罪光了,以至于现在众叛亲离,能够合作的人选,非胡家莫属。 当初胡家与方家缔结婚约,便是看中他的商业天赋,换做是平常关系,他自信靠自己的商业规划一定能打动胡家进行投资。但碍于音音,眼下他和谁都可以进行商业化的报团取暖,唯独跟胡家不行。 可现实是,惨淡的生意让他夜不能寐,他反复地在黑暗中琢磨方向,音音睡梦中醒来觉出他在想心思,顿了顿,伸手抚摸他的脸,说:方丞,你要是心里闷想抽烟,就去抽吧。 她知道他的苦恼,家里的账都是她在管,连连亏损逃不过她的眼睛。 方丞不愿她跟着烦恼,搂住她说:没事的音音,大不了继续做游击商人。 音音没接话,她知道方丞言不由衷,也不忍看他平庸一生,可她的自尊又不能接受方丞去找胡家。她做不到鼓励也不能掣肘,只能沉默地将他抱紧,把未来交给了命运。 翌日上午本是打算盘账,两年的账簿都搬出来了,但方丞撕月份牌时顿了一下,九月十七日,今天是胡小姐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他竟忘了,踌躇数秒,他借口说:对了,昨天和夏冒文约好今天到大梁子谈盐运的事,这些账下午回来再盘吧。 音音正在埋头拨算盘,不疑有他,应声让他自去。 如果时光能够重回头,方丞绝不会撒这个谎,这一天成为了他这辈子的噩梦。 他去胡家不久,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敌军又来轰炸了,但胡家的住地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少有被轰炸的情况。直到他们到达医院才得知,大梁子一带被炸了,因为事出突然,群众来不及跑防空洞,所以伤亡惨重 方丞听到大梁子,心中立刻不安,因为出来时和音音说自己在大梁子约了人,此时此刻,音音一定担心坏了。 他心急如焚地和胡小姐复诊完,从大夫室出来打算立刻回家报平安,但晚了,迎面看见海东气喘吁吁地跑来,背上是奄奄一息的音音。 那一瞬他的心都几乎停跳了,两步跨过去,问出了什么事,音音这是意识已经不清,但听到方丞的声音,还是努力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方丞好端端地和胡小姐比肩而立。 她晕了过去。 一个钟头后,她在病床上醒来,大夫已经给她诊断过,她怀孕了,但是流产了。 上午得知大梁子死伤惨重后,她一秒都坐不住了,冲出去便往大梁子跑,不知小小的身体怎能爆发那样的力量,连海东都没能追上她。国军正在善后,大梁子成了人间地狱,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是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房屋的骨架还在熊熊冒着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窜。 方丞!方丞! 她在浓烟与废墟中大喊、寻找,心急如焚间没留神脚下,摔倒了 方丞守在病床前,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他悔之莫及,不该隐瞒陪胡小姐看病,但这件事和感情无关,胡家父亲于他有恩,且胡家男丁稀薄,最大的少爷还在幼年,胡父托他照应家小,他义不容辞。 他一字一句地忏悔和解释着,西门死一般地沉默,过很久才幽幽出声,她的声音虚弱而苍白,说:方丞,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吗? 真的只是因为道义吗 第49章 物证壹 黄春从书房出来时,海东正在客厅卷烟,烟丝和烟纸摊在茶几上。 东哥,走,下山去。 干嘛? 三爷派差事了,他觉得西门在金家坐馆有原因。 海东无语,敢情三爷还是要忙着往前冲。 黄春拍拍他的肩,车上说吧。 狂风呼啸,俩人驾车行驶在山路上,黄春说:东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叫我看,心结这种东西,有的能解开,有的一旦发生就永远解不开,不是不想解,而是根本无解,譬如三爷和西门的那件事。 <a href="民国 第75章 海东说:你这话倒是跟三爷当初说的一模一样,但是 没什么但是,或者东哥你来试试,不带方案的提建议等于白说,所以你来试试给三爷出解决方案,你能想到什么方案。 解释啊,让西门原谅啊。 这难道三爷不懂吗?难道当年没解释吗? 海东有些噎住:继续解释啊。 黄春摇头,一边驾车一边说:没用,叫我说他俩那件事与其说是误会纠葛,不如说是命运弄人。 命运海东咀嚼这句话,他是个天生悟性低的人,小时候跟着师父习武,是师兄弟里边最能挨骂的一个,所以打小就晓得自己笨,便也不轴,别人和自己见解不同时,总是能听得进人家的观点。 黄春说:命里啊,他们就不该在那个时候成!你想呀,西门那时候是个爱情高于一切的小姑娘,三爷是一个事业比生命都重要的年轻人,天南撞地北,谁也给不了对方最想要的。 那倒也是。 不过这件事也没必要太悲观,人和人的缘是讲时与运的,时不对则运不好,但若时对了,运自然也就到了,譬如现在,三爷功成名就,他再也不需要为了事业去伏低做小,而西门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不会单纯恋爱脑了,更何况三爷为了她至今未婚,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唉,可不是嘛。海东听到这里不由也感叹了,去年太老夫人下世前,逼着他结婚,相的是南京大要的千金,结果订婚前一天他反悔了,他啊,唉。 福祸相依吧。黄春说,假如他结了婚,那和西门就完全没有可能了,所以我倒觉得他们应该庆幸,相隔七年再重逢,是命运对他们的补偿吧。 这么说来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海东叹气道:不过西门不睬啊,你看今儿文兰小姐那个粉色旗袍的事儿闹的。 就是因为不睬,三爷才二话不说进攻为先啊,死缠烂打,步步逼近,管她有没有男人,追就是了,没毛病!她当年不就是死缠烂打把三爷拿下的吗,那时三爷可还有婚约呢,她能追,三爷怎么追不得! 也是,没错。 当然没错,放在眼下更没错,毕竟三爷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得出走,而西门又是危机当头,三爷不赶快和她破镜重圆的话,恐怕哪一头都得耽误掉,说白了这也是形势所迫。 海东点头称是。 黄春说:其实只要西门和三爷真正结婚了,她就能近距离地发现现在的三爷值得她爱,毕竟三爷已经不是当年的三爷了。 黄春是方宅库房总管的儿子,从小在方宅长大,见识过三爷的过去。从前三爷当真是狂傲不羁、目中无人,那时他有多么不得人心,拿林剑阁给他派人都怕被他带坏,派了悟性最差最老实最不容易学坏甚至有点愣的海东可见一斑。但当他在重庆急需帮助时体会到众叛亲离的窘境后,他一定在反思自己的过往,所以现在才会有坊间流传的儒商一说;他看似风光,其实一步步都是踩着错误走过来的,且一步都不轻松。 黄春不由道:东哥你其实完全能帮上大忙的,有些话三爷跟西门直接说会有自我标榜之嫌,但你和西门共过患难,你完全可以说啊,比如你就告诉她三爷这七年的变化,还有三爷到处寻她的那几年,受了多少煎熬,最后误以为她死了,三爷自己差点都没挺过去,你不能总板着一张脸,见了三爷怪三爷不解心结,见了西门又怨西门犟!这样不行啊,人得活泛才能讨着好啊东哥 海东被说得只有一直点头的份儿,黄春和他同龄,但从来比他精明。 * 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吉市口胡同回荡着叮铃叮铃的声响,驼水的骆驼一步一步朝前走,捡煤核的泥孩子伴着这驼铃声陆续回来了,大杂院小东屋的苏明珰还在被窝里,她看着那用大白纸裱糊着的屋顶发愁,西门老师的情书因为她,被广为传播了,她之前是真没想到西门老师竟然跟大实业家方丞好过,而且还好的那么肉麻。那些信上的话 唉,越是肉麻,自己闯的祸越大,据说有些混蛋学生还打算把那些信收集成册出一本《方音体情书》集。 可怕,她把被子蒙过头,没脸见西门老师了 姨娘让她去买棒渣面,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一出门便看见西门太太在窗前梳头,连忙转脸假装没看到,匆匆往大门外去了。 这一幕实在反常,西门太太不由警觉,转脸对女儿说:这明珰可怪,昨晚回来在门口遇见,眼神儿躲躲闪闪的,浑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亲热了,是你又凶她了还是怎着。 西门音也纳闷,说:昨天傍晚买灯油的时候,我分明看见明珰进了胡同口,但抬头细看时,她却缩回去了,当时没在意,现在您这样一说 西门预感不妙: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啊,咱们也没有露馅儿的地方。 母女俩紧张起来,西门琢磨着该找机会试探试探明珰,但今儿辅仁社有讲演活动,她需要去一趟学校,只能容后再说了。不过今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她到辅仁刚进办公室,男教员便告诉她说,昨天金家打来电话说福贵儿的咳嗽又犯了,要再请三天假,请她下礼拜三再过去,如果咳嗽不见好,会在礼拜三之前再来电话通知。 <a href="民国 第76章 西门闻言心凉了半截,明天进西角楼泡汤了! 这不打紧,等等可以,但如果福贵儿当真到了下礼拜三还不见好还继续请假怎么办呢? 她颓丧地坐下,忽然发现算学讲义挪了位置,她一怔,讲义是她和戈亚民的暗号,每天放在固定的位置,且朝向固定。 她立刻打开下面的抽屉,果然,书本的最下边有一封信。看看办公室无人留意她,迅速打开浏览,随即脸色大变。 无心参加讲演会了,她收拾东西匆匆回家。 到家后母亲正在看日历,3 月 11 号被圈了红色,是她进西角楼的日子,也就是明天,她上去撕掉那一页,沉声说:妈,特派组查到我和戈亚民有旧,接下来可能要有所行动了,物证必须迅速解决,靠进入西角楼慢慢找寻恐怕来不及了,福贵儿又请假了。 顾不上细说,她放下书袋匆匆朝自己的书桌走去,拉开抽屉找东西。 西门太太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特务竟然查到了你和他 西门一边找东西一边说:十万火急,只能用上次想到的办法了。 买房? 对。 这是那个人的意见?其实西门太太出口前就意识到戈亚民并不知情,女儿明知其为了上次的窟窿倾家荡产,怎会再?女儿一定把金家卖房的事向戈亚民隐瞒了。 果然,女儿摇摇头,虽然不说什么,但西门太太也明白了,这次女儿是自作主张了。 可是上哪找那么多钱西门太太疑惑地看着女儿,试探道,方丞? 西门咬着唇瓣,赧颜,是。 好!母亲道,那你快去。 回得太快,几乎透着赞许和期待,这和从前那个教导女儿自立自爱的母亲大相径庭,西门音不适,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母亲。 她母亲尴尬,说:我这不给急的吗甭多心了,你就好好想想,这回能跟方丞拿到钱吗? 能,但是得走最下策,若不是情况这样急,我也做不出这等不说了,我得赶快走了。 西门太太看她如此纠结,不禁狐疑,把她叫住了,问:音音,你不是要做什么糊涂事吧? 想到女儿刚才一进门便急匆匆翻抽屉找东西,于是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的手。 手里攥着的是什么?她问。 西门知道母亲不了解清楚是不会罢休的,于是将手里握着的纸条递了过去,那张纸已经泛黄,一看便有些年头了。 她母亲打开看了几行便蹙眉了,你莫非是要敲诈方 意识到这话不受听,收住没往下说,转而苦口婆心道:音音,你好好跟他讲不成吗?这样子冒冒失失做事,弄得跟女土匪似的,激怒了他怎办 妈!这不是敲诈,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翻脸 不是敲诈,那你心虚什么?知女莫若母,女儿现在有多心虚就有多嘴硬,她还看不出来么。 她说:方丞既是提出和你结婚,便是诚心想帮咱们,你好好跟他讲不成吗? 成是成,但时间无法保证,而且不结婚他是不会答应其他的! 西门太着急了,没有时间多筹划,而且方丞之前给她来了个前脚拒绝借钱后脚提出结婚的翻转,叫她实在摸不清机关,也没时间去摸清,总之她就是不能继续拖延了,她收回那张纸条,妈,您甭管了,我自有分寸。 说着匆匆出门,不自觉地把围脖往上拉了拉,遮住了一半面孔,试图遮住内心的不安。 她到邮政局拨通了上次那个电话号码,先是海东接的,很快话筒到了方丞手里。 音音。他的声音惊喜万分。 方丞,我有事要见你。你家在哪儿? 我家咱家。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我很急,我直接去就行,省得来回耽搁。 那你在哪。 齐化门这里有个邮局。 那里我知道,离纱厂不远,你等着,我打电话给纱厂,让他们派司机接你。 她还没应声,方丞就已经挂了,想必是着急给纱厂打电话。 第50章 物证贰 香山别墅忽然跟打仗一样,仆佣听差忙得团团转。 明明刚装修好的别墅,又让大家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一通检查。 连狗窝的顶棚都又改了一遍漆面,海东举着大棍子在驱赶树上的一种红脑袋鸟雀,因为长得丑,影响院容院貌。 风风火火一通忙乱,一个钟头后汽车接近大门口时,才终于消停了。 西门音第一次来这里,透过车玻璃看到门匾上方音墅那三个字时,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这若放在平时,她必然会停下来,慎重地思考见到方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无奈事情紧急,她顾不得这许多了。 和昨天不同,今天天气响晴,一丝儿风都没有,方丞浅色毛衣、白色西裤,坐在一楼露台上的白色圆桌旁,闲云野鹤地吃着茶。这里是绝佳的观景区阈,抬眼便是银装素裹的连绵山脉,近处则是清新的英伦田野风庄园,两个人在此谈天说地,不要更浪漫。 <a href="民国 第77章 但西门音哪有心情赏景,一下车她便说:方丞,事关重大,我们进屋说好吗? 他家很香,处处雅致,但她一眼都无心看,留声机里低声唱着凤凰于飞,她一耳朵都没听到。 一进书房,便十分赧颜地递上来一张纸条:方丞,你还记得这个吗? 方丞一愣,看到上面那陈旧、却依然清晰的字迹,当然记得,契约书。 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似是这张纸条勾起万千回忆,他拿过它,看着上面那一行行内容,走到大班桌前坐下。 音音,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我们相濡以沫 西门虽有不忍,但还是轻声打断他:方丞,这份契约你是承认的对吧? 当然。 他们在重庆的第二年,摆脱了最开始缺吃少穿担惊受怕的局面,也算是从零到百。而能做到这个局面,离不开两人的精诚协作,方丞以商业才华在外开疆拓土,西门在内全权负责财务让他无后顾之忧,二人相互扶持开导,当然海东跑腿走镖尽心尽力,也是功不可没。 还清袍哥高利贷的当天,方丞写了这份契约书:他、西门还有海东三个人,将永远绑定利益关系,虽然看似是他在做生意,但实际上是三人在并肩前行,所以三人都是股东,利益共享,风险共担,以后不论生意做到多大,都不可避免地是从眼下这种小打小闹和艰苦奋斗起始的,眼下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为未来赚取本钱和基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他事业路上的元老级人物。契约约定今生今世,不论将来他生意做到多大,三个原始股东永远享有分红权。 海东本就不懂分红的意味,出来前又被师父林剑阁交代过:只能帮三爷、护三爷,不许跟三爷学坏!如今听见当股东还得风险共担,就觉得不靠谱,执意不干,只愿当伙计,于是这份契约书上便只有方丞和西门两位了。 方丞,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真的拿这份契约书来找你,但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借钱的事吗? 十万大洋? 西门点头:我急需这些钱,这份契约书,我还给你,用它向你换十万大洋。 她心虚的很,这张纸没有任何中间人或保人,更没有哪条律法明文保护,全凭参与者自觉守约,对方承认则有效,若是不承认,也就无处说理,闹不好还会被世人耻笑是拿旧物挟恩。 她忐忑地看着方丞,方丞也看着她,其实刚刚看到契约书的时候,方丞甚感欣慰,庆幸自己之前让海东登门拜访,把那些视若珍宝的情信日记等旧物送了过去,这张契约就是夹在那些信件里的。 西门若非仔细看过,是断不可能发现的。 她终于不再执拗了,终于还是看了呀! 方丞可以想见她读那些信和日记时热泪盈眶的样子,不禁动情地说道:音音,你不用这样,我的就是你的,莫说十万,全拿走都乐意。 西门心中略慰,但害怕方丞拖延,她解释说:当年我走时,并没有带走这张纸,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意这些。这次,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又阴差阳错地留下了这一张,我就是想找你兑现也做不到,因为无以为凭 方丞一顿,他粗中有细,细起来比狼都敏锐,听到西门说阴差阳错地留下了这一张,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了。 留下了这一张?言外之意是 他脱口问:除了这张,别的呢? 再细看手里的纸张,契约书的左边有焚烧过的痕迹,显然是从火中救下来的。 他陡然紧张起来!西门音 西门音不解,深怕节外生枝,连忙说:方丞,这张纸我还给你,我这趟来不是兑换分红,而是换钱救急,我就需要十万块,多一文都不拿。我会给你打欠条,将来如数奉还。 方丞怔怔地看着那契约书上焚烧的痕迹,问:别的呢? 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已经从之前柔情蜜意的小绵羊变成了深不可测的神鹰! 你烧了? 他的手有些发抖,西门这才明白了他的关注点,蓦地心虚起来。 她这个表情让方丞更确定了:烧了。 他们的信、他们的日记,还有他的,她的,他们的那么多爱的见证! 他悉心呵护七年,视若珍宝、爱不释手,守护千年古董一般小心翼翼,他送过去是为了柔化她的心,她烧了。 他的表情西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说:方丞 方丞拿起那张契约,刺啦一声,撕了。 西门石化,欲哭无泪。 但忽然一只行李箱被方丞扔过来,砸到地板上,箱子锁扣大开,哗啦啦,里面的大洋洒了一地。 十万!西门音,你好得很!好得很!他气得语无伦次。 目前政府对非正常现洋流通管制严厉,他深知她的用途见不得光,怕她用统一编号的大洋不安全,这几天派人在天津北平察哈尔省四处撒网,今早刚凑够这钢印不同的最后两千块,其余九万八千块都已存入远丞金库,他不知道西门如何使用这笔钱,三吨重的份量,如何运送?如何躲过肃奸委员会的眼睛达成安全交易?本打算今天联系西门音商量,正好她打来了电话,可是 <a href="民国 第78章 西门看着和大洋一起洒落在地的印着方丞签名的现洋提取单,万千思绪纷涌,但她知道不是时候,竭力压下去。她不敢看方丞,含糊同他道谢,然后飞快蹲身下去,抓起那张提现单塞进自己书袋,然后手忙脚乱地将地板上的大洋一把又一把地掬进那只箱子,拉好锁扣,匆匆告辞。 两千块大洋足有一百斤,实在拿不动也拉扯不动。 但她怕方丞反悔,索性双手上阵,倒拖着、拼命往外拉。 小鹿乱撞急煎煎,以至于围巾掉地都没发觉,迅速从门口消失了 那个德性,方丞看着是骂骂不得、打打不得,又爱又气。 第51章 恢复更新(第一更) 朗朗的读书声在教室里回荡着,女学生们认真地随着教员跟读英语单词,唯独苏明珰托腮望着窗外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教员开始收前日布置的作业。 苏明珰?苏明珰! 一连几声,明珰才意识到是在叫她。 你的作业呢? 明珰愣在当场什么作业?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作业呢?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且一桩比一桩令她惶恐。那目击她吞纸条的愣头青定时炸弹似的悬在脑袋上,尚未想到解决办法,又把西门老师和方丞的情书撒得满街都是,清心女中没有参加上次的游行,暂时还不知道,但那些个燕京北大的学生岂是嘴巴牢的?一想到方音体迟早要蔓延到女中乃至国小,她就吓怕,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别说写作业,连绢花生意也没心情做的了。 苏明珰,我在问你话,你的作业呢? 直到教员问了第二遍,她才想起昨天的确布置过一篇英语作文,题目是《北平之春》,可她全给忘了。 我忘记写了。 关于学习这种事,她一向是掉链子,教员习以为常,也懒得责备她什么。可前排的座位上却传来一声轻笑,明珰斜眼看过去,又是她,方团!上月才转学来到清音女中的新生。 班里来新人,苏明珰一向不在意,可这位方大小姐不对劲,她总是似有若无地针对苏明珰,不是嘲讽她学习差,就是嘲讽她汉奸娃。苏明珰自知不被同学待见,况且人家说得也都是实话,所以能忍就忍,尽量不起冲突。可是架不住这位刻意针对,看明珰忍耐,竟越来越放肆,开口闭口讥讽起明珰那山西味儿的北平话可笑来,这就别怪本小姐不客气了,牙尖嘴利地怼回去,拿北平话吵架自然是不够用的,索性切换成方言,每每怼得方团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方团是东城方氏家的七小姐,也就是大实业家方丞的庶妹,但明珰才不屑呢,想我太古苏氏家族昔日之荣光,哪点比你们差!我们家最鼎盛的时候,本小姐作为独生嫡女都不曾这样张狂过呢。 她本不愿迎战,毕竟自己洒了方团她三哥的情书,正心虚着呢,孰料下课后方团益发起了劲,同数位女生围在一起扯闲篇 海潮哥哥离家出走了,被逼的。 怎么回事?他不是要成亲了吗?有眼力见的女生给方团搭台子。 成哪门子亲啊,退婚不成被迫逃婚了!好好的人,搞得背井离乡,都是让狗皮膏药给逼的。 方团天天三句不离林海潮,明珰怎会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敌意是因何而起,但吵架发挥不好太让她内伤,她决定暂不发作。 此时,另一个同学说道:那家人真是无赖,人家都不愿意了,还要缠着不撒手。 只听方团在教室当中,且走且高声道:汉奸呀,可不就是无赖么! 嘿!猫还有摸不得的痒痒肉呢,明珰这下忍不住了 甭叽叽歪歪,想嫁林海潮你就直说!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方团一时下不来台,柳眉倒立:你胡说八道什么! 明珰尽可能字正腔圆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你装模做样地关心别人婚事,不就是想嫁给他想疯了嘛?在场的谁听不出来啊! 这话私下里讲,那是女儿家怀春,如此摆在面上,就是高门小姐恨嫁,连带的方家门楣都落了笑话。 同学们不禁变了脸色,想装没有听到也不行,场面一时尴尬。 方团难堪得发抖:汉奸婆你等着! 说完跑了。 苏明珰之前吃的瘪一瞬间倾泻了出去,可心里并不怎样痛快,臭小子林海潮,本小姐稀罕你怎的?竟还逃婚! 虽在好些年前她就知道林家少爷不乐意这门娃娃亲,但没想到他竟这般激进!自己原本对婚事寄予了蛮大希望:林家家业尚在,能对她的事业提供帮助。如今看来,只恐怕就要生变了,怎么办。 忽然她想起了父亲的话钱可以解决生活中九成九的问题。 她岂能把希望放在个同她年岁相当的臭小子身上?若是婚事不成,哼,她大可以自行舒坦。 这样一想,当务之急还是挣钱,连洒了情书这档子事儿都得往后稍一稍,左右也补救不了,不纠结了,挣钱去! 兵来钱挡,水来钱掩,挣钱挣钱! * 海东举着长长的棍子在驱赶树上的丑鸟,见西门拖着箱子从屋里出来,连忙丢下棍子过去搭把手。 <a href="民国 第79章 不再坐一会了? 他前天受了黄春的点拨,为了三爷的大事,早把那些刺人的直肠子收起来,强行扭出了十转九弯, 和西门讲话都斟酌着怕重了语气。 西门看看来时那辆棉纱厂的汽车已经不在院子里,颇不过意地说:海东,劳驾你送我一趟。 海东这才觉出不对来,三爷怎么没有出来送客? 再看看西门的脸色,知道是又别扭了,他不觉摇头,把那百斤重的箱子放进汽车里,驱车出发了。 白雪皑皑,汽车沿香山蜿蜒行驶。 西门疲惫地看着窗外倒退的白雪世界,脚下的箱子安安静静,却给她一种无声的煎熬,若非迫不得已,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动用那张所谓的契约的,捏着情盛时的承诺来要求现在的方丞,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的行为。 海东从倒车镜看他,晓得她的心思,又想到黄春予他的重任,有些话果真只能他来说了! 西门,我不敢说三爷是个好人,但他对你的心,是十足十的真。 他将三爷这些年如何寻她,得知她的死讯是如何痛不欲生以及三爷为她做得一桩桩一件件,全说了出来。 海东不善言辞,是以都直接摆事情,反而更让人震撼。 末了,他说:我知道当年那件事在你心里过不去,可是,杀父之仇都有和解的可能,更何况你和三爷之间,情分总比恨意多吧,何必拿过去的事折磨两个人,就放过自己也放过三爷,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西门满心疲惫,她何尝不知道放过自己,只是造化弄人,当年和方丞分手是命,后来摊上那件事也是命?汉奸的嫌疑也是命?现如今她即使想回头,也回不去了。 心中喟叹,不由回首,车子已经行至半山腰,但依旧可以看到山顶上那座白色的别墅,山路曲折盘旋,每个角度都难以看到别墅的全貌,偏偏时不时漏出一点房檐屋角,丝丝缕缕的轻烟缥缈,笼在别墅和山林间,海东的话萦绕耳畔,她的一颗心软得不可思议。 车子到达吉市口胡同,海东扛着箱子进院,今日响晴的天气,虽然地上积雪未消,但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湛蓝。西屋的艳红刚送走一位客人,正倚着大门系肋下的纽子,见海东衣着不凡,也不避讳西门在侧,试探着抛个媚眼,海东目不斜视,进院了。 西门太太听着动静从北屋出来,见是海东,连忙寒暄着请进屋,箱子落地,母女俩还没来得及反应,海东便已经脱下外套出院扫雪了,大杂院住户不少,但男人们都忙着挣命,起早贪黑谁也顾不得清扫院子,三天前下的雪到今儿还积着。 海东挥锹如雨,屋内西门音和母亲面面相觑。 西门太太刚才看到行李箱时已经意识里边是何物,心想方丞到底还是没舍下过去的情分。她压着嗓子问:音儿,这些东西怎生处置? 西门看了窗外的海东一眼,对母亲摇了摇头。母亲明了,等海东终于清扫完毕告辞后,西门才对母亲说:按原计划进行! 刚刚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西门看看座钟,边在书袋找围巾边道:顾不上细说了,我去叫一辆黄包车。 围巾不见踪影,料是落在方丞的书房里了,冷也顾不得,她急着出去了,到胡同口等候一时,叫到一辆黄包车,引着车夫回来,怕被疑心箱子里的东西,她没有劳驾车夫,而与母亲合力才堪堪将这恍有千斤重的箱子抬起,母女二人臂如筛糠,寸步难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从方丞书房里把它扯拽着离开时得有多狼狈,方丞当时就眼睁睁地看着 嗡咚一声,箱子一端落地了,西门太太差点给闪着腰,瞠目道:怎么了? 知是女儿想心事想得出了神,使得箱子脱手而落。 西门赧颜,说了句手滑,低下头把这一端又抬起。 俩人咬紧牙关抬至大门口,黄包车夫正要过来搭把手,不料胡同口进来一辆军用吉普车,苦人向来惧官,竟顾不上接箱子,先着急忙慌去给吉普车让道,爽利把黄包车挪到了对面墙根儿下。 西门母女见着那军车,倏忽间紧张的要命,光顾这条胡同的军车一向都是冲着她们大杂院来的,俩人飞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箱子搁在地上。 第52章 齐化门壹 吉普车渐行渐近,吴问雄隔着车玻璃看到西门,沉声道:处座,就是她。 被称为处座的是后面闭目养神的中山装老男人,此人是特派员四人组的头儿,自从吴问雄发现戈亚民和西门音可疑的旧情后,他们便开始有针对性地暗中分析,今日就是冲着西门来的。 胡同深处那道倩影,朴素文静,骨子里的幽雅与这陋巷格格不入,再看其母,端淑整洁,书香人家的气质扑面而来,这样一对母女,来住三教九流的大杂院,实为可疑。 这边厢,西门心跳如雷。那日被吴问雄一番盘问后,她已然感觉不妙,而戈亚民今早的密信里又明确告诉她特派组发现了他俩早年的关系没成想,这么快就来了。 西门心底发慌,脑子却异常冷静地分析着,戈亚民上头有戴笠,连马汉三都只能盯梢而不敢动他。至于中统这几个特派员,十有八九不敢顶着跟戈亚民公开博弈的风险对自己来硬的。 <a href="民国 第80章 她稳住了心神,然而冷不防地,身边的母亲突然说道:长官是来找明珰姑娘的吧,她不在家,这个时候都是在学堂。 母亲生怕箱子里的东西引起特务们的注意,因此才下意识地这样说,想把人打发走。可越是这样越刻意,真是想不让对方疑心都不行了。 吴问雄打量着面前的母女俩,不露声色地问道:西门小姐这是要出远门? 西门道:去我舅舅家。 你舅舅家,在什么地方? 如此一上来就盘问,西门怎能不紧张,但反应上却遇险则强,笑道:在左安门龙潭公园胡同,今儿去今儿回,给他们送东西,明儿表妹南下求学,去的是武汉的学校,买的是明天下午两点的票。 她故意说的详细,含笑看着吴问雄。吴问雄方才意识到自己盘问的语气过分明显了,抱歉道:职业病,让西门老师见笑了。不过今日此来,倒当真需要叨扰西门老师片刻,您是苏明珰的老师,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还请西门老师赏光。 不巧得很,这些东西舅父那里急需,改日奉陪如何? 吴问雄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他们的职业,谁见了都得点头哈腰地让几分,极少遇到被人拒绝的时候,但眼下西门既非嫌疑人,自然不能用强,更何况戈亚民那里还不能打草惊蛇,所以跟西门交涉需拿捏态度,他不及开口,头儿已经笑呵呵出声了,无妨,西门小姐请便,我们跟令堂先谈谈。 西门心中咯噔一声,唯恐母亲有闪失,不过总不能继续阻拦,她克制自己,温婉点了个头,随即向黄包车夫示意推车过来。 西门太太先前情急出错,这半晌看女儿应对自如,也便暗中有了勇气,她拢了拢披肩,老成地道:诸位里边请吧。 并对女儿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小四儿带枣儿窝窝。 西门点头,作势拎箱,实则盼着众人入院,好招呼车夫过来抬箱子,以掩盖她独自出行却带了个根本抬不起的重物。 不料下一秒就出现惊魂一刻正欲随中山装进院的吴问雄忽然驻足,大手向箱子伸来。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是要搭把手的意思,但箱子沉重至极,势必会被疑心,西门警铃大作,脱口道:不劳驾您、不劳驾您。 西门太太闻言猛然转身,这一下让已经踏脚进入门楼的中山装老男人顿觉怪异,跟着止住了脚步。 反而吴问雄因为俯身提箱子的动作而忽略了众人的情绪变化,他彬彬有礼道:不要紧,我搭个手给您递上去,嗬他提起箱子的瞬间脱口而出:这么重!什么东西? 西门太太骤然白了脸。 吴问雄拎着箱子看着西门。 中山装老男人的视线则在西门太太和西门身上来回扫视,充满疑窦。 西门音大脑飞速转着,眼前已没了吴问雄和中山装,全是事情败露后一家老小锒铛入狱的画面。 且不说她们如此窘境是如何获得这么一大笔钱的,以及她们要拿着一大笔钱做什么这两个致命问题,单就一个能在这时候拿出一大箱现大洋的人是谁,这样的问题就够呛,俯瞰全国,能有这样手笔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自家遇险倒罢了,方丞何其无辜要被连累! 西门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在剧烈哆嗦。 天知道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自己怎么还能面带微笑,从容地自嘲一句道:是够沉的呵,一整箱现大洋呢。 众人一怔,转而笑,中山装老男人扶了扶眼镜,对西门太太道:素闻西门老先生治学严谨却不失幽默,想不到令女公子也如此古灵精怪,失敬,失敬。 箱子顺利放到黄包车上,西门颔首上车,手心里冷汗森森,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化险为夷。也是,莫说北平,就是放眼全国,能在这时候拿出一大箱现大洋的也没几个,她急智之下脱口一搏,反倒叫特务们以为是个玩笑话,自不会当真,也恰是歪打正着了。 胡同口的估衣铺门板后,苏明珰心跳砰砰地猫在暗处,将刚才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回来取绢花打算出去兜售,不料刚到胡同口便看见杀千刀的绿皮车跟那些特务们又来了。 她不愿赶上去再受他们盘问,更不愿这时候去跟西门老师面对面,洒情书事件实在是叫人头疼,按照学生们扩散的速度,西门老师早晚会知晓的,可她死活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从前父亲总惯着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到山前那便更不急,当一只头埋进沙地的鸵鸟,拖一天是一天,世上除却生死无大事 不过,杀千刀的特务们怎么还跟西门老师了解起自己的情况了啊?这岂不是叫自己变相地又给西门老师添麻烦了吗? 眼见得西门老师推脱开了,西门老婶子还又被缠上了,杀千刀的一个个跟着婶子进了院子,而西门老师苏明珰的视线移到渐行渐近的黄包车时,十分讶异,因为她看到坐在黄包车上的西门老师面色死白,双手紧握,全身虽然紧绷着,但却明显在颤抖,这与刚刚面对特务时的从容判若两人。 这种状态明珰可太熟悉了,自己每次受那些杀千刀的特务审问时总是拼尽全力维持冷静,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一旦走出牢门,整个人便如脱水般后怕,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 <a href="民国 第81章 可是不应该呀,西门老师见多识广,而且性子一向坚韧,被特务问几句话就吓成这样了?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想不明白,反而越想越多,想起方音体情书,以方丞对西门老师的情意,她想过好日子一句话的事情,为什么却甘愿过如此清苦的日子 * 此时想不明白西门的人多着呢,其中自然有方丞,西门带着大洋离开后,他盯着撕碎的契约书肉痛了好一阵子,当真所有书信都被她烧了吗?实在是不近人情! 然而拿起西门落下的围巾后,触手的柔软又让他一颗心软了下来,他开始后悔,该是立刻再去和她问问的,怎么能她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恰海东回来复命,他让再跟他下山一趟,他要去给西门送围脖。 前几日又是风又是雪,今日却格外响晴,齐化门外今日赶大集,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豆汁的、炸酱面的、绱鞋的、修脚的、拔牙的、剃头的、锔锅的、做木工活的,还有挑担卖小玩意儿的,偶尔夹杂着要饭的,人来人往,竟是不输天桥一带的繁华。 汽车塞在里边走不快,然而慢下来正合方丞心意,他出门时没有多想,下山的这一路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借口送围巾登门,这多少有点牵强吧兀自寻思着,一个算命招子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出声:停车! 海东停下,不解地回头:三爷,要买东西? 方丞迟疑了,当着海东的面算命不合适,于是说:不买,走吧。 同时心中自嘲一笑,自己实在是对西门没把握,对重修旧好没把握,心中无措到看见算命摊子竟然起心动念。 不过正是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叫他猛地自问:自己对这份感情竟已是如此患得患失了? 真不想承认! 但是,罢了,承认就承认吧,只有自己知道也不丢脸,于是他说:停车。 海东再次停下回头。 方丞说:我忘记带围脖了,你回去取一下。 海东不信:你带了,上车时还在手上。 你记错了! 不是,当真带了的。海东往三爷的风衣口袋看去,鼓鼓囊囊的,不是围脖才怪呢。 可三爷说:早去早回,别磨洋工! 同时,三爷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 海东挠头,不死心地道:要不就近买一只新围脖得了,跑回去再来,仨钟头都不够的! 新的和那个能一样吗? 可是三爷 要说快着说,三言两语,别拉锯,你三爷没工夫! 海东给整不会了,总不能上去搜三爷的身,只好掉转车头走了。 第53章 齐化门贰 吉市口胡同口,特派组从大杂院出来,驱车离开了,躲在估衣铺招子下面的苏明珰方才走出来,还未走到大杂院门口,见朱姥姥从院里出来了,她不愿跟朱姥姥唠叨,闪身想躲开这个麻烦,不料对方已经瞧见了她。朱姥姥拧着小脚快步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四下看看,然后低声说:明珰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你姨娘啊,你爹打发人回来照应你们娘儿几个了是不是? 明珰不解,说:这是哪儿话?哪来的照应。 朱姥姥哼哼:一家人甭操两家心,你还不愿承认怎的?刚才那几个当兵的盘问北屋西门太太,我可都听见啦。 您听到什么啦? 朱姥姥的小三角眼咕噜噜转,说:当兵的问西门太太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陌生人来找过你,比如会功夫、身手好。 明珰心知这是在调查那天那位行侠仗义的男孩,但朱姥姥这个理解实在令人反感,便道:这有什么稀奇?那些杀千刀的狗急跳墙想找一点子线索,这怎就成了我爹派人回来照应啦? 朱姥姥冷哼一声道:大小姐横是嘴硬,当兵的都说了,前些日子有这么个人跟你接触,他们怀疑是同党哩。 明珰心中骂声草包,要是同党倒好了,身手那么厉害,我岂不有了帮衬?罢了,这么好的事儿自己是不敢奢望,谁爱瞎想瞎想去吧,自己还是求求老天爷别让那位行侠仗义的愣头青给特务们找到,毕竟他可是目睹了我生吞纸条的 明珰原本是个乐天派,身心复原能力极强。上次被特务们带去审问,活活扣了三天,回来的时候人都蔫儿了,然而一做起生意,又生龙活虎了,把那满脑门子关于汉奸案的官司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可刚才给特务们这么一出现,各种糟糕的记忆瞬间又涌了上来,把她整个人又拽回到了提心吊胆的状态。 她敷衍几句把朱姥姥支开,然后自己爬上对面胡同的门楼抱膝而坐,她晓得一个行侠仗义的人不会是坏人,但那个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是汉奸娃,还会不会帮自己呢? 不行,这个人绝对不能被特务找到,但是 特务们火眼金睛,这么持续不懈地找下去,除非那男孩故意躲,否则没有个找不到的? 咋办呢? 她苦思冥想,得出两个结论,要么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把那小子灭口;要么做个女流氓,施展风月魅惑手段,把那小子拿下! <a href="民国 第82章 杀人灭口那是极难办到的事,还是勾引人容易些。反正林家少爷的婚事是不成了,我自己趁早捞一个得了。 想到此节,她忽然就乐观起来,双手一拍,自己在高高的门楼上激动不已,如果那人做了自己夫君,一可以替自己保守秘密,二可以替自己做打手,去找那些拿走方音体情诗的家伙索要西门老师的情书,好处多多 还有!回头想想,那天晚上,因是角度的不同,那人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但月亮照在对面,她可是看清了他的长相,当时紧张顾不上花痴,现在想来,那可是一张好看的不得了的脸哇。 身手好,长得好,这个买卖能做,相当能做! 她乐不可支,仿佛已经得手了一般,小虎牙狡黠地笑起来,但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忽然就蔫儿了,勾引是不错,但上哪儿勾引去啊? 那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自己能不能赶在特务之前找到他?况且寻觅一个人需要大量时间,逃学到没啥,只是自己的绢花咋个卖? 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苏明珰抱着头苦思冥想,试图能找出可行方案来。 林海潮哪知道自己被苏明珰如此惦记着,他和伍一帧勾兑一气,决定让伍一帧勾引明珰红杏出墙,然后再以不守妇道为由怂恿父母退婚,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伍一帧去清心女中大门口停车,企图散学后跟苏明珰搭讪,不料回回扑空,经过打听才得知苏明珰天天逃课,根本不走大门,都是翻墙走的。是以今早他改在早晨上学时便过去,但差等生苏明珰迟到早退家常便饭,今日敲钟半小时后才赶来,本就着急,再被他一堵,伍一帧直接被当流氓吃了一脚踹,等他反应过来时,苏明珰早一溜烟跑进学校了。 回来跟海潮汇报,海潮气无语,派兵遣将去勾引,结果连话都搭不上一句还挨一脚,不服气,决定御驾亲征,陪伍一帧一起出马,其实是监工,他认为伍一帧不是勾引不着,而是不卖力。 俩人驾车前往清音女中,这次不等散学了,林海潮让伍一帧直接去校役那里通融,说是苏明珰家的表兄,从山西过来找她,让她出来一下。 借口倒是好借口,不过校役去了一圈回来说:没找着人,教员说晌午还在教室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八成儿是又逃课了。 林海潮和伍一帧好不泄气,本来打算今日就此作罢,但伍一帧来时又是头油又是发蜡,把自己打扮的风流俊俏,觉得今日要是再连面都见不着可就太浪费自己一番风采了,于是对林海潮说,索性傍晚去吉市口胡同堵她得了。 就算她白天既不上课又不回家,晚上总要回家的。 是个办法,于是二人一脚油门便往齐化门方向去了。 不巧的是,刚到齐化门附近便一眼瞧见前面有辆车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发现竟是方家三爷的,海潮最近尚处于离家出走状态,要是给师哥海东看到了,立刻马上就得给押回去。于是他俩赶紧把车撂下,二人蹑足往街边的一爿五金店里缩着了。 眼看着师哥驾车在算命摊子前停了一下,又驱车扬长而去,两人才放心出来。眼下还不到傍晚时分,苏明珰还未归家,左右都得候着,时候还早,他们在茶摊坐下要了大碗茶,还没吹凉,那辆车又回来了,他俩连忙埋头,顾不得烫就往嘴里灌,开车的师哥海东压根儿没看见他俩,径直驱车走了。 两人被烫的够呛,刚要起身,又出变数,方先生从街那边款款而来,这人天天和师哥在一起,给他看见也不行。 原本海潮给家里放风过去说的是自己去广州投军了,可千万不能在北平地面儿上给熟人发现!于是俩人埋头对着两只空碗做喝茶状,方先生倒是没发现他俩,从他们身边擦过,又紧挨着身后的算命摊子停下了,叫他俩走也走不了。 面前的橱窗玻璃是方先生和算命先生的倒影,他俩偷眼瞧去,算命先生恭敬地招徕生意道:你先生人物风流,此来是占事业?还是占子女学业? 海潮心想:什么狗屁倒灶的,三爷富可敌国,还用得着占事业?占子女学业更离谱,人家还没结婚呢?海潮打小就听家人说三爷性格尊傲,此时心道:老骗子你马屁拍不对可要吃瘪的! 果然,三爷冷声说:我就不能占姻缘吗? 方丞从前不忌讳年齿虚涨,直到意识到他那位不知名的情敌似乎比自己年轻几岁,才成了忌讳。 这算命老头一上来就要给他占子女,显是把他看老了,想不生气都难。 算命的老头很冤枉,心想这人这口气,怎么上来就抬杠啊! 不过吃江湖这碗饭的,啥场面没见过,老头依旧满脸堆笑:占得占得,你先生丰神俊朗,怕不是有离异之苦恼,想必是想纳一房妾室 空气诡异地沉默,老头几乎感受到脖颈发凉,过半晌方丞才咬着牙道:我还偏不是离异,也不是纳妾! 抬杠的意味更加明显了,老头搔了搔稀疏的山羊胡,勉强笑道:那老朽就请教一下先生的生辰八字。 方丞报了生辰八字,老头子闭目掐指而算,心中飞快寻思,这人西装革履仪表不凡,一看就非等闲之辈,这个年纪怎会未成家,只怕是死了老婆,我若直说恐他不悦,若往好处说又怕他反过来说我算的不准,还是直说罢。 <a href="民国 第83章 哎呀老头子拈须掐指,一副通灵通神状,不甚如意呀 怎么个不如意!方丞冷哼出声,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算卦,意在图一个彩头,没成想一上来就触霉头! 算卦先生闭着眼道:命犯剥婚煞,娘子难到家,不是小人冲,就是父母卡。当时说的好,后来又放下,如果不解破,银钱也白搭。 哼。方丞起身,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将软羊皮的手套脱下,悠悠道:这条街市繁华的紧啊,你先生此地谋生,是不是挺安逸。 算卦先生以为客人脱了手套是要取卦金,满脸堆笑道:还过得去,还过得去。 方丞向他看过来,面上一笑:这条街是我的,明天起,你换地方吧,这里要拆建! 林海潮和伍一帧闻言咋舌,心说还能这样啊,算出坏的就砸掉人家招牌啊这是! 老头的笑僵在脸上,不过究竟他老江湖了,倏忽掐指闭眼,道:命犯剥婚煞,娘子难到家,不是小人冲,就是父母卡。当时说的好,后来又放下,如果不解破,银钱也白费。如果破得妙,洞房花烛到。啊呀他猛睁眼,先生好事近了呀。 海潮和伍一帧强忍住没有噗嗤笑出来,这么蹩脚的把戏,也真想不出方先生怎样还能有闲工夫跟这老骗子耗。 然而更离奇的还在后头呢,只听方丞朗声一笑,说:老先生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好事近便够了,竟然连如何破法都不问,拿出钱夹,取了几张法币丢给去。 海潮和伍一帧大跌眼镜,我草还能这样! 方丞不去送围巾了,算是占卜给了自己启发,觉着此事还要稳着来,于是叫了一辆黄包车,打道回府。 林海潮和伍一帧目送那辆黄包车消失在人海,才自唏嘘: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看看人家方先生,那就一句话:这条街是老子的! 这不,卦象直接给他扳回来了! 第54章 左安门 西门太太送走特派员后,匆匆套上大衣,到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位于左安门的一家诊所,这是她兄长冯经纶开的老字号诊所。 大哥迎出来道:洁如,音音料到你不放心会过来。 话毕西门音也从屋里出来了,看看远处有路人走来,低声对舅父及母亲道:进屋说吧。 三人进了最里边的一间药房,关上门后,冯经纶打眼一瞧,道:洁如,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西门太太手指紧紧掐着胳膊,焦虑而急切道:大哥,我总觉自己漏了嘴,那两个特派员好好的,忽然打听起你,我们怕是给你招了麻烦。 这事我这半晌正跟音儿说着呢。冯经纶想安抚她,但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凝重得很。 西门音比他们镇定一些,道:现在是不能让舅舅再出面了。 他们原本想由舅舅出面和金家交易房产,以便掩人耳目。可下午西门音为取信特务说了自己要去舅舅家,无意间将舅舅也暴露在了特务面前,以特工之机敏和严谨,势必要调查舅舅,届时若发现舅舅购买金宅,然后加以联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也不敢冒险了。 西门太太一着急,害眼的毛病又上来了,揉着额头发愁道:这可如何是好?眼看就差最后一步了,这突然,一个名字跃入她的心头,音音,要不 正在沉思的西门音却先说话了,道,妈,我去找戈亚民。 西门太太一怔:哦,我竟忘了还有他。 西门太太刚刚想到能替他们出面买金宅的人其实是方丞。 这想法看似大胆,实则最最妥帖,金家老宅十多万,这样豪横的价格,花落名不见经传的神秘买家,还不得变成全城议论的焦点?反观方丞,富可敌国,十万大洋的房产买卖放在他身上稀松平常,断不会让人起疑。可音音宁可找戈亚民都不找方丞。莫非她真的不爱方丞了,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了外人? 西门太太想问,可又觉得都这种时候了,音音的考量自有她的道理,踌躇片刻,只提醒道:这十万大洋的事,戈亚民可知道? 西门语塞,被戳中了心病。 戈亚民岂止不知,她怕拖累了戈亚民,连金家卖房一事都未知会他,如今自己独自筹够了钱,还是问方丞拿的钱,戈亚民那样骄傲性子的人,怕是更难接受...... 罢了,大事要紧。 我再同他解释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西门弯腰去拎那钱箱子,又不忘嘱咐母亲,妈,今晚您早些歇着吧,我有可能回不来。 她与戈亚民见面本就不易,如今被中统军统两家特务双双怀疑上,更是要慎之又慎,不敢用电话或者信笺联络,只能去老地方守株待兔。多久能等到,她心里也没数,更不想让母亲在家着急。 他们的工作,日夜颠倒是常事,我不一定能即刻等到的。 你就非得去吗?西门太太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 女儿没有回答,壁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响着,时间不早了,她说:这一箱子大洋我先去存起来,放在家里太危险。 <a href="民国 第84章 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印有方丞签名的现洋提取单:索性和这九万多存到一起,只要有方丞的签名,到时支取是和携带现洋一样方便的。 说罢,出去了。 西门太太愣怔音音这哪是不信任方丞,根本是太信任了,信任到说起把救命钱放在方丞银行时自然流露出一股想当然的安全与妥帖之感,仿佛方丞是她的大后方。 是了,方丞怎么可能不让她信任呢?之前大洋刚拿回来,西门太太留神看过,一箱子大洋,钢印各不相同,可见方丞是猜到这钱的用途不能见光,特意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这要换成别人,肯给就不错了,他还想着规避统一编号,以便音音取用安全这哪是掏钱,根本是掏心掏肺! 这样值得信任的人,音音却宁可冒险找戈亚民都不让他出面莫非是太在乎了,在乎得不敢让他担这层风险? * 海东回到香山别墅,象征性地找了找那只根本不存在的围脖,不知道怎么跟三爷交差,也参不透三爷为啥要撒谎遛他。枯坐一时,听见外面有车进院,竟是三爷回来了。 海东迎出去说围脖没找到。 三爷春风满面,说:不用找了,过来给我办点事。 说着进了书房,海东跟进去后,见三爷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厚账簿,翻开后里边掖着一大把碎纸屑。 海东脱口道:这是什么? 契约书。 啊?谁手欠撕这么碎! 没答案,三爷只叫他过来好生坐下,从抽屉里找出一盒外国胶水,然后找了一张白联纸,把那些碎纸屑放在上面,一小片一小片、拼图一样拼起来,他拼一块,让海东帮忙粘一块。 千言万语的情书八成儿已经被西门烧了,过去的念想和见证只剩这么一点了,都怪自己一时冲动撕得粉碎,现在还得费力再粘回来。 电话忽然响了,他腾出手接起,是黄春打来的,说:奇也怪哉,西门竟然来远丞存钱,那些钱不是从您那儿拿去的吗?怎么竟又存回来了。 方丞闻言也感意外,先前那样着急地要钱,现在又存起来了? 这些天你们盯梢有没有新发现?他问电话那边的黄春。 黄春说没有,西门基本维持着三点一线,吉市口大杂院到辅仁到金家。 吉市口、辅仁、金家方丞沉吟着,西门如今还在金家教书,这倒让他有些意外。金先生向西门求亲,以她的性情辞馆才合乎情理。莫非金家有什么香饽饽在? 他之前让黄春将金家的人查了个底朝天,清清白白,和汉奸案扯不上一点关系。究竟是什么叫西门宁可忍着金先生的觊觎也要留下,宁可放下尊严来向自己借钱也要等等,钱? 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关节。 黄春,你上次说金家要卖那座大宅门? 可不吗。他家三房和四房的家眷已经迁入新宅了,老太太和大房殿后,也马上就要搬走。 方丞闻言,茅塞顿开。 好了我知道了,西门现在还在柜上吗? 刚走。 那就随她。想通了西门的目标,他更觉乐观,西门把如此重要的一笔钱存放在他的银行,恰恰是信任他的一种表现。 可黄春究竟局外者清,认为事情有些蹊跷,挂电话前说:西门离开时,我看她神色不大对,是不是该派人跟一跟呢? 方丞想了想,默许了。 挂机后,仍在琢磨金家卖宅子这件事,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胜券在握,接下来当真要应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话:好事近,洞房花烛指日可待,心中欣慰,以至于夜里梦到与音音鱼水之欢、蜜里调油。 床头的电话响起时,时间不过早上六点钟。 话筒中传来黄春的声音:三爷,不妙! 怎么个不妙? 昨天咱们的人跟踪西门音,发现她黄春难于启齿,她竟然跟一个男人过夜了! 方丞手上的话筒差点脱落,睡意全无!这他妈叫不妙吗?这叫天塌了! 第55章 东交民巷 究竟怎么回事,说仔细了!方丞震怒。 黄春喘了口气,如实道来:昨天他派出去的人紧跟西门到达东交民巷的一座小洋楼附近,西门在那里踟蹰了足有一个钟头没挪窝,盯梢的一直蹲守到暮色降临,周边已经掌灯,才听到身后出现车轮声,正要回头细看,后脑勺忽然一阵剧痛,他俩被人敲了,动作太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晕厥。 最后的画面,只模糊看到有个人高马大的影子裹挟着西门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轮激起的灰尘像是嘲讽一般,随风扑了二人满面。 他们醒过来后已是无处可寻,想着当时已是入夜,或许西门已经回家也未可知,于是赶到吉市口胡同潜入大杂院,透过窗户发现西门的母亲在心神不宁地织毛衣,四个弟弟在做作业,完全没有西门的影子。于是他们又赶到东城向黄春汇报情况。 黄春深知西门音对三爷的重要性,生怕出什么好歹,赶紧又加派了人去找,一拨人蹲守西门家附近,若是发现西门回家立刻来报,另一波人重回东交民巷那座小洋楼附近勘查轨迹。 <a href="民国 第85章 折腾大半夜一无所获,而蹲守西门家附近的探子们今早六点钟看到西门从胡同口姗姗归来 黄春感叹:我派出的那两人,原本是在天津卫做探子的,竟都被他撂倒了,该是多能耐的人。竟颇有些惜才的意味。 方丞的脸越来越黑,他知道西门音,她轻易不会爱上别人,若是爱了,那便是飞蛾扑火也不惧,直把一颗心交给别人都嫌轻!他曾经得到过这样的爱,一想到如今她在对别人如此,他就恨得牙痒痒。 好,好得很。方丞一把掼下话筒。 五分钟后,老妈子到后院找海东,说三爷叫他去书房。 海东没想到三爷今儿起这么早,到了书房,见三爷面朝落地窗坐在大班椅上,海东只看到他的背影和冉冉升腾的雪茄烟雾。 三爷,你找我? 去请金先生,让他上山一趟。三爷头也没回地说。 * 西门音帮母亲在煤球炉子上煮粥,时间已是七点多,四个弟弟洗漱的洗漱、吃饭的吃饭,他们没去上学前,母女俩没法说正事。 直到弟弟们拎起书袋出门,西门太太才迫不及待地问女儿:你见着戈亚民了?他怎么说? 他会着手办的,让我们稍安勿躁。 什么意思,要我们等? 妈,这买卖房产是大事,尤其金家还是生意人,不是一上去就能谈妥的,何况他本人也不能出面,还需找人。 西门说着拿出远丞银行的提款单往五斗橱里收好了。 西门太太寻思:也幸亏找了他,不然凭你舅舅的性子,哪懂得如何谈生意,万一买得心思太急切了,反叫人起疑。 西门瞧了眼座钟,时候不早了,她拿了脸盆去倒水,说:我洗把脸去学校,家里放着提款单,您尽量甭外出。 西门太太说:你脸色不好,怕是一夜没睡吧。 西门确实经历了一夜惊险,但虑及母亲这些天已经承受太多,她不愿讲出来给老人家再添包袱,于是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了。 其实昨天去找戈亚民的路上,她已经被人跟踪了,可自己却浑然不知。幸亏戈亚民回得早发现异样,即时打晕了跟踪的人。至于这跟踪的是不是昨天下午那几个南京特派员的眼线,戈亚民也不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这肯定不是马汉三的人。而当她和戈亚民商量完买房之事,乘戈亚民的吉普回家的路上,忽然又出现了一拨盯梢的,这一拨人的风格戈亚民熟悉,是马汉三的人。为了摆脱这一拨盯梢,他们生生周旋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才把特务们甩脱,连盹都没打一下。 眼下西门虽然困极,但她不能跟学校告假,不止不能告假,还要做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样子。如果昨晚那第一拨跟踪者是南京特派组的探子,那他们今天一定会找她试探。 乱世美人,不止特务和方丞惦记她,其他惦记的也大有人在,此时的吉市口胡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伍一帧,坐在车后座以防被苏明珰窥到的是林海潮,伍一帧昨天下午还生龙活虎,现在却浑浑噩噩,昨晚他失恋了,有一位穷学生贩卖什么方音体情书小册子,给他看到后几乎暴走,没想到自己的梦中情人西门老师竟然跟方丞有一腿。 伍一帧大受打击,不吃不喝躺尸一夜,今早是海潮从床上把他揪起来,按在脸盆里洗漱一番,然后打上发蜡、打上领结、戴上没度数的平镜,押上车朝吉市口胡同而来。 然而见到西门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后,伍一帧一颗少男心立刻满血复活。情书是不假,但他方丞已是老黄历,现在而今眼目下,西门老师她不还是单着吗?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车子趋近西门老师身边时,他立刻就要停车招呼,岂料林海潮从后座伸来长腿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呜地一声,和西门老师擦肩而过,瞬间蹿出去七八米。 林海潮的本意是阻止伍一帧在这里孔雀开屏给他节外生枝,结果反而是搬石头砸脚,情况完全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来,因为这一下太突然,把西门老师吓了一跳,原本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想心思的她并未留意来车,但给这么一骇,她惊鸡一样怔住了。 学生遇见先生不打招呼多失礼,更何况这个学生还吓到了林黛玉一样柔弱的先生。伍一帧刹车、下车、整理发型,一气呵成,等林海潮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西门老师跟前。 西门老师,吓到您了,我和朋友来办点事。不忘假惺惺添一句,原来您也住这里呀。 西门松了一口气,问:这个点儿了,你不去上课么? 她说着已经继续往胡同口走了,伍一帧狗腿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今日又是响晴的一天,大清早就碧空如洗,能与梦中情人如此并肩而行,令伍一帧心花怒放,觉得此情此景真是美人如玉郎潇洒,恨不能吟诗一首。 被撂在车上的林海潮气得牙痒痒,他怕遇见苏明珰,想赶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重色轻友的王八蛋不仅跟着女老师走了,而且下车时太激动把车钥匙也顺走了! 罢了,在车上等等吧,伍一帧总不能跟着那位女老师直接去学校吧。 事实证明他是真低估了重色轻友这四个字,坐在后座半个钟头,没等到伍一帧回来,那个大杂院门口也没见有女学生露面,看看怀表已经八点钟,看来那苏明珰十有八九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上学堂去了。 <a href="民国 第86章 他于是下车,打算去胡同外找找邮局打个电话给辅仁,让伍一帧送车钥匙过来。 不过海潮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学渣的世界里,压根儿没有迟到这个概念。在他下车的同时,苏明珰从大杂院门口出来了,斜挎着书袋、打着小哈欠,懒洋洋地要去学堂,抬眼看见前面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男学生,身穿爱国布学生黑制服,头戴学生帽,走路的样子真好看,雄赳赳气昂昂、像戏台子上的大武生。 她最近琢磨着找那位行侠仗义的目击者,所以但凡见着一个高个子男学生就要发痴一下。 咦?车轱辘下面亮晶晶是个什么东西,走上前一瞧,车钥匙哎! 原来,伍一帧下车时太匆忙,林海潮又坐在后面,是以钥匙落地了两人都没发觉。 苏明珰一把抓起钥匙,哒哒哒小跑,喊道:那个人,你站住。 林海潮回头。 苏明珰立时刹住了脚,呆了,妈呀怎么竟是他! 妈呀怎么这么帅! 林海潮隔着老远问:是叫我吗? 但问出口后立刻有些警觉,这条胡同出现这么一个年纪的小姑娘,可别是苏明珰吧。 仔细一看个子小小的、脸蛋圆圆的,跟伍一帧的描述一模一样 林海潮立刻转身,大马金刀地走了。 苏明珰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是他是他就是他 第56章 金台夕照壹 原以为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原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就是缘分吧! 只是,他为啥这样冷冰冰?莫非没认出我? 飞快回想!是了,那天月亮忽而藏在云朵后面、忽而露出来,由于角度的问题,他顶多只能看出她吞掉纸条的动作,并没有看清她的脸,而她就不一样了,月亮当时正好从云后出来,巧巧照着他的脸,刚刚好被她看清了。 他认不出我更好哇,这样我可以更好地隐瞒自己那被动的汉奸娃身份,以清白之名将他拿下,待他欲罢不能深陷爱河后再坦白身世,到时咱就是小俩口一家人啦,汉奸娃的名声也只能一起担啦。 想到这里颇为兴奋,再次拔腿哒哒哒地追上去。 那个,你是不是在找钥匙呀? 林海潮有点莫名其妙,她怎么知道我找钥匙。 是啊,怎么了? 给我同学捡去了。苏明珰才不要乖乖把钥匙给他呢,给了后,他岂不就开车走了?自己上哪再找他去。 你同学捡去了?哪儿捡的? 就这胡同捡的啊。 苏明珰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跟前,脸蛋红扑扑的。她打小就在柜台上玩儿,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略有些识人能力,以上对话不过三四句,她已看出这男的挺骄傲,大概是长得好看给人惯的。若是如此,自己需是显得不稀的才好,收放自如才好。 如此一合计,原本小鹿乱撞的心强制性地松弛了下来,小虎牙笑吟吟道:怎么那么不当心呀,那钥匙看着可不像家门钥匙,怕不是汽车钥匙吧? 可不就是汽车钥匙嘛,林海潮不信也不行了,不过这里边儿还是透着点古怪,她同学捡去了,是从这条胡同捡去的,那她同学呢?钥匙呢? 不等他发问,面前的猜心小鬼便长长地叹气道:唉,我可真是个爱管闲事的,本来约好了在齐化门等同学一起上学堂,谁曾想她拎着一串钥匙来了,说是在她家胡同捡的。 她家胡同?林海潮疑惑,你不住这儿? 不呀,不过也快了,我娘死了,爹破产了! 面前这家伙骄傲归骄傲,但既然能够见义勇为,说明骨子里是善良的,对这种人卖惨一准能博同情。 不住在这里?林海潮心想,这么说这小姑娘不是苏明珰啊?不过她同学住这里,那莫非她那个同学是苏明珰?住在这种胡同的人家,赚嚼用都够呛,让女孩子上学的少之又少,恐怕面前这个小姑娘口中的那个同学就是苏明珰。 他问:贵校是哪里? 清音女中! 没跑了,捡了钥匙的果真是苏明珰,刚才他怕被苏明珰窥见容貌,藏在后座不露面,竟然没留意苏明珰从胡同经过。 他抓抓后脑勺,说:那个请问,钥匙呢? 甭提了,我同学急着去上学,但我不行啊,我想那个丢了钥匙的人找不着钥匙得有多着急呀,于是我就把钥匙拿过来,我说迟到就迟到好了,我去找那个丢钥匙的人,于是就往胡同这边跑。我跑啊跑,叔啊,您可真把我给累死了!苏明珰满嘴跑火车,还不忘留个话钩子。 我不是叔!林海潮果然咬了钩。 啊?不是叔啊,你多大啦? 十八。不是,这都扯哪去了!谢谢你,劳驾,钥匙呢? 客气什么,等我回头搬过来,咱就是街坊啦! 我不住这儿。 不住这儿啊,那你住哪呀? 东城。不是,这怎么又扯远了,钥匙 哎不对,你跟我的一个同学长好像,别是她哥吧,你是不是姓赵? <a href="民国 第87章 不是。 那你叫什么? 名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停住了,小丫头,你这又是名字又是住址又是年龄的,你当这是相亲呐!他耐着性子道:我叫伍一帧,那么,钥匙呢? 伍一真啊,这名字好记。十八岁,住东城,叫伍一真,一根针、苏明珰心里记下,口中胡说:唉,甭提啦,钥匙给我跑得太着急,掉进金台夕照的惠水池啦! 这都哪跟哪啊,林海潮头疼不已,问:你从齐化门过来怎还路过金台夕照了? 我着急啊,一不小心就跑过了。她要把这个伍一真拐到惠水池小公园,那里的梨树昨儿开了花,堆雪似的茂盛,白茫茫的美极了,最适合酝酿爱情。 林海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面前的小丫头哪容得他狐疑,小脚一跺,开始自己抱怨自己,说:都怪我,想做好事反而闯了祸,我真笨! 一口地道的北平口音,小雀子一样清脆,林海潮彻底打消了疑虑,在他想象中,刚来北平几个月的苏明珰还是一口土豆味的山西口音呢。 北地春迟,前几日倒春寒刚过,惠水池公园的梨花便开了,晴空万里,梨片堆雪,清雅宜人。 林海潮拿着一根树棍子,在池边打捞钥匙。 苏明珰则趁他不注意,从书袋里掏出胭脂,凭水而照,飞快将脸蛋和嘴唇都扑上了朵朵红晕。然后轻轻将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双手托腮,嘴角弯弯地看着海潮他专注打捞钥匙的模样好迷人,睫毛密密的、鼻梁高高的,波光粼粼的池水映在他的脸上,妈耶,比那天晚上好看一万倍呢 越看越爱,垂涎万尺,脑中已经看到自己与他成亲的场景,而后与他生下许多小明珰,而后俩人越来越好,而后又生下更多小明珰,而后没完没了,生下好多好多的小明珰。 白搭!捞钥匙的人忽然泄了气。 这一声把苏明珰的白日梦惊醒了,她收起满脸色相,凑过去问:真哥哥,不好捞吗? 林海潮差点没站稳,仿佛给这清脆的一声真哥哥绊了一跤!真哥哥,还假哥哥呢,这小姑娘也太单纯了,这要遇着坏人,一准吃亏。 丫头,你叫什么? 哈,终于肯和我说句话了。我叫林铛!树林子的林,叮铃当啷的珰! 明珰脆脆地回答,这名儿还是小四儿给取得呢,真现成儿! 铃铛?嗬,这还真是人如其名呢!一只脆铃铛,你呀,以后不甭这么随便就对陌生人亲近,坏人多着呢,尤其你一小姑娘,可不兴动不动就黏人。 阿耶,果真还是善良啊,这就开始提点我了,这样的男孩子,值得本小姐追,哼,林家少爷林海潮,你丫后悔去吧,还死活要退婚!本小姐有那么可怕吗?哼,瞧着,本小姐嫁个更好的! 这么想着,忽然看见真哥哥丢开棍子,挽起袖子打算用手去那池水里捞,那怎么使得,虽然梨花开了,但这究竟是三月时节,冻坏了可不是闹得。 还是让本小姐展示一下善良和勇敢吧! 于是她袖子一撸,大呼道:真哥哥,别下去,会冻坏,让我来! 林海潮饶是身手过人,也没想到一个娇娇嫩嫩的小丫头能当真去下水,那可是冰水! 然而就是刹那间的功夫,白嫩嫩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就插进了池水里。 第57章 金台夕照贰 这下林海潮慌了,脱口道:别,快出来,仔细凉着! 没事儿,我娘死的早,从小我就被姨娘又打又骂,洗衣裳跪搓衣板儿,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习惯啦! 又卖惨!哪有什么洗衣跪地!压根儿都是从茶馆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但是有用啊,身世凄惨的小可怜,偏还是这样的身残志坚百折不挠天真善良 林海潮急得不行,眼睁睁看着那小白胳膊这边掏一把、那边捞两下!白胳膊渐渐变成了红胳膊,红胳膊渐渐变成了紫胳膊。但男女授受不亲,又不能上手去拉。 铃铛,甭找了,车钥匙不止一把,哥回去取备用的那把就成一不小心还真认了这个妹子了。 明珰心下欢喜。 呀,捞着了!脆生生地叫一声,随即小胳膊从水里拔出来,小手和钥匙串湿淋淋的,上面还沾着泥污。 这一套招数简单的很,说白了就是老早把钥匙握在了手心里,然后迅速插手入水,假模假式捞摸一气,最后来个一举成功。 林海潮平日傲归傲,但他家风淳朴,其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一家子为人清正,哪能识破这样的鬼心眼儿。 他连忙掏出手帕,递给苏明珰,快擦擦吧,别凉着。 怕手绢不够,他索性把外套脱下来递给明珰擦手擦胳膊。 明珰见他如此着道儿,好开心,但钥匙到手就该分别了,好不舍得,于是阿耶一声,脚扭了! 林海潮以为真扭了,更加过意不去:快走走,看伤的重不重。 重不重那还不是苏明珰说了算吗?她踮着那只扭了的脚不敢落地,仿佛下一秒就要疼出眼泪了。 <a href="民国 第88章 林海潮歉疚地道:附近有没有诊所?我搀你过去。 不用的,我回家就好,就在齐化门那边。 苏明珰的算盘打得着实精,心想本小姐是为了帮你找钥匙扭伤脚的,不信你就这么一次再见再也不见,你必是要来看望妹子我的伤情的。 林海潮确实不过意,道:这样吧,我先搀你去吉市口胡同,车不是在那儿吗?我开车送你回家。 好,谢谢你呀,真哥哥。 哪儿的话,你这不是因为我才伤了的吗。 温厚而有力的大手搀上她的臂弯时,久违的安全感轰轰烈烈地袭来,就像小时候父亲的大手,让人安心。 真哥哥,太疼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会不会麻烦到你。 不麻烦,哥义不容辞,有啥你就说! 你可以背我吗? 林海潮愣住,想要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人家小姑娘既以说出口,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没的落个假正经的嫌疑。 那那我就得罪了。 他小心翼翼地负起她。 顿觉背上的小身体热热的、软软的,搂在脖子上的小手却是冰冰的,他从来没有跟女孩子肌肤接触过,明明背上的小姑娘羽毛一样轻,他却背的心慌气短。 饱受煎熬地来到吉市口胡同,打开车门试图把背上的人放到后座上,苏明珰本来也在红霞满腮心慌气短,但此时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一辆军车突然从胡同口驶了进来。 苏明珰登时灵魂出窍,光顾这条胡同的军车除了她还能是找别人的吗?所以不及细想,敏捷地把身子一缩、往后座嗖地躺了下去! 不对,伍一真也不能被瞧见!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拽住林海潮的胸口,劈面将他拉到了自己身上。 情况紧急,苏明珰也是胡拉一把,二人竟来了个脸对脸、嘴对嘴彼此的唇瓣都柔软的不可思议。 林海潮大惊,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跃起,结果咚地撞了车顶,外面来车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他只好先把车门关上让对方通行。这样一来,他和苏明珰都在后座了。 苏明珰红透了脸,羞惭地挪着身子坐起来,小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哭丧脸暗骂自己蠢!她着实是有些恼恨自己,再主动也不能第一次见面就亲上啊,凡事太过了就适得其反了啊! 铃铛对不住,我是我不小心 正人君子林海潮竟然还道上歉了。 明珰立刻不丧了,烦恼一扫而空,说:没事(反正我也不吃亏)。 不吃亏归不吃亏,但委屈的小模样还是做足了。 都怪这个脚伤,太疼了,疼得我乱拽!真哥哥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 她本想说自己第一次这样失态,但林海潮会错了意,以为她想说的是第一次被人亲,他不由叹口气,心想:谁还不是第一次啊,唉!!! 俩人红着脸沉默了一会,林海潮觉得唇上的那份软挥之不去,不敢继续乱想乱思了,下车往驾驶位去了。 车子开到齐化门附近,苏明珰说:真哥哥,我父亲是个老封建,你就送到这里吧,被他瞧见可麻烦啦。 林海潮有些不舍,问:你自己能行吗?是指她的脚伤,怕无人搀扶走不动。 不碍的,养几天就好啦。我下车啦。 好,你林海潮依依不舍。 明珰看出他的情意,道:对了真哥哥,手帕弄脏了,我洗了还你吧,到哪里找你呀? 林海潮说:辅仁大学男舍 201。 他哪里是个爱惜一块手帕的,他就是想再见到她。 苏明珰说:我走啦,你甭下车,我怕给爹爹看到。 她要走,却又停住了,站在车窗前问:真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找到钥匙吗? 为什么? 因为我娘的死,就跟一把钥匙有关。她的声音不如之前清亮了,如果不是找不到钥匙,我娘兴许救得回来。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她之前所说的全是假话,全是成心诱惑,但这句话却是真的。 当年,苏明珰是个顽皮无敌的小丫头,有一次贪玩从她家大宅门跑出去,怕家仆抓自己回家,走之前从外面把大门锁了,钥匙还给顺走了。也就是在那天,她母亲突发急症,家人没有钥匙一时出不去,延误了急救时机。 这是她一辈子的悔恨,平日嘻嘻哈哈,从来不敢面对内心,但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她也不知现在为何要对真哥哥说这些,这个男孩太好了、太良善了,从第一次邂逅就侠肝义胆,不由的就让她想起有娘疼的过去,她的眼圈红了,然后慢慢转身,走了。 林海潮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怔在那里。 第58章 提亲壹 两只灰雀站在窗外的树枝上嘈嘈切切,方丞坐在大班椅里仿佛生了根。里外无人,虫鸣鸟叫听得特别清楚,此起彼伏,不知在争个什么。窗纱半掀半落,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半阴影、一半阳光,明明无风,但他却觉得光影在自己身上剧烈揪扯,半晌,阴影占了上风。 <a href="民国 第89章 无毒不丈夫,哪怕手段狠辣,他也决不能输给另一个男人。 窗外传来汽车声,想必是金先生到了,他摁灭雪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金先生步子快得很,这会儿已经进来了,头上冒汗,还没握手就大呼说来时路上的号外又有法币发行的消息了。 接下来市面上的头寸益发要紧张了。金先生一向稳重,现在却是哭丧脸一般。 方丞装作没看见,将他让至沙发,说:是啊,我这次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金先生啊了一声:此话怎讲? 方丞叹息,说:今早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亲朋好友扎堆来跟我调头寸,输血太急,把股东们惊动了,竟然截住头寸要求评估完抵押物再出库,可眼下情势如此紧迫,谁调头寸不是冲着当日提款的,尤其眼下有一位主顾是南京方面托情过来的,实在抹不开面子,所以才请仁兄贵步寒舍,想从仁兄这里暂挪一笔头寸救急,愚弟不才,关键时候被股东掣肘,叫仁兄见笑。 金先生听完,竟是生无可恋地仰天长叹:时也命也,看来,天要亡我呐! 方丞知道接下去自己按剧本演就行了,问:仁兄何出此言? 金先生苦笑摇头:贤弟你大概还不知道,我那交易所出大事了。 方丞:嗷? 金先生道:就是你说的那样,不是一般的邪性,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忽然大批主顾踩踏式兑现,一上午将银根抽干了!糖精厂制药厂的头寸全调了一遍也没堵住,偏不偏法币增发的号外刚才又冒出来了,愚兄我唉,明儿就得破产! 方丞的讶异之色极其浅淡,本就是他在背后做局,有什么好讶异的,照剧本演就得了。 他说:没想到仁兄也如此,是我唐突了。 金先生唉声叹气,他一上午拆了东墙补西墙,正想着跟方丞求救,可巧海东上门相请,他遂忙不迭地赶过来,却不想自己还没张口,方丞倒先一步跟他借钱,叫他如何不失望。 他心如死灰,说:贤弟啊,我是即将要破产的人了,也没别的能帮到你了,只是有句在商言商的大实话要提醒贤弟,你那些股东做得没错,眼下市面动荡,没有匹配的抵押品切勿继续出借头寸了,形势极为严峻呐,出去就可能立刻变成坏账! 方丞道:不说这个了,仁兄的危机,愚弟若是不知便罢,既是现下知道了,袖手旁观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这样吧,我马上嘱咐襄理调头寸! 金先生闻言精神一震,感激得几乎站起来。贤弟仁义,可是贵股东们那里如何交代! 他们聒噪,我担着就是了!方丞说着便去拨电话,嘱咐襄理调头寸给金先生。 襄理在电话那边为难地道:抵押品若是评估不过关,股东们那里又要麻缠,怕是短时间无法兑款啊。 金先生燃起的希望再次熄灭。 方丞说:什么评估不评估,金先生不是外人,随便质押即可,统统免于评估,立刻画押提款,旁人啰嗦,你让他来找我! 金先生感激涕零,方丞越是如此仗义,他接下来越是惭愧,说:不瞒贤弟讲,愚兄这一上午把厂房地契抵押完了,只剩下灯市口的老宅没人要。因那宅子有点犯忌讳,我不好坑贤弟你呀! 方丞无所谓道:哪里话,仁兄危急关头,愚弟岂能在这等小节上较真。 金先生感激不尽,他是个实诚人,虽然方丞不计较,还是坦诚那里被日本人占领做过特务机关,杀过人。 方丞一笑而过,催促襄理快速办理房产抵押手续,好让金先生提款应急。 这场风波过去,二人才安下心来喝茶。 偷得浮生半日闲,事情已然安妥,仁兄就请宽心,尝尝这蒙顶寒翠,这一方茶难得,比头寸还金贵。 金先生双手接过,呷一口茶说:贤弟高义,上次文兰受你款待,回去可是好一顿夸赞,说起来,我这个妹子啊眼光有些高,介绍多少才俊都不中意,贤弟人物风流,倒叫她极口称誉。 不敢当!方丞说,那日惹了大嫂和文兰小姐不愉快,还望兄台海涵。 金先生一愣:这话怎么说? 方丞沉吟片刻,说:文兰小姐兰心蕙质,我是非常仰慕的,但此前孟浪,有过一房太太,恐怕文兰小姐介意。 金先生不以为意,说:这个有所耳闻,但是打什么紧,特殊时期嘛,后方安置一房抗战夫人不足为怪,听说如夫人已经分开多年? 方丞否认:只是赌气,其实关系还在。 那也不打紧,文兰也是个识大体的,不会委屈偏房。 方丞续茶,茶烟袅袅中,他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那个人的身份,会让您我都尴尬。 金先生:嗷? 方丞抬头看住金先生的眼,说:西门音! 金先生:啊? * 辅仁大学的校役铛铛敲响了散学的钟,西门音夹着讲义从正楼出来,整整一上午,始终未见特务前来盘问,昨晚那几个不明派别的跟踪者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沉得住气,叫人心中更加不安。 <a href="民国 第90章 不过很快她便顾不上这一茬了,校役老远向她走来,说有位金太太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她。 她闻言纳闷,莫非是金家的哪位少奶奶?除了他家,她再不认识姓金的。 回到办公室后,电话恰又打来了,是金家的二少奶奶,声音客气到几乎有点阴阳怪气。 西门先生,福贵儿的课到今儿就停了吧,这一程子的酬金派人给您送到府上,就不劳您亲自来取了。 西门的心猛地一沉! 糟了! * 海东今天纳闷得很,三爷一大早把金先生请上山,二人在书房密谈了半天,到中午的时候,银行襄理也来了,还带了一沓合同书以及银行的公章,三人在合同上好一番签字画押,搞得他云山雾罩,直到中午送走金先生,他才试着跟三爷询问原委。 三爷言简意赅,说:金家老宅抵押给远丞了。 细节他就不消多讲了,其实,清早一接到关于西门昨晚与野男人过夜的那通电话,他就下了狠招,叫襄理紧急找了几家小报,放出当局要发型法币的假消息,不出所料地让市场发生了一上午恐慌,现在官方已经辟谣,不过金家的宅子已经到手了。 而金先生虽然虚惊一场,但他的银根问题却也不是单靠那个假新闻能激发出如此恐慌的,而是早已经营不善在吃老本,即使没有今天这场闹剧,也很快就要前来借调了,方丞只是让事情提前了一些,以便在最紧要的时间拿到最需要的质押品,如果不是一上午把优质品抵押完了,以金先生的老实劲儿是绝不肯拿凶宅押给他的。 眼下事情完全照着他的设计进行了,等西门办完事,金先生今早流出的银根也差不多回笼了,到时他把房子赎回,方丞既不用做那买凶宅的冤大头,又不费一文银子便圆了西门的意,两全其美。 海东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吞云吐雾地盘算着,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嘀咕着退出了,到客厅给黄春打电话。 黄春,你上次说金宅被日本人祸害过,里面杀过人对不对? 黄春说:没错,怎么了。 海东说:三爷把那宅子接过来了,评估都没评估就做了抵押,这是昏了头还是怎的 哪知黄春脱口叫好,说:这一招漂亮! 海东一头雾水,什么漂亮!这就是冤大头啊。 黄春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由衷地赞叹三爷的精明,三爷早已怀疑那座宅子跟西门的案子有关,但如果专门上赶着去买,就多少透着点奇怪,尤其那还是一座凶宅,怎能不让人怀疑其动机呢?然而他做局让金先生发生头寸危机,金先生走投无路主动来抵押,他再发善心解围,反而顺理成章。 三爷啊三爷,怪道从前人人说你虎视狼贪不择手段,此言当真不虚啊。 黄春这边把一切头头道道都已理清了,海东那边还一脸浆糊, 不过方丞可不给任何人寻思的时间,昨天也是自己轻信于西门,才落了个前脚被她从这里拿走钱、后脚就去找那个野男人的下场,现在他绝不要拖泥带水,必须一气呵成。 海东还在客厅举着话筒等黄春解惑,就听到三爷在书房唤他,他连忙挂了电话走进去。 三爷说:给你派个差事。下山一趟,去西门家提亲。 这么快?聘礼不齐备啊。 无妨,现在就去! 可是这么仓促万一西门不答应呢? 不答应,就让她在一礼拜之内拒绝,过期不候! 啊! 第59章 提亲贰 啊什么啊?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海东为难,哪有这样提亲的,还限时不候! 他想细问一句,抬头便对上三爷鹰一样的眼睛,立刻噤口,好吧,三爷不讲道理起来有多不可理喻他是明白的,不过 没有媒婆也成吗?那位乔太太拒绝了,大少奶奶也不可能,她正因为文兰小姐的事情生您的气呢。 三爷说:老婆只能一个,媒婆要多少有多少,去打听一下,金先生找的是哪个媒婆,借过来! 海东忍住没敢回嘴,三爷怎说就怎样吧,借媒婆至少比找一只不存在的围脖容易。 * 西门音脚步匆匆,心神不宁地回到吉市口胡同,事情要糟!她回来的一路上不知把这句话反复了多少次。 今日天晴得通透,连云也不见一丝,地上积雪开始化水,朝四合院走的这一路,西门那双陈旧的丁字头黑皮鞋的小高跟被水泡得有些重,不觉叫她更为烦躁。 走到大杂院门楼时,一个干巴脆的大嗓门传出来:不是姓金的了,这回是姓方的,方,我的姑奶奶。 西门一怔,急急进院,院内冯太太叉着腰,将她母亲堵在屋门口,喋喋不休,引得一院子的人探头探脑地观望。 冯太太正说着起劲,看见西门音回来了,一把将她拉住。 呀,大侄女,过来过来,有几句得跟大侄女私底下说。 冯太太手劲大,标住她转了身,压低嗓门说:这几句千嘱咐万叮咛不让当着你母亲面讲,这位呐,他跟金先生不一样,豪横!他说了,姑娘你应就应,不应就给个准话儿,一礼拜为限,过期过期那叫什么来着,啊对,过期不候! <a href="民国 第91章 西门音一个激灵,骤然明白金家今日为何那般态度了。 方丞这番举动是为什么?究竟他猜到了多少才来搅和金家的事还有,糟了,现大洋! 她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顾不上礼数,直接抹开冯太太的手,直奔屋里去了。 拉开五斗橱,提款单和她惯常用的课具摆在一起,她一把抓起塞进手袋,在冯太太的呼唤声中一溜烟出去了,慌里慌张地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远丞银行。 她担心的丝毫不错,当她递上提款单要求提款时,柜员说这笔款子已经被冻结了。 除非方先生发话,否则您无权支取这笔现洋。 西门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一片空白,先是被金家辞退、又是由金家的媒人来给方丞做保,再是现大洋被冻住。倏忽之间,方丞像是变了个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昨晚那拨不明身份的跟踪者是方丞的人。 以方丞那自负的性子,满以为会和自己重修旧好的女人,转眼去私会了别的男人,怎能不恼羞成怒。 西门现在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偷物证进不了金宅,买金宅又没钱,两条路全给堵死了。 除此之外,戈亚民也更加危险了。 方丞这表面谦和的大实业家的皮下是个怎样的睚眦样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连亲舅舅招惹了他都下死手,怎么指望他对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要和他抢女人的陌生人手下留情! 戈亚民如今已被中统和军统两方面盯上,若方丞再作为第三方势力横插一杠搅浑水,戈亚民危矣! 不行!她得上香山,探探方丞的底。 * 香山的枫树刚抽了芽,阳光从林中透过,小径上枝影婆娑,西门音毫无赏景的闲情。这次如何应对方丞?心绪当真是乱得一塌糊涂。 别墅的门匾今日看得真切方音墅,方丞特意请名师写就的三字,气势磅礴,有着和主人一般的强势。 仆妇似是早被告知客人的到来,不等西门开口,便说三爷在书房。方丞果然知道她会来,这次却没在露台上迎着,想来也是正在气头上。 书房很大,旷如教堂,仆妇将她带进来后,轻轻掩上厚重的胡桃木门退出了。对面桌子后坐着的方丞远远的,仿佛只有一个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她的脚步就有些迟滞了。 为什么? 一路上涌在唇齿间的话在开口后瞬间消散,只剩支离破碎的这一句。 方丞背光坐着,雪茄散发的蓝色烟雾将他笼成一道剪映,桌子上银质打火机的光芒透着清冷。他没说话,垂着眼帘在端详自己的左手。 西门音见状,心房收缩了一下,回忆猝然来袭,当年她决定离开的前夜,没吵没闹没眼泪,凭他解释千言万句,她无动于衷,任凭他抱她在怀里,甚至像平时床头打架床尾和那般行房了,身体达到极致高潮时,她咬了他。就在那只手上,深深的齿印 十八岁疯狂的年纪,直到决心离开的那一刻她竟然还是爱他入骨,想要在离开后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想要他一辈子忘不掉自己。 视情爱如生命的年纪,如今想来是多么荒唐。 方丞如此沉浸地端详那些齿痕,也是对她最大的讽刺,难堪至极。 你一定不记得了。方丞呐呐出声,但视线并未离开他的那只手,你那时候有多么爱我 十六岁的少女,放弃学业、背叛父母,在他最穷的那两年陪伴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小姐,生了冻疮、烧菜点着了头发,最奢侈的事情就是隔十天半月能吃到一只柑橘流血吃苦不含糊,但每说出一句示爱的话语都直白和露骨,疯狂到抛却了所有世俗礼法。 正是这种不含糊与直白露骨让他难以自拔,而那时的她有多么用力,现在就有可能用同样的力气爱着另一个男人他不甘心! 他的视线终于从手上离开了,仿佛才看见她,说:哎别站着,坐。竟是瞬间阴转晴。 西门意外,方丞该是质问着,气极而怒着,但现在这样,称得上和颜悦色着,这样反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方丞坐在那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老虎下山一张皮,天天这身行头,你就甘心活得这样糙吗? 他面含笑意,没有一丁点怒容。 这当真是打了西门音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方丞,她一点底都将探不到。理智让她尽快镇定下来。 方丞,你在跟踪我? 索性单刀直入了,否则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方丞不遮掩,说:你孤身一人带着那些大洋,我不能不考虑你的安全。 只是如此?西门音不认为方丞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因为自尊心而忍住过问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莫非昨晚他的人并未看到戈亚民?莫非今天的一桩桩一件件只是出于任性? 脑中飞快思索:戈亚民一向身手迅疾,昨晚跟踪者被突然袭击,立刻晕厥,确实有可能没有看清身后袭击者的性别、着装、以及车牌号 她思考的这几秒,方丞就那么耐心地看着她,眼中一丝讥诮令人错乱,西门一时不知该如何激他套他才能探到真实情况。只能继续单刀直入。 <a href="民国 第92章 方丞,为什么冻结那些钱? 方丞不言语,依旧靠在椅子里看着她,把她看得有些心慌了,才出声。 西门音,你当真认为我把钱给你,就是冲着那一张破契约? 西门一滞,脸腮顿时红上来。 方丞道:我愿意认那契约,不过是因为你有难处肯来找我,说明你切不断从前你我亲密的回忆,你笃定我还是那个对你予取予求的男人。但是 他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我可以被你哄、被你利用,但不可以被你当外人。不告而别七年,再重逢你可以开诚布公地与我解除当年的误会,不给机会也可以,你可以选择老死不相往来,这起码证明你在乎那段感情,然而你拿这个破东西来和我对质,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他说着把那张粘贴完整的契约丢到桌子上。 第60章 洗澡壹 西门看了眼那份契约,明白他这番话只表达了一半心情,另一半有关昨夜今朝跟踪所产生的恼怒则压着未表,越是这样,越是有着要暗中行事的可能性。 由此越发不安了,戈亚民到底有没有被他发现?自己的机密被他掌握了多少?这需要尽快套出来,不,方丞这个人,套不管用,得用激! 于是她没有回避他的话外之意,道:方丞,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是那段感情本身就是个错误,这也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如今已经放下了。 这种话又是醒悟又是放下的,十分有效,让方丞顿时骨鲠在喉,他冷笑道:也对,在你眼里怎么会有误会,有的只是一个为了利益背叛感情的混蛋。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七年前的噩梦,方丞历历在目,那天是原定陪胡小姐复诊的日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爽约。骗西门说去大梁子谈生意,只是不想让她多心,毕竟那段时间他跟胡家的往来已经让西门多有纠结了。偏偏大梁子当天遭遇空袭,西门奔去找他,摔倒小产了。 我知道那是你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你为此恨我怨我,我认。可若就此认定我是移情别恋,我不能认!我心里只有你,对胡小姐,我只是 你只是想娶她。西门一针见血。 方丞没料到她会直接点破他内心最隐秘的念头,一时沉默了。那是人在绝境中滋生出的求生意识,从为人的角度讲不道德,但放在当时举步维艰的情势下却是一举两得既可以履行对岳父的道义,又可以解决生意的危机,而他笃信那不是移情别恋,因为胡小姐只是名义上的妻子,他爱的只有音音。 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爱情就已经被你踩在脚下了。西门有点被他的情绪带跑了,以至于说出这句话。 方丞疲惫地闭上眼,其实在她离开的那天他就醒悟了,后悔莫及,他想赎罪,但遍寻各地找不到西门,后来得知她死讯,知道自己彻底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了,从此用生意来麻痹自己,彻底活成了一个赚钱机器。 一念一地狱,一个不应该的念头,断送了相濡以沫的爱情,也让他从此厌倦了情爱。 七年过去了,音音,我一直孤身一人,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不是好人,这是十一岁时我父亲下的定义,但凡正常一点,世上就不会有父亲如此踩儿子,十八岁经商后果然应证了父亲的判断,我处处树敌、不择手段,温良恭俭让学不会,争夺、利用、欺骗却无师自通,那些年,魔性和人性天天在我的意识中打架,魔性总是占上风,把人都得罪完了,你来到我身边后,你说这是一种病,你告诉我要改,要学会尊重、学会信任,学会爱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启蒙老师其实就是你,而你却忽然不再管我,既然你说我有病,为什么不能把我当个病人包容一次,原谅我一次呢? 西门音的心中五味杂陈,不觉间情绪就被他带跑了,自言自语道:我原谅了 可话一出口,才突然清醒,想起自己之所以站在这儿的目的,她不能被他带跑,于是道:可是方丞,时过境迁,我们回不去了。你的心意我懂,你不愿看到我与你生分,像商人一样拿那份契约和你交涉,昨天是我情急,没有顾虑你的想法,但我现在确已走投无路,希望你能网开一面。 方丞的面色瞬间不好了,自己一腔掏心掏肺的求原谅直接被忽略,为了那个男人,西门就这么执着于跟他搞语言游戏!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继续用这种生分的态度和话术来恶心我吗?他的措辞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客气。 然而西门不能不把语言游戏搞到底:我不是恶心你,我是发自内心地求肯,过去我反对你到处融资,蔑视你在经商最艰难的时候向胡家借钱,而今遇到危机我才明白,生而为人,责任远远大于尊严,当意外来临时,莫说借钱,就是再丢脸的事我也得硬着头皮上。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理解你当年的迷茫和困惑,你为了挽救生意打算跟胡小姐完婚,那是因为你比我更早地参透了人生的无奈,而我那时候说白了就是个无知的小孩 <a href="民国 第93章 西门音,我看你现在比过去更无知! 方丞声音不高,但咬牙切齿。她怨恨指责可以,他错了,他希望她看在从前那么相爱的份上给彼此一个机会,但她如此轻飘飘揭过了从前那些事,流产、分手都好像无足轻重,她心里是当真没有他了吗! 西门平静地看着他,从重逢的第一天她就明白,方丞更希望看到一个对旧情念兹在兹、对分手耿耿于怀的前女友,而不是一个理性开通、大彻大悟,视旧情为过眼云烟的新女性。 所以,她偏只能做这样的姿态,为的就是让他丢掉理智,错口释放出她想知道的信息。 而她如此盘算的当口,方丞也意识到了什么,俩人究竟有过那么一段,彼此存着什么心机,谁也别想瞒着谁。他稍稍往后,上下打量西门,忽地轻轻一笑:这么说来,你是早就拔情绝爱了。 西门说:风高浪急,身不由己。 方丞讥诮地扯了下嘴角:那看来你不需要一礼拜的考虑期限了,今儿上山,就是急着要给我答复吧? 这个弯子转得太急,西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明白方丞识破了她的心机,打探戈亚民是没有可能了,难题一下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两人同时操着小九九,还得继续斡旋,难度增大,但又不能退缩,硬着头皮也得接着。 为什么是一礼拜?冯太太转述说一礼拜为限,过期不候,眼下方丞也说一礼拜,她确实不明白此为何意,先就着这句话支应一下。 方丞不紧不慢,说:因为文兰小姐。 西门不明白这句话,睁眼看着他。 方丞笑笑,身体向后倚去,徐徐说:家里人有意撮合文兰小姐和我,本来彼此都是很中意的,不料你出现了,节外生枝啊。不过拖也拖不得了,我转移资产的事给人起了疑心,如今急需用结婚来做掩护,向那些人证明我是要扎根北平。 西门看他兜弯子兜得这么远,想必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打击力,不觉放松。 不料方丞忽然说:娶文兰小姐总不能用方音墅,没得给她添堵,想了一个投其所好的法子,她家那座大宅门最近不是在卖吗? 怎么?西门脱口而出。 方丞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才缓缓道:那房子是文兰小姐从小生活的地方,颇有感情,她在上海时信了洋教,不忌讳什么凶宅不凶宅,众人嚷着发卖,只有她反对,如果金宅转手成了她的私产,岂不圆梦了。 聪明人对话何须说得太透,西门意识到自己要买金宅的事情已经被方丞得知,也不打哑谜了,道:你要买金宅? 方丞说:你的用词不对,我是个商人,你知道的,我要下手的东西,事先是不会透漏消息的,但凡透漏,那便是 你已经买了? 方丞笑了,没有说话,而是将一沓文书从电话机子旁推到桌子正中。西门箭步扑上去,拿起那沓文书急切翻阅。 方丞很喜欢她这样失态,坐在大班椅上开始吞云吐雾,他说: 好的标的就要抓紧,文兰小姐身材好、学问好、性情好用家父的话来说,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拒绝这样的女人。你说是这个话不是? 说着又叹气:唉,说实话,我和你一样,也不是陷在旧情里边出不来,怪只怪好女人太多,这些年挑花了眼!悔之不及啊。 西门顾不上听他这些酸话,一页一页飞快翻阅,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份房屋抵押合同! 她震惊到说不上话来。原以为是穷山末路,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房子到了方丞手中,物证约等于解决掉了。更重要的是,这是抵押,而非买卖。高价买进凶宅是险棋,保不齐就会招来怀疑,她之前是不得已为之,而方丞竟然连这层风险都规避掉了。 她忍不住问道,方丞,你怎么知道的? 即便看出她在金家有意图,也猜不了这样准啊,若是如此好猜,特务早已将她拿了千百回了。 方丞没有答她,她刚才为了那个野男人一而再地激他,想要从他这里套话,探查他对付情敌的手段,现在轮到他反击,才不会告诉她。 虽然他不说,但西门细想想便也悟到了,说白了就是他和特务的角度不同,特务的信息局限在苏明珰身上,而方丞不一样,他恰巧一上来就锁定了她有问题。特务走了弯路而他没走,这就是优势,优势让他比特务早一步发现事物的本质。 谢谢你,方丞。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但方丞表情冷淡:你为什么要谢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谢我不娶之恩?大婚之日来给我和文兰道喜? 第61章 洗澡贰 西门一怔,仿似被提醒,看看房契,想到一礼拜为限那句话。 方丞不跟她拖延了,说:金家约定,新历 3 月 17 日搬迁完毕,也就是一礼拜后正式交房。 西门懂了,但方丞还是解释得更清楚:到时我可能要立刻着手把金宅当做文兰小姐的婚房去装修,不过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先拿个主意,你若是想做这个新娘,那婚房就是这座方音墅了。 西门当然知道他不可能跟文兰小姐结婚,但明知道她不会信,还用这种毫无力度的威胁来镇她,他知道她拖不起。 <a href="民国 第94章 说白了,他不娶文兰小姐是事实,但他若是用这个借口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西门哪里经得起,头顶悬剑的她恨不能在一礼拜后金家搬走的当天就拿到东西。 方丞,如果我现在答允,你不会觉得武断吗? 不会,越快越好。 西门心下一动,来了一句更大胆的试探:方丞,你不高兴我拿契约书与你交涉,大可以昨天拒绝我,何必来回愚弄我这一遭。 方丞倏忽静了下来,这个女人,到了这种时候还再和他耍心机。 他暗自冷笑,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嘲弄道:昨天我没参透! 西门不懂,道:你是说你今天才猜到我要买金宅? 方丞答非所问:西门,我说过,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替你摆不平的,因为只有我,才会把你的事情当我自己的事情办,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他说的是掏心窝的话,但西门听完神色却极其复杂,因为另一个男人也是这样的,想她所想急她所急,默默付出不计回报,所以她绝不能不顾念他的安危。 她垂睫默默站了片刻,柔声道:方丞,你确定要跟我结婚?你不怕这分开的几年里我另有新欢? 不知道什么勇气驱使她说出这句的,简直就是踩着方丞的底线在试探。 方丞的面色如她所想地沉了下来,指端捏着一盒火柴不紧不慢地翻弄着,一下、两下空间里静得叫人心头发慌。 良久他才抬眼,淡淡说了句:这是第二次了!上次你说,从前你有多爱我,现在就有多爱他。这话我不信,我不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人,换句可信的。 地痞混混才会明火执仗地对付情敌,而他这样的身份只会灭之于无形!西门如此不死心地试探他,无非是害怕他暗中动手,他怎会着她的道。 西门确实有点拿不准了,心想自己和戈亚民见面极少且非常谨慎,除了昨晚是个破绽之外,其他时间绝对没有被他的人撞见过,所以自己是否可以赌一把? 其实,我当时确实是胡诌的,我不愿你卷入漩涡,想用那种话激你离开。 她豁出去了,为了能够在第一时间拿到物证。 方丞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终于发自内心地展颜,声音温柔,说:我知道。 他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要抽回去,但忍住了,好在二人之间隔着桌面,不然他这样动情,可就不只是握住她的手这么简单了。 明天陪我回东城。他的语义含糊,但俩人从前的基础扎实,她故而一听就懂,道:回去干什么? 陪我那几个嫂子和弟妹打麻将。 我不会。 不需要会,随便打。他摩挲着她那滑腻白皙的手,他的手温热宽厚,她的手软绵如酥,他垂着眼帘说:要的就是哄她们开心,我推掉了金家的亲事把一大家子人都得罪了,这倒没什么,日子久了就过去了,只是我们需要尽快结婚,父母不点头没法开张,把嫂子们哄好了,给他们一吹风,就齐活了。 西门将手转过来朝上,和他手心对手心,作为回应似的。问:明天不行,后天可以吗? 不可以!他微笑起来牙齿洁白整齐,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反抗。 两个人眼神对眼神,彼此明白彼此的小九九,但彼此又假装不知道,西门无语,事情怎么竟演变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局面。 我是说我得去换换行头,你不是说我这双鞋像古董吗?不换可还行? 不换是不行,走,跟我上楼。 二楼主卧的大衣橱里,满坑满谷的裘皮大衣丝绸旗袍以及红色白色黑色黄色各种颜色的高跟玻璃皮鞋。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算准了她要落网。 面对绫罗绸缎的洪流,她方才开始紧张。一礼拜,说长不长,但照方丞这架势,轻易怎能混的过去。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抬手慢慢抚摸那一件件旗袍,触手的滑腻,越发叫人心跳砰砰。 音音。方丞立在她身后,声音落在耳鬓处。已经不同于在书房时的态度,他此刻的语气温柔至极,你过去常说,等我们有了钱,你要把世上所有的好衣服都买回家,我都记着呢。 说着这些话,脑海中是那个十几岁的音音的模样,梳着女学生的齐耳短发,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翘首张望,那是他外出办货最长的一次,俩人饱受相思之苦,当他看到岸上小小的身影时,激动地冲上船板向她挥手,她的身影也跳起来挥手,然而渡船在江心短暂停泊十分钟,人们都不急,只有他俩心急如焚,音音的脚都踩到堤岸的水里了。 他手卷喇叭大喊:别急,这边有人卸货,等一等就好。 音音急得扯自己的手指,一直扯,一直扯,忽然说:我不想等啦! 话一落音,人便扑进水里,水花飞溅,她像一条灵巧的鱼一样,向他游过来了。 不,一点都不灵巧,那时候他才刚教会她狗刨泳。 这就是他的音音,如烈火一般炙热,他怎能不被燃烧,他又怎能忘怀。 <a href="民国 第95章 而曾经那些让音音满眼歆羡、一步十回头的服装店的橱窗,是他作为男人的耻辱,现在的他终于雪耻,让这些绮罗绸缎触手可及,而他心爱的音音,现在也和他这么近,她那特有的淡淡的香胰子味沁人心脾,乌黑的辫子扎的不牢,以至于鬓边蓬松,遮挡了耳廓,只微微露出一点肥嘟嘟、白嫩嫩的耳垂。那是他从前在床上最爱轻咬的地方。 他不觉满腔温柔,呢喃道:喜欢吗?试一试! 西门音太了解他了,这样的语气每每他讨她欢心,抱着她时,或两人床事之后,他就轻轻含住她的耳垂,问她喜欢吗。此时不用回头,西门音也能猜到他是何反应。恐怕要尽早脱身才好。 你让我在这里脱衣服?她忽然侧抬头看向他。 方丞正徜徉在回忆中,给她这么一下,简直气笑,说:你可真是煞风景!谁让你脱衣服了? 说完方知她的话好像也没毛病,试衣服岂不就是需要脱了旧的换上新的,不过这可太冤枉他了,那份心思他有是肯定有,但毕竟两人分开太久,一上来便上床,就算不是趁火打劫,也透着点轻薄,他没必要犯这种忌讳。 然而不等他分辩,西门像烈妇一样出声了。 方丞,如果你是真心帮我,那我谢谢你,如果想是趁人之危她咬了咬唇瓣,说,那也行,谁叫我落到这番田地呢! 她说着去解自己的衣钮。 方丞岂不知道她的鬼心思:行了行了,试试大衣总成吧? 西门放了心,满意地笑了一笑,回过头去翻看那些裘皮大衣,说:样样都好,不用试,你说穿哪件就哪件吧。 方丞摇头:这些都是按着以前的尺寸,怕是和你现在的尺寸不符 他的话头忽然停住了,音音白皙细腻的颈间有一根草绿色线头,这种颜色跟她浑身上下的衣物全不匹配,除了军装很少有衣物用这种颜色。 他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想到昨晚音音和那个男人颠鸾倒凤,恨得肉痛! 西门音完全不知身后人的变化,她急着脱身,随手拿了一件裘皮大衣,道:就这件吧。 不等方丞表态,她作势要试穿,从方丞身前绕过去,往穿衣镜前走去。 去洗澡! 忽然冷冷这么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转身:什么! 洗的干干净净,别弄脏大衣。 我有那么脏吗? 西门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她素来喜洁,虽然大杂院不比方丞这里阔,但洗澡她是有法子的,一片粉帘子一只大木桶,雷打不动每天一次 去洗。又一声! 语气更为不善!简直就是在下命令! 你这什么毛病? 方才还好端端的,说翻脸就翻脸。 谁知道呢。方丞到沙发上坐下,毕竟分别七年,长出一些变态脾性也是有可能的。 他这样破罐子破摔,西门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僵直着脊背说:我不。 方丞冷笑:你有得选吗? 西门咬牙切齿,把大衣丢在沙发上转身就走。 方丞不拦着,架着二郎腿道:慢走不送。 西门停住了。咬着唇瓣,快给自己咬破了,她确实没得选,过半晌慢慢转回身。 不洗不行? 不行。 放水吧。 吴妈! 一个仆妇应声而入。 方丞说:伺候太太洗澡。 第62章 洗澡叁 浴缸是白色大理石的,雪白的浴巾上绣着方音墅的英文字头,浴缸旁是一束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另有一瓶香槟和一只雪亮的高脚杯。 玫瑰是仆妇放好水后送进来的,香槟和高脚杯原先就有,可以想见是方丞平日泡澡时的习惯。 这一天奇诡无与伦比,她大老远赶来洗了个澡,定下了个没得选的婚约,洗完澡衣袍不见了,仆妇说三爷让丢掉。 太旧了,三爷不乐意您穿。 仆妇捧着崭新的一沓绫罗绸缎,作势要伺候她更衣,她谢绝了,自己动手里里外外穿起来,一边穿一边心中暗叫这可如何是好,来方丞这里一趟,没了外衣还罢,连内裤都换了,怎么跟母亲交代。 有心和方丞理论一番,但想来他无非还是那句话没得选。 罢了! 穿好衣服,仆妇引她到书房,方丞正在沙发上吩咐管家写请柬,一沓一沓红色的帖子,摞在茶几上,挑了几个版面都不满意。见她进来,招手叫她坐过去一起挑。神情宠爱,已然不是命令她洗澡时的样子。 屋里暖气烧得足,他穿着薄绸睡衣,而她穿着裘皮大衣,坐在旁边简直古怪,他转脸笑问:不热吗? 西门这才意识到自己行止机械,竟是里里外外穿得密不透风。 起身脱了貂皮,然后拿起请柬模板佯装选择 送呈:xxx 先生台启 谨定于农历 xx 月 xx 日 为新郎 xxx 新娘 xxx 举行结婚典礼 <a href="民国 第96章 恭请光临 xxx 敬邀 看着这些内容走神数秒,然后挑了一张横纹带暗花的递给方丞,说:没定日子不着急写帖子吧? 方丞:好说,明儿老爷子老太太允了就定了。 西门音一顿,心想可别弄假成真了,物证还没到手,先把自己折进去。 请柬挑选好后,管家带着帖子出去了,方丞这才转过脸来好好看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打量她片刻,笑问:洗了? 西门音气不打一处来,丢给他一句:洗了! 方丞见她怒的可爱,撩拨道:洗干净了? 西门音横眉:不然我脱了给方老板检查一遍? 方丞说:好啊! 西门音给他一眼,笑嗔着起身说:不早了,我回去了。 方丞伸手握住她的手:吃过饭再走。 不了,再晚家母该担心了。 说着去取大衣,被方丞的大手从身后揽住,一个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她挣扎,但丝绸旗袍的光滑质感帮自己倒忙,将她滑进了他的怀里,后背撞在他的胸膛上,服服帖帖,俩人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料迅速感知。 音音方丞从后面搂住她,耳鬓厮磨,她挣不脱,咬着唇瓣小心地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法子。方丞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后又舍不得,于是蹭了蹭,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廓和脸颊,声音有点沙哑:音音,我想你。 俩人的身体严丝合缝,衣料轻薄,仿佛肉身相触,西门音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知道挣不脱,侧过脸来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是要算数的,你刚才在楼上怎么答应的。 这个角度使得自己的唇距离他的唇只差分毫,在他欲要亲住的瞬间她连忙撇开了。 方丞骂一声没良心的,说:那种事上可以说话不作数,这可是你定的规矩! 西门闻言脸烫,当年二人初尝禁果后一发不可收拾,夜夜黏腻,晚晚不漏空,每次都说明晚好好睡觉不许再做了,待到翌日上了床,不知不觉就又搂抱到了一起。方丞在她情动之时故意停下来逗她,说昨晚讲好今天不做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她气得啃他的下巴。 音音,我想你的小尖牙了方丞把情话低低送进她耳中,低得不能再低,欲得也不能再欲。 西门不能依他,冷了脸道:哪有前脚刚谈好结婚就如此轻薄的,亏我被往日的情分迷了眼,竟然信了你!没想到你竟是你竟是结婚为假,拿我消遣是真! 方丞才不惧她的假模假式,他问:音音,我们和寻常男女能一样吗?还非要等到洞房花烛夜! 他们曾经水乳交融,夜夜缠绵,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因为大胆奔放的性子尝试了遍,连春宫图都没有他们花样多,音音最娇嫩的地方他亲过、最敏感的地方他流连过,而音音的小舌湿滑软糯,也绝不只是咬过他的手,咬过弄过的地方太多了 他此时在想什么,西门音心知肚明,顾不上脸红,情急生智道:在你这里洗了澡还不算,再闹出什么别的来,纯是叫下人们低看我!这就是你和我结婚的诚意? 见他不应,又道:你一向看重在下人面前立威,不会就这样让我来做这个女主人吧。 方丞知道她是在想法子脱身,但这话却又没办法反驳,他不甘心地贴着她的脸颊,生理欲望按捺难下,几乎有些可怜巴巴地央了一声:音音 西门发觉有希望,冒着被他亲吻的风险再一次侧过脸来,浅笑含嗔道:快松开我,好端端的旗袍给你揉皱了要,怪心疼的。 面若桃花,眼波潋滟,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在他面前,她再不是那个行走在辅仁大学或吉市口胡同的寒酸老师,那个女子冷冰冰、硬邦邦,和现在这个判若两人。 他不禁笑了,说:音音,你自己一定没有发现,现在的你才是真的那个你,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还了魂,活回了你本来的面目! 西门音一顿,仿佛被一语点醒了梦中人,的确,她不自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这样自如,就算是做戏、就算是逢迎,换成对方不是方丞而是别人,自己能如此从容吗? 方丞笑了,说:温软、娇俏、活色生香的西门音,这次是一个真人了。 他亲了亲这个真人那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丝绸旗袍滑腻的布料下,音音那特有的温软盈满他的手掌,一万个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手。 西门有惊无险,但起身后没有劫后余生的那种轻松,而是中了蛊一般挥不去方丞刚才那句话,为什么本已麻木僵硬的自己会有这样久违的另一面,想想刚才与方丞的周旋,那分明并不费力,简直信手拈来,多少年过去了,她竟然骨子里还留着这样一面! 忽然看到方丞挑着眉讥诮地看着自己,不由尴尬地拿起貂皮大衣遮掩心绪,说:叫车送我一下,好吗? 方丞往沙发上靠了下去,枕着手臂慵懒地看着她,不说话,只落寞地伸出脚蹭她的腿,一下、两下,像只没吃着肉的狗。 <a href="民国 第97章 拖鞋歪歪斜斜地躺在地毯上,她的小腿被他那穿着黑色棉袜的大脚蹭得奇痒,只好借着穿大衣,把腿避开去了。 方丞于是又伸手把她的手拿过来握着,吃过饭再走。 不行,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临出门时母亲嘱咐我捎米回去。 方丞知道她胡诌,不过见她乖觉,只说了一句:这是等米下锅呢?那还真是不好再留你了。 话虽如此说,却倚在那里不动,刚洗过澡的音音水润娇媚,像漏汁的蜜桃一样,叫人贼心难死。 西门音单手整理着貂皮大衣,穿好之后说:你这里有麻将牌吗?借我用用。 干什么?学牌吗?我说了,明儿随便打,哄她们开心就行了。他团着音音软绵绵的小手,仿似一朵棉絮。 不是学牌,是给家母解闷。 岳母会打牌?方丞直觉不对,十有八九是音音在操什么鬼心思。 西门说:家母之前和街坊邻居搓牌是常事,如今出了那个事,日日发愁,我近来还在想着有个什么法子让她老人家分一分心,不然该愁出病来。 你倒是有孝心,不过你给我说说,岳母上哪儿凑牌搭子去? 西门抽回手向他看过去,忽而笑道:不乐意借算了,我们胡同串子不配打牌。 方丞有心探究,却给她那双乌黑水湿的秀目看得忘了个干净。 而西门心中则是别地一跳,想自己为何又这样了,连忙收回自己的眼神 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这半年担惊受怕严肃冰冷,今日怎会忽然如此轻佻简直是中蛊。 第63章 戈亚民 音音,现在的你才是真的那个你,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还了魂,活回了你本来的面目! 这次是一个真人了。 山路蜿蜒,方丞的话反复回响在西门脑海中,挥之难去,逐渐瓦解着她的意志,她恨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让她不得不辜负方丞。 拿到物证后就摊牌,届时有什么后果她都承担,方丞已蹉跎了这么多年没成家,她不能继续耽搁他。 夜幕降临,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昨晚和戈亚民躲避跟踪者一整夜,至今都没有合过一下眼,现在坐于后座,竟昏昏然盹了过去。 到家天已黑尽,她没跟母亲解释自己一身新行头从何而来,只说方丞买了金宅。 她母亲纳罕,心中的一块巨石算是落地。 看到母亲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西门顿觉苦涩。母亲呀,您哪里知道您女儿同人家做了什么交易。她咬咬牙,搬出从方音墅诓来的麻将盒。 妈,吃罢饭您教我打牌。 方丞让她明天在牌桌上取悦方家女眷,好叫他们的婚姻顺利过了大宅门那一关,但那就意味着婚期将近,她怎能不急!所以决定反其道而行。 她有出色的算学天赋,记牌算牌一把好手,连军方的电文密码都能运用自如,打牌也该是难不住她。 西门太太见她哗啦啦倒出麻将牌,诧异道:你这是哪一出?怎么带了这个回来? 她不解释,只说有用,今夜明晨必须学会! 敢情还要通宵啊?西门太太哭笑不得。 您就别问了,快教我吧。 她母亲被催得碗都顾不得洗,披好披肩跟她磊长城。 她们所赁的北屋,本是一个大开间,房东为了便于租赁,中间砌一堵粉墙隔成了两间,弟弟们住里屋,西门和母亲住外屋,地方逼仄,但他们喜洁,饶是屋舍简陋,依旧给她母女俩打理的规规整整,锦被在炕上卷得齐楚,覆以湖水色的纱帐,窗子底下一张小梳头桌也用白漆漆的光洁,东西物件一向都是杂而不乱,但今天媒婆冯太太送来那许多聘礼,横是将一个整洁小屋弄得没有落脚的地儿。 从来见不得乱的母亲却似乎毫不介意,就那么晾着。 这也便罢了,自家女儿里里外外换了一套衣服竟一句不过问,对方丞突然购买金宅一事也未加详问。其实这个年纪的妇人,参男女之事何须嘴问,眼睛和心便看个八九不离十。 妈。西门音忽然唤了一声。 她母亲正码牌,闻言抬头。 西门音停了动作,正正看着她:我和方丞不可能的。 她母亲一怔,但知女莫若母,对此既意外又不意外,既失望又早有准备,她道:音儿啊,妈今儿下午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那会儿你不管不顾跟着方丞走,妈这心里边不知将方丞咒骂过多少回,可如今我们水深火热的当口,谁沾上咱们都可能要被连累,方丞竟心甘情愿要跟咱们做成一家子,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西门低下头,默了半响,说:我知道,可是戈亚民怎么办? 她母亲就等着她这一句呢,道:音儿,有些事情妈一早想问你,只是看你焦心着那件事不愿分你的心,今日刚好话说到这里,你也给妈交个底,你和戈亚民究竟到了哪一步? 西门太太疑惑很久了,两个相恋着的人,连见面都困难,到底是怎样维系着关系? <a href="民国 第98章 当年传回音音跟人私奔的消息时,西门太太当真是伤透了心,但女儿十六离家二十五归,行事作风皆不同往日,但作为母亲,她决知道音儿那一意孤行的性子,不仅未变,反随着一场情劫执着更甚,处心积虑地要独担危险,连带把戈亚民和她的关系也对家人遮遮掩掩,西门太太与女儿分别九年,再见更是珍而重之,疼而怜之,不愿叫她伤心,可今天,关于这些私密的事情,却必须问个清楚了。喵又 你和他,几年了?西门太太本是想问女儿她与戈二人是否像跟方丞那样,未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但说不出口,因而词不达意。 西门音默然地捏着一张牌,心里思考如何能一针见血地让母亲打消希望,不论母亲问什么,最终想确定的还是自己能不能与方丞复合,与其叫母亲空自希冀,倒不如老实交待。 她说:我认识他时,刚刚和方丞分开半个月。 那时候的她内心破碎不堪,战乱中未能赶往西南联大,在一场空袭中被戈亚民所救,戈亚民与方丞的个性惊人地相似,均是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但不同的是,她对方丞当年一见钟情,而戈亚民对她一见钟情,当年她对方丞穷追不舍,而戈亚民对她步步为营,说二人因这场空袭结缘也好,说她为了疗伤自私地找了一个替身也好,总之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七八年了?西门太太深感意外。 西门音摇头:我和他中间分开了,因他母亲不同意。 西门太太闻言了然,没有哪个名门夫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与人私奔过的女子。同时西门太太感到一丝曙光,试探道:仅仅念着这份旧情,就如此帮我们,当真是重情重义。 西门音:妈,哪有人单纯帮忙都帮到了替人家杀人灭口地步的? 西门太太一顿,无言以对。知道女儿和戈亚民的纠葛不是她希望的那样简单。 果然,音音说:他母亲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来找我的,而我也因此和他说了分手,当他得知原委来找我时,我已经离开了。 她知道自己那个分手有多自私,与其说是世家夫人的轻视让她兵败如山倒,不如说是没有那么爱,说白了她忘不了方丞,做不到和戈亚民走进婚姻,而戈母的出现恰恰给了她逃离的借口。 戈亚民找她多年未果,直到去年抗战胜利之初,他接手苏韧案,在抓捕关键证人佟之甫时意外得知西门父女涉案,为了保护西门,他利用职务之便将佟之甫灭口了。 西门得知这些是后来的事,那时她刚刚回到北平,戈亚民的出现以及他带来的消息让她震动,分别数年,他竟还能当机立断地为她杀人,为她赴险,若不是他作为老牌特工的直觉与果断,佟之甫多活五分钟,就把她和父亲供出去了。 音音!西门太太打断了女儿的思绪,你和他并没有重新明确关系对不对? 西门太太忽然捕捉到了重点。 西门音默然,良久才道:没有那个时间。他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给我传递情报,当时佟之甫因在他的任上死亡,他已经被马汉三盯上,我和他的关系必须雪藏,他叮嘱我一旦有人挖出之前我俩的关系,可以承认,但要矢口否认之后有联系。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如何确定关系? 西门知道母亲心中想的是什么,她说:是,明面上我和他的确没有关系,但他为了我杀人,为了我倾囊而出,我岂能转脸就去嫁别人? 西门太太内心也颇为感慨,道:音儿,你是大人了,你和他俩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妈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就行。 打小就有姑子给音儿算命,说她这辈子到老都是桃花不断的命,怕是要应了。 只是音儿西门太太疲惫地道,你刚才说,戈亚民和方丞的性子有些像? 是的,狼贪虎视,杀伐决断! 西门太太心里念起了阿弥陀佛,不知道这将来会是怎样混乱的神仙打架的场面,自己危机当头,也实在操不动这久远之后的心了。 不过她总是觉得哪哪都不安生的心慌,突兀出声:音儿,你究竟是觉得对不住戈亚民才不能和方丞结婚,还是不敢? 狼贪虎视、杀伐决断!西门太太心想:这个戈亚民岂是个好糊弄的? 果然,音音咬着唇,踟蹰半晌道:也不能,也不敢! * 肃奸委员会东北角的刑讯处,两个卫兵手持尖枪在站岗,黄春穿着一身借来的军装,跟着马守信从卫兵身边经过,进入幽深的走廊,两侧都是铁窗,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从铁窗钻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黄春受三爷的吩咐,从肃奸委员会当中调查二十五岁以上二十九岁以下的未婚军官,但特务的身份岂是随便能查到的?所以这么多日来一直效率低下,不过昨晚西门和那个男人过夜的事激怒了三爷,他若再不弄点东西回去,怕是不好交代了。 也是凑巧,撒出去多时的钩子偏巧今天有了动静,是一个名叫马守信的人,此人还不是一般的角色,而是马汉三的本家侄子。重金之下有勇夫,小马想尽法子带他进了肃奸委那座飘着青天白日旗的院子。下午先在训练场和讲武堂绕了一圈,二十郎当到四十多岁的都有,简直看花了眼,只要个子高大的男的他就觉得像。晚上又来了刑讯室,这里和外面不一样,恐怕涉密,不是每一间刑讯室都能进,马守信来之前就勾兑好了,二号刑讯室有个马上要了结的案子,主犯已经伏法,所以涉密程度降级到最低,无所谓泄密与否了,所以马守信很容易找了个借口,带着黄春混进去。 <a href="民国 第99章 特务究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站在这里的一个个不是魁伟有力就是精瘦机敏。 四壁煞白,几条虎视眈眈的狼犬冲人狂吠,远处白炽灯下,一个犯人吊在绞架上。该案主犯落网,现在要抓的是余党姨太太,有信息表明该姨太太在逃出北平的火车上遭遇了拍花子,于是从昨天到今夜,肃奸委员会在一车一车地卸载人贩子,像卸载大白菜一般。 黄春和马守信夹着空白卷宗进来,马守信是确有职务在身,而黄春则纯是摆设,进来前,马守信叮嘱他端详人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太直接,黄春也是人精一个,不会有闪失,趁着马守信和同僚交接卷宗的当口,把室内几个特务都扫了一遍,哪个都和那半张照片不大像,他暗自失望,肃奸委员会不是编制很大的机构,但由于其涉密的特殊性,找起人来仿若大海捞针。 马守信签完字把笔递过来打算走。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进来,距离太远,看不清戎装领章上的军衔,但似乎级别高于室内所有人,其后还跟着副官模样的人,二人进来后,屋内众人纷纷恭敬示礼。 那位去正对面坐下,先没有说话,看了眼正在被审的人,开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脱雪白的手套,说:把照片给他! 副官打开臂弯里夹着的卷宗,取出一张照片,走到人贩子面前: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人贩子:我,我想不起来了。 那人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停住了,说:帮他想起来。 一个特务头子闻言拿出一把火红的烙铁。另一个特务把人贩子的右手撑开放在铁板上。特务头子照准那只手烙下去,冒烟的同时一股焦糊味。 人贩子惨嚎:啊 那人把手套丢在案上,身体稍稍靠后,一张脸若明若暗,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人贩子,问:想起来了吗? 人贩子:是是是 那人:卖到哪里了? 人贩子一边嚎一边说:老鬼负责出货,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人看他一秒,说: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挨个剪断。 我说我说我说。人贩子吓傻了,连忙喊,在在煤渣胡同丁大个子家。 语无伦次地交代完,巴巴地看着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孔。 那人没有看他,接过文件沙沙签字,边签字边淡淡地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黄春的心中早已警钟狂鸣,这个人我操!!他忽然明白三爷当时为什么看到那半张照片就防备四起,那是野兽对同类的直觉,那样的第六感,黄春此时此刻也体会到了 衣袖忽然被拽了一下,转头才发现马守信正给他使眼色。 走啦。马守信低声示意。 他连忙夹起卷宗随之朝外走去,然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也在这时注意到了他们。 黄春眼睛的余光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性的目光,镇定地继续走。 站住!走到门口时,忽然后面传来冷冷的这一声。 马守信和黄春同时回头,而黄春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黄春从小望族长大,给望族效劳,见多识广,竟然没有怯场,镇定道:在说我吗。 对!你过来! 黄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 那人垂下眼帘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什么,随即丢过来:这是我的名字,给他! 黄春一震,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是三爷的人!显然,不仅三爷今天马不停蹄地在调查他,他也在调查昨夜跟踪西门的人到底是谁,而他毕竟是特务,已先他们一步调查出了结果! 第64章 预谋结婚壹 夜深沉,灵境胡同不同于白日那般冷清,载着犯人和狼狗的军用卡车时不时出现,亮着雪白的大灯,径直驶入肃奸委员会那座黑沉沉的大院,车上的狼狗吃了兴奋剂般发出粗重而亢奋的呼吸声。 黄春从肃奸委员会大门口出来时,正巧迎面一柱白花花的大灯射了过来,他抬手遮了一下,耧一把方向盘,将车开到边上让行,等卡车过去后才继续发动引擎。 照理说,他现在应该立刻上山给三爷汇报战果,但车子驶出灵境胡同后,朝左还是朝右,回家还是上山,他竟纠结了。 说实话,戈亚民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再或者有能力没长相也行,黄春势必毫不犹豫去汇报,但偏偏是个霸气侧漏且英俊不可方物的狠角色! 黄春为难,将车停在路边,点燃了一支烟。 他不是海东那样的愣头青,一味只知道按照三爷的命令做事。他黄氏几代人效忠方家,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爷的资产能否顺利迁出,方家能否在乱世中存活,关乎着黄氏的安稳。如此庞大的资产从当局眼皮子底下迁走,本就是一件极难极冒险的事情,事成之前须得极尽谨慎才行,在这关键时刻,三爷为情所困介入西门之事已是意气用事,过程简略还可以接受,但若波折不断就得不偿失了,万一不小心被捅出资产的事,举家遭殃。 所有成功男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刚愎,三爷也是不可一世,在商场上一旦看中目标,便如狩猎一样狠辣,而在情场,他若不知道情敌正面迎战还好,若是知道,恐怕事情的性质就要变了,眼下尚且还是女人之争,时间久了可就要升级为两个男人的好胜心了! <a href="民国 第100章 神仙打架,绝无善果,到时西门脱险无望、方家资产泡汤、戈亚民被以党国内鬼处决!大家鸡飞蛋打,落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图什么? 黄春不纠结了,摁灭烟蒂,朝东城方向开走了。 西门已经答应结婚,就算她是权宜之计在玩花活也无所谓,总归三爷握着致命的东西,她逃不掉。 抱得美人归就行了,特殊时期,何必死较真!三爷身在其中难免头脑发热,作为旁观者,黄春决定帮三爷踩下这个刹车。他伸手拿过副驾座扔着的那张写着戈亚民仨字的纸,团了团,扔进夜色中。 回家的一路上,肃奸委的场景都充斥脑际,那种玉树临风还霸气侧漏的牌面,真他妈也是不服不行! 黄春不由感叹女人果然是老虎,西门音够狠,给三爷找这么冲的一桶醋叫他喝,三爷那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不见姓戈的还好,若是见了,怕是半辈子都喝不完这一桶! 西门这下算是把七年前的大仇报了,报的痛快淋漓!这他娘不是故意七年磨一剑他黄春都不信! 心里嘀咕着,车子已经临近方家大宅门,品字形建筑群,前后左右二十多进的中式院子,东家住在中间,他们黄家和林剑阁林家分别住在东西两院,方家的几房少爷小姐们夜夜笙歌,打麻将的打麻将、开舞会的开舞会,不到后半夜不消停。黄春一进家便有听差过来唤他,说太太请他去上房一趟。 方太太五十三岁,老北平人,骨相重,常给人一种混血的错觉,高鼻深目,十分洋味,虽然家里人有时候称她为老太太,但她其实出奇的显年轻,高个子白皮肤,黑丝绒包裹的细腰身摇曳生姿,旁人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跟儿子们一起出去净被认作姐弟。 黄春到了上房的时候,方太太正在和林剑阁说话,她重保养,因而少坐多站,此时林剑阁坐在椅子上,她反而在抱着手臂来回踱步,加之眉头微促,一看就是正在沉思。 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三爷那里是全无威信可言,催婚七年没动静,这倒好,才回来北平还没焐热脚跟儿,就给我个始料不及。 三爷前几天刚跟家里知会结婚的事情,今天夜里就打电话说明天带西门音回家拜见父母和家人,压根儿连打个商量的功夫都没有,方太太简直气了个挣。 林剑阁劝道:三爷的事,等闲是管不了的,已然拖到这个年岁了,他要娶,就随他吧。 方太太自然明白这一点,她和老爷这些年发愁三儿子的婚事,早就不再挑三拣四了,恨不得白猫黑猫不管什么猫捉一个回来就成。只是三儿子目无尊长还搞突然袭击叫人寒心! 叹着气的当口看到黄春来了,站住问道:那个西门音的线是你给拉的? 黄春给这个帽子扣得突然,辩驳不能,不辩驳又不能,吞吞吐吐。 罢了罢了。好在太太开通,说:三爷那个阎王性子,你们哪一个拗得过,我跟你们置气有什么用!只是今儿问你什么你不可耍滑,如实作答。 不敢,太太您只管问,我绝不欺瞒。黄春道。 他是不是娶到西门音还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地宣示主权,连她以前的相好也不放过。 黄春纳罕,这事自己悄摸办着,怎么就叫太太知道了。 黄春呐。林剑阁出声了,你老老实实的说,不要滑头,海东都跟我说了。 黄春心道好一个忠义仁孝礼智信的愣海东,怕对师傅撒谎,竟连三爷都敢背叛。 黄春没辙,只好交代了,虽然隐去很多,但三爷调查情敌的大概轮廓是说到了。 方太太知道黄春心眼伶俐,便是被逼无奈说了真话,也只不过一星半点,剩下没说的还不知道多闹心呢,她长叹一口气,坐到沙发上揉头。 林剑阁劝她:明日好好说劝说劝罢了,唉,得饶人处且饶人,照说他祖父和父亲都是韬光养晦谨慎求存的性情,怎会他就这样显山露水好勇斗狠。太太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他的性子虽是有些过于,但究竟能做大生意的人,分寸还是有的。 黄春在一旁听着,暗自思量,太太怕是明天要给三爷一顿好的了,自己得提前知会三爷一声,第二天一早便往山上去了,到了方音墅,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三爷,三爷听说海东多嘴,无可奈何。 海东是个笨蛋方丞自然明白,他也没指望海东能像黄春那样把事情办得油光水滑,自己过去名声不好,内迁时林剑阁怕他带坏徒弟,不肯派那些长脑子的,派了最笨最不长脑子的愣海东,九年下来,打打不走骂骂不走,人笨心眼死,别人见东家破产脚底抹油跑都跑不及,愣海东却是大黄狗转世,东家越穷跟得越牢。 所以,能把他怎样呢! 算了。三爷叹气说,老太太那里我回头应付吧,后面的事情不要对着海东。 他和西门讲好中午回东城,此时已经捯饬一新,褐色毛衣白色西裤,外套都不稀的穿,帅得不行。 俩人出得院,海东正在擦车,见他俩出来,说:三爷,天儿冷,咋不穿外套! 黄春心道笨不死个你了愣海东! 腹诽还没结束,海东忽然哎呀一声,因是看见大黄狗朝街门颠颠颠地跑了,噌地甩掉手巾大喊起来:顺子快关门,死公狗,一到发情就往外跑!窝里半天待不住! <a href="民国 第101章 黄春蜡住,脱口轻叱:东哥!说什么呢!别瞎说! 出口便知糟了,沉默是金! 果然,棒槌海东醒悟了,双手连忙摆:误会误会,不是说三爷,真就是说狗! 三爷气笑,夺过钥匙上车,扬长而去。 第65章 预谋结婚贰 西门学了一夜麻将牌,天亮才睡下,醒来后已经十点钟,看母亲睡得沉,她蹑足到里间洗了脸,利索穿了衣服出来了。 走到胡同里立刻成了焦点,换洋火的老婆子、捡煤核的泥孩子、打哈欠的大烟鬼都仿佛被点了穴静止不动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的装束惹眼,但也不至于如此拍案惊奇,不由得低头看自己 简直要命!昨天急于脱身随手乱拿,哪顾得合身不合身,鸡油黄的高跟玻璃鞋,肉粉色的高领旗袍,且还非常的不哑光,而是能晃瞎人眼的油绸面料她连忙将裘皮大衣裹紧挡住,不过这也无济于事,因这件裘皮大衣更夸张,又厚又宽又长,厚比一床棉被;长到稍不注意就被鞋跟踩住;宽到彪形大汉穿起来都嫌松垮! 这就罢了,肩膀上还斜搭着一只肥硕的狐狸,连头带尾巴全须全尾地叫她扛着,简直不伦不类。合着自己昨天就是这样被方丞送出门的!他昨天故意不说,就是等着今日叫她出洋相! 她咬咬牙,忿忿走。 北平胡同的老太太们生来没有小嗓门,她们的悄悄话比人家的大喇叭响。 嗬!这貂!这玻璃鞋!西门老师这是发了横财了呀! 哪的话,给阔人瞧上了,昨儿送来碉堡大一堆聘礼。 泥孩子们破衣烂衫、挎着捡煤核的破筐,小跑着追随着西门音。他们被她肩膀上扛着的动物尸体吸引,穷追不舍,想要端详个究竟。 是狼! 不对,是大黄狗! 胡说,是扶狸! 叽叽喳喳、争辩个不休 西门音无地自容,在他们的裹挟下跌跌拌拌往前走。倒春寒走了,先已是梨花开放的季节,这种天气穿大貂,全北平也独她一个!而且还是棉被厚的裘皮大貂,不等走到胡同口就已经大汗淋漓! 喘吁吁地走出胡同,急煎煎左右张望,不见方丞,往长街的尽头极目远眺,才看见纸烟店门口停着辆黑车,静静的,一动不动。 好得很,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从昨天送她下山时就算好了她今儿要出洋相,等着瞧好儿呢! 虽然昨天她和他约法三章,说母亲介怀当年私奔之事,需要耐心开导才能同意婚事,在未谈妥之前方丞不能再登她家门,也不许到胡同,以免引得街坊邻居侧目。可他索性离得半公里远,她穿着这些不伦不类的披挂奔赴,被人当猴看就罢了,关键高跟鞋太高太尖了,鞋跟恨不能比筷子高比筷子细,踩高跷一般难受,她一贯朴素,哪经历过这样摩登的物件,这半晌被泥孩子裹挟着出来,已经把脚疼得够呛! 气不打一处来,迁怒于围着她转的泥孩子,柳眉倒立:莫聒噪,捡煤核去! 做先生的威严在这帮孩子身上毫无作用,街上与胡同还不一样,小孩子更多,呼啦一下聚拢了过来。 这乌泱泱一群,方丞却见死不救,反光的汽车玻璃看不清里边,但西门想也能想出他现在什么情况。 瞧他他不理,招手他不动,只好自己咬牙往前了,脚又疼,孩子们又闹,偏生一队驼煤的骆驼慢悠悠经过,她被孩子们绊着,超又超不过,让又让不开,硬生生形成了一副美人与驼队同行的滑稽画面,美人肩上还扛着一只狐。 实在没辙了,站定,扬脸问:你过来不过来? 几丈开外的距离,人又在车里,哪能听得到,她知道听不到,但看口型不会吗? 然而黑车纹丝不动,隐约看到驾驶位上的人笑的前仰后合。 她气极,不来是吧?那好! 她弯腰,眼睛恨恨看着车里的方丞,手去恨恨剥鞋子,三下五除二,剥下来往手里一拎,破马路到处都是泥水坑,她光脚就要大步朝前。 这一招自然管用,汽车连忙开过来了。 别别别,快穿上,真有你的! 方丞打开车门把她塞上副驾位,在泥孩子的起哄声中绝尘而去。 西门又热又累,瞪他一眼,上车后兀自把大衣脱下。她只顾松快,不料丝绸旗袍裱得紧,乳房圆滚滚顶出来老高,汽车一晃就似要把它俩从旗袍里跌出来一般。穿旗袍配不好乳罩就是这个结果。西门虽然不好低下头看,但如此活蹦乱跳的两大只,不用直视,光是余光就足够让方丞销魂蚀骨了。 她连忙穿起貂裘。 方丞看她一眼,回头继续开车,说:又不是别人,你怕什么! 说着,腾出一只手过来覆在了她那棉絮一般的白手上。 车子在六国饭店门口停下了,无需思量,西门也知道他不会让自己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东西回大宅门。六国饭店东首是犹太人开的驼铃商店,专卖名媛服饰,他把她塞进去,帽子、耳饰、手表、旗袍、大衣、鞋子统统更新。 也不需要店员帮忙,他亲自搭配,扫货一样迅速,之后又到洋人理发店洗剪烫,西门已是把这一天的时间都卖给他了,只要不让她再去洗个澡,其他一概不反抗。 <a href="民国 第102章 所有程序进行到尾声,当她立在穿衣镜前时,被镜子里的女郎惊住了 烟蓝色蕾丝旗袍,镂空半透明的花样设计,酥胸若隐若现,透出少许性感又不失名媛的雅致,肉肉的耳垂上叩着一枚泪滴型耳钻,在高立领旗袍的衬托下,温婉妩媚,还了魂一般的惊艳! 发型更是改造了个彻底,欧洲复古风小波浪卷发,出门时西崽递来帽子和大衣,浅棕色小帽,柔软服帖、戴上去半遮桃花面。 大衣亦是浅棕色,腰带轻扎,纤腰一束。里边藏着性感妩媚的旗袍,中西混搭出来的时尚感,既挖掘了她骨子里的知识女性气质,又一扫之前的简朴沉闷,毫无改头换面后的造作,简单随性、精致大方,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想必这些年,他已是阅人无数。 心里忽然就涩了这么一下,她说:你现在很会给女人挑衣服。 说出来便觉不妥,但收不回了。 方丞挑眉:你吃醋了? 她不是从前十几岁的西门音了,心中的一丝慌乱藏得牢牢,莞尔道:不应该吗。 分不清几分真情几分应付。 方丞咬咬牙,这个女人怎么变成这样!真是叫人又恨又爱! 时候还早,去挑一只婚戒吧。他哪里是缺什么婚戒,昨天西门急着脱身,没有好好欣赏他们的卧室,妆台随便拉开一只抽屉,都是珠宝首饰,一屉一屉,满满当当,似路边的石子一样多,连成套的大克拉钻石项链,绿得滴水的老坑玻璃翠都是随随便便撂在那里。多少现成儿的他不用,偏和她相依相偎地一起挑选。 黑丝绒的板面,一只只精光潋滟的钻戒晃人眼。西门似也被惊艳了,怔怔地看着满眼的流光,他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廓:音音,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好久。 从她随他私奔起,方丞就知道自己早晚要给她一个家,他拼了命跑生意,在战火中奔波,忍受欺压,心里时时想着的,就是如今这副画面音音与他心意相通,共选婚戒,择挑婚服,往后音音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一辈子都是他方丞的人。 西门动容,转而想起自己的处境,不得已再次收回中了蛊的心神,应付差事挑了最大克拉的,鹌鹑蛋一般硕大,俗不可耐。 他说:太贵,买不起! 美国人开的店,也不知道他是谁,当真以为嫌贵,说:可以给二位优惠一些。 他还是摇头,说:我先回去卖房,凑够了再来,现在先买个小的凑合一下。 美国人的实心眼竟然没看出这是句玩笑话,让了一支香烟给方丞,说:房子地段怎么样? 方丞嗯嗯了两声没应付过去,对方还在等着回答。只好道:在香山。 哎,那敢情是别墅喽? 谈不上,几间砖瓦房罢了。 啊?香山上富人的别墅多,阁下干嘛不盖别墅啊。 方丞甩不脱这位洋话痨了,要是黄包车夫那种话痨还好应付,毕竟他们能听得懂中国人的玩笑和正话。 店主说:砖瓦房卖不上价钱! 方丞一本正经的点头:可不,卖不上! 终止了话题,最终选了八克拉的一枚粉钻,光头级足,精光闪闪。 他哪里是大少奶奶曾经说的不懂珠宝,世家少爷出身,品味不同凡响,和那只鹌鹑蛋比起来,果然典雅大方。他亲手套在音音的纤指上,如同订制一般妥帖,这没有让西门触动,只是他怕上面有微尘,轻轻用指腹拂拭着,修长的手指流淌着无限温柔与爱怜,西门心头一颤,狠狠难过了一下。 第66章 史家胡同壹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珠宝店,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住有话要跟她说。 嗳,给你打个预防针。 怎么了?他这话让西门心中一紧,担心出现什么意外影响物证。 方丞说:我母亲不大乐意咱俩的婚事,待会儿见面恐怕给你脸色瞧,你别往心里去。 西门松口气,说没事,她不介意。阻力越大婚期越远,于她来说是一大利好。 不过方家岂止是老太太难应付,其他女眷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三爷今儿带西门音回来,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以及两位弟媳严阵以待,连出了阁的几位姑奶奶也回娘家来了,打定主意要给西门一个下马威。 三爷这个有钱有势的钻石王老五馋死多少名门望族,偏被出身小门小户的西门音拿下了,实在叫人意难平,尤其以三爷在方家的地位,他未来的少奶奶若不加以制衡,今后势必妻凭夫贵凌驾于兄嫂之上,所以,往常关系平平的姑嫂妯娌今天勠力同心,意图打压打压她的气焰。 方丞和西门到方家已是午后,大宅门还未开出午饭,他们夜夜笙歌,起得晚,通常洗漱装扮好都过午了,所以一两点开餐是常态。 今天人们来得齐,大大小小的孩子绕着前屋后院来回嬉戏。 方丞回家少,过去这九年忙着奔波赚钱,与兄弟姐妹即便同在大后方也较为疏远,今日一看,家里竟已经这么多小孩,不仅兄长孩子一大堆,他下边的弟弟和妹妹也早就儿女成群了,只有他孤零零。 <a href="民国 第103章 开饭还早,少奶奶们没扮起来前是不出屋见人的,老太太也在置气,传话出来说心口疼,不见!只有五妹在客厅看电影画报,她那六个月大的婴儿由丫头哄着,见他俩进来,五小姐放下电影画报起身笑迎,心中不论如何轻视,当着三爷的面是不能冒犯西门的。 方丞给她俩介绍了一下,迟迟不见仆妇来奉茶,连拖鞋都没的换,心知这是母亲给自己的下马威,果然,五小姐说今日孩子多,母亲怕磕着碰着,吩咐丫头仆妇都去照料孩子。下马威来的这样快,方丞无奈,才想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听音是大孩子打了小孩子,五小姐说:英子出去看看,小桐顽皮,你去拦着点! 说着从丫头英子的手中抱过婴儿,打发英子赶快出去。 一个听差走进来,见过三爷三少奶奶,然后对五小姐说:姑爷来电话了。 五小姐的小婴儿平日喜欢丫头抱,见了老妈子就要哭,现在五小姐要出门接电话,只好道:劳驾三少奶奶帮我抱一阵子! 西门嗳了一声,小心地接过。 五小姐急匆匆去了,西门有照顾自家弟弟的经验,抱孩子轻车熟路,可六个月大的小宝宝静不得,需要人时时掂着,西门于是只好绕着沙发边踱步边哄着。 方丞怕她脚疼,虽然现在已经不是早上那双恨天高,究竟皮鞋不及布鞋养脚,他于是自己去拿来一双拖鞋,西门抱着孩子腾不开手,他看看门口无人,便蹲身去给她脱鞋。 西门怔了一下,回过神时自己的脚已经进了柔软的拖鞋里。 她赶紧看周边有没有进来人。 方丞放了鞋回来,冲她后脑勺虚虚一巴掌,臭脚丫子! 她道:别伸胳膊挥手的,吓着孩子! 方丞这时才细看她怀里的宝宝,立刻眼前一亮。大手忍不住去蹭宝宝绵嘟嘟的脸蛋儿,说:真好! 这种近距离接触小婴儿的情况于他来说是第一次,粉嘟嘟的着实叫人喜爱。 他说:音音,咱们抱回去玩几天再给送回来。 西门音失笑,说:六个月吃奶的小囡,抱回去你给他喂奶啊? 买奶粉,请奶妈。 西门音说:傻子! 方丞研究小人儿,摸人家藕节似的小胳膊,看人家火柴盒大小的脚丫子,说:好,不错,挺好。 西门知道他喜欢得紧,但来来回回就一个好字,也够笨的。笑嗔:什么叫好,你就不会用个别的词? 方丞捏捏宝宝的小手,说:真年轻! 西门知道他是故意逗她,低下头摇着怀里的宝宝道:真可爱、真漂亮、真乖看似在逗小宝宝,其实是教方丞。 方丞笑骂:得了吧,虚多实少的,咱们也赶快生一个才是正经。 屋里没别人,他低声说:你嫌方音墅有老妈子在不方便,六国饭店我有包房,今晚别回了。 西门啐他,不再理会。 五小姐打完电话回来了,正好管家也过来说能开饭了,大人小孩被安排在不同的餐厅,富丽堂皇,少奶奶小姐们打扮的脂光粉艳,少爷们也潇洒贵气,众人跟西门简单见过礼便少话了,三爷掌握家族财政大权多年,稀释了兄弟姐妹的话语权,虽然众人对西门不屑,但面上都行止得当。方太太照旧是没出来,大概想着跟儿子冷战几日,此举深合西门之意。 席间兄友弟恭、一片祥和,直到饭后女眷们到了牌桌上,气氛立刻不一样了,少奶奶和姑奶奶们同仇敌忾,虽然明知三爷此番携西门音回来是要讨好她们,好叫她们在老太太耳边吹风,但哪个稀罕她来讨好,明枪暗箭于是开始。 听说七妹在闹自由恋爱,也不知真假! 她恋着海潮,谁不知道。 恋就恋吧,林家门第虽是低了些,究竟知根知底的正派人家!也是好姻缘! 好什么好,海潮有婚约,七妹插进去算怎么一档子事! 也是,七妹打小没了娘,难免有点缺规矩,大嫂你回头提点提点,可别叫给犯糊涂闹私奔,那才叫伤风败俗呢! 西门音面如平湖,哪有心思和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们争锋?她现下已经输了三圈了,临时抱佛脚果然不靠谱,一夜麻将白学了,搞得她倒真像是来讨好人的了。 好在打了几圈下来,手不再那么生了,也逐渐摸清了门道麻将牌局的走势和组合变化多,但记牌的确能够争取最大概率的赢面,观方家女眷打牌发现多数都是用来消遣,即便牌龄大,技术也不过尔尔,此时又分心攻击她,牌就更是打得漫不经心。西门于是心中有了底儿。 半个钟头后,屋子里的空气开始凝固,几位少奶奶姑奶奶沉默了,且一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西门反败为胜,胡了一把又一把,少奶奶姑奶奶恨得牙痒痒,一致认为西门这是在报复她们对她的言语攻击,和她们叫上劲了。 西门小姐原来会打牌啊!二少奶奶牌上不行,嘴上找补,当着三爷的面唤西门三少奶奶,背着三爷就改口了,小姐长小姐短。 <a href="民国 第104章 四姑奶奶也道:三哥好没意思,走时还专程嘱咐叫咱们多担待,说西门小姐不会打牌,拿我们寻开心不是。 西门笑笑,不接腔,乐得见她们误解自己。对面大少奶奶扔了张三筒,她把牌一推,又胡了。 * 方太太听说前面人已经开始打牌聊天,起身出去透透气,经过客厅时看见三儿子的背影,他在沙发上坐着,旁边是摇篮,他那大手捋着宝宝的小胖胳膊,爱不释手。 方太太心中一软,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伺候在她身边的吴妈低声笑道:瞧三爷那个喜爱劲儿,等自己有了还不知怎么宠着呢! 方太太心中叹息,能不喜爱吗?三十岁的人了,老来惜子,到了待见孩子的时候了 方太太不是不肯成全儿子,只是需要晾他一阵子,他那个性子,今天父母一旦点了头,明天就举行婚礼的事都干得出,没的给人笑话,所以方太太端着,打算晾他个三天五日的。 方丞左等右等不见来人,他刚才也是在书房和兄长聊完天路过客厅,不想小孩子一个人睡着觉,这还了得,想是丫头临时去一下就回,他不放心那小婴儿,于是坐下来守着。 不料半天没人来,他想去看看西门那边的战况,但又不好撇下婴儿不管,只好继续等着,过一会五妹来了,匆匆进来、匆匆喊一声三哥、然后匆匆从坤包取了什么东西、便就要匆匆离去。 他气笑,端着兄长的威严冷叱:方五白,你不管孩子的吗? 五小姐一愣,茫然道:他睡得好好的,管他干吗? 方丞心想简直了,暗骂老五一句傻蛋,孩子要是被狗咬了、被人偷了、滚下摇篮摔了,被天上掉的什么东西砸了怎么办! 他恨铁不成钢:怎那么心大! 心大啥呀,那不丫头在那儿吗?英子! 门外的英子答应着进来,大宅门有规矩,婴儿睡觉时防止被吵醒,丫头或老妈子得站在门口屋檐下看着猫儿狗儿。 方丞尴尬,方知自己多虑了。 自个儿家里,还能给人偷走怎的?五小姐嘀咕着出去了。 方丞无语,心想这闲事才是管的莫名其妙。 (答群里读者问微博多少:骏九窗外有花园) 第67章 史家胡同贰 小孩仍在酣睡,可爱依旧,方丞却已经意兴阑珊。结婚生子无疑只是他单方面的憧憬,西门进入大宅门时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已经叫他看出她对这场婚事只是逢场作戏。想要叫她用情,还需极力周旋!从前亲密无间的爱人,如今竟然真枪实弹地较量上了,不是不可悲。 他走出客厅,到里间的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细腻的波尔多红酒无法抹去他心灵的荒芜,窗外传来留声机的靡靡之音。是周璇的《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这又不知是哪位高人,在不遗余力地帮倒忙,不过方丞却倏忽笑了,仿佛被这棒打鸳鸯的歌词治愈了,他是个遇强则强的人,茫然失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事在人为,他搞得定。 外面传来轻微的汽车声,随即黄春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跟听差问知他在这间屋子后,很快进来了。 三爷,有进展。黄春刚从马守信处回来,今天收获相当意外。 方丞见他面有兴奋之色,立刻重视起来。 不料黄春不说正事,反而问:三爷,您之前说咱们以往的产业方向不适合外洋,出去后需要调整思路,哪些方向是您感兴趣的? 黄春向来不跟他卖关子,眼下如此,必有所谓。他于是道:柴油海运、军火橡胶! 如果从这四项中选一项最心仪的是那项? 军火。 乱世求财,军火当然是不二之选,勇者一本万利,权财双收,是他方丞大开大合的行事风格。 黄春越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说:三爷,苏韧案和军火有关,西门之所以不对您透漏任何内幕,不止是因为那个野男人,还有很大原因是怀璧其罪!怕您利用她和她背后的团队! 什么团队? 一群科研精英,年老的有庚子留学生,年轻的也是业内翘楚。 方丞听出话外音,道:西门父亲是其中一员?那她在里边扮演什么角色?西门就算有些学问,但到底不是技术型的,远不到能参与科研的程度。 黄春对此也感疑惑,马守信能了解的最大限度也就是这些,苏韧案卷宗目前只有已被定性的涉案人员才有信息可查,西门和她父亲这类潜水者,连肃奸委员会现在也还蒙在鼓里,刚才只是黄春根据苏韧卷宗得出的猜想,但虽然只是猜想,出入却绝不会太大。 涉案的科研团队有一项成果,未经公开便被日本人利用了,所以他们才被定性为汉奸。 方丞沉吟,说:不对,西门的祖母在卢沟桥事件的当年死于日军的刺刀下,西门父亲不可能和日本人有勾连。 黄春说:或许团队出了叛徒也未可知,但毕竟与日本人扯上了关系,整个团队的人也就有嘴说不清了。现在肃奸委重点找的是一个代号明珠的人,那项科研数据目前在他手中,此人曾经与苏韧见过面,肃奸委怀疑苏明珰某次也在场,但苏明珰否认。 <a href="民国 第105章 方丞闻言想到了什么,想当年他到处找西门,在西南联大得知她父亲离职去了察哈尔一带,寻访过去后,又听说去了晋中地区,莫非想到这里,西门购买砒霜的那一幕出现在脑际,且她在想方设法接近苏明珰,他父亲就是明珠,所以她要杀人灭口! 黄春看出三爷已经和他想到了一处,不禁道:三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三爷您对西门肝脑涂地,她从情感上一定是完全信赖您的,她不信赖的其实是 方丞见他欲言又止,把话接过去了,人性的贪婪!商人的野心!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黄春没答,而是道:三爷,当局下力气寻找明珠,明面上是在清剿汉奸,实际上是抗战掏空了军备,想要以此掩人耳目地找到那份数据。 三爷低下头添酒,夕照的光影透过斑驳的窗格洒在他的身上,使得整个人朦胧起来,黄春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出口道:日本人和当局都拼尽手段想拿到那个成果,足以证明它的价值,如果拿它打头阵去做军火生意,势必能事半功倍,您 三爷会抓住这次机会吗?他天生是个商人,做生意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瘾,一种难戒断的瘾,看到商机就如饿虎扑羊,一定要将好肉吃进嘴里,这次他能克服贪欲吗?黄春很想知道。 但三爷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望向镂花窗,院子稍远的地方有两株梨花树,大少奶奶的敞厅掩映于一片雪白的梨云中,隐约可见女眷们正在打牌,衣香鬓影,模模糊糊 忽然,三爷拿起红酒倒上,说:来,喝一杯! * 苏明珰昨天邂逅了长得好看功夫又好的小郎君,一整天兀自甜蜜,等傍晚回家时,整个人回归现实,又蔫儿了,想起洒了的情书,当真是发愁,为了躲西门老师,昨夜她硬是磨蹭到天色全黑才偷摸回到大杂院,进了小东屋便再也没敢出去,早上醒来又把情书忘得一干二净了,一睁眼便想见真哥哥,得,那就去见。 打扮好后,等着和西门老师错峰出门,没想到西门老师今天走得特别晚,而且穿得奇奇怪怪,跟胡同里那两峰驮煤的骆驼似的,一看就不是去上课。 不过这样也好,明珰就不用担心在辅仁遇到她了。 于是明珰放心出发了,穿过齐化门、穿过东四十条、穿过什刹海一路跑,跑到恭王府附近时,便开始装瘸,拿出做绢花的纱条给脚踝裹了一圈又一圈,裹完后,自己低头端详一遍,肿肿的,很像受伤了的样子。 蹲下去多此一举地把纱条打了个蝴蝶结,走了两步觉得不像样子,哪有给绷带打蝴蝶结的道理,于是解开。 辅仁大学的院子里开着碗口大的玉兰花,煞是好看,她醉心地一面走一面张望,在甬道上跟一位戴眼镜的学生打听男舍所在,人家反手指向后面的一座二层小楼,说就在那里,她顺着所指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吓一跳,那座小楼的门首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正是那天在女中门口跟她搭讪的小流氓。 苏明珰没想到这种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竟然还是个大学生,不过再想想也不为怪,因为之前见他跟方团以及另几位女学生说话,好像是熟人,既是跟方团相熟,十有八九非富即贵。 啊不对,他跟真哥哥住一个宿舍楼,那他俩十有八九认识,而他又认识方团,自己还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了,不然激得他找方团打探她,知道了自己是个汉奸娃,告诉了真哥哥怎办? 想到此节,苏明珰立刻掉转头往玉兰树后躲了去,速度之快,简直堪比一阵小旋风。 结果嗡咚一声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脯上。 对不起对不起呀,真哥哥! 丫头,真是你呀。 林海潮惊喜,他刚从外面回来,老远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蹑手蹑脚地往宿舍楼张望,小辫子飞扬着,还有点像那日可怜可爱的小姑娘,赶上来想看个究竟,不料她猛地掉头跑,照直就扑进了自己怀里。 真哥哥,你不上课的吗?苏明珰看出他是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 上课啊嗨,说来话长,以后再细说吧,你刚才跑恁快,怎么脚伤已经好了吗?一点都不见瘸。 呃那个 苏明珰心想都怪那个花花公子,给她刚才一着急,连假装瘸子的事都忘了,现在装也来不及了,索性将错就错,对呀,我已经好啦,学习耽误不起呀,我得坚强啊,不能一点小伤小痛就娇气! 林海潮被她这副身残志坚的小模样逗笑了,说:别不当心,伤筋动骨一百天,留神别落了病根。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红花油,我刚去齐化门打算给你送这个,但走到附近又怕给你父亲发现不合适。 啊?他刚才竟是去给我送药啊?明珰甜蜜极了,回头看看男舍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花花公子的踪影,更是放下心来,站在玉兰树下娇俏地道:真哥哥我不要,你功夫那么好,平时练功一定短不了磕磕碰碰,百泉红花油可是同仁堂的镇店之宝,有市无价,你自己留着! <a href="民国 第106章 林海潮一愣,那小瓶红花油,是伍一帧昨晚回家取来的,伍家名贵药材俯拾皆是,他猜到这药不一般,却也看不出来路,小姑娘竟一眼认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红花油,整个瓶身上无标记无印字。 明珰一怔,心想我过去啥没见过呀,但眼下自己什么身份,若表现的这样见多识广,就不合时宜了,闹不好还会引起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于是她道:我同学几天前还给我瞧过呀。 林海潮点点头,似是信了她这说辞,没来过辅仁吧,我带你转转? 苏明珰求之不得,但想到那个花花公子,连忙拒绝了,说:不啦,我得去上学了。 想曹操曹操到,话刚落音便看到那个花花公子又从男舍门口出现了,明珰阿耶一声,说:糟糕,要迟到了,再见再见! 哒哒哒便跑,林海潮朝她的背影喊了声叫她慢点,结果她一溜烟便消失了。 * 方家宅院,留声机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洗牌声混响,方丞踱步到大少奶奶客厅,一进门便被众人冷嘲热讽一通 三哥好意思的,连我们几个体己钱都不放过! 唉,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 方丞不明所以,见二少奶奶褒贬他一毛不拔,于是说:大嫂牌技厉害,准是你又赢了。 大少奶奶气笑:赢?我欠了一屁股两肋的债啦。 方丞这才看见西门面前堆满筹码,立刻心叫上当了,怪道昨晚跟他借麻将! 西门是十四岁便因出众的算学能力被特招进入大学的,他知道她的厉害,但没想到能够做到一夜登顶! 哭笑不得,他只好认下所有嘲讽,站在西门背后看牌, 名门少妇花枝招展,西门置身其中并不落伍,旗袍裸露着雪白的手臂,去摸牌的时候手指水葱一般的细长,指甲修得圆圆的,闪动着贝壳一般的光芒,风情万种,而偏偏她的五官又是那样的洁净,犹如未经尘染的朝露,分别七年,她是如何修炼到这种既风情万种又人淡如菊的境界的? 他笑笑,直接把一张好牌替她打了出去。 西门一怔,最关键的一张二筒就这样给他恶作剧打出去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兀自再去摸牌,摸了一张三筒,准备退而求其次,再碰一把。方丞仿佛能料到她的心思一样,一圈转过来,他又把这张三筒扔了。 西门音努力挽救,又在听牌的边缘被他堪堪搅和,她算是明白了,只要他在这里,下一把、下下一把也别想胡了。 果然,他一边帮她看牌,一边打出去,张张都是好牌,她又不能捅破,那三位牌搭子不知道方丞恶作剧,以为西门音牌运倒转了,喜上眉梢,筹码逐渐赢了小山高。 第68章 史家胡同叁 燕子在屋檐软语,西门一面摸牌一面用肘弯碰了碰身后人,说:嗳,下一圈你来打。 方丞还没应声,二少奶奶笑道:干嘛?手气不行要换风啊! 西门赔笑说:身子骨不济,这半晌有些酸了,起来活动活动。 才多大一会儿呀,年轻轻的哪能那么娇气!大少奶奶说。 西门道:不瞒大少奶奶说,前年在战区得了一阵子痨病,虽是侥幸看过来了,究竟身子亏空了! 她说得温婉平和,却在众人间投下了一颗惊雷,方丞给炸了个措手不及,好嘛,在这儿等着我呢! 三个牌搭子对视一眼,心想难怪跟三爷同居好几年没怀上,原来是个病秧子。 旁边伺候茶水的仆妇也吃惊地侧目,心道大宅门娶亲头一个看重的是传宗接代,娶一个痨病鬼算怎么回事,老太太能答应才见鬼呢。 方丞失策只一瞬间,转眼就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股隐秘的激动,就像在战场上遇到了劲敌,让他居然体会到一种角斗的兴奋,他把手在她肩膀上轻按,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道:输了就想当逃兵,别说嫂子们不依,我也不依。 * 明珰告别林海潮从辅仁大学出来,开心极了,觉得如意小郎君唾手可得,气喘吁吁地到了清心女中,一点不觉得累。 心里一美,连学习态度也端正了起来,不好好学习怎么配得上真哥哥呢?认真听,只是天哪好难懂啊,越听越困,不知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真哥哥给她的脚踝涂抹红花油,他的手指长长的,触到她的脚上轻轻的,就像昨天背着她时那样温柔 忽然额头上嘭的一声,呀真哥哥,好疼 她一个猛起,发现所有女学生都在窃笑不已。 苏明珰惭愧地低下头,盯着桌子上的粉笔头不说话了。她因为上课睡觉没少挨粉笔头,但睡觉还讲出梦话来实在是头一遭,而且还是这样的梦话。周围同学都看她笑话,尤其方团,直接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更惹得大家都跟着笑。她将头低的更低了。 捱到下课,她受不了同班女学生的窃窃私语,独自往开水房去了,路过手工教室的抄手游廊,有两个女学生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说话 周素梅退学了,你道为啥? <a href="民国 第107章 怀孕啦。 啊,怎就怀孕了? 当然是跟男人那样了就怀上了呗! 可是她都没结婚 不可能,她成天跟我表姐腻在一起,我表姐怎么不知道? 呵,人家跟未婚夫亲嘴难不成还要跟你表姐报告不成? 明珰呆住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跟男人亲嘴怀孕? 明珰自幼丧母,从未有人给她说过男女之事,现在断章取义,只把她吓得毛骨悚然。 捱到放学,飞奔回家,姨娘在院子里洗衣裳,朱姥姥刚巧来了,进屋给俩小娃熬棒渣粥,明珰咬着嘴唇踟蹰半天,鼓足勇气上前帮朱姥姥搭把手。 支支吾吾出口:朱姥姥,我,我我我我我问您个事儿,您别见笑 啥事?朱姥姥停下手中活计,不解地看住她。 那个小孩子是怎怎怎怎怎样生出来的?有个同学,没,没没没没没结婚就怀孕了,那是咋回事? 浪的呗!朱姥姥脆生生道,如今的世道呐!没出阁的黄花大姑娘,动不动就跟男的亲了亲抱了抱,不出事才怪呢!哎不是,你问这个干嘛? 明珰早就吓傻在原地了,果然和男人亲嘴会怀孕,自己还没有赚到大钱,怎么能生小孩呢?她哭丧脸,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勉强答了句:没啥,就是问问 但朱姥姥是谁呀,很快就拧着小脚出去,并很快和姨娘进来了,姨娘在衣襟上一面擦着湿手一面劈面问上来:明珰,你啥时来的身上? 明珰本来就凌乱着,一瞧姨娘这个架势更心慌了,不明所以地嗫嚅一句说:不记得了,好久没来了啊。 她月事不准,一向都记不得。 不料姨娘顿时变了脸色,转身把门插上插销,回过来压低声:谁的?怀的是哪个野男人的种!你这怎么跟林家交代! 明珰连连后退,想说不是野男人,但也不能说出真哥哥,当真是难为极了。 姨娘一看苏明珰的反应,把这事信了个十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隔墙有耳,也不敢哭出声音,只压抑着音一口一个冤家。 朱姥姥在旁边更是连声喊造孽,拍着大腿说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一个看库房的营生,这下可好,鸡飞蛋打! 苏明珰怔怔的,晓得自己闯祸了,在一片乱七八糟中,她把破帘子拉上,兀自到自己那一方小天地卧下了,想到自己真成了姨娘嘴里不安生的女人,还即将要成为母亲,十分悔恨。即便想到孩子是真哥哥的,也安慰不了自己。 锅里的粥糊了,朱姥姥忙忙叨叨去挽救,又是一通抱怨。 姨娘哭不动了,听音也像是到炕上躺着了,朱姥姥一边给弟妹喂粥,一边对姨娘说:死了心吧,这老苏家是越来越不成的啦,先前劝你早早嫁一个,你还不肯,这回怎么着,林家的婚事是眼见的要黄了,你早些个为自己寻出路罢,顺义县的那个老鳏夫,可是做过乡绅的人物,你拖着这么两个,也不算下嫁 朱姥姥从前是偷偷摸摸地跟姨娘说这种话,今儿是彻底撕破了脸了,也不怕明珰听见。 苏明珰把头蒙上了。 * 这三月的春夜静悄悄,半轮新月爬上树梢,将梨花树枝的影照在小东屋的墙上,那树上的梨花雪白,三片两片的,飘飘荡荡,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掉落,一阵微风拂过,梨片荡悠悠地飘过院墙,往胡同里去了。 胡同里有一辆轿车缓缓驶进来,坐在副驾位的西门音面有薄愠,说:还不停下? 车子离大杂院越来越近,明知他在和自己斗气,不好用强,但又害怕被西屋的暗门子艳红出来送客撞见,便出口激他:你不遵守规则的吗? 方丞讥诮地笑笑,说:是你犯规在先。 我哪儿犯规了?也就是话赶话说出这么一句,究竟心虚,不敢直视他。 方丞向她看一眼,转而停车,问: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第69章 北平三月壹 继续装糊涂有些说不过去,西门只好说:兵荒马乱,我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那个病确实得过,我们不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 她以为示弱能叫方丞放弃追究,然而方丞唇边的那抹讥诮越发深了,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要和他做戏下去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夜色中的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娇痴卖力的音音了,如今的她狡猾、算计、不忠,谎话张口就来,更遗憾的是,她还爱上了别人。可又能怎么样呢?他仍旧喜欢,不受控制地沉沦,爱不释手。 他收回视线,疲惫地靠在驾驶位上,遗憾道:这么要紧的病,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也省的这厢白费功夫。 意料之中的反驳没有来,竟而是这副苦恼之态,西门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有一种即将从上风向下风坠落的感觉出现。 方丞闭眼靠在那里,深邃的脸孔融在夜色中,一动未动,也没有朝她看过来,但疲惫不堪是真的。他说:这不比头疼感冒,你知道的,没有哪家不忌讳这个东西。 <a href="民国 第108章 西门道:你什么意思? 生分感、距离感突如其来,看来自己太高估方丞所谓的真心了!赢牌是小节,他顶多生气一时,但痨病这种东西,除非父母家人至亲至爱能担待,旁人岂会不嫌弃?千古以来,多少深情厚谊在现实问题面前被考验的溃不成军,更何况一段分别七年的旧情? 方丞半晌没说话,疲惫地按着太阳穴,过一阵才道:音音,结婚的事先搁一搁,容我想想,不管怎样回头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好在请柬还没有洒出去。 西门懵,这真是搬石头砸脚,自己今天得是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干出这么莽撞的蠢事来。 眼下如此被动,不找补回来恐怕要坏大事,她也是个反应快的,说:方丞,看来你果然经不起考验。 方丞睁开眼,此话怎讲?他向她看过来。 她没有回避,说:痨病是假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所谓的真心到底够得上几多真。 那赢牌呢?他当真是锱铢必较啊。 好在这个应对办法昨晚学牌时就想好了,她说:想看看你到底为了我能做到哪个份上,能做到为我力排众议、矢志不渝吗? 方丞笑了,心道混账女人,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服个软,还想着死鸭子嘴硬占上风! 他打定主意要继续端着、继续晾着她,叫她拖不起,叫她着急!但是看她那明明心虚却假模假式、强自镇定与自己对视的样子,一个没忍住破了功,笑了。 他这一笑出来,西门瞬间意识到上当了,但为时已晚,后脑勺被他一把扣住,凶狠霸道,惩罚性地吻了上来。 不顾她的抗拒,吻够了才将她放开。 你她像溺水后被打捞上般喘息着,娇弱到不胜风力,除了这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自己所有心机都瞒不住他,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过去一天,后面的六天可怎么应付。 汽车大灯未关,余光照进车厢里,她酥胸起伏,鲜红的两片樱唇,微微张开着,湿润,鲜嫩,又带着一丝丝红肿。方丞感到情难自禁,连她隐约的几分狼狈对他来说都变成了暗诱。 他不觉就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哑声笑道:个没良心的痨病鬼! 这种举止太亲密,从前两人做爱后,会自然而然地这样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又满足地轻笑轻啄。此刻如此,西门有些心慌,今夕往昔在脑际形成短暂的混淆。 嗳,音音。方丞呢喃着:后天你生日,到六国饭店过吧 西门回神推开他,开门下车,丢下一个字:不。 那到你家过? 西门脊背一僵。 方丞笑了,说:后天晚上七点。 西门无奈,人人知道无欲则刚的好处,但谁有那个好运气。她看他一眼,表示默认了。随即转身回院子。 走一步算一步,后天再想后天的法子。 * 大杂院苦人多,累了一天,此时早就歇了,偌大院子,只有北屋一灯如豆,西门知道母亲在等她,按捺下被方丞引的砰砰乱跳的心房,开门进屋。 西门太太放下手中的毛线团:回来够晚的,吃过了吗? 她嗳了一声,做母亲的便不再张罗了,女儿早上出去一身衣裳,现在又一身儿,还瞧不出是怎回事吗? 西门音脱下大衣,自己去煤炉上烧水洗漱,唇瓣肿胀且麻,脑子一片混沌。 她母亲说:把首饰摘了再洗。 她方才回神,脱下无名指上的鸽子蛋、腕上的手表、耳珠上的钻钉,也不解释,交给母亲说:明天去辅仁,用不上这些,您替我先收好。 简单洗漱后便去睡了,母亲问:今儿不学牌了? 不学了。 西门太太于是掖了炉火,也熄灯睡下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音儿,明珰怀孕了! 西门一惊,猛地转过头来。 她母亲压低声,说今晚不放心她晚归,多次到胡同去张望,经过小东屋时听到里边吵骂声。 不知孩子是谁的?妈这心里一晚上七上八下。 西门也焦心,就自己眼皮子底下,她竟没发现明珰有了男朋友!这男朋友何许人也?可有什么危险?她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想自己十六岁时对爱情的盲目和冲动,明珰也不会例外,保不齐也对情人毫无保留,甚至口无遮拦地将那件事说出去。 夜深露重,急也急不来,她决定早上起来找明珰试探深浅,不料明珰一夜焦灼,受不了姨娘那脸黑如铁的沉重,天蒙蒙亮便出去了,西门起来竟是没逮着人。 白天晾是没机会了,她径去辅仁授课,想着下午散课后去清心女中截她。 明珰蔫头搭脑,行尸走肉一般渡过一天,禁不住看自己的肚子,越看越害怕。散学后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哒哒哒跑走了,小可怜一样遛着墙根低头慢走。 西门音本是打算一散课便往清心女中赶的,不想自己的新发型和新行头太惹眼,被几个女教员围住好一番打听。等赶到女中附近时,还好校内刚敲过钟,女学生潮水般涌出来,她一眼看到溜墙根的明珰,正要上前,忽然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缓缓跟着明珰。 <a href="民国 第109章 西门一顿,怕是特务盯梢,连忙贴靠在一株槐树后,看到车牌后才又觉不对,那车是自己学生伍一帧的,想起伍一帧数次出现在吉市口胡同,莫非孩子是伍一帧的? 她狐疑不定,看看那辆车依旧慢慢缓行不远不近地跟着苏明珰,她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面跟一面观察,从倒车镜看到开车的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她有印象,是伍一帧的好友,似乎最近一直住在辅仁的男舍里。 林海潮一心跟着苏明珰,全然不觉黄雀在后,他这两天一直惦记小姑娘的脚伤,但她家找不到也不便去,于是今天过来学校试试。怕被方家七小姐方团看见回去透漏自己的行踪,他先把车停在远处等了一会,直到看见方团被方家汽车接走才放心。 多数女学生都是结伴出来的,只有铃铛孤零零的一人溜墙根,和前几天的娇俏活泼不同,她今天瞧上去忧愁满面,心事重重。林海潮直觉她有事,径直就要开车赶上去,但出来几个熟面孔女学生,又只好慢慢在后面拖行。 走出女中区域后,周边终于清静了,林海潮停下车,大步朝林铛走去。 苏明珰没有觉出有人跟着自己,此处清静,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旁人的目光,而肆意地抹眼泪。 林海潮还没走近,就见她伏在干树枝上哭起来,没有声音,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甚为伤心。 这一幕让林海潮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有些不知所措,走过去小心翼翼道:丫头,出什么事了? 苏明珰一愣,从树干上抬起头,一看是林海潮,更加委屈了。 真哥哥,我怀孕了。 林海潮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忽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小姑娘这么伤心,别是被坏男人给那什么了。 他义愤填膺:谁干的! 苏明珰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谁?谁谁干的? 走,哥跟你找他去,揍丫的。 啊?不是真哥哥,你误会了,不是别人,是,是是是你。 林海潮登时愣了,磕磕绊绊地问:我?我怎么了? 明珰小手咬在小嘴里,低着头支吾说:咱俩那天不小心不小心那样了。 那样?那样是怎样? 就是那样啊,就是,就是一那样就怀孕的那样啊。 林海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说,我跟你那样了,然后你就怀孕了? 明珰抬不起头,咬着小手。 林海潮想到她一早就没了娘,大概意识到什么,抓了抓头发,半晌说:谁跟你说那样了就会怀孕啊? 我师姐和我姨娘她们。 林海潮哭笑不得,问:她们怎么跟你说的? 明珰咬着小手嗫嚅着学了一遍,林海潮听完忍俊不禁。 隐身在粉墙后面的西门音也哭笑不得,心道:傻子,白白吓我一跳! 林海潮仍在安慰明珰:你放心好了,不会的,没那么简单。 海潮本来苦于词穷不知如何安慰,没想到只就这样一句,明珰便如逢甘露,眼睛忽然发亮,说:对吧,红姨说一次两次不一定怀得上,准得好几次才能有。 林海潮几乎绷不住,说:又是哪来个红姨。 苏明珰岔开了,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早上还跟院里的暗门子艳红请教过吧。 她岔开也没关系,误不住西门音连对话内容都猜到了,明珰一定是问:红姨,我和男的那样了,我会不会怀孕了。 艳红说:也不一定吧,一次两次不一定怀得上 艳红想到的那样了和她说的那样了差着八丈远。 放心好了,一定没怀上,走,哥送你回去。林海潮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明珰上车后还是不放心:万一怀上了呢? 傻丫头,咱别说这个了哈。哥这半晌憋笑憋到内伤了。 第70章 北平三月贰 汽车渐渐远去,西门从粉墙后出来。 万幸,明档怀孕是虚惊一场。只是看明珰那亲昵的态度,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实在是一场变数,看来,得找机会向伍一帧探探这男孩儿的底,否则,自己杀人证的计划极有可能被他打乱。毕竟,如今物证即将解决,人证也该快点解决了 而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忽然浑身一激灵,仿佛大晴天狠狠给雷劈了一下,吓得她几乎扶墙。 抬头看看天空,碧蓝如洗,深知惊雷不在天上,而在心中。 她强自按捺心神,逃也似地匆匆遁去。 每次都这样,盘算偷物证没压力,一盘算杀人就遭一回雷劈,早知那是心雷,却每次都忍不住看天!今天更甚,分明前脚还在心疼没娘的小姑娘,后脚就盘算着灭人家的口,西门音啊西门音,如此黑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自己骂自己一番,总算心里安宁了一点,仿佛老天又饶她一次! 罢了,先专注物证的事吧,明晚的生日之约是头一桩麻烦,方丞约她去六国饭店当然不单纯是过生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倒不会用强,但趁着某种意乱情迷的暧昧气氛求欢是他一惯的伎俩,总之明晚的生日势必有一场勾心斗角。 <a href="民国 第110章 该当如何应对? 她苦思冥想,想到了刚才令人哭笑不得的苏明珰,那是胡搅蛮缠的一把好手,明晚带她去做电灯泡! 此时此刻,明珰和林海潮已在惠水河停车,这里才来过一次,就仿佛已经成为他二人的老地方。 坐在池水旁,明珰大诉衷肠,要不是自己涉嫌汉奸娃有太多敏感的秘密,她恨不得将心里的苦闷全部一吐为快。不知为什么,面前的这个大男孩天生让她感到安心和安稳。 丫头,甭鼓着个小脸蛋发愁了,信我,不会怀上的。 明珰嗫嚅说:我愁的不是这个。 她不知该如何启齿,怀孕虚惊一场,心神又回到了自己洒情书一事上。她斟酌片刻,原原本本将事情陈述一遍,想着真哥哥帮她出出主意。 林海潮听完愕然,说:合着最近那档子事儿是你干的。 明珰惭愧地低下头:看来真哥哥也见过那些情书了。 林海潮心想可不嘛,伍一帧那小子都快被醋淹死了。 丫头,你只知道那些信传的大学里边到处是,可还不知道最近有几个燕京的学生送到报馆,打算连载赚稿费。 啊? 林铛,你不应该继续隐瞒了,尽快跟那位西门老师坦白,让她找三爷想办法,或许还能截下来,否则信笺一旦见报,全北平都得知道。 明珰惴惴不安,惶惶然点头:那我今儿就跟西门老师讲,不过三爷是谁呀? 林海潮一顿,有心摊牌,把真实身份说出,但想到铃铛和苏明珰是闺蜜,自己和苏家未解除婚约之前,似乎还是不说为上。 他说:三爷就是方丞。 真哥哥也知道方丞啊? 九城闻名的大实业家,谁不知道啊。 也是。明珰点头,又担心道:见报会不会很快,方丞能阻止的了吗? 放心好了,他是个狠人,前阵子报馆把他捧角儿的事写了,就那位唱花旦的印小霜,也不知道哪句话写的不合适,临到报纸出闸的紧急关口,还让三爷给拦截了! 啊?方丞捧角儿?明珰的注意力总是这样跳跃。 她为西门老师抱不平,想那个方丞前日才让媒婆去大杂院提亲,装得什么痴心不改,背地里竟还在捧戏子!哼! 林海潮见她忽然愤慨,忙说:我也是听伍一那个别人说的。 我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明珰鼓着脸蛋,用树枝殴打了一下无辜的空气。 林海潮说:我也不喜欢。 明珰闻言乐了,羞涩地丢掉了树枝。 林海潮看看日头影儿,说:我送你回去吧,趁着天还亮着,你好去找西门老师。 明珰有点不舍得走,磨磨蹭蹭地起身。 林海潮知道她心中留恋,说:咱们有的是时候见面,耽误了人家的事情反而不好。 他家风使然,极重义气,向来把朋友的事情看得很重。 真哥哥,我在想或许就算那些信见报了,西门老师也猜不到我是始作桶者。 林海潮冲她的脑袋勺了一把,说:始作俑,不是桶,丫头,不好好学习吧! 明珰偷偷伸了下舌头,都怪自己不小心,说好尽量不用成语的,唉!这下可给真哥哥留了坏印象了。 看明珰还在纠结,林海潮给她打气:别怕,做错事情就该承担,对朋友撒谎是不对的。 那么普普通通的言语,他说出来却像有着无限的力量赋予其中,明珰感动不已,这么古道热肠的男孩子,自己配得上他吗?那天重逢时想着不管不顾将他拿下,和自己这个汉奸娃捆绑,但越相处越良心发现,自己不应当将他牵连进来,可是,可是现在又不舍得放他走可怎办呢 她想得愣神儿,没提防有一只飞蛾朝鬓角掠了一下,她下意识闪避,不料整个人正正钻进了林海潮的怀里。 她没顾上尴尬,只待看清那是一只春天才有的那种翠蛾子。 但林海潮身体僵住了,没想到铃铛小小一团的人儿,却有两只好大的软乎乎的兔子。 他的脖子红了上来,手足无措,说:好了,飞走了。 说着轻轻把明珰从自己怀里摘出去,摆正。 * 鬼使神差地,林海潮当晚回去便催伍一帧加速推进退婚事宜,说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越发要尽快地解除苏家的婚约了。 伍一帧注意到关键词,莫名道:为什么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时怎么了? 伍一帧大话多,他自己那点子恋爱经历吹得人尽兼知。林海潮才不会八字没一撇就跟他提及铃铛的事,没的让他传的到处都是。只是给他制定方案,誓要火速解决苏家的娃娃亲。 苏明珰回家后,踟蹰了许久才往北屋去,可巧西门老师撩帘子出来了。 明珰,我正要找你? 我我也正要找您。 西门显是有心事,竟然没有留意她这声蚊子音,执手与她走出大杂院,看看胡同里无人,说:明珰,你帮我一件事情成不成? <a href="民国 第111章 嗯嗯没问题。 明珰抢答。帮忙她简直求之不得啊,将功补过的机会啊,管他呢,先帮完忙再摊牌,兴许能叫老师念她的好,少怪罪一些。 当西门细说缘由后,她更是义不容辞,方丞一边捧角儿一边跟西门老师提亲,三心二意的,现在他想轻松拿下西门老师,才没那么容易呢,哼! 那西门老师,我明儿应该怎么做? 你就别让他接近我就行了。 明珰故意装傻,试探道:那我把他从六国饭店撵出去? 西门含嗔道:孩子话!场子是他的,你有什么道理撵他! 明珰心中暗笑,自己果然猜中了,八成是方丞捧戏子惹恼了西门老师,跟他闹一时的别扭呢,那看来捣乱还得适可而止,毕竟自己见过西门老师和方丞的情书,西门老师有多爱方丞那是一目了然,自己如果用力过猛真给人家搞散伙了,回头两口子一和好,记恨的可就是咱自己啦。 西门说: 我指的接近,是那种那种算了,只要别让我俩单独在一屋就行。 西门还在被下午那个为怀孕哭泣的懵懂小女孩混淆着思维,其实苏明珰不开窍的方面是有,比如念书、比如孩子怎样生出来,但开窍的方面也多,比如人情世故、比如鼓捣生意经。 只见她两粒小虎牙莹莹一笑,说:懂啦! 俩人约好明晚七点前在六国饭店附近的圣弥厄尔教堂门口集合。 回院后,小东屋落着锁,想是姨娘抱着孩子去朱姥姥那边了,明珰于是到北屋和小四儿挤在炕沿上写作业,今日在真哥哥面前误把始作俑说成始作桶,丢了脸,明珰痛定思痛要开始提升学问,破天荒地做起了作业。 小四儿看了看妈妈和姐姐在忙着做晚饭,三个哥哥也没有放学回来,低声对明珰说:铃铛姐姐,你会学别人的样子写字吗? 怎么写? 就像我姐那样,会学舅舅写字,会学妈妈写字,会学很多人的字,写出来一模一样。 哦,那叫模仿,我不会呀 见小四儿急煎煎竖起食指比了个悄声说话的手势,她连忙压低声,说:姐连自己的字儿都写不好,甭说模仿别人的字儿啦。 小四儿闻言低下了脑袋,眼圈儿渐渐红了上来。明珰见状着了急,压着嗓子问:怎么了小四儿,干嘛就哭上了? 见他本子下边压着一张卷子,抽出来一看,鲜红的零蛋! 啊,姐姐我就够差了,但每次还能蒙对几分呢, 你怎么能考了个零蛋呢! 小四儿眼泪吧嗒吧嗒,说老师让家长签字,不敢找妈和姐。 明珰叹气,撸袖子说:那姐试试吧,模仿谁的?妈妈的还是姐姐的? 小四儿把眼泪一擦,说:模仿姐姐的。 说着去翻小书桌,找出他姐姐的一只旧本子,打开让明珰照着模仿。 西门老师的字隽秀文雅,明珰啧啧称奇,只能仔细又仔细,一笔一顿地描,写出来后倒真有几分像样子,小四儿欢欢喜喜地收起来了。 明珰心想写好字也没多难嘛,颇为自得地翻看西门老师本子上的字,觉得自己刚才虽是模仿,但似乎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看,这个字儿西门老师就写的不咋好,还有这个一边翻看一边吐槽,直到整个本子都要被她批评个遍。 然而忽然她顿了一下,脑中像是受了一道棒喝,心跳砰砰,随即迅速往回翻了一页。该页的上一页被撕掉了。留下毛毛的撕边痕迹,不知撕掉的是什么内容,但可以确定开篇是苏明珰三个字,因为现在这一页的最上头留下的凹印,正是 苏明珰三个字印,再往下辨认就看不清了,因为覆盖了新的钢笔字。而那苏明珰三个字印之所以没有被覆盖,是因为比较靠上,仿佛是写信时起头的一个称谓,处在第一行对齐第一格。 这三个字的字体明显不同于西门老师本来的字体,而是明珰刻在脑子里、忘也不敢忘的字体即那些神秘出现在她书本里的恐吓字条。 小四儿刚才的话重新回响在脑际:像我姐那样,会学舅舅写字,会学妈妈写字,会学很多人的字,写出来一模一样。 明珰心跳的越来越厉害,她总共收到过两次神秘字条,第一次是刚从太谷来到北平时,第二次是被肃奸委员会叫去审问时,那天小东屋的门锁被撬开,纸条塞进了自己的书本里,而那一天正是西门老师搬来这座大杂院的日子! 捋到这里,她的头皮唰地一下打了个冷激灵! 第71章 北平三月叁 明珰瑟瑟发抖,她强行让自己镇定,看了看埋头写字的小四儿,声音发颤地说:小小四儿,我回家吃饭啦,你把西门老师的本子收起来吧,不要说我看过这个本子,不不然会被发现冒充签名哈。 她的声音不仅发颤,而且还有点讨好。 她从不习惯展示脆弱,也不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平日里小嘴伶俐赚钱有道,看上去胆大快活,可那都是假装的,因为爹爹说一个人越表现的胆小怕事,越容易招坏人惦记!可事实上她到底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无父无母,在这乱世之中怎能不胆怯呢,她一直死皮赖脸跟着姨娘,也是为了蹭姨娘的亲戚,借他们给自己壮胆,好叫外人认为自己也算个有家的人而不敢觊觎。 <a href="民国 第112章 遇到西门老师后,她觉得遇到了观音,温柔善良,不嫌弃她汉奸娃的身份,悲天悯人,她对西门老师的信任和依恋无法形容。 但现在......她不敢叫出来,不敢喊出来,爹爹说凡事三思而后行,她粗心,一向不遵守这个教诲,却在最最恐惧的这一刻想到了这句话,神秘纸条是西门老师写的?为什么?她和肃奸委员会正在找的那个代号明珠的人有什么关系?她关注自己多久了?数不清的疑惑充斥着她的大脑,在没有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她不敢冒动。 眼下她才真真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可以求助,真哥哥也不行,他不知道她是个汉奸娃。 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即使再恐惧,她也不能叫人发现异样,她需要继续和西门老师保持原状,只有这样,才能不引起怀疑,才有可能找到真相。 她克制浑身的颤抖,收起书袋,跟正在外间做饭的西门老师招呼一声要走,西门说:吃罢饭再走。 不了,天马上要黑了,姨娘一个人抱不了弟妹,我去接一下。她一边说一边翻书袋假装看有无落下书本,以此掩饰自己的拘谨和生分。 西门音忙着烙春饼,头也没回地说了声:等一下,带几张春饼回去吃。 说着铲起新出锅的一张,连带盘子里的几张递给她,顾不得听她客套,忙着又去烙下一张饼。 明珰踟蹰一下,蚊子一样对西门的背影说了声谢谢走了。 西门哪能发现明珰的异样,她自己今日也是心乱如麻,下午被心雷劈过之后一直缓不过来,想明珰孤苦无依,自己当真是下不去手,然而性命攸关,到底拿她怎么办?这一天天的,日子过的如此恓惶无助,找到物证后还得对付人证,何时是个头啊,远的焦虑,近的也疲于招架,与方丞的一礼拜之期还有五天,明天生日又是难缠的一天。 翌日在辅仁上完课,她怕方丞派人到学校来接,于是绕道从恭王府出来了,正打算拦一辆黄包车,学生伍一帧开车过来了。 西门老师,您回家是吧,我正好顺路,载您一程。 她婉拒,说自己去东交民巷。 伍一帧忙道:东交民巷啊,巧了,那也顺路。 西门纳闷了:背道而驰的方向,你怎么哪哪都顺路。 伍一帧虽然日日风花雪月,但对西门却是尊重得很,暗恋这么久愣是丝毫不越界,连言语都不曾有过半句唐突的,所以西门并未意识到他有那份儿心思,加上他是个出了名的活跃分子,跟谁都打得火热,便更是没往男女之情上想过,只当他是热心肠,有意想绕道送自己一程子,实在不欲麻烦他, 说:天儿不早了,你赶快去办你事,我叫辆车就好了。 别介,真顺路,不骗您! 伍一帧急煎煎地下车伺候打开门,他确实不算撒谎,因为他被海潮指派出来勾引苏明珰,屡屡碰壁,今天于是想了曲线救国的一招儿西门老师不是跟苏明珰一个院子吗?自己多接近西门老师不就顺便接近苏明珰吗?再说自己跟西门老师一块出现,苏明珰总不能像上次那样把他当小流氓吧。 所以说,不论西门老师上哪儿,他总是顺路的! 西门拗不过他,只好上车。 伍一帧心神荡漾,说好了是给林海潮勾引未婚妻的,然梦中情人往旁边一坐,他立刻就把正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 西门老师这两天换了装扮,惊艳了所有师生,小礼帽、长风衣、光裸的小腿和那矮跟玻璃皮鞋风靡全校,简直就是《卡萨布兰卡》的东方版女主角,叫人魂牵梦绕。 小伍,你是不是常常带着一位朋友住在宿舍?西门忽然问道。 您是说海潮吧。 个子高高,长得很出众,走路生风的那个。 没错,那肯定是海潮。 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吧? 西门这番套话算是找对人了,伍一帧话多又密,梦中情人在面前,他丝毫不觉自己是在出卖兄弟信息,反而越说越起劲,给西门讲了个事无巨细,林海潮是苏明珰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离家出走暂住伍一帧宿舍,为了退婚想尽办法云云 西门从他的话中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你是说,你那位朋友林海潮没见过苏明珰? 没!他长得太俊,见了还了得,指定退不了婚! 西门益发纳闷,想想昨天不仅明珰称林海潮为真哥哥,林海潮也称明珰为铃铛敢情俩人是在互相隐瞒身份。 看来小骗子遇上了小骗子,全无心肝,不足为患。 这时正巧车子到达圣弥厄尔教堂,只见苏明珰捏着一朵玫瑰花踮脚张望,想是已经等了有一阵子。 伍一帧也看到了苏明珰,但他和梦中情人相谈正欢,哪还顾得上林海潮的婚姻大计,恨不得装作看不见,直接不停车从苏明珰脚上碾过去好不耽误自己和西门老师谈话。 西门叫住他,下了车后,明珰立刻伸来那朵玫瑰,西门老师,我给您买的生日礼物。 明珰克制不了心里的紧张和恐惧,话说得十分拘谨,好在西门没有留意到,只是颇不过意地说:你又没钱,买这做什么? <a href="民国 第113章 说着从书袋里拿出几个铜板,硬塞给苏明珰。 这一举动让苏明珰心中五味杂陈,西门老师向来都是这样,温柔善良,那种天然的教养和善心不是装能装出来的,所以,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西门老师就是恐吓自己的那个人,会不会这里边有什么苦衷或误会。 小伍,我就这儿了,你去忙吧。西门把钱塞给苏明珰后,回头跟伍一帧招呼一声,苏明珰这才发现伍一帧。 伍一帧早就把勾引苏明珰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了,眼下他的注意力在刚刚苏明珰说的那句话生日? 西门老师,您今儿生日啊?您来这儿,是过生日的啊?他问。 西门笑笑,说:算不上,约了人来坐坐罢了。 明珰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瞧着,心想这个花花公子前几日轻薄自己,现在又对西门老师大献殷勤,当真无耻。 伍一帧对她完全无视,正一边挠头一边抱怨自己没准备礼物,说:要是早知您今儿过生日,我该好好置办一下的。 明珰闻言忽然灵光一闪。 今日她是来做电灯泡的,可现下她有疑窦在心,面对西门老师总是控制不住地紧张,唯恐被察觉。况且今日要面对的是方丞,她作为一个生意人,还是打心眼里佩服方丞的,搞不好将来自己生意做大了,还要跟方丞有合作,所以不便现在给闹僵的,倒不如请这个小五还是小六的也去凑个数,有其他人在身边,自己好歹能缓解缓解紧张,倒时若是惹了方丞不开心,他也能分担一部分火力。反正都是西门老师的学生,学生给老师庆祝生日顺理成章。 她和西门走出去十几步后,忽然说:对了西门老师,那个小五还是小六的,他上次调戏我,今儿正好遇见,我得质问他几句,您等一下。 不待西门阻拦,她已经跑到伍一帧车子前,咕咕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没几句又跑回来了,西门见她来去匆匆,正想询问,被前面的人群分散了注意力,饭店门口聚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运垃圾。也不能叫垃圾,因为那分明是大堆大堆的玫瑰和蜡烛,每一堆都像小山高,看样子都要当垃圾处理掉,引得路人驻足惊叹。 西门看着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这些东西是从六国饭店出来而不是进去,否则一定是方丞的,浪漫晚宴之神器,男女主人公被万朵玫瑰和万盏烛光簇拥着,地上撒着无数花瓣和彩屑,旁边两列身穿红黑制服的吹鼓手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书里都是这样写的,要是方丞也给她来这一出,她是要起鸡皮疙瘩的。 其实她想象的这种场景差点就成型了。昨天黄春受命下山准备晚宴事宜,临行前三爷的要求只有四个字罗曼蒂克!但正巧他赶上临时有事就转交给海东去办了,海东不知道怎做才叫罗曼蒂克,于是把四九城的喜轿铺请教了个遍,心想这种婚嫁聘娶的行当总该有经验。最后的结果是三爷来验收时一进房间就石化了。 还好验收的早,还有的挽救,叫人撤掉那些俗套的鲜花蜡烛。此时此刻,六国饭店顶层的大套房窗明几净,餐桌上的刀叉闪闪发亮,雪白的餐巾叠得整整齐齐,高脚杯里已经倒好了红酒,流水般的背景音乐若隐若现。 方丞架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刚在一万朵玫瑰一万盏烛光的簇拥下骂完海东,心情难以回转,但看看眼下自己极简的品味,也算略有宽慰。 桌上一尊广口花瓶,注满了水,插着一朵玫瑰,只有一朵,全屋只有一朵,并且花瓣上含着朝露!烛光也不是没有,但在卧房里边,是两枝粉紫色的睡莲,已经点上了,此时暗香浮动,清雅宜人此情此景之下,一双爱侣浅饮对酌、哝哝软语,音音岂有不情动的? 音音怕宅门仆妇之口舌,来这里尽可以无拘无束,清清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享受二人世界,给自己心爱的人放洗澡水,看着她身穿真丝睡裙在面前晃来晃去,游动的诱惑 浮想联翩中,敲门声响了,挂钟指在七点钟,他知道是音音来了,不觉莞尔,但没去开门,而是拿起高脚杯,漫不经心说了声:进来。 门一开,确是西门来了,只是随西门进来的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十分聒噪。 不好意思啊方先生,我上礼拜就和西门老师约好了,今年生日一起过,我 停! 方丞打断,问西门:她来干嘛? 西门看他反应比想象中大,柔声说:小孩子不懂事,非要给我过生日! 空气凝固,方丞本来是匹狼,后来做生意戴上了儒雅的面具,在音音面前是不作假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但现在的音音还是从前的音音吗? 他克制住了,冷笑一声道:小孩子不懂事,连大孩子也不懂事??? 今晚是要行好事的,岂能因为出现一个电灯泡就丧失绅士风度。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回头想个法子支走了事。 于是对西门一笑:坐吧,你那鬼相! 第72章 方音体壹 西门松了口气,几乎露出感激的一笑。 接下去方丞替她拿下风衣、她柔声道谢,绅士淑女,气氛融洽。 西崽进来拉开餐椅,请二人落座,雪白的餐巾铺好渐入佳境之时,明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呀,西门老师,前菜是吞拿鱼沙律呢。 <a href="民国 第114章 自认出西门老师是那个神秘人后,她内心始终阴风恻恻,手臂发凉。但拼命克制住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的与平常无异,此时再多复杂心绪都得抛到一边,硬着头皮当电灯泡。 她明白当前的气氛有多糟糕,一边是不怒自威的大实业家方丞,一边是暗中恐吓自己的西门老师,她处在他们中间,还要装出一副陶醉品菜的样子,实在是挑战她的心理素质,只能祈祷着那个小五还是小六的赶紧出来。 方先生,前菜是这个的话,那我猜主菜一定是香嫩的小羊排,外加奶油蘑菇吧?她想显得自己松弛一些,于是没话找话。 方丞嫌她聒噪,说:你倒是博闻强记! 她装作听不懂方丞的阴阳,硬着头皮奉承道:呀,没想到方先生您还很有文学造纸呢! 旁边戴着白手套倒酒的西崽差点喷笑,想这女学生念书念进了狗肚子里,还文学造纸,连他一个服务生都不如。 西门也觉得大为蹩脚,而且此时没有亲密接触之虞,无需明珰如此卖力表演,继续这样下去,显得有点过,故而提示道:明珰,食不言寝不语,安心吃饭。 好的!这倒正中明珰下怀了,天知道她心里乱成了什么样! 桌面安静下来,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方丞说:叫苏明珰是吧,去 206 一趟,那儿有个黄先生,问他蛋糕准备的怎样了。 西门知道他的心思,连忙给苏明珰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去,殊不知明珰今日心事重重一直避免与她对视,所以她白着急了半天,明珰压根儿没瞧她一眼。 而方丞又是个极会发号施令的,一句话吩咐下去,本就首鼠两端的明珰立刻得令而去。 西门无语,笑嗔道:搞什么鬼! 方丞在桌子下面踢她一下:你才搞什么鬼,带个破学生来。 暧昧的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西门心道不妙,盼着明珰尽快返回。 然而苏明珰哪儿还能回得来,她哒哒哒跑到 206,敲开门说:是黄先生吧,方先生问您蛋糕准备的怎样了? 黄春莫名其妙,不明白三爷和西门约会,怎么苏明珰也来了,沉声问:什么蛋糕? 就是西门老师过生日的蛋糕啊,方先生让我过来的。 黄春是多精明一个人啊,顿时了悟,说:明白了,你进来吧。 苏明珰一头雾水地进去,然后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啊干嘛?她脱口叫。 不干嘛,去沙发上老实坐着,没事可以看看电影画报,等蛋糕好了放你出去。 哪有什么蛋糕,偌大六国饭店,西崽服务生多的是,蛋糕不蛋糕的,干黄春什么事。 明珰再糊涂也明白咋回事了,都怪自己粗心,这么轻易就上了方丞的当。不过也好,在这里呆着强如去那屋受煎熬,至于到时西门老师抱怨起来也好解释,毕竟自己现在是被强行困住的。 她撩眼看看姓黄的,已经去沙发上听无线电了,似乎只要自己乖乖的,他就完全没有要冒犯自己的意思。 她于是也不抗议了,踟蹰着往沙发上坐下,也好,很少有这样大片的时间用来思考,她心里开始梳理认识西门老师的前前后后。 那边厢方丞觉得美酒香槟渐入佳境,正要握住西门的手,忽然门呼啦一下开了,伍一帧急煎煎进来: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哎?人还没到齐吗?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位抬着蛋糕的服务生,那蛋糕,跟骆驼一样大。 方丞冷脸看向西门:这又是怎么回事? 西门也被这一场面惊到了,想到来前明珰和伍一帧咕哝那几句,心中顿时明了。 她抱歉地看眼方丞,说:不好意思,这是个意外。回头又道:小伍,你这是干嘛? 伍一帧也懵了,苏明珰说她们女学生给老师过生日,让他也参加,他可是着急忙慌订蛋糕订不着,高价趁了人家别人一只八十大寿的二手蛋糕呢。 风火轮一般怕误了吉时,赶过来女学生们没见着,倒有个方丞在这! 不不干嘛,这不苏明珰说您过生日嘛,给您送只蛋糕。 他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应急能力还是有的。 西门谢过他的好意,说:明珰这孩子,浑是多话! 方丞看着他们演戏,冷声对伍一帧道:行了,蛋糕你们老师笑纳了,阁下可以请便了。 别!西门温柔地嗔他一眼,似是怪他慢待学生,说:孩子们都也是好意。 意思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有个才进门就撵人家走的。 伍一帧情场老手一枚,风月场上的事情有个不明白的吗?这半晌早看出猫腻来了,心想苏明珰你个土豆子,想叫小爷陪你当灯泡直说呀,害我出这骆驼大的洋相!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来都来了,总不能叫情敌方丞得了便宜,那情书上的款款深情语到现在还牙酸呢! 他把发型一嘛撒,笑吟吟地进来了,说:西门老师,我有几道代书题想请您给补一补。 这下太蹩脚了!西门都有点窘住了!扫眼看方丞,他已经丢下餐巾在按太阳穴了。 <a href="民国 第115章 她的尴尬无人能解,只好招呼服务生切蛋糕,伍一帧不让老师费心,亲自指挥服务生切那蛋糕,把整个场合给搞得喧哗无比。 西门心虚地在桌子前坐下,看眼方丞,他指端捏着一盒火柴不紧不慢地翻弄着,正冷眼打量着她,火柴盒磕在桌上发出噔噔的轻响,叫人心头忐忑。 西门没有合适言语解释,又不敢与他对视,故作镇定地拿起菜单端详。 方丞轻轻地嗤笑了声,抬手一丢,将那盒火柴不偏不倚地砸到她那菜单上,说:一个破学生还不够,还又来一个,双保险这是! 这时伍一帧端来了蛋糕,西门老师,您请,哎方先生,您也来一块! 方丞冷笑一声婉拒了。 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那块蛋糕,你们师生几个好好吃吧,失陪! 他说着拿过外衣走了。 西门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看着他扬长而去。 方丞满脑子是刚刚的荒唐场景,走到汽车前才发现钥匙忘在楼上没带下来,于是叫西崽上去取。 西崽应声离去,他低头点了一支烟抽上,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西崽。 有纸和笔吗? 西崽连忙找来纸笔,方丞在汽车盖上写了几个字,叠成小纸条,说:交给西门小姐。 楼上,明珰已经被黄春放回来了。 西门嗔俩学生倒帮忙,明珰理亏,将头垂得低低的,伍一帧才不服气,他还一肚子醋没倒出来呢。 西崽敲门进来取钥匙,走时将纸条给西门音,说:方先生让把这个给您。 明珰和伍一帧见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道:都这状况了,还搞纸条情书这一套啊! 西门打开看了一眼。 伍一帧问:写啥了? 说着凑过去一字一字读出来 混 账 玩 意 儿 唷,他骂您呢,西门老师。 * 方丞刚要上车,海东驾车来了。 你怎么来了? 海东说:最近银根紧张,银行家遭绑架的案子好几起了,老爷不放心您独自外出,叫我也过来照应。 这时候黄春也下来了,他是个精明人,本是怕三爷在外面过夜不安全,特意也来住六国饭店的,但三爷现在就出来了,显然是失手了,所以他决口不问,没想到愣海东没眼力见,脱口一句 三爷,您干嘛去? 回家。 您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西门呢?她 黄春掐了他一把,才堪堪停住。 黄春说:三爷,还有件突发急事。 同时递上来一只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方音体情书集册》,方丞翻开来一看,赫然都是些熟悉的字眼。 西门音不是说这些都给她烧掉了吗? 方丞心中嘀咕。 黄春说:是七小姐差人送来的,她也是今天才得知情况的,说是现在满城风雨,燕京大学的几个浑小子靠这个已经发了一笔小洋财。而且正打算卖给报馆做连载呢。 海东也过来插一嘴,他和黄春的侧重点全然不同,黄春在为此事叫好喝彩,他却在为此事紧张发急。 他道:三爷,这可怎么得了,再不挽救,全城都要知道了。 三爷不说话,一页一页翻着那只册子,目光竟是越来越缱绻。 海东诧然,敢情三爷在这儿回忆上了。 夜间风劲,将册子刮得沙沙响,方丞用手指抚压着吹起的纸边,细细地看着册子,过半晌他说:不挽救,叫他们发酵好了。 啊?万一火了怎办?海东懵圈。 黄春在旁边腹诽:真真你是个愣海东!火了不好吗?到时候西门和那个野男人顶着这满城风雨怎么继续好下去! 三爷没理会海东,而是问黄春:什么时候见报? 黄春答说:应该很快。 方丞说:把这件事情透漏给西门!不过不要你们亲自告诉。明白什么意思吧? 海东不明白,黄春明白了。 方丞含着雪茄上车了。刚才西门搬两个破学生戏弄于他,故意搅黄春宵良夜,转眼攻守交替,真乃天道好轮回! 这下我不上赶着找你了,看你怎么办! 第73章 方音体贰 西门收起那张混账玩意儿字条,对旁边鹌鹑样的两人说:走吧。 伍一帧听罢立马往外窜:我先下去把车开门口。 速度太快,明珰来不及插话他就没了影,撂下她和西门殿后。明珰有些发怵,她现在是跟西门老师独处都有心理障碍。 西门对她的异状毫无感知,今日自己未能遂了方丞的愿,来日也要纠缠,而自己受制于物证,又不能生硬拒绝,逢场作戏于自己来说实在太累,而今天方丞生了气,势必会佯装冷战等着她主动去求和,她决定不去,硬着头皮拖上几天,等金宅搬走的那天再去以大局为重相央,麻烦省却几天是几天。 <a href="民国 第116章 把算盘这样一打,却是柳暗花明了,刚才明珰和伍一帧那一出反而歪打正着,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刚才自己嗔怪他俩,实是不该,不由的牵过明珰的小手说:黄春没有难为你吧? 她的手温软中含着呵护,叫明珰触心,想起平日里西门老师的温柔关爱,那当真是装不出来的啊,这样的西门老师真的是神秘人吗? 回家的一路上她纠结不已,罢了,猜来猜去不如一探,她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张嘴。 西门音察觉到她的动静,扭头看过来:怎么了? 明珰好容易酝酿起的那点勇气荡然无存。没事!老师咱们快到了! 夜已深,胡同深处偶有犬吠声传来,俩人下车后谢过伍一帧,各自回屋歇了。 算了,还是再观望一下,这样天大的事谨慎一些准没错。虽是这样想,但爬上炕久久睡不着,直到公鸡打鸣才朦胧盹去,瞬时梦到她在西门老师家吃饭,吃着吃着发现除了她谁都不动筷子,全都阴恻恻地盯着她,不好,饭菜有毒!她赶忙扔掉碗跑出去,正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是真哥哥,她想拉真哥哥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不想他却不动,而是生气地质问她,是汉奸娃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骗人! 我不是汉奸娃!我没有骗人!明珰猛地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一扭头对上姨娘的苦瓜脸。 别睡懒觉了,今天有客人要来。姨娘一贯的无感情色彩的口吻。 明珰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注意到姨娘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穿着那件当了赎、赎了当的丝绵袍子,还涂了口脂。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朱姥姥让姨娘再醮的事,果然,没过一会,朱姥姥就在院子里出现了,身后有个牵驴的老汉,满嘴顺义口音,显然就是那天说的那个姓胡的鳏夫。 明珰正在屋门口梳头,给胡老汉的花驴子用鼻子喷气吓了一跳,心头越发气恼,梳好头后也没进去,杵在屋檐下生闷气。 院子里晒棉被的大娘和大肚子媳妇嘀咕说:可怜见儿的,有姨娘有弟妹还能算个家,这么一来,外头那些个狼呀虎的,是一点子忌惮没有了,明珰这丫头唉! 在她们看来,明珰无依无靠,想要在这种世道之下存活,恐怕过不久就得走西屋艳红的路了。 北屋西门音和她母亲此时也正望着窗外的苏明珰,恻隐之心也是排山倒海。 这时院子里的小花驴刺拉拉鸣叫了起来,西门见它试图去啃晾衣绳下边砖缝里的干草,担心小四儿的衣裤被蹭落,于是出去取。 小花驴又闻到生人的味道,头高高扬起,朝西门打了个鼻喷。 明珰怕吓到老师,喝骂:你这畜牲,后退。 没事明珰。西门倒不至于被一头小花驴吓到,她定了定心神,见明珰总和一头驴过不去,也猜到她更多是在撒气,到底是个孩子。 西门看明珰的脸憋得通红,还在恨恨地瞪着花驴。终是感性压过了理性,说:到我屋里来。没吃早饭吧? 明珰眼圈顿时红了,家中破产这半年来,饥一顿饱一顿,还哪有一日三餐的规律,又有谁问过一声早饭。更何况,挂心自己餐饭的人 等从回忆里拔出来时,明珰已经坐在西门老师家餐桌前了。西门家的早餐很简单,一碗棒渣粥稀得映出人影,几块儿白薯-一大家子分的,另有几个窝头,一小碟咸菜,西门老师的碗里只余下了贴底的粥,明摆着是匀给了自己。桌子不大,加上她之后就更显逼仄,几个半大小子挤成一团,紧贴着手臂,西门太太凳子抽得老远,谨之谨之呢? 刚要问出口,门帘掀起,谨之跑回来了,还拿着两只热腾腾的枣儿窝窝。因着各种不可说的原因,西门现在算是最了解明珰的人了,她明白明珰现在的处境和顾虑,因为了解所以心疼,又不好开口安慰,便想着买些甜口的东西哄哄小姑娘。 她把枣儿窝窝递给明珰,柔声道:哪,吃点甜的。 明珰鼻子酸酸的,推辞道:给弟弟们吧,正长身体呢 她话还没说完,除了小四儿和西门老师,桌子前的人就都找借口走了,温课的去温课,忙活计的忙活计,西门将枣儿窝窝递给明珰:这是特地给你买的,快趁热吃吧。 明珰推辞不过,热乎乎的窝窝就被塞进了手心,像个小手炉一样温暖,她掰了一半塞给旁边吸着口水的小四儿,才吃起来。她又想起来昨晚那个梦,可现实却与梦境截然相反,西门老师眼里的心疼是那么真切,眼前的饭菜虽不丰盛,却格外珍贵,明珰心里那个怀疑不由摇摇欲坠。 北平的枣儿窝窝里果脯用得是红枣,绵白糖浓郁、枣味香甜,她的舌尖心头都甜丝丝的,西门老师怎么可能是神秘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 穷人张罗事情向来从简,甚至连笑脸都省略了,朱氏全程木着个脸,就把自己和胡老汉的事情敲定了,十几分钟后,朱姥姥看娃,朱氏和胡老汉去天桥裁衣裳、打卦看吉日,去了回来也不过仨钟头,朱氏始终铁骨铮铮面无表情,奔赴刑场一样。为了两个幼儿,她也是豁出去了。 <a href="民国 第117章 过门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到时朱大舅的黄包车拉不了恁多人,老汉于是把小花驴留下了,回头朱大舅拉朱姥姥和小娃,朱氏骑驴,也就齐活了。 胡老汉和朱姥姥一走,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吃完了枣儿窝窝,明珰已经不再愁闷了,家没了,怨天尤人有啥用,以后更得靠自己了,赚钱去,于是告辞西门老师,挎起花布口袋去卖绢花了。 西门也拎了书袋出门,今天是礼拜天,本是不必去辅仁的, 只是辅仁办公室是她与戈亚民的联络点,金宅突然被方丞截胡,自己这边担心暗处有眼不便主动联系,但她相信以戈亚民的敏锐一定会发现端倪,料想这几日他一定会联系自己。 然而,办公室毫无信笺痕迹。 这让她不安了,当第二天第三天方丞仍然没有动静时,她就不由有点忐忑了,方丞的脾气她再熟悉不过,昔日吵架过不了半日他就要用各种方式来引起注意。况且他们曾经那样的心有灵犀,方丞岂会不知她想要拖延,又怎么会纵着她这样久,眼看金家将要搬迁,这档口可不能出变故,她必须得去方丞前面探探虚实,适当示弱一下。 礼拜二的课少,她下了第一节课后打算给方丞打个电话,经过办公室走廊时,见有几个老师在报栏前窃窃私语,但看到她走来时却立刻噤了口,委实奇怪,又想到今天授课时,有几个学生的精力也是全然不在课本上,一个个盯着她傻笑。越想越不对劲,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是方丞前日给她买的那一身,照说学生们的新鲜劲儿也该过去了啊 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方丞热恋时的情信即将见报,她这边事情多也便无暇深究,课间做讲义的间隙,她给方丞打了个电话,仆妇接的,说三爷去戏园子了。 方丞听戏?她觉得怎么那么怪,但又不好说什么,请仆妇等三爷回来后知会一声,就说她来过电话,左右她也低头了,没找着人可也怪不到她。 然而直到翌日中午,方丞也没有返来电话,这就极其不妙了,明天便是金家搬走的日子,这样下去,明天不知自己要如何大费口舌了。 她于是再次打电话到方音墅,这次是海东接的,说三爷在洗澡。 等会儿出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海东为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实诚,哪怕隔着话筒,西门也能感受到他一如九年前那般质朴。他嘴里的话从不会有应付客套那一说,她稍稍放了心。 别墅那边,海东去瞧盥洗室的门,说:三爷,您好了吗,西门刚打来电话了。 浴室传来声音:就说我去六国饭店跳舞了。 啊,三爷你要去跳舞啊,你不是跟周经理约好今儿盘账的吗? 里边无语了好一阵子,然后咬牙说:叫你说跳舞就去说跳舞,废柴玩意儿! 海东平白被骂,不满地嘟囔一声走了。自己打电话给西门,说:三爷原本约了周经理盘账,可听见你打电话,又说要去跳舞。 方丞裹着浴巾出来,正正好听见这句话,气得扶墙。 第74章 方音体叁 有心骂他个狗血淋头,但没用,徒生一肚子气!除非揪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教,否则永远不肯撒半句谎! 海东,给你派个差事。他向内心妥协了。 啥差事。 最近回东城去住吧,打探太太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需要尽快定结婚吉日,但母亲那里不松口,他不好僭越,正好把愣海东用这个借口打发走。 海东应下,临走前不忘嘱咐说:那三爷你最近少出门哈,今儿的报纸看了吧,门头沟的胡老板又被绑票了,市面上银根一紧,这茬子事儿只会多不会少 方丞打断,说:赶紧走你的!你三爷宁可被绑票也不想被气死。 海东回城后,他师傅打发了两个小师弟上山来照应,黄春也来了,方丞立刻问起野男人的调查进展,黄春遮掩说还没什么眉目。那些个吃特务那碗饭的,着实有些狡猾。 方丞闻言沉吟,穿着睡袍在那里抽烟,端详着野男人的那半个身子的照片。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料到是西门的,于是对黄春说:你接。 黄春会意,接通电话果然是西门打来的,黄春得体地道:哦是西门小姐啊,找三爷? 黄春捂住话筒,请示方丞,方丞道:就说我去跳舞了。 三爷他去跳舞了,嗳是,刚走。明儿您要上山来?那回头我请示请示吧,三爷不一定有时间,嗨,甭提了,重庆范小姐不是最近来了吗?狗皮膏药,给三爷闹的,打发不开!哪个范小姐?原来您不知道呀,那唉,瞧我这张破嘴,您别往心来去,男人嘛,谁没几个红颜知己,要娶回家的才是正头妻心头好,总归我该死,我掌嘴,您可千万别跟三爷闹,不然三爷准饶不了我! 不同于愣海东,上午那一通电话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怕已叫西门察觉到方丞在晾人,听黄春这一通油光水滑的应对,方丞才满了意,谱摆到这个份上,不怕她西门不着急。 黄春挂断电话后,二人谈回正事,方丞指着那个野男人的照片道:接下来你进一步缩小调查范围。 <a href="民国 第118章 黄春头疼,说:实在不好查啊,那些特务和普通兵油子不一样,他们 别给我说这些泄气话,去想办法!把椅子背回去想!上午海东给他受的气,迁怒到了黄春身上,说:下次上山别又白纸一张。多少得给老子捞点东西回来,再空跑上来我可就要骂娘了! 这是不能再糊弄了,黄春正想着怎么回话,幸好电话又响了救他一回场子,他接起,但不是西门的,而是海东打回来的,他于是交给三爷。 海东说:三爷,幸好您叫我回来了,可不得了,家里乱的一锅粥哇! 怎么了? 太太把老爷从医院弄回来了,让老爷劝您打消跟西门结婚的念头,说西门是个痨病鬼,要不得! 那这老两口不应该是一个战线吗?怎就乱起来了? 唉,还不是太太提起去年您订婚那茬子事儿,才给聊崩了! 痛快说话!方丞呵斥。 海东也想痛快说,可是今天鸡飞狗跳,老爷太太斯文扫地,说出的话已经不宜下人口传,他再笨也懂个礼数 你三爷没工夫听你拉锯!给三爷这么一喝,海东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在说起西门时太太老爷两人倒是同心同德,可随后就聊得不太投机了。二人都知道此次急着结婚还不只是儿子恨嫁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为资产出走打掩护,所以如今西门不行,还得再给找个新的结婚对象,只是这对象又不是大风能刮来的,上哪找一个既登对又能尽快上马的主儿呢? 太太说现成有一个。 老爷以为是金文兰,当下就否决了,那姑娘有骨气的很,前脚给三爷闹那么一出,他便是二郎神下凡人家也不会再回头的。 太太说不是她,是另一家世交,关家的。 去年在重庆时方太太催婚催得紧,硬是给三爷挑了两位合适的名门小姐,一位是北平内迁到重庆的富商名媛关二,一位是南京大要的千金陈某。太太看好陈某,但三爷中意关二,太太也没敢勉强,爽利答应了,谁知临到订婚前一天三爷又反悔了,本还担心被戳脊梁骨,可巧赶上小日本被老美丢了原子弹,这个消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便无人注意三爷的那次悔婚,随后人们庆祝的庆祝,张罗着北归的北归,三爷的婚事也就又搁置了。 老爷这九年一直留在沦陷区,对家眷们在后方的事情虽然知晓一二,究竟细节有限,此时听太太说起来,不觉问:这头里没应了关二小姐,现下找回去还能成? 太太说准保成,原来,上礼拜关家从后方回来了,关二小姐头一天在西苑下飞机,后一天就到五小姐家登门拜访了,她俩虽是同过学,但没什么交情,此次登门关二小姐也不卖关子,直言是为三爷来的,她说和三爷相处那一程子非常融洽,不明白为什么没了下文。如今听说三爷依然单身,想让五小姐跟三爷通个气。 方丞听着电话揉眉头,感觉到自己就活该一点秘密都藏不住,前些日五小姐确实也来电话跟他说过这件事了,他也托她谢谢关二小姐的厚爱,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并祝人家早日找到好姻缘,这事情就不能悄无声息地过去一次,每次都得拿出来鞭一回尸。 他没好气,问:这又怎样,这也能叫老两口开起火来? 海东说甭提了,事情就是从这个关二小姐的话头里不妙起来的。太太正后悔说三爷那样中意人家二小姐,是自己不够上心,中间还想着让他去相陈家的小姐,不然早就成了。 结果老爷摇头,笃定道:恐怕也没多中意,不然老三那个操蛋性子,真要喜欢还能由着家里摆布? 太太说中意是相当中意的,请人家吃咖啡不知吃了多少回,美军俱乐部跳舞不知多少回,他是多忙的一个人,一个月家都回不了三趟,愣是跟关二小姐来来去去无数回,这不是喜欢人家怎的? 老爷听了则不然,喟叹道:年岁大急着结婚不得已罢了,至于喜欢不喜欢的,那都是你们妇人们惯爱猜想的风月假象,男人嘛,一旦前头有过刻进心窝里的一段劫数,后面就无所谓情不情的啦,给前面燃尽烧完了,剩下的不论娶了谁,都是搭伙过日子 话说到这里,太太的脸色已然开始不太对了,可老爷这边说着说着竟仿佛触动了内心什么东西,竟还失神起来,悠悠道:看着儿女绕膝和和美美的,其实跟情不情的没关系,说白了那就是责任,有了孩子虽然也算是有情了,但跟那种男女情不一样,是靠孩子血缘牵扯到一起的夫妻亲情,你们还别不信! 太太忍无可忍,直接点燃了,说你倒是抱憾的很,错过了表妹后悔终身,可你若真是那对表妹重情重义的爷们,后头也不会接二连三地狂嫖滥睡狎妓睡舞女娶小老婆,固然娶我是父命难违,一个个香的臭的姨太太娶进来也是不得已吗?野种一个一个抱回家,保不齐哪个是替别人养的!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那绿头老乌龟! 方太太和方老爷一辈子不和,虽然俩人不耽误同床共枕也不耽误把孩子一个一个生出来,但两口子干架是家常便饭,之所以老爷子留在沦陷区不同家人往后方去,也是怕了三天两头的吵架。 <a href="民国 第119章 最终太太撂下一句话,说不管是为了打掩护结婚还是为了活命结婚,总之痨病鬼是绝不要! 太太一走,六少爷又赶着话尾进来,把那一堆难听话对号入座了。 因着他长相猥琐,脑子也笨,没一点像方家人,背后不少人议论他是姨太太偷带来的野种。 他忌讳家里人提到野种二字,今天听到太太气急之下口无遮拦,他也就趁着人们散尽跟太太唱反调,对老爷说:哪里话,三爷那么精明样人,能干出这等事,爸您那天不在家没见着,我是见着了,三少奶奶吧,乍看有点病西施的劲儿,但脱了风衣后那个穿旗袍的条儿,是又白又肉又软,哪有痨病鬼的样儿,那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三爷嘛,他能亏待自己! 六少爷狂嫖滥赌,言谈向来粗俗,加上此时成心跟太太斗气,嘴上就更没了把门的,说得简直色情气。 不料门外有耳,不知谁跟太太汇报了,太太很快来了,几位嫡出的少奶奶小姐也来了,这可好,立刻乱成一锅粥! 三爷,您赶快回来一趟吧。海东说,再不来家要被拆了! 三爷不响,揉着眉头挂机了,让黄春备车。 * 辅仁大学敲了钟,西门音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门,一路上时不时的听见抖空竹的声音。空竹是春天的玩意儿,但凡听见这声响,便意味着冬天已经远去,新的季节来了。西门心里更加紧迫了,三个月前她回到北平的那时候,天还飘着雪、寒风凛冽,可如今已是春天,她还在原地踏步,实在是由不得心焦。方丞原是个重大局的,不可能因为儿女情长耽误正事,但连着两天用这种没正经的托辞晾着她,就不是从前那个方丞的风格,究竟分别七年,任何人都会发生变化,物是人非是常态,自己是不是太盲目信赖他了? 一路心思辗转,直到回到家母亲叫她帮忙绕毛线,依旧两头三绪,大傍晚的,外面下起了雨,电闪雷鸣,人的心思更重了,绕出的毛线也一团乱。母亲盯了她半晌,正要说什么,谨之头上举着书包急匆匆地闯进来,西门太太一瞧,惊呼道:啊哟怎的淋成这样了,快擦擦。 谨之刚上中学,面孔青涩,但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像极了西门音。此时,那双眼睛愤愤地瞪着,眉头紧锁,对全身噼里啪啦滴下来的水仿若未闻。 西门音瞧着他神色不对,问:外头那么大雨,你怎么连伞也不撑,不是给你带伞了吗? 我哪顾得上撑伞啊! 谨之一跺脚,接着又气又恼,骂了句,一群混蛋! 怎么了这是?西门太太拿毛巾的手也顿住了。 他们,他们到处在传那什么方音体,编排我姐,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谨之就读的国中消息传得晚,而谨之又是个一心学习不闻窗外事的苦读生,待他知道时,整个学堂都已在引此为乐了! 西门想到今日辅仁大学师生们窃窃私语的情形,直觉不妙,忙问:什么方音体? 第75章 方音体肆 谨之害臊说不出口,磕磕绊绊地说:是姐和方丞过去的信。 西门啊地一声站起身,少见的慌乱 :妈,那些东西不是都烧了吗? 西门太太也意识到是什么了,失悔地一拍腿:我就说那纸怎的用那么快,怕是小四儿拿去了。 家里也就小四儿认不全字,西门太太想起他前段时间闹着要演算纸,保不齐是他误拿了。小四儿正在院子里跟妞儿和虎儿玩石头剪刀布,西门太太疾步出去把他拉回来,急煎煎一盘问,来龙去脉便猜出个七七八八,肇事者是苏明珰无疑。 西门音一瞬间天旋地转,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杀了苏明珰! 谨之气不忿地又说:那些人还拿这信赚钱,不仅出了小册子在各个大学里兜售,而且还卖给了报馆,明天就要刊印登报了。 西门眼前一黑差点跌倒,极力稳住心神道:苏明珰天天削尖了脑袋想着赚钱,想不到竟已经如此无底线,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去想办法阻止报馆登报。 她说着就要往外面去,谨之说:那么多报馆,你一家一家找过去岂不找到天亮! 这个我知道,你们甭操心了。 说完雨伞也没带,就冲进了雨幕中,谨之追上去才把雨伞给她。 此时傍晚五点钟,天色因为下雨的缘故稍显暗沉,才刚抽枝的槐树落了叶,混着雨水贴在石板上,不意给她踩到了,狠狠滑倒,跌得痛极,扶腰站起来连泥水都顾不得擦继续走,她认识的人当中,有能力干涉报馆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戈亚民,另一个是方丞,前者万万不能找,自己和方丞的情信最要命的就是怕被戈亚民看到,更何况那哪里是简单的情信,说不好听的,那就是荤段子、甚至是文字版的春宫册,让戈亚民去摆平,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能找方丞! 她一面急匆匆地从胡同里出来,一面四下观察,之前忌讳被方丞的人跟踪,眼下倒巴不得有那么一个两个,然而街上风雨飘摇,人人行色匆匆,哪有一个像跟踪的?方丞啊方丞,你当真是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添堵。 <a href="民国 第120章 雨伞给刚才那一跤摔的稀烂、膝盖也摔破了,她忍着疼往齐化门的邮局赶去,紧赶慢赶,到了后邮局打烊了,附近的下等窑子梨香院在暮色中亮着两盏红灯笼,拉客的妓女撑着雨伞对路过的男人招手,方圆附近除了大户人家外,就只有这种风化场所有电话机子。 她把心一横,往梨香院去了。 可想而知她进去得发生多滑稽的一幕又一幕,好在她身上良家妇女的形象太强烈,妓女嫖客们哗然片刻便也消停了,老鸨叫龟奴把电话机子借她用了,然而接电话的仆妇说三爷跳舞去了。 还是这一套!她揪着电话线的手紧捏着都发了白,但又没道理发作,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自己求方丞办事,有什么道理带情绪。 不过想想被热传着的方音体,她实在是站立不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香山去! 北平的汽车行都在东城和西城,远不说,去了还不一定有车可派,她咬咬牙,索性到路上去拦黄包车。 嘿!这个点儿上香山啊您乃?到地儿不得半夜? 哟,伺候不着!恁大雨! 啥?十块钱?那也不成,对不住喽您呐! 一个个拉洋车的,嘴比闪都快,没谁愿意拉这趟活儿! 她在雨里又淋了一刻钟,终于远远的有个精壮汉子拉着车子跑来,她拦住打商量,对方苦人一个,却生着一双桃花眼,不是瞅她的脸就是瞅她的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成!走起! 不过他答应,她却又打了退堂鼓,天马上就要黑尽了,西山偏远人稀,这人如此饥色模样,她一个姑娘家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西门老师! 虽然雨声掩盖听不甚清,但无需回头她便已经怒从胆边生,不是明珰又是谁。 苏明珰踩着水啪叽啪叽跑过来,她最近受着双重打击,一是西门老师成了自己心中的嫌疑人,二是姨娘要嫁人,以上两桩变故,让她极度没有安全感,于是越发卖力地忙着做她的小生意,竟是将情信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加上她这两天学堂也没去,因此情书明天就要见报的消息她全然不知,只顾着脚不沾地地卖货,每晚不到起灯不回家。 今天也是不凑巧,六国饭店因两位大亨抢舞女起了冲突,饭店顶楼的舞厅临时停业了,往常最大的主顾们都不在,明珰的头花只卖出零星一点,但她心思活络,雨天卖伞晴天卖水,正跑回来打算到齐化门附近的伞行进货,不料竟看到西门老师站在妓院门口招徕客人! 不是吧? 她惊得下巴颏差点掉了。 连忙跑上前求证,跑到一半才发现不是拉客,而是在找黄包车。 西门老师,这么大雨您上哪去,您 她的声音被西门老师刀片一样的目光给吓回去了,嗫嚅道:西西门老师,你怎么了? 别同我讲话!西门现在身上又疼,心里又急,看见明珰真是毫不留情地呵斥。 明珰鬼精的人,一见西门这想要杀人的眼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也顿时想起什么,连忙道:西、西门老师,对对对对不起,您和方丞的情书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西门愤怒的眼神瞪过来,明珰心里又凉了一节,哀嚎道:我一直想告诉您,但不敢。 西门没工夫和她算账,咬牙切齿地伸手拦车,不拦那种年轻车夫了,专挑老年车夫,老年人的威胁性相对较小。 明珰被晾在一边,理亏不敢说话,只能眼睁睁瞧着她一次次拦车又一次次碰壁。 明珰听到她跟车夫说上香山,立刻明白了,那日在六国饭店方丞提到什么香山别墅,想必老师这是要去向方丞求援了。 她小心翼翼地凑了凑近,说:西门老师,马上就要天黑了,我陪您去吧?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自己只顾了愧疚自责,却忘了西门老师的神秘人嫌疑还不清不楚啊!此念一来,登时缩口,想那香山路险人稀,西门老师若是趁机加害于己,可就好心遭歹报。 然看着西门老师此时狼狈落魄无助的样子,全是拜自己所赐,又实在于心不忍,再想想前前后后相处的亲切不管了,究竟年纪小,说冲动就冲动,父亲那句三思而后行瞬间抛之脑后,她在心里鼓动自己:苏明珰别怕,一来西门老师是不是那个坏人还不肯定,二来就算她是,若要趁着夜黑路远谋害自己也休想,这半年自己为了省钱连车都没有坐过,不论上哪都是用跑的,跑起来野猫一样快。 不仅如此,她还有一层保险,最近卖货回的晚,书袋里每天都带着一把防身大菜刀到时西门老师加害不成,反而实打实地暴露了其身份,今后自己也就不必继续纠结了! 脑子里一番翻江倒海,便凑在西门老师跟前不肯走,西门不理会她,自管向街两头张望着,远远有个大个子车夫,哼哧哼哧地拉着车,细看竟是朱大舅。 朱大舅是个老实人,一遇见熟人就头红脖子粗,仿佛不配遇见人家或遇见了就脏了人家的眼,一副莫名其妙的理亏相,低眉顺眼地赔个笑算作招呼,然后识趣般地低头走开。 舅!苏明珰忽然出声。 <a href="民国 第121章 朱大舅回头:外甥娃啥事? 苏明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西门老师匆匆而去的背影,说:舅你别走,等我一下。 她说罢朝西门老师追过去,她见西门老师光找上了年纪的老车夫,已经知道西门老师这半晌在忌讳什么了,但朱大舅她大可以放心,老实得近乎傻瓜,一脚踢不出半个屁,虽然逛土窑子得了花柳病,但绝对不是能对身边人起歹念的人。 她追住西门老师小心翼翼地商量,说朱大舅可靠,而且自己陪着一起更保险。 西门不睬,一步未停地朝前走。 朱大舅不明所以地朝她俩张望着,想走又不能走,明珰始终劝不下西门,委屈地站了一会,然后慢吞吞地转身走回来。 没啥事了舅,回吧。明珰低头嘟哝着,不放心西门,频频回头。 朱大舅让她上车,花驴子一天没吃草料,他之所以早歇车是为了回去喂驴。 明珰一听喂驴,忽然计上心来,说:我还有事,舅你回去吧。 说罢啪叽啪叽踩着水跑了。 此时雨停了,但暮色重了,西门又拦了两辆车都被拒,心头越来越焦躁。明珰又跑过来了,怯怯道:西门老师您不用叫车了,您跟苦人打交道少,不晓得他们的生意经,傍晚别说上香山,连海淀都不去的,这个点儿肯定叫不到车,您要不嫌弃,我和您骑驴上山成吗? 见西门面色微动,她连忙添一句:您骑驴,我用跑的就行。 顺义老汉的那头花驴?西门忽然问。她确实动了心思,她这半晌也意识到叫车是没希望了,而且 她深深看了一眼明珰,今晚可能是杀人的好时机! 本来她还可怜明珰孤女无依,但情书这个雷砸得有点狠,她对明珰的那点不忍今天可算是消失殆尽,趁着自己现在这份冷硬心肠,再加上明珰自己提议同上香山,天时地利人和,今夜狠狠地博它一次吧。 心中拿定主意,说:你姨娘明天一早过门,她肯出借? 明珰一怔,是啊,从这儿靠脚力上香山的话少说也得四五个钟头,等西门老师和方丞商量完事情,指不定啥时候呢,半夜肯定要留宿,明天回来大中午,姨娘哪能依? 明珰。西门老师忽然唤她,花驴子晚上在朱大舅那边是吗? 是,姨娘担心咱们院儿里人杂给偷走,一到傍晚就牵到他们那儿了。 西门沉吟,忽然又问:朱姥姥今儿在家吗? 不在,她给方家管库房,三天轮一班,今儿正好当值。 那好,你现在先追上朱大舅跟他一起回去,什么都不要提,回家跟你姨娘打个照面,就说一会子还要出去卖绢花。 苏明珰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但心里不知老师是个啥意思,听到老师说趁朱大舅不注意把驴子牵出来,才恍然大悟。 我知道啦,您意思是咱们把驴偷出来! 住嘴!西门柳眉倒立,我为人师表,怎能干那等偷鸡摸狗之事!你一个人去! 明珰的脑子反应不过来了,论老师教学生偷东西和老师亲自偷东西的区别,到底是老师不会教,还是学生不会学,为啥这道题这么难懂?愕然半天,说:那 我在南新仓等你。西门说着从书袋里拿出一只枣儿窝窝,今天心事重重,给小四儿买了零嘴儿竟是忘记交给小四儿,此时递给明珰,说:那头花驴叫起来会被人发现,你找跟棍子把枣儿窝窝吊在它鼻子前。 哦呃好!明珰拿过枣儿窝窝,知道老师还没交待完,规规矩矩候着。 西门看了眼渐行渐远的朱大舅,说:你避着点人,万一避不开遇上了熟人,也切不可说是来见我。 嗯好! 去吧。 苏明珰心眼伶俐,智斗老实巴交的朱大舅绰绰有余,西门在南新仓的大槐树下等了不过半个钟头,就看到一人一驴出现在远处昏黄的路灯下。 驴鼻子前摇摇晃晃吊着那只枣儿窝窝,因此不叫唤也不懒惰,四只蹄子急急忙忙地追着那只永远尽在眼前的枣儿窝窝往前赶。 走近后,明珰扶着老师上驴,得得得就要跑,西门吓怕地拉住缰绳,叫明珰也上来,她铁心要趁着夜黑风高除掉明珰,现在就把明珰抛下可还了得。 雨停了好一阵了,路上还是有些湿滑,两人共骑一头小花驴,各怀心思地往西山去,驴蹄儿得得得 第76章 方音体伍 方丞下山后,家里的闹剧竟已消停,母亲一见他,便撂给他一句话:老三,你和西门音的事我准了,什么时候做席你们瞧着办吧,这个世道变数太多,我是应付不来了。 方丞心下意外,面上却只是顿了一下,脱了外套交给佣人,轻轻解开袖扣走过去,我父亲呢?不是说下午回来了? 方太太气笑,虽然知道三少爷在生意场上待惯了,不急于表态已成习惯,但还是抬头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说:前儿不是恨不能三五日就娶回来?怎么,又不急了?爱急不急啊我跟你说。 <a href="民国 第122章 五小姐在旁边说:妈,您就甭置气了,说正经的吧,三哥,如今这局势真没谱,你猜怎着?上礼拜关二小姐他们才回来,今儿早上就被打成汉奸了! 方丞这回是真意外,说:有这事?报纸上没看见。 今儿查封的,报馆还没来得及写,你瞧明儿的号外,准是铺天盖地。 他二人这边说着,方太太在旁边忍不住叹息,说:世事无常啊,亏我们一下午还在为了二小姐吵得昏天黑地。 方丞沉吟一时,问五妹:前日我电话里说的那些,你都转告二小姐了吗? 哪有时间呀。五小姐说,前脚跟你通完电话,后脚妈就叫我上德国医院请爸回家商议,正打算今儿聊完明儿约关二,没成想唉,还好知道的及时。 那你也尽快给她回个话,否则不是个礼数。方丞知道关二小姐是个极文静的人,能低下身子主动托五妹问过来,那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允与不允,都该有个回音。 方太太也说:没错,老五明天就去看望看望把话带到,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显着势利眼。唉,美人落魄,那是最难堪的事,早些成个家好了,闹到如今再想找个合适的可就难了。哎对了老三。方太太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向三儿子看过来,我老早就估摸着问你,总是逮你不着,去年你跟二小姐是五六月份的事吧?没什么过界的交往吧? 怎么会。 那就好,我还在想,二小姐可别是为了等你才没相亲,那咱可罪过大了。 方丞说:您多心了。 五小姐也觉得母亲过虑了,毕竟是名门之间谈婚论嫁,男女都扛着家族背景,洞房夜之前怎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作为年轻人,她疑心还是有一层的,以前事不关己也没必要讨嫌问三爷,今日正好话赶话赶到了这儿,她便说了。 三哥,你那时是不是对关二有什么承诺?再或者没把意思讲清楚叫她会错了意?不然以她那个文静性情,决不至于时隔八九个月了,还念念不忘。 其实五小姐之前就不相信三爷是因为母命难违才舍了关二,真相一定另有原因,且那个原因也绝不是当时已有死讯的西门音。 方丞说:没有这样的事! 他说着将茶几上的三五牌纸烟拿起来,旁边老妈子连忙拿了火柴向他点上,他架着腿抽起来,便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五小姐于是打住了,转而问起自己手上存着的一部分日伪联币该怎生处置,三爷敷衍她几句便告辞要回香山。 方太太还没从下午的吵架中缓过来,也无心嘱咐什么,傍晚盘问海东已经得知西门音说痨病是个口误,此时再给儿子核实一遍,确认没毛病,便挥手叫他走了。 外面刚刚雨霁,前院灯火辉煌,大少爷二少爷正在宴客,整幢院子仿佛一只巨型灯笼,红彤彤地吐着光芒,笙箫歌舞之音沸腾盈耳这哪像下午还在群情激愤吵架的样子。 方丞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景象,站在车前把烟抽完。他年轻时做人做事太狠辣,家里家外得罪了太多。如今改过了,他打心眼里珍视亲情,但亲人之间终究处成什么样子不是他能左右的。是以在筹划出洋时,他只定带着父母,至于兄弟姐妹们,他并不强求,愿意走的一起走,不愿意走的,资产分割清楚各自珍重,如此便也全了手足之情。 但不论怎样,他不赞同一大家族几十口人聚居,至少他和西门结婚后,他会充分保留小家庭的空间。他珍视亲情,但绝不会盲目地在亲情里牺牲自我,父母兄弟也好,叔伯外戚也罢,熟不逾矩才是他行事的原则。 天上闷雷滚过,正好烟抽完了,黄春说恐怕今晚还会有雨,打着车引擎,二人出发了。 * 荒郊野外,夜黑如墨,明珰的心随着驴蹄子的得得声跳个不停,她现在后悔得要死。前路黑洞洞,远山影沉沉,怎么看怎么危险,西门老师傍晚被雨淋得狼狈,原本柔顺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且一路沉默不语,配着时不时闪一闪的雷电光,不知是她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总觉得西门老师是要盘算着怎么杀她。 这个直觉没错,西门音每行一段,都在心里盘算着此处下手的可行性,太过紧张,以至于大腿根儿被驴背磨得生疼也顾不上。 近郊不能下手,需是到了西山沟壑险峻之地再行事为妙,到时将人往沟底一推,花驴子也随之轰下去,死无对证、了无痕迹! 这个念头一动,忽然天边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警告似的,让西门不由汗毛乍竖。 小花驴似乎知道她们心底的吓怕似的,恰在这会打了一个脚滑,西门连忙握紧缰绳,明珰则下意识搂紧西门老师的腰。 郊外不同城里,夜间更冷,西门的衣服还湿着,这一吓更是凉了个通心透体,而明珰忽然贴近后背,小女孩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过来,是她当下能感知的唯一温度。 荒郊野外,雷电交加,泥泞的夜路上,同命相连的两个女孩子相依着骑在一个花驴子上,虽然各怀心思,但双双都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了。 雷电过后就是雨,不多时便下大了,暴雨如注,西门连着数月惊弓之鸟没睡过几晚整觉,本就体虚身弱,这一番雷霆雨暴怎能消受得起,头晕脑痛,再不动手就要撑不下去了!对不起,明珰! <a href="民国 第123章 雨太大了,明珰!下去找地方避一避! 雨势着实大,她们说话得用喊的,饶是如此,明珰还是没听清。 啊?啥? 西门拽住缰绳,更加大声喊:雨大!下去! 明珰这下听见了,爬下驴子,帮忙拽住缰绳,扶老师下来。 落汤鸡一般的西门打量周边形势,想找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地形,然夜黑雨大,哪里能看得清呐,她把缰绳完全交给明珰,让她在前面牵着走,她在后面伺机下手。 只要心一狠,眼一闭,手一推,就可以打消心腹大患,不过一秒钟的事情,大不了过后她日日为明珰上香! 雷声滚滚,正到了一处沟壑险要的急弯,西门一鼓劲,伸手! 忽然间,明珰头顶处的山体扑啦啦出现滑坡,一块巨石夹杂泥土滚滚而下,西门脑中一空,下意识大喊:明珰小心! 箭步冲上去把明珰推开,自己身上却被重重砸到了,还好老天有眼,砸在身上的是土坷垃,而非那块巨石。 明珰回过神来,大呼着西门老师,爬起来连忙看她死没死。 西门身上一疼方才醒悟,自己是要杀人的,怎么竟又救了她!悔之莫及,恼恨地推开明珰,自己刨去身上的泥土,想着起身去看驴,那头驴可是明珰姨娘明天要用的,可别被砸到,念头一起就又把自己气晕了,担心明珰被砸死就罢了,竟连驴也不忍!如此妇人之仁,怎能成就杀人之事。 明珰大呼小叫地刨她身上的土,不意力道太大,一块土坷垃刨到驴身上,驴子受疼一个抬脚,正正好踢在了老师脑袋上。 啊耶! 明珰一声惊叫的同时,西门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面前有两个人,朱大舅和明珰。 明珰哭得跟死了亲娘似的,喊着:西门老师,你可算是醒了!要不是您救了我,我就没命啦!我洒了您的信,您还这样待我,简直就是我亲娘 西门音恨死自己了,银牙咬碎,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目光转向明珰身后的朱大舅。 原来,朱大舅发现驴子被偷,连忙跟胡同里打听,得知明珰牵驴离开,不放心便沿路一边打听一边追来了。 西门绝望,这下子更杀不掉明珰了 明珰不知道老师一睁眼就是这个念头,还在嗷嗷哭:西门老师,您是我亲娘不亲姐,我猪狗不如,竟然认为您是写恐吓信的那个坏人!我才是那个没良心的,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 雨下的大,且西门头晕脑痛,这些话一句也没听清,她忍气爬起,虽然头部略疼,其他地方似乎并无大碍。 明珰说刚才她和朱大舅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避雨的山洞或山坳坳,只能硬着头皮往香山别墅赶,没多远了,都望得见灯火了。 西门惦记情书见报一事,但头晕腿软的迈不动步子,只好赧颜给朱大舅赔罪,继续借驴子上山。 朱大舅知那驴背硌得慌,脱下自己的夹袄垫上去给她坐。他这半晌追赶过来,已是落汤鸡一般,怕是那个花柳病犯了,铛铛铛敲锣一般剧烈咳嗽,西门实在不忍,叫他穿起那件袄才肯爬上驴背。 大雨如注,朱大舅牵驴,西门摇摇晃晃地骑着驴,明珰在下边一边扶着她一边踮脚替她举着那把只剩下伞骨的雨伞,三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时,身后射来两柱灯光,在拐过弯后,瞬间将三人一驴照亮了。 第77章 方音体陆 方丞和黄春并非直接从方家宅邸回来的,而是去了趟西门家,一进大杂院,打窗户便看到北屋愁云惨淡,西门太太和四个儿子枯坐着,西门不知所踪。 方丞暗道坏了,西门知道了情书的事,又不可能求助野男人,怕是上香山了! 其实情信见报的事情早在他得知后的当晚就阻止了。虽然最开始得知时确实大快人心,但他到底不是十年前那个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了,冷静下来便熄火了,那样的秘事,写下来两人赏阅是情趣,可要广而告之,对女子该有多恶劣的影响。 他是想叫西门认输,却也做不出这样没有下限的事,纵然他作为男人对情信传播无所谓,但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么的刻薄,他不能眼睁睁看音音遭此心刑。 所以这几天他不仅拦截了报纸,同时也在派人大面积回收流传在学生手中的小册子,希望尽可能地降低影响度。 而之所以没有将所做的这些努力告知西门,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西门心里的小算盘她根本不打算与他结婚,拿到物证后,势必要翻脸不认人。 这种预感让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每一件于己有利的事情都要充分利用起来,他晾西门三天,想在最后一日逼她做一项交换,哪知她这从不坐以待毙的性格今天更是如此极致,居然深更半夜上香山! 一个弱女子,乘黄包车该有多危险,那些拉洋车的男人方丞心乱如麻,生怕西门遭遇不测。 而最糟糕的是他和黄春出城后车子抛了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自己动手修车,车子修好雨就来了,开上山路后雨势更大,方丞修车时碰破了右臂,顾不上血流如注,心跳如雷地盯着雨幕。 <a href="民国 第124章 黄春忽然道:三爷,前面有人。 方丞也看到了,雨帘密集,模糊只瞧见狗熊样的一个人牵着一头驴,驴上是体积略小的一头母熊,驴下跟着活猴一只。一个个水淋淋的,既狼狈又猥琐,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揪紧了心,虽然没遇上歹车夫,可看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被大雨糟践的够呛。 车子提速开了上去,不待停稳,方丞便打开门冲了出去:音音。 西门音朦胧听见这一声,骤然回头,是方丞。她这半晌头晕体痛,到了看见方丞的这一瞬是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从驴上坠了下去,方丞吓傻了,急冲上去将她搂进怀里。 平日如玉的人,此时哪有半点体面可言,头发一绺一绺凌乱地贴在脸上,樱唇发白,面色如雪,一瞬叫方丞想起了她摔倒流产的那天。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声音都抖了起来,怒道:西门音你在干什么! 这人简直荒唐,这样的天气,骑着一头破驴往山上走,又气又心疼,气自己,也气她,未及数落,看她昏昏然无力的样子,料到不止是淋了雨那么简单,急问明珰:她怎么回事? 明珰连忙大喊:西门老师的脑袋被驴踢了! 黄春小跑着过来给他们撑伞,护送上了汽车,方丞脱下外套把西门裹住,但雨水已将西门从里到外浸透了,裹住也无济于事,水流很快就渗出来,他于是道:快开车! 黄春和苏明珰上来,车迟迟不开,在等朱大舅。 而朱大舅攥着缰绳在雨里怯怯然踟蹰不动。 方丞来了脾气,问:那头村牛怎么回事! 呀!明珰立刻不依了,谁是村牛!你才是村牛,村牛都不如,你住在山上,你是山牛! 西门晕乎乎听着,怕方丞撇下朱大舅不管,急抓住方丞的手臂,意思明确,要朱大舅上车。朱大舅因花柳病成了个病秧子,这半天给暴雨冲得够呛,咳嗽不止,万一他自己牵驴找不着别墅的路岂不要命。 方丞打开自己这边车门,对朱大舅喝道:还不上车? 朱大舅陪着小心答:不劳您驾。 瞎客气什么?上车! 朱大舅说:驴会跑。 他嘴笨,明珰于是翻译一遍,说朱大舅的意思是:他上车就没人管驴了,驴就要跑丢了。 方丞气得差点背过去,喝道:驴跑了赔你,快给老子上车! 朱大舅站得纹丝不动,说:妹子明早过门儿。 明珰翻译:舅的意思是,明早姨娘嫁人,没驴没法过门,他现在就要回家。 派汽车送你妹子过门!成了吗?再不成,老子雇八抬大轿! 朱大舅摇头,拽着驴要下山。他分明未出一声,明珰竟然还能翻译出他的心声:舅的意思是,无功不受禄!我们村牛可不像某些生意人奸诈,哼! 朱大舅吓得连忙摇头:不是俺不是那意思。 方丞嘭地把车门一关,断喝一声:黄春!开车! 这下西门的挣扎、明珰的叫唤全不管用了,车子冲破雨幕,疾驰而去。 西门知道争也没用了,强撑精神说:方丞信 你别说了!方丞知道她要说什么,真是悔之莫及。 信方丞明珰西门挣扎着看向明珰,她现在又晕、又疼、又冷,牙齿打架,实在是难以连贯地说出一句整话来,希冀明珰能够像给朱大舅翻译那样,帮她翻译一遍。 明珰会意,原原本本把情信要见报的事说了一遍,并且添油加醋,把情况说得紧急万分凶险万分,但信是她洒掉传出去的事却只字未提。 方丞哪顾上听,怀里的人凉得像一口冰窖,这下肯定是要病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外伤,他揪心地检查着,但黑天雨夜能看到什么,急道:除了脑袋被踢中,还有哪儿? 明珰于是把泥石流那一桩说了,方丞简直心疼到无措。 到达方音墅后,他不等将西门抱进屋,便一路喊着让管家去请住在香山附近的那位英国大夫,西门仍旧惦念朱大舅,喃喃不休,他只好对黄春说:你去安排。 黄春立刻安排的明明白白,派几个听差去追朱大舅,为了载驴,开了院子里那辆挂斗的运纱车。 方丞抱着西门冲进卧室,猛地甩上房门,紧随其后的明珰狠狠吃了个闭门羹,差点撞断鼻子。 她拍门大叫:我得进去给西门老师换衣裳吧? 黄春上来请她肃静,同时过来的还有端着一沓干燥新衣的仆妇,黄春说:明珰姑娘,快去次卧洗个热水澡换掉衣服。 不行,我得先给西门老师换。 黄春不跟她废话了,拿起双手互相捏着,左手把右手捏的咯吧咯吧响,然后右手把左手捏的咯吧咯吧响,这样热身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说:你要再不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明珰吓怕地脑补出一幕被这人扛起扔进浴缸的画面,于是连忙跟着仆妇走了。 <a href="民国 第125章 也管不了西门老师如何换衣的问题了,反正反正方丞以前又不是没给老师换过衣裳擦洗过身子,那方音体小册子上写的多了去了。不定西门老师怎么想的呢,自己这回千万别再像六国饭店那次一样弄巧成拙可就又要惹老师的嫌了。 如此强行对自己进行自我开脱,便心安了。方音墅彻夜点着灯,暖气在三月里也不停,一进浴盆,暖烘烘的热水将人笼罩,外寒内热,明珰一下就舒服的得打了个哈欠,就跟回到自家没破产那些年一样。 洗了澡换了衣裳再出来,那间主卧的门开了,她连忙进去,西门老师干爽地卧在丝绸锦被里,头上包着印度丝绒发罩,手臂和香肩处露出嫩粉的丝绸睡衣,锦衣玉臂香闺这种氛围,简直不像自己那个大杂院的老师了,如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般。 一对外国夫妇正在给她诊断。明珰不敢则声,直到大夫给西门老师挂上吊瓶,方丞出去送客,她才凑到床头。 轻轻唤:西门老师??西门老师?西 唤什么唤,我没死! 西门老师忽然没好气地出声了,但依旧闭着眼。 明珰以为她还在为洒了情信的事生气,惭愧地低下头嗫嚅说:您身上好些了么 西门不答,胸脯的起伏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仿佛忍不了,气愤地睁开眼看向她,忿忿道,叫你来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脚底抹油,除了贪财还滑头,我实在是瞎了眼! 我、我、我没有跑,我这不是 被打断!没有跑!你没跑我怎么被他洗了澡! 啊!明珰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辩驳或安慰,只有咬着嘴唇惭愧地把指头扯来扯去,知道西门老师气坏了,不然也不能对学生说出我被他洗了澡这种话,连国文烂爆的苏明珰都听出这是个病句! 你今晚不许离开这屋!西门老师色厉内荏地命令,虽然明知方丞刚才是情急所致,但也糟心。 明珰为难,你们俩明明蜜里调油,我又不是看不出来,刚刚方丞那个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反正是没见过哪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能那样慌乱过!上次六国饭店我和小伍帮倒忙就遭了西门老师的埋怨,这次我一个人上阵,回头火力全要向我开唉! 心里叹着气,嘴上却狗腿子一样说:一定的一定的! 第78章 方音体柒 稍后跟大夫要一些擦伤口的药。西门看了眼门口,低声对明珰嘱咐:避着点方丞,别让他知道。 为啥?明珰不懂。 西门音虚弱无比说话费劲,但两桩大事都将在天亮后发生,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情信见报倒罢了,方丞独自摆平即可。而金宅的物证自己必须亲力亲为,眼下即便有病也不能显露,否则明天方丞一定不许她带病下床。 她从现在就要做出身体无碍的样子。不过身上发软想装得硬朗些不成问题,但大腿根儿被驴背磨破的地方可就装不下去,躺在这里都疼得钻心,更莫说明天下床走道儿,到时候两条腿互相一摩擦,走姿立刻就得露馅儿。 刚才当着方丞的面不能跟大夫索药,想着稍后打发明珰去要,但明珰发此一问,她没法子细说,简短道:我下边有伤,总之你要就是了。 明珰闻言好担心,毕竟老师今天被雨淋被土埋被驴踢,忙问:老师的脚被砸坏了? 西门恨她是个木头,气得闭眼不语。 明铛急了,上前掀她被子,想看看她脚。 西门一脚蹬掉她的爪子,恨铁不成钢道:谁说是脚,是下边!不好说的下边!懂了吗? 下边? 明珰挠头,下边不就是脚吗?难不成还能像朱姥姥说的那种下边? 朱姥姥常跟姨娘说朱大舅:倒霉催的,花柳病又犯了,下边疼得不能出车,一天净在被窝里擦药! 除非花柳病,否则女孩子家家的,那下边干生生的,怎会有伤?又何须擦药? 西门看她那眼似铜铃的懵懂德性,恨道:你舅那头驴!明白了吗? 明珰啊地一声震惊,舅骑过那驴子,然后西门老师又骑 脱口道:糟了,难道舅把花柳病传给你了? 西门一惊,厉声断喝:闭嘴! 方丞好死不死这个时候进来了,愣在门口一下,随即说:痨病鬼染上花柳病,我看也像。 他说着走进来,同时对明珰说:去,你舅找你。 明珰转身便走,听到西门老师咳咳假嗽,才意识到自己上了方丞的当,连忙停下。 不过床头的位置已经被方丞占去,他手上拿着一管药膏,西门料是洗澡时已被他看到下边的伤,担心他亲自给她涂抹,不顾体虚一把将那药膏从他手中抄走,塞进枕头下。 方丞了然,没说什么,先检查了西门的吊瓶,又摸了摸她的额说:这趟高烧是逃不掉了,趁着现在烧得轻,安生睡一会,吊针有我看着,尽管放心。 他说着坐下,后背稍稍倚靠床头,踢掉拖鞋,修长的双腿交叠在绸被上,伸手捞过西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把玩着,显然是不打算走的姿态。 <a href="民国 第126章 苏明珰先还看见老师疾言厉色地要甩开方丞的手,中途忽然又作罢了,生生忍耐下来。 她哪里知道西门的被动,一要在天亮前说服方丞拦截情信,二要在天亮后拿到物证,全都赶在了一块儿,所以此时此刻还哪里能跟方丞用强。 方丞,信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你赶快想法子。 西门伏低做小,同时试着抽回手。 方丞握着不松开,轻轻压在绸被上,与她大手叠小手。 她不挣了,任凭他手心的热度在自己手背上蔓延,暗瞟了一眼明珰,心中骂明珰木头脑袋!该灵的时候不灵,该傻的时候不傻! 明珰知道她在暗骂自己,心想我难道就不急吗?可我能做啥?冲上去躺在你俩中间吗?他不乐意不说,你也未必乐意呀! 偷眼瞧瞧精光潋滟的粉绸上,那交叠在一起的两只白皙的大手和小手,当真是脸红心跳,想自己和真哥哥要是也这样就好了。 不信西门老师不喜欢,于是明珰索性来了个美人垂首不吭气,眯着眼认真撕指甲上的倒刺,心想:老师你说不许我今晚离开这里,那我不离开好了。我可没离开哦。 西门看明珰这个作死的样子,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方丞,时候不等人,拖不得了。 明珰闻言,意识方才从粉红泡泡中醒转,对呀,还有那档子事儿呢,差点忘了,于是连忙帮腔。 是是是,明早七点就见报呢!大橘子 方丞慵懒地往床头倚靠过去,说:我今儿跳舞有点累,你也病着,先休息,有事明天说。 明天就晚了! 西门急到要起身,方丞连忙按住她,不过仍旧靠在床头,只是微低着头看她,问:到底怎么个首尾?那些信怎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经过英国大夫的检查,没发现西门有什么大问题,驴踢的不重,泥石流下来也是少量稀泥土尘,虽然伤寒要犯,究竟叫人放了心,所以他现在又和她装上了,耗着她,否则她一准天不亮就要急着下山,金宅的事固然重要,但她的身子也至少该歇息个一天半日的,她那个执拗性子他是拦不住的,只能用这个法子。 会不会你们弄错了?你们亲眼见人散布那些信了? 西门说:确定无疑。 明珰说:对,我见过,不会错,肯定就是你俩的那些信! 无所谓吧音音,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又不涉密,只要别把那些不能给外人看的传出去就行! 西门作急:半晌跟你说的就是那些不能看的呀! 不会吧,那种东西让人看了?是哪几页?哎,你,说你呢,过来我问你,你看见上面写着什么? 明珰懵了,那些话自己怎么说得出口!音音很绵、音音玉乳颤巍巍 方丞激她:我头一次见你就看出你是个不老实的,是不是你编假话诓你老师! 哪有,我确实看了,那真是你俩的信! 编,继续编! 我没编,当真是你俩的信!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上面写着什么? 明珰话赶话差点就脱口说出一句两句来,西门及时喝断了:苏明珰! 她喝出口的同时瞪了方丞一眼,并且狠狠将自己的手抽回,她这半晌还看不出来吗?方丞就是在故意戏弄她和她的愣学生! 她正色道:方丞,那些东西若是见了报,可不止我一人丢脸,你也要沦为笑柄! 方丞说:正因如此,我才不相信,东西在我手里七年多都好端端的,当宝贝一样收着,生怕给人看了叫你面子上挂不住,怎么可能到了你手上,你反而到处乱丢,不信!你也别诓我了,早些睡吧。 西门知道方丞的意思,不外乎是在告诉她:信是你丢的,可怨不着我! 他不这样还好,如此反而叫西门看出端倪,敢情他早已知道情书见报之事,这半晌惺惺作态纯是在故意拖延。 一点招儿都没有,只剩下心急如焚。 好在掉了链子的明珰这半晌终于捡回脑子,小脸蛋一鼓,说:哼!西门老师您真是看错了人!方先生给大红角儿印老板平事儿的时候,那可是差两分钟就要上市的报纸都能硬给截下来,怎么临到您这儿就这样子推三阻四的,横是不把您瞧在眼里! 空气登时诡异起来,方丞没想到印小霜那件事情连这种黄毛丫头都知道,而且还把二十分钟夸大成二分钟! 他心虚看向西门,一瞬间攻守交替,但没法跟小丫头一般见识,硬撑门面地说了句:一派胡言!别听她的! 西门聪明至极的人,稍受点启发就懂得举一反三,此时天赐良机又怎能不赶快加以利用! 她冷哼一声,道:明珰你果然是小孩子,我一个穷教书的,灰头土脸,村牛一头,怎能跟艳冠京华的名角儿相比,岂不污了方老板的眼睛! 不等方丞辩驳,她迅速把老街坊小关太太之前说印老板那些话翻出来现卖,并且也学着明珰一样夸大其词:你听过一掷千金为红颜,势必没听过千万大洋捧角儿的事,印老板从重庆回来唱头一场,方先生为了帮她占稳脚跟,出手就是二十万大洋,匾额、对联、银杯、银盾堆了两千多套,楼上楼下抛掷的五彩纸条都用了两万吨。 <a href="民国 第127章 方丞没想到连西门都把那件事知道得这么详细,合着他上次处心积虑摆平报馆就是个笑话! 坐不住了,作势下床拿雪茄,遮掩尴尬。 西门怎会叫他得逞,使了个眼色给明珰,明珰立刻有的没的喋喋不休地栽赃起来。 这才不稀罕呢?我们同学方团是方老板的妹子,听她说,方老板不爱玩舞女,好的是女学生那一口,在重庆时差点就娶了人家一个十八的!指的不是您哈西门老师,是另外一个,姓关 苏明珰!外面传来黄春不轻不重但威胁性爆棚的声音,你舅找你! 敢情外面还有个听房的,苏明珰听出威胁,立刻噤口了,爹爹告诉自己君子不立危墙,她连忙说:西门老师我去去就来。 跑到门口又回头偷觑老师脸色,怯怯补一句:我一定来。 门一开一关,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方丞手上拿着雪茄,但碍于西门生病不能抽,在烟盒上顿了顿,忽然笑了,说:好了好了!你们师生二人厉害我是晓得的,那日在六国饭店请来骆驼大一座蛋糕捉弄我,今天又拿这种天方夜谭围攻我,你不就是为了明天金宅的事才冒雨上山的吗?来就来,何须非得编一个幌子,丢了情书卖给报馆这种事,难为你想得出来!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西门没想到他还要和她扯皮,直接恼了,掀掉被子就要下床回家。 方丞怕她穿了针,连忙拦住,别别别,有话好好说! 西门甩开他的手,冷硬道:方丞,我傻,竟然信了你要结婚的鬼话,你万花丛中过还不知足么?非得再拿我消遣,仗着知道了我的那件把柄如此拿捏我,如今我也无所谓了,天下冤屈多的是,大不了我也给肃奸委员会抓去,死了反而清静,免于受这许多折辱! 她作势要挣脱吊甁,仿佛真的冲动到失了理智。 方丞没辙,终于妥协了,抱住她。行了行了,我已经给你办了,别闹了,听话! 第79章 方音体捌 西门喘息着停手,抬眼看着他:方先生怕不是今晚在跳舞场上哄女人哄顺了嘴,胡乱应承! 方丞心想这可真是搬石头砸脚,他用跳舞这种托词晾她几天,到头来坑的竟是自己,也不跟她置气了,把这几天的种种苦心告知,还让仆妇把回收来的两麻袋方音体册子从库房拉过来给她看。 眼见她神色缓和,方丞邀功道:怎么那么不小心?这么私密的物件扬到外面去,你知道我为了压下报馆费了多大劲得罪多少人,娶个老婆我容易吗?快睡回去,我刚才着急,没顾得挑睡衣,瞧你什么样子。 西门往自己胸口看一下,瞬间入眼的便是两团白嫩嫩和一道深乳沟,她连忙钻进了被窝。 方丞给她换衣时紧张她有伤,当真是随手从衣橱里乱抓了一件, 丝滑的睡裙,粉嫩绸料,慵懒松散,小心翼翼地托着主人的一对玉乳,过分呵护,以至于挤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而对主人的两瓣粉臀却不管不顾,任凭其滑滑嫩嫩地暴露着半片,她爬进被窝的那一翘,雪白 q 弹、一闪而入,摸上去要多滑嫩有多滑嫩。这他是知道的。 看得着吃不着,牵了牵被角给她盖好。 西门面朝里躺着,心知自己的身子刚刚对地上的人造成视觉冲击,满以为他要过来麻缠,不料却只是替她掖好被角就没动静了,她不觉疑惑,抬眼看到梳妆台的玻璃砖映着方丞的影子,正站在床头调试吊针的流速,黑亮的眼睛星星一般晶亮,表情认真得仿佛在做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 西门的心猝然柔软,阖上眼睫不能继续看着,害怕心中那种立场摇摇晃晃的冲击。 方丞调试完输液瓶又来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体贴地说了声睡吧,然后离开了卧室。 他手臂上的伤还未及处理,医生虽然留宿在方音墅了,但夜已深沉,这点小伤就不愿劳动别人了,他到书房自己缠了点纱布。黄春刚把苏明珰制住,见书房亮着灯,惦记三爷手臂的伤口,便敲门进来,不料迎面便接了三爷一句好的。 你如今有本事,都能瞒着我行事了。三爷头也没抬地道。 黄春愣住。 三爷没有任何表情,缠好纱布,穿上睡衣,一道一道地系扣子。 黄春顿了不到三秒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一个钟头前,仆妇说有位姓马的先生打电话找他,他料到是马守信,便在客厅回了一个电话,言语明一半暗一半的,除了他和马守信,等闲听不懂话的意思,当时三爷正和大夫从卧室出来,竟然听话听音地就把他查到戈亚民的信息给猜到了。 黄春心中喟叹:果然老人言不欺我,祖父曾说,这个世界上能够在政界、商界、军界、学界等任何一个领域做到翘楚地位的,都是精力、智力、能力、悟性超群绝伦、登峰造极的人,他是有多大的自信才以为能够瞒得住这样的人,万不敢继续隐瞒了。 三爷,我是想了解扎实了再跟您汇报。 三爷不语,系好扣子后,坐进大班椅里点燃了雪茄,这种沉默,反而是让他废话少说,如实交代的意思。 黄春于是将戈亚民的籍贯、背景、职务、亲属等一一罗列。 <a href="民国 第128章 三爷听完,连沉吟的功夫都没有,便道:最晚明天,你把他的父母住地查到,把这个交给他们。 说话的同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只牛皮纸袋,扬手丢给黄春。 黄春诧异,原以为得知戈亚民身份后,三爷会盘问分析半天,没想到竟是直接出手,决断之快真是叫人汗颜。 其实商场如战场,做到小富即安或小官小宦那是靠努力就有可能达到的,但做到富可敌国或封疆大吏,那就是运气和天赋异禀,决策上杀伐决断、行动上手起刀落,该慎重的时候不莽撞,该速度的时候不拖延,对于如何解决情敌,方丞的慎重期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安排就是最终的定锤。 走廊里的落地钟响了,已是凌晨一点钟,西门音辗转难眠,方丞不声不响地摆平了情信一事,她不可能不感动,加之他刚才的体贴温存,更是叫她忆起从前,那时候方丞就是个妥帖的人,每天起早贪黑赚钱,无论夜里三点起床出发还是清晨八九点出发,准会把早餐给她备好罩在纱笼下,这是小事方面的呵护,大事上更是顶天立地、睿智过人,他若有了妻儿,那一定是会像神鹰一般遮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不需要妻子费神、不需要孩儿劳心,他会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明明白白 睡吧,病着别耗神。方丞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挪了挪枕头,想叫她躺得舒服些尽快休息。 他说:刚才我已打电话给东城,海东最近在那边,我嘱他马上出发去给岳母报平安,告知你已到达这里。 西门闻言更为放心,看见他的睡衣袖渗出血迹,想起从雨中进门时,黄春嘱咐他包扎伤口,当时精力萎靡,没有留意,此时才记起。 你胳膊伤着了?她问。 修车磕了一下。 西门扶着输液的那只手坐了起来,拿过旁边方丞的一件丝绸睡衣给自己披上,说:包扎一下吧,渗出血了,把那点纱布给我。 难得她明确地关心自己一回,方丞很欣慰,说:快睡下,我稍后自己弄。 西门拉住了他衣袖,不由分地翻起来看,哪里是他口中的小伤,或许是刚裹了一层纱布,手法粗糙又随便,纱布松松垮垮,已经被血水渗透。想到自己坠下驴背时被他重重接住,车上又牢牢地抱着她,一直抱到回家上楼,心中锐痛 把纱布给我。 别闹,你输着液呢。 不用管我,这七年我单手做过的事情多去了。 她伸着手不放下来,心中怨嗔他不爱惜自己的行为,嘴上没法说。 他拗不过,把茶几上的纱布拿过来,她用输液的那只左手辅助解放着的右手,一面挑出纱布的截面,一面说:酒精棉也拿来。 血污模糊的纱布紧紧贴着伤口,揭开时都能听到血肉撕扯的声音,西门的心脏随之也狠狠抽搐了起来,方丞却说:一点点小伤,不碍事。 你从前也说不碍事话刚出口,西门便知不对了,不再说话。 当初在重庆时,许多时候,她也未发现他原来伤着了,总是在他避着她的亲近时,才反应过来,强硬拉开他的衣服,然后看到血肉模糊的伤 此时再逢这种场景,真不由得叫人鼻酸,再次想起今夜他一路牢牢抱着自己,弄得胳膊伤上加伤,没来由她就有些生恼:不懂得痛吗,你! 说这话时,她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多么像从前那个心疼男友的音音。 方丞却看得到,他就知道,音音是深爱着他的,如今种种算计都是不得已,是被眼前困局蒙住了眼睛,至于那个野男人,方丞目光森然,知道自己的解决方式是对的,既然音音不知该如何选择,那就让他来推一把。 方音体情书如果能见报,对野男人的杀伤力是核弹级的,但碍于音音的名誉,他亲手阻止了这枚核弹,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方音体情书完全失去意义,刚刚黄春的信息多而杂乱,但他已经从中找到了突破点戈亚民的母亲出身晚清江浙巡抚世家,这种人从小所受熏陶,那是天然的懂政治重大局,若知道仕途顺畅的少爷卷入汉奸案,势必要干涉。而她投鼠忌器,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公开真相,是他能找的棒打鸳鸯的最好人选。 当然,对于他来讲,这实在是不够狠厉的一步棋,不符合他铁腕的作风,若非投鼠忌器,他恨不能把内幕捅给肃奸委,处决了戈亚民才算痛快。 但他得保护音音,只好按下那份如火的嫉妒! 这半晌音音默然无声地替他处置着伤口,经历了整整八九年的战争岁月,大家果是今非昔比,单手做这种事情竟也轻车熟路,她悉心消毒、耐心上药、缠纱布,浓密的眼睫覆在脸颊上有忽忽的影,窗外雨声淅沥,屋内岁月静好。 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他想。 处置完伤口,西门躺下后仍旧没有睡意,感觉方丞在悉悉索索换睡衣,转脸去看时,他已经撩开锦被上床了。 西门急了,揪住被子制止道:你干嘛! 方丞一声脆响拍开她的爪子,说:瞎紧张什么!病成这样,难不成我还要做那种事? 第80章 先君子 <a href="民国 第129章 西门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夜里高烧,可到底不合规矩,说:家里人多眼杂,这样平白落人闲话。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除非你今晚没来这一趟,否则这种顾虑没有意义! 西门被说得哑口无言,自己半夜登门,虽说不是投怀送抱,却被他亲手洗了澡,还谈什么顾虑人言可畏。 此时身上确是感觉到有要发烧的迹象,不过她还是坚持道:不行,下去,叫明珰来陪我就成。 方丞:你确定她能照应你? 一个贫嘴饶舌的小丫头片子,从小仆佣环伺的大小姐,刚刚落难半年,不信她是个心细的。 无奈西门音坚持,他只好依她,究竟不放心,打发了一个老妈子一同看护。 还真给他料了个真,后半夜高烧来势汹汹,仆妇发觉呻吟之声,从沙发上起来照应,一摸额头烫的吓人,连忙让苏明珰去唤留宿在客房的大夫,然而贵妃榻上的苏明珰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 西门音朦胧中感觉到杂影晃动,意识到方丞和大夫全都进来了,想要说句什么,竟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无,病情如此沉重,明日方丞势必阻止她下床,金宅之事岂不耽搁?越是自恼,越是头晕目眩。 有人抱住了她,胸膛厚实宽阔,让人顿觉舒适,先是摸她的额,后一勺一勺喂药,她知道是方丞,恨不能睁开眼告诉他自己没事,但身不由己,意识忽悠悠沉沦了下去。 再醒来大概是一个钟头后,身上轻省了,看到屋内清静,老妈子和大夫不在了,方丞在床头守着她。 醒了?他握着她的手,眼神关切。 西门强打精神道:我没事了,有明珰在,你去睡一会吧。 别逞强!方丞说,对了,看看你那个愣葱学生? 贵妃榻正对着西门这边,因而不需费力转头便看的到,苏明珰睡得四仰八叉,简直有伤风化。 西门说:她是个做过千金小姐的,平日不这样,想是大雨里边给累的,怕不是也高烧了。 这个你放心好了,一点不烧。 方丞说这半晌大夫已经给苏明珰测过体温了,一点毛病没有,跟没淋过雨一样,十六岁年纪不是白饶的!而且觉沉,白俄夫妇给她测体温,丫愣是没被折腾醒,反而梦里呵斥了一句:迎春你再闹,本小姐就不客气了! 这回你杀她我不拦着,这么个废物点心,杀了也是替天行道!西门正看着明珰,方丞忽然对她耳语,声音再低也把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掩住他的口,然后看向苏明珰。 贵妃榻上的那位名门闺秀翻了个身,闭着眼吧唧嘴,说:迎春,拿水来! 方丞拿开西门的手,说:你还指望她陪着你?她能伺候人? 水!苏明珰梦中发威,迎春?死哪啦? 西门说:你就递杯水给她吧! 方丞不睬,说前半晌仆妇给过了,亲手喂的,结果给睡着的大小姐挥手打掉了,嫌水烫,嫌不是她爱喝的雪梨蜜瓜茶! 西门怔怔的,明珰如此,她的心思不由的又转向了别处:这般觉沉,下次杀之,或可趁睡梦中下手 西门音?方丞这一声让她猛地回神。 什么?她自己看不到自己首鼠两端的表情,这半晌的心思赤裸裸地在脸上挂着也浑然不知。 方丞不觉失笑,说:瞧你那惊鸡似的鬼相!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其实他知道,她不是这样不小心的人,她只是对他不设防,但这种天然而隐形的信任她自己不知道。 能不能安安心心生一场病,高烧多少度了还想东想西,睡觉!他说罢也脱掉睡袍上了床。 你!西门知他是为了方便照看自己,但还是别扭,又拿出明珰做托词:明珰在呢 不过这次方丞是铁了心要留下:是,明珰在呢,三个人一屋仆妇们说不出闲话。 西门拗不过他,也便不争了,时辰不过夜里四点,此时她的输液针头已经卸掉了,双手全部解放,给人们这一通闹,一点睡意也没了。她背朝他躺着,这反而让他抱得很趁手,刚躺下,后背就拥在了他的怀里,下身也根据她的形状扣着在一起,蜜臀贴住他的腰腹。 他的腰他的胸滚烫结实,透过薄薄的睡衣贴在她背上臀上,明明有一层绸料,西门却觉得好像什么也没有隔,掌心摩挲着她,一如从前酥麻。尤其他手上的茧太熟悉,在四指的尾端,曾经破皮出血,她还心疼得掉眼泪,后来那些血泡变成了茧,每每抚摸她细腻的身体,都要引起她一阵阵颤栗很沉迷她急欲挣开,挣不动,被他禁锢的牢牢的,只好低声佯怒:成什么样子,那边还有个她呢! 担心她干嘛,睡得跟死猪一样。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自己也受不了了,音音的身体柔软馨香,瞬间把他点燃了一般,不等她继续抗议,他主动拆开了,退开半尺的距离卧下,把床头的备用软枕放在俩人中间。 他干柴烈火的欲望她见多了,此时安分守礼、谨慎自缚的动作反让西门心软,转回头不再说话。方丞隔着那只软枕、心痒难耐地勾她的发丝,用她的一绺秀发殴打另一绺秀发,然后又不忍心地理理顺,究竟一晚上没睡困极了,打着理着、理着打着,人就渐渐睡着了。 <a href="民国 第130章 西门觉出他安睡,才总算能转回身缓解缓解被压麻的左肩,一边揉肩一边打量他,想是一晚上惦记她的病折腾得够呛,此时睡得像个大号婴儿,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合拢着,人畜无害。 这个男人她确实用尽七年的力气都没能忘掉! 她也想和他重头再来,可是戈亚民怎么办? 家中出事后若不是戈亚民冒死庇护,自己早不知是何处境了,怎可忘恩负义! 可她是多么爱面前这个男人啊,方丞,方丞,方丞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起,她的心里天天痴念多少遍,这个人给她带来过多么极致的甜蜜,就有多么撕裂的疼痛,蜜与痛纠缠,她忘不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分开七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他没有变,更有魅力了,老年人常说,男人过了二十七八岁才显真风采,此话诚不欺人,唇、鼻、眼、眉一切清晰如昨,她看着、端详着,渐渐失神 方丞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太突然,西门音来不及回神,俩人瞬间就那样枕着枕头来了个面对面、眼对眼。 双双愣怔,但下一秒他忽然飞快在她唇瓣上亲了一下,她一顿,下意识打他一拳,不料他又亲一下,她又打一下,他第三次亲一下,她又要打时,猛地意识到眼下的气氛有点怪、有点调情的意味,收回手迅速掉转身子假寐。 方丞笑了,怕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不敢拿开俩人中间的软枕,但脸凑近她的秀发,枕在她的枕头上,抚摸着她的香肩,低徊道:我父母那一关通过了,接下来我去拜见过岳母,然后咱就挑吉日! 西门听到这话,回归了现实。 她静了静,说:你先别急,我先得做通家母的工作。 西门音!方丞的声音埋在她的秀发里,半睡半醒间也知道她在耍花招,于是困意全无,说:你我之间不该牵扯利益,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些日子我为你考虑良多,但不可能无条件无原则顺着你,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规划好了,本打算明天交接金宅前与你细说,现在你如果睡不着咱就谈一谈,你掉过来,过来,吃不了你。 他扳了扳她的肩。 西门知道他要提条件了,和生意场上一样,推心置腹地帮忙,获取信任,一旦吃稳了,便要摆在桌面上谈判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分开七年了,能出手相帮已经是意外之恩,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转过身子:你说。 方丞:第一,明天你在这里养病,银行派周襄理去交接金宅。 西门想说自己无需养病,但考虑到他说第一,势必还有第二第三第四,于是先不出声,等他讲完再说。 金宅到手后,需要观望三天再行动 这下西门按捺不住了,正色道:方丞,别拿大事做儿戏! 不是我儿戏,是你当局者迷。我做生意一贯精打细算六亲不认,忽然粗枝大叶公然放水抵押一座凶宅,股东岂能不疑心? 若被有心人盯上, 咱们很可能节外生枝。所以做事做全套,银行平时抵押所需的流程必须走完,验资、核物品、股东过会签字、封门上锁,往常需要一个礼拜,我现在要求三天完成已是能压缩的时间极限 。 西门无话可说,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确实是她疏忽了,于是抱歉地说:明白了,其他条件呢?你继续说吧。 第二,方丞向来条分缕析,给她打断也能立刻接上,明天我下山拜访岳母,正式保亲放定。 以上两条已经条条犀利,西门不语,等他说完。 第三,后天管家卜吉日,大后天登报结婚。 西门心中一淩,方丞体察到了,说:是不是有点先君子后小人?不过你现在退出也不晚,表个态吧。 第81章 后小人 登报结婚自然不行,等于按下葫芦浮起瓢,方丞这边固然稳住了,可戈亚民那边要爆了,自己为了物证求助于方丞到时好跟戈亚民解释,但索性跟方丞结了婚,那到时不只是忘恩负义的问题了,而是要被戈亚民活剥! 不过事急从权,此时当务之急是金宅的物证,她暂时管不了许多了,先稳住方丞再做打算,于是道:你继续。 方丞说:第四,金宅行动前,苏韧案的内幕必须全面对我公开,房子是我弄到的,我有资格知道你要从里边拿走的是什么吧? 西门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看了眼贵妃榻上酣睡的明珰,然后对方丞点点头。 第五 西门闻言抬头,眼神里掩不住嗔怪:还有第五? 方丞读得懂,道:不止有第五,还有六七八,耐心听着! 西门无奈笑笑,你说。 方丞的这些要求虽尖锐,却也在情理之中。遇难之时得到真心全力帮助,她是发自肺腑感激方丞的,一如当初感谢戈亚民。 第五是岳母和小舅子明天搬家,南锣鼓巷我已安排了宅院,吉市口胡同不住了,原因不用我解释吧。 西门了然,以他的身份,怎能从破胡同迎娶新娘?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是明珰的姨娘即将嫁人,小东屋马上就要退租,接下来明珰不知要搬去哪里,他们守在大杂院已无意义,但莫名搬离势必引起明珰质疑,正好趁着要跟方丞结婚的消息,假做攀了高枝搬走。 <a href="民国 第131章 西门心里门清,却仍为他的心细如发感慨,方丞嘴上说着利益为先,实际每一个决定都为她考虑好后路,她如何不感动,越感动,心里那只可怜的天平就更加倾斜。 第六呢? 她的眼神软软地看向他,二人枕在一只枕头上,他也看着她,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粉腮,声音忽然变得呢喃,说:第六是结婚后每天做、每晚做。 她一下子没听懂,正要问,他说:第七是叫我亲一亲,第八是叫我好好亲一亲 他的大手已经将她的后脑勺按住,唇齿交缠,他哪里有什么第六第七第八,眼睛早就盯在她的唇上了,她的唇绵软饱满,他的也是饱满绵软,瞬间攻城伐地、吻得意乱情迷,而她竟然不愿抗拒,忽悠悠沉沦了下去。 阿耶!要怀孕! 热吻之中忽然被这一声怪叫拆开,抬头去看时,明珰已经捂着眼睛哒哒哒跑进了盥洗室,她本是睡得香甜,梦中又是口渴又是尿急,爬起来要去解手,不料睁眼便撞见香艳的一幕,明晃晃的丝绸大床上老师和方丞亲的死去活来,白滚滚的乳掉出一团落在方丞的手臂上都不知觉 明珰靠着盥洗室的门捂着胸口喘息不止,外面的二人臊的臊、气的气,西门脸若芙蓉,方丞扫兴低骂:这个小孩是不是傻子? 西门说:她醒了,你出去睡吧,我也要歇了。 本来她该和方丞交涉登报结婚那一项,但明珰醒来晾也没法说话了,只能明天再议。 方丞哪舍得走,找借口说:一个傻小孩,我不放心她。 西门不和他麻缠,不由分地把他身上的被子全部拉走,塞进自己身下压住,说:快去,我真的困了。 没办法,方丞看看浴室门,飞快亲一下她,才笑骂着下床出去了。 苏明珰出来见她已经阖拢眼睫,知她假寐,也不敢骚扰,睡回贵妃榻上咬着被角浮想联翩,想她和真哥哥 明珰。西门忽然出声了,虽然刚才丢了脸面,但该问的还是要尽早问,朱氏明日出嫁,搞不好等她回去小东屋就退租了,趁此时间问问明珰之后的打算。 明珰听到唤她,一下子就来到床头了,西门老师,您喝水还是吃药,尽管吩咐!呀,输液管呢! 西门说:明珰你坐下吧,以后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只凭一张油嘴! 明珰这才发现已经四点钟了,敢情自己一觉睡了六七个钟头,惭愧地低下头,把少半个小屁股坐了床沿。 明珰,你姨娘马上就要嫁出去了,往后你怎么打算,住哪里? 还住小东屋,姨娘退租后我自己再赁回来,我还有七八块大洋钱,还能再挣,自己能养活自己。 那条胡同鱼龙混杂,你一个人住着,不安全。 有您和婶婶在,我不怕的。 西门正要说自己即将搬到南锣鼓巷,不料明珰嘴快煽情起来。 您今儿救了我,我给您做干女儿,以后我做牛做马都要跟您做邻居,我糊涂,之前竟怀疑您是坏人!我真是 西门一顿,打断她的话头:你怀疑我是坏人? 明珰如今对西门正感激的上头,把自己曾被神秘人两次威胁、之后因为给小四儿冒名签字发现西门本子上的字印和盘托出,她真情实感,西门却心虚气短。 西门静了静,强自镇定下来,索性趁机套话,她道:这些个误会也是巧了,你也知道我家拮据,那个本子是搬家过来时在胡同口看见的,发现好多空页怪可惜,就捡了,倒没留意有你名字的字印。 您是从咱胡同捡的?那准没差,那个坏人肯定就住附近。 明珰,我老早想关心你家里的事,但涉及到汉奸罪,又怕问起来唐突到你,到底是怎么个首尾?那个神秘人不让你对肃奸委员会说出明珠身份,那你到底见过明珠吗? 见过。 那你不告诉肃奸委员会?你怕那个神秘人,难道就不怕特务? 也不是啦,我怕,但是爹爹说过,跟衙门打交道,越是一问三不知越是落得清静,不然他们以为咱肚子里头有机关,准要一遍又一遍地叫过去盘问个没完!爹爹的话准没错,我们当地人可佩服爹爹呢,孔祥熙还找过爹爹呢。 西门的一颗心略微放下,说:敢情你之所以没有向特务交代明珠,不是因为神秘人的恐吓,而是这个原因。 对呀,不到万不得已,我才不说呢! 那到了万不得已呢? 明珰少年老成状地叹气,但掩不住稚气满满。唉,那就当然得说了,保命要紧啊。 西门心坠谷底。 她躺下来,将背转向明珰。 明珰,我困了,你也歇了吧。 明珰乖巧地帮她拧暗灯光,西门音的一颗心嗵嗵地跳着,有些事情是躲不了的,明珰还是得杀。 兀自在黑暗中筹划,但身心跟不上了,筋疲力尽,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得非常沉,睁眼一身轻,也不知是自己心病太重逼着身子强自坚韧,还是昨晚大夫下药太猛,这一觉醒来竟已毫无病恙之感了。 <a href="民国 第132章 锦被香软,屋子里静悄悄,明珰不知所踪,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垂及地面,她看不到外面天色,但走廊里传来落地钟的声音,已是九点钟。 起身后拧亮台灯,趁着此刻屋中无人,给大腿迅速上了一遍药,用纱布缠住,去浴室找自己的衣物无果,只好打开衣橱拿了新衣里里外外穿上。 顾不上洗漱便开门出去,昨晚的遗留问题还没有交涉,她得去找方丞。 楼下客厅空空荡荡,书房有电话铃声响起,她下楼朝那边过去,因是心急,也因潜意识里跟方丞就不见外,象征性敲了一下门不等应声便推门而入,恰方丞在讲电话,一句去西苑机场飞到南京落入耳中。 西门是个心细之人,莫名对这句话有点敏感,仿佛撞破了人家的什么机密,退出已经不及,于是装作没听到走进去。 方丞跟电话那边连结束语都没有便挂机了,这更让她疑窦大起。 穿这么齐整干嘛去!方丞走过来扯了扯她那呢子大衣的獭皮领子。 方丞,我好多了,昨晚你提的条件,咱俩好好谈谈,你听听我的意见好吗? 可以,先吃饭,把大衣脱了。 说着叫仆妇把早餐开进卧室去。 鱼片粥和鲜鸡汤搬到面前时还在各自的小器皿里咕嘟咕嘟作响,她无心饮食,但方丞不许她吃饭分心,只好默了,扶起筷子去夹菜,他伸出筷子按住,笑道:生着病,不许多吃,更不许边着急边吃饭,放松。 亲自动手给她盛汤,一小盅,再多没有,蟹粉小笼也仅给她两只,其余满桌的细点靓汤、牛乳燕窝只是为了观赏似的,与她无关。 这没所谓,只是他的闲适叫她犯急,方丞 只两个字出口便又被他告诫食不言寝不语,今天金宅交接,他有摆谱的资本,无法,只能依着他。 吃罢饭服药、服过药洗漱。 这回可以谈了吗?她问。 他架着腿坐在沙发上剪雪茄,随口说了句可以,不过下山回家以及结婚登报这两项免谈! 一剑封喉,西门顿时张不开嘴,见他要抽烟,拿起一匣红头火柴过去帮他点烟。 不料他不领情,说:少来! 夹着雪茄笑骂道:瞎巴结没用!我规划好的事情不会改! 西门坐下来好声道,咱们当年那件事对家母是个坎儿,如今提亲不过一礼拜就要结婚,换成是你,你能不犹豫吗。 犹豫什么,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乎那个干嘛?索性你告诉岳母,我不是在做好人好事,而是互利共赢,我替你拿下金宅,你替我掩护资产,各取所需,咱们都现实一点,让老人家掂量掂量,看能不能接受这桩买卖,行就成交,不行一拍两散,你去想法子买房,我去想法子娶老婆! 别用这种软绵绵的眼神看我,糖衣炮弹对我不管用! 第82章 南锣鼓巷壹 西门给他这几句镇住了,知道无可转圜,打算退一步,登报结婚暂时不提,先想法子离开这里。 于是她道:脾气恁大!只不过想跟你说家母介怀旧事,望你见到她后多担待,话没说全就揽了你这么一筐埋汰!你这金銮殿我是待不住了,不是说还要输液三天吗?不劳大驾了,回家输去。 语气和分寸拿捏适中,以柔克刚,方丞心中了然,却不能用强,想自己刚才所言那么不客气,却只镇住她一半,真也是个劲敌,他往后靠了靠,打量她几眼,说:果然二十五岁的西门音跟十六岁的西门音不一样! 他的潜台词是:小白兔变成老狐狸了! 真不知道我这上赶着图什么!难道我现在娶个心眼单纯的二八佳人娶不着吗?非得找上你!嗳,他用穿着拖鞋的脚踢踢她的脚,说:脑袋没被驴踢坏吧,要是还知道好歹,我跟你聊个事情。 西门说:路上聊。你不是要去拜访家母? 你留在山上,别以为退了烧就好了,保不齐还要反复。 西门道:生病的人,哪里自在哪里养,家母未出阁前在祖父医馆做事,对付一个伤寒发热还是绰绰有余的。 见他不响,好声道:方丞,咱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你这里仆妇出来进去,我着实不自在! 她已经妥协一半,方丞再若相强就显得生硬了,于是答应了,不过搬家的条件不能变,今天就搬。 西门继续拿母亲做挡箭牌没意思,自己现在已是被方丞参得透透的,母亲盼着他俩和好,这层心思,他早猜到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明珰呢?朱大舅夜里还好吧?她急着起身,方丞按住说,行了别惦记他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朱大舅昨夜有点伤寒,但问题不大,方丞念他冒雨护送音音上山,赠他一辆崭新黄包车,管家早上跟德胜门的车行通过电话了,朱大舅随时可以去提车。 北平拉洋车的,那一个不盼望着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省下份子钱,日子滋润不老少。 方丞这样贴心,说白了也是为她收拾残局,她不由得目光柔软,关心地翻起他的衬衣袖子查看昨夜的伤口。 <a href="民国 第133章 方丞笑斥:甭给我来这一套,知道你俩有一腿! 趁势把她搂过来,俩人在沙发上,对面的梳妆台镜子照见是一副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状,方丞低声说:才九点多呢 西门知道他什么心思,推开他扬声道:谁在门口? 明珰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的,刚才她听到门外有人在踟蹰来去,就知道是明珰,果然,门外应道:是我。 哦你进来吧。 这话一出口,腿上挨了方丞一脚,不疼就是了。 明珰小鬼头一样进来了,方丞悻悻起身离开。 西门老师,舅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姨娘就该着急了! 西门说马上就好,方丞已经在穿大衣,她使眼色不让明珰出去,方丞穿衣的同时揿了墙上的铃,吩咐海东装车,海东是早上回来的,近来因为银根紧缩有钱人被绑架的事件频发,他不在三爷身边不放心。 看望丈母娘的大礼盒小礼盒送进轿车里,朱大舅的花驴子被敷了四条腿再次抬上挂斗车,然后众人出发了。 这一天吉市口胡同的大杂院足够热闹,东屋嫁人、北屋姑爷登门,方丞和岳母见过礼,然后张罗搬家,南锣鼓巷那边的宅院里外齐全,这里的锅碗瓢盆被褥钟表带过去寒碜不说,还破坏优雅,方丞建议全部留给房东,西门却说昨晚许了明珰。 她避开方丞的目光对母亲说:租子月底才到期,先不急着跟房东退租,等明珰赁了新屋搬走这些东西再退不迟。 她明白,新家住不了多久,回头屋里这些东西还得用。 方丞拿眼角看她,她没敢回看过去,兀自收拾自己要带走的东西。 院子里闹闹哄哄的,朱氏还没有出发,小花驴叫的嗷嗷,西门心里很乱,太多事情需要跟戈亚民知会,好几日接不上头着实叫人焦心,这还是头一次与戈亚民失联这么久,虽然南京特派组发现他们的旧情时,她做了心理准备,可如今戈亚民受限到这种程度, 情况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正想着,院子里出现陌生人说话声,抬头从窗户望出去,是中统的那几个特务来了。 她下意识以为是戈亚民出事了,不由的颤了一下。不过毕竟担惊受怕半年多,她已经能够随时随地提示自己要坚强,转眼定住心神,把无形的铠甲又给自己披挂起来。 方丞看出她的心理转变,说:把戒指戴上!稍后我们出去时,你像那两个女人一样安慰一下苏明珰。 他所指的那两个女人是西屋的艳红以及小南房那位满面病容的媳妇,她二人正在拍着明珰的肩唉声叹气。 西门知道方丞的深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这时东西已经收拾好,母亲上车去了,海东进来收尾,大件儿只剩下一只装着书的藤条箱,他拎起来,说:齐活儿了,三爷。 三人于是一面说话一面往外走,西门从容地给家门上锁,方丞抬头,哎了一声,说:槐翁,您怎样贵人光驾此地? 中山装也是哎的一声,立刻伸着手过来,贤侄,你几时回来的? 方丞脱下手套握手。 这座破烂不堪的大杂院,一百年也难遇如此荒诞的场面一边是落魄千金苏明珰抱着自己的蓝花棉被在生气,穷街坊围着她安慰;一边是穿着红嫁衣的朱氏木着一张脸在接受特务的盘问;一边又是鲜衣怒马的大实业家和政府官员在扯淡。 方丞问中山装因何来到此处,中山装感叹说:惭愧,原职被人趁了,如今下放,仕途坎坷呀! 方丞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槐翁岂是池中物,只待东风罢了 。 中山装看看西门音,掖头发的手指上戴着鸽子蛋,问:贤侄在此,莫不是? 方丞说:忘了介绍,这是内子,月底二十九日结婚,槐翁届时若未南下,请务必来喝杯喜酒。 中山装满肚子疑惑,嘴上却道:英雄美人天造地设,妙极!妙极! 互相敷衍完,各自别过,西门经过明珰时略略停下,温言细语道:明珰,最近一个人不敢睡,可以到我家凑合几晚。 老师这样关切学生一句,天经地义,她日后还要接近明珰图谋杀之,此时当着特务面这么说,正是做点铺垫,免得接触频繁引起他们怀疑。 吴问雄这半晌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审视院子里的这些人,他最近的调查陷入死胡同,原以为戈亚民和西门的关系是一个重大突破口,暗中到辅仁调查时,却发现校园里流行什么方音体,再一查,西门与方丞已经勾连九年,分分合合,目下正在谈婚论嫁,这样一来,先前的线索骤然没了意义, 试想戈亚民是如何目无下尘且看重仕途的人,他岂会为了一个风流花魁介入汉奸案。 不过,此时吴问雄看着西门挽着方丞手臂消失在街门之外,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盘问完苏明珰回到肃奸委后,他仍旧在脑子里思索着,中山装抱着茶杯踱步,说:问雄啊,连续盯稍戈亚民这么些日子,没有分毫收获,莫不是查错方向了吧。 吴问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不跟老槐交心,特派小组四个成员,明面上是以老槐为首,实际上却是两派,各有各的顶头上司,彼此都怕走风,老槐是出了名的官迷,争起功劳来六亲不认,且今日看他与方丞的情形,恐怕不是泛泛之交,一旦同他交底,可能分分钟做了垫脚石。 <a href="民国 第134章 他敷衍而过,却不知中山装老槐跟自己的心腹也交换了一个眼神西门音一定有问题。 南锣鼓巷的新居内,方丞安顿好众人,叫西门到书房说话,关上门的第一句便是:中统那几个人怀疑上你了! 西门点头,随即唤了一声:方丞。 她郑重地看着他,说:金宅的事可不可以再提前?三天恐怕出问题。 方丞大事面前不犹豫,说: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好!西门立刻道。 中统那帮人的鼻子比狗都灵,一旦深入调查西门,很快会发现西门在金家教书、 金宅曾被日伪征用、现在方丞抵押了金宅、而他的未婚妻是西门闭环形成,险得很。 二人一个果断拍板一个利落敏捷,若是黄春或明珰看到这情形,定会对他二人感到陌生,但如果是海东的话便会觉得平常,因为当年在重庆时,三爷和西门便是这样默契。 方丞在书桌前坐下,拿出烟在锡箔盒上顿着,西门划了火柴替他点燃,这次他没拒绝,沉吟着吸了一口,问:你背后的那件事,也该讲一讲了。 话到此处黄春的声音忽然浮出脑海:三爷,苏韧案和军火有关,西门之所以不对您透漏内幕,不止是因为那个野男人,还有很大原因是怀璧其罪!怕您利用她和她背后的团队! 他静了一下,说:算了,来龙去脉等明天东西到手再说不迟,你先告诉我,你要从金宅拿到什么? 西门言简意赅:是一份名单,上面有我和父亲的名字。 从三十多间房子里找一份名单?方丞不可置信。 西门音摇头:范围没有那么大,但工程量也不小,在后院西角楼某块耐火砖下面的密匣中,不确定是哪一块,需要一一撬开尝试。 方丞抽着烟思索,说:这不是一晚上能完成的事,我信不过别人,只能海东一人去,给他两晚上时间吧,或许运气好,今晚就能碰巧翻到。 方丞。西门不由自主地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不习惯与你说谢字,但当真的,我 别谢,着什么急,话没说完呢!方丞拿开了她的手。 西门心知又要提条件了。 没错,方丞说:海东单独行动,你不能同行。 西门稍思索。 方丞曲解了她这个表情,说:怎么,怕我额外印刷一份留底子? 哪里话,西门说,我同意。 周襄理今早已带着远丞银行的账房和出纳人员进驻金宅了,未来三天会在那里进行清点登记,她白天没办法行动。晚上前后门都有下夜的,门走不通,翻墙办不到,因为日伪设置的电网都还没拆。想要进去,只能上房。 她知道方丞和她想法一致,直接说:上房我不在行,即便架梯子上去,也究竟和练过拳脚的人不能相比,房上房下一旦有个闪失,可就拖海东的后腿,给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方丞隔着烟雾看着她,这个女人变归变,究竟底子还是音音的底子,过去在重庆做那点小生意,她替他把账目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想法跟海东说十遍未必懂,和她说半句就洞悉全貌,人们常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俩相爱的时候,那真是心连着心,而现在,似乎又快连上了。 不过 他扯过一只本子,打开钢笔刷刷写字,写完后抽着烟检查一遍,然后从桌面推过来。 哪,照我这个抄一遍!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西门去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相濡以沫分分合合,现我二人情投意合,决定结为夫妇、百年好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十六日书。 钢笔放在上面,方丞说:一字不漏地抄,抄完我派人送去报馆! 同时打开一盒朱砂印台推过来,说:抄完按指印! 西门哭笑不得,说:方丞,你这哪是结婚,简直是拿商场上的铁腕手段对付我。 不然怎办,眼睁睁看你算计完然后一骑绝尘? 想起她假惺惺不肯退租大杂院那间破房,心里来气! 小狐狸跟老狐狸兜什么圈子,混账玩意儿! 第83章 南锣鼓巷贰 西门音看他怒得可爱,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忽然低下头笑了。 别看方丞在生意上心狠手辣,但在她和海东面前,常常也是孩子气,没想到七年过去,还是这个脾性,看看桌上那张纸,亏他干得出来! 笑什么,快抄! 这一声呵斥,简直毫无威慑。 西门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不抄。 她还没有和戈亚民联系上,若此时结婚消息横空出世,岂不是要乱套。 拿起那张纸,刺啦一声撕成两半! 大男子主义!不惯着你! 说着把那破纸丢回到目瞪口呆的方丞手边。 <a href="民国 第135章 方丞没提防她会用这种无赖手段,愣怔一秒,说:讲不讲理,谁惯着谁! 她明明在跟他耍花招,还倒打一耙! 西门不睬,用强硬的态度遮掩自己的心虚,还没结婚就这么大男子主义,婚后不定如何张狂! 方丞气笑,少一口一个大男子主义,你就说今天登报不登吧。 凭什么你说今天就今天,偏不,后天登,不,大后天!早一天都不行! 她想,自己也不能太过分,就三天,用这三天的时间联络戈亚民。 方丞没辙,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看了个穿物证之事迫在眉睫,自己岂会当真拿这种大事要挟!他自嘲一笑,往后靠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她。 音音,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对情情爱爱有多大兴趣的人,你我最初好上的那年,你抱怨我把事业看的比你重,我那时候嘴硬不承认,但你是对的,当时我自诩志存高远,视权力和势力为男人的春药,至于爱情,小打小闹,没劲! 可为什么我后来那么爱你?因为你为我受了很多苦,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与我共患难的女人!莫说是你,便是一个丑八怪陪伴我走过那段苦难的岁月,我也会感念一辈子!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分别七年后再重逢,依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冒着转移资产被发现的风险,冒着打拼多年的身家折损甚至倾覆的风险帮你,你从前总怕我变心,我确实变了心,最初那个一心只有事业和利益、看淡情爱的方丞,早死在那些你陪我经历纷飞战火和艰难生活的时光里。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缱绻,西门也不无感慨, 那是有血有泪有汗水的一段岁月。小姑娘思慕情郎去夜奔,这样的戏文唱了千年,十台戏有九台是始乱终弃的结局,怎偏偏他俩就是这样刻骨铭心?其实,是苦难与炮火淬出了方丞这种世家子弟兼无情商人的真心,成全了一个少女梦想中的爱情! 音音,世上真爱不多,我们这份运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方丞拿过她的手握住,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别再跟我绕下去了! 西门音触心,但按捺住了,道:你惯就是这样,一会儿像个黄天霸,作威作福,一会儿又拿一张油嘴哄人,反正不管,这次依我,明天不登,三天后登。 明明知道彼此都已经是在打明牌,这种无赖招数被对方看得透透的,但也没办法,这是唯一手段。 方丞果然没辙,说:好好好,依你! 她这撒泼使赖的模样,他多久没见过了,一时间心痒难耐,低声道:快去输液吧,等你好利索了,咱俩去六国饭店.. 西门笑嗔着打开他的手,说:海东没走吧,我去叫他找找明珰吧,她一个人夜里不敢睡,接来这边住一晚。 不管方丞睬不睬,她丢下他便走,方丞团了团那张破纸打到她后背上,说:没良心的东西! 管它前面是山还是崖, 两个人只要到了一起,一切困难都仿佛是纸老虎。 客厅里,海东正在打电话,西门音出来时他刚巧挂机,听她让找苏明珰,立刻说:不用了,我师娘去接了。 原来,海东这半晌已经把朱氏嫁人的事告知了师傅,他师傅是个老派人物,订过亲的儿媳就是准儿媳,如今她孤身一人是断然不能不管的,于是吩咐老伴儿赶快上门去请,打算接到家里住。 西门音闻言心中一咯噔,明珰若是被林家庇护,可就难以下手了。 这时方丞从书房出来了,海东说:三爷,我出去一趟,师傅说有人看见海潮那臭小子在辅仁大学,叫我去绑了他回家。 去吧。 方丞和西门一前一后立着,客厅玻璃覆着薄如蝉翼的白纱,俩人看着海东消失在大门口,皆是面目凝重 。 物证应该问题不大,接下来棘手的是苏明珰。方丞沉声道。 西门黯然,心中毫无把握。 吉市口大杂院,东屋上了新锁,房东拎着钥匙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房东不答应明珰重新租回的请求,说:一个小女娃,万一出点子事儿,老头子我惹一身骚。 艳红请她到西屋凑合一晚,她婉拒了,夹着自己那床兰花被子走出大门。 姨娘走时给了她三块大洋,嘱咐她去找她肚子里孩子的爹;朱姥姥给了她筛子胡同的家门钥匙,嘱咐她浇破瓦盆里的葱。 但却没人告诉她,她应该去哪。 早在知道自己并没有怀孕的第一时间就跟姨娘解释过了,但姨娘丢给她一句:和你爹一样的撒谎精! 或许姨娘不是不相信,而是知道继女终究靠不住,她人老珠黄终究得嫁人,不如趁着现下尚有姿色寻个去处,左不过是为了嗷嗷待哺的弟妹,明珰不怨她。 明珰夹紧被子,手心里攥着西门老师给的新家地址的纸条,赶上胡同里相熟的人,她还能扬起脸打个招呼,说:小事小事,不用管我,林家公婆喊我过去呢。 她的确才见过林家太太,可她已经把人家拒绝了,她爱着真哥哥,不会再跟林家那位少爷有纠葛了。 走出胡同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焗碗匠和剃头挑子背着褡裢挑着担走街串巷,换洋火卖灯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明珰一不留神挡了路,还遭了句埋怨。 <a href="民国 第136章 一时间无处下脚,步步小心。 她走得极慢,说不清是怕碍事,还是心里不情愿面对现实,忽听身后传来浑厚的一声:铃铛! 爹?她猝然立住脚,回头看,心跳砰砰。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正在玩具贩子那儿挑东西,指着一个银亮的小铃铛对怀中幼女道,瞧,铃铛!叮叮脆的铃铛! 原来是这个铃铛。 被子太沉,竟有些脱力。 明珰只好倚在墙边,艰难地把被子搂了上去,又看了眼买下铃铛的父女俩,心里说:苏明珰醒醒吧,你早就没有爹了。 没错,肃奸委员会一直在找的爹爹其实早已不在人世,爹爹什么都没能留给她,除了让她对他死讯保密的嘱咐,以及一句要活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明珰喃喃咀嚼这句话,仰头看着远处的云朵,仿佛又回到了初知爹爹死讯的那一天。 就是那一天,她还不知道她所有的过去即将崩塌,她的父亲,她的家,她的生活天翻地覆,鬼魅一般甩不掉的特务们,过街老鼠般的汉奸娃名声可她得活着,她只能强打起精神,装作寻找父亲的样子 ,不仅是为了父亲背后那件事和那些人,也是为了自己,只要人们认为爹爹活着,她就是个有家有亲人的孩子,姨娘也不会轻易抛下她,可终究,这个谎言没能庇护住她。 她实在太累了,蹲下用腿撑着被子,脸深深埋进其中,现在再也不用强撑着笑了。 第84章 南锣鼓巷叁 她像小猫一样舔舐伤口,但只能舔一小会,生活还得继续,紧了紧棉被起身,如今姨娘嫁人,林家去不得,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她看向手里的纸条。 昨夜今晨她一直在对西门老师强调救命之恩,反复说要认做干妈干姐,其实这是操着一点小心机的,她知道姨娘一嫁,自己蹭不住老朱家这门亲戚了,得给自己找个下家,不然孤女的日子没法过,就拿刚刚房东拒赁房子给她就可见一斑! 老师家书香门第,婶婶安静平和、四个弟弟温润如玉,简直是上天送给她的一家现成亲戚。 唯一作难的是西门老师总叫自己当电灯泡,唉,她捏摸着手里的纸条叹气,老师邀请,自己顺势过去没啥毛病,可就怕老师邀请的本意又是叫自己去照明,方丞撮哄了好些日子才把心爱的人撮哄搬过去他那边,这才头一天自己就跟上去捣乱,多扫人家的兴呢。 算了,今天先去朱姥姥家凑合一晚,明天再做计较。 她重新把棉被卷了卷抱紧,动身往筛子胡同去,朱姥姥和朱大舅要在顺义吃席吃到三日后才回来,钥匙留给她浇葱,她打开门把被子放下,环顾四周,小屋灰蒙蒙空落落,突然觉得好孤单,她有点想真哥哥了。 于是锁上门,打算到辅仁大学看看真哥哥。 三月的北平,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胡同里驼煤的骆驼开始脱毛,微风一吹,迷了眼。她站住揉了揉继续赶路。两位妙龄少女罩着防风防柳絮的红纱巾结伴而行,叽叽咯咯地讨论着该上东城隆福寺附近的花集市,还是去西城护国寺的花厂子,她们要去买花,满口都是西府海棠和樱桃百合,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青春不就应该如鲜花般绚烂吗,明珰振作起精神,但胃里难受,不由得按住缓一缓。 家中破产这半年,饥一顿饱一顿害了胃病,今早在香山别墅吃得太丰盛,油水一大,竟然叫自己的穷胃有点承受不住, 一上午都在隐隐作痛。 丫头,干嘛去! 忽然这样一声,亲切响脆,她蓦地抬头,前面一个高大的男孩健步如飞地朝她走来。不是真哥哥又是谁,她一个激动,胃疼也顾不得了,乳燕投林般扑过去。 真哥哥!扑进怀里时,不自觉地滚出这一声呜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海潮关切道。 明珰想诉苦,不敢暴露身份。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却还要如此瞻前顾后,老天真是不公,叫她痛快哭一场都不能。 她只能说:我爹上天津了,姨娘打我,我离家出走了。 打你?!林海潮急忙拉她衣袖,我瞧瞧伤得怎么样。 明珰抽回胳膊,转移话题道:我正想上辅仁找你呢,你怎么在这? 我辅仁住不了了。 为啥? 林海潮差点忍不住想同她讲真话我其实是躲在辅仁逃婚,今天我爹派师兄抓我,又给我甩脱了。 可是不行,师哥说母亲已经把苏明珰接回了家,如此他和苏明珰的未婚夫妻之名在外人看来就坐了实。以林珰的性格,若知道她喜欢的是同学的未婚夫,肯定要吓坏。 还是先观望观望家里的进展再说吧,于是道:我前天搞翻了火烛,差点烧着宿舍,被赶出来了。 啊。明珰惊呼,那你没事吧,没伤着吧。 她满眼担忧,林海潮心里一软,感慨:丫头你还真是傻,怎么什么都信啊。 他只知道丫头傻,竟不知自己才是更傻的那一个。 明珰怕特务再返回来,带他往筛子胡同去了,一面走一面解释说:我同学的姨娘嫁人了,一家子都去了顺义,我借了她姥姥家的钥匙,打算凑合两天。 <a href="民国 第137章 林海潮听见姨娘嫁人筛子胡同姥姥家,那可不就是苏明珰吗,还好母亲接家去了,否则一准碰上。 筛子胡同逼仄狭窄,朱姥姥所赁的地方更是处于犄角旮旯,乱蓬蓬一座小院儿,东西厢房的横梁和窗户都塌了,灰扑扑两堆,正房倒是支楞着,但是常年落着锁,因此平时就只小南房朱姥姥一户人家,明珰带海潮来这里,不用担心遇到熟人,否则一打招呼,自己就要穿帮 。 上次真哥哥说他家在慕田峪附近的农村,远的没边儿,现在他被宿舍撵出来,回家不可能,找房子又岂是一天两日能找下的,于是心眼活络的明珰就盘算好了,先留他在朱姥姥家住下,好叫他慢慢租房子。 朱姥姥家不洁净,俩人一进门,明珰便指挥海潮打扫整顿,她是个习惯了动口不动手的大小姐,加上此时胃痛,更是小嘴叭叭,只管吩咐。她自己意识不到与这穷处境的不符,而海潮恰是个义气惯了的,一听招呼,立刻动手,一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炕上地下、水缸菜瓮、角落里的灶台、屋顶上的蛛网统统让打扫个遍,大小姐最会差遣下人干活,海潮像只辛苦的小蜜蜂,又像只大号陀螺,他虽然不是多么养尊处优,但家务活真是从来没干过,架不住苏明珰特别会指挥,一个钟头后,家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了。 时辰已是后半晌,俩人还都没吃饭,于是明珰又嘱咐他生火,自己则出去买菜买肉。 肉菜买回来,往案板上一丢,说:芹菜焯水、猪肉去皮,萝卜切丁、白米淘一遍上笼蒸 停停停!林海潮这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擦着满头大汗道,妹子,哥做饭是实在不会,还有,你怎么恁会指挥人,把我使唤的跟小媳妇似的,忙活这半天,比站一天桩还累。 他总算有点奇怪了,一个穷胡同的小丫头,指挥起人来怎么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 照理说,她跟方家宅门里的几个丫头年纪相仿,该是很勤快的,可她怎么看上去压根儿不会干活的样子?跟他们东家那几位娇小姐一般 他觉着不太对了,问:林铛,你上次说你爹破产了,你爹不会是大生意人吧? 明珰警觉,说:怎么会,那什么 男女之间的第六感有时候非常微妙,她此时看真哥哥的眼神,明明很清澈,却忽然感到不安,打岔说:真哥哥,你吃过黑肉烩菜吗,我做给你吃。 转过脸去收拾肉菜,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苏明珰啊苏明档,你也有这样一天,往日谎话张口就来,舌头都不打滑,今天是怎么了? 或许她打从心底不愿意骗这个善良的男孩,只是今天不行,她太需要他,过了今天吧,过了今天我坦白,我交待。 但转而想起真哥哥目睹自己在特务的追踪下吞掉纸条,求生欲立刻又占了上风,不,不能坦白,不能交待。 林海潮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随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着。 明珰感觉到身后的低气压,不许自己露怯,按了按不适的胃部,调动起自己强颜欢笑的本事,开始絮絮叨叨地做饭。她是前日才学了搅棒渣粥和烩菜,也是因为姨娘要嫁人了,怕她饿着,逼着她学了这两样,还没有真正实践过,此时做起来那叫个笨手笨脚,旁边的林海潮看她锯木头一样锯一把小葱,更是疑窦丛生。 饭熟了,俩人吃了一口才发现没放盐,明珰连忙给俩人碗里撒上生盐。 脸蛋红的发烫,没话找话地想把气氛活跃回来,于是讲起昨晚冒雨陪西门老师上山找方丞的事。 林海潮这半晌一直不在状态,随口说了句:哦,敢情是摆平了,我就说三爷厉害着呢。 也没多厉害,怪人一个,说话乱七八糟。 海潮问怎么了? 明珰把今早在香山卧房门口听到的讲给他听:方丞跟西门老师说赶明儿一起去照相,照相前得理个发,他说他不理寸发,怕扎着西门老师的大腿。 海潮心中疑惑着别的,一下子没听懂,当听到她说:头发怎么可能扎着大腿,胡说八道!时,他一口饭喷了出来。 呀!明珰嚷道,好容易吃顿肉,你还给吐了! 这句话说得太急,她自己没留神,尾音有点太谷方言化。 * 月色皓洁,洒在 1946 年的南锣鼓巷。西门家的男孩子们已经在各自的新卧房中睡着了,客厅静谧,西门看着壁炉旁的成化斗彩卷叶纹尊出神。海东一个钟头前行动了,今晚实在是个不眠夜。起身走进书房,灯掣就在手边,她没有打开,就着月光走近书桌,拧亮灯罩之下的台灯,光影疏离,椅子上搭着方丞临走时忘记的围巾,方格子的羊绒男士围巾,她轻轻抚摸,掌心一片柔软,和它主人心情好时一样温顺,她不觉拿起来握在手中 窗外月色如水,海东的行动是否顺利,她无法淡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钟表,一直这样坐到天亮,六点钟的时候,海东打来电话,遗憾地说夜里没有收获,只能明晚再行动了。 这个结果不意外,但焦心依旧焦心,她睡不着,拧开无线电收听清晨的广播,也是巧,刚收住频道,一个惊雷般的通讯传了出来:戴笠昨日因飞机失事身亡。 <a href="民国 第138章 她一震,倏地抓起大衣起身出门,戈亚民是江山帮派系,戴笠一死,意味着他的靠山倒了,马汉三恐怕再不会如之前那般忌惮。近日失联,会否与此有关? 她紧张万分,迎着清晨冷硬的寒风匆匆往辅仁去了。 办公室抽屉里,没有放进东西来,也没有拿走东西去,自己用摩尔斯电码写的信原封不动地躺在书本里。十有八九,戈亚民被盯牢了。 一夜未眠的脑子因为高度紧张而胀痛,电话忽然响起,屋里多数教员都去上课了,此时只有她和一位伏案做讲义的男教员,电话距离男教员近,他起身接起来,刚说一句话,立刻神情恭敬,随后说:好,您稍等! 男教员转过来低声对她道:西门老师,校长办公室打来的。 西门一怔,辅仁校长是德高望重的学界名流,更是政界关注的风云人物,她虽任教此地,只是个临时兼教的角色,几乎与校长未曾谋过面,这个关头忽然出现这样一出,由不得她诧异。 电话那边是校长助理,说有件学术上的事情需要外派她去。 这种情况极其少见,但比这更让人惊讶的是校助下一秒说出来的地址:居仁堂。它的另一个名称是: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 校助说:他们的车子已经在办公室楼下了。 西门下意识向窗外望去,一辆军用吉普静静地泊在那里。 第85章 南锣鼓巷肆 筛子胡同破破烂烂,野猫常在这里聚集,三月时节彻夜叫春,林海潮本就有心事,被吵得更是一夜未眠,此时看看破窗帘下面露出的天色,怕不是已经八九点钟了,他起身简单洗漱,然后到大门外透口气,昨天的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锔碗匠挑着扁担路过,疙瘩锤叮呤当啷地摆动,边走边唱 锔碗锔盆锔大缸嘞 看到林海潮,立住脚问一声:锔碗吗? 林海潮摆摆手,回头看了看灰扑扑的院子,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阔步朝胡同外走了。 步行到齐化门的电话局,给清心女中打电话,报上自己名字,请校役帮忙叫一下方团。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方团一听海潮找她,连忙跑来接电话。 海潮哥哥,你最近跑哪了,家里都急坏了。 海潮说我很好,甭担心。 七小姐,晌午散学回家后,帮我去东院看看苏明珰在不在我家。 甭提了海潮哥,你家正因为苏明珰迸磁儿呢! 方团简述海潮母亲去接苏明珰的事情,昨天去时被苏明珰拒绝了,回来遭到老伴儿的埋怨,于是今早又去,可没想到苏明珰已经退了租,人去楼空。 海潮几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过还是又问了句: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林当的女孩,是苏明珰的朋友。 没有,绝对没有这么个人。方团笃定。 海潮心道姥姥的,敢情自己被当猴耍了。 方团在电话那边说:谁跟汉奸娃做朋友呀,全校甭说学生们对苏明珰避之不及,老师都不拿正眼瞧她。 海潮一字没听进去,他自小长相俊美功夫过人,女孩子们示爱者众多,可他从未动过心思,唯独在林当身上起了喜欢和疼爱的情绪,竟没想到被愚弄!丫居然就是那个不学无术、贪财无知、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混在妓院里卖头花都不觉羞耻的苏明珰。她明知他的身份,却装模作样演这一出又一出的苦情戏码,惹得他心疼不已,每次看他心疼时,她心里是如何笑话他的! 海潮的脸色难看极了,方团虽然与他隔着电话,也感知到了他的异常,问:海潮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七小姐,今晚我需要你帮个忙。 如此这般嘱咐完,他挂了方团电话,然后拨给伍一帧,让他来一趟齐化门。 * 中南海,红墙掩映,绿水环抱。吉普车在居仁堂稳稳停下。 西门来的路上一直在思索:所谓学术上的事情听着像是个幌子,究竟是谁找她?竟能动用校长出面,言辞如此神秘,势必是为了避开肃奸委的耳目,是敌是友? 一位军人打开车门,她被带到居仁堂二楼。 宽大的房间里,一位贵妇在垂眸看报,西门乍见对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底又压上一层阴霾,原来是戈亚民的母亲。 之所以能松口气,是因为对方虽然算不上友,但也不算是敌,至少在汉奸案上是这样。而新添的阴霾,则是五年前与对方见面时留下的心理障碍。 想当年戈亚民对她一见钟情,二人相处之后,戈太太忽然空降。 西门的父亲是教授,学术界的大拿、教育部的官她是见惯不怪的,后来跟着方丞闯荡重庆,有钱的有权的更是见得多了,可从气场上来讲,能称得上是权贵、贵胄的,还真就只有这位戈太太。 西门对戈太太的最初印象是来自于戈亚民。虽然工作的特殊性让戈亚民养成了谨言的习惯,但遇到一心想娶的女人,却也不设防,一来二去的,西门对他的家境知道了个大概,也间接知道他祖父家姓黎。但由于戈亚民想拉近跟西门的距离,谈及家门时用词颇为低调,以至于西门没把此黎家跟彼黎家想到一块儿去。直到她见到戈太太,才意识到黎家是横贯前清、北洋、国民政府的权臣世家,家族成员大多盘踞高位要职。戈太太有个男向的名字,叫黎向权,面相也英气,甚至有点官气,还有几分霸气。 <a href="民国 第139章 黎家不同于普通的有钱有权,普通的只会看不起西门,而黎家则是压根看不着她,仿佛大象走路时看不着地皮上的蚂蚁,碾死了就碾死了,大象不会有知觉,也不会有代价。合该生为蚂蚁的竭力避开大象才对,偏偏宝贝儿子被迷得七荤八素,把西门这只蚂蚁推到了大象眼皮子底下。 西门至今都不愿回忆跟戈太太的那次见面,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当时的那种气愤和憋闷至今挥之不去。当时自己克制住所有的情绪,拿出了二十岁女子所能拿出的所有气势,用坚定果决的声音向戈太太发誓自己跟戈亚民绝无可能,并承诺会立刻跟他断干净。 她跟戈亚民当真绝无可能吗?从五年后的今天来看的确如此,可在当时,西门还来不及把对方丞的感情梳理清楚,就在戈太太的干预下中断了。这一断太突然,没给戈亚民的感情留下降温的时间,直接将他推入了不甘心的漩涡,为五年后他义无反顾为她杀人埋下了祸根。 如果当年给他们多一些时间,他们还是会分开,但戈亚民会放下这段感情,说不定再遇时早已成家,即便有心替她隐瞒汉奸罪,也不会那么不管不顾把他自己卷进去,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 前尘往事在西门的脑中闪过,送她进来的军人没有退出,而是阖拢门后为戈太太续茶。 五年未见,戈太太还是那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西门思忖戈母为何请她来见?是发现了自己又与戈亚民重聚?但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见面?怕不止这么简单。 戈太太眼皮都不抬一下,认真看完某条通讯才放下报纸,打量着西门道:西门音,你好手段,当年竟是我看走了眼。 戈太太声音并不高,但西门听的出对方的愤怒。 把亚民卷入到汉奸案,你的心机够深沉。 汉奸案!西门音一震。 你马上斩断和亚民的接触!我讲话不讲第二遍,今天对你破例一次,但也绝对是最后一次! 戈太太掷地有声。这世上大约找不出几件事,比自己儿子为了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而拼着政治前途尽毁的风险惹一身膻更叫父母崩溃的了。 戈太太在拿到方丞那只牛皮纸袋的第一时间是想弄死西门的。弄死个把人对她不算个事儿,五年前她就让西门在离开戈亚民和被消失之间做过选择,西门选了前者。那时她当西门是个头脑简单的小民女,可没成想竟是个心机深沉的妖女,五年后的今天,竟给他们家砸了个原子弹。 然而恨归恨,无奈儿子已经深陷汉奸案,投鼠忌器声张不得,一旦闹出人命,事情会失控,于是只能闷声不哼地背地里解决。 西门音虽未细想戈太太如何知悉汉奸案一事,但此时也已经看出她不会公开秘事,此番前来,愿景只是逼她离开戈亚民,和五年前的那一次一样。于是便也不再遮掩,粗略将她和戈亚民重逢的经过简述一遍,俩人的确是因苏韧案重聚,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此案由戈亚民经办,灭口佟之甫的事也是戈亚民后来告知她的。 戈太太本是只从方丞的材料中得知儿子卷入汉奸案,听西门这番话才知情况竟然更糟糕,居然儿子杀了证人,她心中骇然,但面上不能显现,打断西门道:我不关心这些,我只要一个结果,就是你立刻马上斩断跟他的关系! 西门音说:恕我做不到。 戈太太眯起眼睛,半晌道:你想要什么? 她主动谈条件,这在五年前是绝不可能的。也许是如今的西门音已经摆脱了少女时代的脆弱,心智更坚定成熟,让戈太太觉得不好拿捏,又或许是戈太太本就投鼠忌器顾虑太多,想着速战速决,总之她竟先抛了底牌。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因我而卷入这场是非,这是大恩大义,不比当初那简单的儿女情长,我无法再像当年那样果决离开,我得 你得报恩?戈太太打断她,你不配。 话音刚落,一本方音体直接甩在了西门面前。 西门了然了,之前种种恐惧担心,为了不让事情发酵连夜冒雨上香山此刻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但又一瞬,她心底涌起了一丝五味杂陈的难过既然戈家人知道了,那戈亚民也已经知道了吧? 戈太太见她若有所思,正襟危坐道:亚民看重仕途,少年起便立志做经天纬地之人,一旦佟之甫死因曝光,他的前程将彻底毁灭,以他的野心,你觉得他能承受那种硬生生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反差吗? 西门的眼底闪过复杂之色,道:夫人,您说的都对,可现在肃奸委调查的重点在他身上,我怎能一走了之让他代我受过? 区区肃奸委要什么紧,他们没有查到的可能,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 这是要为他们善后的意思,西门音了然,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她先低了头,道:谢谢您。 谢谢您让我不用再纠结。 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承诺的表示吗?戈太太看着她的眼睛。 西门没有回避,说:我承诺,从现在起,断绝与亚民的所有联系,比五年前更决绝。 <a href="民国 第140章 戈太太一句不再多言,侧头对那位军人说:可以了。 军人会意,立刻去摇电话,先安排轿车去西郊机场,再打电话给某某申请军用飞机飞南京。西门看出来了,这次戈太太来见她,与五年前一样并未让戈亚民知道,她不由道:夫人,亚民现在非常危险,军统和中统都在盯着他,如今戴笠一死 被打断!戴笠死了,还有毛人凤,毛人凤不行,还有旁人,他危险与否,不在你能力范围! 戈太太说这话的同时已经起身,心腹替她披上黑呢大氅,庄重威严,再连一束眼光都没有给西门,径直扬长而去。 夫人请留步!西门出声。 戈太太驻足,冷漠回头。 西门立在那里,柔是柔,却很韧。她道:夫人,您此番贵步来此,我希望不是在给我施压,而是寻求合作。我们应该把可能出现的变故梳理梳理,万一不能顺利了结,也好及时应对。 戈太太眯眼,西门此女,果与五年前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变故!我不会允许出现变故!你做到决绝掐灭他的念想就是了! 西门音:夫人,我相信您的能量,但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 她其实是想打个预防针。 戈太太听得懂,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西门补了一句: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戈太太脚步都没顿一下,那意思是:尽管放马过来,本夫人接得着! 第86章 南锣鼓巷伍 林海潮从电话局出来,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从哪里走,伫立良久, 最终朝对面的诊所去了,买了一大团纱布,问郎中:先生劳驾,可否帮我缠一下伤口。 诊所此时无人,郎中爽然答应,引他到屏风后。看他年纪轻轻,以为是磕着碰着了,撕了一小节纱布,不料海潮脱下黑色学生制服,露出了从后背到臀部到大小腿血肉模糊的伤。 从上到下,伤叠着伤,血混着肉,触目惊心。 这郎中几乎不忍卒视,拿起纱布打算裹缠,刚触到肌肤就发现烫手,看来这位学生高烧很厉害,大概也是仗着年轻硬撑着。 郎中禁不住丢下纱布说:你这个伤只做简单处置是不行的,已经高烧到这种程度,万一破伤风就麻烦了,你没带够钱吧,无妨,我给你上药,回头你补钱过来也行,不补也行,我既是遇着了,医者仁心,不能坐视不管。 说罢不及林海潮阻止,他便大踏步到外间取药水了,林海潮心中感激,同样是萍水相逢,今日遇到了好人,之前却遇到了苏明珰那样的坏人。 他的伤说起来话长,其实正是拜苏明珰所赐。前天他被师兄弟联合抓回去后,坚决不屈服,他对父亲说之前自己不同意苏家的亲事有讨厌苏韧干预自己生活的原因,也有赶时髦反对包办婚姻的原因,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爱上了一个叫林铛的女孩,绝不会和别的女子成亲。 他父亲在外义薄云天,在家却是一个极度顽固的封建家长,这导致父子关系长期紧张,从小到大他和父亲斗气没有一次赢的,可为了林珰,他想拼一把。他晓之以情,向父亲坦白对林珰的疼惜,第一次低下头恳求父亲,不要逼迫他放弃所爱之人。而固执如父亲,却被他的一套套理论和坚决的态度气得发昏,抄起家法就打了下来。 他咬牙受着,一声声我就是喜欢林珰绝不娶别人喊得满院都能听到,叫人闻之叹息,还是母亲实在不忍看他皮开肉绽的模样,寻死觅活地替他受了一板父亲才停下。 他被抬回卧房后的第一时刻便是忍痛伺机逃跑,成功逃出后,第一时间便是去齐化门找林铛,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在那路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他不能接受和自己度过余生的是林珰以外的人,也许这就是爱。 他自己也不明白,爱上一个人竟是那样的简单,完全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和相处,就那么几次,就那么几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林铛。 当他在齐化门看见她并喊出丫头那一声时,他真正体会到了钢铁绕指柔的心境,而林铛含着眼泪扑进怀里说她爹走了她的姨娘打她时,他知道她受了委屈,所以硬生生忍着身上的疼痛受了她那重重一扑,直到和她回到朱姥姥家,被她使唤的团团转打扫屋子,他一句没提自己的伤,他是个男人,他不愿自己爱的小姑娘在烦恼之时再为他担心 然而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 伤口上药包扎好后,林海潮谢过郎中,写了药水所欠金额的欠条,才告辞离开。 他回家了,一进门,父母正在因为找不到苏明珰拌嘴,他往地上一站,老俩口来了个大睁眼。 老爷子抡手就要打,老伴儿熟练地拦住了,然后作势拧了儿子一把,道:祖宗哎,伤得那样重,你跑哪去啦!你! 林海潮不接茬,直愣愣撂了一句说:你们不是非要我娶苏明珰吗,娶就是了。 老俩口闻言一愣,林老爷是个心思简单的,听他这般说,立刻松口气,心道臭小子总算开窍了。 然林太太斜眼瞧儿子,她可不是老头子那么好糊弄的,这里头要是没点猫腻她是不信的。 <a href="民国 第141章 恰七小姐方团挎着花书袋进来了,说同学最近见过苏明珰,她可以帮助打听打听。林剑阁闻言更舒心了,连忙叫她去打听。 林海潮说:七小姐甭受累了。苏明珰她一个小丫头能跑哪儿去,我去找。 林太太脸上泛起苦笑这小子哪是想娶苏明珰,怕是憋着坏要搞什么名堂呢。可想到海潮动不动就闹离家出走,如今总算肯回家了,贸然拆穿又怕激得他再犯糊涂,只好装傻没吭气。 * 苏明珰昨晚并未跟林海潮同住朱姥姥家,她虽然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但知道只有结了婚的男女才能睡一屋,因此昨晚她去西门老师家借宿了,不过这些天一连串的事究竟是叫她有些意识混沌,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杂院,看到小东屋和北屋门上都落着锁,才反应过来。当时暮色已沉,她咬咬牙索性去西屋艳红屋里凑合了一宿。 艳红正逢月事不能接客,所以收留明珰也无妨。 明珰惦记真哥哥,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往集市上赶。昨天虽然她笨手笨脚,做出的饭也难吃的要命,但真哥哥终究没说什么,还主动洗锅涮碗,就冲这个,她得把做饭这事儿给担起来。为着真哥哥一起床就能吃上热饭,她得早点买菜,早点做饭。 昨晚她向艳红取了做饭经,艳红男人没死前,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巧媳妇,做饭、种地、针线活无所不能。 明珰鬼机灵,让艳红教她做好吃便宜还容易的菜。她的小算盘打得哒哒响:好吃是要征服真哥哥的胃,便宜是要节约自己的开销,容易做则是她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做不来复杂的吃食,像那些北平著名的艾窝窝、糖耳朵、油炸鬼什么的,对她来说都太难了。于是艳红教了一宿,她只学会了做菜包。 菜包的材料家常的很,她在集市上跑了不到半拉钟头就买齐了所有。回到朱姥姥家,却见屋门没锁、人也不在。想真哥哥可能是去赁房子了。等真哥哥的同时明珰不闲着,先把大白菜一层层地剥,剥到最后只剩一个菜心。然后白菜帮子切弧形,无奈她刀工一塌糊涂,切得千奇百怪不说,还差点把手指头削下来。 在案板上一通惊心动魄总算收拾完了白菜,然后又忙不迭地做蒜泥拌酱。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可眼看着快到晌午了,生怕真哥哥回来饿肚子,于是也没耐心一颗颗地把蒜子剥干净,就忙叨叨丢进蒜臼子里捣。蒜泥拌酱之后还要炒麻豆腐,用羊尾巴油和青豆炒,可她想不起艳红说的去腥的办法了。算了,时间不等人,先炒出来再说! 林海潮回来的时候,菜包已经准备完毕,炒麻豆腐炒豆腐松和炒白菜丝拌在一处包进菜叶子里,然后蘸点蒜泥拌酱,递给海潮。 真哥哥,尝尝! 小白手托在手心上递过来,林海潮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伤。 你切着手了? 说着捉过她的手瞧了瞧,从裤袋里掏出早上在诊所剩下的药膏纱布。 伤口不好好处理会发炎的。他边说边给她处置,神情专注,不经意间俩人的脸离得很近,他那微蹙的眉头衬着鼻梁的曲线落在明珰眼里,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扑在手上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导过来,沁入了她的皮肤、骨骼,去往她心里更幽远的地方 她虽然是坐在炕沿上未动,但身体却不由自主以一个往远离真哥哥的方向紧绷着。焦灼中,她垂下滚烫的脸蛋,安静如鸡地任那跟细小的手指被真哥哥摆弄。 林海潮边包扎边絮叨:这几天别淘米洗菜了,碰水的事儿,都等我回来做,以后切菜的事儿我做就是了。 明珰虚虚答应着,虽然她定不会听他嘱咐,但总归领了这份心意。总算挨到包扎完毕,赶忙催他吃饭。菜包要趁热吃才好,她的刀工和火候虽然不佳,但毕竟得了艳红的指点,做出的味道竟然不差,海潮一气塞了两三个下肚。 看真哥哥吃得那么香,明珰一颗小心脏甜甜的,拿了一小片菜梆,蘸着酱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再看看眼前的真哥哥,顿悟了那句老话,有情饮水饱。 既然真哥哥吃着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明珰畅想着以后为真哥哥洗手作羹汤的日子,有些迫不及待了,对了,你房子找好了吗? 不太好找,好点的房子都贵,租远处的又怕你上学不方便。 明珰心里暖融融的,真哥哥这是要跟自己住一起吗。 不用考虑我,看到合适的就赶快租下来,我们好赶在朱姥姥回来前搬过去。 哪知真哥哥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时竟沉默了。 气氛异常,明珰被看得心里发虚,担心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父亲说过,女孩子不能上赶着,会叫人瞧不起。真哥哥沉默会是这个原因吗?回想一下,自从遇到了真哥哥,爹爹的话就被自己抛在了脑后。她好喜欢真哥哥,虽说她牵扯真哥哥的动机不纯,但日日相处下来,感情却已十分纯粹了。 可糟糕的是,从遇见到现在,真哥哥从未说过喜不喜欢她,更没有定义过与她的关系。一切都是她在主动下饵、自顾自地投入这一定让对方觉得掉价了吧? <a href="民国 第142章 短短几秒钟,她已经心乱如麻地假设了若干,又担心了若干,她试图做点什么来挽回自己的被动,一时想不出,先避开真哥哥的目光。 那个,菜包太干了,你慢吃,我去熬点粥。 孰料真哥哥的大手突然拉住了她的小手。 第87章 南锣鼓巷陆 明珰心跳砰砰,黑眼睛看着真哥哥。 林海潮的剧本应该是拉手、搂住、摁在炕上亲、然后甜言蜜语撮哄,直到她晕头转向这些撩拨女孩子的招数他做起来照说不难,但坏就坏在苏明珰的小手又糙又绵。绵的地方是原本的肌肤,糙的地方是冻疮结了的疤。这种触感让林海潮一下子顿住了,设计好的剧情顿时忘了个干净。 大眼对小眼几秒,忽然直球一记:林铛,我喜欢你。 苏明珰眼睛一睁,感到嘭得一声,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炸开,绽放出朵朵烟花,烟花散尽后,她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这一句来的这么突然又这么及时,作为第一次谈恋爱的少女,这一下冲击力足够大。 一下子话也说不明白了,晕乎乎地看着真哥哥。 林海潮错开目光,道:林铛,月底我生日,我的好朋友都会参加,你也来,我把你介绍给他们,好吗? 明珰心下喜欢。将她带入他的朋友圈里,是关系向前迈进的关键一步,她二话不说,立刻点头。 林海潮本是做好明珰不允的准备,谁知她竟这么痛快答应了,她难道不怕自己的朋友里有认出她的吗? 按下疑惑,林海潮道:那就这么定了。 对了,我有一桩娃娃亲,前天已给父母写了信,叫他们退掉了。林海潮一面说着一面留意苏明珰的神色。 苏明珰闻言相当赧颜,低下了头:不瞒你说,真哥哥,我也有桩娃娃亲。 没想到她主动交代,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林海潮按兵不动:是吗,哪家的? 林......邻居家的。明珰说着,抬起头道,但你放心,即便没有你我也准备退婚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不想连累他们,毕竟我家涉嫌啊好咸,盐放多了。 她话拐了个弯,但林海潮完全知道她缩回了什么话她不想因汉奸的嫌疑连累林家。 既如此,却又来攀缠迷惑自己?且嘴上说不愿连累,亲事却拽得紧紧,如此言行矛盾,怕不是在演给他看! 他哪知明珰并非拖着不退婚,她曾和林家尝试交涉过,只是林老爷子仗义,她落难之时主动退婚反而更叫老爷子欣赏了,这婚更推不掉。 然而眼下真哥哥已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必须果决一次了!放下碗筷道:我知道了,吃完饭我就去打电话,就说我已心有所属! 只能用这个法子了,不给林家后路,也不给自己后路。 饭后便出发了,林海潮看着她的背影,又一次动摇了,或许一切都是巧合?苏明珰并非是知道他是林海潮而接近他的?诚然她用了别的名字骗他,他不也用的伍一帧的名字吗? 苏明珰一路小跑,赶在齐化门电话局,电话拨通,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不出所料,林剑阁断然不允,盘问她在哪里,担心她的安全。 林剑阁说:你个小娃娃呀,什么真哥哥假哥哥,你这是被人骗了!闺女你在哪儿呢,伯父这就去找你。 如此苦口婆心,让明珰鼻子发酸,她有点想爹爹了。支支吾吾地道别挂了电话,回家后对真哥哥说不顺利,好在真哥哥也没有多失望。 其实林海潮哪里需要这通电话真能成功退婚,他太了解父亲了,不下猛药老爷子是绝对不会死心的,这通电话的意义在于他要让明珰亲口告知父亲她有了别人,有了这个前提做铺垫,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太阳落了山,夜幕降临,明珰抱着她的兰花被要出去借宿,没留神绊一跤,海潮下意识扶住她,一时忘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明珰敏锐感觉到了他的异常,放下兰花被去看他的胳膊,袖口一掀起,见他整条小臂缠着纱布,心疼不已,脱口问道:怎么受这么重的伤也不说!是谁伤得你! 说罢连忙卷他的袖子要看上面是不是也伤着了,海潮看到伤口又想起受伤原因,自嘲一笑,再不肯让她继续关注伤的事情,敷衍一时,明珰却担心起来,也不出去借宿了。 什么男女有别,真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要留下来照看着点。 穷胡同多是苦住户,夜里九点多人们都歇了,月亮地里悄无人息,林海潮枕着手臂看着暗夜中的屋顶,旁边的苏明珰刚刚睡着不久,气息还不是很匀,林海潮不敢翻身,怕惊醒她。 伍一帧此时已经在胡同外候着了,而东城那边,七小姐方团将在十点钟去东院,告知他父亲:她的同学打听到了苏明珰下落,孤女一人住在鱼龙混杂的筛子胡同,好几天不到学校,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不测。到时不用继续鼓动,侠义心肠的父亲会立刻赶来寻找。 林海潮只需要在苏明珰睡熟后,让伍一帧进屋替换自己,到时一场抓奸在炕的戏码就实现了,他究竟**,留了余地,知道母亲没有父亲嘴牢,害怕传出去影响明珰将来的名誉,他故意让方团在十点后再打电话到东院,因为母亲向来早睡,而林家班弟子最近多数都给三爷跑腿去了香港,父亲着急起来必是单独赶来,不用担心把事情传出去。 <a href="民国 第143章 身边人在咯吱咯吱地磨牙,呼吸变得绵长,料是快要睡熟了,林海潮于是起身下炕,轻手轻脚地穿鞋,忽然睡着的人呓语起来,他一顿,连忙屏息静气。 活下去活下去爹我会的,我活下去 林海潮心中一震,这才想起面前的人已经彻底无处可依了,他从来没做过坏事,之前他虽讨厌苏家,用尽手段想要退婚,可朋友们提的损招他半点不允,坚持底线,坦荡行事。这次若不是自己真真动了心却被肆意玩弄,他也不至于如此狠毒。 活下去爹 破窗帘遮着一半露着一半,月光照在苏明珰的脸上,小而圆,睡梦中的她双眉紧蹙,睫毛轻颤,满脸的隐忍,一点不像平日里的少心没肺,但这个样子是那么的攻人心肺,立在炕沿前的林海潮内心天人交战。 不知不觉,他从裤袋里掏出今天从家带出的所有钱,塞在了明珰的小枕头下。 虽说马上就天各一方彼此陌路了,但孤女一人究竟不易,希望她能独自生活下去吧。 他硬下心肠推门而出,胡同里忽然出现狗吠声,怕是伍一帧已经过来换他了,他连忙大踏步,还不及走到大门口,夸嚓一声,白茬木的破街门开了,随即跌进来一个黑影,林海潮意外,箭步上前,月光之下,一个血污模糊的女人趴在那里。 破门而入的动静大,屋里的苏明珰也被惊醒了,睁眼看见真哥哥不在炕上,一咕噜便爬了起来,她本就是和衣而睡,跳下地趿拉起鞋子便往外跑。 真哥哥怎么了?看见大门口的情形,连忙奔上去,啊,红姨? 是艳红,因着她的三个娃在乡下嗷嗷待哺,今晚例假刚走,就去外面拉客,不想被汽车撞了,回大杂院求助太远,怕自己撑不住,想到明珰昨夜说住在朱姥姥家,距离不远,于是勉强爬起,跌跌撞撞赶来,不料刚要拍打街门,便已支撑不住倒下了。 此时她已不省人事,苏明珰和林海潮也顾不得盘问,不约而同地道:快,送她去诊所。 林海潮背起艳红往胡同外奔去,背上的伤口剧痛,但人命要紧,他愣是挺住了。街角的诊所上着门板,苏明珰敲了好久才开门,赤脚医生一面系纽子一面查看艳红,只一眼,便挥手轰他们走人。 不成了不成了,要么想法子到城里医院,要么赶快出去,甭死在我这里! 林海潮这时满心只想着救人要紧,根本顾不上自己那档子事了,他把艳红放在电线杆子旁靠着,对明珰说:你看着她,我去找辆车。 明珰心急,也没想起这大半夜上哪找车,连忙扶住了艳红。 林海潮跑到后面宽胡同,二话不说把伍一帧撵下车,自己发动引擎走了。 载上艳红到达雍和宫附近的一家洋人医院,医护迅速推着艳红进了手术间,但同时护士请明珰和林海潮缴费二十五块,明珰傻眼了,呆愣住,问能不能容后再交。 林海潮腹诽,明珰下午透漏她有些存银在身上,够用来赁房子和未来一段时间的嚼谷,眼下如此紧急情况,她却不愿救急,究竟是个贪财不义之人! 海潮心中有了决断,转身要去跟医院借电话联系朋友借钱,不料下一秒,明珰说我给。 说罢,眼圈竟立刻红了。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从裤腰里掏出一只手绢包,展开后,里面是只破袜子,再展开又是一只袜子,再掏出来才是七八块钱。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若是两天前,这钱她说给就给了,但姨娘刚刚弃她而去,安全感丧失的当口,她也意识到赚钱真没自己从前想的那么容易,来北平好几个月,刨去本钱不算,她也就只赚了这七八块,给出去后,且不论吃饭的问题,自己那点小生意没了本钱也就没法做了。 可人命当前,她还是小手颤抖地递过去, 护士去接,却发现扯钱扯不动,抬眼看她,只见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你还救不救人啊? 救,救。 她嘴上说着救,可护士刚扯过来一点儿,她又扯回去。 林海潮眼看着二人拔河,不由出声问道:舍不得? 明珰说:我舍得,我舍得,我手面很大的,我们家以前做生意的,我才不在乎这点钱呢,呜呜才不在乎呢...... 嘴上说着不在乎,眼泪继续淌,手上继续拔河。 正在林海潮看她僵持不下,想要中止局面时,她忽然下定某种决心似的,闭眼,撒手,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背过身抬袖子狠狠擦了把泪,真哥哥,你在这里看着红姨,我出去一下。 林海潮以为她肉痛,要躲出去大哭一场,便也没说什么。 明珰跑出医院,这里距南锣鼓巷不远,虽然自己拿出了所有家底,可还差十七块,她只能去西门老师家试试了。 救艳红她义不容辞,想当初自己刚来北平,人生地不熟,在胡同里被地痞流氓拦住调戏,是艳红上来跟那些人假装打情骂俏、不惜被那些坏人捏奶摸屁股才帮她解了围,那一桩善意她永远记着。刚才护士说这钱恐怕打水漂,艳红的伤势太重,救不救得过来未可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那就得救! <a href="民国 第144章 南锣鼓巷的宅子里,落地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摆动着,时辰已是零点,西门音和母亲睡不着,时刻等待着海东的消息。为了打发时间,西门太太坐在书房织毛线,见女儿拿着两块肥皂在那里琢磨着什么,不由摇头,心道女儿看来比自己还要紧张,怎就摆弄起肥皂来了,唉。 大门敲响时,母女二人同时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物事出去应门,谁料来人竟是苏明珰。 西门老师,红姨被车撞了。 明珰虽然心急,但知道西门家有四个念书娃需要好生休息,这大半夜的,她不宜高声,进门后低声而紧张地讲了讲艳红的事,西门闻言连忙对母亲说:妈,快拿钱。 西门太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音儿,单就你前日领回来的薪水可远远不够啊,你又从不让动方丞的钱,这 西门音说:妈别说这些了,救人要紧。 一把抓过钱袋,对明珰说:我陪你过去。 说着就要去找大衣,忽然电话响了,她一顿,下意识跟母亲对视一眼,连忙过去接起。 是香山别墅的管家打来的,问三爷在不在这边。 海东今夜行动,三爷和黄春不在香山的话,必定是在金宅附近望风。 偏在这时候找,西门顿觉不妙,追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说有一个姓马的人刚才忽然打来电话找黄春,说什么军警往灯市口金宅去了。 西门惊惧,毫无疑问,自己被中统那几个人彻查了,才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把金宅关联起来了。 第88章 南锣鼓巷柒 西门顾不了明珰了,让母亲唤醒谨之去送明珰。打发他们离开后,才把刚才的电话内容告诉母亲,西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音儿,这可如何是好! 西门音强自镇定:这里到灯市口没多远,我们赶过去报信也许还不晚。 西门太太有点乱,一边去取大衣一边说要不要打电话给海中过来,海中是方丞派给她们的司机,白天候在这边,晚上就回方宅去了。 西门说不要,他赶过来也得费功夫,来回一折腾,未必赶得上步行抄近道快。 母女二人匆匆出门,隐入夜色。 出了南锣鼓巷刚走上长街,身后忽然有极光剧烈照射过来,两人连忙退后缩回巷内,贴着墙根紧张望出去,只见一辆辆军用吉普和军用卡车从深夜的长街上呼啸而过。 晚了,完了,她们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 谨之把明珰送到圣心医院,回去了。明珰小跑着去缴费,不料护士说钱已经交过了。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学生交的。 明珰一怔,真哥哥哪来那么多钱? 同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晚救命的那辆汽车也是他找的,说找来就找来,怎么回事?不过眼下顾不得琢磨这些,她先去看艳红的情况,手术室的门紧闭着,手术还在进行,明珰隔着门缝瞅了一时,知道担心也无用,于是四下张望去找真哥哥。 午夜时分,医院里虽然不比白天嘈杂,但人却也不少,有和他们一样匆匆赶来急救的,打地铺的病人家属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把好几条走廊都几乎占满了,唯独呼吸科门口稀疏少人,仿佛被清场过似的突兀空出那么一大块地方来。那里只有一个妇人和三个小娃以及真哥哥。 她一愣,差点就以为是真哥哥仗着功夫好,赶走别人,把那条椅子和那块地方据为己有了。 正要上前,听到身后有人嘀咕:愣葱学生,明知道肺痨还过去坐,实在瞌睡的紧打地铺不成吗。 听听,又咳开了,两个晚上没睡了,一直咳。 明珰心里一惊,想上去提醒真哥哥,抬眼一望,却发现他似乎是特意坐在那里的。 原来,林海潮在交完费后,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等手术结束,走到这里时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在条椅上睡着了,脊背上拴着一个娃、怀里抱着一个娃,但背上拴着的那一个因为带子松开的缘故快要从侧面栽下来了,海潮伸手要推醒妇人,恰听到人们议论这女人是肺痨,说她候诊两天两夜一直咳得没睡觉,便缩回手,自己在旁边坐下了,用肩膀抵住妇人背上的那个小孩。 明珰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看着。真哥哥并没有盹着,坐在那儿想心思,小孩的脑袋安稳地枕在他的肩上,然而当妇人晕晕乎乎睁开眼时,他却脑袋向后一靠,立刻假装睡着的样子。那是一种不让对方过意不去、不求回报的善良。 明珰心中狠狠一颤,感动和内疚同时涌了上来,令她鼻酸。 这样的真哥哥,自己却想拉他沉进自己的泥潭里,于心何忍。 她决不能继续下去了,骗谁也不该骗真哥哥,她要告诉他真相,她压根不是什么林铛,她是苏明珰,是汉奸娃,爹死了,家没了,她只有真哥哥了,对,她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他,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爱情泡在谎言里 * 南锣鼓巷附近的车声呼啸连绵,车灯一晃一晃地扫过街面,让这个春夜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西门母女紧绷着心回到家中,西门太太望着女儿深重的黑眼圈,此时分明已经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可越是这样越是忍不住要搜肠刮肚再想想法子。 <a href="民国 第145章 音儿 话没说完,突然见小四儿睡眼惺忪在舀水喝。这孩子觉本来就浅,这一晚上这么多事,早把他给闹醒了。西门太太只得先捺下心里的焦虑,哄着小四儿回屋睡觉。 外面纷扰的车声没有了,算时间,军警应该抵达金宅并将那里团团包围了。西门音不敢想此时金宅是何景象。方丞他们如何了?会不会已经被军警堵了个正着?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母女二人一震。 连忙出院到大门口:谁? 传来方丞的声音,是我。 门开了,方丞和黄春迅速进来。 西门对上方丞目光的那一刻,瞬间松了口气,她明白事情成了。 说起来也很悬,就在军警到达的三分钟前,海东才刚从房顶上跳下,远处的卡车声已经轰轰然传来,他们避开正路绕道回来的,若不是这三分钟的时间差,事情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书房里,方丞把物证交给西门,那是一份参与武器研发的科学家名单,西门父女的名字赫然在列。就为着这份名单,多少个日夜西门都无法合眼。如今它就在手中,她颤抖地逐字逐句确认,随即划了火柴烧毁。 名单在火光中扭曲翻卷,慢慢化成灰烬。重压卸下后,西门的脸上只剩疲态,整个人木讷又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过一点神,想起从方丞进门到现在,两人竟还没顾上说一句额外的话。 我给你倒杯水。 她端了水杯过来,却不想脚下一绊,水洒在了方丞的西装外套上。 方丞早就看出她黑眼圈严重,算起来,从确定了进入金宅的计划到现在,她大约已经两宿没合眼了,此时危机解除,大脑乍一放松,整个人难免混沌起来。 外套湿了水,西门连忙道:快脱了晾起来。 方丞却摁住她的手:音音,放松。 他早已察觉她抖得厉害。 今夜生死一线,不止他,方家、物证、西门家,差上毫厘他们便都要万劫不复,连他在回程的路上都觉后怕,她又怎能不怕。 都过去了。他在她身后,轻声安抚。 西门转身,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 从他们重遇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拥抱。 方丞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微微地颤抖,也不说什么,只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个人再没有言语。良久,感觉到西门平复了心情。方丞才再次开口,他轻柔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舍又无奈:音音,我得走了。 特务已经查到了金宅,必然也会连夜找他询问抵押一事,若是在未过门的妻子这找见他,未免引起怀疑,香山路远,好在方宅就在东城,他打算尽快回去。 西门也知道这个道理,送他出门。 西门太太刚才是前脚安排小四儿睡下,方丞后脚就来了。她一个过来人,不用想也知道女儿这时候怕是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对方丞的感激,况且还要处理物证说些机密话,时间紧得很。于是她索性就在客厅坐着,没过去打扰。 此时二人从书房出来,方丞百般温柔都浮现在脸上,女儿也柔情蜜意,好似一对新婚夫妇。这么一瞧,西门太太心中不禁感慨今天解决的不仅仅是悬在西门家头上的物证,还有女儿的终身大事!果然,人劝人没用,事劝人才行。经历了这件事,女儿跟方丞必然是心贴心,再没嫌隙了 西门太太一脸欣慰地看着女儿依依不舍地送方丞出了门。哪知在门合上的一刹那,西门音面色骤变,仿佛卸下面具似的迅速钻进书房。 西门太太诧异,连忙跟进书房,书房里西门音飞快把肥皂掰开成两块,把攥在手心里的两枚钥匙按压上去。 你偷了方丞的钥匙?西门太太吃惊。 西门音神色严肃,以最快的速度把钥匙的正反面都按压一遍,完全顾不上说话。 西门太太忧心道:难怪你一晚上在研究肥皂,合着是早就算计好要偷钥匙?这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西门头也不抬地忙碌着,沉声道:方丞复印物证了。 你怎么猜到的? 不用猜,我了解他。 此时大门被敲响。 一定是方丞发现钥匙不见了,西门边吩咐母亲,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妈,您去应门,尽量拖时间。 第89章 南锣鼓巷捌 西门太太无奈,悬着心等敲门声多持续了一阵,才应着声出去。 进门的是黄春,说三爷落了钥匙,让他回来找一下。 西门太太作势与他一起寻,西门少时也披着衣裳从卧室出来,三人仔细找寻一番,最终在书房的桌子下面看到了。 送走黄春后,西门太太这才低声数落女儿:早晚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猜忌? 西门则说: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妈,情是最靠不得的。 她裹了裹披肩往书房去了,检查刚才是否有疏漏,怕被黄春看出端倪。 她母亲跟进来语重心长地说:音儿,妇道人家太聪明不见得是好事,他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你还疑他,委实多心太过了,不是我说。 <a href="民国 第146章 西门音一边整理桌面一边道: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可我陪方丞经历了苦难、经历了战火、经历了九死一生,在我们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他的生意、依然是是如何挣更多的钱,就更不要说现在了。 她母亲没法子劝,只好道:从前不从前的我不知道,但如今他对你的心,妈是看在眼里的。 妈,您放心,西门音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我和他会结婚的,而且很快。 西门太太一怔,看着女儿数秒,终于欣慰,说: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总是突然拿主意。 西门音没再说话,戈太太的事她没必要告知母亲,但在戈太太面前表过的决心要尽快落实。 妈,不早了,去睡吧。 她母亲这半晌已是得了定心丸,面色十分舒展,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女儿的犟脖子脾气,想到刚才偷钥匙,不禁又唠叨一句:既然决计结婚,就更不该疑神疑鬼,你要相信他才是! 我相信的,西门音说,我相信凭着我和他共同的那些过往,还有失而复得的情结,我会在一段时间里被他放在首位,但不会是永远。 她说着走到窗前,看向纱帘外,胡同里漆黑一团,只有远去的车尾灯泛出一点幽光:方丞之所以是方丞,是因为他是天生的商人,金钱和事业才是他生命的主题。 还有戈亚民,知子莫若母,她还记得五年前戈太太见她第一面时说的话,戈太太说他们家的人是政治生物,戈亚民也不例外,诚然他确实爱你,可这种爱更多的是源于不甘心,不甘心你爱别人而不爱他。他保护你的底层逻辑是在跟方丞竞争,是为了赢、为了打败情敌 西门微叹一声,说:妈,您的女儿没有那么大的魅力,男人心和女人心不在一个世界里,那些摆在女人面前的深情,在男人那里是另一番道理,也是另一番行事逻辑。生为女人,若没有任何手段和心机,只凭着男人的护佑就想安然一生,那是不现实的。 西门太太倒也不敢太深入地探讨人性,她问:那你知道方丞会把复印件存放在哪里? 西门不解释,但她既做得出偷钥匙,自是心里有底的。她和方丞在重庆的那两年,居无定所,更没有密室保险柜一说,方丞每次结算货款回来都会感慨昔日在北平的金库和保险柜,西门知道他不爱带钥匙,嫌累赘又不安全,但有两枚钥匙从沦陷区带出来后从来不离身,牢牢收在贴身的衣袋中。 金库保险柜,她大概确定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了。 * 明珰在手术室外直等到天明,艳红才被推了出来。手术虽然比较顺利,但由于失血严重,能不能醒来还是未知。 医生把可能出现的危险如实告诉明珰,让她做好万全准备。明铛一个劲点头, 把医生说的全部记在脑袋里,医生走后,她看向病床,艳红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呼吸也微弱得仿佛停滞,不知怎的,这张脸和自己记忆中的母亲重叠起来,明铛眼眶一红,再也无法强装坚强。 她想起母亲去世前的情形。大夫说拖得太晚,只能让家属在一旁跟病人说说话,看能不能出现奇迹。于是,明珰就握着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整夜。 一如此刻,她上前牢牢握住了艳红的手。 红姨,你教我做的菜包,我做给真哥哥了,看他吃得香,我好开心。你知道吗,姨娘和朱姥姥都教过我做菜,可都不如你教的好你醒一醒,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她明明是想说点轻松的话题,可不知怎的,越说却越是沉重。 那天你说起你男人在世的时候,你们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可他一死,天都塌了,你为了养活孩子,不得不倚门卖笑。你说你羡慕我,羡慕我任何时候都是乐呵呵的,让人看着就喜庆。你说你的笑是假的,是咽着眼泪笑给人看的。红姨,其实我也一样。我当了十六年的千金小姐,突然一天爹死了家也被抄了。我从大小姐沦落成了汉奸娃,被所有人唾弃,那种感觉,就像骤然下了地狱一样。当时我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凭什么看周围人的脸色?他们越是咒我骂我,我就越是要笑,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 说到笑,明珰眼睛已经湿了。 后来我跟着姨娘来了北平,认识了你们,大家都那么善良,我还进了清心女中,结识了新朋友我以为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可那些特务又来搜家!然后,街坊们又都知道我是汉奸娃了 林海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听到明珰的话,脚步不禁停住了。 明珰说:我不怪大伙儿疏远我,要想生活变好,哪有这么顺利的。幸好我还有姨娘和弟妹,还有老师同学我想一切波折都是暂时的,只要我努力坚强,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学校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帮我补课业,还教我说北平话,那时候我的饰品生意刚开张,我就专门设计了饰品送给她们!我以为我们的友谊会天长地久,可是几天后饰品被退了回来,同学们都不跟我说话了原来她们也知道了我是汉奸娃,我一个朋友都没了直到前两天,姨娘也改嫁了,我终于连家也彻底没了。 <a href="民国 第147章 她低下头哽咽了一阵,然后继续道,红姨,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很痛苦,你不想再笑了。可是我爹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好好活着!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每当我绝望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念这句话,让自己坚持下去。红姨,现在我也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活着,好好活着!世间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林海潮沉默着,一动不动,最终没有进来,而是转身离去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报复苏明珰的意义何在。自己这点糟心事和苏明珰经历过的事情相比,简直是强说愁,报复这样一个伶仃孤女,他林海潮做不出来。 他心烦意乱地靠墙站在走廊上,抬头看看天花板,心中微微叹口气。 医院里的病人来了一波又去了一波,白炽灯昏沉沉的,明铛一直在试图唤醒艳红,起初声音清亮,逐渐沙哑发闷的,天亮后,艳红还没有醒过来,她想起真哥哥还在走廊候着,想他足够累了,先叫他回去歇歇。 从病房出来,看见真哥哥人灯一样正朝病房这边走过来。 真哥哥 林海潮步子很大,过来把一沓单据塞给她,这是最近五天的药物单,付过钱了,凭单取药,你拿着吧。 他做的是好人好事,但脸却是冷的,明珰没有察觉这种异样,脑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反倒因他的举动更为坚定,突然间的,她决定和真哥哥分手,让他恨自己,总好过叫他受连累! 她鼓起勇气,准备坦白,然而林海潮打断了,把检查了一遍的另一张单据又塞过来,说:这是器械单,到时可能医生会核对,也交你,行了,我走了。 他说着便转身大踏步走了,明珰一怔:我有话跟你说。 林海潮没停步,头也没回地挥挥手,走了, 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下,明珰忽然有一种空落落的荒凉感,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却无从捕捉。 汽车引擎发动,林海潮始终没有再回头,算了,他想。 * 军警将金宅翻了个底朝天,内宅外宅没有收获,但发现西角楼有一处疑点楼内的耐火砖有被撬过的痕迹,军警重新扒起来查看后,发现里面是密室。 看来咱们的推断不错,这里藏的一定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中山装扶了扶金丝眼镜说道,若非如此,以方丞的个性,断不会明知涉及汉奸罪还要牵扯其中。 旁边穿军装的特派员深以为然,苏韧案简单来说是一桩汉奸案,实际上,这个案子的背后,是一支多党派在争夺的军火研发、战备技术团队。否则,以方丞和戈亚民,一个商界翘楚,一个政界精英,凭什么不顾后果的搅合进来? 该案背后的科学家名单和科研数据是重中之重,戈亚民若将它们递交国府,足以换取与戴笠、毛人凤比肩的高位,方丞若用它开办军工厂,未来或可垄断整个亚洲的军火生意。 不是极致的权,就是极致的利!谁能禁得住这种诱惑! 穿军装的特派员想到这里,一脸寒意,对中山装道:槐主任,戈亚民我们逮不着把柄暂时不能动他,但现在去搜方丞的住所,一定能有所获! 槐主任摇头:非也,有些事情你不清楚。论在政府中的能量,方丞不比戈亚民好对付。 其实自从在大杂院遇到方丞后,槐主任就感觉到这公差难办方丞跟南京方面的勾连很深,跟北平站也颇有渊源,马汉三抗战期间在重庆任军统华北实验区区长时,实验区一半的轿车都是方丞赠与的。这还只是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更多了去了。就凭这些曲曲折折,他也不敢贸然闯关,保不齐触到上层哪一座大山头的利益。 那这条线就这么搁置?特派员问。 组个饭局吧。中山装道,把方丞和戈亚民弄到一张饭桌上,心里有鬼的话定会露出马脚。 穿军装的那人许是从后方回来不久,时而官话时而川话,此时笑道:槐主任妙噻,把这两个情敌捏在一块块,要闹修罗场了噻。 中山装哼哼两声:那可不一定,说不准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情敌化作难兄难弟,联手护花呢。 穿军装的说:那好嘛,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中午就请起。 第90章 豆瓣阅读首发壹 方丞没有等到特务上门,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夜未眠,天刚破晓便回香山了,山路颠簸,他在后车座闭目养神,夜里拿到的那份物证,确实是科研团队的名单,除音音籍籍无名、只够做个打下手的计算员外,其他人物都是行业翘楚,所掌握的技术更是令人高山仰止,即便这些人涉嫌汉奸,国府也绝不会对他们下死手,八年抗战已将国力消耗殆尽,现在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求才储才的论调天天在无线电和报纸上播报,完全可以确定这些人不会有太大危险,更谈不上掉脑袋,但为什么音音从最开始就表现的仿佛性命攸关一般? 琢磨一路,他最终断定这是个案中案,音音真正的危机并不是苏韧案本身,而是另有机关。 <a href="民国 第148章 不过猜测再多,也不及音音亲口坦白,先前物证没有到手,她满心防备,现在也该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了。方丞打算今天就请她上山问清情况。 不料刚到别墅就接到老槐的电话,这个时候请吃饭,必是鸿门宴无疑了。 他谈笑风生地应下,挂了电话后思索片刻,知道音音惦记他这边的情况,于是打过去告知此节。 西门刚起床,正在查东城方宅的号码想盘问昨晚特务有无找上门,不料他正好打过来,听到中统来这一出,颇为担心,问:单请你还是另有旁人? 马汉三也到。 西门一骇,莫非中统和军统已经联合布局了?不过担心也无用,只能嘱咐方丞见机行事。 方丞的声音一如平常,是让人能够安心的沉稳。 似是他那边有人敲门进来问事,他于是嘱咐她几句挂电话了。 西门神情有变,忽然放下听筒拿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她母亲正在客厅织毛线,见她要出去,说:今天别去上课了吧?熬了两个大夜,身子怎吃得消呢,跟学校告个假歇一日吧。 西门说:已经跟学校告假了,不过歇是顾不上,我要上香山。 她母亲一怔,放下毛线走过来,压低声:去偷那个 出口后觉得不受听,噤口。 西门音点点头,刚才挂电话前有人问方丞要不要用早餐,她清楚地听到那是香山别墅周管家的声音,毫无疑问,方丞现在已经从东城方宅回香山了。 方丞忌讳东城大宅门人多眼杂,习惯将机密材料存在香山别墅,在重庆时跟她说过。今天方丞这么早赶回香山,必是已经把物证复印件安置妥当了。晌午他要去饭局,正给了自己可乘之机,机不可失,她必须把握住。 她母亲忍不住道:音儿,咱们本是文文静静的人家,怎生落得这样一个急煎煎乱糟糟的土匪样! 西门音正在镜子前三下五除二地梳头发,闻言一顿。 她母亲又道:你看你一副弱柳扶风的躯体,天天激神撵鬼一般,像头小母狼似的。音儿,还是那句话,妇道人家,该糊涂就糊涂些吧。 母亲的意思西门晓得,她也不是要跟方丞斗法,戈太太约见后,她已决心和方丞结婚,哪怕方丞想提前上床也可以,只是物证复印件不能耍花招,这是原则问题。 她没言语,拿起坤包出门了,海中在大门口擦车,见她出来,连忙打开车门,她不习惯使唤人,且今天也不宜让海中一起上山,于是找借口推开了。 趁着方丞不在家上山行窃是个机会,但仍得有人把门望风,她于是先去圣心医院找明珰。 艳红死里逃生已经醒了,得知明珰替自己落了二十五块的大亏空,实在过意不去,请她跑去史家胡同的一户富室,找一位拉包月的车夫,叫顺子,是艳红早年的相好,因为苦人供不起三个孩子的嚼谷,艳红一直没答应跟他成亲,但眼下出了这么大事,能靠的只有他了,顺子一来,艳红死活撵明珰走,她不仅要念书,还要赚饭吃,艳红不想继续拖累她。 于是西门不等走到雍和宫附近,便老远看见明珰趴在五金店的窗户前整理乱糟糟的头发。她快走几步上去,刚提起上香山,明珰就面露难色,她本来打算梳好头去找真哥哥呢。 她没心没肺,跟西门老师讲了自己跟真哥哥的交集,昨天和真哥哥讲好在他下礼拜过生日时公开恋爱关系,现在必须赶在生日前分手,不能再继续欺骗下去了。 西门听她一口一个真哥哥,搞不明白林海潮在闹什么机关,顾不上听这些小孩子的儿女情长,她说:下礼拜还早,你先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再分手不迟。 她谎称自己听说方丞有一房外室并且有了私生子,但方丞死不承认,她想查明真伪,所以要上香山偷证据。 是方丞给私生子买房置地的契书,我也是刚打听到有这么一茬。 明珰信以为真,连方言都冒出来了:他都有娃儿啦,哼! 俩人在车行雇了汽车,赶到方音墅已是晌午,管家见她二位来,说不巧的很三爷下山了,西门说等等无妨。 方音墅前院是主楼,下房和后厨等都在后院,方丞喜静,仆佣不经召唤是不来前院小楼的,管家安顿好她俩后,回下房去了。俩人立刻按路上商量好的行动:明珰把住一楼客厅的门望风,西门到书房找保险柜,一般人的保险柜都会安置在议事的书房,但方丞藏得实在隐秘,她搬箱倒柜、爬到桌子下搜罗、甚至把角落里的花瓶都挨个移位查看,一无所获,只好又去搜卧房和客房,直至两个钟头后才发现衣橱里藏着的保险柜。 狡猾如方丞,果真不是常人能猜到的。西门插进配好的钥匙,却发现根本拧不动分毫,仔细一看,锁眼锃光瓦亮,明显是刚刚更换过。 糟了,夜里偷钥匙的行为被方丞识破了,不然他不会因为钥匙只离开身上五分钟就换锁。 她沮丧极了,现在看,似乎只能上斧头或菜刀,以蛮力砸开保险柜,毕竟以方丞的狡诈,再想有如此机会可就难了。 明铛随时待命,准备去后院厨房偷一把菜刀。 西门看了眼崭新的锁眼,冷静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a href="民国 第149章 强行破开保险柜,能拿到物证自然是好,可若白忙活,方丞那边定没法交代。 西门自知没人比他更了解方丞,他既然已经换了锁,就明摆着在怀疑她,又怎么会猜不到她有后手。所以物证复印件极有可能已经不在此处。她若真砸了保险柜,便是中了方丞的计。 难道真就这样算了? 方丞那样谨慎,必不会把机密放在方宅,昨夜到现在,他既得应对肃奸委,还要赶着参加饭局,绝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 思来想去,眼前的柜子极可能是障眼法! 西门霍然站起来,在卧室四下翻找,衣柜、床头柜、连同台灯她都翻了个遍,苦寻无果,西门心里着急起来。 这一番搜寻让她身心交瘁,香汗淋漓,支着床头想稍歇会,不料床头晃了晃,并不结实。 西门想到什么,唤来明铛一起推开床,果然见一钢制的保险柜隐在床头后的墙壁里。 在重庆那两年,家徒四壁,方丞也要置办一张稳当耐晃的床,他对床品的要求极高,若非想起这茬,西门险些就要错过。 锁芯和手中的钥匙完全不一致,是新型的保险柜,需得用特质的钥匙才能打开。 直觉告诉西门,她要找的东西必然在此。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拿定了主意,此次惊险得胜,足见方丞狡诈,下次她断然没这样好的运气了。 于是差遣明珰潜入后院,到厨房偷了一把斧头。 * 六国饭店门口,方丞的黑色道奇缓缓停泊,正对面一辆军用吉普也恰在同一时间停泊。 黄春下车到后面给方丞打开车门。 对方的司机也下车到后面打开车门。 方丞下车,对方也同一时间下车。 方丞下意识扫了一眼,对方也扫到了他,彼此认出了彼此。 彼此确认一秒眼神! 下一秒,俩人同时低头点烟。 心里同时嘀咕一句:妈的! 第91章 豆瓣阅读首发贰 接下去彼此把彼此当空气。但步调和方向太一致,同时进门、同时穿过大厅,又双双来到电梯口,世上找不出这样默契的。 身后的黄春心想怎就这么寸!难道俩人赴的是同一个局? 这俩都是唯我独尊的主,暗自拈酸还好,这要是面对面去刚,事情准升级到既生瑜何生亮的地步。 黄春不由捏把汗,心道你俩的脚步可千万别再继续一致了,更别是去同一个包房。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出了电梯,方丞和戈亚民不约而同地朝右拐,这下不止黄春尴尬了,他俩也都了然,知道着了姓槐的道。 果然,西崽迎上来了,恭敬地引领二位去包房,戈亚民微蹙一下眉,而方丞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包房的门开后,他道:仁兄请先。 一派大家风范,打了戈亚民个措手不及。 有道是把人放在交际场上,从军的不如为官的,为官的不敌经商的这说的就是商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特性。 方丞虽是个冷面商人,但多年混迹商界,到底比从事冷血职业的特务活泛些。 不过戈亚民怎能叫情敌得意,心道你圆滑是吧,那我就反着来走直线。入屋后方丞跟槐立发马汉三寒暄握手,他则赔罪说来晚了,上午审一个汉奸,那泼东西自称大实业家,死鸭子嘴硬,耗到晌午才交待。 气氛一下子尴尬,马汉三以为他不识方丞,连忙说:哎哎哎,吃饭不谈公事。 方丞保持着社交表情,不以为意。 槐立发:对对对,来来来,上座上座。 又吩咐西崽传菜,戈亚民说:我们谈话不宜外人在,小吴你候在门口接菜,服务生不用进来。 黄春见他把跟班留下,也不用三爷吩咐,自己也不走了,得体地去打理红酒,手法娴熟,像个酒保。 餐桌前四人落座,戈亚民拿出打火机点烟,一下没打着火,又一下还是不着。 忽然方丞说:黄春,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 黄春会意,连忙上前,砰的一声脆响,一只金灿灿的打火机燃着火苗伸到戈亚民面前。 戈亚民抬眼,方丞在火焰中笑,身着洋式手工西服配劳力士表,对他而言这种行头平常得很,但有戈亚民的军装和旁边那两位的中山装衬托,凸显了他的贵气。 二人隔着火苗对视的画面让马汉三和槐立发都尴尬了,还好戈亚民没继续冷场,他缓缓把烟就上去。嗤的一声,烟雾升起。烟霞缭绕间,对面的方丞像极了华丽的王。 叮的一下,黄春甩上了打火机盖子。 那打火机是从沙俄贵族手里买过来的,本是纯金打造,黄春嫌它单调,又镶了钻石和翡翠上去。 在座各位都是识货的,整个包间,算上天上的琉璃吊灯、地上的黄花梨家具,外搭室内摆件儿,加在一起都不如这小玩意儿贵。 连他妈小跟班都这么有钱,难怪九城闻名 戈亚民想起那次西门让他出面交涉金宅,西门坦言钱是跟方丞借的。方丞刚才这是什么意思?嘲讽?显摆?哼! 他一把摸出配枪,砰地放在了桌上。 众人一震,哪知他彬彬有礼道:抱歉落座太急,忘卸装备了,各位见谅。 <a href="民国 第150章 暗流涌动,这里边只有马汉三毛线不懂,被这一通气氛给闹的一愣一愣的,但究竟是特务出身,瞬间觉出不对了,一双精目朝槐立发看去。 槐立发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打圆场说:没卸装备不打紧,大家都是自己人。 接下去他介绍客人互相认识,向方丞介绍戈亚民,又向戈亚民介绍方丞,除了基本信息就是溢美之词。 方戈二人早在素未谋面时就把互相的底细扒了个一清二楚,哪还用得着他介绍,等他话音落下,彼此互甩一声幸会。 旁边的黄春心弦紧绷,那把枪看似随意放在桌上,其实枪口是冲着三爷方向的。这才刚进门,就如此剑拔弩张,他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香山别墅,西门音先试着砸了两下锁,觉得声音太大,恐怕会被后院仆佣听到,于是问明珰怎么办。 她明明知道法子,但师者尊严,太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不宜当着学生做,于是启发学生动脑筋。 明珰见老师倚重自己,被需要的感觉让她热血沸腾,平日十分聪明瞬间变成二十分,立刻道:好说,看我的! 哒哒哒跑出去,把客厅的留声机、书房的无线电统统打开,拧到尖利刺耳的最高分贝。 这不够保险,她索性到院子里按住厨娘的虎皮大猫,搂进怀里,假装逗猫,笑的咯咯咯。 里里外外制造着声浪,仆佣谁受得了这些个噪音,躲得远远的。 西门音不用担心砸柜子被听到了,抡起斧头砰砰砸,一面砸一面思索回头怎么跟方丞交代,没别的招儿,找到复印件我有理,不仅无需解释,还要反过来讨要个说法。 但若找不到怎办?使赖!摊牌!明要!方丞,我怀疑你复印了物证,老实交出来吧 不过这究竟是然后的事情,眼下解决钢柜的铜锁才是关键,她卖力地砸,一个钟头过去,手心磨起了泡,那锁依旧纹丝未动,外面明珰也很卖力,嗓子都哑了 西门连喘息的想法都不敢有,期冀着明铛多撑一会,也顾不得手疼,继续砸,钢柜上出现雨点般坑坑洼洼的小坑 六国饭店包房,美酒佳肴,主宾礼让,马汉三说起前日惊闻戴老板升天,想他事业未竟,在天上也必然是盼着能为党国锄奸铲恶,而今北平的江山帮只有戈亚民一人,希望他能和槐翁精诚合作,共同肃奸,以慰戴老板在天之灵。 这是受了槐立发来时的委托替他说好话,苏韧案之前是戈亚民主理,南京突然将槐立发派来,无异于横插一杠,来六国饭店之前他对马汉三说请这顿饭就是让其居中调解,安抚戈亚民。至于为什么请方丞,他的理由则是昨日未曾知会远丞银行便突击搜查金宅,有所冒犯,特此赔罪。 他本想就着赔罪的话题将苏韧案抛在明面上说,以观方丞和戈亚民的反应,然而刚说完得罪二字,方丞就给他接过去了。 槐翁无须介怀,倒是晚生要感谢槐翁盛情,让我得以和诸位相会。晚生迟到,先自罚一杯。 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迟到的不只他一个,戈亚民举起酒杯,说:方先生提醒的好,在下也自罚一杯! 也一饮而尽。 方丞看他用的竟是红酒杯!这是刻意胜我一筹啊,于是看一眼黄春。 黄春跟海东不同,他是三爷的一朵解语花,秒懂上意,立刻出去让西崽拿了更大一号的红酒杯。 接下去方丞一面斟酒一面说:久别重聚,晚生敬槐翁、马主任一杯。 马汉三正扶起筷子打算夹菜,闻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槐立发也被动地举杯对饮。 喝完刚要放下酒杯,戈亚民又端起来了,虽然杯子比方丞的小一号,但这次斟的是红酒。 说来惭愧,在下日夜忙于公务,槐主任光驾未曾接待,马主任虽是上级也疏于亲近,今日承蒙相邀,这一杯我干了,二位随意。 马汉三心道你们俩这是干啥玩意,吃饭不好好吃饭,一上来就喝个没完。 方丞朗声笑笑,又端起了酒杯:戈兄说的极是,我辈年轻,旁观失礼,不如陪走一杯。 他刚才尚且拿捏行止,不肯太过,因他明白槐立发这个局的性质,虽然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但也不能被外敌趁机下套,所以敬酒槐马二人,想着要醉一起醉,但看戈亚民这次这个架势,是炫耀海量?跟他玩鹰? 于是他率先一饮而尽。槐立发马汉三没辙,也再次干了。但是不出所料,方丞和戈亚民又开始哗哗哗斟酒了,这下马汉三不干了,捂住杯口说:你二位初次结交,看样子也是相见恨晚,你们单走一个。 马汉三因为佟之甫的无端死亡怀疑戈亚民,已经监视其数月,今天借槐立发做局之机,想趁着醉酒套话。 槐立发也是此心,连忙附和:对对对,你二位亲近亲近。 戈亚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之前没机会释疑,今日倒要给他们表一表清白,他们想他酒后吐真言,他就投其所好来个不设防,喝醉就喝醉!而旁人不知道的是,他酒风极好,喝醉后倒头便睡从不胡言乱语耍酒疯。槐立发已经查到他和方丞的关系,马汉三也很快会得知,借着这层关系,他即便有失礼仪,也有一半的原因可以被解读为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情仇虽然蹩脚,但却是最现成的理由,于是决定拼酒,他和方丞,谁不海量谁怂包! <a href="民国 第151章 满上酒,端起来,说:承蒙槐主任邀请,得以结交方老板这等风流人物,实乃戈某三生有幸,我敬方兄一杯。 方丞猜到他的意图,心道你他妈表清白却拉上老子,这是既要挡外敌火力,又要灭情敌气焰啊,小瞧老子量浅? 谁深谁浅可还真不好说!他打小跟着长辈学生意,多少买卖是在酒桌上谈成的,还怕拼酒? 拿起对饮一杯,随即让黄春把酒再次满上,儒雅地说:承蒙戈兄如此看重,我也回敬一杯! 接下去没完没了,你赞我党国精英,我捧你商业翘楚,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竟开始商业互捧,变着法地互敬互饮一较高下,旁边的槐立发见状摸不着头脑,按理说这两人都是利益动物,一方得手,另一方应该下绊子才对,可现在怎么觉得二人倒更像是单纯的雄性动物在争风吃醋 槐立发不太愿意接受自己的猜想,而方丞和戈亚民已经从红酒换成了香槟。 其实从在家接到邀请时,他二人就意识到了槐立发的用意,毕竟自己牵扯进了苏韧案,只是槐立发除了掌握自己跟西门好过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万一在酒局上被套出话来,暴露的可不止自己,还有西门。 抱着这个想法,他们各自都打定了主意来这儿装糊涂。只是没想到槐立发除了请自己,同时还请了那个野男人! 两个互相看对方是野男人的男人,见面不刚起来那是不可能。 喝酒是表象,博弈是真章,针锋相对、夹枪带棒。只见戈亚民要来一个大杯子,把红酒白酒香槟酒掺在一起,满满一大杯摆在方丞面前。 听闻方兄新婚在即,这杯酒叫花开富贵、子孙满堂,干了这杯酒方兄定然红颜知己满天下! 黄春看得直冒汗,前面喝了那么多,再把这一大杯混合液体喝下去还不得叫三爷横着出去! 方丞表情管理在线,说:花开富贵子孙满堂,这么好的意头,我岂能独享!不由分说也要了一个大杯子,给戈亚民也一样不落地掺了一杯。 戈亚民推辞:戈某哪能借方兄的福运,快免了免了 方丞道:哪里话,戈兄气韵非凡、清贵天成,今日你我共饮此杯酒,他日仁兄桃花遍地走。 戈亚民心里暗骂该死,道:方兄过誉了,戈某一介清贫小吏,哪有方兄之幸! 方丞不肯罢休:戈兄过谦了,不才纵有家财万千,也不及戈兄大权在握、乌纱加身! 戈亚民咬牙,当着上峰的面说他大权在握,不是故意挑拨离间?他冷笑着拿过自己的绿军帽往方丞眼前一放,说:乌纱容易,愚弟送你一顶,算作新婚大礼! 方丞盯着那绿色的新婚大礼,也咬牙了。 第92章 豆瓣阅读首发叁 气氛十分冷冽,旁边的黄春也怒了,姓戈的你过分了啊,都是头上顶着雷的人,差不多较一较劲得了,怎能还玩上了刺激!原本他知道,不论是戈亚民还是三爷都是在把握分寸的,看似争风吃醋,实际是假借风月矛盾在一致对敌,试图混过这场鸿门宴。 然戈亚民赠绿帽子这种举动,哪是在拈酸,简直就是在引战,大敌当前,三爷不好发作,怕是只能憋屈地吃下这一记闷棍了。 他跟着三爷的时间到底有限,三爷诛心的本事他没见过,那是一点不比姓戈的差,只见三爷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把那帽子推回,说:戈兄效忠党国服务大众,习惯了替他人做嫁衣裳,慷慨之至,不过方某却不能贪得无厌呐。 戈亚民为了西门可谓殚精竭虑,又是杀人灭口又是千金豪掷,但到头来抱得美人归的大赢家却是他方某人,这不是替他做嫁衣裳是什么!绿帽子你还是自己好好带回去吧。 黄春听懂了,戈亚民更听懂了,实在恨得牙痒。 方丞继续把那花盆一样大的酒杯递给戈亚民,说起来我更得敬戈兄,没有你们军人的守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日子都不得安生,更别说结婚入洞房,不踏实啊! 马汉三也想戈亚民喝醉,以便自己套话,但正着说太蹩脚,于是反着劝:不要了吧,戈副站长喝高了,哪能再喝。 这话立刻被方丞接了过去,道:原来戈兄是喝不动了,既如此 这种嘴上便宜,戈亚民哪肯叫他占,端起酒杯,将那万紫千红、遍地桃花咚咚喝下! 方丞也不甘其下,将那万子千孙、红颜知己统统饮尽。 马汉三和槐立发觉得差不多了,可以先问几句试试深浅了,但哪有他们开口的机会,方戈二人已经继续让两位跟班斟酒了,说什么相见恨晚不醉不休,仗着酒劲谁都不鸟。 黄春和小吴倒酒的手在颤抖。小吴低声对戈亚民耳语道:站长,吃点菜再喝。 戈亚民闻言面色一沉,吓得小吴连忙噤口,他那意思小吴知道:野男人吃了吗?他都没吃,我海量我用得着吃?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混账玩意儿! 黄春见小吴嘀咕在先,自己提示三爷也就不为过,于是借着斟酒低声道:三爷,上个卫生间再喝。 <a href="民国 第152章 三爷的眼睛如刀,野男人上了吗?他都不上老子为什么要上,没眼力劲的混账玩意儿! 黄春和小吴于是双双闭嘴。 旁边的马汉三不需要跟槐立发询问缘由,已经料到这两货是情敌,不然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干不出这等没水准的事情来。有权有势的人爱惜脸皮,是不允许自己当众失态的,但唯独遇到美人计是个例外,别说年轻人经不住,连老头子冲动起来都会撕胡子、砸拐棍! 不过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子是来套话的,又不是真给你俩支酒局子。 他说:别光顾着喝酒,来来来,吃菜吃菜。 他亲自拿起公筷布菜,槐立发也倾身辅助,方戈二人这才歇缓一阵,一人吃一口菜,槐立发见状缓了一口气,终于能够步入正轨了,然他这一口气刚落下去又提了起来,那两个冤家,眼前布好的菜不吃,偏偏都去夹桌子中央的那道乾隆白菜,然后不约而同停住了,在场的人不用琢磨,都明白俩人脑袋里想的什么东西:果然老子爱的菜也是野男人的菜!! 槐立发和马汉三暗道不妙,刚想打圆场还是迟了一步,那二人彼此看彼此更不铆,登时拍下筷子继续敬酒。 红的没了倒白的,白的没了倒香槟,槐立发彻底失了算,知道这场局白张罗了。 黄春经常跟随三爷应酬,总是随身带着解酒药。喝酒前吃一粒是三爷一直以来的习惯。然而先前落座的时候,黄春把药递过来,三爷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黄春只当他今天是不打算饮酒,谁知他喝得比哪回都猛。 现在黄春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上来小声问三爷要不要吃醒酒丸。 一边儿去!方丞真生气,也不看看对面的野男人,人家喝到现在,一没吃解酒药,二没喝醒酒汤,还不是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黄春倒好,一次二次地过问来,搞得自己人还没输,阵都要输了! 黄春被怼的没法子,连忙退后了,看来他今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等候将喝倒的三爷运回去!真是纳闷了, 三爷目前产业卖光,只等着出走,这种赋闲的状态下出现恋爱脑情有可原,毕竟闲着也是闲着!但那位忙得日夜颠倒、背负着掉脑袋的秘密连觉都睡不安生的特务头子,怎么也这样幼稚!恋爱中的男人果然智商为零 和他同样腹诽的还有槐立发和马汉三,他们暗骂王八羔子 槐立发扫兴地起身,道:马主任且坐,老朽去宽宽。 说着去到隔壁房间,拿过监听员记的笔记,通篇的废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监听员也不无失望,拔了根烟叼在嘴上,说:白干,都喝大了! 这时设备里忽然听到隔壁稀里哗啦的声响,槐立发连忙转身返回隔壁去瞧,只见马汉三被吐了一身。 十分钟后,包房里只剩方丞一人,他正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黄春兴冲冲走进来,说三爷您赢了,那个野男人出门就倒下了。 真的?方丞记得那家伙告辞时还人模人样,一边出门一边傲慢地系着颈间的风纪扣。 黄春说:真倒了,山崩地裂,副官招呼了几个西崽一起给抬上车的,您看您多厉害,还能站着 话音未落,方丞就顺着洗手台倒了下去。 不过意识还有一点点,口齿不清地道:解酒药! 他不要被抬上车,又坚持吐出最后一句:不许走不许抬不许西崽 黄春是个合格的手下,明白他的意思,仪态没有恢复前不许抬他上车,也不许西崽进来看见他的狼狈模样。 于是黄春独自费力地将他扶起,驾到套间的大床上,灌上解酒药,等着醒转。 * 香山别墅,西门音拄着斧头坐在地毯上喘息,钢柜终于打开了,果不出所料,她在里边找到了物证复印件。 猜测落成了现实,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当真看到了这份复印件后,她却只是叹了口气,找出火柴焚掉便罢了。她知道方丞复印这个名单,与别的人不同,他只是作为一个奸商心瘾难却,无非是临时起意,习惯使然,绝不是蓄意为之。 不过这件事究竟涉及重大,她得恼他一回叫他知道轻重。 她擦把汗,也不去管地上的一片狼藉了,打算歇歇,等方丞回来后再行算账。 扶腰去沙发上坐下,然而忽地灵光一现,之前她得到的情报是金宅西角楼有名单,但情报是否不全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自己跟方丞只说有名单,会不会方丞拿到后就只给了自己名单而把其他 她立刻起身去翻看那只钢柜,没有新发现,可是疑窦升起就怎么都按不下去,她的视线不觉又看向另一只保险柜衣橱里的那个。 方丞做生意有个习惯不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她犹豫数秒,终于再次拿起了斧头。 抡起正要砸,忽然听到明珰哒哒哒的上楼声。 西门老师西门老师,大门口进来一辆车。 西门音丢下斧头,说:稳住,别慌。 一面说一面收拾作案现场,弄好后匆匆下楼,从窗玻璃可见车子正在门口停下,黄春和司机架着方丞下车,方丞醉得人事不省。 <a href="民国 第153章 西门见状,忽然福至心灵,方丞醉成这样,岂不是偷钥匙的良机。趁着人还没有进来,她低声而迅速地对明珰布置一番,明珰低呼妙计,二人合计妥当,便往外面去迎人。 方丞醉的很厉害,但全身香喷喷,头发带着洗发香波的味道兼微微湿意,显然是刚洗过澡,奇怪,到底是去幽会还是赴宴? 黄春看出西门音的疑惑,避开眼神没有说话,他总不能告诉西门三爷为了赢,直直等到能站稳才出发的,出发前还洗脸刷牙泡澡一全套,连内外衣服都是黄春去东交民巷现买的呢。总算是潇洒倜傥地站着从六国饭店出来了,不过上车实在撑不住了,倒头便睡过去了 西门音协助黄春把方丞弄进卧室,借着给他换睡衣把他的外套和马甲脱掉,睡衣没换成,方丞就已经睡过去了,但至少马甲到手了。 有她照料,仆佣和黄春不需守着,各自散了。 明珰机灵地下楼掩好门,守在一楼客厅。 西门飞快地掏摸外套和马甲,要命的是,钥匙竟然不在马甲口袋里! 不死心,爬到床上把方丞上上下下摸一遍,在西裤的口袋边沿摸到尖锐的触感,但醉酒之人多数无状,裤子转了缝,口袋几乎压到了臀下,她试图拽正,但横向拽和竖向拽不一样,根本使不上力,布料握不住。 她于是尝试竖向拉住裤腿往下拽,这下有成果,但也有限,因为皮带卡着。 于是她爬上去解他的皮带。 解开皮带又解裤扣。 裤扣极小,赛璐珞材质,滑不溜丢,她今天本来重体力活干的多手脚发软,加上眼下有点紧张,以至于手滑得捉不住那小小的扣子,用指尖抠也抠不开,于是张开嘴,上牙咬。 别别别,我自己来。 忽然这样一声,她登时魂飞天外。 抬头时,手腕已经被方丞那有力的大手握住。 第93章 豆瓣阅读首发肆 方丞稍稍用力,一下子把软绵绵的她带到身上,随即位置一换,把她压在身下。 西门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不确定方丞的状态,试探道:你醒了? 方丞轻笑一下,鼻尖自下而上划过她的粉腮,最后停在她耳侧:被你折腾成这样要是还不醒 二人距离太近,方丞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挠着西门,痒意从耳朵钻进去直钻到心里,她想推开他,却发现一点力气使不出: 方丞,别闹,我就是给你换睡衣。 不要睡衣,不穿。 方丞商海浮沉这些年,多少人想拿美人计勾兑他,想爬床的也曾遇到过,警觉性早刻在骨子里了,若不是残存的理智觉出这是音音,早在她摸上他的第一刻,就将人一脚踹下去了 你喘什么?紧张成这样,又不是头一次。他莫名其妙地看她。 西门音哪是紧张,她是真累的够呛,抡斧子仨钟头,那样的重体力活谁能不喘。 她说话费劲,双手更是比面条都软,少气无力道:你下去,我好累 方丞说你想得美,把我浪上火来了,又叫我下去!他的音音生来体软,与之交欢,如卧棉上,简直销魂蚀骨,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鲜红欲滴的唇瓣,低下头,吻上去。很软很软很绵很绵,令人沦陷。 西门音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人像小猫一样被庞大的虎狼之物压着,后退不能,前进不得。 刺啦一声旗袍被撕碎了,方丞身上越发滚烫,她连忙说:做不得。 方丞不管,怎么做不得!都急的扒我裤子了,还做不得!一边吻一边松她的衣钮。他已是箭在弦上,八头牛也拉不回了,恨道:口是心非的小蹄子! 旗袍扔掉、乳罩扔掉、砰砰砰,一件一件落在雪白的羊毛地毯上 不行,有月事 方丞冲她鼻尖咬一下,笑骂:胡说!有月事穿这么薄的小裤? 疼 哪儿疼我给你揉。 他滚烫的大手抚摸在她的小腹上,看她的黑眼睛露出十六岁时的狡黠,不觉爱极,低下头亲她 西门音一边喘一边试着挣脱,但力气还不及外面被明珰摁住的那只虎皮大猫,加之丝绸大床绵滑如油,令人无处借力。 方丞不知何时已经把他自己脱光了,铜色身体和她雪白的肌肤贴在一起,强烈的色差把她刺激的攥着内裤夺路就逃。 哪里逃得了,连身都没爬起一点点,方丞按住她失笑道:你这是搞什么鬼,一惊一乍的。 西门的心房剧烈震颤,饥渴许久的身子早就被刚才看到的躯体点燃了,但究竟是来行窃的,抵抗几乎就成了一种下意识举动。护着白花花的乳,往床头退去,飞快思索对策,身下的丝绸太光滑,她不过只退出一尺,就被方丞拉着脚踝又拉回来。 方丞不许她继续作妖了,翻身起来,抱她到床中央,按定了,去撕小裤,音音力短不能护持,尽管手上极力攥着,经不住他把手衬起了腰,忽地扯了下去。身下人瞬间软面一样瘫在了丝绸里,饥渴的身子再也动弹不得了。 的确,西门音可耻地发现自己竟如此不济,轻轻一触,就叫她溃不成军,食色性,人一旦被欲望吞噬,所有身外事都化作云烟,身体的记忆盖过了所有大事要事急事,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一份生理性的满足。 <a href="民国 第154章 方丞也按捺不住了,将她搂在怀中,爽利***,怀里的人着了烫似的嘤咛一声回抱住他,一时间粉脸相偎、香肌迎凑、玉臂交挽,双腿紧缠郎腰后用的乃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糊涂姿势。 欲望会让人褪去所有伪装,或者说顾不上伪装,回归原始人类本能及本性,此时的音音再也不是那个端庄文静的西门老师了,浑身精光的她像剥皮鸡蛋一般娇憨白嫩,几乎有种孩子气。 窗帘没关! 欲仙欲死之时,西门忽然发现这一点。 方丞回头,果然天光大亮,虽然二楼无人能看到,给鸟儿雀儿瞧去也害臊,于是拆开俩人身体,独自下床,披上睡袍去关好窗帘,回来搂住再弄。 男人在这方面天生有悟性,他呵护为主、驰骋为辅,带着音音上天入地,出火入海,从前的哪一次都无法与这一次相提并论,失而复得久别重逢、欲仙欲死无比餍足但还是有点不足之处,就是小音音十分疲倦,软绵绵不愿动、懒洋洋似乏困,给它好物,它竟力小含不动,慢吞吞地吐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怎就累成这样?难不成没坐车步行走上香山来的?他问。 西门花枝乱颤,漫说顾不上答话,顾得上也不会答,她喘息更重,此时已不只是因为体力劳动过量的缘故,当真是欲火焚身给烧的。当发现身上人出现异状时抬眼看过去,见他竟在审视她。 怎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以为是保险柜的事被发现了,但就算发现了,也做不到在这种欲火焚身的时候计较吧。 方丞说:音音,你跟过去当真不一样了。 西门音一怔,转而恼恨,都什么时候了,瞎感慨什么过去现在的。心中这样蛮横的同时又连忙腹诽自己:不像话!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这般扫兴加自省,并没有压制住身体的饥渴,他还硬邦邦地住在她里面,怎能她也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银牙碎咬地喘息着看她。 方丞把她脸上的发丝抚开去,说:我们从前亲热,爱是第一位,可现在,你更多的是需要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他看着她,说:音音,我不喜欢这样。 西门触动,就像她断定他会备份物证一样,她也笃定他现在的一颗真心是实根根的真,她不禁伸手搂过他的脖子,吻他。 方丞一顿,含笑买账了,接下去更是不可描述地荒唐。事后他赖在里边不出来,严丝合缝地把她搂在怀里,细语呢喃地歇一阵,下边逐渐又雄起了,这是从前的规律,西门不依,她吃饱后再反应往往比他慢,想起此来的目的,挣着要脱离他的控制,结果被他抱进浴室闹腾一会,再出来又欲火焚身双双掉进丝绸大床里 窗帘密闭,巨大的水晶吊灯亮着,照耀着一大一小两具身体 * 明珰打着小呼噜歪在门口,昨晚因为艳红的事一夜没合眼,此时困得黑甜,梦见自己去找真哥哥,真哥哥黑沉着脸将她推到池塘里,脑袋磕坏,满脸是血,她一个激灵惊醒,只见那只虎皮大猫窝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她,尾巴耸起,似是防备至极,客厅里也静得出奇,走廊深处的落地钟响起, 阿耶四点了,她猛地跳起,没想到自己打个盹竟一个多钟头过去了。 糟糕糟糕,这样子望风可是严重的失职,连忙哒哒哒上楼,跑去卧室门口打算问问情况,耳朵贴上门的一瞬,听到嘎吱嘎吱好像床在摇,她吓一跳,低声道:西门老师西门老师 明珰西门老师的声音喘吁吁。 明珰说:偷到了吗?是不是在搬床?我进去帮您抬。 好嘛,一上来就卖了老师傅,但西门还没辙,得赶快把她哄离门口。 不用唔不啊呜 呀,喘得话都说不清了,还瞎客气啥!没事的西门老师,我歇好了,有的是力气 被打断:不用! 哦。苏明珰心想老师可能还是要严格分工吧,自己望风就望风,不用参与主要工作。 于是她谄媚而小心地低声嘱咐:那您小声些哈,声音太大了,被那个姓黄的发现可就糟糕啦。 百忙之中的方丞也被迫听了一耳朵,这下彻底明白了,这混账玩意果然昨天蓄意偷钥匙,而且今天趁他不在家来行窃的,又恨又爱,本来紧要关头身体没办法停下来,勉强克制着慢慢动,打算等她俩说完话再一泻千里,现在身下人那心虚的模样,亲爱至极,无法克制身体的欲望了,劲道和力度更大,而且他也早听出来外面人不用忌讳,根本就是个在男女之事上没开窍的傻瓜。 明珰刚转身走掉,又哒哒哒返回来了,心道老师您怎么还越来越大声了,过来耳朵贴到门上,老师在里头搞得阵仗好大,而且还低声说了句不准从后面。 明珰连忙说:没没没,我没去后面。 西门听她还在门口,想停下,身体却被朝后按着使不上劲,努力叫自己能够不喘不结巴地蹦出几个字:去别在门口 <a href="民国 第155章 啊?不在门口望风上哪望啊? 不望了,唔唔不用了 早就暴露个罄尽了,还望什么望。 为啥不望了,您偷到啦啊不准弄到里面?我没进里边我还在外边啊西门老师,您千万小点声啊,万一把方丞吵醒怎办,啊不对。好像有别的声音,耳朵使劲贴上门听,方已经把他吵醒了?睡那么死还吵醒了啊他打你啦 明珰急得拧锁,叵耐完全拧不动。 没打,明珰你离开门口 都啪啪啪了,还没打,哼,方丞你开门! 方丞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西门笑倒在软被里,低声骂道: 穷酸老师教出废柴学生!西门音,你这是捣什么乱! 俩人连在一起,硬的硬邦邦,软的软绵绵,动又不能动,说又不能说,明珰不仅奋力拧锁,还砰砰拍上了门。 忽然黄春的声音出现:苏明珰!你出来! 方丞低声道:这可是你学生招来的,可不赖我! 他俩侧卧在丝绸锦被中,西门的后背和蜜臀被窝进他怀里,下边还连得紧紧,里边这种情形,外面那种状况,真是叫西门恼得很,她捶了他一下,方丞你别过分! 方丞说:先脱我裤子的是谁? 西门不跟他纠缠,床上交涉正经事太不严肃,她挣着要起来,可他哪能依,疾风暴雨地带她达到极乐巅峰,然后才团在一起躺下了,多久没有这样肉贴肉地搂着了,他意犹未尽地吻她,喃喃说:本来决心把这件事放在洞房花烛夜,可是喝了酒没设防,被你睡了。 西门音在锦被里拧他一把,她今天的体力劳动和体力运动实在达到透支程度了,挣不动,索性也不管场合地点和氛围了,说:方丞,你为什么备份那个名单?献给南京邀功? 方丞知道她是故意说得难听,根本不吃这一套,在她耳旋处说:不要乱说,没有的事。 西门冷笑,说:你怕是没留意到床下的斧头,抱歉我把你的保险箱砸破了。 第94章 豆瓣阅读首发伍 方丞一顿,拿起她那面条一样酸软的手臂看看,怪道做爱时喘得跟小母狼一样,敢情是先潜入屋子里打砸抢来着 他从善如流地投降了:我错了,我承认我留了底子,你鬼心思那么多,我不得不防,万一利用完跑了,我上哪说理去! 又说:你的跑功我七年前可就领教过,应付不了。 西门本意也不是为了追责此事,只是要他先理亏心虚,然后交涉起来才能占着上风,她说:我信你这套理由,不过你得打开衣橱里那只保险柜,叫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其它。 方丞笑道:哪会再有其它,瞎多心! 你不开?那你是心虚! 她的尖指头拧他的腰肉,你开不开? 这是从前的体罚手段,他吃痛,说:好了好了,依你,先洗洗再开行不行,好歹叫我穿上衣服。 西门蹬他一脚,跟从前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情景一模一样,彼此爱着的两个人,一旦肌肤相亲,心的距离就不一样了,佯恼也没用,骗不了自己的心。 俩人洗漱穿衣后打开保险柜,里边没有她担心的东西,这才放了心。 方丞把她搂进怀里,耳语说:音音的玉乳比以前还绵 她笑嗔着推开他的脸,走到梳妆台前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问饭局上没出什么事吧。 方丞跟过来,从身后抱住她,看着镜子里心爱的影子,说:问题不大,但我们也要尽快走了,登报的事考虑的怎样了? 他也是白问,都睡到一起了,还有个不同意的吗?更何况戈亚民母亲就是他私底下让黄春找来的,还不知道火候如何吗? 西门从镜子里娇嗔一眼,说:你的手笔当我不知道吗?这次就罢了,以后不准算计我! 方丞暗中激戈太太出场,相当于把事情推了一把,让她再也不用纠结了,但阴招就是阴招,无论出发点如何,究竟是算计到了她身上,莫说现在,即使是十六岁那个单纯的西门音,却也是个有傲骨的,容不得任何人设计。 方丞明白,好声道:我那不是没辙吗? 他这是招供了,他明白西门知道了所有,但也明白她没动真气。 音音,当局者迷,人有时候就缺旁人推她的那一把,甚至只缺旁观者一句话,就可以打开一扇门。 他说得禅意,西门明白其中道理,说到底,就算没有方丞推波助澜,以她从前那么炙热的爱,重新沦陷在方丞的攻势下也是早晚的事,继续交缠下去,无非是让三个人都徒加痛苦,这样一看,方丞的插手也算是干净利落。 不过她从镜子里看着方丞的眼睛:这样的算计,不许有下次。 方丞回望着她,说:只要你不再动离开我的心思。 西门挣开他的手,方丞面色微变,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西门的眼睛,西门不禁心软,重逢这些时日,她早发现了,七年前自己的不辞而别让方丞面对她时一直患得患失。 <a href="民国 第156章 诚然,方丞是个贪婪的人,满腹算计、狂妄自大又狼子野心,还将这些用在了她的身上,可她爱他的时候,也爱他对自己的偏执、以及他这份远超常人的敏锐和狠劲。情爱当中,哪有对错可言。 不觉中,她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像从前闹别扭又和好时那样 二人柔情蜜意,到书房写好结婚声明书,遣黄春去登报了,明珰惦记和真哥哥分手的事,迫不及待想去找真哥哥,于是搭黄春的车下山去了。 西门音没走,无需方丞提醒,她知道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方丞猜想的没错,她家的危机不止参与那项军火科研那么简单,而是沾上了人命,他们杀了苏韧案最关键的嫌疑人罗药先。 团队之所以被打成汉奸,便是源于这个人。当初,日本人想笼络科研团队,众人皆果断拒绝,唯有罗药先动了歪心,他先是将科研数据泄露给日本人,后又暗中用电报将成员名单发到了北平日伪特务机关,且在名单末添了一句团队诸位皆愿为皇军效劳。高精尖的军火科研团队名单和科研成果在乱世中与黄金无异,名单的存在便已是将团队众人置于险地,更何况这名单末还有这样一句话!可想而知,这份名单如果面世,必会将团队众人钉上叛国的耻辱柱!日军投降时撤退匆忙,许多文件没来得及烧毁,包括这份名单。不幸中的万幸是,国军接管时勘查疏忽,阴差阳错让这份文件遗留在了西角楼。 三个月前,西门太太还在盼望着丈夫和女儿北归团聚,没想到等来的是罗药先的勒索和要挟。罗药先是在肃奸委盯上苏韧后潜入北平的,本意想设法偷名单,但屡试屡败后,索性打算筹钱跑路,他找到西门太太,以名单相要挟,西门太太惊惧之下到处举债,甚至不惜借了高利贷。 而当西门音经历苏韧被疑、团队人心惶惶分崩离析后回到北平后,才发现家中遭此巨难,一时间悲愤交加,当晚就扣下了来取最后一笔款子的罗药先,看到西门音,罗药先也是老脸羞惭,坦白了西角楼名单的事情。猝知此事的西门克制不住情绪与罗药先争执起来,争执声惊动了三个大一些的弟弟,他们早留意到这个男人多次鬼鬼祟祟前来,如今又与姐姐起了争执,少年莽撞,为了保护姐姐,动手推搡罗药先,混乱间罗药先碰到了桌角晕倒,奈何他正被通缉,西门不敢随便送医,只能去左安门诊所叫来舅舅冯经纶,但赶到时罗已经咽气,舅舅只好帮着他们将人趁夜抬到西山脚下埋了。 惊魂一夜,连舅舅也被裹挟进了人命案,且这人还是当局破解苏韧案的关键人物,杀了他等于替汉奸组织打掩护,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家人深夜从西山返回时,西门欲哭无泪。她此番北归,本是意图回来变卖家产田地然后带母亲和弟弟们远走高飞,结果却走不了了。 为什么走不了了?方丞忽然问。 西门说:因为我得销毁西角楼的名单。 方丞不理解,已经到了如此危急时刻,还管它名单不名单。 而西门则摇头,走固然可以保命,但却毁了全家甚至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名誉,那份名单,无论是肃奸委查到,还是被不相干的人翻到,都将致使他们身败名裂。 试想汪精卫的后人要承受几代骂名?更何况我们分明没有做汉奸,却要永远背着汉奸骂名苟活。 方丞了然,确实对于多数人来说,失去名誉有时候比失去生命更煎熬,他把她揽在怀里抚慰,说:你没有走,本想着偷物证,结果一个月后又冒出了人证。 他查得清楚,音音回到北平时,苏明珰还在太谷,苏比音音晚到北平两个月,物证还没处理清楚,又压上人证这块心病,可想而知,音音这三个月过的是如何心惊胆战。 西门说:方丞,我不是多么高尚的人,说实话留下来首先就是为了自己一家的名誉,但我父亲不是这样期望的,他是为了所有团队成员的名誉,他不希望他们和他们的科研成果再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所以你若真心和我结婚,不要打别的主意。 方丞说:不会的,复印那个东西只是怕你出尔反尔 西门打断他,说:不止。方丞,你不止这个原因,不信你问问自己的心。 方丞看她一时,才说:你放心。我不是过去的方丞了,有些钱可赚,有些钱不可赚,这是我这些年才悟到的天道。 然而西门音的戒备并没有完全打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将信将疑。 方丞不再延续这个话题了,低声道:明天你还来好不好,我等你。 西门音知他含义,笑嗔,没有言语。 他说:白天来仆佣不会起心,再不成还让苏明珰一起,好给咱们望风。 西门音一把打开他的手,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终究这一日开了头,接下去筹备婚礼的日子里,俩人动不动就去了六国饭店,颠鸾倒凤蜜里调油,狠狠过了几天神仙日子。 不过这是后话,且说当下,西门音穿好大衣正欲回家,书房的电话响了,方丞叫她稍等,过去接电话,西门独自走下客厅,吴妈拿着一张纸条进来了,说刚才收走三爷的衣物要洗熨时,发现口袋里有东西,差点洗掉,怕是要紧单据,就拿过来了。 <a href="民国 第157章 西门接过,打算等方丞从书房出来交给他,然而扫了一眼那纸条后顿时一惊,连忙低头细看,是用摩尔斯电码写的条子:音音,我不同意分手,五年前就说过! 西门音心跳砰砰,是戈亚民,失联数日的他,竟通过方丞给她传递消息。 今天中午的那个饭局,难道有戈亚民! 第95章 豆瓣阅读首发陆 纸条的后面还有一句:你尽快与他了断! 剑走偏峰的联络方式,冷酷霸道的遣词造句,她毫不意外,这就是戈亚民。若戈亚民能够轻易认输,戈太太也不至于三令五申,叫她决绝更决绝。 不要说什么知恩图报,离开他、断了他的念想是最大的报恩。 戈太太的这句话犹在耳畔。 仆佣退下后,西门把那张纸条撕碎扔了。 木然在沙发上坐一时,直到座钟响起,才意识到方丞打电话很久了,她起身朝书房去,发现方丞早已不再通电话,而是坐在椅子里抽烟,面色严峻,见她进来才稍做舒展。 怎么了?刚才谁来的电话。西门问。 方丞说:没什么,纱厂的琐事。 西门知他俗务多,也便没在意。 方丞问:结婚后出洋的事,你跟岳母提过了吗? 她没意见,她随我。 那你呢? 见她没有立刻答,方丞说:眼下物证销毁了,你的危机解除了一大半,过些时人证再一解决,你留在北平也高枕无忧 方丞,不用试探我,你知道的,我没有选择。西门语气坚定。 她回到北平三个月了,曾想过自己会因苏韧案无法解决而仓皇出逃,但没想到最终远走却是因为感情纠葛。在与戈亚民的关系中,她比戈太太看得更透彻:不论她如何狠心,戈亚民都不会轻易放手的!离开是唯一办法。 方丞看出她的决心,转了话题,他说:不要再琢磨如何杀掉苏明珰了,带她一起出洋怎么样? 他深知西门是下不去手杀人的,即使授意旁人代劳,也会一辈子背上煎熬的心理包袱。 西门音摇头,带明珰出走的法子她想过也试探过,原先明珰有姨娘和弟妹,她不愿离开亲人,现在姨娘走了,她又坠入了爱河,是决计不肯走的。 更何况,她对我并没有依恋到言听计从的程度,我们认识不过两个月,撮哄不动。 方丞则说:看来你的思维还停留在一个月前,那时候你我没有重逢,你是西门音,但现在你不止是你,你同时还是方太太,西门音只能有两种办法对付苏明珰,要么杀了她 ,要么撮哄她,但方太太不止这些手段,哄不动,那就直接绑了她带走,横竖有我在你身后。 西门被说服了,默了片刻,说:那便如此吧。 此话一出,如释重负,白皙的手无意识地回握住方丞的手,像当年在重庆每一次逃出袍哥追杀时一样。 方丞欣慰,音音的眼睛清粼粼湖水一样罩在小扇子般的睫毛下面,终于不再充斥着狡黠,恢复了当年的同心同德。 能让一个女人心安理得地接受其帮助的男人,才是这个女人真正爱着的、不将其视作外人的男人,音音现在对他就是如此。其实抛开世俗眼光不论只论情真意切的话,在九年前他们就已经是真夫妻了,没有谁比他们更深爱彼此,那已经不止是爱情,而是到达了亲情。 这种感觉无声而细密,令彼此感动,不觉间依偎在一起。 下山时已是近暮,方丞送她下楼,恰黄春回来了,说报馆安排了明天登报,西门心头发虚,戈亚民明天看到报纸后会做何等反应她不知道,但她觉得好残忍。 甚至感到心脏隐隐作痛。 她的神色没有逃过旁边人的眼睛,连一向粗线条的海东都感受到她的难过了。 黄春忽然说:光顾了说话了,少奶奶这是要回东城吗?黄春精明,从前几天就已经改口称西门为少奶奶了。 西门点点头,垂着眼睛把手套戴上。 那正好三爷。黄春说,要没别的差事,我也回家一趟,少奶奶搭我的车。 方丞的视线从西门脸上离开,说:让海东去吧,我还有话跟你说。 黄春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怕自己给西门音施压,把前后隐瞒的危机抖包。 而聪明如西门,虽然没有特别地留意他们,却也觉出些许不寻常,加上下午进书房时撞见方丞抽闷烟的情形,益发觉得疑影。但她暂时按下不表,稍后海东送自己下山再行计较,海东为人实诚,从前从他口中套话,一套一个准。 送走海东和西门后,黄春随三爷进入书房。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怕西门再生事端。前头是物证人证,现在是戈亚民,那男人的风采他见过,他不相信西门对他完全没感情,即便没感情,还有恩情在,现在她又是登报结婚又是筹备婚宴,怎能不刺激到那一位,万一引起对抗,到时耽搁了出洋,可当真要坑死三爷。 他忍不住出声道:三爷,南京那位又来打秋风了,他的秘书上午刚住进六国饭店,想必已经给您打过电话了。 三爷没有言声,但心情看得出十分沉重,点了一支烟在那里抽着。 <a href="民国 第158章 黄春继续道:上个月才刚提走一百万现大洋,这么快又来了。还有曹正玺,个老色狼似乎跟印老板断了,现在又在捧一个青衣,昨晚开戏,我让周襄理以银行名义送了花篮和银盾。不过他这次还不是想让咱再替他砸钱捧戏子,这次是代表财政部来的,胃口更大了。 一个两个的,张口闭口全是借钱,而且这些人说是借钱,其实就是要钱,说的更不好听些就是国库空虚,需要从富户身上刮油水。 三爷之所以决定出洋,绝不仅仅只是他对未来社会形势的判断悲观,而是他遇到了麻烦,国府在去年抗战刚结束那一阵子就觊觎上了他的财富,要不是南京那位通风报信,他好几次都差点掉进陷阱,虽然最终都给他躲开了,但他这么一块大肥肉,上面哪能轻易放弃,目前已经在陆续地进行舆论造势,试图给他扣上发国难财之类的帽子,说白了,他已暗中受到迫害,出洋的事情迫在眉睫。 原本计划和林家班一起随第三批资产出发的,偏偏那个时候重逢了西门音,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他竟留下来了,明面上说是为了以结婚做掩护,实则是留下来帮西门音,之所以迟迟不说实话,是他自负长袖善舞能够打点好上面延迟危机的到来,同时也自负西门音爱他入骨,一旦袒露真相,西门势必担心他的安危从而拒绝他的帮忙。 但黄春其实有点质疑:西门音真的还像从前那么爱三爷吗? 三爷,之前您不让提咱们这边的隐患是怕少奶奶过度操心,但昨晚物证得手,少奶奶的危机基本解除,现在咱们完全可以袒露真相让彼此都积极起来,您现在依旧不摊牌,莫非 三爷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说:西门心细如发,你去说这个话,不如海东效果好。 黄春一愣,明白了三爷的打算。 不过三爷可能要失算了,他之前不是没鼓动过海东,想让他跟西门抖露三爷的不易,结果海东振振有词,说男子汉大丈夫保护女人天经地义,打死不肯应,跟他那个犟脖子师傅当真是一个德性! 三爷,甭指望东哥,他不会讲的。 然而三爷却说:之前他是不会讲,现在不同了。 黄春一愣,不明白三爷的意思,但等傍晚海东回来后一盘问,竟然当真在路上跟西门把真相讲完了。 黄春问:是三爷叫你讲的? 没有,甭跟他说,回头又骂我。 他没吩咐叫你讲,你就讲了。那前头我叫你去讲,你为啥不去? 不是呀春儿,西门她左套右套,不住地套我,我没留神就讲出来了,她倒是把话听去了,还感动的什么似的,我可遭殃了,回头指不定得让三爷怎么捶杵呢。 果然,海东因为这件事,被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黄春在旁叹为观止。 不得不服三爷的精明! 他还以为三爷高尚到要做无名英雄,原来他是以退为进,借力使力,火候不到不出招。 可怜了愣海东,前脚被西门团团骗,后脚满心愧疚又挨三爷的骂,不用想,这次挨骂后,准得回头去跟西门埋怨,又将这红线系更紧。 黄春几乎能想象到九年前这三人在重庆是如何相处的 第96章 豆瓣阅读首发柒 西门音坐着黄包车回到南锣鼓巷,看见母亲在胡同口换洋火,于是开发了车钱一起步行往家去。 她母亲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问: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 怎么去了这样久? 西门太太关切地看着女儿,看她不复去时的精气神,担心是和方丞闹别扭了。 西门音给母亲看得不自在,她去的久是因为床上费了太多功夫,弄了不到七八回也有四五回,此时臀酸胯痛,并不拢腿。 我去了趟大杂院。她说。 此话倒也不假,下山时从海东口中套到话,得知方丞那些隐情,心道自己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结婚出洋势在必行,所以先没回家,让海东把她送到了吉市口胡同,预备把大杂院那个作为后路的小北屋退租,更关键的是顺便邀请明珰到南锣鼓巷借宿,免得她脱离了控制范围。 那她怎么没来?母亲问。 甭提了,说是跟艳红凑合几晚。 孩子气不是!那些个狼呀虎的跑顺了腿,她一个小人儿多危险。 可说呢,横竖劝不动,我只好叫她住咱那屋了,租子暂时就不退了。 明珰这一程子鬼鬼祟祟的,西门隐隐觉的不大对劲,但好在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胡同里此时无人,她把从海东口中套来的话说与母亲,希望母亲做好出洋的心理准备。 西门太太得知方丞竟是顶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留下来帮她们,不禁感动,说:方丞呐唉,妈从前错怪了! 西门也感动,说:虽然我猜他是趁着时机成熟,故意叫我知道的,但也 母亲打断她,嗔道:你这孩子!心肠怎就越来越硬,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猜忌!你是不是还在想什么怀璧其罪,到现在还是觉得方丞别有目的? <a href="民国 第159章 西门音赧颜,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已无法像十几岁时那样一腔热血地去相信一个男人。不论方丞还是戈亚民,虽然他们都为她付出了常人难及的心血,但名单背后的价值太大,又涉及那么多人的性命和名誉,自己是不是在抱狼取暖,这始终是她难解的谜题。所以对方丞和戈亚民,她除了感念之外,始终忍不住留一份质疑 暮色四合,母女俩低声细语地走着,西门太太盘算既然要走了,要不要给孩子们退学,西门音说万万不可,学要继续上着,家里一切行止都要和平常无二,绝不能叫人察觉出逃的意图。 倒是她需要跟辅仁大学辞职,结婚启事明天就要见报,作为方丞的太太,若再苦哈哈地赚那三瓜两枣的兼教薪水,难免叫人多想。 提及结婚启事见报一事,她登时骨鲠在喉,明天戈亚民看到报纸会有什么举动? 然而一切沉寂,不止翌日无消息,接下去的两天也风平浪静,她知道这有戈太太的作用,也有马汉三盯稍的阻力在,这俩人内外夹击,足够掣肘戈亚民,西门暗自庆幸,甚至期盼着这种状态能持续到自己出走那天。 虽说整日七上八下,但拍婚照、裁礼服等流程却也样样没耽误,方丞更是遇事从容的人,心中防范着南京的暗算,面上却游刃有余。 这日俩人在六国饭店私会,事后搂抱着小睡,床头的电话响了,方丞看她累得厉害,拿起电话后不敢高声说话,是海东从远丞银行打来的,说:三爷您不是说五点过来银行吗? 方丞说:这不没到五点。 那五点您过来是吧? 过去,有事说事。 海东的声音忽然远了,说:他四点来,您先宽坐。 显然不是在跟他说,方丞沉了脸:谁找我,怎么告诉你的,谁找都说我上了天津。 海东说:不是那些借钱的这回声音近了。 他咬牙低声打断:混账东西! 海东说:不是旁人,是关小姐。 方丞气得差点挂机,老子怎么就跟关小姐不是旁人了! 叫他挡驾,他偏是搭桥,愣葱一头,早晚被气死。 考虑到关小姐就在旁边,他不能失态,敷衍一声挂机了。 关小姐和他谈婚论嫁过两个多月,他那时也是被母亲逼急了,想着速战速决,看关小姐温柔和平,便想着就这样敲定了,最后没能成,也就再无交集,谁知海东给他下套子,叫他不见也不能。 发狠地下床蹬上裤子,看看音音正睡得实,便没叫她,给她留了纸条,叫她醒来坐海中的车子回去。 到了远丞银行后,海东在后门候着,看到他迎上来说:人在办公室等着呢三爷您甭生气,关小姐是来还戒指的! 方丞径直往前走,瞥了海东一眼,咬牙道:好得很!我穷得没见过戒指! 海东心虚地跟着:甭这样三爷,人家不容易,她父亲被定了罪后,一家子住进了大杂院,留着那钻戒至少够半年的嚼谷,可人家有骨气,瞅着跟您没缘分了,就要还回来。 方丞站住脚了,看住海东。明白了,这小子今天是故意给关小姐放水! 说实在的,能跟在大实业家身边混这么多年,海东不可能是个真愣的,毕竟方丞不是慈善家,要真来一个允一个,多少家底都不够败的。海东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评断,很多时候都在故意帮人通融。比如那些借钱调头寸的,若是实在可怜,他海东准要想尽法子把对方带他面前,很多人私底下都说:比起方家那些血亲,他和海东更像一家人,吵也吵闹也闹,但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似的分不开,连方家的少爷小姐姑爷们办事,都常常需要请海东先跟他通融一气,别人不敢先斩后奏,只有海东敢,今天关小姐这个情况也跑不了。 他恨铁不成钢,铁青着脸走了。 海东看着他的背影,颇为欣慰,三爷为了不重蹈过去的覆辙,拒绝和关小姐再有瓜葛。但有些事并不是逃避了就可以算作没有发生的,不如在结婚前将一切整理干净。否则既对西门不住,也对关小姐不住,做男人不能拖泥带水。 三爷走到楼梯口时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问:什么钻戒?哪来的钻戒? 海东走上前两步说:重庆时买的呀,你当时说要结婚就快点结,不然耽误生意,相中了关小姐后,就叫我去黑市上买,我问你买啥样的,你只说越大越好,我就买了最大的,得有半斤重。 三爷早就走了,他站在楼梯下把这一通话对着背影说完。 关小姐在办公室坐着,方丞进来,礼数周到地寒暄并吩咐人倒茶,刚打算说什么被闯进来的人截了话头。来人是一位银行家,方丞在银行门口下车时被他看见了,连忙叫停司机折返回来,大腹便便地追上三楼,好不容易逮着他,说个没完。 打发走这人,关小姐的茶已经凉了,方丞喊人添了新茶,二人重启话头,思及刚刚的怠慢,他说:令尊的事情我听说了,若有帮得上忙的,关小姐不要客气。 关小姐默然看着茶几,良久说了句:不会的方先生,我落谁的人情,都不会落你的人情。 <a href="民国 第160章 方丞一怔,恍然意识到某种微妙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去年那场谈婚论嫁是给父母完任务,而对于关小姐来讲,可能却是动了情,念念不能忘怀。 气氛凝固,黑丝绒的饰品盒在茶几上放着,关小姐说:在报纸上看到方先生的结婚启事了,恭喜。 方丞说声谢谢,居然感到了些许拘谨。 关小姐并不多坐,把黑丝绒盒子往前推了推,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关小姐脚步迟滞了,她紧攥手心,仿佛在做极大的心理斗争,终于她转过身来,道:方先生,我有一个疑问,放在心里八个月零五天了,其实不该再提,可我难却心结,还是想要个答案。 关小姐但问无妨。 方先生,为什么? 方丞不解。 关小姐说:为什么贵府连订婚日子都选好了,却忽然变了卦? 方丞一怔,说:莫非令尊没有说? 关小姐眉心一动,隐隐有了猜测 :此话怎讲? 方丞说:令尊不看好在下,希望另觅贤婿。 我父亲找过你? 是的。 去年一开始相亲的时候,他二人是由冰人引荐、双方母亲做主,因为两边的父亲都在沦陷区,而正当选了订婚日子后,关父忽然到了重庆,一得知此事,立刻约见了方丞,直言不同意这门婚事,希望他不要再与女儿往来,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大致就是看不上他从前在北平时的名声,骄傲如方丞,自然是果决地退出了。 关小姐眼神一跳,心如死灰地说了声抱歉,缓缓转身。 方丞自认和关小姐并无情谊,可这阴差阳错也耽误了她,于心不忍,不禁出口道:关小姐,我以为你知道。 话点到即止,但关小姐听懂了他的好意,他是在解释当年他再也没有联系她的原因,也想叫她放下。 关小姐轻声说了句谢谢,挺着脊背走了,确实也是个有钢骨的姑娘,难怪她的父亲当时不从自己女儿入手,却从他这里入手劝退。 他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才转身,赫然看到对面楼梯口站着音音。 他尴尬了一下,问你怎么过来了? 西门看着他一时,然后平静地走上来,说:你钱包落在六国饭店了。 钱包递给他,不打算进屋,说:我回去了。 他说:刚才那是关小姐,跟你说过的,去年 西门说:不用解释,你去忙。 这时襄理带着天津分行的行长过来了,她转身走了。 从六国饭店过来时她没有坐海中的车,此时出了远丞银行的后门,花市大街已经起了灯,夜市开张,街面上卖小金鱼的、卖沙雁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每走一步都是喧闹温暖的烟火北平,但这样的北平仿佛不属于她,穿梭其中,唯她落寞。明知不应被方丞主宰情绪,可看到他目送关小姐离开的眼神,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穿过闹市后,心才静下来,一恋爱就变得心思敏感,像那个十六岁的音音,这样是最讨厌的一面。 自己已不是沉迷爱恋的青春年少,算了吧。 到家已是夜里八点,往常这时,弟弟们早已在灯下温课,母亲也已一边织毛线一边在等她。可今天例外,家里黑蒙蒙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她狐疑地开门进去,立刻顿住了脚。 黑暗中,一点火光忽明忽灭,像赤色的瞳,在寂静里盯着她。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烟,随着火光暗淡,他唤了声:音音。 第97章 豆瓣阅读首发捌 夜空中挂着一弯月牙儿,西门太太从前不喜欢这种冷钩子一般的月亮,冷清、凉嗖嗖、不及圆月祥和,但现今不同,物证解决,她看什么都是满意的。 就着这幽蒙蒙的月光,她和四个儿子从什刹海抄近道回家,今日也是可怪,孩子们刚散学回家,就有穿制服的人来敲门,通知最近传染病盛行,让全家到鼓楼西街附近的医院筛查。她没多想,连忙带儿子们出发了,没让司机送,不习惯做那阔人的排场,再者她要强,虽说姑爷等于半个儿,但她做不来那贪得无厌的丈母娘,如今住着人家的宅子已经气短,仆佣是坚决不用的,自己烧菜做饭心里舒坦。 夜风习习,谨之背着小四儿在前,二的和三的在后面边走边聊作业,从后海那边传来小贩的梆子声。 包子嘞烤白薯嘞热乎的 煮蚕豆五香烂乎的热蚕豆嘞 在哥哥背上打盹的小四儿忽然醒了:妈,妈,卖包子呢,卖蚕豆呢。 声音细细小小,做母亲的心软,说:咱胡同口也有卖零嘴儿的,等会子到地儿给你买。 出来急,四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饿是一定饿了,只是大些的那三个乖,一声不吭。 再行一段,到了胡同口,果然有贩子在路灯下吆喝。 竹篮子上面苫着洁白的小棉被,打开来,热气扑面,香气冲鼻。 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一只包子,蚕豆也来点,几文钱一勺,搁在叠成三角形的纸包里,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西门太太从后面瞧着甚是温馨,路过粮油店看见还未打烊,于是买了白米精面,割了一条五花肉,打算明天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a href="民国 第161章 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幸福,想着回家同女儿分享,走到家门口却觉着不对,客厅和卧房黑灯瞎火,只有书房朦朦胧胧有些亮儿,想是开着台灯。 音儿。进屋后狐疑地唤了一声,书房里传来闷闷的回应。 西门太太把米面肉菜交给谨之,嘱咐孩子们去温课,一面拿下披肩一面往书房去。 一进门就看见女儿在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她看看烟碟里那卷曲的纸灰,又看看女儿,诧异问道。 女儿的脸上映着跳跃的火光,头也没抬地说:方丞和林家班往来的密电被人截获了。 西门太太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那种东西一旦做为证据被举报给当局,方丞甭想走了,牢狱之灾躲不掉。她脱口道:什么人截获的 但话没说全,心里已经猜到什么,刚刚进门时觉出客厅有烟味,不禁问:有客人来过? 音音看着火光,许久才说出三个字:戈亚民。 西门太太了然,能截获商业电台并且破解的,除了戈亚民还能有谁。 书桌上有一张纸,远看龙飞凤舞,她直觉有异,走上前看,上面写着 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双方早已恩断义绝,现本人申明之前的结婚启事无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二十二日书。 苍劲有力,男人的字体。 西门太太瞬间觉得害眼的毛病排山倒海般地犯了,身子不支,滑坐在凳子上,半晌才喃喃道:难怪当初你说不能也不敢。 火光渐渐熄灭,西门音疲惫不堪地双手支额,今天的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否则自己上次也不会跟戈太太打那个预防针:夫人,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当时戈太太给她的答复傲慢无声但却非常坚定,正因为戈太太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态让她产生了侥幸心理,认为戈太太若能把控住局面,她也就无需去走恩将仇报那步棋。 但眼下如此,她不能继续观望,得下决心了。 妈 她打算告诉母亲自己接下来要做一件很不近人情也很冒险的事,但对上母亲忧愁的眼睛时,又咽了回去,何必让母亲跟着担忧呢,她于是转口道:我明天先去香山,跟方丞商量商量。 西门太太不可置信:方丞也知道戈亚民? 见女儿点头,西门太太简直纳了闷了,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女儿和方丞,说私奔就私奔,说复合就复合,这就罢了,中间有个第三者竟也视而不见,这俩人,这天生的是一对怪类。 罢了,她看不懂,也没法说,满心还在被那张悔婚启事搅扰着,她推过去道:这个怎么办?戈亚民既然写了出来,势必就是要让音音明天天一亮就去登报的。 音音拿过去放进抽屉,说:先不登,跟方丞商量完再说。 她现在两头难,一头要与戈亚民赛跑抢时间,一头要和方丞坦白自己的这段旧情,虽然眼下戈亚民对方丞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方丞装作不知,那是碍于男人的尊严,她本来庆幸他这种翻篇不提,如果没有今晚这个插曲,打算永远将戈亚民这个名字尘封心底,但此刻变故已生,逃避无用,她既要行动,就有出现差池的可能性,万一影响出洋计划怎么办? 所以必须知会方丞,凡事有商有量才是夫妻之道,误解来误解去没有意思。 一夜无眠,翌日一早,她出发往香山去了。 时三月下旬,风和日丽,正是人们上香山踏青的时节,沿路游人如织,出了西直门,经过万寿山、杏石口、八大处,始终车水马龙,北平人讲究老三点儿,所谓吃点儿,喝点儿,乐点儿,日子可说是过得有滋有味,从前西门他们家也和多数北平人一样悠闲,到了礼拜天的闲暇日子,她和女同学三五成群地往郊外走,那些残垣断璧处,长出三五支说不上名字的花儿,野趣不亚于皇家园林的趣味。现在的她虽也行在郊外,却再没有当年的兴致,按照戈亚民的耐心,她今天一早就应该登报悔婚的,但此刻背道而驰,戈亚民不发现还好,若是发现了,反手一封举报信就会让方丞万劫不复 心下忡忡,她不觉握紧了双手。 * 方音墅最近一派喜兴,再有一个礼拜就是婚礼了,婚礼预计两场,西式的一场,中式的一场,婚纱钻石要有,凤冠霞帔也必不可少。天津租界请来的洋裁缝还没走,瑞蚨祥的大掌柜就带着手工登门了。 西门音到达时,见成堆的绫罗绸缎摆满客厅,映得霞光万丈,穿梭其中几乎晃眼。 海东忙活着将绸缎归类,看见她进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说三爷在书房打电话。 西门朝二楼书房走去时,两位挂彩灯的劳力往边上让了让,西门点个头经过他们,余光扫到左边那位低着头拉彩绳的人,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她身上一激灵,但告诫自己脚步不能停,神色自若地上楼了,旋转楼梯给了她再扫一眼那人的机会,虽然是侧脸,她还是确定了,此人是辅仁大学的校役,她之前一直不明白戈亚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信放进她办公桌抽屉的,直到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个校役是他安插在辅仁的。 <a href="民国 第162章 如今校役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戈亚民根本不信她的口头答应! 她心房紧缩,手心冒出薄薄一层细汗,脚步虽在朝着书房走,脑子早已没了方向,走进书房的一瞬,她下意识做出了临时决策 方丞。 你来了。方丞置身成堆的卷宗档案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刚讲完电话,正在找钢笔做记录,笑说:你快过来看,婚纱相片真好,早上刚送来的,我看上去得比你年轻至少三岁,还有喜服也赶出来了,你试试合不合身,不行就让裁缝重新做。 让他们停下吧!西门道。 ? 方丞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望去,书房阔大,西门停在当地,忽然变得很陌生。 停下吧。西门说,做衣服的裁缝、装饰婚房的伙计,还有饭店那边也退了吧。方丞,我不能和你结婚。 方丞脸色一僵,门口因为在挂彩灯的缘故,地上搭着数条临时线路,门卡着一直都没有关,在走廊上指挥挂红绸的管家和伙计都听到了西门的话,惊愕地愣住。 西门说:方丞,我这些天非常煎熬,你帮了我大忙,但我实在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不能嫁给你。 她属实是穷途末路了,本来以为至少能有和方丞商量的时间,哪料戈亚民直接派人在方音墅卧底。 方丞不可置信,婚讯已经昭告天下,她不嫁了! 而且在这种场合说出来,让彼此颜面扫地。 你喝酒了?他问。 没有。 抽鸦片了? 没有。 那就是一晚上没睡觉? 睡了。 这么说你现在脑子是清醒的? 对。 那你发的什么邪疯?! 方丞愤然将钢笔拍在桌上。 他的怒意不在西门的临时变卦,而在她轻易说分手这种行为。他了解西门,她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眼下突然变卦一定有隐情,可即便事出有因,也不能说这种话,她不告而别七年,已成他的一段噩梦,分手是他的底线,决不能碰。 他盯着西门音,心中有两种猜测,一是昨天来送戒指的关小姐,二是戈亚民,前者可能性不大,因为音音毕竟不是十几岁,不可能还像初次恋爱时那样,他多看旁的女子一眼都要拈酸吃醋闹别扭。十有八九,是戈亚民施压了! 他眼神一跳,几乎是一瞬间的,他和西门音从前在重庆躲避袍哥追杀的默契爆发了,虽然他完全想不到家里有了卧底,但接下来做的一定是对的,他的手伸向烟灰缸,砸出去之前问西门最后一句以确认自己的判断。 你要悔婚? 西门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神色,她说:对,方丞,我承认我是为了销毁物证不择手段利用了你!其实 咣的一声,她的话被打断了,是方丞把烟灰缸砸了出去,西门本能地想躲闪,但烟灰缸并没有砸向她,而是砸向另一个方向,墙上的玻璃壁钟被哗啦啦砸了个稀碎。 海东听着巨响,开门冲进来。 方丞愤怒地:滚!谁让你进来的!有戈亚民这跟刺作祟,他的愤怒并不作假。 海东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三爷,吓得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跑出去后还没来得及停下,又赶忙回身把卡着书房门的电线扯下来、扔出去,好像在担心家丑外扬一般,哐咚阖上门。同时对帮工们低声叫停:撤吧撤吧,明儿再开工,墙上的钟自个儿不小心掉了,出去甭乱说。 他给屋里人创造了条件,西门奔至桌前,沉声告诉方丞外面有个帮工是戈亚民的人。 方丞一怔,但直觉这不是最紧要的,他安抚西门叫她冷静,问出什么事儿了。 西门把昨晚之事迅速说了一遍,方丞沉默,他跟林家班为了接收方便考虑,用电台传递的信息透明直白,一目了然,若被检举,几乎没有丝毫辩解的余地,着实是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 他心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但看音音脸色发白,怕她再次受惊,安抚说:别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你这一程子动不动就心事重重又是为什么。 话刚落音,电话声突兀地响起了,黄春打来的,说:三爷不好了,早报您看了吗?少奶奶她 黄春难以启齿:少奶奶登报发启事,声明婚约无效,与您断绝关系。 方丞和西门音对视,明白是戈亚民登的! 西门现在无暇揪心这一桩,她说:外面那个帮工来这儿的目的不只是监视,而是物证的备份。 她刚才乍见校役时有点乱了方寸,想当然以为是戈亚民派来监视她和方丞的,可如今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戈亚民是何许人,动用钉子难道就为了情情爱爱这种小儿科的原因?不,过去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那么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如此钻谋,那就是物证的备份! 当初连自己都能在第一时间料到方丞会留备份,像戈亚民这种走一步算三步的人,会料不到吗? <a href="民国 第163章 方丞沉吟,他和西门此刻的判断并不相同,同为男人,尤其两人行事如此之像,他直觉戈亚民此举另有深意。 第98章 豆瓣阅读首发玖 阴云密布,天空低得几乎要压到香山上。 方音墅此时寂然无声,帮工们不在了,西门音也走了。二楼书房的门关得严实,方丞坐在桌前查看西门音临走时留下的一卷纸,上面记录着苏韧案涉案证人受审的过程,其中包括苏明珰每次受审的过程、以及肃奸委员会每一次针对苏韧案执行任务前的决策,这是戈亚民提供给西门的,上面有被钢笔圈过的要点,西门之所以没有销毁这些东西,是用来偶尔回过头梳理和分析案情。 西门现在要用这个反制戈亚民。她今天上山的初衷就是商议此事,只不过被那个帮工的出现打乱了节奏。 黄春敲门走了进来,他一面进门一面脱手套,显是刚从山下来:三爷,您找我。 方丞说:我们的计划需要调整。 黄春不意外,静等吩咐。 但三爷没有直接说下文,而是兀自靠在椅背上沉吟着,过半晌忽然问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黄春,真有男人会逼着女人爱他吗? 黄春情路坎坷,在感情问题上是有发言权的,他曾结识一位名门闺秀,整整恋爱五年,后因门第原因黯然分开,之所以目前二十六七了还单身,就是那次伤着了,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前任瞧瞧。他言之凿凿:不会,除非地痞流氓。 方丞看向海东,海东更是摇头,他比大黄狗都忠厚,小时候由师傅做主定了娃娃亲,对方后来害病没有长高,至今仍是十二岁时瘦小的身量,抗战期间赶到重庆打算成亲,结果害了痨病没结成,天天在荣军医院养着,对方爹娘不愿连累海东,主动提出退亲,结果海东不干,一直苦等。 方丞沉默了,整个人仿似陷在了那深阔的椅子里,一手撑着头,疲惫地闭着眼,海东是个棒槌,永远奉行的就是他师傅教他的那句与人为善吃亏是福,在重庆时海东常常和他唱反调,有时候事情遇到难解难分时他也听几回劝,用那吃亏是福去尝试,竟也破局数次,而戈亚民的事情上,当初自己如果听海东的劝,不急功冒进,或许也不至于出现眼下的被动局面。 他喃喃说:我大意了! 黄春不解,朝他看过去。 十有八九,林家班的密电不是戈亚民破译的!方丞说。 那是谁? 他母亲,黎向权。 黄春一怔,他脑子极快,立刻明白了:他们是冲着西门背后的那件事来的! 那就糟了。戈太太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他们那样的势力,背后是成股的政治力量和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如果觊觎上西门背后那件事,就绝不会允许旁人坐收渔翁之利,那么三爷头一个成为眼中钉! 黄春的心提了起来,说:既然破译了密电,一定也知道了咱们月底出走的计划,他们怎会容咱们把西门带走? 海东更担心的是三爷,问:他们会对三爷不利吗! 黄春摇头:他们要杀三爷,戈亚民第一个不会答应,他既要仕途也要爱情,一旦三爷死于他母亲之手,西门只会把他们全家当刽子手,那么他和西门也便不可能有未来! 海东看向方丞,方丞没有言语,依旧疲惫地闭着双目。 黄春继续道:只凭戈太太自己是拿捏不住戈亚民的,不然她也不需要通过西门去干涉那段感情,但现在不是感情问题,而是身家利益和政治站位,所以戈亚民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他母亲一个人,而是某个庞大的群体势力,由此他不得不被推着走。所以,我猜他和他母亲做了交换。 海东问:什么交换? 黄春答:他保证留下西门,同时他母亲也要保证不杀三爷。 事到如今,方丞若说不后悔那就是嘴硬了,海东早劝过他,认为他胜算那么大,不必跟戈亚民硬碰硬,他那时醋意大发哪听得进去,将戈母这头母狼引入局中,如今自食恶果。 三爷 黄春欲言又止,看看三爷仿佛入睡了一样,他道:目前南京那边的暗算正在加码,若再加上戈太太这一层敌手,我们腹背受敌,简直不可想象。您之前冒险留下来帮西门已经仁至义尽,这次要三思啊。 海东听出黄春画外音,问:三思什么? 黄春看了看三爷,斗胆道:戈太太一党针对的是西门,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您和西门还未结婚,危急当头,您。 这叫什么话。海东说:做人哪能这样不仁不义。 黄春说:东哥,君子不立危墙,仁义也要分情况! 常人大多得失心重,舍己为人的事是稀少去做的,而海东和他师傅是个例外,他们是公认的傻,不是常人。 他俩争论着,三爷始终没有说话,甚至充耳未闻,窗纱低垂,檐外春鸟啁啾,腹背受敌,时不待我,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权衡利弊,做出选择,良久之后,他屏退黄春和海东,拿起了电话。 <a href="民国 第164章 南锣鼓巷,西门从汽车上下来,她一路上双手紧握,无法松弛下来,三个月来她虽举步维艰,但每一步都心里有数,眼下即将尘埃落定,反倒更加胆颤,有一种被蒙上眼睛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进屋后弟弟们正在吃饭,她打声招呼进书房了,母亲随即跟进来。 音儿,怎么样? 西门坐到椅子上,拿出纸笔蹙眉思索着什么,道:妈,有些地方我想不通。 她今天有一种失去了判断力的恐慌感,问题出在哪、如何应对?没有一点头绪。 母亲在桌子对面落座后,她道:昨晚戈亚民出现,我当下只想到他是看到婚讯的应激反应,但现在,我觉得此事另有文章,只是寻思半天,依旧一团混乱。 你的意思是 戈亚民是个极其骄傲的人,对于感情,他或许会在暗地里步步为营,但绝不会明着逼迫谁。 情况不一样,他为了咱们又是杀人又是,你掉头却和方丞登报结婚。 不,正是这一点蒙蔽了我,才叫我理所当然地把发生的一切合理化了,可这根本不符合戈亚民的行事原则,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猜不透,母女二人一时陷入沉思。 西门太太忽然问:他昨晚怎么说的?你俩见面都难,如何能修得正果? 他说苏韧案拖太久没有眉目,上面已经有意做悬案处置了,一旦结案,我们就无需遮掩了。 是不是牵强了些? 非常牵强,但昨晚到今晨我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想,他昨晚的举动仿佛是情急之举,仿佛有人在背后逼他,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句话忽然让西门太太睁眼,脱口道:他母亲? 不可能,戈太太恨不得他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西门太太摇头:和你见面前固然是这么想的,但见面后呢?她是否想办法了解过儿子因何、因什么案子杀人?你之前常担心怀璧其罪,如果戈太太也得知了咱们那件事呢? 西门音神色一紧。 西门太太的眼神意味深长:孩子,姜是老的辣! 西门心跳如雷,立刻拿起话筒打到香山别墅。 山上线路一向不好,通话声总是夹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这也是她遇到急事要事宁愿专门上山跑一趟也不打电话的原因,方丞接通后,她沉声道:方丞,戈太太可能盯上我们了。 我知道。 她很危险,比肃奸委员会更危险。 明白,我稍后打给你。 方丞轻轻挂下电话,见桌子对面的人在端详自己,他道:别这样看我,容易叫人误解。 戈亚民收回目光,冷冷道:让我来这儿,有何贵干! 第99章 情敌见面 方丞说:给我办件事! 戈亚民的目光登时凌厉,姓方的这是什么口气?差遣起老子来了? 方丞无视他的眼神变化,嘴里咬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只是咬着,任它自己燃烧。自从挂了电话,他整个人就陷在那张宽而深的椅子里,兀自沉思,几乎忘了屋中还有客人。 戈亚民 除了戴笠,还没他妈哪个人敢这个态度对他,他的目光落在方丞脖颈上,拇指和食指不觉微动,以对面这人现在的状态和二人之间的距离,他可以在几秒内徒手结果了他,可惜这人不能死!戈亚民后悔,他就不应该赴这个约。目光又往下移一点,还他妈穿着睡袍接见他,该死。 他冷冷出声:给你办件事?你我已经熟到这种程度了? 方丞抬眼,隔着烟雾向他看过来。 不熟吗? 不熟! 可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吴西园,怎么能算不熟呢? 戈亚民冷笑:你威胁我? 他之所以能被方丞一个电话叫上香山,是因为方丞提到了一个名字,吴西园。 对啊,威胁。 方丞无赖得十分礼貌。 他在你这里? 戈亚民如鹰的目光盯着方丞。 方丞莞尔。都他妈是打蛇打七寸的人,他和音音结婚的阵仗如此高调,自然是事先对一切阻碍都预设了对策的,尤其是戈亚民这个阻碍! 他从和戈亚民在酒局拼酒那天,就开始加大筹码围猎吴西园,只不过没确定戈亚民的反扑程度之前按兵未动罢了。 此时,戈亚民看着他,他也看着戈亚民,这盘棋下到这里,局势已经明了。 戈亚民心下松了一口气。幸好是方丞,过去的三个钟头他为吴西园的失踪心力交瘁,吴作为他的贴身警卫,不可避免地了解诸多隐私,忽然留下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人间蒸发,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吴西园若是落在他的政治对头手里,后患无穷。若是落在方丞手里,方丞要的是能够顺利出洋,不足为虑。更何况自己手上也握着方丞的把柄。 看来,你知道佟之甫的事情了。 他笑笑,状态松弛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 <a href="民国 第165章 方丞问:你不担心我举报你? 你不会的,投鼠忌器,你举报了我,连带音音也将暴露。 态度之从容,让方丞冷笑了,方丞道:身家利益如果面临倾覆之险,还谈什么儿女情长,不过他转口道:现在还不到倾覆的地步,情分还是要顾念的,所以我没有举发你,而是浪费时间请你上山来商议。 戈亚民:商议什么,说来听听。 方丞说:我需要你办一件事情。 戈亚民笑笑:南京的肃奸动作我们干涉不了,你跟政界勾连匪浅,不会不知道整你的那一派和我们不站一队。 这个当然,我说的是另外一码事令堂以及你背后的势力,我要他们彻底打消暗算我的念头。 戈亚民一顿,随即冷笑:大可放心,此事我已交涉好,不然你以为你还有命跟我在这里说话? 方丞也冷笑:连你都认为我备份了物证,令堂会不这么认为吗?你们短时间内为了蒙蔽音音放我一马,之后呢?恐怕不等我出了津浦铁路就会展开暗杀。 方丞说着睨他一眼,你的努力,没什么意义! 戈亚民凝视他,道:你想怎样。 方丞说:我想你今晚留下。 * 西门音和母亲相对无言,藏在事情表象之下的危机被她们捋出来了,西门音说:戈太太为了保险起见,绝不会放掉方丞的。 方丞的资产出去了,人却恐怕出不去了,性命堪忧,想到此,西门音的心情愈加沉重,说:他终究被我连累了。 西门太太心中不忍,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西门音焦虑地揉上眉心,说:看来必须走那一步了。 母亲闻言看过来:你指的是? 西门说:戈太太强势,等闲手段撼动不得。但她是个母亲,有着最大的软肋。 西门太太怔,试探道:孩子? 西门点头,说:我要举报戈亚民。 西门太太一惊,不相信女儿能做得如此决绝,戈太太一党虽然跋扈,但戈亚民不,戈亚民的动机也复杂,但复杂归复杂,却也很难确定他是觊觎那件事的成分多,还是基于对音音的情感多。他几番为她涉险,无论杀人还是其他险情,戈亚民始终是有于他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可选,但他却选择了于音音最有利的方式。 音音,若是害得他身败名裂,可如何收场? 西门音摇头,以她微弱的能量,不论做得如何决绝,戈太太都能给亚民兜底,这一点在那天给戈太太打预防针时便得到对方清晰的答复。 她道:他们可能会慌乱一时,但最终只会是虚惊一场。 西门太太将信将疑,问:既如此,你举报他又有什么意义? 西门音说:我只要能以此事博取他们分心,赢得喘息的机会就行。 西门太太明白了,道:我们趁着他们分心期间逃出北平? 西门音点头,今天她在香山跟方丞商量过此事,但当时没有想到戈太太身上,基于对戈亚民的恻隐,她没能拿定主意,而现在,无需纠结了。 她拿起电话打到香山,想跟方丞再碰一遍意见,书房没人接,只好又打到客厅电话上,黄春接了,说:三爷在见客,稍后我让他打给您。 这个时间见客?西门担忧,是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是戈亚民,少奶奶。 西门音一惊:戈他怎么上山了。 黄春说:不是他上来的,是不小心被三爷请上来的。 西门惊愕,意识到方丞要做什么。 戈亚民有方丞出洋的把柄,想必方丞会投鼠忌器,不至于伤他性命。西门多少放心了些,转而又一愣,她分明爱的是方丞,却为何对戈亚民始终恻隐,难道仅仅是因为恩情吗? 电话里黄春又说,少奶奶出门还要当心,三爷怀疑咱们被戈太太监视了。 西门闻言回神,想到早上出门时发现胡同里有一辆黑车,当时自己匆忙没多分心,现在黄春一说,她觉出不对,挂了电话往有着侧窗的角屋走去,隔着白色纱幔望向胡同。只见对过纸烟店旁边静静地泊着一辆老式别克车,三个穿黒绸短打衫、中分头的人,其中俩个含着烟互相对火,另一人煞有其事地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万金油广告。三人均没有朝她门宅院看一眼,但她知道,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 回想这几日,似乎这些人从自己跟戈太太见面没几天就出现了,果然早已心怀不轨,她深知这并非戈亚民之意,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再多不忍也只能咽下,戈亚民必须要扣,自己也必须出逃。 * 香山别墅的书房里一片寂静,屋角有一座落地钟,钟摆磕托磕托勤力地摆动着。 书房又深又大,虽是午后,光线也是晦暗不明,露台上笼着一钟晚香玉,花香馥郁,淡淡萦绕在人侧。花钟下散了一地的花瓣,并不显着凌乱,倒有种写意的诗境。戈亚民的职业习惯,进入陌生环境会留意周围变化,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方丞这人句句语惊,牵绊了他的情绪和注意力,现在,他看笑话一样看着方丞,冷冷道:我今晚留下? <a href="民国 第166章 对。方丞抽着他的雪茄,烟雾有如一辆蒸汽火车头,由于背光的原因,也由于烟雾缭绕的原因,戈亚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五官深邃,一派运筹帷幄的气势。 但方丞将他看得清楚,连他眼中映着的窗棂铁艺栏杆的影子都清晰无误,只不过这些也稀释不了眼底的傲慢和冷冽。 我不留呢?戈亚民道。 方丞漫不经心地抬一抬雪茄:最好别那样,何必吃那些无谓的苦头? 戈亚民看他更模糊了,感觉到门口有人进来,他下意识去拔腰后的勃朗宁手枪,手刚抬起不到一寸便啪地掉落,酸软无力,他猛地抬头:给老子下药?! 有人从背后将他双手反剪,不是为了钳制他,而是怕他栽倒在地,因为下一秒他就人事不省了。 第100章 燕园 西直门内大街,电车铛铛铛地行进着,天阴沉沉的,远处的城门楼子虽然巍峨,但灰扑扑显着十分凋敝。城门洞密密匝匝地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地候活儿,望见电车缓缓驶近,众车夫立刻勒紧腰带拉起车,蜂拥上来。 苏明珰下意识地捏了捏贴身衣袋里的一卷钱,告诫自己能省则省,失去家后,钱是她最后的安全感,是以她花钱格外仔细。 她今天要去燕京大学,路途遥远,先从天桥坐铛铛车到西直门,下了车之后出城,还有很长一段郊外土道,独自一人不安全。此时她坐在电车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老先生,老先生脚边放着大卷的油印纸轴,十有八九跟自己目的地相同,凑上去一搭讪,果然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她晓得文人慈悲,说怕路上遇到歹人,希望下车后和老先生同行,老先生也是为人父母,看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哪有个不允的。 下了电车,明珰很有眼力见儿地帮老先生抱起大卷的油印纸轴,抢在前面跟黄包车夫讲价,小小年纪甚是伶俐。价钱谈好,俩人像父女般同坐一辆黄包车,往燕京大学去了。 她此去燕大是要找真哥哥,自从医院一别,真哥哥再未露面,她便隐隐明白俩人的关系可能已经单方面终结了。 心中怅惘,她对很多事情不认命,但情是个例外。从前母亲毫无预兆地离去、后来父亲离去、自己变成汉奸娃的同时,幼时的伙伴也离去,亲情友情统统离去,如今是爱情,也离去了,所以对于情这种东西,她无法不认命。 不过自己和真哥哥终究还有未完之事,那天他在她枕头下塞了一卷钱,后来又替艳红垫付了医药钱,这些她得还给他。 一直找他不着,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于是按照当时说过的举行生日宴的地方来寻找。 一出西直门,就快看到万牲园了吧,这是她打小种在心里的印象,娘叫动物园,爹叫三贝子花园,多数人都叫万牲园,娘说等她长大带她到北平看老虎和猴子,娘死了后,爹说生意不忙带她去,那天真哥哥说过完生日和她去苏明珰,所有承诺,对你来说都是水中月,当不得真。 可是认命归认命,她又是有多难过啊,因为她是真的爱上了,一颗心空落落无处安放,想哭。 胃口隐隐作痛,她从书袋摸出两粒仁丹塞进嘴里。 轰隆隆闷雷响过,天公似有酿雨之意,抬头时却见并未有雷,雷声来自身后的三辆大卡车,巨大的车轮碾压过泥土路面,过路的瘦驴受了惊,扬起脖子刺拉拉鸣唤,大卡车上卫兵荷枪实弹,押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老头,倒捆着手,弯着腰低着头,脖子背后插着二尺多长的白纸板,上面写着汉奸某某某。 苏明珰自打来到北平,常常见到卫兵押着汉奸穿过四九城,开出城门外去行刑枪毙,平日也是害怕的,但此时更是毛骨悚然。罢了,离开真哥哥挺好的,离开便不会连累。 黄包车到达燕园后,雨点稀稀拉拉地出现了,向老先生请教了小食堂方位后,苏明珰告辞离开,找过去扑了空,校役说没有什么生日聚会,食堂今天被英文社的学生占去排练朗诵了。 看你这身行头,是女中的学生吧,小礼堂今天搞什么反封建反包办活动,来了不少女中和辅仁大学的学生,你要不去那边问问。 校役指了指小礼堂的方向,明珰狐疑地告辞。 此时雨势忽然大起来,她一时走不了,立在檐下避雨,老远望着小礼堂,学生们打着油纸伞三三两两地从那里出入,有两位女学生挽臂共撑一把伞,扬着脸朝二楼窗口唤:伍一帧!伍一帧! 明珰一顿,连忙用十指整理刘海。 然而二楼窗口探出来一个人,不是真哥哥,竟是西门老师的那个叫小五还是小六的花花公子学生。 伍一帧,车钥匙扔下来,彩带落你车上了。女学生娇俏地命令道。 小五将一把带着红玛瑙的钥匙轻轻抛下来,便从窗口消失了。 那红玛瑙苏明珰想起自己捡到真哥哥车钥匙的那天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女学生朝一辆黑色小汽车走去,正是那晚真哥哥送艳红去医院的那辆车。 她原就不明白真哥哥那晚在黑天半夜的情况下怎就很快找来了一辆车,当时情急没顾上盘问也没留意车钥匙,而此时脑袋忽然被什么点拨了一下,一念不对处处不对,小五伍 <a href="民国 第167章 西门老师唤的难道不是小五,而是小伍? 小伍是伍一帧,那真哥哥是谁? 他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名字? 雨滴越来越密,那两天两夜的相处,来时路上回味还甘之若饴,现在忽然升起一丝阴谋的味道,她微微发抖,抬头望向雨中的小礼堂。 * 林海潮和一众男女学生正在礼堂内忙活着,今天虽是他的生日,但旁人并不知道,他也没有过生日的心情。自从向父母表示自己愿意娶苏明珰后他就获得了人身自由,早已经回燕京复课了,最近学界筹办反包办反封建晚会,因是成都校区的学生还没有北归复课,人手紧缺,大家都去喊其他学校的朋友帮忙,他也喊了伍一帧和女中的方团等人来。 台上几个学生正在搬脚踏琴,伍一帧指挥着将琴安置在舞台左侧,会弹琴的女生们走过去试音,这帮子学生优越,男的会二胡会手风琴,女的会钢琴会小提琴,即便是乡绅的孩子不会别的,也会口琴吹一段。 上面咿咿呀呀,下面忙着布景。 林海潮踩着梯子在高处挂横幅,这梯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古董,踩上去晃晃悠悠,嘎吱作响,也只有林海潮敢用。给他护梯子的是位面相老成的高一届学生,是这场活动的发起人,也是一位视封建残余为洪水猛兽的热血青年,在任何游行或运动中都做急先锋,作为海潮的学长,他早就有些话想盘问。 海潮,你最近这么自由,不会是真的答应令尊要娶苏明珰吧。 林海潮心里苦涩,他还爱着明铛,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紧了下。 学长说:对于包办婚姻这种封建残余,我们进步青年一定要誓死反抗,海潮你可不要手软,苏明珰不仅是包办婚姻的余孽,还是汉奸分子,她 话音忽然被打断,是台上的伍一帧突兀出声:苏、苏明铛,你怎么来了? 林海潮心头一震,回头。 场中顿时噤声,人们全部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穿着女中的青衫蓝裙,雪白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潮湿的阴天里,仿佛带着些水汽,别有一番滋味惹人怜。 但人们可不会真怜惜,她是这个时代的过街老鼠,正如刚才那位学长所言,她不仅是扯林海潮后腿的封建分子,又是汉奸分子、国之败类,满腔热血的青年学生怎能容她!齐刷刷地,他们同仇敌忾地仇视着她。 苏明珰没能消化这种仇视的气氛,她震惊的是林海潮真哥哥竟是林海潮?! 瞬间所有细节都串起来了,那晚林海潮激她给林伯父打电话退婚、后半夜从胡同里找出来的汽车、听邻居说林伯父那晚深夜来过胡同细思极恐,那竟然是一场侥幸逃脱的阴谋,连生日宴都是圈套吗? 寒意密密麻麻升起,她想转身退出,但来不及了,方团道:密斯苏,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场中静止,几十双眼睛盯视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林海潮,周遭的眼神让她意识到此行无异于千里送人头,这些人今天是要搞反封建运动的,是多么需要一个现行封建分子现行汉奸分子来做反面教材啊!他们不会对她挥拳相向,但他们会让她比挨拳头更难堪,想要少受些折辱,就必须赶快脱身离开。 她拼命克制自己颤抖的小手,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苏明珰,快离开,快走!汉奸女受欺负是没有人为你出头的! 可她不甘,父母离世、军警抄家、一副副惊心动魄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多少惊涛骇浪她都跨过了,怎能在这些学生面前落荒而逃,要走也要走得体面。 她从容道:我是来送钱的,林海潮,这是你丢在吉市口胡同的钱,还有。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拿出书袋里的钱,还有你替红姨垫付的医药费,总共三十一块八,你收好。 林海潮的手还保持着紧握条幅的状态,人也没从梯子上下来,他低头看着她。 苏明珰见状,便把纸币和银元悉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要离去,有一个男生挡着她的道,她点了个头示意让一让。 忽然有人唤住她,是刚才那位面相老成的激进学长,他含笑道:密斯苏,我们在进行反封建反包办的晚会彩排,你看你的同班同学很多都在支持这项活动,你既来了,也算一个好吗?什么才艺都可以,参与便好,不拘形式。 苏明珰礼貌道:抱歉,我还有事 学长充耳不闻:听说你国文优秀,朗诵雪莱诗歌或莎士比亚吧 这下就点透了,是怕她再缠上林海潮,要让她出丑认清自己的鄙陋,彻底断绝念想。 苏明珰小手握痛,半年前自己刚成为汉奸娃的时候,曾被要好过的小伙伴围攻过、被吐过口水,竟没有现在耻辱 各位!忽然林海潮出声了,反对包办不错,但她没有错,不要为难她。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从梯子上下来,说:苏明珰,之前我未与你相识,就擅自揣测你不学无术刁钻世俗,这是我的错。和你接触后我才发现你为人纯善,虽然偶有撒谎弄奸也是迫于无奈,我们之间的婚事是大人擅自主张,并非你我本意,我不该迁怒于你。你是无辜的,之前多有得罪,望包涵。 <a href="民国 第168章 说罢他看向伍一帧:雨大,你开车送一下。 此举大家不意外,林海潮宅心仁厚他们都知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眼下当着众人的面替苏明珰解围,是他的风格。 但没能见到苏明珰受辱,众人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失落感苏明珰体会的真真切切,她立在原地,无需挨个看,也晓得每个人脸上的嫌恶,而偏偏只有林海潮的眼里存着良善,这份良善却让她心中锐痛,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十六年的人生当中,变故一次次发生,诀别一次次上演 或许是想到无数次永别的心痛,或许是一双双敌视的目光刺激,她握了握手心,目光迎向刚才发难的那位学长,回答他刚才的诘难:抱歉,我国文很差,幼时无知,虚度了时光,雪莱和莎士比亚一窍不通。 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参加彩排和演出,因为我现在独自过活,刚才还完债,现在浑身只有一个铜子,我需要跑步几十里回家,而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吃过一只烧饼,下一顿饭我需要尽快靠自己的双手和时间去赚取。 她骨子里的倔强发作了,我为什么要灰溜溜离开,越被轻视,越要昂头,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她要让这些鄙视她的人认识不一样的她,让林海潮永远记住她。 她说:钱债清了,但有一份礼数我没有尽到,我答应一个人送他生日礼物,但我没有钱可买,就空手来了,可以借你们的脚踏琴一用吗? 她不等作答,径直走上台,在脚踏琴前坐下。 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起时,所有人震惊了。 外面倾盆大雨,里面琴声磅礴。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这首曲子时,处境空前惨淡。苏明珰想象不出百年之前的音乐家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她的亲人,生离死别再难团聚;她的朋友,她没有朋友,大家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恋人,她想起林海潮激她打电话退婚的夜晚和承诺中的生日会回望那一幕又一幕,他们之间只有谎言和计算;甚至她自己,也在饥饱与生存、审讯与暗杀之中面目全非 教她钢琴的洋人教师告诉她,贝多芬曾在乐章的开头写下过一句话:命运在敲门。这便是这首曲子名字的由来。那时她生长在父亲的羽翼下,听不懂这曲子,嫌弃它难弹,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了曲中的悲怆和激愤。 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展开了最旺盛的一次创作高潮,《命运交响曲》这一皇皇巨作得以横空出世!而眼下的苏明珰,穷困潦倒、过街老鼠,除了没有残疾,她的遭遇不比贝多芬优越半分。琴声铿锵,虽然是脚踏琴独奏,但因为她内心的激越和前所未有的爆发力,她竟奏出了交响乐的气势和规模。 方才那位想要刁难苏明珰的男生瞠目结舌,懊恼地意识到,太谷苏氏曾经如何显赫,苏明珰怎么可能一无所长。 场内只有少数学钢琴的女生,多数都是林海潮这种不通音律之人,但大家破天荒地体会到了音乐穿透人心的巨大力量,他们不知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所表达的那层"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深远意义,但他们深刻体会到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歌。 先前大家彩排的琴声在这番衬托下,竟像是靡靡之音,虚浮稚嫩 乐声不知何时结束的,人们依旧沉浸其中,苏明珰深深地看了林海潮一眼,说:生日快乐。 然后走向礼堂外,一步也没有回头。 第101章 戈的第二种可能 戈亚民意识混沌,冥冥中感觉身处 1945 年的山城重庆,他坐在军统二楼自己那间办公室内听广播,播音员的声音激动:今天,日本外务省向美利坚合众国、中华民国、大英不列颠王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发出乞降照会,照会声明,日本将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窗外举行胜利游行的民众欢呼着,鞭炮声沸腾,焰火将山城的夜幕照亮。 戈亚民也很激动,这一刻他格外想念音音,她在哪里?她可安好?母亲说他没有那么爱音音,只是好胜心驱使,不甘心她爱别人而不爱他。他无法反驳,但每每遇到开心的事情时,他总想与她分享,以至于常常在喜悦之时徒生忧伤。 广播中传来激昂的苏联音乐,他打开一瓶酒独自斟饮,思念如潮水般蔓延 悉悉索索之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蹙了蹙眉睁开眼,有人在西式壁炉前焚烧材料,知他醒了,但懒得理会,继续慢条斯理地烧文件,一本一本地放入火中,火苗忽忽向上窜着,映着面无表情的脸庞。 戈亚民被绑在一张硬木椅上,昏迷时被搜过身,此时只穿一件军衬衣和戎装马裤。 戈亚民继续闭上眼,命令道:给我松绑。 黄春终于停下烧材料的动作。端详他数秒,然后丢下文件拍拍手,起身走到一张桌子前。戈亚民的戎装上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衣服上面放着军帽和皮带,旁边是军官证件、手铐、剧毒氰化钾、手表、车钥匙、钱夹、袖珍钢丝录音机、以及勃朗宁手枪。 全部都是从戈亚民身上搜出来的物件,黄春拿起其中的袖珍钢丝录音机,这种东西是战时稀缺的德国货,除了特务机关,民间很少使用。 <a href="民国 第169章 他端详了一时,按下录音键放好,然后抱臂道:老板有交代,松绑可以,但有三个条件,一,晚上换睡衣,我们少奶奶有洁癖,穿常衣不许上床! 特务头子没有睁眼没有恼怒没有任何回应,连皱一下眉都没有。 二,从盥洗室出来需要二次搜身! 三。黄春说着三,把电话机子带线拉到戈亚民面前,打电话。 戈亚民这次睁开眼:打哪里? 令堂黎女士,告知她:你已搞定西门音,请令堂撤销对西门音的跟踪监视,以免画蛇添足引起西门音的反感,从而让她对你的信任打折扣。 姓方的凭什么认为老子一定会照办? 不知道。黄春说,但阁下谋略过人,应该比我懂。 戈亚民用目光剐他,黄春后背沁出汗,但还是维持着拿电话的姿势。 沉默片刻,戈亚民冷冷报出号码,黄春松了一口气,电话拨通,将话筒附过来,他不紧不慢地对那边复述。 挂电话时他母亲嘱咐说:北地春迟,早晚注意多穿衣。 显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更不知道他这通电话是被人挟制才拨的,哪怕戈母再神通广大,估计也绝算不到这一幕,毕竟在戈亚民 29 年的岁月中,向来只有他阴别人的份。 黄春收起话筒,剪断电话线,将电话机子扔进一只大口袋中,然后去桌上把从戈亚民身上搜到的东西悉数也扔进那只口袋,扫清战场才能给他松绑。 这间屋子,门是钢铸铁的材质,吊灯虽亮、床铺虽洁,但没有窗户,看不到外界,除了燃着火的西式壁炉和桌椅,屋内没有其他陈设,就连卫生间也没有一丁点具备杀伤力的物件。这是一间密室,但比重庆的渣滓洞看守所还严实。 特务出动,不论落入何等境地,必然先研究环境,但戈亚民双眸未启,仿佛已经了然。 这种镇定让黄春有点琢磨不透,虽然门外林家班守护,但上去松绑时也有些犹豫了。 心下回想对戈亚民之前所做的调查:黄埔系甲级优等,但军校以谋略为重,武力方面的课程不过是些擒拿散打的科目,学得再精,也无法和林家班这种正宗武行相提并论,加之手枪被卸,赤手空拳绝不占优势。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戈亚民才不浪费时间去端详环境,毕竟他从不做无用功。 最关键的是,三爷也有吩咐,等姓戈的清醒后就给他松绑,似乎完全不考虑他会动手。 怎么,怕了? 戈亚民闭着眼并不耽误洞察到身边人的状态。 黄春立刻回神,继续松绑,但心中却不着痕迹地提防着,毕竟这是个一等一的特务,真要逃总有的办法。不过他多心了,戈亚民并没有搞事情的打算,松绑后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目不斜视地出声道:吴西园在哪? 黄春观察了他一会,才放下心来,继续跨坐回凳子上烧材料,说:中午的火车,现在大概快到天津卫了,随后南下换轮渡,到菲律宾包橡胶园,做小老板。 你们认识他多久? 一礼拜吧。 戈亚民系着军衬衣袖扣的动作停住了:他不可能叛变! 黄春冷笑,说:我也好奇啊,所以送他下山的路上我问他为什么,你知道他怎么答复的吗? 黄春慢条斯理地将文件一本一本丢进火中,说:他给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抗战期间,国府高官私吞前线救命物资到黑市上出售的故事,一个是抗战胜利这半年五子登科的故事。 五子登科是眼下无人不知的现象,抗战胜利后,国府向各大城市派出大员接收敌伪物资,没想到这成了大员们发横财的机会,他们的所作所为,被民众讥讽为五子登科,即抢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 你说,在这种贪腐面前,信仰值几个铜子儿。而且我们给的多,只要足够多,不用认识一礼拜,一小时就够了。 戈亚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海东抱着一沓材料进来了。 哎,醒了?海东道。 醒了。黄春说,东哥你烧吧,我出去抽根烟。 戈亚民虽然早已把方丞身边的人调查的底朝天,但真正见面是不会拿正眼看他们哪一个的,黄春开门离开后,他冷冷一声:有烟吗? 屋里只有他和海东,海东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放下那二尺厚的材料,说:没,师傅不让抽烟。 说着朝门口出去了,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打锡筒装的雪茄烟。 操,冷血特务头子几乎感动。 然而接下去更离谱,林海东冲他眨眨眼,说:从三爷那儿偷的。 要不是海东是根愣葱的名声之前在调查记录上重点标注过,戈亚民只怕会觉得他比黄春还狡诈几分,毕竟戈亚民是个天天跟耍心眼的人在一起的特务头子,这种见面自来熟的滑头他见多了。 他漠然咬上雪茄。并不领情! 海东不介意,兀自去壁炉前烧材料,先前在书房跟黄春争论过戈亚民怎么会这样轻易栽到三爷手上,黄春认为是应了洼地横行平地摔跤那句古话,说换成是同行,栽的不至于这么顺溜,全是轻敌不设防惹的祸。 <a href="民国 第170章 但海东认为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戈亚民见坑不躲,故意跳进来。 他说这话时黄春嗤之以鼻,问他为什么要故意跳坑,他脑子钝说不上来,但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他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学不会防火防盗防诈骗,永远觉得世上没有纯粹的歹人,便是江洋大盗都可能有第二种可能性,就算前面没有,走着走着也许就有了,中间没有,到后也许就有了,比如这位戈先生,都说他又图利又图爱,但事情简单时他可能这么想,等事情闹复杂了,搞到老的小的连娘带舅都来围攻一个弱女子西门音,他就总该感到胜之不武了,原本施恩可能得来图报,现在吃相太难看,他也许就索性撂挑子了,男子汉大丈夫,只要自己有能力有本事,不靠什么军火外力加持该升官照样能升,何必靠父母亲戚生拉硬拽往上爬,这就跟我们家海潮似的,师傅叫他朝东他非要朝西,师傅叫他朝西他非要朝东。 啪的一声,海东拍了下脑门,对呀,刚才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说! 戈亚民平日遇大事面不改色,但这种愣葱一惊一乍却聒噪的让他皱了一下眉, 他闷闷抽烟,愣聪却把他当听众,转过身来说什么第二种可能。 戈长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是见坑不躲,故意跳进来的。 粗大的雪茄被这句话震得落了一截灰,戈亚民这回终于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一遍,心道这岂止是个愣葱,这就是个傻瓜。 第102章 粉绸壹 窗外风雨如晦,西门和母亲在收拾行李包裹,刚才方丞和她通了电话,形势严峻,他们决定提前离开北平,明天夜里就出发。 戈亚民昨晚那场施压,虽然让他们一时混乱,却察觉到了背后潜在的危机,能够及时补救。其实本该今夜就出发,但四个弟弟同时旷课的话明天一大早就会引起质疑,到时不等走到半路就会被围追堵截,如今敌人不止戈太太一方,军统和中统那两帮人也虎视眈眈。好在后天就是礼拜日,于前一晚出发,一天一夜的路程将和敌人拉开相当长的距离。 音儿,明珰怎么办? 西门太太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六神无主,总共没多少包裹,来来回回理不清。 西门音也脑子紊乱,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刚从六国饭店的床上起来,发现方丞的钱包后送到远丞银行、在银行目睹关小姐和方丞作别,之后,她回到家看到戈亚民坐在黑暗的客厅,然后是那封退婚启事,再然后是今天早上自己去香山找方丞看到潜伏在别墅的校役、之后回到家不久,便得知戈亚民被方丞软禁几乎没法相信,从昨天到现在,短短一天一夜的光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但乱归乱,她得撑住精神。 妈您不用慌,明珰我会尽量先去游说,实在不行就 她想到之前方丞说带不走就绑走的话,可现在这形势,还能按着原计划进行吗。 她站在角屋的窗前观察胡同里的情况,薄暮时分,那辆盯梢的黑车依旧静静地泊在雨地里,忽然有另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隔着窗纱她看到该车在槐树边停下了,勾了勾手叫便衣探子靠近,吩咐了几句什么,随即便衣探子们纷纷上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了胡同。 无疑是撤退了,这必是方丞那边起作用了。 她匆匆走回书房,和母亲说了句去找明珰,拿起坤包刚要走,院外忽然传来叩门声,母女二人对视一眼,收起坤包。 西门太太紧了紧披肩出去应门,来人竟是中统槐立发一行,西门音在书房听到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她定了定神,迎出去。 西门小姐也在啊?巧了,有件事正想跟你确认一下。 槐立发走向西门,与她对面而立。 西门音得体道:您请讲。 罗药先你可记得?眼神直直看着西门。 西门音心头一跳,面上却好似没听清:谁? 罗药先。槐立发重复道,此人跟令尊一起留过洋,回国后一直在各地游学。三个月前他失踪了。 西门懵懂摇头:罗药先没有印象。 嗷?槐立发质疑,他是令尊的同窗好友,西门小姐居然不知? 西门音道:家父知交遍天下,我不可能个个都知道。您若是问及蔡元培、胡适之、梅贻琦,我倒还当真见过,但这为罗先生,属实不曾听过。苏苏苏 槐立发沉吟,旁边的吴问雄却把话锋一转,说:我们此番前来,还想跟西门小姐讨要一张令尊的照片。 西门音内心慌了,但表面镇定道:家父一向不喜照相,学校档案里可能有,家中却是没有。 北大还未复校,此话自是托词,四个特派员的眼睛充满质疑。 特派员告辞后,西门太太六神无主:他们要你父亲的照片做什么?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西门音明白中统正在彻查她,关联到父亲身上是迟早的事。 她警铃大作,家中是没有父亲的照片,但父亲过去经常上报,特务们找到照片只是时间问题,一旦找到,定会第一时间拿给苏明珰辨认! <a href="民国 第171章 时不我待!必须赶在特派员之前找到明珰! 她匆匆出发,临行前,鬼使神差地将藏在五斗橱顶端的砒霜塞进了坤包里。 计划赶不上变化,刚才尚且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去游说,眼下就把人逼到了极致,根本没有她犹豫的机会。 到达齐化门时天已黑尽,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叭叭的雨声把车顶的铁皮敲打出杂乱刺耳的噪音。 驶近吉市口胡同时,西门让司机先在周边绕几圈,观察没有异状,嘱咐将车停在隐蔽处候着,她撑着油纸伞独自下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杂院去了。 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游说不成,必须立刻灭口,故而绝不能让人发现她在这里出现过。 大杂院漆黑一团,小南房的两户苦人已经歇了,只有艳红西屋一灯如豆,但大雨瓢泼,雨声掩盖了院中一切声响,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小北屋,黑灯瞎火,门上落着锁,明珰竟然不在家,她紧张起来,难不成明珰最近不在北屋住? 好在那天给明珰拆了一把钥匙后自己还有一把,摸索着打开走进去,找出火柴划了一根观察炕上,只见兰花小棉被整整齐齐在炕头上,又去拔开竹壳暖壶的木头塞子,手指放上去一试,热水的蒸汽微微地升腾在指端,放心了,明珰住在这里,此时没回来罢了。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缓慢又格外迅速,西门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明珰久久不归,没有时间了,她不得不做出最后选择,看了一眼暖壶,然后打开坤包取砒霜。 手抖得厉害,究竟是杀人的勾当,于心难安,心脏砰砰,忽然门上也传来砰砰两声。 有人扣门,她一惊,明珰回来肯定不会叩门,必是外人。 是特务?还是邻居?她不敢赌,来人不见应门一定会出声叫门,她于是闪身躲到门侧,静等分辨来人身份后再做定夺。 然而对方敲了几下后就没了动静,也并未叫门。雨声噼里啪啦,掩盖了外面的其他响动,加之纸糊的窗户望不出去,她无法判断对方是否离开,只好按兵不动。 她断然想不到,叩门的不是别人,竟是明珰。 下午离开燕京大学那块伤心地后,明珰浑浑噩噩,幽魂一般行走在回来的路上,但肚子的饥饿逼着她无暇舔舐伤口,还债后她连卖绢花的本钱都没了,如何生存成为眼下最大的问题,好在今天弹琴给了她灵感,思来想去,她跑去西什库教堂,想找个风琴手的活计,凭着她三寸不烂之舌,修女留她吃了饭,但饭后她才看出,堂里根本不缺弹琴的,收留她完全是看她可怜。她虽落魄,却也不能平白消耗别人的善意,于是告辞离开,打算另谋出路,经过西长安街时也是巧,偏不偏碰上从报馆出来的中统特务,他们直呼妙极,拿出一张旧报纸让她辨认上面的油印照片。 那人正是当年与父亲见面之人,也就是特务一直在找的明珠,但看到照片旁边的名字时登时魂飞天外。 明珠竟是西门教授! 细思极恐,一瞬间,神秘人的威胁字条、西门家那本印着神秘人字迹的笔记本、还有西门老师有意无意地打探她是否会出卖明珠的对话 她全明白了,原来不止林海潮,西门老师也是别有目的! 一天之内,先是林海潮,又是西门老师,来到北平后给过自己温暖的两个人明珰颤抖,这难道是梦吗,为何如此恐怖? 苏明珰啊,原来厌你者远你,近你者却恨你,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真心。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集市口的,远远看见黑洞洞的胡同口时却走不动了,缩在五金铺的招子下避雨,她住着的仍是西门老师的小北屋,从前以为那是善意的港湾,现在却犹如魔窟。 舔舐心伤的当口,忽然看到西门老师鬼鬼祟祟从汽车上下来,潜入胡同。明珰心中一凝,意识到西门老师此行是想在特工之前杀自己灭口! 踟蹰少顷,她起身蹑足跟了上去,心中既愤怒又失望,可更多的竟然是一种期冀,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西门老师只是善意的来看望。 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让她叩了叩门,期冀着只要西门老师能坦然应门,那说明她问心无愧。 可等了许久,雨滴打湿了明珰的后背,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浇灭。 西门老师来此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铁板钉钉,明珰气极了,凭什么都要骗她、害她,明明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她一把抄起瞎眼婆婆家的扁担,大叫一声撞开门,冲门后的黑影劈头盖脸一顿拍。雨夜看不到她气汹汹恶狠狠的表情活脱脱一个从阎罗殿杀回人间的小鬼儿。 西门音正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哪料门忽然被撞开,来不及反应,扁担雨点般拍下来。 抓贼啦,进贼啦!杀千刀的恶贼啊! 明珰一面拍一面大喊大呼,西门音一边手足无措地招架一边着急地说:是我明珰、是我 明珰假装听不见,继续拍打继续大呼小叫,这顿饱揍让西门音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颜面青紫、肿胀如鼓,活像戏台子上紫蓝色的窦尔敦。 第103章 (加更)粉绸贰 油灯微弱,西门音坐在炕沿处,头上三分之二都缠着绷带,只露一只眼睛和少许脸颊。刚才院子里的人闻声赶来时,她已被打得够呛,幸而母亲日常存着一截纱布,上次搬家没有带走,邻居七手八脚地帮忙包扎了一下。 <a href="民国 第172章 此时众人已经离去,她疼痛难忍,虽然挨了顿饱揍,但还是心虚。 光线昏暗,明珰老远站在煤炉后,影影绰绰的,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不似之前那般亲热了,不由得心中升起不安。 明珰,去换件干衣裳,你湿透了。 明珰咬着唇,心中又恨又惧,但看着西门那带着血的大白脑袋,一时又忍不住心软。 沉默许久,她忽然道: 西门老师,你父亲就是明珠吧。 西门兀地看向她。 明珰说:特务给我看了照片! 西门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随即欲哭无泪,知道完了,全完了,身体像软面一般又跌坐了回去。 明珰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往外涌:爹爹说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以为你是个例外。现在懂了,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杀我来的! 西门的精神世界已经垮塌,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对不起明珰,对不起,我,我......不说了,不了,都没有意义了......没有了 她目光呆滞地起身,拖着僵硬的身体向外蹒跚而去。 明珰把屋门钥匙掏出,走过来放在炕上,说:钥匙还你。 西门失神地摇头,你留着罢。 明珰只当不闻,抱起炕上的兰花被。屋子我不住了,没对特务说出明珠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也不用再找我。 什么?手臂忽然被有力地抓住,西门道:你没有指认明珠? 明珰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臂,对,我没有。 她在特务递来照片的第一时间便脱口否认了,倒不是她刻意包庇,而是她在跟特务打交道这半年来已经习惯了一问三不知,因为最早前的经验告诉她:交代的越多被他们纠缠的次数就越多。 但你也不用想着继续灭我的口,杀我没有意义了,肃奸委查到了我家账房季先生,他也见过明珠。特务已经去他老家萨拉齐抓人。 她抱着被子出门,到门口又站住了,说:仇归仇、恩归恩。那天下雨,我们去香山,你为救我挡了落石,我记得的。 西门一怔,自嘲般地苦笑,说:那天,我是想杀你的。 嗯。如今前情明了,明珰怎能回味不过来,我知道。 知道她想杀自己,也知道她不忍心,正因为知道这份矛盾,所以自己也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 她说:现在两清了,以后别再找我了。 不......西门一把握住她,明珰,我带你走吧。 她来时准备了种种或哄或骗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了,不人不鬼三个月,此时此刻她忽然豁出去了,她想像过去那样坦坦荡荡活着,她再也不想设防,再也不想算计了。 我和家人明晚出发,我们一起去香港或南洋。明珰,你我都是一样的处境,想摆脱特务,想摆脱汉奸的骂名,只有出走这一条路。 这话说到了明珰的心坎上,被歧视的日子她过够了,尤其今天燕大一行让她伤透了心,爹爹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与其继续留在这里苦熬,不如 西门说:你家产业被划为逆产,但你们的火柴厂在香港和南洋有分号,对不对。 明珰心动了,倒不是因为火柴厂分号,而是北平已是伤心地,不过 西门理解她的犹豫,恳切道:相信老师最后一次,好吗? 她明白明珰此时需要自己理清思路。把兰花被子从明珰怀里拿出来重新放回到炕上,今晚你好好考虑一晚,如果决定一起走,就到南锣鼓巷找我。 说罢捂着脑袋、扶着墙,虚弱地走了。 * 香山别墅,听差仆佣们在连夜搬东西,该运走的运走,该封库的封库。 黄春辅助管家在指挥,方丞没有出来看一眼,他从下午开始就仿佛在书房里生了根,离别是感伤的,但他知道自己同时也是幸运的,一个月前刚回到北平的时候,他没能说服父母同行,也没能说服兄弟姐妹,大家不愿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然而仿佛上天不忍他孤独漂泊,刻意让他在那个午后重逢音音,于是第一次爱上的人,就这样再次携手,即便天涯海角,有她就是他的港湾,有他就是她的家。 自己的父母兄弟不愿同去,但黄春的家人要举家追随,加上海东的老丈人一家,此行竟也足有二十多号人,兵分两路出发,今天已经有一拨先行上路了,事关重大,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门被扣响,进来的是海东,头发上带着微微的雨珠,他傍晚回东城跟师傅告别,刚返回来。 方丞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记录什么。 三爷,那什么 察觉到海东的吞吞吐吐,他抬起头看过来。 怎么了? 我这次不能一起出去了。 方丞心中一咯噔,他一直以为能让自己内心波动的只有音音,没想到竟然还有海东。 海东知道这个决定让三爷失落,这次出走,绝不是九年重庆行那么简单,有可能是十年、三十年、甚至是永别。 <a href="民国 第173章 师傅被海潮气病了,刚才我和师娘把他老人家送到了医院师兄们不在,我 方丞明白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静了数秒道:应该的。 海东内心纠结,孝和义不能两全,他说出口的同时,觉得仿佛抛弃了三爷,痛苦地深吸一口气。 方丞沉默,九年的生死与共,他早已将海东视作比亲兄弟还特殊的亲人,可此去遥遥无期,他不能替海东做决定。 违心道:你师傅向来强健,小病小闹拿他不住,既是甘心被送进医院,想必病得不轻,你回去照料吧,这边有黄春和海新他们。 海东闷闷地站在那里,片刻后终究还是离去了。 窗外雨声淅沥,门阖上的一瞬,书房归于寂静,无边的寂静。 * 南锣鼓巷狗吠声声,苏明珰出现在西门家的大门口,路灯把她的影子拉的好长。 她在西门老师离开大杂院后已经拿了主意,她要出洋。这种决策也许相当幼稚和草率,自己究竟是小孩子,伶俐有之,冲动有之,但富贵险中求,没爹没娘的教诲和指引,有时候就只能把命运交给老天。 她要走,只是眼下需要确定一下西门老师能否再次信赖,她不需要一直和他们绑牢,路上壮胆就行了,等到了南洋,她就和他们分道扬镳。 现在有第二个人证的出现,西门老师已经没有必要再杀她。但事关自己性命,必须结结实实地试探清楚再做决定。时间紧,西门老师明晚就要出发,自己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于是她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验证办法。 宅院后墙有一株枣树,她幼时顽劣,好爬树吓人,此时爬起来也毫不费力。后院黑洞洞,她来过这里两三次,对地形比较熟悉,知道左边小窗户对应的是弟弟们的卧室,右边两个窗户分别是婶婶和西门老师的卧房,不出她所料,左边几个小窗户已经熄灯,西门家凡事有条理有规矩,念书孩子雷打不动每晚九点睡觉。 她瞄准借力的地方轻巧跳下,然后蹑足往前院去,摸到一个隐蔽处蹲下。 此时西门太太正在含泪检查女儿的伤,西门怕母亲难过,忍着疼轻声安慰,告诉母亲说今天特务的歪打正着,无意间给她帮了忙,他们查到的季先生,其实已经在半年前遇难了,只是没有对外公开。刚才在大杂院本要对明珰讲出此节,但转念想到自己已将出洋之事坦露,万一明珰心生防备出现闪失,反倒害得自己前功尽弃,于是按下未提。 西门太太闻言正要说话,大门忽然砰砰响,母女二人立刻对视,她们如今草木皆兵,这种半夜门响格外心惊,加之巷子里狗吠不断,心中栗六,连忙披衣出去查看。匆匆走到大门口,开门时身后的照壁遮挡,完全没有发现有一条影子闪进自家屋中。 当看清门上声音源自一块耷拉在门口的破木板时,母女二人虚惊一场,回到屋后西门脱口一声:好痛 伤口淋了雨,不觉恨声道:明珰这臭丫头,打得我好狠。 快躺下,妈给重新弄弄,唉 她们不知道床下已经藏了人,西门太太取来药匣子打算包扎,而一打开纱布看见那惨烈的伤情嗓音就嘶哑了,一声别动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 西门安慰说:没事儿妈,过阵子就好了。 西门太太依旧是说不出话来,明珰在床下只能听到她默默包扎默默剪纱布的微弱声音。明铛自然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听到西门婶婶似有似无的抽泣声,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起来。 西门婶婶过许久才仿佛缓过来,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受点伤我都心疼得这么样的,若是明珰那孩子被生生杀了性命,那她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焚心吧。 明珰闻言鼻子发酸,下一刻就被西门老师的惊呼打断了情绪:啊痛,死丫头 西门老师一向端庄,哪有这样锐声失态过,定是疼极了,明铛心虚地缩了缩。 这一夜床上的西门老师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床下的她也彻夜难眠。 翌日早上天刚蒙蒙亮,西门老师就起床了,西门婶婶也睡不住,早早就进来说话,俩人纠结要不要再去大杂院找明珰。方丞比她二人更少觉,六点钟就打来电话,说要过来一趟,西门连忙说不要来了,傍晚大家在车站碰头就行,明珰意识到她是怕方丞发现她此刻的狼狈样,有点心慌起来,自己昨晚光顾撒气,把方丞他老婆打成这个惨样,要让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知道,指不定怎么收拾她。 接下去不知方丞问了什么,西门老师说:再等等我预感她会来的。 明珰无来由地觉得这是在说她,并且这种对话总透着那么一种难以琢磨的诡异,似乎非得把她带出外洋才保险,既然有第二个证人,何必还如此? 本来已经放松的心又有点紧张了起来,庆幸自己昨晚选择了来偷听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然而刚要继续探究,西门老师便挂了电话出去了,床底能听到的范围太有限,干着急没法子,距离西门老师他们出走只剩十几个钟头,索性就继续潜伏着,但总维持一个姿势有些累,于是爬出来又钻进衣橱坐一会。 <a href="民国 第174章 等到中午都没有再见有人进来卧室,她就知道自己失算了,西门老师白天在书房和客厅的时候远比在卧室多,中午过去,下午过去,直到弟弟们散学回家的声音传来,始终再没有人进来,客厅偶有声音传来,也是不相干的说话,没有半点有用信息。 明珰肚子饿得紧,桌子上有干果碟子,她抓了一把瓜子藏在床下嗑一会,终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停下嗑瓜子。 西门老师走进来,拉开抽屉找东西,然后又走了。 明珰渴得厉害,钻出来打算找口水喝,结果老天垂怜,桌上正正好地放着半杯水,连忙端起来牛饮而尽。听到脚步声又来,连忙爬入床下,但同时意识到刚才的水是热水,糟了,一定是西门老师刚才进来取东西时随手放下的,现在又进来取了。 明珰心跳砰砰,要暴露了,要暴露了 门开了,脚步渐行渐近,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京片子 哟!瞧这大户人家的肉香! 西门老师的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出来人的声音,连忙返回去把门关上了,这个声音明珰也熟悉,是媒婆冯太太。 果然,小四儿跑进来,低声说:姐,姐,老舅妈来了,妈说你不在,怕老舅妈看见你的大白脑袋嚷嚷。 明珰可谢谢这位冯太太了,她的光驾让西门老师心神不宁,来回在地上踱步,早已忘了那杯水。 冯太太的大嗓门真真切切传进来,这怎说的!三姑奶奶如今什么身份,还能自己做饭?老妈子呢?丫头呢? 西门婶婶说自己闲着无事,不习惯用老妈子。 冯太太说你也忒实在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冯太太说她是在隔壁王家说媒顺道过来瞧瞧的。她自打当了方丞和西门音的媒婆就红了,多少人争着抢着让她给自家子女牵线搭桥,现下已是东城一带成名的媒婆。 瞧,四个指头全戴着戒指,衣裳一水儿绸料,老嫂子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穿布的了,要不是绸缎缺弹性,有心做几双绸袜子穿呢。 小四儿问:为啥穿臭袜子,老舅妈不爱洗袜子么? 西门婶婶说:大人讲话小孩儿甭多嘴。 冯太太:瞧咱小四儿,瞧这肥嘴秃噜的圆脑袋,油水大了才几天儿,就长得袁世凯似的,嘿,真官样儿!我说姑奶奶,四儿的的生辰八字多少来着? 他还小,不急。 谁说不急,你不是娃娃亲还是我不是娃娃亲! 小四儿说:豁牙的不要。 瞧瞧,你不急,孩子急。 西门老师到椅子上坐下了,显然外面的聒噪叫她烦乱,这时外面的声音又杂了起来,留神一听,竟是方丞来了。冯太太立刻寒暄,好在谨之及时解围,找了个托词把他带进西门老师这间卧室来了,不过西门老师似乎更加局促了,明珰看见她的脚飞快地走到梳妆台镜子前,大概是发愁自己的伤。 唉,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现在只露着鼻孔和眼睛珠子。明珰足以想见方丞待会如何勃然大怒。 果然,方丞一进门就顿住了,随即箭步上来,你怎么了? 听声音都心疼得要死,明珰心想: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西门老师说不小心怎样了,方丞不信,拿起电话要打给司机,西门老师只好按住,说是她自己不叫司机跟他说的,简单把昨晚挨打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已足够轻描淡写,还是把方丞气得七窍生烟。 混账玩意,我宰了她! 明珰瑟瑟发抖,心想:本小姐不让你抓到!哼! 谨之有眼力见儿,送进姐夫就水一样无声息地出去了,他姐和姐夫不知道屋里还有第三人,先是急,后又软,俩人一个心疼,一个款劝,好生恩爱。 究竟正事要紧,方丞问:苏明珰这个点儿还没动静,会不会不来了? 西门老师说:照说不会,她既知道还有季先生是证人,不该如此抗拒我才对,莫非她也知道季先生早已不在人世? 明珰闻言大惊,这才明白为何非得带自己走了,合着自己仍然是唯一证人。 她心跳如雷,可千万要藏好了,方丞现在对自己恨得牙痒,西门老师也居心叵测,出了这床底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光景。 方丞。西门忽然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 她说:对明珰,我不希望你有别的安排。 方丞一时不语,半晌才道:确实有想过别的安排。 他们的对话含糊其辞,明珰有点云里雾里,忽然方丞说:音音,我不吃兔肉你知道吧。 这一句好突兀,床下的人不明所以,但西门老师似乎心有所感陷入了沉默,她说:你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出意外死了。 是的,方丞说,活蹦乱跳的,常常蹭我的掌心,那么鲜活的生命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种心痛造成了我永远不吃兔肉的阴影。 床下的明珰看不到西门老师的表情,但已经意识到方丞想要表达什么了,杀伐果决如方丞,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知道留下苏明珰变数很大,会给我们此行带来极大风险。其实早前我们就有很多办法让苏明珰开不了口,黄春刚才来的路上也建议说交给青帮去办,他们会在我们离开后,让苏明珰消失得不留痕迹,但是音音,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a href="民国 第175章 空气凝固了,明珰心跳砰砰。 时间过了好几秒钟不见西门老师出声,她紧张得喉间发干,忽然发现床罩流苏下面的脚发生倾斜,明珰一愣,晓得他俩依偎在了一起。 无需看他们此刻什么表情,明珰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外面冯太太似乎被打发走了,方丞说:我们该出发了。 西门老师说了句什么,俩人起身收拾行李。 明珰在床下做着最后的决定,当方丞和西门拿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时,她下定决心,喊出声:等等我。 西门和方丞吃惊回头,看到一团鸡窝脑袋从床底爬出来。 混账玩意!方丞抄起旁边青花瓶里的鸡毛掸子! 把音音打成草花,看不教训你! 这自然是下意识举动,哪里有个当真的。 西门音扑过去搂住明珰,热泪盈眶。 第104章 (加更)粉绸叁 三月末的北平日长夜短,傍晚五点钟天光依旧亮堂,大门外停着三辆车,西门太太带着明珰和儿子们已经在前面两辆坐就。 方丞西门以及海东最后从院子里出来的,海东锁好门拎起藤条箱,忽然说:糟糕,钥匙落在茶几上了。 说着放下藤条箱打算设法进去取,三爷叫住他:不用取了,钥匙用不着了。 海东一愣,转而神情黯然。 南锣鼓巷这座宅子是方家爷爷辈儿的祖宅,大一点的几位少爷小姐的童年都是在这里渡过的,有相当的感情。后来方家修了新宅,大家都搬了,三爷便把这里作为了自己的私宅,哪怕是当年去了重庆,这里和香山别墅都还留了人看守,可这次 也许这扇门再也没有打开的机会了,方丞看着墙内伸出来的玉兰花枝,目光深沉,喉间发紧,就像早上辞别父母时,默默给他们磕完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海东无助地看向西门。西门已经拆了绷带,虽然面目青肿,但感伤的表情一目了然,她低沉地说了一句:走吧。 海东心中乱翻翻的,欲言又止,不过终究什么都没说,低头把藤条箱放进车中。 方丞给西门打开车门,二人正要上车,身后的胡同传来悠长的一声 磨剪子嘞,戗菜刀 西门怔怔回头,一位磨刀师傅背着板凳和磨刀石,摇着啷啷响的惊闺片儿,游走在胡同深处。 海东不觉有些嗓子沙哑,问:三爷,你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三爷望着渐行渐远的磨刀师傅的背影,声音低沉暗哑,海东几乎听不到 北平是我们的家,三十年,五十年,不论多少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回来,如果我们不在了,也会让我们的孩子回来。 南锣鼓巷呈南北走向,北起鼓楼东大街,东西两面共有 16 条胡同整齐排列,呈鱼骨状,方丞看到童年的自己从南向北,从西向东,一路穿过雨儿胡同、帽儿胡同、黑芝麻胡同、东棉花胡同、北兵马司胡同空中飞过一列鸽子,鸣着哨音掠过天际,无论天上还是地下,这里将永远铭记于游子的心中。 汽车的引擎微微启动,方丞和西门音再次回望南锣鼓巷一眼,然后上车。 三辆汽车渐行渐远,故乡的声音在身后磨剪子嘞,戗菜刀 *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时间流转,晨曦升起,早间七点钟,一辆军用吉普驶入南锣鼓巷停下,当看到落着锁的方宅大门时,槐立发和手下不觉对视一眼,不应该啊,今天礼拜天,这家人这样早就举家出门了? 下车向周边的住户打听,均说没留意,恰冯太太一早来这边说媒,被他们叫住打问,冯太太干巴脆地说:昨儿过来瞧姑奶奶,说是今儿趁着小子们礼拜,一家子上妙峰山进香去,八成儿还真去了。 槐立发心头纳闷,怎么会这么巧。 他们昨夜一夜未睡,前脚派人赶赴萨拉齐寻找苏家老账房季某,后脚接到警察局的线报,说在西山脚下发现无名死尸,随身物品表明其身份是他们之前在找的罗药先。 罗药先的死疑点重重,他们连夜问询了几位北大的老教员,却连罗药先生前最后的行踪也拼凑不起来,槐立发心中有个疑影,又探了一遍,果然,五个里边有三个说罗药先当年和西门教授相厚,以此来看,昨天西门音所言大概率是假的。所以今早他们此来,就是想再盘问西门音一次。不料铁将军把门,只好等晌午再来。 但也不会干等着人,他们昨夜找到了罗药先的照片,趁这个空档,找苏明珰辨认一下 明珠可是此人,于是发动引擎,往吉市口胡同去。 昨夜一场大雨,贫民区胡同坑洼的地面彻底被冲成泥泞地,车轮碾过时拖泥带水,下车后更是没有个下脚的地方,他们一行三人仔细着脚下的泥汤进院,看见有一位大个子男孩在盘问西屋暗门子艳红 她走时没说上哪去了? 没说。 那她姨娘嫁在顺义哪个村? 没留心,问问筛子胡同朱姥姥。 <a href="民国 第176章 槐立发狐疑地盯着这个男学生的背影,身穿白衣黑裤千层底鞋,典型的练家子行头。 吴问雄已经认出对方,说:槐主任,这是苏明珰指腹为婚的那位林姓少爷。 他在第一次审讯苏明珰的那天,约见过这位林少爷,见识了其反对包办婚姻的不羁,也见识过其不俗的身手,至今记忆犹新,纵使他性格傲气张狂,但爱才心理作祟,吴问雄还是对这个好苗子颇有好感,冲着槐立发夸了一番。 槐立发:嗷?小小年纪有那般好的身手? 林海潮听到声音转回头,见是他们,天然没什么好感,回头跟艳红告辞一声便走,他是个天赋异禀的练家子,走路姿势天生挺拔潇洒,仿佛戏台子上大武生一般夺目,经过特务身边时,吴问雄主动跟他点了个头,他不卑不亢回应,扬长而去。 然而另一个特务盯着林海潮的背影眼睛发直,此人是一个月前奉吴问雄命追拿苏明珰的探子之一,当时他被一个路见不平的男学生半路阻挠,才跟丢了一段,后来久久查不到男学生的身份,但当时那学生的身手姿态却历历在目,现在忽地在林海潮身上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张狂气,他盯着林海潮的背影,以及他那大马金刀的走姿,忽然脱口道:臭小子,是他! * 晨光洒在天津北站的尖塔钟楼上,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吐出大团的蒸汽,月台上白雾朦朦。头等车厢的门打开,西装革履的方丞和黄春走下火车。和他们一起的有七位生面孔是两位少女一位中年妇人以及四个学生。 远丞天津分行的经理带着车队来接站,浩浩荡荡载着他们驶出车站,来到英租界维多利亚街道的一处宅邸,仆佣带领那七位往西朝客房去了,而方丞和黄春则径直入了正楼。 方丞一夜未睡,此时抵津仍然保持高度警觉,西门在客厅坐着,见他进来连忙迎上来。 都顺利吧。 没出岔子,但仍需警惕,岳母呢? 一夜担心的没睡,刚盹着。 他们昨天傍晚从南锣鼓巷离开后,人马分成了三拨,西门和母亲带着明珰小四儿乘最早的列车出发,于昨夜零点前就到达了天津这所房子;大一点的三个弟弟随黄管家由北平西苑机场飞往南京;而方丞和黄春殿后,昨晚后半夜才登上来天津的火车。如此分流,是为了避免目标太大被关注。 对了,林家班的电文后半夜就发来了,他们已经从机场接了黄管家和弟弟们,连夜就赶往上海登船了。 方丞闻言放下心来,看看西门音还是鼻青脸肿,心中不免疼惜,叫仆佣取来医药箱,给她换药。 静谧的客厅里只有轻微的座钟钟摆声,两人彼此对视,都觉心中柔软,颇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 看到方丞眼下的乌青,西门心中无不感动,说:你最近太累了。 方丞不以为然,说:甘之若饴。 在这 1946 年的三月,在他们各自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重逢对方,这种命中注定般的巧合,像是老天的眷顾,让人唯觉庆幸。 他翻着药匣子,说:盘尼西林遗漏了,待会让海东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海东了,以后的生活里都不会有海东了。 西门知道他心中伤感,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昨晚在火车卧铺上,方丞抽烟到很晚,从前怎么也想不到,有一种思念的来源,竟然是海东。 他临走把平津所余的产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赠予育婴堂和收容所,另一部分写在海东名下,明知道用不了几天,海东的个性就会反手把这些全还给方家,他还是忍不住想为海东留些什么,担心他的愣葱个性会吃亏,会没有依靠...... 他何时这么婆婆妈妈。 座钟响起,已是九点钟,方丞收敛情绪,按照原计划,他现在需要出现在远丞银行天津分行,这是三天前就定好的会议,这也是他布的最后一道棋,他不能和音音同出同进,如今每一步都得万分谨慎,不可掉以轻心。 * 银行的会议与正常无异,只是黄春见三爷频繁看手表,以为他紧张时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列车在午后,时间充沛何须担心? 不过黄春顾不上揣摩上意,会后人们退去后,他提醒三爷要不要打电话给北平大少爷,让从方家调几个人手到香山。 他说:我左思右想,还是有点担心东哥。 海东怎么了? 黄春叹气,昨晚临走时他嘱咐海东接下来不要再回香山了,密室那道门千万不能开,以戈亚民的机警,他一定会觉出外面人手已经撤离,海东一个人开门进去定会生变。可海东那副直肠子,竟然说三两天不开没啥,若是一礼拜不开,岂不把人家饿死了?黄春当时失笑,说戈太太的势力是吃素的吗?还一礼拜,三天就得发现不对劲好吧,还怕他们找不到救人的地方? 唉,就怕东哥再犯轴。 方丞却不以为意,道:以戈亚民的机敏,我们的人手从香山一撤,恐怕不需要戈太太或者海东去破门,他自己就察觉到异常了,只要意识到外面无人制衡,门是关不住他的。 <a href="民国 第177章 * 香山别墅静谧无声,黑色镂花大铁门闭阖,前后院的男女仆佣都于昨天遣散了,只一对中年夫妇留守,大黄狗睡在窝边晒太阳,碗口大的玉兰花嘭地掉在地下。 主宅那座小白楼沐在这阳春三月的阳光下,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密室非常隔音,但从昨天后半夜戈亚民就觉出了,别墅已空,今早起床他按部就班地洗漱、看报纸,始终不见姓黄的和姓林的送早饭来,这就更加确定了,抽完最后一支雪茄,他开始徒手拆床拆桌拆凳子拆灯,方丞足够机诡,拆遍全屋,没有拆出一小根细铁丝,最后终于在拆完浴缸后,如愿得到一根。 把细铁丝插进钢铸铁门的锁匙中试探,他是开锁破窗的行家,但叵耐棋逢对手,方丞料到他的本事,关他的屋子除了无窗之外,门也是特制的钢材,更别说门锁,单锁扣就是特制的形状。但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终于碰到一丝活处,他手腕翻动,随着咯蹦一声,锁开了。 第105章 (加更)粉绸肆 一双脚缓缓走过幽深的走廊,身后的落地钟磕托磕托地摆动着,他走到书房停下了,门开着,白色落地纱帘随风舞动,他的戎装整齐地在书桌上码着,上面放着军帽、皮带、勃朗宁手枪、以及所有被搜走的东西。 他走进去从雪茄桶里拿了一支点上,然后坐在大班椅上抽着,烟雾缭绕间,他看到 1939 年秋天的那个午后,朝天门码头附近的一条向阳的坡巷,他在吉普车上等着给联络站领取燃油补给,因头一天执行任务一夜未眠,只能靠在车座上抽烟提神。街对面的衣料店里,两个大个子青年陪着一位少女进去,少女的背影婉约,他本是不经意地扫视,不料当少女换上一袭粉绸正面撞入眼帘后,一颗心却怦然跳了一下,那是一个如水的影子,水一样的粉绸,水一样的少女。 十七岁行伍,军校的粗粝,战争的残酷,让他看什么都不过尔尔,美军俱乐部或军地联谊社的女子从未让他心跳过。 那时候,他二十三岁,首次感受一见钟情的悸动 烟雾朦胧,他披着戎装坐在深阔的椅子里,微闭着双眼,窗纱依旧在随风飞舞,背光使得他的脸庞轮廓朦胧模糊。 门口出现一声吃惊的呼叫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仆佣上来打扫书房,看见屋中赫然有人失声尖叫着跑了。 跌跌撞撞的下楼声中,他从容地将手枪插进后腰,然后穿好外套、昂着头系好风纪扣。 走出空荡荡的别墅,外面是个响晴的春日,他看了看远山,然后向自己那辆吉普车走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 留守的那位听差早在老婆的尖叫声中得知密室里的那位出来了,此时正飞快地奔向大门处去开锁,双手有些颤抖,吉普车开过来时还没有打开锁,车子就在身后静静地停着,他终于打开锁,把左扇铁门推开,又去推右扇铁门。 汽车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沿着广袤的山路蜿蜒而去,阳光折射在车玻璃上晃人眼,他和老婆心有余悸地目送,那车走到半山腰时忽然急刹车停在了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听差和老婆的心提上了嗓子眼,然而那车停了一会后,继续开动,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山下 * 远丞银行天津分行办公室,黄春给三爷点上烟,有句话忍不住问出口:三爷,您对戈亚民为何手下留情? 三爷一时未答,似乎在一分一秒地留意着壁钟的走针声。 黄春以为他无心谈论这个话题,不料他沉默数秒忽然道:焉知不是他对我手下留情了呢? 过一时又说:人啊,遇大事谨慎很重要,但大事中的有些环节却不得不靠赌! 赌黄春想起海东之前所说的关于人的第二种可能性,戈亚民的第二种可能性。 一派宁静。 海东没有电话来吗?正在闭目养神的三爷忽然问。 黄春说没有。 片刻后三爷又问:从北平到天津,上午只有一趟车吧。 黄春一怔,方才明白三爷这一上午频繁看表是什么原因,三爷一直在等,在等海东的第二种可能性,等海东追随而来。 黄春五味杂陈,想到此去经年,再也见不到没心没肺的傻海东,胸口也是沉甸甸说不上话来。 * 海东坐在师傅的小院里的石碾子上,几个年幼的弟子在日头下蹲马步,他笨,小时候师兄弟练这种基本功需要两三年,他却足足得要五六年,师傅不嫌弃他,背后再怎样叹气,见了他也只是摸摸他的头。 这就是他留下的原因,看看手表,三爷他们现在从天津出发了吗?哦不,不到时候,列车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他伸手到裤袋里摸出四张票,票是前天打电话让在天津出差的周襄理买的,当时他还没有决定留下来,所以有他和未过门媳妇以及岳父母的四张。 他摩挲着这四张票根,心被狼掏了一般难受。 海潮忽然匆匆跑进来,脚步太快,以至于看见碾子上坐着的他后,像急刹车一样才刹住。 东哥,西门音上哪了? <a href="民国 第178章 海东说不知道,除了师傅谁都不能告诉。 你甭瞒着我了,快说,上哪了? 到底是海东,反应总是慢半拍,话都说完才意识到,海潮又不认识西门音,找西门音干嘛。 你干嘛! 林海潮急,但遇上愣师哥,不把话说清楚别指望他能自动猜利索。 原来,他刚才被弄到肃奸委员会了,特务把他盘问半天,他才知道自己那天所救的女孩竟然是苏明珰,但那个姓吴的特派员知道前后情形,当天他先是被姓吴的和姓戈的叫到茶楼问话,临走说自己要去吉市口胡同找苏明珰退亲,所以他当晚出现在那里没毛病,加上此前因为他和苏明珰的娃娃亲关系,特务是彻查过林家和他个人的,所有生活轨迹都表明不可能涉嫌苏韧案,而他们在学校的走访也表明他是出了名的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特务们最终以一场巧合做了结论。 但让林海潮留意的是,特务在这次问询中提到了西门音,他再笨也联想到什么了。苏明珰失踪的同时西门音和三爷也同时消失,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仅他意识到了其中关联,中统特派员更是警铃大作,他们火速派人走访,得知方丞昨天夜里同一众男女乘火车去了天津,于是电话通知中统天津站,请他们调集人马尽快寻找方丞下落并进行严密监视。挂了电话,他带着北平这边的几个人作急往天津赶。 * 方丞中午在银行吃了便饭,因为三天前就定了今天的全天会议,上午开罢,下午两点钟继续开,一直到傍晚方休。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交代,事实上,开到中途他将以临时有事为由,将会议交给分行经理去主持,而他则与黄春出发,在列车开动前一刻钟赶到车站与音音汇合。 但他没有告诉音音的是,这种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是取决于形势能否保持不变,一旦出现变数,他们便只能放弃该计划,启用第二种方案,而后者音音未必认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点钟的时候,会议按时开始了,与此同时,西门音和西门太太明珰小四儿从英租界那座宅邸的后门出发前往车站,早上与他从北平同来的妇人和学生则堂而皇之地由前门坐车离开,前往十几公里之外的飞机场。 部署已算周密,然而还是出了变数。半个钟头后,黄春匆匆走进会议室,低声说:三爷,借一步说话。 方丞不漏痕迹地把会议交给分行经理,然后出来。 三爷,中统那帮家伙追来了。 时间有限,变数难控。他们的主力会去飞机场,不过我们这里也会被蹲守。我们按兵不动,方丞沉着吩咐道:不要慌,按第二方案进行。 所谓第二方案,即他和飞机场的那七位掩护音音离开。 * 云层积聚,一架飞机破空划过,伴随阵阵嗡鸣,不知将从天津去往哪里。 槐立发是在下火车的第一时间得到军统天津站的调查结果的:说方丞今早抵达天津后便到远丞银行天津分行开会,而与他同行而来的妇人和学生往机场去了,槐立发重点要截的是西门音和苏明珰,在事实不够明朗之前,他不能轻易动方丞。于是正如方丞预判那样,他带着主力人员迅速往飞机场赶去,留天津站的几位特务蹲守远丞银行监视方丞动向。 风驰电掣赶到飞机场,一下车便知中计了,一位老妇人不假、一个书卷气美人不假,一个俏生生少女不假、四个学生娃也不假,但他大爷的,全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们干嘛去?吴问雄不甘心还是问出口。 美妇人说:不干嘛,有人花钱请我们参观大飞机,给孩子们涨见识。 槐立发暗骂一声妈的,此时赶回天津城里黄花菜都凉了!只能寄希望于盯梢方丞的那批人马。 他拔腿去飞机场值机办公室借用电话打给中统天津站:抓方丞!要活的! 此时再追西门音和苏明珰已经晚了,作为协助者,方丞不可能清白,说不定连好处都有一份,既如此,必须生擒了他问罪。 * 天津老西站是一座德国古典主义哥特式建筑,红瓦坡顶、清水砌墙,老虎窗上嵌着带仙鹤的石顶,水磨石铸的外墙通体都是鲜红,旅人形色匆忙间也会为其驻足片刻,然而西门音毫无欣赏之意,她揽着小四儿坐在站房里,母亲在较远的检票口坐着,假装与他们不认识,明珰则伪装的更彻底,像那些等候夜车的贫寒旅客一般,把一条毯子对折,一半做褥一半做被,人躺在里边严严实实地埋着脑袋装睡。 她们按照原来计划,全副改装,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西门面部青肿,那些没见过她、靠带着照片来比对的人绝认不出她,但为了谨慎起见,但凡有人搭讪,她都用重庆口音对答。 西门努力伪装镇定,但钟楼响起两点半的钟声时,她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按约定方丞和黄春一刻钟后就该来了,但她心跳错乱,直觉十分不秒,只能不动声色地看向门口,希冀着那道身影的出现。 站房门口进来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女,抱着一只小包袱朝站里张望,当看到她时,眼睛忽然一亮,西门心中一颤,这姑娘看着虽不可能是特务之流,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个不相干的人,于是不敢大意,低下头装作抚摸小四儿,不敢再随意张望。 <a href="民国 第179章 而那位姑娘也没吭声,轻轻走过来,不声不响地临着她坐下了。 西门有点疑惑,时刻提防着。 远丞银行后门短巷内,黄春和黄胜正在突围,他们是林家班成员,与特务对敌不在话下,但叵耐敌人数量多,一拨一拨呈品字形包抄过来,眼见得时间一分分过去,黄春和黄胜一层层攻下来渐渐不敌,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后面横空出现两个白衣青年,话也不说一句,抬手就打、飞腿就踢,像两台动作统一的机器,左勾拳右飞腿,招招致命、步步紧逼,不是林家功夫还能是什么,不是海东海潮师兄弟又是谁。 他二人无需商议,动作齐刷刷地一致,放倒一层敌手后,分别擒住一人作为盾牌,防止敌人放枪,随即同时出脚,两记侧踹踢飞来者,再以左脚为轴心,身子一转,右脚扫在下一拨人脸上,又是当场放倒,一个个连哼一声都没有就栽倒在旁边的小平车上,破瓶子破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海潮是百年一遇的天赋型练家子,海东则是笨鸟苦练稳扎稳打的那一种,功夫上面都是高手,他们手上擒着人盾,故而接下去全程用腿,不超过十秒钟放倒五个人,动作精彩绝伦,尤其当他们旋转侧踢的时候,那种白衣飘飘的样子,简直酷毙了!以至于楼上的银行员工连连惊呼。 一辆车飞驰而来,快上车!开车的是三爷,不能恋战,黄春率先跳上汽车,随即海潮海东和黄胜也钻进来。 车子向车站飞驰,方丞左臂受伤,靠右臂开车,随意问一句:你背包袱干嘛? 刚才他就看到海东肩上背着一只布包。 海东闷声道:我跟你们出洋。 方丞假惺惺道:你这也是胡闹,你师父怎办,你媳妇怎办。 师父答应了,妞子她跟我一起来了,先让她坐黄包车去车站了。 机诡如方丞,这下才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火车站,明珰在毯子里一秒一秒地数时间,距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列车员已经开始大声地提示检票,明珰放松了警惕,加上尿急,便爬了起来,一边瞅了眼西门老师和更远处的西门婶婶,使眼色示意自己尿急,然后往外面去寻厕所。 刚走没几步,忽然迎面两个地痞模样的人色眯眯地跟上了,她没设防,当屁股忽然被摸了一把后冷不防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反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这一巴掌把那流氓打蒙了,另一个流氓一把抓住明珰的头发便往门上砸去。 西门一惊,拉着小四儿冲上去,拽住那人厉声道:住手! 关你什么事,丑八怪! 明珰的脑袋被猛地呼到门上,眼冒金星,但又不敢呼救,怕万一有特务,见西门老师忽然冲上来,将硬绷绷的坤包砸在流氓头上,她情急也张开十指去挠对方的脸,十指不行就上牙,她和西门老师均不吭声不叫唤,并且避免脸被其他人瞧见。 两个流氓忽然意识到什么,闹了这一阵,要是小丫头片子有家人早该露头了,敢情是个孤魂野鬼,他们来劲了,一脚踹倒西门音,拉起明珰便走。 西门太太老远看见人们围住叫喊什么,不放心走过来伸头去瞧,一看是女儿被打,急得再也顾不上什么人前避嫌,疯了一样一头撞上去,流氓没留神,嗡咚被撞倒在地,然而另一个火了,拔出腰间的匕首恐吓:惜命的就别多管闲事,啊哟我操! 这声叫是因为屁股刺拉拉一痛,回身见一个又瘦又小的女的,拿着做针线用的改锥,又怯又勇地瞠视着他。 说时迟那时快,西门音猛地抱住后腿把他绊倒了,这一变故,给了明珰脱身的机会,她眼疾脚快,跳上去骑在流氓身上没让他成功爬起,不讲什么武德,先发制人地把从八大胡同见识过的踢裆抠眼的下三滥手段悉数用上了。而西门太太和西门老师则压在另一个流氓身上,她们究竟做不出明珰的那些招数,眼见的要被流氓掀翻,那个又黄又瘦的女子扑上来挥着改锥又往流氓屁股上扎扎扎。 方丞一众进来时,看见四个女的毫无章法地蹂躏两个地痞流氓,连上去帮忙都不知该如何入手。 列车员检票的喊声再次响起。 流氓捂着屁股爬起,指着西门音骂道:丑八怪,你等着! 方丞登时恼火,一脚上去把那人踹飞了。 还想再补一下,黄春拉住说三爷算了,再不上车就开走了。 海东叫一声妞子,急切地上前,把手握改锥的女子浑身上下看了又看,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护着她上了车。 众人刚刚赶到包厢,车门便关上了,海东半个身子趴在车窗外,红着眼圈道:海潮,家里只有你了,甭顽皮,照顾好师傅,臭小子! 海东哽咽,但海潮没有声音,他站在月台上,默默地看着苏明珰,苏明珰头发毛乱,心跳砰砰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全没了刚才的骁勇。 列车发出呜的一声响后,车体开始慢慢移动,林海潮的脚步随着列车的移动而移动,海东还在哽咽着嘱咐他照顾师傅,他充耳不闻,当列车加速后,他忽然跑起来,大声道:苏明珰,我等你。 明珰心中动荡,一个等字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只是随口一句的事情,但是对于义薄云天的林家人来说,却可能会是一生一世一辈子 <a href="民国 第180章 (全文) 谢谢亲们的陪伴,再次感谢大家 <a href="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