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 第1章 [古装迷情] 《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作者:芽芽不枯【完结】 简介: 玉仪本是贵女,却因父兄亡故家道中落,只能投奔远亲程家。 程家表哥玉树临风,新科状元,与玉仪郎情妾意便结了良缘。 可谁曾想新婚当夜被郁王邀去商谈要事,好好的新郎官坠下山崖尸骨无存。 玉仪成了寡妇,她自知命苦,安然守寡。 然一年后她名义上的相公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身怀六甲的女子。 相公和婆母都警劝玉仪,对方是当朝公主,身份高贵,定然不能做妾。 要么她做妾,要么主动和离,嫁给程家痴若稚童的二表哥。 玉仪软弱,但也不想认命,她悄然盯上了郁王风流却侠义的世子,宁求他的庇护,也不在程家! 于是,玉仪着了最好看的衣裙,去了世子礼佛的圣河寺。 在那冷风里皓腕雪凝,系了一宿的红丝,只求世子侧目。 可真看见那冷面的郎君,她好像又怕了…… ———— 新帝近来愁闷,常去圣河寺散心,却不经意瞥见一细腰软骨的女子。 本不近女色的新帝不知为何就走到了她身后。 便听得女子娇娇柔柔地唤了声:世子殿下~ 愠怒已上眉头,却在看到女子水色的眼眸时,喉头一紧,罢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第1章 归来 深秋清晨,和风已捎上几分凉意,朝阳是将升未升的模样,因着还没有刺目的光,便显得十分浑圆壮大。 微光勾勒出程府西厢的院落中,一舞一立两个身影。 阮玉仪着一月白妆花裙,广袖在她的摆弄下展开,又收起,这衣裳像是裹挟着她,从容地将这副身躯锻造得热烈柔软。 侍立在侧的木香抱着少夫人的外袍,担忧地盯着她与青石板直接相触的脚,抿了抿唇,还是犹豫着开口,“小姐,今日露重天凉,还是将鞋先穿上吧。” 木香叫惯了小姐,便是阮玉仪已经出嫁新寡,守节一年,早不再是未出阁小姑娘,也依然改不过口。阮玉仪也听惯了,由她这般唤着。 “鞋底子硬,碍事。” 父亲早逝,兄长战死,阮家已没落得不成样子。当年听闻远亲程家的大表哥高中了状元,母亲就藏了攀附的心思,带着阮玉仪一同前来拜谒。 这大表哥也是期待之中地,一下就与她看对了眼,双方长辈各怀各的心思,很快就替他们操办起了婚事。 本应是共度良宵之时,不料作为郁王门客的大表哥被主人家叫去办事,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扔下刚过门的她,两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房。 探得情况回来报信的小厮声泪俱下,少爷的马车坠崖,寻遍了都没能找到尸首,下边水流湍急,极可能是被卷走了。 姨母丧子,许是悲恸之至,从此性情大变,待阮玉仪远不如从前亲切。 说来也是可怜,程老爷在京中原来只谋得一小官小宦,程府靠着高中的长子才有了些地位。这次之后,家中嫡系只留下一个痴傻的次子,其母程朱氏为这痴子踏过不知多少家的门槛,可没有一家姑娘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程朱氏自然就将主意打到了这孤苦无依的侄女身上。 芜国民风开放,自古就有寡妇再嫁的传统,更甚者效仿他族跟了自己的小叔子的也不在少数,如阮玉仪一般守节的真可谓是凤毛麟角。 守寡一年来她循规蹈矩,使得邻里流传起她冰清玉洁的美名。 本以为自己的乖巧会得了姨母怜惜,能让她借着对大郎的念想,安安顺顺地在这程府了却残生,不想姨母却让她做那痴傻二表哥的妻。 阮玉仪如何能答应,她面上不能反抗,私下已悄悄为自己开始谋划出路。 想到这里,她停下动作,正想立起身来,眼前却忽地一片黑。她身子晃了下,用指尖抵住额角。 木香连忙上前来,将袍子取出替她披上,一把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人儿。 “斯人已逝,小姐您又何必日日苦练这舞,反倒伤了自己身子。” 阮玉仪已经缓过来不少,她放下手,拢拢外袍,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与大公子无关。这是母亲教我的东西,一日不练不说,日日犯懒呢,那就该忘净了。你也别忧心,我只是起得太快了,一时不察。” 木香这会儿凑得近,将她眼底的泪光看得一清二楚。 阮玉仪生得秾丽,杏面桃腮,眼中氤氲着水光,瞧什么都是深情模样。习舞者仪态极佳,脊背端直,只消往那儿一立,旁人便知此非人间颜色,甚而不敢久视。 木香敛目低眉,深知这舞是为谁跳的。小姐孤身在京,身边唯有自己是从阮家带过来的,于是她只能强装坚强,这句“忘净”,也不知说与谁听。 她这会儿正怨自个儿嘴快,戳破小姐心事,白白惹人伤心。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给姨母请安。” “是。”木香伏身为她穿好绣鞋,又理了理衣摆,两人便抬脚出了这院落。 日头更出来了些,光线染上暖意。 不知怎的,平日里清静的小径上,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婢女小厮,不是捧着物什,就是踩着高脚凳去挂红绸,琉璃灯盏也被取了下来,换成大红灯笼。 第2章 灯罩中烛光跳动着,分外雀跃的样子,透过笼布,只显出更深的红调,看得阮玉仪心中一跳。 府中这是要办什么喜事,这般阵仗? 她心中隐隐不安,加快了步子。 “木香,木灵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甘心被嫁给二表哥,一辈子在这程家变相当做婢子磋磨,因此,自然要找个能让姨母歇了心思的人。 木灵正是打听人去了。 木香望了望墙外的天,道,“奴婢让她差不多午膳就回来,免得饿了肚子。” 阮玉仪颔了颔首。 绕过秃着枝的梨树,拐过前边的弯子,不久就能到程朱氏的居所了。 可在前边,却看见一个高大微胖的男子,蹲在栽种木芙蓉的泥地旁,几根粗粝的指头捏着个枯枝,一下一下往土里戳弄着。 阮玉仪缓下脚步,走到他身侧,放柔了声音,像在对五岁幼童说话,“二表哥,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痴子单名一个睿字,讽刺的是,他生来多难,幼时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自此智识就停留在五六岁的程度,如今这般大了,还是做什么都要人守着。 平日里程朱氏都会让他在自个儿身边呆着,免得磕了碰了,今日却怎么到这里来? “仪儿妹妹!”,程睿听见声音,哭丧的脸立即挂上大大的笑容,“我想在此给蚂蚁挖个洞做家,你瞧,这般深了。” “但是下边好像有石块——”他又皱起眉来,脸上的肉显得五官有些拥挤。 阮玉仪配合地弯下腰,看了一眼,又问,“今日二表哥怎么不随姨母一道了?” “母亲她说有客人,让我莫要在那边捣乱。”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委屈劲儿。 听了这话,她不禁蹙起眉头,眼中泛出疑色。 好生奇怪,姨母向来爱护这个次子,从前大郎在世的时候,贵客可比如今多,也不见她将次子赶出来。 “小姐,这客不会是媒人吧。”木香也在意着府中的布置的阵仗。 阮玉仪心下一沉,吩咐一边的小厮照顾好二少爷,之后就拉过木香径直朝程朱氏的居所去。 比之其他地方的忙碌,这院落里却没有任何一个下人,阮玉仪提裙上了几阶台阶,正要推开半掩的门,却听得里边有交谈声传来。 她的手顿住—— “能回来就是万幸,此番多亏了长公主殿下,要不是您……”姨母的声音颤着,有些哽咽。 有一个音色清越的女子笑了下,“其实行秋的伤两个月前就好全了,本宫私心多留了他一些时日。过两日本宫就会让皇兄给我们赐婚,夫人要是乐意,早些准备准备,可以到本宫那边小住。” 捕捉到“行秋”这个名字,门外的阮玉仪呼吸一滞,思绪一片混沌,一时间理不清这女子话中含义。 屋子里似乎静了会,才响起一个熟悉的男声。 “昭容初次怀孕,前三个月极其重要,我自然要陪伴左右。” “甚好甚好,我即刻让人把西厢仪儿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让与殿下,那头光线好,冬日里也暖和些。 “你们感情这般亲,我也好放心把仪儿嫁给你弟弟了。”瓷器轻轻磕碰的清脆响声。 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仪的身子像是不受自己控制,混混沌沌间就将门推了开。 木香也是不可置信,她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扶住了小姐的手,而木香的小臂被对方攥得濡湿。 第2章 世子 里边三人听见动静,齐齐往门口转过脸来,笑容凝滞。 阮玉仪一步,一步,走进屋内的暗处。 “……泠泠?你都听见了?” 她久久凝视那张脸,头发长了,肤色黑了些,除了衣着更加华贵外,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可她莫名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像从未认识过。 她又将目光移至两人相依处。 昭容面容偏素丽,却非化了个浓艳逼人的妆,显得极不衬人。她几乎整个儿都贴在程行秋身侧,满面还未敛起的幸福笑意,让她觉着十分刺眼。 那程行秋欲上前来,却被旁边的昭容长公主一把拽住,他无奈地将手覆在她手上,以示安慰。 “泠泠,你听我说——” 阮玉仪扯开一抹笑,明明心里悲伤至极,却掉不下一滴泪来。也是,这一年以为他遇难,日日以泪洗面,合该流尽了。 “行秋,你无恙便好。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怎么也不来封信给家里?” 她笑的凄婉,柳眉轻蹙,上了口脂的唇不自主地发颤,却生生地把喉头酸涩咽了下去。 一旁的木香看得心疼,拉她的手紧了紧。 谁又见得美人这般落泪,程行秋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从前她趴在他肩头撒娇的娇软。 “泠泠……” 阮玉仪忽地高声道,“别这么叫我!” “一年前,我去给郁王殿下办事,行至山路,道窄,马儿失蹄,我确实滚下山崖,受了重伤,”程行秋努力想说服她,他撩开领子,“你瞧,这儿还有伤疤。是昭容心善,适逢经过施救于我,否则我可就真回不来了。” 程朱氏放下茶碗,不耐烦地开口,“嚷嚷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长公主在此,你可曾行礼?” 她原是打算瞒着仪姐儿,趁她以为长子不在了,心灰意冷,还算是乖觉,将她与睿儿的亲事先行操办了。 第3章 不想这会儿她会过来。 见阮玉仪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说话,程行秋继续道,“以后你便安心嫁与睿儿,我们还是一家子。你若实在不愿,给我做小也行。”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十分通情达理。阮玉仪不过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总不可能让长公主做小。 昭容扬了扬下巴,眼底带着些敌意,却强装大度,“我与行秋过来不是为了与你商议的,同意你做个妾室,是念在你为行秋守节一年的份儿上。” 阮玉仪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这一年来究竟是在守着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还是说,这桩婚事,从来只是她一厢情愿。 一年多前,她随母亲来京拜谒,为出了状元的远亲一家送上贺礼。路上,恰好迎面遇见作为状元,举街游行的程行秋。 他一袭红衣,满目春风得意,人骑在骏马上,身后一群侍从。他在锣鼓声,和街边百姓的注视中,目不斜视地向前行进。 那时他容色清俊,又是一身才情加持,惹来不少姑娘倾心。满以为自己只是众人中的一个,不想当街一眼,再见面,两人间已是情愫暗涌。 再后来,阮玉仪如愿嫁与他为妻,那一趟来,就一直留在京中,未曾回家。 回忆里的状元郎逐渐和眼前之人重合,她听见自己冷静地说,“不必,我阮家虽不如往日兴盛,作为阮府嫡女,我也绝不可能与人做小。” “正好,那你近日就安生些呆着,等着改嫁睿儿罢。”程朱氏会错意,以为她这是答应与程睿为妻了,暗自松了口气,“你先回去,我与长公主殿下、行秋还有事商谈。” 她混混沌沌地转着脑筋,想着若是木灵那边找好了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会儿她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娉娉婷婷立着,仿佛自己正是当家的主母,威仪棣棣,不容贬损。 身后传来程朱氏的声音,“记着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速速搬去东厢。” 走出一段路,阮玉仪才觉得今晨舞跳得小腿酸软,她将重量落在木香身上些。 耳边是木香担忧的声音,“小姐……” 原本蹲在木芙蓉旁的程睿已经又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一寸见方的土地被他翻得稀烂,直接缺了块杂草,枯枝随意扔在一边。 小厮婢子们还在来回走动,四周被挂上的红缎子愈加多了,一派喜气之景。 她拖着身子回到屋里,全然不顾裙摆的布料被旁逸斜出的枝条划到,勾了丝。 阮玉仪垂首,双手交叠攀着椅子的扶手,整个人几乎是蜷在一侧。她的眼睫低垂着,发丝挡了小半张脸,让人辨不清情绪。 一盏温热的茶水被斟好,搁在几案上。阮玉仪闻声抬眼,见是木香,便道,“你去寻木灵,与她一道。” “小姐,木香就想在这儿陪着您,”木香放轻的声音,生怕连呼出的气,都能将此时瓷人儿般的小姐震得稀碎,“木灵这才离开一个时辰不到,怕是没那么快回来。您要是担心,奴婢多叫几个人去寻。” 她不答话,叹了口气,捧起茶盏呷了一点。 木香知道方才所见对小姐打击极大,于是绝口不提那些糟心事,而是想着如何能逗小姐开心。 “等木灵回来了,我们就陪您去找那新姑爷,”木香蹲到她面前,仰头瞧她,拿手指去勾阮玉仪的手心,“那新姑爷一定是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我们小姐多漂亮呀,新姑爷肯定被小姐吃得死死的。” 阮玉仪感受到手心的痒意,思绪随着木香的话飘散,耳尖不由得微微泛红。 “瞎说什么呢,你这丫头。”她知道木香是哄她,于是无奈地拿手指去戳木香的额头,将人戳的往后一仰,跌坐在地。 是了,少了一个程行秋又如何,日子是她自己的,终究还得过下去。她只当这枯树杆子不牢靠,断了折了,什么海誓山盟不离不弃,尽数抛却在后头便是。 她吁出一口气,看着木香捂着额,满眼担心的模样,释然不少。 气氛一时间活泛些许,木香正想再开口,却听身后传来句清脆的问话。 “什么新姑爷,你们在说什么?我也要听。” “木灵?”木香起身去迎,“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事儿办成了吗?” 来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个双环髻,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十分喜人的长相。木灵是阮玉仪嫁进来时新入府的丫鬟,名儿也是阮玉仪给起的。 阮玉仪放心她,就让她和木香排一个辈儿。这木灵是个活泼的,虽不似木香稳重心细,却心思单纯。 “嘻嘻,木香姐姐放心,打听到了。”木灵边说边往里走,“奴婢正走到山脚,少夫人您猜怎么着?” 木香耳尖地听到这声“少夫人”,放在以往自然没问题,只是现在…… 她瞧了一眼阮玉仪的神情。 “木灵,你以后别唤我‘少夫人’了,与木香一般唤‘小姐’即可。”阮玉仪也的确觉着膈应,随口提了一句。 木灵不知道原委,呆愣愣地问了句,“为什么啊。” “你继续说。”木香暗中掐了她一把。 “哦哦,奴婢听山脚下的人说,这世子要陪太妃吃斋一月,因此三三两两来了不少年轻姑娘呢。” “哪家世子?”阮玉仪问。 第4章 木灵凑近了些,像是在交接什么王宫秘辛,“是郁王世子。” 这郁王世子名唤姜祺,风流之名满城皆知。他生了副讨姑娘们青睐的好皮相,又是风流多情,能说会道,一张巧嘴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 他本人更是家花野花一并采,且不说府中数房妾室,就是养在外头的戏子与青楼女子也是不少,家中对他的行为却放任不顾。 不过愈是如此,才愈能让如今算无遗策的新帝放心。 一边的木香见她出神,便试探道,“小姐,这郁王世子的名声……”姜祺虽讨年轻姑娘们欢喜,可哪家正经人家会首先考虑他呀? 阮玉仪垂眸,指尖抚弄着杯沿,这风流世子还能耐下心来,舍了山珍海味,陪上太妃她老人家这许多时日,想来品性不至太坏。 她也不要什么荣华,只需一个空名头,还她一个自由身。 何况,姨母步步紧逼,眼下,她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我自有考虑。”她沉吟半晌,道。 第3章 示威 木灵正待插话,却听门口传来动静,转脸一看,只见四五名小厮直直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人弯腰拱手,“少夫人,小的是夫人调遣来帮您搬物件的。”他虽语气恭敬,眼神却不断乱瞟,四下打量,最终落在半倚在椅子上的阮玉仪身上。 这少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他们这些做粗使下人的也没机会瞧上一眼,如今一见,果然令人稀罕。 只不过如此容貌,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红颜祸水”,才给大少爷招致祸患? 木香见这小厮眼神不规矩,神色一凛,斥道,“放肆,小姐的屋子,也是你们能随意进来的?” 未经通报,平白闯进女眷的居所确实不像话,这小厮被问了个理亏。他赶紧敛了神色,边往后看边朝其他几个挥手,“都退出去都退出去,快。” 说着,自个儿也退到了门槛外。这才道,“少夫人恕罪,小的多有冒犯。只是这夫人的吩咐……”他将语调拖得悠长,一副为难的样子。 姨母这是找人看着她来了,生怕她收拾得慢了,怠慢了那位长公主殿下。阮玉仪心下一沉。 “多谢姨母差人相助了,只我院儿里几个姑娘,恐怕确实为难,”阮玉仪面色不变,起身道,“你们几个便在外头候着,这边收拾妥当后,你们再拿过去不迟。” 那小厮得了准信,这才松下一口气,应了是。 阮玉仪让木香带两个人去那边打扫,自己亲自也拾掇起来。 程朱氏强势,老爷要纳的妾都得她过目,因此程府中人丁不算兴旺,府里也并不是间间屋子都住着人。 不知是否怀了讨好长公主的心思,此次姨母分配给她的那间,却是较其他院儿来说,最是阴冷的一间,这才许久未有人住,落的灰怕是比墙腻子都厚。 因着她并未打算在此处久留,所以这会儿是该舍便舍,谈不上有多心疼。其中一部分摆件、首饰便用来打点了她院儿里头的几个姑娘。 几个婢女得了好处,手脚愈加麻利了,接连有人捧着东西来问她,此物应收在哪口箱子里。 她哪能不明白这份心思,只是懒得计较,瞧着东西不甚重要,也就随意赏下去了。 木灵倒是看着心疼得紧,见人走了小声和阮玉仪抱怨,为何要如此大方,便宜了那几个贪心的。 不消一个时辰,她的东西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屋里一下空荡不少,因而显得比平日里大些起来。 阮玉仪立在屋子中央,环顾四下。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个个过去自己的身影,守着空房,有时莫名就哭得不成样子。她曾在窗子哪边趴过,夜里泪湿的被褥是哪一侧,哪张几案上曾日日侍弄着那人喜爱的花……如今回想,都历历在目。 “小姐,这盒子里头的东西,还要给您留着吗?”一个婢子问道。 阮玉仪原本随口想赏掉,却见那木盒子上边的纹饰有些眼熟。她接过,打开一瞧,是一串红绳金铃的足链子,几个金铃铛雕刻着镂空的吉祥图案,是难得的手艺。 她忽地记起,这足链是以幼时的长命锁熔铸而成,是在阮家还兴盛时,江南婺州一有名匠人的收官之作。她取了一点金料做足链,余下的则让这匠人制成扳指赠与兄长了。 几年前,兄长随太子,也就是今上去了胡地。满以为此物能充当平安符的作用,护兄长平安,不料军队凯旋,也带回了他战死的噩耗。自此,阮家更是长衰不起。 兄长说过,会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不用受人白眼,不用寄人篱下的日子。 可如今又算是怎么回事……从对程行秋的情愫中剥离,她心中后知后觉地泛起委屈和悲恸,一抽一抽地疼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死死将足链攥在手心。 “怎么如此磨蹭,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门口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自远及近,清脆的足音落在她身后不远处。 是昭容长公主。 阮玉仪回首,脊骨端直,声音冷然,“怎的劳烦殿下亲自来了。” 昭容没理会她,踢了下其中一口箱子,“真不愧是破落户出身的姐儿,东西确是少得可怜。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搬!”她将下巴一抬,示意道。 那几名小厮得了指示,也顾不得阮玉仪了,上来就两人一口箱子地抬走,动作显得十分粗暴。 第5章 “殿下这是何意?” 昭容脸上显出得色,这才转头看向她,“本宫只是来瞧瞧进度。顺便与你小叙片刻。” 阮玉仪实在想不到除了程行秋,她还能为什么而来,“殿下也见到了,我这儿东西都收拾干净了,并没有什么好招待殿下的。” “不必麻烦,”昭容缓步至几案边,用指尖在椅面上抚了下,确定是干净的才坐下,“如此便可。” 她自顾自地说开了,“一年多前,本宫去山间游玩,正行至溪边,却见一年轻男子倒在其中,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其人昏迷不醒。本宫不忍见他死去,将他带回府里,给他寻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伤时的程行秋,脸色苍白,却掩不住清俊的容色,说话也彬彬有礼,对她也分外体贴关怀,昭容早已架不住沦陷,因此,打小娇宠长大的她,自然希望行秋只是她一个人的。 至于先来后到——谁先谁后,合该由她说了算。 昭容说着,抚上腹间,艳丽的妆容下,掩不住眼底似有似无的柔情,“如今,本宫已怀了身孕三月有余,本宫其实并不希望你插足我们之间,若你识相,最好连妾室也……” “殿下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与他再有往来。”阮玉仪打断,接话道。 原是示威来了。姨母本就谋算着将她嫁给二表哥,此时怕是正苦于长子对她还有些情愫,长公主这么一趟,直接就替姨母唱完了这一出白脸,免得她在长子面前为难。 昭容有些讶异,对上她的眼睛,努力想寻出点异样,“这可是你说的。” “殿下放心,我决不食言。”只是谁知道这程行秋移情别恋一次,是否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真如此,这长公主往后恐怕有得受。 即便是天家女子,也是只治得了府内,对外边的莺莺燕燕却有心无力。 昭容满以为她会跑去与程行秋哭闹不止,早做好了威胁的准备,却不想是这般反应。 “你倒是个懂事的,既如此,本宫也不会发难于你,”她灿然一笑,斜睨了阮玉仪一眼,“不过,若是让本宫发现你与行秋藕断丝连,可就要仔细你的皮了。” 换做寻常女子,昭容自然不屑于亲自前来,可今晨程朱氏那儿的一眼,就让她本能地对这副娇美皮囊的拥有者生了忌惮。 阮玉仪一副乖巧的样子应承着,声音却波澜不起,好似她们谈论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小动物。 送走长公主后,木灵见此处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忍不住道,“这长公主未免小家子气,亲自下场,也不怕失了脸面。”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将此事揭了过去,“许是不安罢了。” 第4章 阴冷 到了东厢,木香她们也打扫得差不多了,余下些东西还未归置,阮玉仪本想让大家先行去用午膳,可不知怎么回事,今日的午膳迟迟不送到。 无奈之下,木香只得去膳房询问。 阮玉仪早上又是赶着去请安,又是忙活着收整物什,这会儿已是感到肚饥了,她沉默地忍受着腹中阵阵绞痛。 木灵端来了一小碟桃酥,“小姐,先用这个顶顶吧。想来木香姐姐也快回来了。” 桃酥是昨日的,现下吃着已经有些干涩,阮玉仪勉强就着凉水咽下一块,感到稍微好了些。 “你们几个也没吃东西,木灵,你便拿这些下去分了吧。” “那怎么行?小姐你——”木灵知道她是心善,可这会子小姐也定是饿的难受,于是连连摆手。 都说阮玉仪是府中跟着最舒坦的主子,小姐虽然只来了一年,她们也比不得木香与小姐交心,可小姐还是会事事念着点她们,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手脚笨拙,时常犯错的,也从未受过苛责。 因此就算这一年多来,她以新寡的少夫人的身份待在这府中,只要是与之相处过的下人,都是打心眼里敬她几分的。 木灵正动容着这会儿,木香推门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同样端着托盘的婢子,她让人把东西放在餐桌上,见人走了,才气呼呼地开口。 “可真是太欺负人了,这群惯会看人下菜的坏胚。” 阮玉仪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有些好笑,“这又是谁惹到我们木香姑娘了?” 木香缓了口气,才将经过细细讲来。 原来,程朱氏与她两个儿子,以及昭容长公主,今日都聚在她那屋用膳,意在增进增进感情。昭容说在自己府中向来吃得早,程朱氏就让膳房早早地备了饭菜。 本也没什么,按府里原来的用膳时间,顶多就是到阮玉仪院里吃食凉了些。可这些个厨子却怕怠慢了长公主,紧着那边送了多的分量,也就短了她这边。 送膳食的人也不知怎么做事的,竟将东西送去了西厢。等木香过去查探情况,管事的又拿未曾有人知会这消息来搪塞。 阮玉仪听罢,拾起竹箸在一碟白菜豆腐里拨了两下,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平时里程府虽不铺张,但这两菜一汤却不是以往的菜品和规格,若说膳房为何要特地做些寡味的菜品留给她,很难让人相信没有人从中作梗。 她不再多言什么,只照平常一样用了膳。 夜里,木香替她挑了灯,她才忽地发觉这儿真是比西厢阴冷得多。加上窗纸老化破损,不免有凉风从缺口处钻进来,时而将窗子吹得猎猎作响。 第6章 她的被褥还未来得及换上厚实的,导致她整个蜷作一团,缩在床里边,才勉强入睡。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有人进来替她拿东西挡了窗子,这才止住呻吟般的风声。 因着昨晚睡得不太安生,阮玉仪翌日醒来,头还是昏昏胀胀的,她坐在床榻边,睡眼惺忪。 木香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您清醒一下,奴婢这就替您来梳妆。” 阮玉仪起身,见外边天方见明,残月还挂在下边,欲沉不沉的模样。 她便问,“什么时辰了,瞧着还这般早?” “卯时了,近来这天是亮得愈发晚了。”木香回道。 昨日阮玉仪要木香早些来唤她,也好早些去圣河寺寻世子,她们虽不晓得世子什么时候起,提早去总是没错的。 可许是心里藏着事,还不及木香来唤,她自个儿就醒来了。 她端坐在镜前,木香立在她侧边,手法娴熟地替她挽发上妆。木香向来能干且手巧,这她是知道的,不然当时遣散阮府大部分下人的时候,也不会独独将她留了下来。 “小姐,您瞧瞧,这样如何?” 她闻言抬眼,与镜中的人儿对上了目光。 铜镜中,女子发如墨玉,眉似远黛,唇上点了些许口脂,不重,正好是透着自然血色的模样,阮玉仪理了理鬓发,镜中人也抬起柔荑。 阮府没落,疼爱她的兄长又已战死,她身在异乡,已经不剩什么可依傍的了,而这副皮囊,就成了她保全自身的唯一利器。 及笄之后,母亲曾将她的经验口述相授。昏暗的屋子里,阮玉仪听得面红耳赤,只会讷讷应着,她抬头一瞧母亲,却见她面不改色。 她将东西学了个七八成,缺了剩下的,却让她无论如何用不出来。 她拿去问母亲,母亲却说,她这张脸就可抵上余下的空缺,可红颜白骨,用不好便会招致灾祸。 只是事到如今,若是不愿任人摆布,她就不得不使上些手段。 “去将那件鹅黄的纱裙取来。”阮玉仪转头,缓声道。 木香轻蹙起眉,不赞同地说,“小姐,早晨天凉,这么穿怕是会受寒。”那件衣裳那般单薄,小姐这娇弱的身子,哪里又受得住。 “去取来。” 可她哪里知道,阮玉仪想要的就是这效果,若恰好受了凉,眼中泪光盈盈,病若西子胜三分,那才叫勾人。 知道劝不动小姐,木香只好去拿来一件鹅黄百合裙。 这裙沿是苏绣的白花,淡雅矜贵,正衬她今日的妆容。再细观,腰间由系带收腰,下边裙摆因是纱质的,风一吹动,定是说不上来的轻盈灵动。 阮玉仪将衣裳换上了,一转身,饶是日日对着这人的木香也愣上了一愣。 往日小姐多着襦裙,将身姿遮掩了大半,现下这件,却将她盈盈一握的小腰很好地勾勒出来,别有一番骄矜可人、欲拒还迎之感。 阮玉仪将手搭在胸口,尽力让自己去忽略那种莫名上涌的焦灼。 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若要作比,便是与将见故人前的悸动类似。 “人多了行事不便,木灵就留在屋里,”她转脸对木香道,“我们尽快出府,免得待会姨母来拘着。” 木香抬了抬胳臂,向她示意手上挂着的一件米色斗篷,“小姐,这个带着路上披会儿吧,也暖和些。” “不必了。”阮玉仪轻轻压了压她抬起的手。 这点冷都受不得,也不必去世子面前晃悠了。 清晨间,尚还宁静的巷子里,一辆马车自程府悄然驶出。 第5章 招惹 圣河寺是京中规模最大的寺庙,容纳僧侣三千余人,一年到头香火不断,后院儿也专设了厢房,承安置暂宿的香客和接待贵人之用。 此次世子与太妃礼佛吃斋,便是宿在了寺中的后院儿。 阮玉仪与木香一路拾长阶而上,半晌才到地方。 行至大殿正中央,只见巨大的金身佛像几乎顶到房梁,在在晨间柔和的光线下,也熠熠生辉,不可谓不威严。它前方的贡台上码着不少瓜果糕点,专门有僧人两天一换。 四下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令来者不由得静下心来,放轻了声音。 时辰确实还早,大殿中只有个扫洒的小沙弥。 “木香,你可识得哪位是郁王世子?”阮玉仪附在木香耳边,压低声音道。 木香摇头,答道,“小姐,奴婢与您同出同进,哪里就认得。” 她摇摇头,抿着唇笑,“失策了,应当带着木灵一并来的。她打小长在京中,许是认得。” 不过世子所处之地,理应有守卫才是,想来也不难寻。 两人略过小沙弥,往通向后院的侧门走去,这小沙弥也未理会她们,许是见着这般早来的香客也是寻常。 绕了点路,两人终于找到了地方。这儿的院门虚掩着,里边隐隐传来佛经的诵读声,整齐低沉,声声入耳。 阮玉仪抿了抿唇,刚上前几步,就被门边的侍卫喝止。 “来者为谁?此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阮玉仪低眉敛目,声音娇软悦耳,“大哥,前些日子我在此处丢了支发簪,想来是落在里头了,能让我进去寻寻吗?” 幸而圣河寺秉着众生平等,后院厢房皆对百姓开放,不分贵贱,不然这个借口就立不住脚了。 第7章 她看进对方的眼睛,眼睫扇阖,满目乞求之色,希望着得到个肯定的答复。 不料这侍卫却面不改色,冷哼,“姑娘可知你这借口已经有人用过了?”这些女子惯会使这种拙劣的小手段,要知道里头这位可不吃这套。 阮玉仪被戳破心思,脸色微红。 她看了虚掩的门缝一眼,愈发确定里边的就是郁王世子了。听这侍卫的意思,像她这样扯了个借口想攀扯世子的,怕是早不止她一个。 直接进去是不可能了,她唯有另寻他法。 她假意走开,实则是寻是否有无人看守的矮墙,可这儿的墙体足有一个半的她高,即便是木香托举得动她,也很难不发出动静。 正犯难之际,只听木香小声惊呼,“小姐,您瞧那边!” 阮玉仪循着她所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前边是一个窄门,只是通过这里望不见前边,恰好被一株粗壮的榕树死死挡住视线。 这树的枝丫直伸到高墙外来,每一根枝条上都系了不少红丝带——是一株供香客们祈愿用老树。 两人前去查看,发现树与门还有可容一人通行的间隙,于是阮玉仪便拢了拢裙摆,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眼前之景一下开阔起来,诵经声也愈加清晰了,阮玉仪循声观望,发现声音是从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虽不见众僧,门口却立着一玄色暗纹锦衣的公子。 一只玉冠将他的墨发高束,他身长玉立,且气质卓然,只一眼,就让旁人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阮玉仪站在榕树下,思忖了片刻,而后怀着心中歉意,解下了一条红绳。希望人家莫要怪罪,她是不得已,才需要借用这祈愿的物件。 她抬起手,轻薄的衣袖就从手臂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她边垫着脚尖,边侧头问木香,“你瞧这样可行?” 木香笑着夸赞,“奴婢若是男子,定然也喜欢小姐这般的。”说着,她往偏些的角落挪了挪,到时候那位过来,她也好避讳着些。 阮玉仪心里总是不安,担心枝丫找得高了,手举太过显得粗鲁;又是担心这个系法繁琐,待会儿不便回话,于是一遍遍练习着。 她哪里知道她微仰着头,青丝掩映下,一段脖颈光洁如玉的模样,又是如何地引人遐思。那长长的红绳落在手上,将她的肌肤衬得白皙胜雪,竟是比之满树垂落的红,还要惊艳几分。 那边的诵经声从容地继续着,久久不绝。 秋里的清晨已是捎上些寒冷,阮玉仪不胜寒意,纱衣包裹下的身子,被凉风吹得细细发抖,瞧着分外惹人怜。 可她仍是固执地立在原地,偏生要等那人走来。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感到有些晕乎,眼皮沉重,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佛经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一个清冽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阮玉仪蓦然回首,双颊微红,泪光点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自模糊的视线中,勉强瞧见这玄衣公子的样貌。 这是个满身矜贵之气的年轻公子。 他生着一双轻微下三白的桃花眼,鼻梁挺直若削成,脸廓却相对柔和,成就了一种矛盾的美感。 这使人不禁联想到他笑时的温润如玉,而眼下面无表情,则仿佛一身肃杀之气,虽是手执着折扇,却更像握着一柄饮血的长剑。 她这脚下一动,足腕间的铃音叮当,如仙乐入耳,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钩子,摄人心魄。使得莫名听见铃音,循声前来的姜怀央也怔住了。 这铃音夜夜入他梦来,他自是再熟悉不过。 佛祖跟前,无欲之地,他却不可控地将眼前女子带入了梦中情境。 他总觉得她应该攀上他的脖颈,软声撒娇,她的眼尾不施脂粉,也显出异样的潮红,她的鬓发微湿,黏在额角,整个人儿似乎软作一滩春水。 这串微弱的铃音,将姜怀央听得心思旖旎,忽地觉得身上有些许燥热起来。 只是他神色不变,言辞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克制,“此非你能久留之地,还不速速离开。” 对方下的逐客令落在阮玉仪耳里,尽数成了嗡嗡的低鸣。 她顾不上身体的低热,欲欠身行礼,不想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下去。 “小姐!” 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双粗粝有劲的手接住,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鼻息间满是皂角的幽香。 第6章 投怀 再清醒时,阮玉仪睁眼见到的是一间陌生的房间,陈设质朴,而旁边守着的是神色担忧的木香。 她一抬头,额上敷着的凉帕子就掉了下来。 木香将帕子浸入一边搁着的水盆中,揉搓了两下,挤干水分,叠好置于她还有些微热的额上,顺势将人摁回榻上。 “小姐,奴婢早些时候就说了,这么穿定是要受凉的,如今可好,这病啊您便乖乖受下吧。”木香絮絮叨叨。 着凉了吗?她探了下自己的脸颊,果然感觉到异样的温热。 她有些心虚地瘪瘪嘴,嘟囔道,“定与昨夜里那凉风也相关啦。” 木香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早该给小姐换上厚些的被褥的,那窗子,也该是仔细检查的。夫人也是,不知安的什么心思,别的空院子跟宝似的揣着,偏生给了这间。 “对了,”阮玉仪稍稍侧过脸,问道,“我们这是还在圣河寺吗?” 第8章 木香哪能不晓得她在想什么,揶揄道,“小姐其实心里想问的是世子吧?您放心,还是世子殿下亲自将您抱进来的呢,东西也是他吩咐人备来的。” 看来确实是如传闻中一样好接近的。阮玉仪松了口气,这么一来,接下来的一些事,也就更顺理成章了些。 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 她望去,是个小沙弥,正双手端着碗东西,踌躇在门边,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 木香走过去,那小沙弥瞧着地面,磕磕绊绊地说,“这个、这个是治风寒的药,给你们姑娘的。” “多谢,”木香接过碗,碗中深棕色的汤药还在晃荡,“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小沙弥耳根微红,说了句“应、应该的”,就慌里慌张跑走了,跟躲鬼似的,全程连正眼也没分给面前的人一个。 木香转身进屋,将汤药递到阮玉仪面前。 她可远就闻见了草药味儿,这会儿放在鼻子底下,她只觉得那味道直冲天灵盖,光是闻闻就饱了。 木香知道小姐嗜甜,最讨厌喝这汤药。往日阮家少爷还在的时候,都是由他拿来蜜饯,才哄着人将药喝下肚。 阮玉仪瞟了汤药一眼,“先放一放吧,眼下喝烫口了些。” 她有些好笑,这一放怕是得放到凉透倒掉,“小姐,已经不烫了,再凉怕是要更苦口。” 这么一说,阮玉仪只好将药接过,她看着浑浊的汤药,憋了好几口气,愣是下不了嘴。她为难地看向木香。 木香不为所动。 她见状,直接将碗搁在了一边,从榻上下来,理理衣裙,说是要先去给世子道谢,然后便出了房门。 木香只能无奈跟上。 此时外边天色已大亮,周遭景色在阳光下,显得更明快起来。 阮玉仪打量四下,发现她正是在方才诵经那屋子的隔壁厢房,不知郁王世子是否还在那里。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掩的门扉,门外的光便晃进里边,隐约描摹出里边的景象——屋内供奉着一尊半人高的小佛像,前边置数方软垫,世子则倚在窗边,手中持着书卷。 姜怀央表面虽是看书,心思其实压根不在这上边,许久不见翻过一页。 作为新帝,他方才执政几日,有许多需要经他手交接处理的事宜。 本以为白日里忙碌,就寝时应是极易入睡。不想夜夜梦见一女子,辨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她足腕间铃铛清脆,梦魇般随着他们的动静,不断叮当作响。 一声,一声,尽数敲击在他心里,勾得他心神荡漾。因此每每醒来,都是虚汗淋漓,燥热难安。 若是要给那女子安张面皮—— 警惕到门口的脚步声,姜怀央转头看去。 若是要给那女子安张面皮,他想,大约与眼前之人差不多。 他不出声,睨这那女子在他面前盈盈一礼,张口声音娇媚柔软,像是江南那边的口音,“小女阮玉仪,见过世子殿下。今日多谢殿下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阮玉仪平日里声音要更清越些,眼下刻意放柔,衬得整个儿愈发娇软易碎。 原来又是个来攀附姜祺的。倒是个有手段的,不知如何做到让铃声入他梦来。 他暗自冷笑,不由得看轻了眼前人。 昨日也有一女子来找姜祺,打扮得花枝招展,明显是精心准备了,结果与她一般蠢笨,也寻错了厢房。 姜怀央本不想理会,想让她知趣自行离开。他指尖摩挲着书页,不自觉将纸张都揉皱了。他的余光,被一抹鹅黄所占据。 只不过那女子被侍卫拦在了外边,而她,又是如何进得来的? 他听见自己开口,“院门由侍卫守着,你是如何进来的?” 阮玉仪犹豫了会,还是没说出口。她要是透给他了,下次她还怎么溜进来?其实她没想到的是,只要他一声吩咐,此处就会加强戒严。 下次别说是小门了,就是翻墙也别想进这院子。 见她不开口,姜怀央懒得提醒她弄错了人,“既然身子没事了,就别在此久留了。” 她悄悄瞄了一眼,见这世子面无表情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显得分外清冷幽深,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可又会做下救助陌生女子的举动。 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不过说起来,不是说与太妃一同吃斋礼佛,怎么不见太妃其人?她下意识看来一眼门口,许是身子不便,待在单独的厢房里不常走动。 姜怀央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终于肯掀掀眼皮,却见她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想在这儿呆到天黑?”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拿给你的药可喝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世子分外排斥自己,或者说是外人在这里久留。她将他这句话暗自琢磨半晌,才明白这是让她起身。 “多谢世子费心了,还未曾来得及。”说到药她心里就发怵,那么苦的东西,让她喝下去简直比打她还难受。 阮玉仪正直起身,却发现双腿半蹲久了,有些发软。 “别多想,那是寺里的人准备的。” 姜怀央随口吩咐木香,“去将汤药端来,我盯着你喝。”后半句是对着阮玉仪说的。 木香应声离开。 她小幅度动动步子,想缓解些许,忽地想到了点什么,借着一点酸软的劲儿,假装没站稳,控制着往姜怀央的方向倒去。 第9章 他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微蹙起眉,本想将人推开,身体却先意识一步将人接住。怀中的人儿果然与想像里一般柔软。 姜怀央感觉到一双小巧的手落在自己的腰部,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上,眸色一深。 他不禁觉得有些古怪,自己分明常年置身权谋,脚下更是白骨无数,向来甚少与女子接触。连后宫里那几个,也是为制衡朝野,刚纳入宫闱的。 又如何会做起那样的梦。 阮玉仪不晓得他想的这些,凭着传言揣测,只觉得世子定是喜欢温香软玉入怀的人,就又往对方怀里钻了钻,忍住羞意,大着胆子在对方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道: “抱歉殿下,小女一时间没站稳。殿下——不会怪罪的吧?” 姜怀央被吹得耳边连同颈侧一片酥麻,他扶着对方的肩将人推开,沉声道,“自然不会。”他心中涌上些许反感。 这时,木香正好端着汤药过来了。 阮玉仪是一点也不想接。 他提醒道,“姑娘若不喝,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寺中僧人的一片善心?”他可不信,会使尽手段,往陌生男人怀里扑的女子,竟然还会怕这点苦。 他满心恶意地拿僧人说事,就想瞧瞧这小娘子会作何反应。 若不是早听闻世子风流亲切,阮玉仪简直要怀疑对方是看出了她不想喝药,故意为难于她。 她瞥见姜怀央一直紧紧看着自己,再不能推辞,只好不情不愿地将碗接过来,摒了气,递到唇边。 深褐色的药汁接连从她的口中灌入,她的嘴小巧,因此喝得急了,包不住的汁水就从唇角滑落,显得唇色愈发红润水嫩。 等她眼下最后一口,拿帕子拭了嘴角后,只觉的满嘴草药味。 姜怀央抿唇看完了这一幕。 见她喝完,就开始赶人,“既无事了,就别再逗留。” 阮玉仪知道不便多留了,只好行礼告辞,心中盘算着明日该以什么理由过来。 姜怀央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知道她又将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了,心下冷嗤。反正,让她受几次挫,也就该不会来了吧。 毕竟他也不是她真正想找的那条高枝。 正准备启程回宫前,姜怀央在隔壁厢房发现了一支金桃花顶簪,就置于床边小几上,最显眼的位置。 他两指漫不经心地捏着簪子,神色晦暗不明。精巧的女儿家的物件,在他宽大的掌中,显得格外脆弱。 第7章 梦醒 夜色渐深,各处宫殿纷纷挑灯落锁,整个皇城陷入一片寂静,方才宴饮的繁华,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姜怀央注视着将半个脑袋都埋在被褥里头,耳尖绯红的女子,不由得坏心思地去拨了拨那充血的耳朵,“泠泠,先起来沐浴,别睡去了。” 那女子哼哼唧唧的声音从被褥下传来,因为被布料掩着,显得有些失真,“好困。” 他无奈地轻笑,伸手把被子拨开,露出她秾丽潮红的面庞,她一双眼水漉漉的,不知是被欺负狠了还是怎么的,自以为凶狠地瞪着姜怀央,其实毫无威胁力,反而搅得人心猿意马。 姜怀央别过眼,拨开红纱床帐,早在一边候着的小宫女就上前来,系起半边的帐子,弯腰垂眸,“陛下,水已放好了。” 他淡淡地应了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备好温水的浴池里,惹来怀中人一声惊呼。 温热舒适的水漫上来,包裹住她的身子,接着被打散的花瓣也拥上来,贴着她的肌肤,鼻息间是馥郁的香薰味儿。 一时间四周雾气弥漫。 等姜怀央也进来,她就十分自然地偎进他怀里,“明早陛下几时动身,臣妾可还见得着您?” 姜怀央用手掬起一捧水,往她身上浇,几颗水珠被她的锁骨托住,衬得她冰肌玉骨,颈间的红痕也似有似无。 “你安心睡,要不了多少时日我便回来了。在此期间,你只需护好自己,莫让人欺负了去。” 北边胡人骚乱,近些时候愈发猖狂,搅得边境百姓民不聊生,连连叫苦,他必须亲自出征,以震敌族。 他自然舍不下泠泠,可身为一国之君,很多事情本就是身不由己的。 唤作泠泠的女子静默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启唇,“陛下,让臣妾随您一起去吧。” “不可!”他想也没想,冷硬回绝。 这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何况北夷生性凶残,就是这些将士,也未必能保全自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可以在营中为你们煮些吃食,我不会添乱的!”被如此决绝地驳回,她着急了,转过身来,半跪在池子里,双手攀住他的肩用以保持平衡。 姜怀央忘进她湿润的眼中,知道她是担心,日日能瞧到他本人才好,但此行虽准备充足,难保意外发生,他是不愿让她冒这个险的。 他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怕你添乱,你得清楚那是战场,这种事情由男儿去便好。” 这小娘子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泪珠竟一颗接着一颗渗出眼眶,啪嗒啪嗒往下掉,“臣妾只是怕您短了衣食,怕您在那边受了伤,怕您回不来……就不能让其他将军去,非得是御驾亲征吗?” 姜怀央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指腹抹去泪水,轻声哄道,“性质不一样的。泠泠你听我说,此次我大芜的军粮充足,兵强马壮,我朝两位将军也会一并前往,护朕安危,绝不会有事的。你呢,就好好待在宫里,等朕凯旋。” 第10章 她一张小脸哭得一塌糊涂,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连连摇头。 不是的,她不是非任性要跟去……近日听闻他要出征,她的眼皮就开始跳,心里十分焦灼不安,她的直觉一向准确,此去征战,肯定会发生什么。 姜怀央不松口,只是垂首吻去她脸上挂着的泪,搂着她的腰的手紧了紧。 她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亲昵,一时间也顾不得哭了。后来折腾得困倦,迷迷糊糊地睡去。 以至于也不知道是如何出的浴池,换上衣裳,如何被抱上床榻的。 他搂着怀中的人儿,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心里软成一团。见她睡得不安生,轻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她也像是感受到姜怀央的安抚,不再乱动。 而后他也安心地阖上眼。 再睁眼时,窗外的晨光已透了进来,被窗纸削得暗了几分。 他抬手去摸身旁的被褥,发现一片冰凉,下意识将手伸远了去探,又哪有旁人睡过的痕迹。 似乎碰到了床头摆着的瓷器,只听清脆的一碎裂声。 寝宫外立刻有宫人叩了两下门,然后进来,“陛下,发生何事了?” 他感到头疼欲裂,曲起指,用关节去按揉,边低斥道,“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那宫人不敢多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晨起梳洗,冰凉的水糊在脸上,姜怀央才感觉从那不可言说的梦中缓过神来,清醒不少。 初登皇位,还有不少事宜都等着他这个天子来安排、商议,早朝大臣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 刚一踏出殿外,丞相又迎了上来,将他赌了个正正好。 姜怀央处理相关政务直到日头西沉。暖金色染遍皇宫土地,让人不由联想到圣河寺的金身佛像。 思忖片刻,姜怀央吩咐下去备好轿辇,动身前去圣河寺。 程府。东厢。 前日夜里刚补上的窗子又灌进了风,缺口极小,若不是木香刚好站在一边,风吹在了她的脖颈处,怕是觉察不到。 小姐病还没好全,她不敢怠慢,紧着去府里讨要了新的油纸和浆糊,打算用正经材料补上一补。 阮玉仪正在咬着木灵去外边带回来的红糕,见木香取来杂七杂八的一堆工具,奇怪道,“这是要做什么,剪窗花吗?” 阮家虽没落,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些东西,单个摆着倒是都认得,凑一块却不知道作何用了。 木香笑了,“不是,这儿又破了口子,奴婢想着替您补补,免得夜里又着凉。” 她瞧着阮玉仪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添了一句,“您要是想剪窗花也好,剪完了正好贴这上边,也免得后头添上的一块儿跟补丁似的。” 阮玉仪撇撇嘴,好嘛,就是怕她添乱。 可是这会儿哪来的红纸—— 她的眼睛在四周转了一圈,正好瞧见用来包红糕的纸,这个用作剪窗花极好,大小也够分四份剪的,虽然会比寻常窗花偏小点。 她小心抽出了这红纸,见上边有些油,便取出帕子擦了擦。 又随手取来针黹盒中的小金刀,开始摆弄起这张红纸来。 木灵正巧进来瞧见,她是个玩心重的,很快也加入了剪纸的行列。 “小姐,”木灵看看手中的半成品,又看看阮玉仪的,“您这图案是如何做到的?”她伸手一指。 阮玉仪顺眼瞟到了一眼木灵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是什么?大饼吗?” 确实剪得不成样子,圆圆乎乎,里边的镂空十分简陋,一丁点大,生怕剪多了能将她吞了似的。 木香闻声过来瞧热闹。 为了得到夸奖,木灵还把窗花往她眼前递了递,结果木香也没忍住笑,她一边笑一边又不想太打击人,“咳。还是挺讨人欢喜的——光是看着就有食欲。” 木灵知道这是笑话她呢,脸一红,愤愤反驳道,“你懂什么。” 丑是丑了点,不过阮玉仪瞧着开心,就将两人的窗花一并贴了上去。 第8章 示威 几人正聊着,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昭容踢了下裙摆,迈过门槛。她四下里打量,扬声道,“真是苦了妹妹了,要搬到这种屋子。” 咋一听是在关切,可她高傲的神色却不是这么说的。 阮玉仪的东西少,有些不常用的也没摆出来,屋子里确实比之前空落不少。加之程府是前两年才扩建的,东厢修建得早,一些构造难免显得破落了些。 她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行过礼了,“殿下若是嫌弃,何苦又委屈自己踏足。” 昭容瞧了她一眼,虽然忌惮着她,可想着对方也是要与她做妯娌的人,日后只要不分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不能总生口角。 就程家次子这副样子,估摸着分家是不用想了。 如若像他国一般的规制也好,她就可以与行秋安居于长公主府。不是自己的地界,很多时候难免束手束脚。 “妹妹何出此言?”昭容添上笑意,“本宫怀着身孕,住不了这样阴冷的地方。妹妹让着我些,不是应该的么?” 她今日着一宽松襦裙,这会儿手抚过腹部,勾勒出微微显怀的弧度,无声地向阮玉仪炫耀着。 这长公主当真是沉不住气,从程行秋那里得不到安全感,就急着向她亮出手中的牌。 第11章 闻言,阮玉仪只是掀起眼皮,“那长公主可要住稳当了。” 昭容一听,满以为她不过嘴上说着不会与她争抢,实则还是没歇下对程行秋的心思。 “本宫不是与你来掰扯这些的。”昭容说不过她,听得气闷,打断道,“昨儿行秋出去了,并未与本宫知会一声。本宫想着找妹妹来打发打发时间,却也没见着你人。” 言下之意,是怀疑她与程行秋一道出门了。 阮玉仪不知道他到底丢下长公主,又上何处去了。她想到那双清冷疏离的眸眼——可关于自己昨日的行踪,却也不可能如实向她说的。 她微微摇头,声调平静,“殿下,没看好自己的人是您自个儿的过失,怎么怪到旁人身上?” 发上的珠钗轻微晃动,她直视着昭容,眼底不起任何波澜。 知晓程行秋生还后,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去将他争回来,若是使上对世子的劲儿,以他的性子,从前那点子情愫只会一日日发酵,然后在她与长公主之间摇摆不定。 可他负了她。 因而就算暂且撇开自己的命运不谈,她也会选择郁王世子,去成为他的主人家的妾,日后对这门客,还能置喙上一二。 昭容没太去听辨她在说什么。 而是神色飘忽,不时地向身后看一眼,“妹妹哪里的话,本宫只是随口一提。”说着,她褪下腕上的镯子,作势要塞进她手里。 可她还没接,昭容就松了手。 镯子掉在地上,一下就碎成了两半,一声脆响。 昭容特地戴了不甚中意的镯子,如此也不至心疼。 不等阮玉仪反应过来,她就厉声道,“实在放肆!本宫赠与你镯子,是想与你交好,你嫌弃就罢了,何故要摔倒地上!” 声音之大,像是要说与旁的什么人听。 这手段实在谈不上高明。阮玉仪正欲开口,昭容猛地推了她一下,她一个没站稳,向后倒去。 木香木灵惊呼上前,还是晚了一步。 阮玉仪的后脑直直磕在桌角,眼前一黑,真有那么一瞬间是发懵的,思绪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 等她缓过点神来,果然瞧见前边立着个程行秋,他一身锦袍,站在昭容身边。 昭容也有些怔住了,平日里蛮横惯了,语调一起高,顺手就…… 她注意了身侧的程行秋一眼,紧着的心放了下来,幸好他还不敢在她面前关心别人。 “泠泠,”他蹙着眉,满脸严肃,“你这般冒失,冲撞到长公主怎么办?她可还怀着身孕。” 阮玉仪被一撞,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一时间对比看来,显得十分弱势。 程行秋也被她娇弱可怜的模样骗去,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惹得她伤心。 想说些软话补偿,胳臂却被昭容一扯。 见达到了目的,昭容也不愿多呆,挽着他走了。实际上,她心中也有些发虚,她可不是刻意要推她的,谁让她站也站不稳当。 程行秋脑海里皆是阮玉仪漂亮的哭相,离开时,一步三回头的。 木香赶紧上来查看阮玉仪的伤势,还好,瞧着不太严重,并没有出血。 阮玉仪只是有些晕乎,顺便就往她身上靠了靠,“无碍,我歇会就好。” 两人上前,扶着她去了软塌边上,轻手轻脚将她安置好。 “木灵,去将地上那镯子取来我看看。”她忽地道。 镯子?碎了的镯子何好看的,还能粘回去不成。 虽是疑惑,木灵还是去将东西拾起,拿了过来。怕小姐划到手,特意将圆弧那边朝她,好让她方便拿取。 阮玉仪接过一看。 光线透过,碎玉中多絮,断口处还有银边镶补的痕迹,也难怪容易碎裂。 “小姐,这个镯子有什么不妥吗?” 阮玉仪将镯子交给木灵,“先收好吧。” 木灵不明所以,拿帕子包了收了起来。 本来她是怕小姐身子不适,想让她下午留下来小憩,阮玉仪不知在琢磨着什么,还没歇一会儿,执意在午膳前出了府。 圣河寺。 阮玉仪坐于院落中的石桌前,一袭水红裙摆几欲曳地,夕阳的光已收敛得十分柔和,洒落在她身上,映照出衣裳里绣进去的缕缕银线,整个儿好似一朵半开的玫瑰。 娇嫩且诱人。 她的眼神不时瞟向门口,静默地屡次调整呼吸,显然是有些坐立难安了。 木香试探着开口,“小姐,要不奴婢再向寺中的师父讨些斋饭来?” 阮玉仪晃晃脑袋,不言语。 如同昨日一样,她清早就从程府来到了这里,走的也是榕树边的小门,树生得茂盛,将这小门遮挡的严严实实,分外隐秘,因此,也正如她期待的一般,这里还没被发现。 她抵着困意,精心打扮来到此处,却发现并没有世子的踪影。原以为他只是上哪儿闲逛去了,约莫很快就会回来。 可一直到中午,也不见人影。 她找到寺里的沙弥,要了些斋饭来充饥,又问来送午膳的小沙弥,昨儿这院里的客人呢,怎么今日不见他人? 这小师父想了想,道,不清楚,可这位贵客交代了近半月都会过来的。 于是用了午膳后,她与木香就一直等到现在。 第12章 眼瞧着太阳半个身子都没入山后了,木香以为人不会再来了,毕竟像世子这般的贵人,想一出是一出也是常事。 “这世子怕是不会来了,小姐我们先回吧?”她生怕阮玉仪等一天,等得倦怠了。 可阮玉仪却十分坚持,“他会来的,再安心等会儿。”不知怎的,她总有一种说不上来,又十分强烈的预感,让她笃定,那人今日定然会来。 可眼下确实不敢先去吃斋饭的,不然等人到了,见着自己在他的地儿用膳,未免有些不像话。 她久坐得有些不舒服了,便想着起来活动活动。 第9章 隐痛 于是等姜怀央推门进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般景象。 阮玉仪真是极善舞的,甩袖下腰,天生一副软骨头,将这水红衣裙舞弄得令人眼花缭乱,活似一支绽开的玫瑰,在这清冷的院落里肆意生长。 他立于门边,耳侧随着她的舞动,回响起轻一下、重一下的铃音,他忽地又记起梦中女子柔软到能在他的摆弄下呈现出各种形状的身躯。 姜怀央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暗色,走近了几步。 他早知道,她留下那支簪子,就意味定会回来。不知为了刚好凑到他来,这一舞,又是多久。 这时,阮玉仪恰好回头,注意到不远处的玄色身影。 她急忙停下,行了一礼,“见过世子殿下。”许是刚跳完舞的缘故,她的肢体动作,还带着跳舞时的韵味,这一礼,施得颇有几分娇媚。 她人一屈膝,就将腰前的裙摆裙摆和香囊往前托举了一下,致使姜怀央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殷红的香囊,上边绣着的纹饰让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没多想。女儿家的物件,总是兴起一波又一波的,今日流行这个样式,没准明儿又换了,一受欢迎起来,就有许多京中贵女争相效仿。 许是见别的人佩过吧。 姜怀央睨着她,眉心凝起一股冷意,“你来做什么?” 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又垂首道,“小女回府后发现掉了枚簪子,四处寻它不见,想来是落在这寺里了,故而叨扰。” “不想今日不见殿下,”她补充道,“只好在此候着。”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昨儿自己似乎鬼使神差地,将她的簪子带回宫里去了。 姜怀央凝视着她乖巧恭顺的模样,沉声道,“你大可以差婢女来取。” “这簪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小女不找到它就寝食难安。”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簪子确实是母亲留给她的,可这却不是最贵重的一支,何况母亲好好地生活在婺州老宅,还不到睹物思人的程度。 “你且去与外边的侍卫说,明日东西自会送到你府上。”姜怀央并不想多理会她,抬脚进了佛堂。 屋里光线较暗,跟前的佛像又是黑压压地,予人一种压迫感,他的思绪自然就从那抹水红中脱离,回归到眼前的静默中来。 他取来旁边备着的香,点燃,吹灭火星子,插在香炉里。炉中已歪歪斜斜插着不少香,燃尽的香灰断作小节,又落回香炉中。 做皇子时一直为各种谋算拌住手脚,如今稍微自由,既早先就打算好,要为他那战死的元副将多做功德,加之祈福半月,那就一日也耽误不得。 他已经亏欠人一条命了,又久不祭拜,如今怎生偿还得起。 恍惚间,姜怀央似乎见到眼前交替浮现的,元副将笑意盈盈的面孔和临死前痛苦的脸,尽管已经过去这些年,可与那人相处的军中日子却历历在目。 他在万千将士中发现他的能力,一手将他提拔,他的副将骁勇善战,家中还有妹妹等着,却就那样折在了那荒凉地。 留给生者无边的痛苦和愧疚。 有时姜怀央真愿意倒下的是自己,他生长在深宫与权谋中,生母身份低微,早就殒命了,皇帝也一向看不上他,他才是那个真正无所归依,无人期盼他回去的人。 若是听到他的死讯,那些人只怕是会乐得笑出声来。 他自嘲地笑笑。 香已燃了一小节,屋内正寂静,却听外头隐隐传来动静。 姜怀央出去一看,见她正与一小沙弥交谈,石桌上布着斋饭。 阮玉仪见世子去给人上香了,心下虽好奇他上的谁的香,可也知道此时不便打扰,就在外边候着。 之后,中午给她送斋饭的小师父推门进来了,见着她还小小惊讶了下,“这间厢房的客人并未将施主您赶走么?好生奇怪。” 阮玉仪一听,就知道之前有人被赶过,那么她现在站在这里,可否理解为世子对她至少是不排斥的? 小沙弥手中还端着托盘,“还好斋饭多备了些,想来是够吃的。”他正要将东西往石桌上搁,木香顺手就上前帮着布菜了。 “施主您是在此一直等候吗?”小沙弥想到中午也见到过人,问。 阮玉仪颔首,礼节性地露出个笑来,“不错。” 原来她在这里等了如此久么?就凭她那么羸弱,风一吹就倒的身子? 待小沙弥走后,姜怀央才走到她附近。 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回身,唤了一声,“世子殿下。” 姜怀央兀自落座,执起筷。 这斋饭虽是油水少了些,比不得宫里的山珍海味,可他面色如常,毕竟从军数年,就白水吃下的干粮可不少,寻常尚可下咽,一到冬季,更是又冷又硬。 第13章 他瞥到阮玉仪还立在一边,顿了顿,道,“既然准备了你的份,就别杵着了。”他一人自是吃不下这许多。 虽不想合着她的心意来,可如今举国上下,尚且有百姓缺衣少食,那次宫变后,国库也不算充盈,他身居高位,更要带头入俭。 阮玉仪展颜一笑,“多谢殿下。” 用膳间,她不时抬眼瞧对方一眼。 这郁王世子确实如传闻一般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往那儿一座,脊背端直,满身肃杀之气,这冷气是常年浸淫在鲜血和白骨的人才会有的。 因此,她总觉有些莫名的违和感,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流连风月的姜祺,而是披着世子面皮的武将。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 见她落座,姜怀央再次注意到了她腰间的香囊,这次离得近,甚至可以辨别上边所绣的图案——一朵橘红的石榴花。 此花喜光厌水,大芜暂且是没有的,西域却生长得肆意,寻常人没见过,他多年行军,却是认得的。 思绪流转间,他忽地记起几年前追捕一流落京城的胡医,身上所佩,便是与之相似的香囊。 而这名胡医,参与了几年前与胡人的那场血战。 可惜的是,他们将人跟丢了。 忆起往事,姜怀央的脊背不禁绷紧,指尖攥得泛白。 第10章 上香 这瞧着娇弱无害的女子,又是如何得到异域之物的? 他抑制着,声音还是难以察觉地颤着,“这个香囊,你是如何得到的?” 若是能从她这里得些线索,或许还能抓到这名胡医,此人医术高明,就算是不与他算几年前的帐,能为大芜所用也是好的。 阮玉仪心思细,一眼就看出他神色不对,于是留了个心眼,随意编造道,“这是我自己绣的,殿下您瞧。” 她想将香囊从腰间取下,一时慌乱,反而越缠越紧,她斗争了许久无果,只好抬眼,眼巴巴地瞧着姜怀央。 “殿下,解不开——” 音调软绵绵的,饶是姜怀央,也心里一酥。 不过梦里,这声音还要更尖利些,有时带着哭腔,细细颤着。 木香以为小姐是故意如此,引世子接近,于是将头垂得更深些,一言不发,全装作没听见。 姜怀央一心想要查看,也没多想,绕开桌子,到她面前半蹲下。 他的手指可比阮玉仪的要粗得多,手心还有几个薄茧,拆解起来也更难做到精细。只是她是毫无章法地硬扯,他则将心思花在仔细辨别绳结的构造。 一拉一绕,就将东西取了下来。 阮玉仪也注意到他的手,想着,或许郁王世子也没那么整日游逛,不务正业,原来私下里还是有习武的。 她瞧得出神。 “这不就好了,你……”姜怀央说着,一抬头,望见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看,她的眸子常氤氲着水光,就是不做表情,也是个深情模样。 姜怀央被他看得心间痒痒的,偏偏还是面色如常。 他曲起手指,敲击了两下石桌,阮玉仪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啊?” ——一双男子的手,粗粝得很,就有这么好看?他撇了一眼阮玉仪轻轻攥着裙摆的手,十指春笋,手背光洁,更没有如他一样,皮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 姜怀央不作回答,而是起身落座,翻来覆去琢磨这这小小的香囊来。 天晓得她只是在感慨流言蜚语不可信,既知郁王世子有一技傍身,对于郁王乐意放纵其子的行径的态度,也就不奇怪了。 这会儿凑到眼前,姜怀央才发现这花虽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比之石榴花,花瓣却大了些,出入还是不小。 他问阮玉仪,“这上边所绣,是何花类?” 她抿了下唇,有些难为情,小声道,“回殿下,是木槿。当时绣的时候发觉粉的线缺了,余下的不足以完成一朵,就改用了红的。是不是……很怪?”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花确实是出自她之手,东西却不是,她当时只是瞧着这上边的石榴花针脚粗糙,看不过眼,才拆了改绣。 只是一拆完,她却转眼忘了原本的那花长什么样,只好按府里的木槿来绣。 姜怀央没法违心话来,又不愿开口夸赞,于是只摇了摇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绣工。他用指尖捏了捏,里边并没有脆生生的硬物,柔软得不像是寻常草药香料,而是细腻的粉状物。 阮玉仪见他如此,不明所以,“殿下,这香囊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理会,抽开一瞧,只见里边是深褐色的药粉。 他拿手指取来一捻,见指尖是微略粗粝的粉末,凑到鼻下,就是寻常草药的味道,他应该在近些天还接触过。 实在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有些失望,将香囊口子扎好,还给了阮玉仪。许是心结堵着,一着急,才觉得这香囊古怪。 姜怀央不再胡乱猜测。 他用膳迅速,很快就放下了竹箸。 阮玉仪见人要走,连忙跟着起身,酝酿了良久的话,这才敢说出口,“殿下,我也能去佛堂上柱香吗?” 他心中一动。 “莫说佛堂,若非我在此用着,这院子也是公用之物,要用,去便是,何必报备。”姜怀央背着身。 姜怀央估摸着她应该使不来火折子,于是将她带到了屋中的佛像前,取来三支香塞到她手中,点燃。 第14章 她愣了一瞬,才甩了甩,将上边燃着的火苗熄灭,不小心烫到了自己的手,弄得整个儿一激灵。 她悄悄打量四周。 眼下天色已暗,这儿只点了一盏灯,摆放在供桌上边。烛火不断地跳动着,自下往上映照着佛像,在佛祖脸上留下不规则的阴影,显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森然来。 好似佛露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要在黑夜里肆意行使权力。 世子似乎在祈求,或者说祭奠着谁。而那个人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也不会见着他的两日,都在重复着于此地上香。 “殿下,您近日是在为谁祈愿?” 寂静无声的佛堂里,她的声音分外清晰,空灵,回荡在屋子里,经久仍似有余音。 “不要多问。” 趁着稀薄的月光和面前的烛火,她瞧见了,却看不明白对方脸上的复杂神色。终于她还是决定不去深究。 她要的,只是借他的名头得到一份庇佑。 那么,就愿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人,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愿大芜山河无恙,愿人间皆安。 愿世上至亲,再无生离死别。 上了香,她后退几步,香尖上的星火亮着微弱的光,仿佛是在做出回应。 置身于此,她的心绪也变得平和。侧眼去看窗外天色,今夜月朗星稀,偌大的佛堂中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她深知再不回去,程府落锁,怕是要招致风言风语。 于是阮玉仪轻声道,“殿下,您明日还来吗?” 这话问得隐晦。 原本姜怀央在不在都是既定的事实,经由她口这么一问,就添了“明儿她还可以来见他吗”的一层意思,捎上了浓郁的暗示意味。 姜怀央立着不动,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于是福了福身,行了一礼,带着木香离开了。 姜怀央微微侧脸,从打开的窗棂望出去,注视着她从窗子这头,娉娉婷婷走到窗子那头,直至被墙壁遮挡,他再看不见。 月光撒了一地,他上前将窗子关上,可也赶不走这片皎洁,它又落在了窗子外侧。 第11章 失望 马车一晃,停了下来,阮玉仪知道是到了,掀开帘帐,搭上木香伸向她的手,轻巧地踏了下来。 木香侧头,笑吟吟地去看她,“小姐,世子对您这香囊倒似乎感兴趣的很呢,您要不也做一个赠与他。” 临行时她见小姐腰间空落,觉着玉佩云云又过于素雅,忽地想起这香囊上艳丽的木槿,就给小姐佩上了。 此时一想,此举甚为明智,她家小姐的绣工如此了得,不让世子见识见识怎么行。 阮玉仪轻轻摇头,“盼着给他绣香囊的人又何其多,哪里就轮得到我呢?要给,就得是出彩的物件才好,不然像是世子这般的,瞧也该瞧得眼乏了。” 况且若论世子今日神色,着实不像是对她的香囊单纯欢喜的模样,反倒更像在甄辨涉案之物。 “那您觉得怎样才叫一个出彩?”小姐果真有更好的主意,木香眸眼一亮。 从初见,世子一直是一张孤傲的谪仙面孔,她如何明着诱引,暗里示意,也是不为所动,屡次表现出希望她离开院子的意向。 可当她提出要去佛堂上香,世子的眸色才似乎有所松动,流露出一丝人气来,甚至给她领了路,代她使了火折子。 也许她就可以从这里着手。 “我自有法子。”阮玉仪缓声道,月色流入她的眸眼,映照出一汪水盈盈的清明来。 行至垂花门,木香正待伸手去推,透过门隙,目光触及一个影子。她眉头一蹙,往边上移了一小步,挡在门前,对阮玉仪道,“小姐,你且在此稍等。” 她进去后不忘轻轻掩住门扉,仿佛里边有什么她见不得的物件。 阮玉仪眼中泛起疑色,可还是听话在外边等着了。 这个时辰往来的仆婢少,又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夜色笼罩下一片寂静。 她隔着未关紧的门,隐约听见一男一女在交谈,再多便听不见了。她立了片刻,还是不大放心,轻推开门,提裙迈了进去。 抬脚时,层层衣摆飘起又落下,微微露出底下小巧的镶嵌绣花鞋。 在此处等了她良久的程行秋闻声转头,一时间也瞧得心惊,“泠泠,你这是去哪儿了?” “大公子怎么没在陪长公主殿下。”阮玉仪淡声道。 程行秋看着眼前神色疏离的女子,不禁想起过去的日子,他想去拉她的手,阮玉仪则不动声色地抽开了。 他只好立在原地,解释道,“我去你院儿里找过你,可你不在。故而我就在此等着了。” 虽则也没多久,可他确实是盼着她回来的。不是没想过在她院儿里等,只是担心她不待见自己,将门一关,也就说不上话了。 “泠泠,你是生气了吗?气我带别的女子回来?”他探究地注视着她,想从她连脸上看点什么出来。 他知道,她虽看着良善可欺,却是个倔骨子,若是触碰到她的底线,便只有一个玉石俱焚。现下看来却不见愠色,想来还有一个商量的余地。 但他不知,只有失望至极,才是做到这般。 程行秋放柔声音,神色渺远,十分怀念的模样,“一年多前,你贪玩跑去城外,结果没能赶在宵禁前回来。我不知你在城外,也是这样等你,等了一夜,你可还记得?” 第15章 等她?若是真的着急,怎么没听说他出来寻自己。徒留她一个在周边的小客栈,抱着为他挑选了半晌的布匹,还被客栈老板坑骗得身无分文。 她根本不是贪玩。 她心下冷笑连连,他们不是没有好过,只是终究羁绊太浅,随便来个旁的什么人,这红线自个儿就断了。 “那日,我是为了给你添置入冬的衣裳。你提过看上了一匹织锦缎。”为了他一句喜欢,她曾经跑了城中数家布行,如今想来,却是极可笑的。 闻言,程行秋脸上的笑一滞,细细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于是扯开话题,“长公主于我有恩,我不能丢下她不顾。泠泠一向良善,不会陷我于不义的对吧?” 一边能给他带来功名利禄,一边是娇妻美眷,哪边皆不忍放弃。今后他要是得了这两房妻妾,两人能效仿娥皇女英,岂不是又一段佳话。 只是长公主自然不会纡尊降贵来给他当妾,阮玉仪一个没落氏族的女儿,却再合适不过。 她微微颔首,不可置否,“你报你的恩去便是。”却全然不提为妾之事。 没得到确定的答复,程行秋心下也焦躁起来,按捺不住挑明,“你若是做妾,我待你定也会如从前一般,不会负了你的。” “夫人同意了吗?”阮玉仪驳道。 程行秋不像程家次子,他身体康健,又高中状元,为程家老爷所重视。 可于程朱氏来说,无论是否痴傻,都是嫡亲的血肉,因此比起风光的长子,她自然会下意识多照顾点次子,更不会放弃眼前能让次子娶上妻的机会。 程行秋听后,松下一口气,原来是在意此事,若不是没母亲的准许,他也不能来。毕竟眼前这女子,也有可能在母亲的指派下,成了自己的弟媳。 “别担心,我会与她说明的。”他哄道。 见他轻声细语,她心头微略酸涩,别过头,“程行秋,我早说过,我不愿为妾。” 少时的爱慕总是最为真挚浓烈,只是让她跌倒过的坑,她也不会再为他停留。 以往柔软的她难得决绝,他也只当她是一时生气,“好好,我们先不谈此事,我会等你想开。这次我来,听闻你着凉了,就让人给你抓了点药来。” 他给一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几帖中药就呈了上来。 “这是长公主府的府医家传的方子,治风寒最是有效。”他将东西往木香那边递了递,对阮玉仪道,“若是服完了,再来找我拿。”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竟承长公主的情给她来送药。看着眼前的药,她莫名想到了一双冷然的桃花眼。 若是世子,估计也不会这么做,不然也哄不到那么些姑娘伤心。 木香视眼前的东西如无物,非但不接,还侧身为阮玉仪挡了挡,正色道,“我们小姐自有药服,就无需大公子费心了。” 主人家尚未拒绝,一个婢子也敢擅自插话。 他感到被冒犯,眉毛一横,正要呵斥。 就听得阮玉仪沉声,“这就是我的意思。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不要私下见面的好,以免长公主误会、伤心。” 她原就不想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 不等程行秋再说什么,她就快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微凉的风刮过她的脸颊,她将余下的留恋丢在了原地。 后边,是程行秋唤着她的小字的声音,随着离得愈远,喊声也就愈不真切。 仿佛从相识到如今地步,都只是大梦一场。 第12章 冲撞 翌日,阮玉仪想着世子许是如昨日一般,不会过去太早,于是安安稳稳睡到木香来扯开帘子,光线落在地上。 穿戴整齐后,才出了院门,却见程朱氏身边的婢子早等在一边,看阮玉仪出来,上前道,“少夫人,夫人有请。” 昭容和程行秋之事还未正经挑明,虽府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可都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将东厢的长公主当做寻常贵客接待,暗中为这位可怜的少夫人的经历,唏嘘不已。 再他们看来,少夫人已是如此贤淑,又是天仙之貌,却还要被当做物件,随意摆弄丢弃,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阮玉仪压下心中的疑惑,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跟在这婢子后边走。 程朱氏已在正厅里等着了,身边还坐着个程睿。 程睿虽是痴子,可也知道他仪儿妹妹好相与,向来乐意与之亲近。这下看到几天未见的阮玉仪,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了,几步上前。 “仪儿妹妹,你来看我来了吗?”程睿嘿嘿憨笑,破了一个鼻涕泡。 身边婢女赶紧上来拿帕子给他擦拭干净。 阮玉仪颔首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姨母安好,二表哥安好。” 程朱氏听见这清脆的问安,不由得抬眼,打量起面前的甥女,心下感叹,这仪姐儿的样貌,真是见一次就叫人惊一次。 前年初见时,还是个稚嫩的小姑娘模样,如今做了一年人妇,没将她磋磨,反倒出落得更加有韵味了。 她这个媳妇还是比较称她心意的,性子软,好拿捏。 睿儿这条件,也不好娶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把她过给睿儿真是再妥当没有的,如此,还省下一笔彩礼钱,想来仪姐儿没那个胆子反对的。 只是她和睿儿还是接触得少了些。 第16章 程朱氏盘算得心情愉悦,一笑,嵌在皱纹里的妆粉尤为明显,似乎在扑簌簌地往下落,“来了?姨母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要你去玲珑堂将我前月定的手串给取回来。” 玲珑堂是专给京中太太小姐们定做珠玉头面等物的铺子,他家的东西都是时新款式,向来供不应求,甚者十分名贵,有价无市。 听说他们掌柜总不见人影,他人不在的时候便将铺子关了,根本不在意卖出去多少,因此价格更是遭人一路哄抬。 程朱氏顿了顿,才将真实目的说出来,“顺道带睿儿去看看大夫,近来天气转凉,他不慎染了风寒。” 本来这两件事情都是可以交给下人去做,无非是些跑腿的活计,并且程府也不是没有府医。程朱氏要她亲自去街上,还捎上程睿,其用心自是不言而喻。 阮玉仪心里虽门儿清,可推脱不掉,还是不得不应下来,“是。姨母,这就去么?”若迟些,就不一定能余下足够的时间赶去圣河寺了。 “嗯。你们去吧,玲珑阁的掌柜今日在铺里,别耽搁了。”程朱氏转着腕上的玉镯子,随口催道。 程睿闻言,一个劲儿欢呼,笨拙地鼓着掌。 程朱氏确实向来对这个儿子看得紧,鲜少让他出门,尤其是得到程行秋死讯那阵子,生怕次子也出了什么差池。 好在地方不算远,程府出来隔两条街的事儿,阮玉仪就没要轿辇,准备走着过去。 她本应该遂姨母的意思,牵好程睿的手,也免得与他兴致高起来乱跑。 可只要和离书没下,名义上,她还是别人的妻子,若真的牵了,就说不清了,何况她本意就不想与程家再有多的牵扯。 京中的街市向来热闹,沿路有不少小摊贩,叫卖声四起。 程睿走着,被一个卖小鸡崽的摊子吸引了。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鲜活得很,在笼中耸动,一片细微的叫唤。 阮玉仪一心往前走,还是木香先发现不对劲,“小姐,二少爷怎么不见了?”她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见那个熟悉的影子。 闻言,阮玉仪回头,也发现没了程睿的身影。她心下一沉,若是把程睿弄丢了,她可没办法向程朱氏交代。 况且他一个痴子,要是遇见事了又该如何是好? 她们赶紧折回,焦急地拨开行人。阮玉仪的眼皮不住突突跳着。 “小姐,你瞧前边。” 她顺着木香所指看过去,停在路中央的是一辆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虽无多余的装饰,却在细节处雕饰精美,称得上巧夺天工。 马车前边的门和后边的窗牖都为一帘绉纱所遮挡,使外头的人无法一探究竟。 而跌坐在马车前头,挡着人家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可不就是走失的程睿么。 木香连忙上前扶起程睿,替他拂去衣上的尘土。 阮玉仪知道他冲撞了贵人,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对着里边一帘之隔的人道: “小女未能看好他,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话落,她忐忑地等待里边的人回应,或是干脆驾车离去,不要过多纠缠。 程睿见她来了,就咧开嘴乐,“仪儿妹妹,你来啦。”全然将方才的惧意抛在脑后。 她的话一字不落地,清楚传入端坐在马车内的姜怀央耳朵里。他听见讲话这柔软的腔调,觉得耳熟,微微掀开帘子,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这一看,印证了他的猜测,果然瞧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昨夜梦中场景忽地闯入他的脑海,勾得他一阵恍惚。 一盏油灯,一张供桌,抬眼是慈悲的佛,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淡笑。 他扣住她的手腕,不住地在她颈侧落下一吻又一吻,嘴中喃喃,“泠泠——泠泠——” 她一身水红衣裳,坐于木桌之上,身子不住细细颤着,思绪空荡迷离,但还是凭着本能躲闪,引得足腕间铃声疏落响起。 像是一点雨丝,过分的克制,反而灼得他们肌肤滚烫。 黑暗浸淫着他们。 姜怀央咬着她的耳朵,哑声道,“泠泠,你抬头,佛祖也正瞧着呢。” 他掐在她的下颚与耳侧交接处,迫使她抬头,她一双氤氲着水雾的眸眼对上金身佛像。 他们正在佛面前犯错。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这才拾起了一些清明,感到自己的脊骨被一阵酥麻猛地啃噬,接着浑身软下来。 她推拒着姜怀央,艰难道,“到隔壁厢房去。” 他忽地在她耳边低笑出声,也没真的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一把抱起她向门口走去。 她蜷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颈。耳边,铃声仍在一声声响着。 姜怀央端坐在马车内,透过帘隙凝视着眼前与梦中人身形相似的女子,神色晦暗不明。 方才这高壮的男子突然冲出来,险些与他的马车撞上,如今细瞧,却像是个智识不全的。跟一个痴子,本是没什么可计较的—— 不过他改主意了。 他叩了两下门边,示意侍从探进头来。 而后阮玉仪就见那侍从下来,走到她跟前,转述道,“姑娘,我们主子邀请您进马车内详谈。” 阮玉仪一怔,着实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17章 且不说里边的是男是女,来京一载有余,她鲜少出府,在京中相识极少,不该识得车内的贵人。摸不清他打的什么主意,何况她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一个生人的马车。 她警惕起来,回绝道,“与你主子说,该赔偿的我不会逃避,若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即可。” 里边的姜怀央闻言,唇角微微上挑,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温度,还以为但凡是个显贵,她就会往上扑,没想到目标倒是明确。 眼瞧着愈发多的人围上来,想瞧个究竟。 正僵持间,一位跛着脚,持一手杖的公子从百姓中走上前来。 他穿着华贵,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并且颈侧有一处陈年旧伤,若让久经沙场的将士来辨认,一眼就可以识出这是刀伤,当年划得怕是不浅。 那侍从似乎是认得这公子,上来就拜。 这公子摆摆手,与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侍从又将他的话复述给车内的姜怀央。 姜怀央叹了口气,尽管几年前那场血战,让他失去了灵便的右腿,可还是不改性子,一如既往地爱多管闲事。 他也无心再去与阮玉仪为难,示意侍从驶离。 人群退让,黑楠木马车渐行渐远,沿路扬起些许尘土。 知道这跛脚的公子帮自己脱了困,阮玉仪心下一松,拜谢道,“多谢公子相助。” 柳南君剑眉星目,分外爽朗地一笑,“难得英雄救美的戏码,在下自然义不容辞。” 他看了程睿一眼,犹疑道,“你这兄长——”他是想问程睿是不是智识残缺。 阮玉仪会意,点点头,也不想多做解释,“他不是我兄长。” 他不再多言,顺口交代道,“以后你若是再遇见马车里这位,记得躲远点。” 这倒是真心,正是因为自己在他手下做事,清楚姜怀央不是什么单纯的良善之人,而是那个心结使他在那之后愈发阴晴不定。 阮玉仪想着应是不会那么巧,再与这古怪的贵人碰上了,也就没放在心上,自是道谢离去。 这会儿她可不再敢让程睿独自走着了,而是吩咐木香走在他的后头,稍微将人盯着点。 第13章 太妃 行至玲珑阁,却不见掌柜,只有一伙计低头擦拭玉器。 见来了客人,他头也不抬,不咸不淡道,“掌柜的有事离开了,您有什么事?”店家还真是将伙计养得同自己一个脾性。 阮玉仪被怠慢了,也不恼,“我来取程府夫人在这儿定的手串。” “还请回吧,定做的首饰放哪儿,从来只有我们掌柜知道。”伙计解释。 她正待再说些什么,身后脚步声夹杂着硬物敲击地面的闷响,由远及近。 “姑娘,我这就来替你取。” 她回首,柳南君持着手杖缓步走来,如若忽略因为跛脚而别扭的走路姿势,倒是一派贵气。 她正疑惑,就听伙计恭恭敬敬唤了声,“掌柜的,您回来了。” 阮玉仪诧异地看向他。 柳南君点点头,散漫地走进偏门,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木头匣子出来了。 “你查验下。”他将匣子打开,呈给她看。 这手串上的玉珠颗颗圆润饱满,成色极佳,果真是名不虚传,难怪姨母紧着让她来取了。 不过阮玉仪不知道的是,这间首饰铺子之所以做得如此大,以至达到了名满京城的盛况,乃是因为背后是新帝在暗中扶持,以首饰铺子的外皮作掩,实则用于搜罗各方情报。 而这些首饰,也是宫里豢养的匠人所制,只不过为了便于售卖,并不刻上皇宫的标记罢了。 阮玉仪收好东西,轻笑道,“不想你便是这铺子的掌柜。”许是商人的缘故,柳南君的脸上总挂着笑,让她与之说话时,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又替她解决了个麻烦,如不是他恰巧赶到,今日怕是取不到姨母的耳坠子,回去她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也没想到姑娘会来我这儿。”柳南君睁眼说瞎话,他哪里是没想到,他就是跟了她一路,将闭店玩乐的心思也歇了,就好奇这美人是哪家的姑娘。 他思忖着,目光在展柜上陈列的首饰上来回徘徊,接着取出了一对金缕嵌东珠耳坠,向她递了递,“这饰物与你正相配。” 玲珑阁出手哪有不是上品的道理,这东珠本就难得,偏还如此圆润莹白,似乎笼着一层柔白的光。 阮玉仪瞧着它确实中意,不过也没起卖下的心思,毕竟她依附着程府生活,每月的银子都是姨母给的,实在是有限得很。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足够的银钱,只好摇摇头。 柳南君知道她是误会,添了一句,“是我见与姑娘有缘,想着赠予你的。” 其实他是有私心的,送她一人情,日后也好有理由相见。 “这怎收得,”阮玉仪不知他所想,仍是推却,“何况我也未曾穿耳孔,叫我往何处戴去。” 照常理来说,女子幼时就会扎好耳孔,一般就是拿寻常绣花针,在用火烤过后,直接上手。不带耳饰时,就用茶叶梗子堵着,免得溃烂或是闭合。 她的母亲本也要给她穿的,只不过那时她尚且年幼,不知从谁口中听说,这针是要在耳朵上来回戳弄的,被吓得哭闹不止,无论如何也不肯乖乖听话。 第18章 最后是阮家兄长心疼妹妹,给母亲拦了下来,这才作罢。 柳南君原是不信的,他就没见过不打耳孔的女子,于是凑上前一瞧。 还真没有。 见她实在不愿收,也不再勉强。 阮玉仪则因为还要带程睿去药铺,不敢多耽搁,于是就告了辞。 凝视她娉娉婷婷离去后,姜怀央才从偏门屋子里踱步而出,他捏起没能送出去的那对东珠耳坠,在手中摆弄,倏忽一笑,眸光沉沉。 柳南君不知他是否在算计着什么,却总觉得那姑娘要不妙。 “陛……”柳南君猛地记起他的吩咐,改口道,“公子,您识得方才那女子?” 人是认不得,可这细碎铃音频繁入梦来,他想试探清楚,她与梦中女子,究竟有何关联,他又为何会陷入真切得仿佛发生过的梦境。 姜怀央收回视线,答非所问,“被李安闹得烦了,来你这讨个清静。” 柳南君心知这是差遣他来了,引他到侧边的屋子,给人安顿好,暗自感叹,李丞相这官儿也不好做啊。 等瞧了病,抓了药,再去寺庙时已是下午,阳光驱散了晨间的凉意,硕大的灯盏似的,将哪儿哪儿都照得亮堂。 虽然这会儿的太阳不算是毒,木香还是为阮玉仪打了伞,一并拎着一双层的食盒,里边装的是些精巧的糕点。 不过却非阮玉仪亲手制作,而是出自木香之手,是江南的风味。 木香劝过,让阮玉仪亲手做,也好让世子知道她的用心。 她则觉得没必要费这份心力,都是糕点,大差不差的,世子不熟悉她,又哪里尝得出来是心不心意的,让木香去程府膳房取点来就是。 木香见拗不过她,还是自个儿动手了。 在院落里见着一身着华贵的老妇人,从佛堂走出来的时候,阮玉仪还一度以为来错了地方,后来转念一想,这应该就是世子的祖母。 她上前,乖乖巧巧行了一礼,“见过太妃娘娘。” 簪钗的珠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垂着眸眼,明亮的光线下,她的肌肤白得像是透明。 太妃打量了她一眼,明白了什么般,温和地笑了,抬手示意让她起身。 新帝明面上雨露均沾,也只是哄骗朝臣的手段,可真正有没有与那些女子接触,她却是比太后还清楚。 他那生母是个做宫女的,早先死在了产床上,留这小皇子孤身一人,自小就在白眼中长大,因此养了个沉郁的性子。 数月前,他则亲手将发动宫变的二哥,斩杀于寒剑之下。 鲜血喷溅,沾染上他的脸颊、锦袍,这浴血的模样,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惊。 二皇子在宫宴上动了手脚,致使数名皇子,包括老皇帝在内,皆身中烈毒,因无解药而毙。 由于皇族死伤严重,这也就成了芜国历代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宫变。 而除远在封地的郁王,和推辞养身子留在府里的靖王幸免外,另有一人活下来的,就是翌日奇迹般痊愈,现身宫中的姜怀央。 打他接手皇位之后,就着手暗中整顿朝野,剔除异己。太后因纵子宫变,被他下令禁足一月,其他在混乱中幸存前朝妃子也处境不佳。 许是这孩子还记着小时候她给的一些吃食,一份善意,因此对她还算尊敬,平日里也照应不少。 太妃哪里知道阮玉仪是躲开守卫溜进来的,见眼前女子不受阻拦,自然以为她是新帝的欢好,也总算安下了心,觉着这事儿总算不必她操心了。 她越看阮玉仪越觉得满意,连连点头,“好好,乖孩子。”她拉起阮玉仪细嫩的双手。 阮玉仪被太妃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双手被抓着,抽也不是,回握也不是。 这时,太妃注意到了木香手中的食盒,“这是你带来给那孩子的吗,真是有心了。” 她侧目一看,见对方说的是那些糕点,就从木香手中接过,打开呈给太妃,“您尝尝,这是我故乡的手艺,您或许没尝过。” 太妃拈起一块,这绿豆糕做得小巧,正好一个是一口,“瞧着像是江南那边的样式。”她做女儿时,就是江南人氏,自打入宫,就再没回去过。 阮玉仪轻笑,点头称是。 太妃心中怀念,于是多用了些。 “太妃娘娘,我能问问殿下最近在这个佛堂都是为何人上的香吗?” 她看向身后的屋子,里边仍旧是点着一盏灯,外边光线只能延伸至供桌跟前。 “是我大芜的一位英灵,”太妃神色平和悠远,“几年前为抵御外敌战死。” 因着他与姜怀央的关系亲近,她也知道一些。若此人还在世,想来那场宫变,就可以少几个剑下的亡魂,少几声哀哭。 阮玉仪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兄长的性命,也是在几年前的那场血战中被迫终止。 她鼻尖一酸,浓重的思念涌上心头。 要是她也能为这位英灵作些什么就好了。 “孩子,你唤作何名?” 阮玉仪欠身,答,“小女姓阮,取‘冰华玉仪’的‘玉仪’二字。” 太妃笑得慈祥,“你可要与他好生相处。”说罢,就称有事离去了。 阮玉仪站在院落中,有些恍惚。 好生相处?她只不过耍些不入眼的小伎俩,欲借世子的名头避一避风浪,又哪里担得起这样郑重的嘱托。 第19章 第14章 试探 等太妃走后,良久才见姜怀央来。 若是寻常时候,这会儿阮玉仪正小憩,她趴在石桌上等得犯困,眼皮沉重,脑袋一点一点地,几乎要磕到桌上。 意识到世子来了,她才支起身子。 她睡眼惺忪地给人行礼,刚清醒也使不上什么劲儿,整个儿软绵绵的。 看在姜怀央眼里就是另一幅景象了。她垂着头,鬓发微略散乱,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尽数展露出来,毫不设防的模样。 他一边被这白晃得心思旖旎,一边目光上移,落在她空荡荡,不饰一物的耳垂上。 确实是缺了些什么。 “要是困倦,上这儿来做什么,”他撇开眼,冷声道,“你见过太妃了?” “是,”阮玉仪展颜一笑,“娘娘还夸我的绿豆糕好吃来着,殿下要不要尝尝?” 姜怀央随意分了那食盒一眼,看来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找错了人。心思这般不堪,却不知打听仔细了。 见他不答话,阮玉仪权当他是默认了,自顾自打开食盒。 姜怀央见里边的糕点一半缺了,一半整齐码着,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太妃一向喜咸,因此甚少动绿豆糕之类的甜食。 她一手拢袖,一手拈起一块糕点,递到他的唇边。走动间,引得足腕铃铛叮当作响。 唇上抵着糕点,嗅见豆类的清香,饶是姜怀央,也被勾起了食欲。 他撇了眼跟前女子领口处细嫩的肌肤,往上,是小巧红润的唇瓣,一双清润的眼直直望着他,满满当当都写着期待。 姜怀央稳住紊乱的呼吸,扣住她的手腕往外推了推,“不必,我不喜甜食。”他向来不太用这些,不是真的厌恶,而是旁人见他甚少碰,自然以为他是不喜。 木香的手艺向来没话说,她拈着糕点思虑了片刻,想到程家那边的境况,她没多犹豫,抿住糕点,就凑上了上去。 她的耳尖很快就泛起了红,不一会儿,双颊也烧着了似的。 “殿下,”她忘进对方淡漠的眸眼,“可还合口?” 他眸色深邃得像是能将眼前人生吞了。 比之梦中女子稍加挑逗就羞红了脸,分明应是深居红楼闺阁,但她像是对这些事知之甚多,究竟又是从何处习得? 眼前人一副娇媚之态,他承认自己从不是什么君子,梦境在前,也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姜怀央低低地哼笑了声,“自是合口。” 他又道,“说起来,我们是否曾在哪里见过?”这话一出,他自己也觉着不对,他常年居于宫中,若是见过,怎会对这张脸半点印象也无。 阮玉仪也是近月来才有这心思,哪里是爱慕许久才来接近,因此记忆中也没有见过他的印象。她从擦拭指尖的动作中抬眼,十分茫然,“殿下您说什么?” “罢了。” 姜怀央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匣子,然后打开,“既然你费心做了糕点,我自然也得回礼。” 她收起帕子,定睛一看,是上午在玲珑阁的那对金缕嵌东珠耳坠,他也不知为何这么巧,刚好拿出了这副。 糕点和耳坠自不是等价之物,她隐隐觉得,这名贵的坠子换的不是几口点心,而是别的什么。 她不想接受。这与她的目的本质不同,她本来就不是讨要荣华来的。 于她,只会是一种折辱。 “多谢殿下,不过我不能要,”阮玉仪想了想,还是用了之前那个说辞,“我没有耳孔。您还是请收回吧。” 她跟前之人短促地笑了声,听起来像是嘲讽她装清高、不自量力,“送出去的礼从古至今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如此,我就顺手再赏你样东西便是。” 阮玉仪一时还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强行拽了过去,她跌入一个梆硬的怀抱。 他用小臂卡住她的下颚和脖颈,将她牢牢桎梏,并捏住她小巧的耳垂,将耳坠上的针尖,抵了上去。 她一激灵,下意识挣扎起来,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姜怀央的手,她像是一只徒劳挣扎的蝶。 直到她的耳边传来一句冷淡的威胁,温热的气喷洒在她的耳侧。 “你要是再乱动,我可不能保证这东西,会不会扎偏。”他低沉地说着,一字一句,宛若毒蛇吐信,“耳骨,脸蛋,眼睛……” 阮玉仪动作弱下来,双手无力地抵着他的小臂。被光线映衬得晶亮的耳坠,便是长钉,若是执意挣脱,后果只会是让蝶翼撕裂。 沉默中,耳坠的针就直直落了下来,狠戾准确地扎在了合适的位置。 她感到耳垂一痛,失声哼了一下,短促且隐忍。 姜怀央拨起耳坠子,东珠圆润莹白,挂在微略泛红的耳朵上,相互映衬,显得眼前人分外娇气,一点痛也受不得般。 果然合适。 他没给阮玉仪长久的喘息机会,扳过她的下巴,很快将另一边也穿好了。 感到他终于松了力道,她从姜怀央怀里挣脱出来。再转脸瞧他时,泪光点点,受了极大的欺负般,好不委屈。 她疼得连着耳侧都在发麻,隐隐意识到谪仙气韵只是遮掩用的表皮,底下包裹着的,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黑暗。 现下她顾不得世子不世子的了,恨恨地瞪了一眼姜怀央。 第20章 可惜挂着泪珠,实在是没什么威胁力,更像是嗔了一眼。 “回去自行再处理下,别让它愈合了。”他抚上她的耳垂,低声道,“没我的允许,不得摘下。” 虽然总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他却有种感觉——觉得眼前人这般神态,与之何其相似。 那之后姜怀央没再太为难她,只让她在一边坐着,自己则翻看着书卷,不要她做什么,也不理会她。 阮玉仪则以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情状待在他旁边,书页翻动间,周遭唯有偶尔略过的鸟叫响在耳侧,其余一片静谧。 她不时悄悄打量一眼姜怀央,回想前几日,发觉他丝毫没有想像中的风流不羁,反倒是透着一种沉稳,或者说是沉郁。 见他看得认真,她也会小心翼翼地问他,在看些什么。 姜怀央就和之前给人戳上耳坠时不容置疑是不同两个人,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他似乎也不恼她待在旁边,甚至偶尔心情好了,对她的问题也会回答一二。 只是世子说的书名她未曾听闻,也不似闲书。 在她移开目光望着偶然经过的小生灵发愣时,姜怀央也会不时瞟一眼她,以至于翻看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了下来。 之后,见天稍暗下来,他也便放她回去了。 程府东厢。 回了院子,阮玉仪才得以处理耳孔。 木灵听了木香陈述经过后,小声惊呼,“那得多疼啊!记得幼时,奴婢的娘是拿了豆子,将奴婢耳朵搓弄得发麻后,才穿了针的。世子殿下也太胡来了。” 东西是贵重东西,可这赠予方式—— 阮玉仪这会儿疼得厉害,恹恹地不说话。 木香备好了烈酒和一小戳茶叶,“奴婢家那边,姑娘们穿了耳孔,都是不时拿烈酒擦拭,如此便好得极快。” 她仔细着替阮玉仪取了耳坠,又拿帕子沾着酒水,一下一下轻拭。 一边擦,一边瞧她的神色,见她拧着秀气的眉,紧闭着眼,愈加放轻了动作。 “小姐,”木香斟酌着开口,“之前尚不觉得,今日见了世子之举,怕是个不好相与的。要不,我们还是换个……” 阮玉仪使劲摇头,声音闷闷的,“姨母催得紧,怕是没多少时限,你也瞧见外头的红绸了。等站稳了脚,再过些日子,待他淡忘了我的存在也就没事了。” “到时候,”她抬眼看着木香木灵,“我们就搬出府去,再也无需与程家有牵扯了。”她笑起来,眸眼明亮,像是揉碎了漫天星子,被神明贪心地尽数缀在里边一般。 木香知道她多少还是介意着程行秋的事,也不再多言,继续手上了动作,挑拣了两根稍细的茶叶梗,为她换上。 第15章 撑腰 窗棂之外,天空阴沉着,不断飘下细弱的雨丝,风刮过叶子,一片沙沙作响。 晨起后,阮玉仪便支着脑袋,望着雨景愣神,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忽地转头,对木灵道,“去书斋拿些纸笔来,再将《地藏经》也取来。” “小姐,您要佛经做什么?”府里的经文藏书不是摆着冲面,就是罚人抄写之用,平日里实在是没人会记起它们的。 她这会儿心情豁然,也不愿多解释,“去拿来便是。路上小心些,记得带把伞去。” 木灵应声离去。 东西备好后,阮玉仪用镇尺捋平、压好纸张,研墨提笔,一抄就是一上午。 不过因着她写得认真,蝇头小楷,秀气非常,誊写的速度也算不上快,拢共也就完成了寥寥几页。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子里头静谧极了,她低头写,木香则在一边为她磨墨,墨香混杂着雨天的闷湿感,使得人不由得沉下心来。 不知多久之后,方才搁笔,她拎起纸上下瞧,觉得还算满意。 阮玉仪将东西收拾妥当,打算一并带去圣河寺。 原本心情还算愉悦,行至竹林,却见两个亲昵相拥的身影。她移开目光,正打算视若无物。 程行秋却叫住了她,“泠泠,你这是又要去何处?”在他的记忆中,她一向鲜少出门,要去也是同他一道,近日却接连两番撞见她出府。 其实那只是从前的阮玉仪希望能与他多相处一会,因此总是黏在他身边。 闻言,她没回头,只是站定,“大公子不必操心,总之与你不相干。” 程行秋眉心一蹙,昨日他都那般放下姿态哄过了,她却还是这副冷脸。于是面有不豫之色,“怎么这样说话?一年半载未相见,倒是与我生分了。” 见程行秋如此在意着她,昭容自然不能乐意,找着话挑衅,“妹妹觉得前几日那顿午膳可还合口味?那是本宫特意为你留的。” 她心中早有猜测,如今一听,也算不得有多惊讶,轻飘飘地道,“殿下费心,初次尝到宫中贵人的喜好,小女福薄,习惯不了这般的寡淡。”她转身,神色如常。 昭容听出了话中的嘲讽,火气就上来了,“谁说我们宫中吃这些了,莫要胡说!”她心中傲气,向来自得于出身,哪里容得旁人诋毁。 “什么午膳?”程行秋不明所以。 从前身在局中,看他什么都是好的,阮玉仪这才看得分明,他对女子,爱得太浅薄,是抵不上爱自己的,也就更无心去关切对方的琐事。 阮玉仪怠于纠缠,正待继续离开,却被昭容叫住了。 第21章 “等等。” 昭容几步上前,直勾勾看着她耳朵上的东珠坠子,惊道,“你缘何会有此物?”她早看上了这对坠子,无奈与掌柜相争多次,他也不肯出售。 说什么只卖给有缘人。 阮玉仪一顿,随口道,“这是我在街市摊贩处上随手卖的,它有何不妥吗?” 虽不能完全确定世子就是从玲珑阁得来,可以他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是赝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不想惹麻烦。 “既如此,”昭容伸手就来摘取,“本宫出十两,妹妹将东西卖于本宫如何。”瞧着与之前见的十分相似,她总想着拿来把玩一二。 长公主不知轻重,上手就将一边的耳坠生生拽了下来。 阮玉仪耳垂一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用手掩住伤了的耳朵。 她直视昭容,道,“还回来。”若是丢失了此物,世子问起来,她是无法解释的。 程行秋见她一个坠子也要藏着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家家风如此,于是斥道,“泠泠,莫要小气。这副坠子就给了长公主又如何?你要是缺,我再给你买新的就是。” 在他看来,一个女儿家的小物件,不值得伤了昭容的面子。却不知昭容要的,本不止单单一个耳坠子。 听程行秋维护自己,昭容眸中得意之色更显,“妹妹急什么,本宫也不白要你的。” 阮玉仪本就娇气,受不得疼,才不穿耳孔,却没想到,嫁了人,是要将这疼加倍地受回来的。 她牙关微微颤着,“不过一个小耳坠,我不给是因为它本就属于我,我有资格处置它。殿下若是明夺,失的可是皇家的礼数。” 一句就戳到了昭容的痛处,她打量了手中的东珠耳坠一眼,还是摊开了掌心。 木香上前取回,用帕子包好。 她们两人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声音,“泠泠,别乱跑了,你去稍作准备。我们过些时候要去圣河寺小住,顺便为长公主腹中孩子祈福。” 阮玉仪顿了顿,还是折回了院子,在后边,还隐隐能听见昭容在和程行秋撒娇抱怨。 阮玉仪被他们一搅和,连擦药也没了心思,木香只好回去取来屋中常备的药,先带了在身上。 程家老爷公务在身,不便离开,于是此行只有阮玉仪他们五个,余下姨娘庶子等人,自是不必去的。 他们分了两批乘马车,三名女眷同行,程行秋则负责照看痴弟,外加随行的三四仆婢。 马车行进得稳当,车顶悬挂的香球静止着,在空气内扩散着幽幽的木质香。 阮玉仪贴着车壁而坐,尽可能不去妨碍到长公主。她已经将誊抄了经文的纸交给坐在车前的木香,免得旁人多加询问。 一落座来,程朱氏就拉着昭容的手聊得十分热切,昭容也不时微笑回答,一派婆媳和睦的景象。 “殿下,您之前可叫大夫查验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了?”这是程朱氏最是关心的问题。 昭容颔首,面上带笑,“府医说本宫脉象沉实,是为男胎。”说着,她瞟了阮玉仪一眼,想看她反应。 “哎呀,”程朱氏闻言,乐得简直要开出朵花来,“这可是我程家嫡脉头一个小孙儿呐,可算是后继有人。” 年岁愈长,她就愈盼着下一代孙儿降世,可惜长子遇难,次子更不必说。家中姨娘的容色虽略显衰败,可到底是比她年轻,留得住人,因此孙儿就是她最大的希冀。 她觉得程家长孙必须是她的孩子所出,这样才能将宅院的权势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昭容怀着身孕出现,可就解决了她一直以来的困扰。 她将腕上的镯子褪下,牵过昭容的手给人带上,“知道这点子东西对长公主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好赖也是程家婆媳间世代相传,是给孩子的一份祝愿。” 这是直接无视嫁来程家一年有余的阮玉仪了。 镯子确实是传了好几代,可程家家小业小,至程行秋这里才算有所起色,这传了几代的玉镯,甚至还不如昭容摔在阮玉仪面前的那只成色好。 昭容敛下情绪,任由她把这旧镯子往自己腕上套,轻声道谢,听起来还带着几分羞怯。 她知道程行秋家世平平,可她偏只爱他的人,这么一想,觉得这旧镯子也宝贵起来,小心地往衣袖中藏了藏。 程朱氏紧接着注意到掀起一角帘帐,望着窗外的阮玉仪,敲打道,“仪姐儿也别伤了心,你若是为程家生个孙儿,定也会有的。” 阮玉仪不做反应,全当没听见。 往后即便孤身度日,也好过困囿于程府,年年岁岁磋磨日子。 她是真不在乎,旁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是啊妹妹,你可要好生为睿哥儿生个孩子。”昭容明里附和,实则在把她往程睿那边归。她要的是阮玉仪对她完全失去威胁,今后才好与她做个和气妯娌。 两人一唱一和让阮玉仪听得好笑,她转过眸光,“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她不愿任人摆布,晓得自己的命运就该握在自己手里。 第16章 怀疑 马车不消多时就到了圣河寺,阮玉仪安然坐在车上,等旁的人都下了才起身。 “小姐,仔细脚下。” 阮玉仪搭上她伸出来的手,轻轻嗯了声。 眼前是熟悉的长阶,一行人稀稀落落走着,程睿一出来就欢喜得不行,雀跃着跑在最前边,程行秋和昭容则随在程朱氏左右。 第22章 后头,阮玉仪兀自缓步走着。 木香正走在她伤到的耳朵一侧,见到她耳垂红肿,还残留着一小道血丝,此时已是干涸,“小姐,不然与世子说说情,之后也别戴那耳坠了吧。” “不必,擦些药就好了。”阮玉仪轻轻摇头,那世子不像是会心疼人的模样,若是擅自摘下,也不知会不会惹得他生气。 “可您这伤瞧着着实状况不佳……”木香蹙眉,目光跟随她的伤处,语气担忧。 若是阮家少爷还在世,哪里会舍得小姐受这般委屈。 阮玉仪碰了下耳垂,摸索到一道凹下去的小伤口。她本意是确认一下愈合得如何,却不小心将自己弄疼了,疼得脸色一白。 木香赶紧去将她的手拨开。 等到了主殿前,口中早就嚷嚷着累的昭容,干脆在寺庙前那樟树下的长凳处歇下了。程行秋将长公主安顿好,侧头瞟了一眼阮玉仪,心下奇怪。 他记得往昔与其出府闲逛,她也总爱喊累,这会儿却面色如常。 圣河寺建在山腰,又都是阶梯,马车轿辇一律上不来,就是皇亲贵胄,也只有徒步的份儿,因此一趟也是的确吃力。 她也有些累着了,却只微不可查地张着嘴,将轻喘都捱在喉间,并不表现出来。 一边洒扫的小沙弥注意到来人,停下扫帚,歪头看她,不确定地道,“施主?您今日也来了。” 阮玉仪见他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一直负责大殿及殿前的清扫,最近总见您过来,瞧您都眼熟了。”他一笑。 这么一说,她记起,不论她来得是早是晚,这几天似乎确实是单只他一个在此处洒扫。 昭容远远地见着阮玉仪与寺里的小沙弥搭话,还不时点头,眸中泛起疑色。她一个女子,也不是礼佛之人,怎会和庙里的沙弥相识? 她坐不住了,起身上前去,问道,“你之前时常来这里吗?” “这位施主她……” 洒扫的小沙弥是个善谈之人。正是因为多话,才被住持安排至此处,打扫一人份的量,借此磨磨他的性子。这会儿见有人上来诘问,还是他能插上话的话题,脱口就要接茬。 阮玉仪怕他透出什么不该让长公主知道的,打断道,“近日心情不佳,常来此处散心。” 她太知道昭容想听什么了,此话一出,昭容眼中疑色顿消,满以为她是因为被程行秋所负才情绪低落,自然觉得自己胜了她一筹。 不过寻常散心都是去园林或是溪边,她倒是标新立异,竟然来寺里。 昭容冷哼一声,轻蔑的神色下,是掩不住的得意,“散心散到圣河寺来?” “佛祖在此,”阮玉仪遥遥望了殿内的金身大佛一眼,仿佛是真的为此处的氛围所感,“如何能不受慰藉。” 昭容娇惯久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能对佛有一丝敬意,她完全不理解,无趣地走掉了。 小沙弥没感受到两人的剑拔弩张,倒是感受到这位淡施脂粉的施主是个心善的,交谈也更热切了几分。 程朱氏缓过气来,就发话让众人进去,并告知庙里,他们一行人希望在此小住一两日。庙里的人见他们人多,便给他们安排了有数间厢房的独立小院落。 于是木香等人便由一个沙弥领着,先行去安置东西了。 大殿里,程朱氏招呼各人在软垫上跪拜,自己口中则絮絮念着什么,大抵是求尚未出世的孙儿身子康健,求长子仕途顺利之类。 连程睿都被懵懵懂懂地要求跟着照做,只有一个昭容身子不便,就兀自立于一边,手中拿了本功德簿,随意翻看。 册子上密密实实记着来客捐的香火,有多有少,大多数人是求个心安。也有京城乃至各地的大家族定期给寺中捐赠香火,其中含着攀比的意味有多少,就说不清了。 昭容翻弄了一会儿,招招手,一个沙弥应声过来。 “记白银千两,隔日长公主府上会送来。”她扬了扬下巴,睨着跟前垂首看地的沙弥。 沙弥闻言,礼节性地一笑,缓声道,“阿弥陀佛,‘人天路上,作福为先’。施主诚心,我佛必会知晓。”他不卑不亢,许是早见惯了这样的阔绰。 昭容转脸对阮玉仪道,“妹妹你呢?” 她猝不及防被叫到,有对上沙弥和长公主的目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微红。 母族败落接济不了她,就连仅带上来的两箱子嫁妆,也多数被程朱氏要走充作府中公用,早不知花到哪里去了,她手上的银钱也仅供自己衣食,又何来闲钱捐赠寺庙。 沙弥本也就是顺着昭容的目光看过去,这会儿意识到了她的窘境,主动开口解围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施主一份心就足矣。” 昭容哪里肯放过她,“妹妹别是拿不出来吧,难怪前些日子见着本宫那镯子就眼红给砸了。” 这却是要将白的说成黑的了。 她等待着阮玉仪羞窘的神色,却不料阮玉仪颔首,直接就承认了,“不似长公主富足,我手上确实没有太多闲钱,暂且添上二十两。佛祖普度众生,想来也不至怪罪。” 沙弥微笑,如之前一般说了谢词。 “二十两?”昭容拔高尾音,嗤笑,“打发叫花子都不比你寒酸!妹妹若是捐不起,也不必勉强充面了,本宫代你一道捐了便是。” 第23章 胡乱作比,此言着实不敬,听得一边的沙弥眉头一皱,沉声提醒,“佛祖跟前,施主莫要妄言。” 谁知昭容根本就不理会他,手持功德簿凑近了阮玉仪,将上面的内容指给她看,“妹妹你瞧,谁也没有你那么少的。” 这页记得多是富贾名门,添得香火钱确实数额不小,只是不知,这些人给寺庙捐得阔气,真正用在救济劳苦上的又能比之几成。 见阮玉仪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昭容忽地手中一松,让厚实的功德簿啪地落下,盖在地上。 她本人则像是受了惊吓般,脸色惨白,护着腹部,惊呼。 这一声引得殿中其余香客纷纷看过来。 阮玉仪抿唇不语,默默退了一步。 谁也没看见,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处,一名没有髯须的中年男子,将闹剧的始末,尽收眼底。 第17章 探究 程朱氏正带着小辈们叩拜完,听见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见是昭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快步过来,骂不得长公主,却骂得阮玉仪,“混账东西!拙手拙脚的白瞎了过活这么些年!莫说是长公主万金之躯,就是腹中胎儿,活剐了你也担负不起!” 已有不少人频频向这边张望,她不敢高声斥责,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阮玉仪虽将程朱氏的性子摸得门儿清,也知道她一直都想攀附权贵,不满她的出身,可面前的到底是敬重了许久的长辈,被这么一吼,她觉着委屈,鼻尖泛酸。 程朱氏不一定看不出原委,可这样毫无底线的偏心、恶语相向,才更叫她心寒。 “姨母,”阮玉仪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从未有过伤害长公主的意思。” 程行秋原见着昭容白了脸色的模样,心里一紧,也扭头想斥责,却见亭立在那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宇间揉着些许病色。 忽地也就下不了口了。 他深深看了阮玉仪一眼,对程朱氏道,“娘,昭容身子不适,我带她去外头长凳上稍作休息。” 程朱氏闻言,连忙道,“快去吧,仔细脚下台阶。殿下受惊了,我必会好好教训仪姐儿的。”她眉头紧紧皱着,致使眼皮遮住了大半眼睛,自其间透出浑浊的眸光。 昭容微微点头。 她自小长在深宫,见惯了妃嫔们为先皇恩泽勾心斗角,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只是一个公主哪里用得着这些手段,因此对付一个人的手段,难免拙劣不自知。 程行秋搂着她的肩出了大殿。 见人走了,程朱氏转过脸来,语气稍有松缓,“我不管是非黑白,你只记着顺着些长公主就是了。这段时间你安生呆着,多于睿儿相处,等秋儿的亲事定下来了,我自会记着你的好。” 阮玉仪沉默不语。 “娘,娘——”程睿见母亲脸色黑沉沉,感受到她的愠怒,只敢稍微扯扯她的衣袖,这般模样,像是有话要说。 程朱氏转身替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睿儿怎么了,是想跟兄长出去玩吗?” 他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瓦声瓦气地费力表达着,“不是,不是玩。娘你别生仪儿妹妹的气,我瞧见了,册子不是仪儿妹妹摔的……她没有摔册子……” “你瞧见什么你瞧见。”这是摔没摔的问题吗?她这个傻儿子,幸好不是在长公主面前说,不然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程朱氏伸手推了程睿一下,他微微后仰,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她正待再教训一边的阮玉仪,却听不远处有人悠悠道: “一个痴子都辨得分明的事情,夫人却糊涂,岂不是还不如他?” 踱步而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声音尖细磨耳,眼含轻蔑,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阮玉仪,见她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颔首,微微笑了笑。 “你是何人,”程朱氏被呛得一噎,有些心虚,便要摆出贵门夫人的架势,“却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温雉唇角弧度不变,眼底却一片淡漠。 本是不该管的,这不是主子吩咐要他跟着这位姑娘么。本不知一个小小从六品官的妻子有什么值当让他来探查的,今日一见,方才恍然,原是这张难得的面皮。 只是不知主子是否晓得长公主与这姑娘的丈夫有所牵扯。 “闲不闲事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他睁大着眼,语调缓慢且渗人,“佛祖的眼皮子底下,夫人却还如此行事,若是惹得那位发怒——不知您来圣河寺是否无所求了?” 他看着程朱氏惊慌起来,不住回头去瞧那座金身大佛,“您若是是非不分,那么这双眼睛,还是剜下来喂给敝人养的牲口为宜。” 他的眼眸幽深,真像是手上沾过人命的模样。 程朱氏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好招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唇瓣嗫嚅,一句也说不出来。 阮玉仪立在一边,见姨母被威吓得不轻,却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她心里还憋着气,因而只安静地垂下眼睫,权当没瞧见。 程朱氏当真觉得眼前阴柔相的男子会做出这等事来,“你、你敢?也不怕我报官。” 报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大小小哪个官不是受着主子管辖。温雉嗤笑。 程朱氏见对方发笑,丝毫不把她当回事,气得嘴唇微颤。 第24章 见状,阮玉仪真怕她给气厥过去了,“姨母,您若是担忧殿下,就去外头瞧瞧情况吧。”在府里,除了程老爷就是她为大,何时受过这等气。 得了理由,她自然连忙顺着台阶下,自以为这也不算是失了颜面。 阮玉仪注视着她走远,回身福了福,“多谢公子相助。” “姑娘客气。”温雉对她还算是脸色柔和。 待温雉行至寺庙后院,刚歇下不久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他走到一间厢房前,叩了两下紧闭的门。 “主子。” 里边传来沉声的,“进。” 他这才敢推门,小步到姜怀央面前,行了一礼。 “如何?” 姜怀央倚在半开的窗边,天正阴着,窗隙里只透进些许亮光,照亮他半边侧脸,是寻常青年人温润的模样,另一边则隐在昏暗处。 “查到了,那位姑娘是翰林院修撰程行秋之妻,已成婚近两年。”他悄悄抬了点眼皮,余光瞧见主子手中,似乎是拿了枚发簪的样子。 姜怀央把玩着簪子的手倏地一顿,指尖不免用上了些力道,眸光暗下来。 她可真行,明明是有着家室的,却还出来招惹旁人。 “程行秋?”他搜寻了一下记忆,却发现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温雉提醒道,“就是承安三十一年的那名状元,那次殿试,您也在场。” 承安是先帝那会儿的年号了。这么一说,他倒是忽地有些印象,只是他记得此人的才能并非最出彩的一个,怎么就轮到了他夺魁。 温雉犹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声音轻慢又懒散,似乎对接下来的所要听到的事情不甚在意,实则却下意识将注意力都放到了温雉那张嘴上。 “只是长公主殿下之前所救,正是那程行秋。”温雉不知这话该不该说给主子听,不过主子一向不喜他们对其有所隐瞒,心一狠,就给道了出来。 确实早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知道这行事乖张的皇妹搭救了一名男子,近来还有与之愈发亲近的趋势,只是那时他正置身权谋,不感兴趣也无暇细究。 他指尖一松一捏,攥住了发簪的顶端,去拨弄那上边的珠穗,就像在把玩其主的墨发,他脑中忽地浮现她那日在榕树下的回眸一眼。 因着阮玉仪早已成了亲,按大芜的礼制,是不能散着发的,但他瞧那云髻峨峨,不施加半点发油的模样,便知道她的发手感一定很柔顺。 温雉将今日暗中跟随阮玉仪所见一一道来,每悄悄抬一眼,就见主子的脸色比上一眼又沉了几分。 好不容易撑着惊惧的心讲完,姜怀央却突然吩咐道: “将这簪子收好,放到我的寝宫去。” 寝宫?难不成主子对这有家室的女子……温雉收敛了思绪,不敢多胡乱揣测。 第18章 误解 雨势越发肆意凶猛起来,在檐下看,连缀成了盛大的雨帘,眼前的花草都如天空一般,显得格外灰暗。 阮玉仪站在廊下,伸手去触碰雨滴,雨打在她温热的手心,滑落。 她回身对厢房内的木香道,“没有多余的伞了么?” 见下起了雨来,他们一行人就赶紧到了寺庙给他们安排的院子,也没顾得上多拿伞,唯有厢房内配备的在手边。 雨下成这样,去找寺庙里的人拿定然是不现实的,可她却也不能去其他人厢房内借,不然若是对方盘问起来,看出点什么可如何是好。 木香从屋内走出来,无奈地摇头,“真寻不到多的了。” 阮玉仪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也不知如此天气,世子还会不会在他那院落中。 “那些誊了经文的纸在你那吗?”她问。 木香从衣袖中拉出来一角,“一直都在这里。”阮玉仪接过,藏在怀中。 于是她们撑开这一柄伞,相互挨着,小跑进了雨幕。 待她们到了寺庙,难免沾湿了鞋袜衣裙,阮玉仪被冻得直打哆嗦,小脸也有些失了血色。 木香将她安置妥当,就撑起伞要去庙中的膳房,说是给她煮碗姜汤来。 阮玉仪点点头,取出怀中干燥的经文誊抄,紧捏在手上。 雨斜射进来,将廊中都浇湿了半边,她原想取了火折子去院落中将这经文焚烧,也算是表达对这位不知名的英灵的一份追思。 奈何大雨将一切都吹打得一塌糊涂,别说出去,在外边怕是连火也点不着。 不见世子身影,她思忖片刻,去了小庙堂,毕竟她瞧殿下也都是在这儿上的香。 她找来一个铜盆,将经文搁在里边,于门边点燃。 火势一下就窜了起来,雀跃地一点点吞噬着她一早上的心力。 烧尽了的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飘着,有的被吹进了庙堂,落在她的裙裳之上。 因为兄长从军,她再知道不过,近年胡人猖獗,欺压抢掠了无数边陲百姓,弄得他们不得安宁,甚至那次战役之后,不过安生了几年,又隐隐有抢占地界的意思。 她们这些妇孺没有提枪的本事,是靠着那些将士多年不归家,靠着他们接连地牺牲,才换来家国平安。 她注视着变换的火光,细细的忧伤如藤蔓缠上心头。 忽地,头顶传来一声厉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双玄色锻靴立在她的余光中。 第25章 姜怀央紧蹙着眉,她难道不知道寺中不可烧纸么? 阮玉仪被突然的声音斥得浑身一颤,她保持着蹲姿,抬眼望他,眼前的人满脸风雨欲来的模样。 世子平日里虽然也冷脸,却未曾这般冷峻过,她不知道动了他哪根底线,一时间有些被震到了,怯生生地回看他。 姜怀央见她仰着脑袋,一对眸子似乎比外头沾了雨露的花儿,还要水灵上几分,顿觉燥意更浓。 他一碰上有关副将的事就思绪混沌,此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叫嚣。 于是他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的手握久了刀剑,抓着女子细嫩的小臂时就不知轻重,阮玉仪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入他怀中。 她跌跌撞撞勉强住了身形,发上珠穗也在惊恐似的,剧烈晃动。 木香捧着一碗姜汤回来时,就刚好碰见这一幕。 她轻呼,“小姐!”走动间,淡黄的汁液晃晃荡荡,泼洒了些许,温热的汤汁浸入她的指缝。 脚下火光仍在跳动,像是迫不及待要脱离这铜盆的束缚。 姜怀央注意到她手中的瓷碗,也没细看里边盛的是什么汤,一把夺过,尽数浇在铜盆里,火这才一下熄灭。 “你……”阮玉仪本是好心,却换来了呵斥,再加上不忍木香冒雨拿来的姜汤就被这么糟蹋了,心里是又愧又怒。 她奋力挣扎了几下,可是姜怀央的手还是跟铁钳似的死死攥着她的小臂。 他冷笑一声,眸眼深处波涛暗涌,“佛前烧纸,是为不敬。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里是佛堂,谁给她的胆子在这里给人烧纸,更何况……寺里在此为副将举办为期二十又一日的诵经,在前几日将将结束。 他如何能容忍她在这个节点上在此胡来。 木香见他们的架势,惊了一瞬,想上前救下小姐,身后却有人摁住了她的肩,她回首看去。 是一个眼形细长上挑,面相阴柔的男子。 温雉面色淡然地上前,拱了拱手,“主子,发生何事了?”他听到动静,便想着过来瞧一眼,不料见着这番景象。 在这里又见着他,这位姑娘似乎有些讶异。温雉收回目光。 “速速将这里收拾了。”姜怀央听见温雉的询问,理智稍有回笼,终于肯松了抓她的力道。 阮玉仪垂眸一看,小臂上已经有了些红白交杂的指印,她默默揉着酸痛处,欠身道,“殿下恕罪。” 或许她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抄写一早上经文,抄到手腕酸软,人家还压根不领情。 也是,这名将士捐躯赴国难,身后英名,自有世子来祭奠。终究是她多事了。 “木香,走吧。”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朵云,随便就能给吹散了,木香却听出里边的万般无奈。 她就不该纵小姐来勾搭世子。 阮玉仪足腕间细碎的铃音响起,她抬脚正欲离开。 姜怀央并不阻止,只立着不动,胸口却因这似有破碎感的铃音,感到有些滞涩。 温雉叫住了她。 “姑娘,你烧的这纸上怎么有字?” 他拨弄了下那铜盆中未烧尽的残页,因着被浇湿了,上边的字迹也洇作一团,只依稀能辨出这些字排布齐整。 阮玉仪敛去眼中所有情绪,深深调整了下呼吸,感到心绪平和了些,才启唇,“一些经文罢了。” “是《地藏经》么。”温雉翻到了底下还算完好的一角,拣出,细细辨认后问道。 阮玉仪不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世子一言,可顶了她千万句。 姜怀央闻言,却是一怔。太妃好礼佛,因此他对这经文的用处有所耳闻,只是,她抄这东西做什么还誊写了这么些张。 他侧头去看供桌上仍然燃着的残香,心里忽地窜上一个念头—— 她是在为身死远方的副将而祈祷,以一个受他们所庇护的寻常国民的身份。 温雉碾了碾指尖,碎纸落回了铜盆。他起身道,“主子,我能问问……这上面为何有姜片吗?” 姑娘,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心道。 姜怀央闻言分了那堆狼藉一眼,这才注意到铜盆里头的零星姜片,是偏白的黄,这会儿落在里边,沾了不少纸灰,显得有几分违和。 再看阮玉仪,半边衣裙微湿,双手搅在一起,不时抚摩着,玉容纸一般苍白,瞧着脆弱惹人怜。 他知道自己是想错她了。 秋季的雨裹挟而来的,尽是寒意,天气一日日冷下来,她分明如此纤弱,却还穿着单薄,真以为他喜欢看么。 他神色复杂,却软了态度,沉声吩咐,“温雉,你去新盛一碗姜汤来。你带你们小姐去隔壁厢房歇着。”他又对木香道。 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等着谁来看护呢。 第19章 餍足 阮玉仪惊讶于世子的阴晴不定,方才还冷眼相对,这会儿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件玄色狐裘大氅,叫她披上。 她坐在隔壁厢房的床榻上,整个儿被缩在氅衣里,柔软的毛领蹭着她的脸颊,她嗅着鼻息间熟悉的幽香。逐渐地,她的身子回暖,甚至开始起了些热意。 她正欲解下,就听坐在她一边的姜怀央冷声道,“好好披着。” 前些日子发热受的苦还不够是么。 他哪里知道这尚未入冬的时候,这氅子清晨有些凉意的时候披披还好,这会儿呆在屋里,却是还不到时候的。 第26章 阮玉仪见过他发火的模样了,也不太敢明着忤逆他,只好悄悄将双手伸出来些。她确实是暖和了不少,皮肤上也有了血色,连指关节都透着些粉。 她垂头把玩着自己的手,全然不知一边的姜怀央正出神地凝视着她。 一个姑娘,孤身在京,丈夫有了新欢,婆母急着将她嫁与一个傻子,他太能明白这种孤立无援的感受了。 寻常人总艳羡天家权势,却不见暗里那些腌臜。华美的宫中不乏寂寞难耐,与侍卫偷情的嫔妃;兄友弟恭背后,也不乏有人用最阴毒的手段,算计着至亲的性命。 他也曾尝过这种滋味。曾与她处于相似的境地。 只是他以不可计数的尸骨作梯,爬到了如今高位。 她一个纤弱的女子,面对周遭虎狼成群,又该如何。 他转而将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耳垂上,觉得有些古怪。 原来上次他下手这重么。 温雉探头见里边没有异状,才叩了两下门框,接着将一碗姜汤端了进来。 阮玉仪心里还气着,摆弄着手指,偏偏不接眼前的姜汤。 弄得温雉递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抬眼向姜怀央求助。 “怎么不接着?”姜怀央直起身。 她余光瞥见一道影子落在自己跟前,才抬眼看看碗里。搁了这么多姜,岂不是会很辣?他果然还是对她心有不满,因而让人多放了吧。 “说话。” 她咬了下唇,道,“我不想喝。” 姜怀央抬抬下巴,示意温雉将东西先行搁置在榻边的几案上。 温雉放下东西,退出去的时候,顺便把木香也喊走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端起来,”姜怀央沉声道,“我盯着你喝完。” 他看着她默默赌气的样子,心里想到的却是她上一次在他面前喝药的时候,她刻意往自己怀里倒,那时的触感似乎现下还在肌肤上停留。 他不知道的是,她心里也正思忖着,是逃离姨母的掌控重要,还是逃离这碗姜汤重要。她也不是个傻的,自然衡量得清,瞥了一眼数片姜沉底的汤汁,默默把自己说服了。 阮玉仪端起瓷碗,呷了一小口。 这碗有她半张脸大,把她本就小的面庞藏起了大半,露出的另一半肌骨莹白,比瓷做的碗瞧着还要滑腻且灵动,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使人隐隐有窥探一二的欲望。 辛辣入口,将她刺得微微吐了下舌尖。 姜怀央被这抹快速消失的嫩红晃了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喉头一动。 阮玉仪见他一派悠然地看自己喝这难以入口的姜汤,心下有些气闷,便道,“殿下一直盯着这碗作什么,不然——小女也给殿下尝尝?” 她曲起一条腿,上身端直,半跪于柔软的床榻上,被压住的被褥微微下陷。 凑近了,她却又对他如松如竹的清贵气韵有些怯意,总觉得自己做下种种,都是再往他身上泼染料,是在做把这位谪仙拽入凡尘的大罪。 可意识到姨母等人的存在却让她理智回笼,于是她重重覆了上去,也只是贴着而已。 但她眼前这位又哪里会是谪仙,这会儿姜怀央只觉得脑中一热,加之她的技术是在粗浅生涩,他低声,“就这点本事?” 她感到整个儿都被砸在绵软的被褥里似的,明明知道他正逼近,却有些晕乎,下意识抵住对方胸口,好让两人之间勉强保持一段能让人喘息的距离。 姜怀央俯身。 他即使倾身靠得离她很近,却天然带着一种上位者的睥睨,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 仿佛只一眼,她的小伎俩就尽数被他看穿,她心下不由得泛起道不明的耻意。 她勾住他的脖颈,忍住内心的慌乱,微微仰起头,加深了方才那一吻,将那些小恼小愠的尽数抛在了后头。 只是这样仰头的姿势着实是累,不消多时颈后就酸痛了起来,她正想离开,却被对方扣住后脑。 一时间,她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想离又离不开,绯红一直从耳际漫延到她光洁的背部。 良久,姜怀央终于餍足,将手中托着的女子的脑袋轻轻放回了被褥中。 阮玉仪耳尖红透,却偏生装作笑得浪荡的模样,在他眼前舔了下唇,似在回味,“多谢殿下赏赐。”只有她自己知晓,她眼下紧张得心跳如雷,这跳动简直要将她的胸腔贯穿。 他瞧了一眼身下之人唇上的水光,眸色深深。 姜怀央在她身侧撑了一把,半起身,原是想顺手拉她,却不想她曲起膝,挣扎着欲自个儿起来。 偏偏她还不自知。 “殿下?” 阮玉仪一抬眼皮,竟见他的眸中愈发幽深,这使她分外困惑。 姜怀央沉声吐出几个字,“故意的?” 她眨眨眼,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殿下是在说什么?” 瞧着她无辜的模样,姜怀央一下也分不清她是否有意了。 厢房的门忽地被推开,木香微喘着气,“小姐,夫人找……” 一片暧昧入眼,她猛地住了嘴,觉得程朱氏是否找得着小姐,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她默默退了几步,想把门带上。 方才温雉把她叫出去,原因是在去膳房的路上,见着个小厮打扮的人在四处找寻着什么人,并且还向他来询问。 第27章 他一听,可不就是那位被主子误解外加欺负了的姑娘么,于是就回来知会了木香,让她去探探情况。 见木香进来,阮玉仪有些被撞破坏事的羞意。可捕捉到“夫人”一字眼,还是站起身,问道,“姨母怎么了?” 木香无意间撞上姜怀央不悦的眼神,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夫人在找您。” 阮玉仪早想溜走了,于是紧着与姜怀央辞别,跟木香一道离开了。 雨势虽稍弱,两人还得避开地面泥泞处,回到分给程家的那院子还是费了点时间。 程朱氏的厢房中,几人都在。程朱氏沉着脸,细纹更深地卡住脂粉,她注视着阮玉仪走进来,显然是找她很久了。 她曲起指,重重地敲在几案上,声声闷响,“你面儿可真不小,将我们一行人都撂在这里等你。怎么?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磕个响头,喊一声‘娘娘金安’?” 阮玉仪知道她越反驳,姨母就会斥责得越来劲,因此只是轻声道,“仪儿知错。” 昭容冷哼一声,“你方才去哪儿了?”刚刚那会儿雨落得可算是凶,她为何挑这时候不见。 第20章 谶语 阮玉仪轻飘飘瞧了昭容一眼,心道,自然是去的是她侄儿的屋里。 她回的是昭容的话,人却对着程朱氏,“姨母,我在大殿时不慎与你们走散,便自另一边长廊过,路边见着一只撞柱的雀儿,耽搁了些时候。等再看,雨势已是滂沱,不容我们回来了。” 程朱氏一回想,似乎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只不过当时的情况,说是走散并不确切,而是众人都恐被大雨困于大殿,无人顾得上她罢了。 如此一解释,程朱氏也再不好说什么,“好了,以后仔细着些,莫要耽搁时候了。” 阮玉仪心下奇怪姨母为何如此好说话,但还是点头应下。 “寺庙里都能瞎逛,莫不是勾搭哪位小师父去了。”昭容打扮华美得体,一张嘴却是不饶人。 一个女子的清白哪里是能随意污蔑的,这么说话未免失仪。 程朱氏抿了口茶水,权当没听见了,毕竟说话之人身份尊贵,不是她能置喙的。程行秋却是念了十多年书,向来君子做派,最是见不得长公主说这些粗鄙之语。 他在暗处扯扯昭容的衣袖。 不料昭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问,“动我做什么?” 闻言,阮玉仪这才愿意面向昭容,她蹙眉道,“殿下莫要胡说。您不喜我,也就罢了,庙里的师父们潜心念佛,哪里是能随意造谣的。” 在程行秋的印象里,阮玉仪一向乖顺,自然不可能坐下这等事来,于是也替她说了句话,“昭容,少说两句吧。” 旁人如何她无所谓,自己的爱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是昭容所无法容忍的,“早知本宫就不救你了,让你烂在河边,免得这会儿替旁的人说话,害得本宫闹心。” 程行秋听了,也念起长公主的好来,好言好语地哄人。只是心中某个角落总是觉得有些不适,或许是由于每每这种时候,昭容总乐意拿救命之恩说事的缘故。 程朱氏自然不能落了长公主的面子,于是一句将这事儿揭开了过去,“说起来,也幸得承了长公主殿下的面子,才能请到若空大师。趁此机会,仪儿你正好也能与睿儿去算算命格。” 最好则是能八字相合,如此她也好择日将睿儿的亲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若是不合,秋儿又实在舍不下,将仪姐儿给他做个姬妾也不是不可。 听程朱氏这么说,昭容的脸色算是好看了些,“若空大师在命理方面造诣颇深,平日里多在闭关,此番也是赶巧。不过大师脾性古怪,光拿去生辰八字还不够,得要人去才行。” 阮玉仪捏着的手紧了紧。 原来程朱氏紧着把她叫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瞄了一眼一边的程睿。他真是稚子心智,全然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自然没有半点烦恼,揪着衣裳上的穗子把玩。 程行秋虽是不信这些,也知道这些是约定俗成的习俗,必是缺不了的,因此也不多言。 “姨母,”阮玉仪想着推脱,“四人一并去,怕是会使大师劳累。我与二表哥之事,不若下次再说。” 程朱氏哪里会同意,她睨了阮玉仪一眼,眼神锐利,“适逢大师得闲,正是机缘,又何必下次。” “是啊泠泠,难得的机会。”程行秋怀了别的心思,目光闪烁。 阮玉仪恐多说多错,在世子将她要走之前,就被姨母戳破心思,到那时,怕是真无法逃离程家了。于是她沉默下来。 闲谈间,自门口缓步进来一沙弥,颔首道,“各位施主,若空大师有请。” 行至一小院落处,沙弥止住脚步,示意他们到了。 此处几乎挨着山林边缘,再往里走就不是圣河寺的地域了,因此十分幽静,鸟雀也分外喧闹些。而这院子非但不大,反而略显简陋。 丝毫不像是里边住了位德高望重的大师的模样。 几人在沙弥的指引下,进了屋。屋内光线昏暗,窗棂下陈一长形矮几与一软垫,若空大师便在此屈膝而坐,手中捻着一佛串。 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下,阮玉仪注意到他是阖着眼的,一身不事凡尘的气韵。 “几位施主,请进。” 第28章 若空嘴唇扇阖,声音沉静。 昭容率先迈过门槛,其他人见状,纷纷跟了上去。阮玉仪则不慌不忙走在最后,见程睿被墙角的青苔吸引,便唤了他一声。 “今日所求,皆为天命,点到即止。信则真,不信则无。”言罢,若空睁开了眼。他虽白发苍苍,脸上也是沟壑纵横,一双眼眸却分外黑白分明。 程朱氏赶忙将长公主与程睿推到若空跟前,让若空先行为他们测算命格。 长几底下,昭容将程行秋的手紧紧握住。 她早先行差人知会大师,让他无论结果好坏,都把话往好了说。因此,这会儿她心绪平静。 程朱氏将提前备好的四个小辈的生辰摆到了几案上。若空接过,不消多时,便住了纸笔,缓声道,“水火相聚,二命相宜。”只是半世姻缘半世愁,许是不久存。 他将后半句话吞回腹中,转而问道,“施主可有日月入怀?” 听到称心的结果,昭容的脸浮上笑意,“三月有余。”若空大师果然神通,并未把脉竟然也看了出来。 其实她频频下意识抚上腹部,论谁都不难察觉了。 若空倏忽停了捻动佛串的手,神色凝重下来,话在口中反复辗转,良久才道,“接下来这话虽有作孽之嫌,施主却要仔细斟酌。” “大师请说。”程行秋预感不会是什么称耳之言,急切道。 “此子留不得,”若空轻轻吁出一口气,“恐来日将为母体招致祸患。”愈晚去子,祸根就愈深,直至长根死死扎牢之时候,才真是无力回天。 昭容一听,自是气血上涌,直接就猛地立起,翻了脸,“本宫跟前,岂容你胡说!” “圣河寺里,无贵贱之分,”若空神色不变,淡声提醒,“施主且息怒,贫僧说了,不信则无。” 一立一座,气氛骤然僵下来。 程行秋去扶昭容的肩,安慰道,“长公主命中显贵,福被亲邻,我们的孩儿又怎会是灾祸。” 程朱氏也有些不可置信,一心希望若空所言是假的,“大师,您这可是玩笑之语?” “贫僧从不打妄语。” 她的心终于也沉了下来。怎会如此?不是说“二命相宜”吗? 昭容面色不虞,指尖掐进手心也浑然不觉。这是她和行秋的孩子,也是他们之间最牢靠的关联,将来是要受尽疼爱长大的,怎么能让若空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他定了命。 程行秋怕她气伤了身子,就说先带她出去散散心。 程朱氏本来对若空的信任就在动摇,两人一离开,心下一紧,也就拉着程睿跟了出去。 眼下一行人皆离开了,阮玉仪自然不便久留,欠身致意后,也转身欲走。 身后却传来若空大师的声音,“施主,但听一言,莫问眼前人,往后皆安。” 阮玉仪顿了顿,回身又行一礼,方才离去。 第21章 维护 听若空一言,不知怎的,阮玉仪心中忽地浮现姜怀央那双冷淡的桃花眼来——睨着她的,含着她看不明白的眸光。 木香出来便忍不住问,“小姐,你觉得若空大师这是何意?” 阮玉仪微微摇头,她也正困惑着,但听他的语气,想来也不会再多加透露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若空大师为什么宁愿得罪昭容,也要劝她去子,他究竟预见到了什么。 不远处,程行秋与程朱氏两相对峙。 程行秋本是想着陪公主一道,程朱氏却将他喊住,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还好长公主没多计较,先行回去了。 “娘,都说了您别多想,泠泠她没这本事,况且她向来良善,怎会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有这阴毒心思。”程行秋咬牙,争辩道。 程朱氏蹙眉驳斥,“那若空大师之言又作何解释。头前还好好的,突然就说长公主的孩子有问题。你想,他也不是大夫,长公主今日又着宽松衣裙,他如何能一眼瞧见一个女子是否怀着身孕。” 她却说觉得自己的想法越合理,声音也越发笃定了,“仪姐儿原是你的妻子,长公主的出现最先伤害到的是谁的利益,这总是不言而喻的。 “知道孩子之事的又只有公主府的人,以及你我几个。长公主自然不可能自己让若空大师这么说,如此一来,就唯有……” 程行秋一时间也被堵得哑口无言,“就不能是……”就不能是若空大师没说谎么?不过转念一想,却也不能这么说,倒像是在咒自己的孩子了。 “总之,今日这些不可尽信,你与长公主好好过就是了。”程朱氏嘱咐道。 一门之隔,阮玉仪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许是早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卖乖,也不会讨得姨母怜惜了。听到她这么猜忌自己,心下竟不悲不喜,有些麻木。 她毫无顾忌地推开门。两人听到动静,谈话戛然而止。 阮玉仪从他们身边绕过,不打算与他们多说什么。程行秋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泠泠,你都听见了?” “娘只是太希望昭容和孩子平安了,一时心切瞎想。你莫忧心,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怀疑你半分的。”他定定地望着她,着急解释。 怀不怀疑的又如何,她之所以不嫉妒长公主,只是因着她已在无奈之下,做下了出格之事。如今,他们俩之间,谁都没资格指责谁。 第29章 “大公子还是收起你的信任才好。”太多余了。 阮玉仪虽是神色漠然,因着长相的缘故,瞧在程行秋眼中,又像是眼帘低垂的伤心模样。 他被勾起了怜惜之情,想多安慰,阮玉仪却不愿意再听了。 她婷婷立着,似是方才讲的事与自己无关,全然置身事外的淡然,“若不想长公主与孩子出事,大公子还是收收心,至少在谶语应验前,做到一心一意。” 也别再来纠缠于她。 言罢她浅施一礼,回身离去。 程行秋一边想追上,一边犹豫身后刚编排完她的母亲,陷入了两难。 回到屋中,木香见阮玉仪耳上流了些脓液,就取出随身携带的药水,手法轻柔地替她擦拭。 “小姐,你可将耳坠的事与世子殿下说了?这真不能继续戴了,若是留下疤可就不好了。”她满目担忧,不由得操心道。 阮玉仪拨开她的手,转脸一笑,“我这不是没戴着么,算是偷摸随意一回了。” “说起来,”木香继续抹药,想到方才在世子院中撞见的情景,“小姐果然厉害,只这么几日,便叫世子也抵不住动情。” 闻言,阮玉仪不由地感到在周身嗅见一屡幽香,一大片阴影沉沉压下。回忆当时的景况,与其说是动情,不若说是对误会她的一种补偿。 不过她要的只是结果不是吗。 阮玉仪摇摇头,“我总觉得世子与坊间传闻对不上。” “用作茶余饭后谈资的事儿,有几分出入也是正常。”木香以为小姐是嫌世子冷漠,于是宽慰道。 阮玉仪想不出别的解释,也只能信了这个说法。 这时,昭容的声音由远及近,“妹妹是一个人,程夫人他们呢?”她换了身绛紫的衣裳,满头珠钗衬得整儿光艳动人,丝毫不见方才失仪的样子。 她说的是程朱氏,心下想的却是程行秋。 “我见他与姨母有事相商,便先行回来了。”阮玉仪稍微理了理衣褶,起身,算是相迎了。她这里一动,耳际药水便抹得多了,凝成一颗浅褐的水珠,欲坠不坠地悬着。 昭容眼尖,嗤笑道,“妹妹怎生得如此娇贵,一点小伤口反反复复也不见好。”其实也不过是晨间的事。 阮玉仪随口道,“多谢殿下关心。”只要她不再来拽她耳坠,想来再过几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昭容从上前夺过木香手中的药,翻转着查看,“妹妹可别误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水,到时伤不见好,反使耳朵溃烂了。” 她出言激阮玉仪,其实就是想看到她气恼的模样,要看到她掷进这片平静湖面的石子能激起涟漪,不然显得只有她如此介意程行秋过往,人家原配反倒显得气度大着。 可阮玉仪还是无动于衷,得体地一笑,“府中带来的药,自是不会的。” 昭容眼眸微动,心生一计,她将药水往地上一倒,轻呼,“啊呀,真是抱歉。本宫没注意瓶口方向,以后再赔妹妹一瓶吧。” 只余一半的药水撒在地上,浸湿了一寸见方的地面,显出一块深色的痕迹来。 在她的认知里,被抢走了爱人的人怎么会完全不在乎,她总以为,像幼时宫中那帮妃嫔一般争斗,才是常态。 因而觉得阮玉仪的态度分外异样。也不是说她不哭不闹让自己不舒心,只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一次次挑衅,希望这空缺的不存在得到印证。 可阮玉仪只是眉头轻蹙,淡淡瞟了一眼,神色甚至没有她身边的侍婢来得激烈。 “无妨的,倒了也就罢了。” 记忆里,幼时的阮玉仪爹娘相处和睦,家中兄长又十分疼爱她,阮家老爷仙逝前,她几乎所有的需求都会被满足,不与人争的处世态度许是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 昭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 听见外头传来程睿的叫喊声,她知道是程行秋他们到了,这才扶了扶发髻,款步离开。 第22章 再梦 微风拂动素纱帘帐,窗前,姜怀央负手而立,神思渺远。 天色已是不早,正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夕阳将眼前空荡的院落映照得一片灿然。 温雉低声询问,“主子,今日还是如往常一样备车吗?” 其实明日朝假,他又甚少去给太后请安——虽然太后约莫也不想见着自己——也就没有了必回不可的理由。 姜怀央对回宫这事兴致缺缺,沉吟片刻,道,“来回繁琐,不必备了。” 怎么之前不见主子说繁琐。温雉腹诽。 雨后视野中的色泽都要比平日里更清润些,姜怀央遥遥望着叶片上跃动的余晖,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比之更为灿然的物件,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夜幕垂垂时,姜怀央安然入梦,又一次陷入了类似之前的梦境。 只是这次是在他身处的这间厢房。 她仰头饮着姜汤,纤细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有时倒得快了,她偏小的嘴包不住流下的汤汁,就洇湿了嘴角。 姜怀央心思一动,恶劣地去动了下倾斜的瓷碗,她手一抖,姜汤就倾倒而出,顺着她的下巴,一路划过她雪白的颈项,最终隐入衣裙不见。 她从碗中抬起眼皮,嗔了他一眼,“别动,都倒出来了。”另一手拿帕子轻拭嘴角。 第30章 唇上的软肉被她自己戳弄得微微变形。 说来都得怪他,非要在院中胡闹。兴致盎然时,谁也没注意到天空阴沉,一时不察,就被忽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现下还要拿这么浓的姜汤来折磨她。 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哪里喝得惯这般辣味。 姜怀央早就注意到她喝得吃力,轻笑一声,夺下了瓷碗。 “不愿喝就不勉强了。” 他欺身上去,她一惊,往靠墙处爬了点,他又抓着她纤细光洁的脚踝,将人给捞回来,严实地圈住。 “我困了。”她撇着嘴开始耍赖,虽然她自己也晓得这个点不是平时她午睡的时候。 姜怀央吻上她耳侧,哄道,“那不然……你睡你的?” 她忽地被碰到伤口,疼得瑟缩了下,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姜怀央听她声音不对,支起身,拉开点距离去查看。 她颤声说,“你碰到我伤处了。”哼哼唧唧,听起来分外委屈。 她耳垂处果然有些红肿,姜怀央心下一紧,又是好一阵安慰。他俯身吻去残留在她肩颈处的姜汁,一边呢喃着她的小字。 外边的雨依旧下着,打在窗纸上发出闷响,和着阵阵铃音。 噼啪噼啪。丁铃当啷。 窗下,一支幼嫩的花骨朵悄然绽开,淡粉的花瓣上漾着今日的雨露。 姜怀央醒来时,只觉得燥热难安,他微微晃了晃昏涨的脑袋。若是寻常,现在差不多已是下朝的时辰了。 外边天色大亮。 他忽地想到梦中女子喊耳朵疼,记起昨儿见着阮玉仪时,她耳垂也是红肿不堪。 姜怀央将守在外边的温雉传唤了进来,让他侍候着盥洗。他的手浸没在水盆里,到水凉了也浑然不觉。 “主子?您洗好了的话,我就先把这个拿去倒了?”温雉见他愣神,出言提醒。 姜怀央这才回过神来,等温雉端着水盆行至门口,他出声道,“你去将我昨日衣袖中那盒舒痕膏取出来,待会给程家大少夫人送去。” 这舒痕膏辅药珍贵,民间鲜少能寻到,因其药效上佳,几乎都被进献给皇室。 他想,她那样的肌肤,可不适合留疤。 温雉一怔,随即答应了下来。 这边阮玉仪正梳妆,只差往发髻上佩戴簪钗,却听窗下一阵窸窣的动静。 这般声响,可不大像是麻雀一类的小动物。 圣河寺背靠山林,早年也不是没有棕熊之类误闯人境,闹得一时间兵荒马乱,好一番抓捕。 阮玉仪心下一跳,愈想愈觉着古怪。 木香知道她的心思,放下手中的发簪,道,“小姐,奴婢去瞧瞧。” 她行至窗边,手正搭在上边要推开,窗户却自行打开了,给她也吓得一抖。 可眼前的却是世子身边那名侍从。 温雉知道吓到她了,歉然一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走小道。你们程夫人正在院里,昨儿得罪了她,怕是寻常路进不来。” 阮玉仪见是他,也起身缓步过来,问道,“可是世子让你来的?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大可以直接唤我去他那处。” 眼下这样不仅不便,还有被人看到的可能。 “主子听姑娘这么说,定然欢喜。”温雉语气温和时,听起来也就没有昨日与程朱氏对峙那般尖利了。 他撇了一眼阮玉仪,又敛回目光。 这位姑娘不饰珠钗之时,倒是别有一种清丽之感,这种感觉是隐藏在娇媚的皮囊之下,却令接触到她的人都无法忽视的,充满矛盾且恰到好处。 这让他想到被主子要求,而被搁在养心殿一张桌上的簪子。 阮玉仪听他这么说,也不接话,只一笑敷衍过去。世子妻妾不知凡几,他的欢喜,又如何当得真。 温雉接着道,“主子忧心您耳上的伤处,这才特地吩咐我给送来舒痕膏。这点小事,自然是不能劳烦姑娘跑一趟的。” 木香暗笑,看来这位世子殿下对自家小姐,还是多少有几分上心的。 阮玉仪接过这小木盒,这物件拿在手上有一定分量,打开一瞅,内部嵌玉质小皿,真正的膏体却是没多少的。 她从前在兄长处得到过,却不知它来历,因此眼下只当是寻常膏药,不不卑不亢地谢了恩。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还得回去与主子复命。” 说着,温雉在院墙边一跃一扒,利落地就翻上了高墙,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 阮玉仪回到梳妆台边,打开舒痕膏,以指腹取了一点,凑到鼻下,果然是记忆中那个味道——有些深邃的木质香。 “木香,先替我簪上钗饰吧。”她随意将东西放在手边。 这边温雉则很快回到了姜怀央的住处。 他行礼道,“主子,阮小姐已收下了。” 姜怀央翻书的手顿住,眼前仿佛浮现她眉眼低垂,盈盈一拜的模样。他顺手将指尖那页翻过,淡声道,“她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多谢?温雉疑惑,不知道主子想听什么。于是纠结着回道,“额……阮姑娘说让我回来多谢殿下。” “还有呢?”姜怀央语调不变,再次问道。 温雉一时摸不清主子心思,又不知如何回答,额角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回想半晌,才斟酌道,“阮姑娘还说,今后若有什么事主子直接唤她过来即可。” 第31章 姜怀央眸中掠过一丝暗芒,原本放松的指尖微微蜷起。他忽地觉得今日这衣裳的领口有些紧,随手扯了扯。 “下去吧。” 温雉松下一口气,“是。” 第23章 哄骗 程行秋掩上了门,感到后边昭容贴上来的温热,回身与之相拥。 “诶,等等,”昭容抵住他的胸口,挑眉问道,“你是不是还一直念着阮玉仪的好?”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总是在阮玉仪身上停留,这使得她很是吃味。 他附在昭容耳边,“你从前不是答应我的,可以与她好生相处?往后你是妻,她是妾,你自是压她一头的,没什么好顾虑的。” 之前应下,是听闻阮玉仪为他守节一年,才对她有了个软弱老实的印象,不想现下处处惹得她不顺心。且还有一身勾人的本事,行秋离开近两年,竟仍对她念念不忘。 现在她反悔了。 只要行秋心里还有她一天,这阮玉仪就不能让她进府。 昭容抚上他的脊骨,缓声道,“你之前又是怎么答应我的?别以为昨儿见她大雨未归,你那副担心焦急的模样我没瞧见。” 因着她并不把他当外人,也就懒得自称“本宫”,端长公主的架子。 程行秋被戳穿也不急,而是不紧不慢地解释,“我哪里是着急她,我是怨她瞎走,耽搁了你我去算姻缘。”长公主虽然一身傲气,却分外好哄。 提到昨日之事,昭容脸色沉下来,仿佛下一秒能滴出水,“昨日那秃驴之言,不会真的应验吧。” 程行秋嗤了声,“寺庙不都这样,给人挑点不好出来,他们才会为了转运,给寺里多添香火钱,或是买下寺里售卖的护身符之类。” 昭容一听,宽了心,“原是这样。这群人可真是胆大,竟坑骗到本宫头上来了!” 程行秋轻笑,搂上长公主的腰肢的手开始不规矩,“殿下莫气,小的替您来消消火,如何?” 两人跌跌撞撞,不知怎的就到了床榻边,程行秋伸长手,正要把帘帐放下,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他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昭容,弹坐而起。 “睿儿?” 程睿正站在门边,高大的个子几乎挡住了大半外边的光线。 他手上捏着几朵干掉的小野花,天真地对自己兄长笑,“哥哥,娘让我来给你送花。”他举起手中米粒大的小花,献宝似的。 程行秋一阵头疼,母亲怎么会喊他来这。 其实程朱氏也是正想着事情,被程睿闹得烦心,才把人敷衍道程行秋这里来。 被一个痴子打搅,昭容自然不乐意,想着好歹是小叔子,才勉强压着火气,“睿哥儿,你去把这些花送给寺庙里的仙子吧,送完了才能回来哦。” 程睿眼睛一亮,“这里真的有仙子姐姐吗?” 这会儿程行秋脑子不清醒,也觉着有什么不对,随口就应了几声。 于是程睿很快就兴冲冲地跑走了,还在兄长的要求下,好好带上了门。 日头逐渐升起,晨间的寒气被驱散了些许,暖阳将寺中桂树的香气酝酿得愈发馥郁,程朱氏坐于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镂空雕花扇。 这柄团扇虽只作赏玩用,她却分外欢喜上边的纹饰。 她轻轻转动着扇柄,光从半掩的窗间洒进来,透过扇面的镂空,投在她爬着些许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变化的光斑。 李妈妈躬身进来,垂首道,“夫人,午时了,可否要传素斋来。” 程朱氏手上一顿,将团扇置于膝上,“传吧。” “是,”李妈妈正要回身离去,程朱氏又补充道: “将午膳都放在我屋里,然后去喊睿儿他们过来一并吃。”许是年岁渐长,加之与程老爷关系冷淡,长久也见不着一面,她确实愈发喜欢热闹了。 阮玉仪收到消息,是最先到的。 她今日着一烟水曳地裙,搭一件云丝披风,娉娉婷婷地进来,妆饰意外地比前几日柔婉。到了程朱氏跟前,仍是乖乖巧巧地见礼,仿佛昨儿没听见姨母对自己的猜忌。 她来得这般勤,程朱氏是有些讶异的,对着这张相顾近两年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乖顺,心下一软。 于是紧着让她落了座。不知是不是院儿里的金桂飘香,让她心情格外地舒畅,难得关心了一句,“仪姐儿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阮玉仪早上闲来无事,就顺手继续誊了点经文,算是打发时间。见香客虔诚,寺里自是极乐意将经书借与她的。 她却不是世子一怒,就会放弃自己的思量的那类,一边是觉得世子还是对她抄写经书这件事还是有所动容,一边也是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为那些将士做些什么。 包括自己一腔壮志,献身沙场的兄长在内。 一边的侍婢给阮玉仪斟来了茶,茶水是温的,恰好适宜入口的温度,阮玉仪抿了一口,“多谢姨母关心,睡得很是不错。” 其实睡惯了西厢的床,无论是圣河寺,还是新搬入的东厢,都会让她睡得有些不安稳,甚至有时被梦魇着了,还会在半夜惊醒。 程朱氏昨儿背地里说完她的坏话,恰巧让正主听着,现下还是觉得有些心虚,于是一时相顾无言。 等半盏茶下去,李妈妈都布好斋饭了,却仍旧不见旁的人到。 第32章 程朱氏不知是等得不耐了还是怎么,总觉得心里发慌,于是吩咐一旁的侍婢去再叫一声。 程行秋与昭容两人姗姗来迟。他唤了声娘后,也与昭容挨着落座。可始终不见程睿的身影。 程朱氏往门口探了眼,“秋儿,你弟弟呢?” 门口望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厢房房门半敞,地上铺垫的石砖被映照得晶亮,正是一片安宁,哪里有程睿吵吵闹闹的声音。 程行秋心下一跳,猛地想起之前昭容哄骗的话,支吾道,“这……我也不知,许是上哪玩去了。” “我不是让他去找了吗?”程朱氏觉出不对劲来,蹙眉道,“你没见着人?” 知道程行秋为难,昭容开口帮着说话,“见着了。可后来又跑走了,说是来找程夫人你的,我们也便没太管。” 他们此行匆忙,带的人也不皆是原来身边得力的,有时候程睿腿脚快,又是贪玩,跟不住是常有的。不过圣河寺院墙较高,院门又是关着的,程朱氏便不觉得他会出了院子。 程朱氏隐隐觉得事情不妙,就紧着吩咐身边几个婢子小厮去寻。她焦躁地转着手边的瓷杯,却没了再喝一口的心思。 这院子不大,可圣河寺却是偌大的,加之与后边的林子间没有围护,保不准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 第24章 亲疏 阮玉仪虽然不愿嫁与程睿,可也没动过想他出事的心思。见程朱氏面色不好,于是柔声安慰道,“姨母莫慌,睿哥儿指不定在院子哪个角落玩着呢。” 也只能希望是这样了。 这会儿程朱氏听什么都是模糊的,进不了耳朵,也不言语,盯着门口望眼欲穿。 片刻后,木香和另一个侍婢回来了,那侍婢绞着双手,在这般凝滞的氛围下,大气不敢出一口,“夫人,没找着二公子。” 阮玉仪望向木香,木香对上她的眼眸,微微摇了摇头。 “没找着?!”程朱氏将手中茶杯往墙角狠狠一掷,茶杯应声而裂,水泼了一地,“这么大个人能去哪?定是你们寻得不够仔细,还不快多叫点人再去!” 程朱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并不十分端庄娴静,反而脾气十分厉害。这回话的侍婢是个小姑娘,愣是被吼得浑身一颤,连忙应着退下了。 程朱氏的目光落在着眼前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午膳。虽则都是些素斋,可花样却不少,一盘盘码着,色泽诱人即使在此久居,想来也吃不厌的。 屋里只余下几个做主子的,一时间显得空荡不少。 程朱氏不自觉开始瞎想,若是程睿伤着了怎么办,会不会在哪处哭着而无人理会;若是他误入林中,遇见个豺狼虎豹之类,再找不回来怎么办…… 越想越心焦,她不住地绞着绸质桌布。 “你们,你们也快去寻……”她推着程行秋,要他莫耽误。 见母亲着急的样子,程行秋敛下眸中的情绪。 程朱氏自小就更亲程睿些,她可以纵着程睿可以在膝上笑闹,而每每见他却都只问他课业如何,仿佛除了这一句,再无别的话好说。 于是他寒窗苦读,科举登第,为的只是母亲也能多看他一眼。 圣河寺僧侣众多,程睿不过是不见一小会,却能让她如此慌神。也不知道一年多前,自己的噩耗传入家中,程朱氏是否有为他恸哭。 “娘,您先别急,我这就去寻。”程行秋揽着她的肩,让她安坐回去,又将昭容安置回厢房后,转身出了院门。 程朱氏丝毫没有发觉长子情绪不对,沉浸在自己可怖的臆想中,面沉如水。 “姨母,我也去搭把手,”阮玉仪也不太坐得住,口头上仍是安慰着,“二表哥是知事的,想来不会跑太远。您就安心在这等消息便好。” 程朱氏有些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走出一段距离时,木香向阮玉仪道,“奴婢估摸着二公子应该是自行出去的,我们寻人时,院门是半掩着的。” 只是不知一向听程朱氏话的程睿,为何会自己无缘无故离开院子,就连夫人也未曾知会。 却说昭容回到自己厢房后,并没有一直呆在此处,而是趁着身边无人,去了阮玉仪屋中。 方才见着阮玉仪的时候,她一眼就注意到今日没戴那对东珠耳坠,想到昨日在她屋里见过一回,就不自觉来到了这里。 明明都是寺中一贯清雅的修缮风格,与她那屋并没有多大差别,可就是这份陌生感,让她心下揣着微妙的紧张,仿佛下一刻,屋子的主人就会出现在她身后。 随意翻找了几下,昭容果然在左侧的抽屉里找到了用帕子包着的东珠耳坠。 头一回没瞧仔细,可她却是不信阮玉仪在摊贩手中得来的说辞的,因而她将东西捏在指尖,借着白日里的光线,细细辨认。 之前没在玲珑阁买下它的时候,她曾经问过那位姓柳的掌柜,希望知道背后的工匠是谁,表明她是愿意出钱雇人的。 那柳南君却摇摇头,笑着揶揄,“殿下就是富可敌国,也没有资格雇到他,毕竟背后的东家没同意。” 京城贵女的圈子里总爱闲谈一些声名赫赫的工匠的名字,并以能买到他们所制的首饰为荣。尽管有时候一物难求,但工匠们毕竟也是要靠手艺过活的,只要银子给够,没有买不来的道理。 第33章 可昭容从未听闻脾气如此古怪的匠人。 捏在指尖的东珠圆润莹亮,打磨细致,似鲛人之泪,泛着深海的隐隐幽光,上边缠绕镶嵌的金丝也是色泽纯正,不似凡物。 昭容愈发觉得这就是她之前看上的那对坠子了。 只是阮玉仪一个没落氏族的女儿,何来财力,或者说是脸面,买到她都无法拿下的坠子。 忽地,昭容的手顿住。 她无意间瞥见东珠下边,稍稍露出了点刻痕。她以指尖拨弄了下。 在两枚相依的东珠之间,镌刻着一个米粒大的皇宫标记——这是宫里做起来专供主子们用的东西。 另一只也有。 她呼吸一滞,如果说这是玲珑阁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会有皇室的印记。她联想到柳南君所说的东家,心中忽地窜过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念头。 她抿着唇,指尖攥得泛白。玲珑阁掌柜看样子是知道东家的身份的,却拒绝将东西卖给作为东家亲眷的她,让她不由得思及她与今上的亲疏来。 她作为唯一的嫡公主,自然是从小众心捧月般长大,可比之自己的亲生兄长,她却总是更乐意接近那位清贵冰冷的最小的皇兄,许是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让她感到新奇。 就算是昭容幼时也曾瞧不起这位小皇兄,却不妨碍她后来对他的亲近,尽管只是单方面的,但足以让她在自己亲兄长被他斩杀后,也不怪罪他。 只因着她心里清楚,宫变一旦失败,三皇兄是逃脱不了这层罪责的,无论是哪把剑,终究只有一个死。 那之后,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小皇兄迁怒于她,幸而,她害怕的事情一直都未曾发生。 但无意中得知玲珑阁的背后的势力,却让她不由得认清,今上还是没把她当做亲人。 昭容眼眶泛红,在几案上随意摸了把小剪子,发了狠劲儿将这对坠子拦腰剪断。 几颗东珠失去金丝的固定,散落在地上,跳动地滚到暗处。 于地面敲击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第25章 失踪 偌大的圣河寺,阮玉仪也毫无头绪,只能找一处算一处。 她匆匆从小径穿行而过,裙摆蹭到一边的灌丛,露水沾衣也浑然不觉。 不知七拐八拐绕到了多久,始终不见程睿身影,她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其他人那边是否有消息了。 阮玉仪忽地注意到,她们一路走着,都是沿着同一道围墙,想来这里就是另一侧的主院了。 正待往前走,却见不远处的木槿丛边,站着一身长玉立的男子,唇瓣张合听不清在讲些什么,其身侧则有一人垂首聆听。 姜怀央边与温雉交代朝中的相关事宜,一手边漫不经心地掐弄着木槿丛的枝叶。 正是木槿花期将尽时,些许花瓣打起了卷儿,染上意味着颓败的枯黄,掉下的花瓣零落一地,层层叠叠地堆着。 温雉一瞥眼,注意到一边正缓步过来的阮玉仪,他用眼神示意姜怀央,“主子。” 姜怀央一顿,侧首望去。 见阮玉仪今儿穿了一水儿的素色,眼底泛起些意外。旁的人如此穿着大约会显得无趣,可在她身上却显得柔婉清丽,这裙摆宽大,走动间不住飘晃,仿佛有云雾萦绕。 虽于前几次见着的风韵相异,却都是衬她的。 阮玉仪至他跟前停下,盈盈一礼,“见过世子殿下。” 姜怀央淡声道,“起来吧。” 一边的温雉悄悄瞧了主子一眼。靖王尚未立世子,当朝唯一的世子只有郁王府里那位,也不知主子顾及着什么,要瞒着这阮家少夫人,使得她对他是郁王世子一事深信不疑。 姜怀央下意识注意了她耳垂一眼,似是没那么红肿了,“那药用得如何?”他不是没注意到她没戴着那耳坠,但他也不是不讲理的,明白这情有可原。 她忆起那纹饰精美的小木匣,“多谢殿下,已是好多了。”的确是神奇,木香给她厚敷上一些后,不过半晌,就感觉耳垂上灼烧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在姜怀央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他听了她这句话,微微安下心来。 “殿下,”阮玉仪抬首,一双含情杏目对着姜怀央,“您可曾见到过一个如此身量的男子,着一石青弹墨藤袖袍,从此处经过。” 她想到关于程睿一事可以询问他们,两人看起来在此处较久,若是程睿曾从这里经过,他们也许会见到过。 见阮玉仪一比划,温雉大致就知道是谁了,他接话道,“姑娘问的可是那痴儿?” “正是。”她颔首。 温雉撇了一眼不远处的院门,他们刚从太妃处出来,见着程睿就在里边,并且还和太妃相谈甚欢,太妃哄他的模样简直跟十多年前,哄郁王世子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温雉正要回答。 却被姜怀央打断,“未曾见过。” 话一出口,他自个儿都是一怔。明明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还是脱口说了谎。在他心里隐秘的某一处,也许是不希望她知道自己不是郁王世子的。 “如此,那便叨扰殿下了。小女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阮玉仪有些失望,欠了欠身打算离开。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程睿跑到太妃这里来了,还以为是失踪,才出来寻人。 不过圣河寺后院虽靠近山林,却戒守完备,自几年前棕熊一事后,更是完善了相关漏缺,再没有出过相关的事。既如此,又为何缺人到差她一个少夫人亲自来寻。 第34章 瞧着阮玉仪一袭素衣,纤纤弱弱的背影,只当她是受了家里人的欺负。 “且住。”姜怀央喊住了她,又对温雉吩咐道,“你去帮着寻人。” 温雉眨眨眼。 主子不可能不知道那痴儿就在与他们隔着一堵墙的院子里,却用上了“寻”字,这是让他多转悠几圈,装个费力的样子? 他兀自思忖着,应声走了。 阮玉仪以为,有世子在,多动员些僧侣帮忙不成问题,也就稍稍放松了下来,柔声谢了恩。 不知怎的,姜怀央总觉得眼前之人不佯装浪荡时,反显得媚骨天成,与梦中身影愈加重合。 他鬼使神差地,挑拣了一朵开得还算灿烂的木槿,去掉旁生的枝蔓,指尖抵上她的耳根,将这朵木槿簪入了她鬓边。 她耳朵生得小巧,迤逦的淡粉衬着耳上微红的小伤,这花儿像是破开她的肌肤长在身上般,娇美得让人陡生采颉之意。 阮玉仪耳际被粗糙的枝条蹭了下,下意识抬头,眼眸睁得滴溜圆,“殿下?这是……” 她抚上鬓边的物什,触到一团柔软滑腻。 是花。 “这才叫木槿,”姜怀央轻嗤,“你上次所佩那香囊,绣得可有这半分灵气?” 她的女红分明不错,还在婺州的时候,连母亲都曾向她来讨教呢。阮玉仪不大服气,却不敢言说,只微微鼓了下腮。 不想都被姜怀央纳入眼底。 程行秋寻人恰巧经过这边,却正好瞧见一面生的男子往阮玉仪发上簪花,心下一沉,连忙上前,拽着阮玉仪的小臂,将人藏在了身后。 他语气不善,“你是何人?为何与旁人的娘子动手动脚?” 姜怀央听了那句“娘子”,不知怎的,心下一窒,有一种与她若即若离的感觉,仿佛意识到,与眼前这女子有着羁绊的,并不独独他一人。 闻言,他没立刻答话,而是敛下旁的心绪,不由得挑了下眉。 想来这便是那先朝状元程行秋。他从不以为这人的能力可以入眼,后两名如今都是朝中要臣,却偏偏驳回了翰林院对他的举荐。 拢共也只见过一次面,不认得自己也正常。 “这是你娘子?”他哂笑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侍婢,如此不受怜惜,寻人这般费体力的事儿也要躬身去做。 程行秋被对方笑得一怵,因着不想在阮玉仪面前落了面子,沉声道,“哪家出来的小子,半点也规矩也不懂得。” 他要循何人的规矩? 姜怀央即使小上对方一些,气场却不薄弱。他睨着程行秋,声音懒散且轻慢,分外好听,“你倒说说我大芜的规矩为何?” 既知道规矩,却还做下灭妻之事。 程行秋不晓得眼前人的身份,阮玉仪却是听得心下一紧,“快别说了。”她低声道,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若是惹到了眼前的贵人,难说是否会牵连道整个程家。 难得见她态度软,程行秋也不舍得背着她来,便当真不再对峙。 “泠泠,你若是累,便回去歇着,”他替她拢了拢披风,“睿儿的事交给我就是。” 阮玉仪有些抗拒他的触碰,下意识躲了躲。 他感受到,眼底一暗,却不戳破她。 “我们分头去寻,不耽误功夫些。”阮玉仪自己拢好披肩,示意着前边两条岔路。 程行秋找不出话辩驳,只好点头同意,思及她并没有拒绝自己唤她“娘子”,宽慰不少。 第26章 对峙 见程行秋走远,阮玉仪欠了欠身,也要告别去寻。 姜怀央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眸色深沉。她皓腕似凝着霜雪,并且纤细非常,似乎稍用点力,就能给掰折了。 想着,姜怀央又松开了些。 阮玉仪回首,眸中泛起疑色,“殿下可还有其他事?”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腹的薄茧,轻轻蹭在她腕上,有些许刺人。 泠泠……? 听见旁人这般唤她,他恍惚觉着心上空了一下,似是与某种真相愈发接近了 数夜梦里的呢喃,此时纷纷在耳畔响起。 有时是他在背后搂着她,两人肌肤相亲,他的唇贴着她耳侧,不住地唤着,将她唤得双颊绯红;或是白日里,叫她放下手中的墨条,为她揉捏着研墨后酸痛的指尖…… 一声声地呼唤汇聚起来,仿佛点点萤火扰乱他的神思,这一声声里,像是有一生那么长。 ——虽则他从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 记忆里梦中女子的面容忽然间清晰起来,红唇白齿,笑语嫣然,一双似水含情眼,足腕间铃音破碎,声声入耳。 可梦中那人远比眼前人要娇俏,不似现下这般拘着,仿若有什么插入她的脊骨,将她拘在那里,哭不得,逃不了。 他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记得她的蝴蝶骨处有一颗小痣。 “方才那人……唤你泠泠?” 阮玉仪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犹疑道,“是。这是小女的小字。母亲生我时正与父亲在山间游玩,谷中有清泉,潺潺绵延不绝,流动间水声清幽,故取了‘泠泠’二字,图个顺口而已。” 姜怀央敛眸,收回了手,确实顺口,念起来与她足腕铃音极似。 “殿下想知道,早可以问小女的。”阮玉仪笑意灼灼,却不达眼底。 第35章 他再抬眸时,已将汹涌的心绪尽数敛去,面色如常,“不过随口一问。” 阮玉仪也不多问,只当是这位阴晴不定的世子殿下一时兴起。 他将一手背在身后,朝某处打了个手势。 接到指示的温雉从转角出走出,拱了拱手,恭敬道,“主子,我在不远处听到一男子的笑闹声,与程家二公子很是有几分相似。” 自走开后他一直躲在转角后边,他一向机灵,哪里会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不走太远,只是为了能瞧见主子的下一步吩咐。 但这样的默契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他打小就进了宫,一直陪伴着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他自己也不过只大他半纪,当时也尚年幼,却在风雨中锻就了一身狠厉的手段。 他跟着这位主子踏着尸骨往上爬,如今,占据了大宦官一位,宫中哪个宫人见了他,不低眉顺眼唤一声温公公。 听见温雉的回话,阮玉仪一喜,“那定然是二表哥!” 世子的手下果然办事能力极强,他们几个这么找,也抵不上温雉走开一会儿。 姜怀央撇了一眼身侧的阮玉仪,见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道,“去将人带来吧。” “是。”温雉领命,绕了点路,其实是从侧门进了太妃那院子。 不消多时,他又折了回来,身后空空荡荡也没有跟着人。 温雉上前道,“主子,太妃说要多留他一会儿,看样子对他欢喜得紧。小的实在是……” 阮玉仪注意到“太妃”一词,心下思量,太妃若是与世子一道吃斋,缘何要与世子分开居住,不过也难怪前几日甚少见到她。 “殿下,”阮玉仪主动道,“二表哥寻常就听我的话,不若让我去带他回来。我曾见过太妃她人的,娘娘她还是挺好说话的。” 他瞟了她一眼,转头沉声对温雉道,“你去与太妃讲,就说他是瞎跑出来的,他的家人并不知道,已是等得急了。” 姜祺顽劣,才被拘着到这里来陪他祖母斋戒,恐怕轻易不会放他随意走动,这会儿可能就在里边。 若是让她进去—— “殿下,他真的没问题吗?”对于姜怀央像是拦着她的举动,她并未察觉,反倒是对温雉是否能顺利将人带回来有些忧心。 “自然。” 若是以往能三两句话将大臣气得半死的人,这点子话还交代不清楚,也实在说不过去。 这次温雉果然将人完好地领回来了。 程睿两手分别抓着一块糕点,边走着,边一手啃一口,生怕谁与他争似的。 他见着阮玉仪,也丝毫意识不到他的走失,会让身边的人多着急,嘴里还含着东西,就笑眯眯地喊,“仪儿妹妹!你怎么在此处?” 阮玉仪见状,轻轻吁出一口气,不过人没事就好。她回身道,“此次多谢殿下相助,若不是您,我们怕是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姜怀央清冷的声音自她头顶悠悠传来,“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准备拿什么谢我。”若不是她摸清了他一部分性子,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与她玩笑。 可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直白,仿佛能将她一眼看到底,她耳尖染上微红,磕磕绊绊道,“殿下……容我再多些时日准备,自然不会让殿下白帮忙。” 姜怀央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隐入拐角不见。 明明知道阮玉仪没做过梦中之事,甚至可能不是梦中那个性子,他怎么还是不自觉混淆,与她玩笑起来。 衣摆侧,他垂落的手轻掐着手心的软肉,有些怔神。 四下里佳木浓阴,阡陌错杂,阮玉仪恐程睿再随性乱跑,虽不便过多接触,就拽了他的一小角衣袖。 程睿饶是步子大,也适应着她的速度,慢下来走着,“仪儿妹妹,下次我还可以去那位阿婆那里吗?她那里的点心真的很好吃,我还给你留了一点……” 说着他抬起没被抓着衣袖的另一只手,却见那只手空着,才反应过来似的,失落地耷拉下脑袋,“哦,抱歉,我忘记方才给吃了。” 他说的阿婆许是太妃?也就是一个痴儿,才不会有人与他计较这些了。阮玉仪有些发笑。他这般的,倒活成了芸芸众生中最是轻松的那个。 “二表哥,往后可不许乱跑了知道吗?”阮玉仪道,“你是不知道姨母如何担心。” 她原意是随口说说,不指着程睿一痴儿能听进去多少,不想他却晃晃脑袋,道,“我没有乱跑,我是出来找仙子姐姐的。” 阮玉仪觉着好笑,“二表哥尽胡说。这里是寺庙,何来的仙子姐姐,要有也该是佛祖才是。” 程睿的模样十分认真,“是长公主殿下说的。” 闻言,阮玉仪一顿,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也许他们都忽略了,见院门未锁,就以为他是自己跑出去的,但其实也有可能并非偶然。 第27章 姜祺 阮玉仪暗自思忖着,边往回去的路上走着,却被一身着梅花纹杏黄锦衣的男子拦了去路。 这人瞧着与她一般大,手持一收拢的折扇,眼尾微挑,似含秋水,又是笑意盈盈,端的是一副狂蜂浪蝶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将折扇在身上点了两下,一双眼眸上下打量她,“哪来的如此容色的小娘子。可是来寺中祈愿的?这儿是后院,小娘子怕是走错了。” 第36章 见她规规矩矩地梳上青丝,云髻峨峨,他便知这是出了阁的小媳妇。 对方虽语气轻佻,可阮玉仪见他衣着不凡,也不敢妄自冒犯,福了福身,“见过公子。我未曾走错,只是表兄走失,刚将人找到罢了。” 姜祺分了程睿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痴傻的,也不多言什么,而是像与正常人问候一般,对程睿颔了颔首。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他迈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阮玉仪便照实答了,“哪里还是姑娘,我早已许过人家。”大芜有法,已婚配者不得散发,她尚未拿到与程行秋的和离书,自然还是挽着发的。 这公子不会看不出来,却还是有此一问。她心生警惕,悄悄退了一点。 程睿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晃了晃手臂,衣袖连着阮玉仪的手,让她的也晃起来。阮玉仪以为他是觉着闷,不愿意在这儿久呆,于是侧首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许过人家又如何,”姜祺轻笑了声,“若有不满意,再换就是。” 已合离的女子是可以散发的,她仍旧梳着,说明还有家室。可方才却将出嫁一事摆在过去的时间,也就不难猜到这门亲事的不如意了。 她本是垂着眸,闻言,心中一动,一抬眼,就对上了对方弯弯的笑眼。 鬓边的木槿尚未取下,她抚了下,收起了心思。 “抱歉,家中人还等着表兄的消息,就先失陪了。”颔首言罢,也不管姜祺如何,拉着程睿就离去了。 姜祺把玩着折扇,对她回绝自己的暗示,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得赶紧回去才是,虽说祖母疼他,放任他满寺院地随意溜达,可让他那个小皇叔发觉可就不妙了,定然少不了一通骂。 行至一假山后边,恰巧碰见木香。 她将食指置于唇上,示意阮玉仪噤声,又将她与程睿拉到假山后边藏着。 隔着一假山下的一小池塘,另一侧隐隐有着人语,听起来是两个年轻姑娘。 其中一个声音清越点的轻哼道,“那秋娘算是攀上了,可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呀。我在世子身边侍候多年,却还是一小小婢子。” 另一人压低声音劝道,“你轻点,当心被听到了。你该是知足了,跟着咱殿下,他也未曾亏待过我们,一年到头金银首饰还不是都先给了我们几个。再瞧瞧靖王府的那些下人,哪个不是对侍候世子的我们眼红许久?” “靖王府确实不好待,天天非打即骂,月钱却没多少,”她语气轻蔑,又道,“那秋娘倒是个有手段的,不知道殿下能欢喜她几天。” “不稀罕了又如何,殿下还不是将她们一个个的都好好养着……” 一字一句,阮玉仪听得十分清晰,她立着,并不言语。 木香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小姐,世子这是何意?分明受着您的亲近,却还生着别的心思,先纳了旁人。” 她拉着木香的衣袖,等他们三人走远了些才道,“还是不要乱揣测了。这些事我们不是早先就晓得了吗?” 近来与世子的关系确实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不过他的外室何其多,就算是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不如装着瞧不见。 何况,当初也便是看中他所纳外室繁多,才接近他,盼着能借此摆脱与程家的纠葛。如今她若才来膈应这些,岂不是可笑? 见小姐态度淡然,木香也便不再多说,只是心下不快,觉着这世子未免有些不把她们小姐当回事。 却说阮玉仪等人回去的时候,圆桌上还摆着午膳,看起来是被人动过的样子。程朱氏则在空处来回走动,愁眉不展。 一边的程行秋实在是被她晃得晕乎,“娘,您坐下来歇会儿,别累着自己。若是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叫圣河寺的师父们一起帮忙,定然不会叫睿儿出事的。” 程朱氏横了他一眼,当真是急疯了,才口不择言,“睿哥儿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着急。” 话一出,她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不对,再去看程行秋时,他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娘,您心里是不是只有程睿才是您的孩子?” 程行秋颤着唇冷笑几声,“什么叫我不着急?他是我弟弟,即使五岁那年出了事,我却从未嫌弃过他分毫。毕竟这是我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弟弟。 “我跑了大半个后院,着实是累着了才回来歇一脚,喝上些水。您呢?嘴上焦急,可动过分毫?还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一个做母亲的,又怎么会不心疼谁。只是长子从小聪慧,又受程老爷关照,她以为比之什么都顺遂的长子,她这痴傻的次子更需要她的关爱。 于是渐渐地,不想冷落次子的原意,在她对程睿日复一日的照料下变了味儿。 她忘记了,长子也是需要她的关注的。 程朱氏被诘问得一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眉头微蹙,“你怎么这么跟娘说话。” 可惜芜国偏生民风含蓄,他们谁也不愿和谁言爱,宁愿犟着。 程行秋感觉自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忽地不想与她多说,撂下一句“您别多想”,转身就想走,拐出门,正巧瞧见阮玉仪等人。 他微微睁大眼。 程睿见兄长面色阴沉,有些瑟缩,可还是上前道,“兄长,你别生气……” 第37章 他被程睿一唤,也平复了些心绪,道,“娘很担心你,进去瞧瞧吧。”他轻攥拳头,吁出一口气,擦过阮玉仪的肩离开了。 程朱氏本是有些自责,见着程睿的身影,面上一喜,才总算是将提着的气松了下来,赶紧上前来,拉着他的手左右查看。 “没受伤吧,啊?”见程睿好好的,还挂着往常那般的憨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作势拍了几下他的胳膊,“让你乱跑,下次叫狼把你吃了才好,省得日日为你操心。” 可就这点力道,哪里会疼,程睿就乖乖站着,任母亲出气。 程朱氏歇下手后,给一边侍立的李妈妈递了个眼色,李妈妈会意,端了些茶水过来。 程睿许是在外边玩得乏了,口干得很,饮了一盏还去倒第二盏,也不顾其中茶叶的滋味了。 “仪姐儿,”程朱氏望向阮玉仪,唇嗫嚅了下,才道,“昨儿那事你莫往心里去。那僧人那般妄言,任谁都会听了不快不是?姨母一时气极才……” “姨母,”阮玉仪打断道,“我未曾放在心上,您也别想了。” 她早先就知道程朱氏是这般多疑且气性大的,仗着她无所依傍,发在她身上的难从来不算是少,如今会软了态度,约莫也是看在她带回程睿的份儿上。 下次该是怎般还是怎般。 程朱氏脸上泛起笑来,将皱纹都堆集在了一起,“就知道我们仪姐儿是个懂事的。这次睿儿这事,多亏是你,才不至于出了祸端,我可无法再经受白发送黑发之苦了。” 其实,方才程行秋确实想错了,在他马车失事的消息传到程府来时,她的悲痛没比此番少一分一毫,以至于更甚,毕竟当时官府确实是为他销了户籍的。 阮玉仪弯了下嘴角,算是应答。 见她不甚在意的模样,程朱氏觉得是将人稳下来了。 她那些话让阮玉仪听着原也就是个意外,再怎么猜忌,这仪姐儿给睿儿做妻子,还是合适的,公主腹中的孩子重要,她也不能让睿儿没了妻。 她一副亲昵的模样,拍了拍阮玉仪的手,让人回去歇着了。 可一到夜里,程朱氏越想程行秋的事越焦心,总是担心长子因着一时嘴快,与自己生疏了。 孤灯挑尽,她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想得乏了,才终是带着一肚子忧虑沉沉入睡。 第28章 损坏 后台拉取章节内容失败, 错误码300008 第29章 不忿 行至偏厅,就见上首处端坐着的,一位是曾见过的太妃,另一边着翠簪华服,一身娴雅之气的,想来就是郁王妃了。 几人行过礼后,太妃就给他们赐了座。 程睿压着声音,对阮玉仪道,“仪儿妹妹,昨儿我说的就是她,坐在左边的那位阿婆,她这儿的糕点可好吃了。” 他声音低沉,自己以为是在悄声说话,其实周遭人都听了个分明,一个个骤然脸色古怪起来。 程朱氏也是听见了的,她一个激灵,当即起身,对太妃一拜,“娘娘恕罪,小儿智识不全,因而不善言辞。” 太妃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无妨无妨,哀家晓得的。” 昨日她本是在院中闲坐,她叫膳房的人照着江南的口味去做糕点,可反复做了数份,也没有之前在新帝院儿里那姑娘的来得正宗。 正烦心间却见偏门有一年轻公子闯入,她一惊,以为是趁小门不设侍卫溜进来的窃贼之类。可那孩子却上来就问,这里有没有仙子姐姐。 她见他双眸懵懂,神色呆滞的模样,才知道这是个痴子。于是就用点心招待了他,见他吃得欢喜,心中也愉悦不少。 因此当早上终于做出份像样的糕点时,她便紧着送去给阮玉仪和程睿送过去尝尝。 程朱氏见太妃不计较,这才放心地坐了,“谢娘娘大度。今儿我们是专来谢您照看小儿的恩情的,若不是您留他在这呆着,不知要被什么虎豹吃了去。” 太妃虽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却透着疏离,“他确是讨人欢喜的,自不必言谢。” 她瞧着程睿不谙世事的眸子,就想到了自己在宫里蹉磨了的大半辈子,抹掉了容貌及与乡党的情谊,徒留一个虚名。 她曾过过复杂的日子,因而瞧着程睿不由得多几分慈爱。 程朱氏拉过程睿的手,对太妃道,“娘娘若是觉着与他亲近,我便让小儿多过来陪陪您。娘娘您有所不知,昭容长公主与我们程府的大公子——” 闻言,阮玉仪微微蹙眉,姨母却是昏了头的,这关系也拿出来攀亲,却不知昭容未婚先孕,于名声上难免不好听,是连皇室也是希望藏着掖着的。 太妃虽与这位公主并不亲近,也旋即打断道,“给夫人添些茶水,夫人怕是口干了。” 传闻长公主怀了身孕,原来并非是捕风捉影,太妃心下暗叹。 一边的婢子连忙上前斟茶,不过程朱氏手边的杯中还有大半茶水,是无需再添的,于是这婢子就倒了几滴做个样子。 明白太妃是不让她说下去了,程朱氏攀亲不成,心下窘迫,似乎是真的觉着口渴,端起瓷杯喝了半杯下去。 太妃瞥到阮玉仪垂着头,面色有些沉,以为她是听长辈的谈话觉着闷,便道,“阮姑娘,你可以去后院里随意走走,不必在这儿呆着。” 正好姜怀央来看望她,这会儿估计正在后院的湖心亭。 第38章 她没刻意去查过阮玉仪的身份,不知她还是成着亲的状态,一直误解了她与姜怀央的关系。 再瞧程睿,他倒是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抹抹画画,兀自玩得开心,太妃也就不遣他走了,免得打搅到两人。 阮玉仪忽地听到太妃叫她去后院,不明所以,还是欠身道,“是。” 她不知道,一边的郁王妃却是知道的,讶异地瞧了自己的婆母一眼,要知道她这婆母向来不插手这些事,就连她嫁过来,也是由郁王亲自择的。 阮玉仪离开后,太妃随意捡着家常的话题与郁王妃闲谈,大有将程朱氏晾在一边的意思。 出了偏厅,越发觉着这院子比他们暂居的那间大上不少, 阮玉仪边缓步走着,边四下里张望。虽说是左顾右盼,却也配合上眸眼转动,侧脸的幅度显得不慌不忙,连发上的珠穗也只微微晃动。 不知道的也许会以为她在赏景。 可木香却是明白的,她笑问,“若是世子不在此处,可真就苦了小姐白白寻找。” 被戳穿的阮玉仪面色微红,暗中拧了下木香的腰肢,低声,“晓得还不帮着注意着点。” 木香躲闪着,连连应声。 廊腰缦回,一直延伸到后院才算止,她在不远处的湖心亭里遥遥望见一袭玄衣,墨发高束,散漫地半倚于亭柱边,翻阅手中书籍。 她款款过去,至姜怀央面前,从容地施了一礼,“见过世子殿下。” 小娘子层层叠叠的裙裳映入他眼底,他掀起眼皮,合了书页,夹一指在其间作为标记。 “你怎么会在此处?” 倒是执着,连太妃这处也要想法子进来。 “随姨母前来拜谢太妃娘娘。”阮玉仪见他依旧是一副冷淡模样,不自觉地有些灰心,想到偶然听见的那两个婢子的对话,眼睫更是低垂了,似乎不愿意看他。 她打幼时起就知道,自己这身上佳的皮囊可以给她带来不少优势,那时见过她的乡人们,哪个不夸上一句。 偏生这个风流世子不动心,宁收秋娘也不要她。 她垂首,鬓发垂落,遮住了一点面庞,落入姜怀央眼里,像是满心的委屈,又碍着身份憋着不说的模样。 他心中疑惑,眼下也不曾赶她走,这又是怎么了? 温雉见状,就打算去备招待这位姑娘的茶水去,适逢有一婢子经过,于是便顺口嘱咐她去端了。 没世子的应允,阮玉仪也不敢随意坐下,就那么立着。 姜怀央面上虽是又翻开了书,实则余光一直注意到她正站着,他拨弄着书页,一个句读反复看好几遍也没看进去意思。 他压下燥意道,“站着做什么,碍眼。” 阮玉仪这才寻了与他一侧的长椅坐了,趁他垂首看书,抿着唇,悄悄挪过去一点,再挪过去一点,总以为他不曾发觉。 直到那婢子端上茶水,阮玉仪几乎已是与他并肩坐着了。 月砂本是要随着姜祺一道外出的,谁知世子这次竟不打算带她,她气闷地攥紧了帕子,心道,估计又是找那秋娘去了。 她是世子的贴身侍婢,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差遣她,她就在后院偷闲。不想正经过湖心亭时,却被温雉捉去取茶水,于是她只好怀着一肚子气去了。 见着粉妆玉琢的阮玉仪,她不禁想到了那个同样乐忠于打扮的秋娘,心生不屑,暗骂着花枝招展。 见她与另一位主子几乎偎在一起,更是确定了心里的想法。 她未曾见过新帝的面容,只以为他是太妃母族的哪位小辈。 月砂端着瓷盏托,走近阮玉仪的时候,愈发暗恨命运不公,同为女子,怎么有人为主,有的就得为婢,她若有个好点的出身,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在郁王世子怀里了。 想着,她撇了一眼阮玉仪,见她安静地坐着,并不注意自己。 而后她假装脚下一绊,连杯盏带承盘一并摔了,里边的茶水大半倾倒在阮玉仪的衣裙上,小半被姜怀央挡了点。 实在是事发突然,他便是想将她拉开也来不及了,只得伸手去挡,可惜仍是晚了一步。 第30章 系带 阮玉仪瑟缩在长椅上,从胸口到腰处都是一片深色的水迹,垂着眸不说话,像是被吓着了的模样,颇为楚楚可怜。 侍立在侧的温雉也是一惊,忙上前斥道,“怎么做事的!还不赶紧收拾了!” 月砂虽是埋头捡拾碎瓷片,一副惶恐模样,心下却暗生快意,她就该取滚烫的水,往这人脸上泼。 胡乱思忖间,她不慎叫瓷片锐利的边缘划破了手,血珠一下就从指尖冒出了,她轻呼一声。 月砂蹲着身子,裙摆曳地,难免有些沾到了地上的水迹,显出点狼狈来。诚以为这副样子能得了旁边那清俊公子的怜惜,不想他连正眼也没分她一眼。 顿时感到有些丧气。 阮玉仪却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婢子的心思的。 她拿帕子擦拭衣裙,只是有些已经渗到里边,湿乎乎的擦也擦不掉,顶多也就是将粘在上边的茶叶取了下来。 她有为难地看向姜怀央,“殿下,这儿有能换的衣裳吗?”她这话虽是有些不妥,可这身衣裙染了茶渍就分外显眼,的确是不能就这么出去的。 她所着的衣衫不算是厚实,露出衣襟上雪白的一片,这会儿被温热的茶水一碰,竟就娇气地泛起红来。 第39章 姜怀央不知想到什么,喉头一动。 他转过脸,一思忖,对温雉吩咐道,“去将太妃屋里那件罗裙取来给她。” 温雉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哪件了。 方才主子过来的时候,顺便捎来了宫里给太妃做的衣裙,料子虽是太妃自己选的,可真正见着东西,却嫌样式太花哨。 本是叫主子带回去随意赏了哪个妃嫔,也不算是浪费,如今倒恰好用上了。 这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可取太妃的衣裳,不需要经由太妃同意吗?阮玉仪有些犹疑,于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姜怀央微掀眼皮,“别多问,有的换就是了。” 一件衣裳而已,哪里值得这般惶恐,何况本就是太妃不喜的。 见他般说了,阮玉仪也就不再多言,由温雉领着去了。 走时见月砂还伏在地上收拾,低头垂眼的样子好不可怜,没往深了想,随口安慰了一句,“我没事,别怕,下次仔细着些就行。” 可大府邸的婢子到底是比程府这样小宅第出来的心思重,阮玉仪走上好一会,仍是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就盼着随便世子还是眼前这位公子,能多瞧她一眼。 月砂迟迟等不到他的反应,正起身,想说些什么,“我……” 却见姜怀央眸色阴沉,像是她不存在似的,略过她就离开了湖心亭,大步走动间,衣袂微飘,带起一阵熏染在衣物上的幽香。 其实他哪里不清楚眼前这婢子的心思,若真要比起来,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可要精明得多,他只是怠于理会,且觉着厌烦,因而才不想继续呆在此处罢了。 温雉给阮玉仪拿来衣裙后,就给她找了间附近的空厢房供她更衣。 她抱着衣物去了偌大的屏风之后。 这软烟罗裙的料子当真是极好的,掂在手上分外轻盈,像是拿着一团云,因着是秋季,内衬了较厚实的一层,不至于冷,也不会太厚重。 木香在身侧一件件为她换上,一边暗中赞叹,小姐这肌肤当真是雪腻柔滑,在这较昏暗处,更显得如上等的玉石般,半点瑕疵也不见。 阮玉仪耳尖地听到紧闭的门外,隐隐有姜怀央与温雉的交谈声。 感觉到木香要给她系上背后的细绸带,她反手摁住,“就这样便好,不必系了。” 木香双眸微微睁大,不解道,“小姐?”这系带连着胸前的布料,这般款式,若是不系上岂不是很容易掉? 阮玉仪没多解释什么,接过木香臂弯上的短袄,披上就出去了。咋一眼虽是瞧不出来的,但还需她以一手捂着胸口,拉着点布料,否则就会直接松开。 她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探出一张双颊微红的脸,软声道,“殿下,系带缠住了,我自己看不到,木香也解不开。” 她稍稍瘪着嘴,眨巴着水盈盈的眸眼示意他帮忙的模样,叫姜怀央也是一怔,呼吸微微一窒。 “怎么生得如此笨,平时是怎么穿的?”他沉声道。 她注意到温雉也在一边,虽然他已经背过身去,还是窘迫得眼尾都染上了红,“只是意外……” 这手段不比湖心亭那婢子来得巧妙?姜怀央饶是心底跟明镜儿似的,也还是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屋内没点灯盏,门一关就昏暗了些,却似有什么在空气暗中涌动,捎来莫名的热意。 木香则会意,避去外边了,她这一走,屋子里就只余下阮玉仪和姜怀央两人。 “背过身去。”他声音冷静得像是在下令。 阮玉仪乖乖转过去,小袄从她的肩上滑落,被小臂勾住,欲落不落地就这么半挂着。她的背部果然有两种不同的丝线缠住了,有的两处还打了结。 姜怀央伸手勾起她的系带,解的时候不免碰到她的肌肤,惹得她不时一颤,下意识想往前躲。 被姜怀央发觉后,摁了下她的肩,“别乱动。” 因着看不见姜怀央的模样,可他有些粗粝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背部,她却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也比寻常愈发敏感了。 阮玉仪咬牙惹着想逃离的欲望,任由他在自己身后动作。 不知无意中被扯到了什么,她浑身一颤,拎好衣裙,走远了几步。见她睁大眸眼的模样,姜怀央这才反应过来,和她外衣缠住的,究竟是什么的系带。 阮玉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殿、殿下,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低笑一声,“不是你让我帮忙的?这会儿又躲个什么。”这点绳结,原是很快就可以解开的,只是他故意磨蹭,满心恶劣地想瞧瞧这小娘子作何反应。 不过她倒是个胆子大的,竟是弄成这么个缠法,叫他来解。 见她神色紧张,连脖颈都爬上了红,也就收起了逗她的心思,叫她再转过来,好好替她解。 习舞之人,身上没有半点赘肉,身姿秾纤合度,脊背端直,就连蝴蝶骨也尤为明显,在两片突出的骨头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正有一颗小痣。 这小痣和它的主人一般,生得分外娇气小巧,色泽却是较深,仿佛就要如此打眼,才能奖赏给有资格看见她这片肌肤的人。 这棕色小痣与他梦中的一般无二。 他甚至记得他们在半夜私语间,他曾无数次虔诚地将吻落在这之上,像是静默的誓言。 姜怀央手上僵了下,赶紧把她的系带弄好了。 第40章 第31章 错身 温雉虽是不敢附耳在门上,但也是竖着耳朵,细细辨别里边的动静。见主子和这姑娘迟迟不出来,他差点就要去备温水和新的衣裳了。 幸好两人推门出来,又都是衣衫整洁,才免去温雉多跑一趟。 木香连忙上前拉过阮玉仪的手,唤道,“小姐——” 她摇摇头,回以一笑。 姜怀央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对阮玉仪道,“这身衣裳你便留着,不必还回来了。”反正送谁不是送,她穿着合适,送了她也算是妥当。 这种料子多是官家贵女在用,身份低点的女儿家是一寸难求。阮玉仪也晓得,于是盈盈谢了恩。 他看了她一眼,有时候真是觉得她有些古怪,明明害羞得很,却偏要装出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来勾他。 这会儿瞧着,又倒是分外乖顺,她鲜少抹发油,因此头顶瞧着毛茸茸的,没有一些女子那般打扮得用力过度的感觉,而是会恰到好处地挠得见者心痒痒的。 他想着,又添了一句,“往后若是要找我,莫要到这个院子来了,免得打扰太妃她老人家歇息。” 今日是正好郁王妃来探望太妃,嫌弃世子话多碍事,才特例将人放出寺外,由着他玩一日。往后过来,却指不定是要碰上的。 这话落入她耳里,她只当是他允许自己随意出入他那院子,便可以不去榕树边挤,总是蹭得一身灰,而是能由正门进了。 于是她不自觉露出点笑来,应下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从初次相见后,姜怀央就已知道她是如何进来的了,她还能这么出入,不过是他嘱咐了守卫莫要拦着。 姜怀央偶然一撇,见到长廊下走来一个着鸦青长袍的人。 “带你们小姐去正厅吧。”他道。 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也见着了那个身影,以为是与他来商谈要事的,也就欠身,不再多留。 姜祺还是持着他那宝贝折扇,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小皇叔,”他瞧了一眼阮玉仪娉娉婷婷离去的背影,挑眉道,“那位不会是……” 他因着只与阮玉仪见过一面的缘故,并认不到她的身影,只当是他这个不近女色的小皇叔终于是开了窍。 对上姜怀央冷淡的眸子,姜祺耸了下肩,止住了话头。 好吧,这是要藏着呢。 “刚从外边回来?听你郁王妃说你又纳妾了,”姜怀央上下打量他一眼,沉声道,“布置给你的篇目你可背完了?” 姜祺一提背书就头疼,他早已及冠了,怎么还会被摁着背书啊。他做出一个皱巴巴的表情,抱怨道,“我母妃又跟您报信了?她可是答应我不再知会与你了的。” “前提是你收敛着点。”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也不是随便女子都会收的,看中了她们的容貌不假,毕竟美人就是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而这些人之中,其实几乎都是身世凄惨,或无处可归的可怜人,只是顾着她们的自尊,他并不随意往外说罢了。 姜祺折扇一展,玩笑道,“暂且尚未遇到能让我收敛的那位姑娘。” 说着,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梳着发髻、容色灼灼的女子的身影,他摇扇的手一顿,又收了扇,没太在意这来得忽然的思绪。 “小皇叔,我可不可以不背那些东西了,实在是晦涩难懂。我能不能跟着你习武?”姜祺开始谈条件。 郁王妃见不得儿子一事无成,硬是要求他多少学点东西,大芜重武轻文,学文不会碍着新帝什么,因此学习典籍最是合适助他修养身心,给他挑的,也都是寻常书生科举用的典籍。 姜祺却是没想到这层的,只是单纯觉着背书痛苦。 姜怀央轻嗤一声,“就你这身形,上了战场哪里够看。”郁王一家向来安分守己,他也没有抑着姜祺的意思,只是他的确清瘦了点,力气还不敌自己一半。 何况,如今他也没什么功夫天天教授姜祺了。 阮玉仪回到偏厅时,三人还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边的侍婢不时就给添点茶。 她一踏进去,几人听见动静就齐齐向她看过来。阮玉仪捏着裙摆,向太妃道清了借衣裳的缘由。 太妃和气地摆摆手,“无妨,别在意这些小事了。倒是那婢子,做事如此不仔细,是该罚的。” 她喜着素色,且料子多寓意吉祥的暗纹。这匹制成这般时新的款式,加之阮玉仪身姿窈窕,倒也不会显得老气,反而为她衬出些端庄持重的气韵。 “阮姑娘,晨间送来的那糕点你可用了?”太妃问道,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哀家尝着总觉得差些什么,不是家乡的那个味儿。” 阮玉仪细细回忆了下,回道,“这里头怕是少放了一味牛乳,故而入口会略感发腻,也不够绵软。” 在婺州时,她最爱奶味重的吃食,可母亲却碰不得一点奶,总说是有腥味。不知是阮玉仪擅做点心还是怎么的,她给母亲送过去的糕点,都会被一个不剩地吃完。 因此每每她都十分欢喜,自得于她的手艺,且对牛乳这一样原料较为敏感,抿一口就足以分辨。 太妃闻言,恍然,当下便遣人去将此事告知给膳房的厨子了。 她又与太妃寒暄了一阵,程朱氏见话头歇了下来,赶紧道,“娘娘,这时候不早了,睿哥儿怕是待不住,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第41章 程睿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桌上被摆弄得烂糟糟的茶叶中抬起头来,神色懵懂,并不知自己被娘拿来做了借口。 其实阮玉仪离开那阵儿,程朱氏就一直被晾着,太妃又是与郁王妃说的府中的事,半点儿也不叫她插上话,她就干坐在这儿,茶几乎都喝干半壶了。 可不早就盼着走了么,只是阮玉仪不在,她又不好扔下她自个儿离开,否则不是叫人家觉得程家婆媳不和,看了笑话去。 闻言,太妃点点头,虽然欢喜两个小辈,见程朱氏这般说了,也就不再勉强留人。 第32章 病否 见人走了,郁王妃这才转脸,眸中尽是疑色,“娘娘,后院正呆着的可是陛下,您为何准这姑娘过去?”她以为太妃是在向姜怀央屋里塞人。 毕竟从前太后不是没干过这事,结果将他惹得大怒,两人关系又僵了几分不说,那女子也被发落去浣衣局,终身不得离开。 太妃抚弄着茶盏边缘,面容平和,“不是我准。是他准了。”若非有那位准允,她也不可能见着有陌生女子出现在他的地方。 郁王妃心下惊异,抿唇不再言语。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妃又道,“陛下不同,如今宫中妻妾零落,旁人送去的女儿又甚少收下,那些世家早就有异言了,只是忌讳着陛下是个杀伐果决的性子,不敢明着说。 “因此陛下的妻妾不同,他不在乎,往大了讲,却终究是事关社稷的。哀家既答应了你不插手祺儿的事,便不会反悔。” 郁王妃被看穿心事,也就干脆不再遮掩了,“我只是怕陛下什么时候觉得郁王府有威胁,就寻了理由,给连根拔了。这才放任祺儿的行径。” 那次宫变的事,虽然瞒着百姓,叫他们几乎无人知晓,可在皇族内部,还是多少听人描述过当时的场面的。因而,作为侥幸存活下来的郁王之妻,怎让她不忌惮那位。 太妃摇摇头,神色渺远,像是忆起了从前的事,“那孩子虽攻于谋略,却是个明事理的。只将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便是。” 若真想除了郁王府,他也不会总是分心顾着姜祺,也不会下令让姜祺一道过来陪她吃斋礼佛。 而后,郁王妃与太妃作陪了半盏茶光景,直到见太妃乏了,才起身辞别。 翌日晨时,正是阳光熹微,整座寺庙都笼罩在朝曦之下,显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来。绵长的钟声回荡着,快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再十八。 山脚下,一乘黑楠木马车悠悠驶离。姜怀央坐在车舆内,掀开帘帐,回头看后边不断远去的景。 因着还有政务需要处理,他不自是便在此处久居的,只是近来,偶感宫中寂寥,便会来寺庙宿上一晚。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行至养心殿,方才稳当停下。温雉首先跨下了车,又去替姜怀央拨开帘帐,他这才缓步下来。 端坐于几案前,姜怀央随意抽了基本折子翻看,偶尔执朱笔寥寥写上几个字。殿中一片寂静,侍立在侧的宫人皆垂首,恨不得将头埋进衣襟里才好的。 不过坐下一刻钟不到,温雉就推门来报,“宁何宁御医近日已上任回宫,正侯在外边,陛下您看是否要召见他。” “传。”姜怀央搁下笔墨。 温雉高吊着嗓音,将人宣了进来。 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太医,面容温和,气质敦厚,着太医院专门的服制。 宁家世代行医,医术精妙,有“圣手”之美誉。上一代的宁御医,也就是宁何的父亲,便颇受先帝重用,可惜先帝与几位皇子薨后,主管太医院的宁御医照例被降了职。 不知是心有郁结还是别的缘由,这位先前的宁御医,也在不久后随先帝而去。 姜怀央原是想让宁何尽早承其父衣钵,宁何却道,要先回去行完丧礼。他也就点头允了。这位小宁太医昨儿才接下他父亲的官职,今儿听闻今上回宫,也就紧着回来谢恩了。 宁御医伏身一礼,恭敬道,“陛下金安。” 姜怀央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令尊之事办得如何?” “承陛下之福,十分顺利,”宁御医斟酌了片刻,道,“臣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有恙,睡眠不安。” 姜怀央悠悠瞟了一边的温雉一眼,知道此事的人不多,这宁太医原是他请来的。 他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便给朕瞧瞧吧。” 从前还只是梦半宿,安睡半宿,不算太影响次日的精神,可自从见着阮玉仪后,这梦便愈发厉害了,有时他再醒时都会感到昏沉且头痛欲裂。 宁何上前来,三指搭上姜怀央的脉,边探边询问道,“陛下可否详述具体是何处不适?” 他沉吟片刻,道,“多梦易燥,醒时有头昏脑涨之感。”且有一女入梦,所梦恍若曾经经历过那般详实。 他自然不会将更真实的情况告知对方,只是大致说了,余下的有宁太医诊断去。他却是有些好奇,宁太医能诊出个什么的。 宁太医指下的脉象分明平稳有力,哪里像是个有恙之人。他暗自调整呼吸,反复确认,额角隐隐有虚汗冒出。 见他神色沉重,久久不语,温雉都有些着了急。 良久,宁太医才收回手,“并无大碍。陛下近日可有思虑无度,情志抑郁,或是五志过极之类?” 第42章 姜怀央本不甚在意,闻言,自是心下一跳,脑中闪过一张千娇百媚的容色来,他压下心中所想,沉声,“并无此事。” 宁太医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答道,“那便是思虑劳神太过,只需以劳逸结合,定时作息为主。微臣再给您开些安神的方子,届时给您送来。” 其实若说这位身子康健他都是信的,只是在宫里做事,有些事情都是他们这些太医心照不宣的。 如若全然照实来说,被指摘医术不精都是轻的,就怕这位一个不顺心—— 太医院的人多开敦厚温和之味调理,不敢投峻烈之方亦同理,皆为自保的小手段罢了。 温雉听了,松下一口气,好生相送了宁太医。 他日日跟在主子身边,主子的状况他是最为清楚的,眼瞧着姜怀央难以安眠,又讳疾忌医,只好借宁太医此来谢恩,顺便给看上一眼。 将宁太医送至门口,却见一华服女子立在一侧已久。 她身着流彩月华裙,肩披一件翠文织锦羽锻斗篷,妆容艳丽,端的是一身张扬恣肆的气质。且在她身边,陪侍着三两宫人,显然是有着一定份位的。 温雉眉心一跳,暗道,这位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娘娘请回吧,陛下这会儿正在办公,不见人。” 淑妃语气决然,“本宫要听陛下亲自说。” 她入宫近一月,一来就有如此位份,满以为今上对她多少是有些兴趣的,然而却只在封妃典礼上见过一面。她不明白,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温雉无奈,只好进去通传。 果然姜怀央头也没抬,“让她回吧。”甚至温雉都不知道,他到底听清来者是谁没有。 殿外,淑妃固执地在守了一早上,直至实在守不到眼前的门开,这才勉强愿意回宫。 第33章 花灯 却说程朱氏去为长公主求了枚开过光的玉鱼坠子后,便遣一小厮,去告知一声他们将要回府的打算。 一行人连东西都拾掇妥当了,聚在程朱氏的屋里闲坐。 程朱氏揭开茶盖,吹开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放下时,并不把杯盖放上,一边的婢子就知晓,随即又为她添上了些。 这寺里的茶叶倒是清香略带苦味,正是她极欢喜的口感。 不久,那小厮回来,垂首道,“夫人,小的已知会主持。只是主持挽留道,‘明后日便是圣河寺的灯会,届时灯火憧憧,万人空巷,周遭是极热闹的,各位不若留下来赏玩一二。’” 以往,这灯会本只是限于寺庙内的法会,燃的是粗矮的寻常烛火,点的是代表心光的灯。 后来逐渐有小商贩在通向寺庙的长阶之上,摆了各色花灯售卖,寺中沙弥秉着不扰人生计的想法,由着他们去了。 于是售卖花灯者愈发多起来,长阶上容纳不下,便摆到山脚下,渐渐地,商贩售卖的种类也就愈发齐全,这法会似乎便成了京中特有的灯会。 昭容可盼着这灯会许久了,自是兴致很高,“既如此,再多留一日也好。” 听闻寺中还专给香客备了材料,可自行制作花灯,从前她总是孤身在府中,便是约了几个京中贵女一道赏玩,她们也总是顾忌着她的身份,拘谨得很,难以与她亲近。 可如今不一样了,行秋身子大好,有他陪着,想来不会同往年一般无趣。 长公主都这么说了,程朱氏饶是有心回府,也不好败了她的兴致,于是便让这小厮回话去了。 待阮玉仪回厢房不久,便有婢子送来了制花灯的材料。东西也就简单几样,处理过的细长竹条,一些宣纸,以及剪子、笔墨、细线等。 细细一瞧,她却在里头见着一张洒金的宣纸,与这些寻常材料放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木香接过东西,道了谢。 “这洒金宣纸也是寺里之物吗?”阮玉仪指了指,问道。 圣河寺虽是香火充裕,可寺中沙弥向来信奉节俭,若是有多的银钱,一般是用去做善事了,这般奢靡实在不似他们的作风。 那婢子是侍奉在昭容身边的,她欠了欠身,笑道,“姑娘好眼力,这的确不是寺庙的东西。是长公主殿下让人去采买的,觉着多了,这才叫奴婢给您送些来。” 原是要给程朱氏也送些过去,只是到了她这个年纪,却是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了,除去此行两个女眷,多的几份便是分到了随行了几个婢子处。 “那便多谢殿下了。”阮玉仪道。 看来昭容确实对这次灯会分外期待了,心情好到还能念及她的一份。 送走了长公主的人,阮玉仪两人闲来无事,便也倒腾起花灯来。 木香的手当真是极灵巧的,绑竹条的动作也显得娴熟。被热水烹煮过的竹条分外柔韧,在她指尖像是有了灵性般,由她任意摆弄。 阮玉仪瞧得有些痴,只觉得她这哪是在做花灯,分明是在变戏法。 反观自己手上,本是想扎个兔子,竹条连接处倒是扎牢了,只是这兔子实在是圆乎了些。再抹上纸浆糊,更像一只吃撑了肚的兔子了。 木香见了,也忍不住低头笑,“小姐,你的灯做得真是讨喜,这兔子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就是贪吃了些。 阮玉仪正聚精会神地给它点眼睛,闻言放下手中的笔,道,“你便笑吧。若是木灵来做,不得把你笑厥过去。” 第43章 思及之前木灵剪的窗花,她似乎想到了木灵做花灯的模样,也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小姐惯会笑话人的,要是木灵听见了,定是不干。”木香接道。 做花灯也是个费劲儿的活计,阮玉仪又拣着余下的材料,弄了个小些的。待全部完成,她手指都已是被搁得有些泛红,这点红印子在这双笋尖般的手指上,显得分外可怜。 她轻轻揉着自己的手指,让木香将这个小的给程睿送去了。不过因恐他乱碰烫了手,里边是不曾放了蜡烛的。 晚膳时,阮玉仪心里揣着心事,只用了点羹汤就再吃不下了。在木香的催逼下,才勉强又用了块巴掌大的饼下去。 她在烛火摇曳下,摆弄着面前两盏花灯,暗自琢磨直至夜幕沉沉,才终于站起身来,“今夜我许是不回来了,若是有人来寻,还得要你帮着遮掩点。” 她手中拎起那盏圆润的兔子花灯,低声对木香嘱咐道。 她想着择一只给世子送去,可木香做的实在精巧,她自个儿都欢喜得紧,哪里肯拿去送掉。相比之下,自是这个兔子花灯逊色得多。 木香只听了半句,便已是一惊,良久才会了意,唇瓣嗫嚅,却无法应下来,“小姐,真的只能如此吗?” 她轻轻捏了捏木香的手心,算是安抚。 既然那秋娘都能得他垂怜,她不觉得自己就不可以了。 眼下时间一日日过去,虽然婚期不知会被安排在哪日,但也只会愈加逼近。因此,她需要讨要一份安心,或是一小处能供她自保的荫庇。 木香也知道这是早决定了的,一声不吭地非得将她送到姜怀央院子门口,又是一顿交代,才不情不愿地走远了。 阮玉仪凝视木香的背影良久,一阵酸涩泛上心头。 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即使是用些不入眼的手段,只要能得一个自由身就好了。 暂且咽下所有的泪,也许事成后,她们还能回趟江南。 提着花灯,阮玉仪正待推门,一边恰巧路过一个小沙弥,正是那日大殿门口将她认出来那个。 小沙弥手中提着照路的灯盏,烛光不是很亮,只能照亮脚下方寸的土地,“施主,您这花灯做得真漂亮。”他看起来是路过。 “小师父谬赞,不过随心而做罢了。” 微光如萤火,却将她的一双眼眸映照得浅淡似琉璃,连同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清清淡淡的,是几乎要和夜风融为一体的。 小沙弥朝她笑了一下,“若是施主愿意将这花灯挂在我们寺庙哪处,我们也是绝不会摘掉的。” 阮玉仪虽为人妇一个多春秋,却到底是少女心性,也只有她这般的,手下才会诞生出这样讨人欢喜的兔子灯了。 小沙弥言罢,一颔首,走远了,那一点烛光直到拐角才看不见。 她感到心里平和了些,也转身进了院子——这次是从正门,无人拦着她。 许是心中有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紧紧攥住了手心的灯杆,甚至手心微微濡湿了。 原是早自己将自己安慰好了的,可一到姜怀央惯常所宿的厢房门前,心下又忐忑起来。她躲在墙后踌躇许久。 她细细辨别里边的动静,没什么声儿才敢悄悄探个头,见床榻上姜怀央像是睡熟了的模样,某根绷紧了的弦便松了下来。 心中某个角落其实在希望着,就算自己进去,他也不要醒才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从她迈进这个院子起,姜怀央便倏地睁开了眼,眸光清明。 第34章 共枕 月凉如水,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流淌至地上,便尽数成了碎银般的光影。 阮玉仪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点窗子,将白兔花灯卡在窗牖之间,里边暖色的烛火还在燃着,似是一只活物在喘息。 她左手摁在自己衣襟处,好叫自己平缓些心绪。 她缓步进了厢房,房门是半掩着的,开合间,透过门缝漏进去的光束变宽又消失。 床榻上一侧,躺着一个背对着她的男子,像是熟睡的样子,卸去了白日里的清冷凌厉,对屋中多出来的一人,似乎浑然不觉。 阮玉仪心下一松。 她指尖搭上外衫的系扣,一下一下挑开,接着外衫滑落在地上,她迈过脚下的衣裳,手搭在腰侧的系带上,却怎么也做不了下一步,白玉般的指尖细细颤着。 犹疑良久,终是和衣上了榻。 姜怀央并不出声,只听得静谧的屋内有轻微的动静,而后感觉身后的床榻稍有下陷,有人侧卧在了另一边。 一只温热的手揽上他的腰际,他浑身一僵,几乎快要忘了怎么呼吸。 贴在他背后的身子是温热且柔软的,像是一点星火,撩起了他全身的燥意。他想回过身去,像梦中那般对她热烈地亲吻,直让她娇喘微微,泪光点点。 可他面上却是与寻常无二,一动不动,假装睡熟模样。 与其说他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不如说他像是一个耐心的猎者,屏息凝神,等待雀儿自行撞入樊笼。 许是见他没反应,阮玉仪大着胆子往他的颈后蹭了蹭,她的鼻息间尽是他那清冽的幽香,如今比寻常距离更近些,这幽香便愈加深沉起来。 仿佛在这香气掩盖之下,还有什么她不曾知晓的另一种气息。 黑暗里,无人能看见一抹绯红,从她的耳尖一直蔓延到雪白的后背。 第44章 与面上羞色相异的是,在她的眸眼中微有泪意。她心下其实是害怕极了,无法确切地说不上来怕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胡想着,她竟然抵着他的后颈,就这么逐渐在杂乱的思绪里入眠。 姜怀央听见身后清浅的呼吸声,小心地转过身子,也不拿开她搭在他腰上的手,就任由她这么挂着。 他一转身,几乎就是将人搂在怀里的姿势,虽是辨不清对方的面容,他却能感觉到这小娘子柔软的身子,和卸去所有钗环的,随意散开的长发,是他稍微伸手一摸就能触到的。 她的睡颜意料之中的乖巧,没了白日里妆饰出来的媚态,而是纯净得像是今夜的皎月。 姜怀央浑身的热意,反而真切地将她的模样映入眼底时,忽地消泯不少。 在他无端的梦中,他们无数次这般相拥而眠,似乎今夜也并没有设么不同。他有些恍神,不自觉将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将人拥得更紧了些。 他这才安心地沉沉睡去。 奇怪的是,当人不在身侧的时候,他总是要夜夜梦见的。等真正近在咫尺了,他却比之平日里点了安神香的时候,睡得还要安稳上不少。 以至于竟是一夜无梦,意外得到了登基以来难得的好眠。 因着还要早朝,卯时左右,天尚未大亮,温雉就叩响了门。 门吱呀大开,将外边的凉气迎了进来。他正待出声,姜怀央却先醒了,“小声些,到外边去。”他压低声音道,尾音带着些许倦意,但瞧着精神却不错。 至少今早没有发火。 温雉感到些许欣慰,这份欣慰还不及在心里漾开,他的眸光忽地落在床榻内侧。寺中厢房都是单间,也不设帘帐,因此一眼就能看尽里边的景况。 只见靠着墙的床榻里侧,被褥微略隆起,许是感受到寒意,还伸出一只嫩白的手来扯了扯被角,一瞧便是藏了个人的样子。 他一惊,敛下眼眸,忙退了出去。 其实他里边与姜怀央一道宿着的人是谁,他心里大致有些数,毕竟主子乐意亲近些的姑娘算来算去也就一位,只是若是主子不让人知道,他自是也便权当瞎了眼睛瞧不见。 温雉知道主子不希望她被吵醒,于是将门轻轻掩上。 这会儿阮玉仪迷迷糊糊,尚未转醒,小脸埋在软和的被褥中,只露出一半,双手揪了一角被褥抱着,有些不安的模样。 姜怀央注视着她片刻,下意识拿手去抚她的眉心,想将她微蹙的眉抚平。她像是感觉到什么,听话地舒展开了眉头。 他自行更了衣,就出了厢房门。 侧眼一看,却见一只白兔花灯正卡在窗牖间,里边的烛心已然燃尽了,宣纸的白在昏暗里显得有些发灰。 这兔子好生圆润,怕是寻常人也做不出这般肥硕的兔子灯来。 他心下一软,暗自发笑,面上习惯凝着的冷意也消退了几分。 温雉这般的人,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见主子目光落在这花灯上,便试探道,“这花灯怕是阮姑娘送来的,您看是否要拿回宫里收着? ”这两日正是圣河寺的灯会,阮姑娘应是有意参加,才会亲手做这花灯。” 姜怀央收回眸光,淡声道,“收着吧。” 待阮玉仪悠悠转醒,姜怀央已离开一个多时辰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半支起身子,环顾四下,见布局有些陌生,才恍然忆起昨日之事,下意识一摸身边的床榻,早已发凉。 再低头一检查,除了睡得有些凌乱,身上穿戴还算整齐。 她垂眼,心中乱作一团,说不清是何感受。 也许是有些庆幸的,毕竟在他发现身边多了人的时候,没将自己直接赶出去。他瞧着委实像是能做下这事的主儿。 正怔愣着,木香推了门进来,端进来一盆子放凉的热水,柔声道,“小姐,您醒了。”说着,她将这盆水搁在高脚的几案上,里边盛着的清水晃了几下,方缓缓静止。 木香独自在那边时,虽则无人来找小姐,但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却是怎么想都放心不下的,于是干脆捎上小姐用惯了的香膏和皂角,在半个多时辰前就过来,于院落里守着了。 眼下见屋子里只有阮玉仪一人,她感到有些奇怪,“世子殿下不同您一处么?” 阮玉仪缓步走来,接过木香手中浸湿拧好的帕子,“许是去给太妃请安了罢。” 天方蒙蒙亮,微光带着凉意透进厢房,她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身名门贵女的气韵在。 第35章 休书 这边水还在炉上烧着,浴堂中放的半桶多水便已缓缓卷起雾气,木香撒了一把花瓣进浴桶之中,轻轻一搅动,原本聚拢在一处的花瓣便四散开来。 阮玉仪由木香伺候着除去钗饰衣裳,坐入了水中,水温恰好合适,裹挟着热气漫至她的肩下。 她信手掬起一捧水,像是粘附在水面的花瓣便四散开来。她的肌肤染上微红的血色,好似上等的羊脂玉。 木香手上替她涂抹皂角,眼睛却不由得悄悄撇了一眼阮玉仪的身上,见她身上如寻常一般白净,疑道,“小姐,为何您身上没有红痕?这跟话本子上讲的不一样啊。” 此话一出,阮玉仪本就红润的面色又添上了几分红,便是连胭脂都显出几分多余来,她嗔道,“莫要胡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羞是不羞。” 第45章 木香到底不比她已是出嫁过一遭,就算是平日里机灵稳重,对有些事尚且还是懵懵懂懂的,只觉着好奇,没多想,便问了出口。 木香稍抿了下唇,犹疑道,“那您……” 她并不言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边的花瓣。 母亲曾教导她的手段,似乎在这位世子身上并不起作用,他总是如一位遗世独立的谪仙般,用那双冷淡的桃花眼睨着她,仿佛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在欣赏她耍把戏。 他的眸眼永远是幽深孤傲的,似是不会为容色这一浅薄的事物所动。 阮玉仪的指尖往水中浸下一分,将花瓣放回水中。许是他们的关系中还欠些什么,才会显得若即若离。 木香见她摇头,心下莫名一松,忽地想起从前阮府尚还繁盛的日子来。 阮家那会儿真是泼天的富贵,小姐想要什么,旁的人都是紧着送到跟前。哪里需要这般放低姿态,去换取一份本该属于她的自由。 只可惜后来阮老爷被诬受贿,枉死狱中,不知是谁求了情,抄家之时,官府勉强给留下了一三进三出的府邸,才让一家上下,不至于无处可去。 她的小姐怎会是福浅之人,往后,定会好起来的。 木香想得鼻尖一酸,差点没落下泪来。她赶紧悄悄拭去,可不敢叫小姐瞧见,不然还要小姐反过来安慰她。 木桶中的水凉了一寸,木香便紧着又添上些刚烧出来的热水,如此反复了三四趟,才终于算是洗好。 她替阮玉仪收拾妥当后,又去膳房做了碗红枣羹来。程府其他人对这些甜口的吃食无感,膳房也就较少做这些点心,因此多是木香她自己动手,这会儿虽换了地方,倒也算是轻车熟路。 这红枣羹有些类似婺州那边的藕粉,呈浅褐色,浓稠醇香,入口皆是红枣的气味。大半碗下肚,阮玉仪便觉着没用早膳的肚里好受多了。 她的食量着实不算大,吃了七分饱后,接下来便持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喝。 还未等这一碗红枣羹用完,便有人来通报道,大公子有话要与您说,正在不远处的那株桂树下等您。 她持调羹的手一顿,干脆放下了,白瓷调羹与碗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冷了语气,“你回去禀报,就说我正在休息,不便出去见他。” 那婢子有些为难地瞄了她一眼,补充道,“大公子要奴婢与您说,若是您不去,他便将昨晚之事告与夫人。” 这是程行秋的原话。虽然这名婢子也不晓得昨儿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只是转述而已。可她知道,一向温润如玉的大公子说这话的神情,变得十分可怕,换了一个人似的。 闻言,阮玉仪心中一跳,昨夜她并未见过程行秋,更不可能发生什么值得用来威胁她的事,莫非他其瞧见昨夜自己不在屋内,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垂眼道,“我会去的,你去回禀吧。” 话到此时,只剩下一个碗底的羹也冷了,她挑了一点放入口中,觉得红枣味再不如之前馥郁,也没了再吃下去的心思,于是便叫木香收下去了。 她随意披了件雪灰色藤纹斗篷,便出了门,并没有要木香跟着。 程行秋说的那株桂树就在出了院门,再拐两个角的地方。此处靠近圣河寺边缘,相对偏僻。 一路上,她的心胡乱跳着。不住地去想,若是她的行径被发现了,她的结局将会如何。虽则今上已废止了浸猪笼这般残忍的刑罚,可以程朱氏的性子,她就会放过自己吗? 所有担忧在看到负手立于桂树下的程行秋后,忽地泯灭。 她的做法固然过激,可也是不得已之举。程行秋生死不报,丢下新婚妻子与他人相好,难道就是情有所原了吗? 自是没有这般道理的。 阮玉仪定了心神,缓步走过去,满地的落叶被踩得窸窣作响。程行秋注意到有人走近,也侧首望来。 他这位妻子实在是变化太多,若说从前的她像是一株菟丝草,美则美矣,却对旁人都是一副亲近依附的姿态,从来不知反抗。 不知是否是一年多守节的日子,将她撒娇的劲儿都磨去了,打磨出来的这名小娘子,柔媚得疏离,乖巧不失倨傲。 程行秋对上她的眸眼,目光沉沉,“昨夜你去何处了,怎么不见身影?” 他去寻她的时候正好木香稍微离开了一盏茶时间,原本他并未多想,只当她们主仆两人是一道闲逛去了。 可时近凌晨,他再派人去瞧,木香已是睡下了,可她依旧不见踪影。 夜幕深沉,一个暂住在寺院里的姑娘能去哪里。他自然联想到了之前找失踪的程睿时,见到的那名玄衣男子。 他越想越憋火,干脆挑明了问道,“你是不是去寻那日的男子了?”他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了,她平日里鲜少走动,又怎会在此处恰好碰见友人。 “与大公子有何干系。”阮玉仪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慌张。虽是心中早已想好说辞,可见他这么诘问,却忽地觉着没必要解释了。 “怎么与我无关,我——”他顿住,突然说不出话来。 是了,娘的态度虽有所松动,说到底还是打着想将她嫁与睿儿的算盘的,若是此事成了,他确实就失去了最正当的规约她的立场。 她端直地立着,身姿纤长,“大公子,信或不信皆在你。你若非要在我身上安些莫须有的事情,我自是无力解释的。” 第46章 “我只要知道你昨夜究竟去了何处。”他放低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单纯担忧她的安危似的。 阮玉仪敛下眸子,声调清清冷冷似是从云端飘来: “大公子,回了府邸之后,你与我一封休书罢。从此我们不论恩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事已至此,他们早就没必要继续纠缠下去了,便将从前的倾慕尽数忘却。 她知道以他的心气,合离怕是更难同意。不过她只是要给从前痴痴等待的那个自己一个结果,至于是什么形式,倒是次要的了。 程行秋脑中轰的炸开,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过将长公主带回来,她也许会生气伤心,却从未想过这句“休书”,会从那个乖顺的,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小娘子口中提出。 第36章 灯会 临近金桂花期,馥郁的香气也浅淡不少,可微风拂过,还是能隐隐嗅到那份清甜。 阮玉仪缄默不语,像是十分耐心地给程行秋一个思忖的时间,等他一个回答。 他忽地冷笑一声。 “泠泠,这些我们暂且不谈。”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她感到不适,想要后退,却被硬扯了回来。 她终究是力气不敌他,他一手就将她的右手腕擒住,另一手掐着她的后颈,“定亲以来,我一直怕吓到你,故而从未对你做过什么。现在我后悔了,我早不该纵着你的。” 阮玉仪感到些许无力,身子细细颤着,呼吸紊乱得不成样子,思绪是一片空白。 眼见程行秋就要俯下身来,她心下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世子在此,她是不是就可以不受此欺辱。 阮玉仪忽地觉着有些委屈。 她也不知为何,莫名就觉着姜怀央会护着她。可眼下四周偏僻无人,这些终只是空想。 她心下一横,曲起膝就向他脐下三寸攻去。在看到程行秋吃痛蹲下身时,她方才意识到,母亲所教授的,皆为自保之法。 一身的手段也是,是教她如何将这副姣美的皮囊铸就软剑,就算是孤身在外,也有所依傍,不至于叫自己吃了亏去。 她忙后退几步,与程行秋拉开距离,“大公子,我身子不适,先行告辞了。”如今几句话将他搪塞过去,已经不用担心他再心生怀疑,自是不必多留。 说罢,阮玉仪便提裙快步离去,愈走愈远,将程行秋一人留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她的慌张的背影,刚缓过点劲儿来,便要起身去追。 不远处一个婢子唤住他,“大公子,长公主殿下在找您。” 这是昭容的人。 程行秋闻言,这才收回注意力,轻轻嗯了一声,“回去吧,莫让公主等急了。”幸而她没瞧见方才这里还有旁的女子,不然捅到昭容那里,怕是不好哄。 却说阮玉仪回到厢房后,仍是心有余悸,胸口不断剧烈起伏,耳根微微发热。 她将头埋在臂弯里,兀自忍耐着眼中酸涩。 她想回家了。 也不知道娘在那边怎么样,可有叫旁系宗亲欺负了去。 木香知道她与程行秋交谈得不甚愉快,心下有些后悔,她就该跟着小姐一道去才是。她轻轻抚摩着阮玉仪的发顶。 她轻声哼唱起水乡歌谣,吴侬软语,轻软且绵长,悠悠荡荡似是将阮玉仪带回离开已久的故乡。 阮家夫人在小姐幼时便是哼唱着这个调子,哄她入睡的,那时候木香便侍奉在侧了,耳濡目染的,自是也会唱上一小段。 阮玉仪伏在几案上,头抵着小臂,倾耳安静地听着,鼻尖微酸。 忽地,她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向木香,“笨蛋木香,你走调啦。” “好啊小姐,”歌声骤然停下来,木香伸手去挠她的痒痒,“奴婢光记得这么些,尽数唱与您听了,您倒好,还笑话我。” 阮玉仪心下松快起来,掩口轻笑,接上断掉的小曲儿唱下去。 她的声线极软和,因此也显得与这歌谣分外契合。 厢房中,隐隐传出绵长悦耳的调子,路过的侍婢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倾听。 过了晚膳,程朱氏唤了阮玉仪过去,道,“山下已有些许小贩聚集,长公主欲现下便去闲逛。也是难得出来一趟,你若觉着一个人无趣,便一道跟着去罢。” 她自己却是不打算出去的,毕竟她也委实怕了睿哥儿走丢,于是干脆便与他留下来,若是寺中允许,去瞧瞧法会也是好的。 今早被程行秋一搅和,阮玉仪也是兴致缺缺,“姨母,我便不去了,也免得打搅到大公子和殿下的相处。” 果真是个懂事的。 程朱氏正要点头,却听昭容道,“妹妹莫不是见不得本宫与行秋在一处,才想着不去。”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自愿孤身待在厢房。 山上视野开阔,她自个儿若是立在高处,一望下去,尽是灯火阑珊,难免会想到山下人声鼎沸,这么一来,心中便愈加寂寥了。何况她盼着这次灯会已久,怎会不想去闲逛一二。 于是昭容便也想当然的觉得,所有人都会与她一般期待。 阮玉仪不晓得她的想这些,只是敛眸道,“公主多虑。” 长公主一贯乐意在程朱氏面前佯装大度,这会儿便道,“妹妹若想独自去逛,我们下了山再分开就是。” 第47章 程行秋紧盯着她,也附和了一句。 话说到此处,她再推脱便显得刻意了,于是只得点头应下。 长阶之上,果然已有零星小商贩摆好了摊子,见有人路过,更是吊高了嗓子叫卖。 正是傍晚时分,天黑得极快,不消多时,这些商贩手里的花灯便该点起来了,届时灯火连成一片,是比花灯本身,还值得期待的盛况。 长公主刚走出没多远,就迈不动步子了。 面前是一个卖玉雕的摊子,大的高约一拃,小些的只有女子的掌心大小,更是玲珑可爱。 商贩见摊子前来了客人,其中一女子瞧着衣着不凡,双手紧张地交握,讨好笑道: “姑娘看上哪个了尽管挑。我们这都是上好的玉,由专门的将人精雕细琢而就。平日里都是买不着的,专攒着今日来卖。” 阮玉仪稍落在他们后头走着,这张面皮委实是太招眼,就是有人走过了几步,都还要回头看一眼。 因着大芜国风开放,女子间又不兴戴幂篱,此物压着发髻不说,还遮挡视线,她便也没想到要戴着。 这会儿她着实架不住过路人频频投来的眸光,只得叫木香就近买了一柄白绢芙蓉团扇,半掩了面,只露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昭容还在摊边瞧着,她拾起一只雀样的玉雕,拿在手中把玩,还不待说上什么,那商贩便道,“姑娘好眼光,这只是照着喜鹊的模样雕琢的,寓意那可是上佳的。” 程行秋见昭容欢喜,也就出手买下了,玉的确是好玉,仅这一只,便也花了不少银子。 “妹妹可要过来瞧瞧。”昭容回首,微扬下巴,显出些炫耀的意味来。 程行秋也柔声道,“泠泠,你也过来挑一只罢。”像是完全忘却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般。 那商贩见她也是一道的,以为又是一名贵客,忙热情地招呼。 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于是轻轻摇头,引得头上珠穗晃动,色泽清润的珠子与她的眼眸相互映衬,竟是说不上来哪边更惹眼些。 且不说她要了程行秋的东西长公主会不喜,她也是不想再叫他为自己付银钱了,再她看来,这是关系亲密的男女才会做的事。 第37章 邂逅 待他们一路下了山,再回首去望那长阶之上,已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人群一直延伸着,直至没入被林子遮挡的转角,不见尽头。 夜幕低垂,暗下来的天色显得灯火愈加明亮,似是能与星子一较的。 如此盛景,称上一声“小元宵”也不为过。 他们一行人在人群中穿行,本以分外费力,昭容像是有意不要阮玉仪跟着,挽着程行秋的手拨开人群,愈走愈快,不消多时,便消失在耸动的人头中。 阮玉仪原就无意跟着,也就与木香两人悠然地逛着,沿街碰见有讨人欢喜的小玩意儿,便停下来瞧一眼。 不知怎的,后边的人群忽地开始往前拥挤,吵吵嚷嚷地不知议论些什么,阮玉仪也被人推着,被迫随着人流向前踉跄了几步。 她只得勉强攥住木香的手,免得两人也被冲散。 走了一段路,隐隐听见前边有唱曲儿的声音,才明白不远处有戏班子临时搭了戏台,正高声唱着才子佳人的美谈。 京中倒是不少有戏班子,如此阵仗倒是少见。 她正想着往旁边角落避一避,否则真得担心被挤在人堆里届时不便出来。她攥紧了手中的团扇,垂着首,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不想正撞上一个男子的后背。 她连忙道歉,那公子感受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身量只过自己肩头的小娘子,眉眼弯弯,温声道,“无妨无妨,姑娘若是愿意,多磕上几次也成。” 阮玉仪抬眼,却见是那日手持玉骨折扇的华衣公子。不过因着她仍是以折扇半掩着面,对方却是未曾认出她来的。 她露出些笑来,算是回应,而后欠了欠身,便打算离开。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与他同行的玄衣男子眉头微蹙,出声道,“只你一人吗?你身边那侍婢呢?” 饶是姜祺缠他缠得厉害,姜怀央本也没打算出宫,于奏折中抬眼间,瞥到一边搁着的白兔灯。他忽地想到自己似乎许久未去这样的场面了,于是才松了口,与姜祺一道便衣出行。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心下在期待着什么。 真遇见她的时候,反倒是不太讶异的。 她今日着一紫绡翠纹裙,发髻上的蝶状银簪分外精巧,随着这位小娘子的走动,扑闪着蝶翼。手上持一刺绣芙蓉团扇,更别说她容色迤逦,端的是人比花娇。 其实单这一柄团扇,倒真遮不住什么,只对上这一双含情目,便足够他把人认出来。 她先是对在此处遇见姜怀央心下微略诧异,不过都说世子风流,欢喜热闹倒也不怪。 而后听他提到木香,她一怔,四下里环顾,果然不见木香的身影,约莫是在方才就走失了。她面上浮起焦急之色,微微垫起脚尖去寻,可人头攒动中,哪里能找到人。 扇子是掩在正前方的,这么一转首,便微微露出侧脸来。 姜怀央心中一动,微微侧身,正好挡住了姜祺的视线。 “这是——”姜祺捏着玉骨折扇,目光在他俩之间逡巡片刻,“认识?” 不待姜怀央出声,他就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瞧着身形,可不就是那日与小皇叔挨得很近的那名女子么。 第48章 姜祺见他在自己跟前装作不经意,却将那姑娘挡得严实,轻笑一声,自觉走开了。 他一离开,便是只留下姜怀央和阮玉仪两人。 她微微福了福身,许是心下不安,仍左右寻着木香的身影,心不在焉道,“见过殿下。” “此处人潮涌动,怕是一时半刻不易找到人,不若让我来帮你。”他将她无助的模样纳入眼底,沉声道。 她眸中一亮,盈盈谢了恩。 倒也并非紧着要立刻找到木香不可,毕竟此处离寺庙不远,她再如何也不至于寻不回来。令她心下一喜的是,世子如此说辞,许是代表他愿意与她亲近的。 况且今早她也不是在他的厢房里醒来的么?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阮玉仪一直捉着他的衣袖,使得他肩上微有下坠之感。他垂首一看,却见那白玉般的手攥得分外紧,生怕与他也走失了似的。 他似乎能看见被灯火掩去了的泛白的骨节,以及喧闹街市下,清越却绮靡的铃音。 姜怀央眸色一暗,不适时地想到,这只手,若是吃痛了,攥紧了被褥时也是这般的。那样死死地攥着,像是抓住了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扁舟。 “那只白兔花灯,我瞧见了。”他忽地说道。 他这是在提醒她昨夜之事。 阮玉仪不由得浮现他侧卧的背影,和被她随意落在地上的外衫,那深邃的幽香似乎尤在鼻息间,经久不散。她倏地耳根一红。 面上却灿然笑着,将团扇拿下来了些,好叫他看见自己的面容,“殿下可还喜欢?”可还喜欢她昨儿的举动。 周边的灯火将她的眼眸映得晶亮,他恍神间,似是在她的眼底望见了自己的身影,他听见自己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阮玉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热,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你可有在京中放过孔明灯?” 她反应了须臾,才明白自己想错了,这才是他说的那个“礼”。她心中略有赧意,轻声道,“未曾。” 姜怀央随手在一边买了两个,连碎银都懒得找,边带着她折入另一边稍暗些的小径。横穿人流间,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免得被冲散。 “殿下,木香她还——” 这句担忧被湮没在吵嚷的叫卖中,她原以为他不会听见了。一边不敢反抗,一边回头望着灯火阑珊处,似乎那么些人中,便有一个是木香。 不想他却听见了,语气缓和,像是在安抚,“已是有人去找了。”她当他出行,身边一个侍卫都不带的么。 小径中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与方才的街市相比,恍若两方世界。 行至尽头,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正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水,上边横亘着宽阔的木桥。隐在暗色中,有三三两两停泊的船只,这些船只一般不是运送货物之用,而是供游人赏玩的。 若是寻常,这边定也是热闹的地儿,只是今日圣河寺灯会,人们都聚集到旁处去了。 直到姜怀央带她行至岸边,招来了一条木船,先上了去,她手上一空,凉风拂去手中的热意,她才意识到,他们竟双手交握了那么久。 漂在江心的船只偶有游人手中也拿着将放未放的孔明灯,她似是意识到什么,一抬眼。 只见漫天的灯火悬于半空,因离得太远已是辨不清形状,却见密如星河的孔明灯,将天都映得半亮。 第38章 放灯 岸边与船只还是有些距离的,空隙间便是冰凉的江水,一眼望去黑黢黢的,混杂了些许灯火的倒影,却被漂动的船只搅开,于是这些暖黄色也跟被江水吞了似的。 阮玉仪有些犹疑,是真的怕踩空了落入水中,迟迟不敢迈出步子。 她眼前伸出一只手,尚未等她明白过来,姜怀央便掐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托举起来。她惊呼,感受到腰间大手的力度,接着便稳稳地落在船板之上。 姜怀央的在寥寥夜色中,似乎也失了冷意,“害怕不会说吗?”就那样呆立着,他分明就在她的面前。 他付了银钱,却没要船夫跟着,船夫也乐得不干活便能赚到钱,笑眯眯地下了船,站在岸边还随口嘱咐,两位客官行船千万小心,莫叫船翻了去。 阮玉仪被安置在船篷里头,她侧首去看姜怀央站在船尾,手持木浆的背影。这位世子殿下似乎并没有世家公子的娇贵,习得了武,不挑剔吃食,还划得来船只。 她静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不断远去,周边暗下来,似是划入了真正的夜色里。微凉的风抚过她的脸颊,竟生了几分惬意。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的船才停下来,正是在江心。 阮玉仪猫着腰出了船篷,“殿下,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他将船桨搁置好,淡声道,“不是要放孔明灯?你也瞧见了,那边放的人太多,我们若是还凑上去,这孔明灯恐怕飘不了多久就会被旁的撞上。” 她倒是未曾思及这些。 许是因为在婺州时,众人都是聚在小溪边放的,图的便是一个热闹,她才习惯地觉着,他也会带她在人多处放。 以往每年母亲都会吩咐下人备好各式灯火,纵着他们几个小辈玩去,唯一的嘱咐就是叫他们别摔着了。因着家中还有旁的三五个同辈人,每次出行便会格外热闹。 不过后来就没这般的机会了,有两位姨娘见阮家光景破落,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她们,自是不能忍受,得了母亲的准许,便带着孩子各回了娘家。 第49章 现在阮家人口伶仃,还有的天人永隔,母亲是向来欢喜热闹的,自己又不在她身边,难免孤苦。 阮玉仪捧着孔明灯,注视着姜怀央利落地点了火,雀跃的火光映在她的眸眼中,太过晃眼,似是将她的眼中都逼出了水雾。 灯身渐渐在她手中鼓起来,她往上边轻轻一托,孔明灯便升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愈升愈高。两只灯都由她放了,一前一后,在这相对空荡的夜空,分外显眼些。 这儿是顺风向的上端,他们的灯反而是飘在了前边,像是领着后头的一众灯火似的。 孔明灯飘到很远,依旧能瞧见明亮的一个小点。京城的天也是连着婺州的天的,若是这灯就一直这么飘着,会不会让母亲也看得到呢? 姜怀央其实一直不曾仰首,而是侧眼瞧着身边的小娘子。意外地见她眸中渐渐氤氲起水光,噙不住的泪便忽地落下,然后一颗接着一颗,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她哭得突然,姜怀央联想到她的处境,心下估摸着她许是想家了。 他曾在梦里见过她哭的,可也只是欺负狠了时,眼角渗着些,却不像眼下这般汹涌。 他的长剑上沾过血,足下也跪过因害怕死亡而痛哭流涕的敌族,可眼前的阮玉仪一掉眼泪,他竟是会觉着心下一窒。 这会儿的她真是脆弱极了,可眼下这一面,却更像是真实的她,性情也与梦中的泠泠更相似,而不是故作浪荡。 姜怀央伸手,以指腹替她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嗤道,“哭什么,倒也不嫌丢人。” 粗粝的薄茧蹭过她的肌肤,她闪躲了下,胡乱抹去泪水,换上笑脸,“江上风大。”许是因为哭过,将白日里连同现下的情绪一并发泄了出来,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听起来闷闷的。 姜怀央凝视着她,默然不语。 周边开阔,风也较之街市上更厉害些,见她环抱起双臂,他也就打算带她离开。船只悠悠靠了岸,阮玉仪从船尾缓步至船头。 出了船篷,正欲再往前走,身后却被什么拽住似的,她背着手向后摸索去,似乎是衣裳被木刺勾住了,一时有些窘迫,急得耳根都热了起来。 姜怀央微蹙起眉,正欲上前查看情况。 却听撕拉一声,在她拨弄间,身后的衣裳扯开了一个口子。她一僵,这下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生怕情况变得更糟糕。 他走到她身边时,她腰后的布料被破了一小块。虽则口子不算是大,可也能见着一片雪腻的肌肤,以及在她端直的脊骨后,与衣裙之间,勾人窥探的空隙。 他忽地觉着喉头莫名有些干涩,忙移开了眼,脱下氅衣,将她裹了个严实。 阮玉仪缩了缩。 反应过来后,她一手拢紧两边衣领,微仰着头,望向姜怀央,道,“多谢殿下。” 她的脸上尚染着未褪尽的红晕,因为微仰着头,雪白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且鬓发微乱,珠穗垂落,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之姿。 他低声嗯了声。 阮玉仪这般模样,也不便于人流中穿行,他便松口让她与自己同行,毕竟他是从宫里出来的,出行时乘着马车,也能将她挡上一挡。 乘着船难辨远近,一走才发觉,他们竟是离得圣河寺山脚下有段距离了。 行至一架黑楠木马车前,姜怀央停了脚步。她瞧着这马车眼熟,须臾,想起这正是给姨母去取首饰那日,二表哥冲撞到的贵人的马车。 原来里边坐着的是世子。 阮玉仪敛下眸,那会儿的世子还与她很生,并不太乐意与她多有接触,又缘何会要她上这马车?她理不明白,却知道若是那时应下了,也许她的打算更容易实现些。 木香早在这儿等着了,见是阮玉仪,连忙上前来,先是给姜怀央行了一礼,转首道,“小姐!原来您是与世子一道了,可吓着奴婢了,还以为把您弄丢了呢。” 自街上分开后,木香直被挤到那露天的戏台子前,方才获得一些喘息机会。她走到一般,就发现阮玉仪不见了,满以为她也会到这附近来,可寻了几圈,愣是找不到人。 后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找上她,说是她家小姐要她在前边先等着,她这才半信半疑地跟人走了。 如今果然与阮玉仪汇合。 第39章 花旦 这黑楠木的车舆内,果然与外边一般华贵。位子上放了几方软垫,金织青绸,上绣龙凤呈祥。车顶上悬着香球,木质的香气尽数被车舆禁住,闻着极叫人舒心。 阮玉仪活动了这么久,委实是累着了,加上马车行驶难免晃悠些,她这会儿倚这车壁,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 似是还有点意识,她想撑着不让自己睡去,于是偶尔也忽地坐正,发上珠穗也就跟着不断颤着。 姜怀央原是瞧得有趣,后来实在是看不过眼,干脆摁着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这才让她睡得安稳。 竟是在旁人面前也能睡去,这小娘子是多没戒心,还是打心底觉着他是个良善之人。 姜怀央抿着唇,眸色复杂,其间隐有暗波起伏。 他一直默然地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直至马车一停,阮玉仪许是意识到什么,不待旁人去叫,自个儿就惊醒了。 她眨了眨尚有些迷瞪的眼,靠在姜怀央肩上的一侧脸颊被压出了红痕,“啊,抱歉殿下。”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枕在他肩头枕了几乎一路,耳尖有些泛红,也被压到了似的。 第50章 “醒了?”他轻嗤一声,使得她一时辨不清是是嘲弄还是戏谑。 她紧跟在他后边,搭了下木香的手,提裙下了马车。 这会儿长阶上的人稍微稀疏起来,有个别小商贩已是开始收拾东西,今夜的灯会即将落幕,叫她不免与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眼前的灯火辉煌,皆是梦一场。 睡了一会后,阮玉仪有些失了力气,浑身软绵绵的,由木香搀着点才不叫她在阶梯上倒去。 辞别时,姜怀央倒是没说什么,直到她们主仆两人进了院子,她才忽地想起,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 “小姐,”木香上下打量了一眼这氅衣,问道,“世子这衣裳无需还给他吗?”她不知原委,只当是世子怕小姐冷,才脱与她的。 阮玉仪一怔,含糊道,“容我先更衣再去不迟。” “不若便别折腾了,明日再去一样的。”木香见她方才困倦,劝道。 可在马车上小憩之后,她反倒是没了困意,“无妨,今夜便去罢。” 厢房内。 木香为她解下大氅,这才注意到衣裙后边的破损,她轻轻抽了一口气,惊道,“小姐,您这是怎么弄得?”怎么就扯到腰后边的布料了。 阮玉仪答,“下船时,不小心被勾到了而已。” 原来世子是领着小姐游玩去了。木香眼底的担忧散去,抿唇轻笑。她往常出府办事,曾经过江边,是知道附近有不少游舫的。 思及此,木香也想到被人流挤到戏台前发现的趣事,便与阮玉仪随口说了。 台上唱的依旧是才子落难,佳人搭救的常见戏码,众人的目光皆汇聚在台上,她则因着四处寻着小姐,没注意台上的动静。这四下一张望,竟瞧见位卸去脂粉,着花旦服制的男戏子,估计是刚完成一场。 这可着实是新奇,在她的认知里,从前只见过女儿家扮旦角的。 听着,阮玉仪也有了兴致,紧接着问道,“那花旦的扮相如何,与女子有几分像?” “身形比寻常男子纤细些,奴婢见着那会儿他已是卸去了脂粉,若光看姿态,却是挑不出错来的。”一个男子要练成这般女儿家的情态,定是极费工夫的,不知练功时要受多少苦。 可他们为了生计,受不得也得受下。 两人一人一句闲谈着,阮玉仪一边换好了另外的衣裙,这是一件金丝白纹昙花锦裙,却是比之上一套清雅不少。 她卸去了钗环,只留下一只固定长发的青玉簪子,正将珠钗往几案上搁这会儿,却见程行秋立在门口,眼睛却往里头张望。 阮玉仪敛了笑意,蹙眉道,“大公子在寻什么?”她能大致猜到他在找什么人了,只觉得心下泛起些反感。 程行秋见这屋里不像是能藏人的模样,这才收回目光,给一边的小厮递了一个眼神,那小厮连忙端着一套杯盏上前,小心地将东西搁在她的屋里。 他柔声道,“这是牛乳,专为你去膳房备的,可以助眠。” 他又补充问道,“灯会上玩得如何?” 他与昭容只在街市上走走,因此比她还要早些回来。昭容倒是一边逛下来,身边婢子手中多了不少东西,光是不同样式的花灯就有三个。 阮玉仪瞥了一眼桌上的杯盏,许是为了保温,便有杯盖盖着。她敛眸淡声道,“不必大公子操心了,我自是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不会委屈了自己。” 见她态度冷淡,程行秋有些尴尬地牵了下嘴角,“那便好,你——” “大公子若无要事,便请回罢。”她截断了他的话头,微侧着身子,大有一副转身欲走的模样。 闻言,程行秋面色沉下来,“你便非得惹我不快才好?” 他承认早上是冲动了些,可他以为他们好歹有着两年的情分,她不至于为了这事与自己置气。其实就算是哭一阵也好,打骂也好,总归是好过眼下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这会让他觉着自己所为皆是可有可无的。 木香见状,往前迈了一小步,将阮玉仪稍微挡在身后。她语气平和,“大公子,我们小姐今儿有些累着了,紧着要休息呢。” 程行秋一听,缓了神色,原是她乏了才这般的,“那你便早些歇下吧。”说罢,便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她随手揭开茶盖,里边的白气一下窜了出来,搭在杯侧的指尖上传来一些温热。茶盏里的牛乳呈现润白色,盛了大半杯。 她并没有动这杯牛乳,而是一直搁在那里,直到它变凉,失了原本的醇香。 他应是信了她要歇下的说辞,今夜便不会再来了。阮玉仪理好衣裙,取了那件大氅,便出趁着院落里寂静无人,出了门,仍是没叫木香跟着。 在她经过长公主的厢房时,发现里边还是灯火通明,只是程行秋的屋子却是暗着的。 第40章 似梦 姜怀央坐于几案前随手翻着书,一边的烛光将纸页映得泛黄,他恍惚地觉着,自己似乎还身处木船之上,脚下有些晃悠。 他曲起手指,按了按眉心,勉强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不知怎的,困意卷上来,眼皮变得沉重,于是干脆趴在案头小憩。 恍惚间,他似梦到黑黢黢的江水,岸边排种的樟树,几点灯火,而孤舟之上,唯有他与泠泠两人。 远处隐有旦角儿悠扬的唱腔,更是显得江心静谧起来。 第51章 他梦见她衣衫零落,白皙的后背上,一颗小痣分外浓郁。 这次他能清晰地见着泠泠的面容,秀眉微蹙的,鬓发散乱的。 她从船板上支起身子,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出声犹若莺雀娇啼,酥软入骨,“陛下,别忘了我们是来放孔明灯的,不可耽误太久,免得到时候夜深寒气重。” “灯可以等会再放。”他一双桃花眼不复清冷,反是也被她腮边的红晕侵染了似的,幽深得望不到底。 反正此处正处江心,并没有什么人会注意这边。 情到浓时,原本要用来放走的孔明灯也被碰下了水,阮玉仪攀着船沿就要去够,一个没抓稳,却是落了水。 水花四溅。 正是寒风刺骨,姜怀央额角的经络突突地跳,比之以往梦醒时还要难受。 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水,将人捞了上来。衣物湿透,贴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这小娘子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偎在他怀里细细地颤着,口中不断轻唤: “殿下——殿下——” 姜怀央一惊,便从梦中脱离出来。 “殿下,您可还好?我看您蹙着眉,不太舒服的样子,这才斗胆将您叫醒。”阮玉仪臂弯上还挂着那件大氅,这会儿正微微弯腰歪头,柔声询问。 见梦中人一下出现在眼前,姜怀央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可眼前的确是她,他看得真切,发上只别着一支青玉簪子,雪白锦裙,比之裙摆上所绣的昙花还要清雅上几分。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这个能力,他简直要疑心眼前女子是否给他下了蛊,还是一旦沾染就戒不掉,越是沾染,却也中蛊越深的那种。 否则他怎会昨夜刚好一点,今儿就头疼的更加厉害了呢? 姜怀央狠狠闭了下眼眸,又很快睁开,才感觉思绪清明了些,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回殿下,我是来送氅衣的。”她将衣裳交给了一边的温雉,回道。 “为何不在明日来?”非得紧着今晚送。 阮玉仪垂首敛眸,面上做出点羞意,却不言语。 温雉侍立在侧,虽则面色如常,心中却腹诽,若阮姑娘现下不来,如何能与您同眠。他们这位陛下,是惯会明知故问的。 “殿下,”阮玉仪小心地瞧了他一眼,试探道,“看您似是有些头疼,要不我来给您按按?我曾专门钻研过的。” “不必。”姜怀央兀自揉着太阳穴,希望着有所缓解,可脑中还像是有什么突突地乱窜一般,难受得紧。 温雉听了她的话,却是眼眸一亮,也劝道,“主子,要么您暂且让阮姑娘一试上一试罢,许是多少有些作用的。” 主子这莫名的头疼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宁太医都瞧不出什么实质的病症来,可今早主子却是神清气爽,连晨起时的脾气也不发了,让温雉很难不联想到是她的缘故。 而后,温雉用了着去端些茶水的借口,退出了厢房。 阮玉仪见他不作声,权当是他同意了,于是站到了他身后,让他的头微仰些,冰凉的指尖搭上他两侧太阳穴,稍施点力按揉起来。 “殿下,这个力度如何?” 她的手法委实是轻柔且到位,他不自觉放松下来,随口嗯了声。 姜怀央阖着眼,感受她的指尖的力度,渐渐松了眉头,不消多时,头疼便缓解不少。本是差不多该叫停的时候,他却忽起私心,希望她的指尖能多停留一会。 阮玉仪久不见他出声,即使手上有些发酸了,也还是继续按揉的动作。 厢房内分外安静,这时,就连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也觉着有些暧昧起来。 突地,姜怀央睁开了眼,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再按了,边神色冷峻地四下望着。 “殿下?”她不明所以,眼中带着疑色。 此时,屋子里的静便显得有些诡异起来,她感到有些许不安,于是侧首看去。只见一道寒芒闪过,阮玉仪心中一跳,下意识推开了姜怀央。 “唔。”她闷哼一声,捂住了胳臂,一时间她只觉得疼痛铺天盖地地卷上来,腿下一软,几乎要往地上瘫去。 不远处,一名黑衣掩面的男子,手持沾血的匕首立着,他仅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如鹰隼般锐利。那寒芒正是来自他手中紧握的利剑。 姜怀央神色一凛,周身瞬间冷下来,起身后将她安置在椅子上。她被划到了手臂,低着头,本就对疼痛敏感的她,这会儿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自己失手,黑衣者不及多想,便想自进来的窗子溜走。刺杀讲究的就是一招致命,若是还想来个两下三下的,在对方已经警惕起来的情况下,谈何容易。 姜怀央自是没给他逃走的机会,疾步上前,一手夺过对方的匕首,脚下一扫一踹,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处。 没两下便将黑衣人放倒在地上,他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匕首哐啷一下也被从他的手中击落,而后姜怀央眼疾手快地轻巧一踢,这匕首便飞去了墙角。 阮玉仪被他护在身后,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身上,只见他的后背宽阔,出手狠戾,一招一式都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丝毫不像是平日里在后院耍几下刀剑,聊以强身健体。 她一时看得有些怔愣。 第52章 那黑衣者还想要挣扎着起身,反击也好逃走也好,他清楚地知道,若是落在了这位的手上,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此时,温雉恰好回来,听见动静,心下一紧,赶忙推开门进来。 见此情此景,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惊讶上,将手中茶托往地上一搁,上前从姜怀央手中接过了刺客,很快便扭送走了,行动间十分熟练,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一主一仆配合默契,门口姗姗来迟的两三个侍卫都觉着有些多余,讪讪地往旁边一让,免得当了温雉的路。 温雉并没有直接走掉,而是停下来瞟了他们一眼,得亏有个机灵些的,上前接过了这刺客。 刺客似是不太服气,口中还在谩骂不休。温雉摆摆手叫他们走快些,免得这些污言秽语脏了主子和阮姑娘的耳朵。 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要将人送去京兆府细审。 其实阮玉仪眼下听不见这些,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在椅背上,所有的力气恍若都与汩汩流出的鲜血一道,从伤处溜走了似的。 第41章 交换 许是有温雉的交代,很快便有小沙弥送来了伤药和白绢等物。 那小沙弥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帮着处理伤口,一边立着的这位,瞧着是个贵人,怕是干不来这活,可跟前的到底是个女子,他一个出家人—— “放这罢。”姜怀央抬抬下巴,示意他将东西放在还铺着书卷的几案上,自己则在她面前蹲下,为她查看伤势。 小沙弥感激地一笑,如获大赦般地跑走了。 其实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在屋内两人都不受伤的情况下制住刺客,却不料她会站出来挡下了一刀。他一边暗道她不自量力,若是不这么心软,一开始就躲在他身后,不是可以免受这一刀了么? 可一边他心中却是一空,心绪复杂,有些慌了手脚。 姜怀央意图将她的衣袖捋至肩头,可惜布料繁琐且略显厚重,直往下滑,她又瞧着实在没精力动弹,他便没想着叫她自己拿着。一思忖,干脆用剪子开了个小口,直接将衣袖扯了开。 阮玉仪心下一跳,露出大片肌肤让她有些无措起来。 瞧着骇人,流下的血浸红了一小片衣裳,但伤口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是比起战场上削断了骨头,只连着筋的情况来说。 于他来说自是司空见惯的,可她又哪里经受过这般疼痛,顶多是幼时玩心大,乱跑时磕破了皮那点子疼。这会儿也真是受不住了,望向姜怀央的眸子都湿漉漉的。 他被看得心下一软,心道,这小娘子真是极娇气的,半点疼也受不得。他哪里想到,他这是下意识将她和军队中那些皮糙肉厚的男儿郎相比了,这又哪是比得的。 他掬了热水为她清洗伤口时,她还死死咬着唇忍住,一副坚强的模样。到敷完金疮药,缠上白绢时,她终于忍不住,松了牙,被咬得通红的唇瓣中,逸出一声嘤咛。 姜怀央浑身一僵,定了定心神,继续帮她把白绢缠好。 从前行军时没少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多数时候也就是布头一缠,一头咬住另一侧一拉就算完事,因此眼下怕弄疼她,格外放轻的动作。 不想她还是颤着声音和他喊疼,“殿、殿下,稍微轻点。” 这刺客是冲他来的,却平白让阮玉仪受了伤,他心里揣着愧,于是小心又小心。 一番折腾后,终于算是处理好了,她松下一口气,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静默半晌后,姜怀央斟酌着开口,“此番是我牵连了你,我许你一个要求,只要在我的范围内,你都可以提。” 听这话,她第一反应是托他使计助自己脱离程家,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眼下他帮了自己,往后程家的人还来找自己麻烦,又当如何? 她的心气又不允自己直接说出“抬我做妾”这般言辞,于是想了想,委婉道,“殿下,可否帮我置办一所宅院,无需太大的,一进一出便好。” 反正也只是住三人,太大也是闲置。 “不多想想?”姜怀央有些诧异,近些日子,她一直有意接近自己,他满以为她会借此机会提出更无理的要求,或是报复婆家之类。 阮玉仪摇了两下头,轻声道,“如此足矣。” 她瞥了眼他的脸色,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胆子再大些,于是试探道,“要不……您让人在院落里再栽上些花草?” 最好是桂花、栀子之类,到季节了还能用作食材。若是叫她自己去采买,能不能买到品质好的另说,再怎么也是一笔开销。 她将后边半句咽回了肚子,是因着她怕世子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心烦起来连前话也收了回去。 这倒是简单。 姜怀央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眸眼清亮,微含水光,着实不像是卖乖的模样,于是应了下来,“可以。大小合适的宅院倒是有一处,不过尚未修缮完全,还需一段时间。” 闻言,她不由得弯起唇角,笑得更是真切了些。她软声谢过,似乎连胳臂上的伤处也淡忘了些。 正欢喜间,却听姜怀央道,“时候不早,不若让你的婢子来将你接回去罢。” 她一怔,“殿下,我可以留在此处吗?衣裳明儿再唤木香送来不迟。” 闻言,他心中一动。因着她在自己身边,他多梦的症状似是会有所缓解,故而他这话便说得留有余地。他将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本就生得光洁白皙,那道白绢层层缠绕,更是惹人遐思。 第53章 他倏地眸色一沉,“随你。” 夜渐深,阮玉仪剪了烛芯,一时间厢房内暗下来不少,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瞧见姜怀央所在。 其他的厢房都没理好床铺,这个时辰也不便唤寺中的师父跑一趟,况且她又为他受了伤,桩桩件件累在一起,他总没理由连个睡觉的位子也不给她。 她压下怯意,和衣上了榻,不安地唤了句,“殿下——” 姜怀央并没有应声,但隐在黑暗里的一双眸子,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他知道她正缓慢地想自己这边挪动,也不出言制止。 不想她膝上压到了一大团绵软的被褥,人晃了下,不受控制地往眼前人身上倒去。 姜怀央伸手接住她,可还是不慎碰到了她的伤处,惹来她一声轻呼。他看不太清她的面容,恍惚间,有种仍在梦中的错觉。 “很疼?”阮玉仪几乎是整个儿伏在他怀里的姿势,他很自然地垂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本想摇头,一思忖,却转了话头,“小女幼时伤着了,母亲都会在我的伤处吹气,这般我便不觉着疼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离他有多近,这会儿又往前了些。 她柔软的唇瓣直接蹭过了他的颊边,姜怀央只觉得浑身一僵,不及多思考,便本能地将人翻身压住。 他的阴影将她整个儿笼住,双臂像是将她困囿于笼间。 阮玉仪这才知道怕起来,不自觉瑟缩了下,口中偏生还要道,“殿下可要替小女试试?可灵了。” 他唇中溢出一声低笑,“可是这样的力道?”他避着她的伤处,转而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灌入她的耳中,轻轻一口气便抚弄得她的耳尖异常绯红,一阵酥软自耳际蔓延全身。 这会接着清凌凌的月光,姜怀央注意到她的耳垂,忽地问道,“许久未见你带那耳坠了。怎么,不合心意?” 第42章 陪伴 阮玉仪推着他的肩往后退了退。 她早知道躲不过这么一问,只是耳坠已损,她也不可能直愣愣地向长公主寻说法去,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争得过这些皇亲贵胄什么,自是能躲便躲了。 何况—— 她半抬着眼,看向他的衣襟,何况他都得唤昭容一声皇姑,敬上三分,怕是也做不了主。 “耳上伤口久不愈,因而要戴着着茶叶梗,方才好得快。那副坠子,正好生收在府中,殿下若是欢喜我带着,那么我过几日再带上便是。” 姜怀央盯她半晌,直把她盯得双颊绯红,才开口道,“你确定所言不虚?那对耳坠子,可是能买下一个你。” 她恐怕不知道,她每次在讲违心之言时,都会眼神飘忽,是以他一眼便看出来了。不过坠子倒是小事,若是真要,大不了叫匠人多打一副。 他向来端着一张冷面皮,若知道东西坏了,还不知会怎般。她心里一怵,面上却笑意盈盈,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如果过几日殿下见不着它,小女拿自己抵上便是。” 因着准备就寝,阮玉仪这会儿散着乌黑的长发,未施粉黛。她的发落了几绺在他的手背上,一动,便勾得他手背微痒。 姜怀央不自觉微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他自榻上支起身子,下了榻,背对着她说,“今夜你便睡在此处。” “殿下,”她也直起身子,疑道,“那您呢?” 他的背影顿了顿,“我去隔壁厢房。”言罢,迈过门槛,转角便不见了身影,最后略过的是一角衣摆。 她敛下眸,有些挫败,她都如此放下身段往上凑了,怎么就不见他丝毫动容。难道她真的如此入不了他的眼,以至宁愿待在没铺好被衾的厢房里。 而屋外,几步之遥的地方,姜怀央靠在墙上,狠狠揉了揉眉心,吁出一口气,方才走入厢房。 本是想着或许她能缓解自己的症状,才允她留下来,尽管他不太习惯身边多躺了一人,也权当是治疗了。可若依着她那些小动作,他今夜依旧是睡不安生的。 之后良久,阮玉仪都是侧躺着,望着门缝落进来的月光出神,闭眼复睁眼,却毫无睡意。终于,在纠结后,她还是掀了被褥,走出这间厢房。 一转头,却瞧见温雉正守在隔壁门口。 他也见着了她,反应了一秒,旋即一笑,用气音道,“阮姑娘。” 她微微颔首,也轻声回,“温公子怎的在这里?还以为你押送那刺客去了呢。”原是因着他在此处,世子知道隔壁厢房能腾出来。 “哎呦,小的可受不得姑娘一声公子,姑娘直呼我‘温雉’即可,”他压低声音说话时,调子比寻常低上不少,“这不是有那么些侍卫在,哪里用得着我去呐。姑娘您的伤还好吧?” 她身上披着世子的衣裳,面色还不算是太苍白,瞧着像是伤处已处理妥当的模样。 阮玉仪抿唇,随意露出一笑,“多亏殿下处理得当。对了,殿下他可是已睡下了?”她往半开的窗柩里望了望,可惜入眼只有一片漆黑。 温雉回道,“是。主子他近日头疼犯得愈发严重了,许是今儿损耗的精力大,因此大抵是睡去了的。” 她的目光在紧闭的门与他指尖逡巡了两个来回,唇嗫嚅了下,却不知怎么张口,脖颈处却是先爬上红晕。 温雉自是看出来了,让开了身子,主动道,“姑娘您进去罢,记着手脚轻些便是。”他将推了门半开。 第54章 她这才微微颔首,算是谢过,提裙进了屋子。 没有烛火,难免有些昏暗,她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走近了床榻。 姜怀央紧紧阖着眼,眉头微蹙,像是被梦魇住了的样子,连白日里清冷的气韵也卸去了十之八九。她心下微微惊异,不知道原来他还能露出这般神态。 她不由得想要伸手,为他捋平眉心。指尖快碰到他的脸,却又担心弄醒他。 于是绕去他的身后,解下外衣,上了床榻,轻轻从背后抱住他,搭在他腹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无声地安抚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抵不住困意,也睡去了。 她看不见他的脸,因而并不知道,在她环上他的那一刻,他紧蹙的眉便松了下来。 翌日,姜怀央悠悠转醒,舒展了下身子,触碰到一片绵软。侧首一看,才发觉阮玉仪正占了另一半榻,睡得酣甜。鬓发散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而隐隐露出来的那一小边,也是容色惊人。 难怪昨儿睡得还算安稳。 他怔了下,没想到昨日将她留在隔壁之后,她还会过来。也是,他轻哂,这小娘子执意留下来的目的可不只是觉着不方便走。 姜怀央没做声,由温雉侍候着穿了衣袍。正系玉带时,却听身后的人半梦半醒地哼了声,眼睛尚未睁全,就软声唤他,“殿下?怎的起这般早。” 她勉强瞥了一眼窗柩,窗纸是暗的,外面天尚未大亮。只是见世子都起了,她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于是揉着睡眼,坐起了身子。 姜怀央的清冷的声线从她头顶传来,是对着温雉说的,“你去知会她那婢子一声。” 温雉应了声,犹疑着瞧了他好几眼,一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模样。 他眉间一蹙,随温雉出了厢房。 待木香过来,他已是走了一刻钟了。阮玉仪捏着衣袖的破损,非要从她手中拿过衣裙,自行更换。上次被迫穿了耳孔之事,木香便那般担心,若是瞧见了她这伤,还不知要如何絮叨。 木香见她一边手紧抓另一侧衣袖,眸中泛起疑色,“小姐,您手——” 她侧了侧身子,含糊道,“这身衣裳怕也要不得了。到时候路上便找地方弃了罢,免得带回去多此一举。” 可她越是掩饰,木香便愈发瞧出不对劲来。她摁住了阮玉仪的肩,这才看到她手腕上缠着的白绢,许是因为昨夜睡得深了,有不经意压到,这会儿渗出了点血来,染红了一小块类圆的印记。 瞧着着实骇人,尤其是在她周边完好且光洁的肌肤的对比下。 木香倒吸一口凉气,“小姐,你这又是怎么弄的!” 第43章 回府 木香脸色煞白,像是也感受到了这份疼痛般,她咬紧牙关,捧着阮玉仪胳臂的手却是小心翼翼的。 阮玉仪知道自己又惹她担心了,于是尽可能地语气松快道,“你瞧这伤处处理得如何?还是世子亲自给上的药呢。”她默默往后收了收手。 木香抿唇不语,取来衣裙,只兀自替她更衣。这样的伤势不似磕了碰了所能造成的,虽不知道缘由,可伤了就是伤了,郁王世子身边那么多人,竟是护不住一个女子。 她们小姐不是爱惹祸的主儿,她向来乖巧得很,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听了阮夫人的话,一同北上前来拜谒,不曾想过阮夫人是怀着将她远嫁的心思的。 这般的小娘子,可世子却舍得叫她伤成这样,究竟是护不了,还是不愿意护,谁又说得清呢。 怕只怕往后小姐跟了这位世子,他也不乐意出手帮小姐一把。 阮玉仪同木香回了院子里的时候,天方蒙蒙亮,并没有谁醒着。因此她们很顺利地便回了厢房,装作方醒的模样。 阮玉仪衣袖宽大,却是瞧不出手臂上的伤处的,可行动间难免不便,得亏是左侧,不然怕是提笔抄经文时,都会牵出痛感。 木香端来了清水,为她梳洗。替她换药的时候,揭开白绢,发现里边的血其实已是止住了的,凝固的血液沾在伤处,伤口平整,无疑是利刃所伤。 好好的寺院厢房怎会有利刃? 木香捏着染血白绢的手一顿,心下知道这事不是她能过问的了。 距离寺庙中统一备好早膳,尚还有一个多时辰,在程府却是无需吃得这般晚的。她担心小姐受不住饿,便去煮了碗山药粥来,余下来的,则托旁的下人给其他厢房送去了。 “小姐,”木香死死端着碗,并不让她拿去,“不如让奴婢喂您用粥罢,可别牵扯到伤处了。” 阮玉仪一听,也忍不住笑起来,道,“好了,莫要紧张。你仔细认认我伤的是那边手?”哪里就这般严重,她也并非两只手都伤着了。 木香犹疑了下,这才不情不愿地将碗推给她。 阮玉仪舀了一勺,这山药与粥一道住的软烂,入口咸香,原本起得这般早是没什么食欲的,眼下也经不住多用了几口。 正吃着,外边婢子来报,说是夫人主张待长公主醒后便打道回府了。细细一探听,原是程老爷处理完公事回来了,程朱氏这才再待不住。 只是昭容却是没醒这么早的,一直到日头高挂,映得白墙黛瓦一片明亮,才见她穿戴整齐走出来。 晨起的那碗山药粥甚是和她的胃口,因此便随口问了一句,“今早那山药粥是何处端来的?” 第55章 木香本不想应声,感到有人碰了下她的手,她会了意,只得上前一步,应道,“回殿下,是奴婢做的。” 纵然与昭容不太对付,可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好让她的话落在地上。况且,若是她真的有心知道,哪里又是瞒得住的。 不过一碗粥,若是昭容真的喜欢,大不了让木香将做法教与她的婢子便是。 昭容眸中微有诧异之色,上下打量她一眼,难得出言赞赏。 见状,程行秋也附和道,“确是个手艺好的,府中的人怕是也做不出这般滋味。” 木香欠身谢过,声音不咸不淡。 之后程朱氏随口问起昭容身子的情况,两人自是一人一句闲谈起来。阮玉仪则不时抿一口茶水,出神地注视这杯盏,不知在思忖着些什么。 待她半盏茶水下肚,便有小厮来报,说是马车备好了,请几位移步。 下山倒是比上来时简单,行至山脚,也就能直接歇在马车上了。原本一行人还是打算按来时那么坐着,昭容忽地提出要与程行秋一道。程朱氏自是乐得看他们多相处,也就应了。 阮玉仪这边虽有程睿吵吵闹闹,因着程朱氏要管着他约着他,没闲工夫敲打她,倒是叫她捡了个清静。 一行人回到程府之时,已是临近午时,大门早早守候着的小厮忙上前来,一个个地行了礼,将他们领到正房大厅。 坐于上首处,唇角生得微微下垂,满身严肃气韵的,正是程老爷。他近些日子忙于公事,许久未着家,这会儿程朱氏一见,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她上前道,“老爷,你是哪时候回来的?”她是带着亲近之意的,无奈程老爷一向只敬她如宾,从不多加回应,眼下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在一旁坐了。 程老爷受了小辈的礼,方回道,“昨夜便到了。” 自从几人走进来,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死而复生的长子处。早先便听说长子无事了,眼下真见了人,程老爷神情也不免柔和起来。 他招手示意程行秋走近些,声音微哑,“可算是回来了。为父这几日着实是抽不开身回来看你,秋儿可切莫怪罪于为父。” 印象中的父亲都是板着张脸的,见了他这般神态,程行秋也是心里微酸,深深叩了一首,“是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便让孩儿尽心侍奉左右,偿了离开的这些日子。” 以往被他逼着背书,责打手心的一幕幕都一并在他眼前涌现,那时候真是不知道打断了多少竹条。年幼时,他也曾怨恨过父亲,羡慕弟弟可以不作为。等年长些,才逐渐明白,他的功名,皆是程老爷一手逼出来的。 他抬眼,见父亲委实是苍老不少,黑发中也掺了银白,心下又与前几日程朱氏的作为一比对,他像是那日受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口,不经眼眶一热。 “好了,别跪着了,起来罢。”程老爷伸手去扶他。 程行秋自是不可能光借着他的力起身,见状,忙自己站了起来,拂了拂衣摆上沾染的尘土。 程老爷目光微转,落在着一身淡紫暗花缎裙的阮玉仪身上,而后温声道,“这一年来苦了你了,若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吩咐下去便是。” 这儿媳素来温顺恭谨的,得了秋儿的噩耗后,便一直一身素衣,怠于打扮。如今看起来,似是由于秋儿在身边,心绪明快不少。 如此两人,刚过门便守了寡,他心中一直觉得对不住她,曾暗示过她可以再嫁旁人,他程家绝不阻拦,只是她执意守节。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此事自然可以不必再提。 阮玉仪颔首,轻声谢过。她垂着头,从余光中可以瞧见旁人的身影,厅室中正房几个难得聚在一处,可她只觉得自己与这一家是剥离的,看他们相互问安,看父子相聚,心下却不起半点波澜。 程老爷正要再说什么,却听昭容扬声道: “想来这位便是程老爷了。早从行秋口中听闻,奈何无缘会面。” 第44章 亲自 听昭容一出声,程老爷这才注意到长子身边的陌生面孔,眸中泛起疑色,侧首问道,“这位是——”昭容自是不必对程老爷行礼,这会儿直直立着,显得有几分惹眼。 程朱氏连忙倾身过去,介绍道,“这位是昭容长公主。” 程老爷一怔,程朱氏去了庙中祈福他是知道的,可至于具体是为了何事去的,他便不清楚了。也更是疑惑长公主怎会在他的府邸,且与他们一道回来。 他只当程朱氏又胡乱攀附,从前并非未曾发生过类似的事。那时他正与同僚在书房商议要事,她亲自端了茶水来,不料一句奉承,反是踩到了对方的痛处,气得那人拂袖而去,向上边参了他一本,险些害他失了官职。 自此以后,无论什么公事,他便都在外头办,不愿意在府中待客了。 程老爷心中古怪,脸色微沉,瞥了一边的程朱氏一眼,才上前去,拂衣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昭容往一边避了,笑道,“程老爷不必多礼。” 闻言,他心里咯噔一下。君臣之礼不可废,除非——他瞟向程睿,只是他这次子痴傻,怎么也不像是会被天家女子相中的样子。 只是长子又已成亲—— 他思绪杂乱,却是无心顾及行礼之事了,目光逡巡在长子与长公主之间,心下似有猜测呼之欲出。 第56章 再看一边阮玉仪敛目垂眸的模样,他不禁心下暗叹。他思忖良久,沉声道,“行秋,我与你母亲有事相商,你们暂且先回各自院儿里去罢。” 说着,又添一句,“好生招待公主。” 程老爷既已这么说,阮玉仪等人自是不便多留,便各自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不晓事的程睿依旧被允许待在原处。 她不愿与程行秋一道走,便刻意落下几步,走出没多远,却听得正厅中隐有瓷器破碎之声。 待回了院子,得了消息,守在门边许久的木灵忙迎上来。她盼了好几日,终是见着小姐回来,便欢喜地扑上来,意欲挽住她的手。 不想却被木香伸手拦下,她沉了语气,低斥“小姐跟前,莫要如此毛毛躁躁的,伤着小姐可如何是好。”话是这么说,可也没打算将小姐受伤的是告知与她,也是为免她不知所涉之事,非得问出个缘由。 阮玉仪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伤处,于是也不多说什么。见木灵鼓着腮帮子,便上前安慰地戳了下,微微笑起来。 她一笑,眉眼弯弯,容色如玉,面皮上的每一笔皆似是大家勾勒而成,每一道弧度都尽是温柔。 原本打算回木香一嘴的木灵,被动了一下,也噗嗤一笑,再憋不住气,“小姐,寺院那边可有何有趣的?近日似乎有灯会呢。”她转而跟在阮玉仪一边问东问西。 她一边向里走,一边缓声道与木灵听,“正是灯会,游人多得很,可热闹着呢——”这么一描述,叫木灵听得极羡慕,阮玉仪抵不过她一双眨巴眨巴的眸眼,便应了下她来年灯会也带上她。 厢房内因着一直有专人洒扫,还是窗明几净的,她闲坐于几案边,随口答着木灵的话,说到制花灯时,木灵好奇道,“真想瞧瞧小姐的兔子灯究竟有多圆润,叫木香姐姐笑到现在。” “你可没缘分瞧见,”木香端上来一碟枣泥酥,打趣道,“那灯叫世子拿去了。” 一听这话,木灵也就把花灯的事抛在脑后,转而问道,“小姐与世子相处得如何?” 阮玉仪心中不由得忆起夜里与他共枕的情景,屋子虽昏暗,却有月光相照,耳边尽是那人清浅的呼吸声,搅得她心绪杂乱。 她下意识抚上了耳垂,忽地想起答应世子的话,于是吩咐道,“木香,你取来那对东珠坠子,差个人送去玲珑阁,问问是否还能修回去。” 若是他们也弄不好,她也只能想想如何与世子交代了。 木香应声去了。 阮玉仪拈了一块枣泥酥,又将余下地往木灵处推了推,“你不是总馋木香的手艺么?” 木灵眼睛一亮。从前木香姐姐替小姐护食,总不允许她们多碰,偶尔摆好了盘,有放不下的才顺手叫分了。木香姐姐一手江南风味的手艺,哪里是只她馋,分明尝过的都馋着呢。 她也不客气,便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恨不能塞得满口才好。阮玉仪在一边瞧着她着急的模样发笑,赶紧叫她慢些吃。 今儿刚从圣河寺回来,却是不需要紧着去见世子的,于是阮玉仪便得了空,未时左右,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她半张脸陷在被褥中,衬得她的脸愈发白净小巧。 木灵瞧了会,替她放下红罗帐,又掖了掖她的被角。其实饶是她这样近身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也觉得小姐比一年前初见她时消瘦了些,也没了来时活泼的生气。 木灵搬了椅子在床头坐着,守着她安睡。 “小姐歇下了?”木香进来时发现屋子里分外安静。木灵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木香便会了意,轻手轻脚出去,那么此事,等小姐醒来再知会与她不迟。 因着无人来唤她,这一觉,阮玉仪直睡到快要晚膳时,方才悠悠转醒。 木灵听见了动静,去外室倒了小半杯茶,递到小姐唇边。她与木香都知道,小姐醒来时会口干,许是会想喝水,因此一边向来不会短了茶水。 “小姐,”木香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里头装的是那对损坏的耳坠,“那掌柜的说,这耳坠修复起来繁琐,既然小姐要求,明儿他便会在玲珑阁候着,说是要小姐亲自去才是。” 阮玉仪不疑有他,便应下了,“既然要出府,那边顺便去趟布行,到时候做几身衣裳来。” 木香一想,别说之前损坏的两身,这天一日比一日寒了,确实是该为小姐添些衣裳了,“那么还是叫布行的人定做吗?”若是入冬,要添置的衣裳便多,院里的银钱怕是不够做个四五套的。 阮玉仪也想到了这层,于是摇了摇头,回道,“放两套在那边做,余下布匹拿回来,我自己再看着做一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45章 要人 翌日,阮玉仪因着昨儿午后睡得足,早早便醒了。木香替她梳洗打扮,去了程朱氏处请安。 道旁的木槿凋得差不多了,只余下零星一两朵,还捱着寒风,趴在枝头。枝条僵硬地往外伸着,像是干墨拉出的线条,枯败得紧。 她过路时,并不停下步子,只侧头匆匆看了一眼,不甚在意。木槿花期长,待来年暮春,便有了下一茬了。 进了程朱氏的院儿后,发现除了昭容外,另外两个姨娘也在。那着一身艳色衣裙,面色红润的便是梅姨娘,她瞧着比程朱氏年轻不少,而实际上,梅姨娘只小了程朱氏四岁关紧。 第57章 分明差不多是同龄人,梅姨娘因着骨相更佳,挂得住皮肉,更显得风韵犹存。加上她温和的性子,不难理解程老爷为何更欢喜这个温柔乡。 阮玉仪一一拜见了,也便落了座。 再微略掀起眼皮,却见上首的程朱氏脸色阴沉,抿着唇一言不发。程朱氏昨儿将程行秋心仪长公主之事说与程老爷后,不想他勃然大怒,抄起杯盏便往她脚边砸去。 他说,行秋已有一妻,如何再娶?你真是糊涂! 她心中暗道,便是他这般不知变通,才常年居于一职,不曾升迁。虽是如此想着,面上却是不显的。 程朱氏细细将其中利弊剖与他听,提及次子的亲事时,他脸上的怒色一凝,再反驳不出旁的话来。她知道,程老爷可怜的是仪姐儿这个儿媳,至于是哪个儿子的妻,却是不甚在意的。 说到底,也只是顾念情分,拉不下脸去安排仪姐儿往后的日子,既如此,由她来唱这个白脸便是。 程朱氏想着,瞥了下首处的梅姨娘一眼,眼带不屑。秋儿的事虽是算说清了,可他到底心里一直念着这个贱胚,这难得着家一趟,夜里又宿去她屋了,真是惯会勾人的。 梅姨娘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也不回避,直直迎了上去,“夫人可是身子不适?瞧着脸色不太好。”这话却是不知是否有意膈应人了。 她们两人向来不对付,这阮玉仪是知道的,可她来得晚,却不知当年只差一点,梅姨娘便是那个正头夫人了。她半路被程朱氏截了胡,岂能不怨。 昭容心大,真以为程朱氏是身子抱恙,还关心了一句,“待会儿请府医瞧上一瞧才好。”她拈起一边的点心,放入口中。 程朱氏一哽,缓了口气,勉强道,“多谢公主担心了。” 正品着点心,昭容忽地眉头一皱,取出帕子,将口中的东西小心吐了,“这儿膳房的手艺真是还得多花功夫,比不得本宫府上的厨子。”这点心似是糖搁多了,入口化开,满嘴的甜腻。 “自是比不得的,”见状,程朱氏也尝了一点,糕点虽是干涩了些,但甜口的吃食向来是这个甜度,谁做不都一样? 可又不能逆着长公主来说,于是她面带厉色,吩咐道,“今儿膳房疏忽,便扣半月月钱,以为惩戒。”一边的婢子垂首应下。 “说起来,”昭容看向阮玉仪的方向,悠然道,“妹妹身边这婢子手艺似乎不错,本宫嘴巴挑,妹妹不若就将人让与本宫。” 她铺垫了半晌,原是要将话题引向这来。阮玉仪如何能同意,“她是我从婺州带过来的,并非府中之人,让与殿下,怕是不妥当。” 严格来说,带来夫家的丫鬟也算作嫁妆中的一样,处置权是在她的手中的,至于尚未有名分的昭容,更是无权处置。 阮玉仪怕木香多心,暗里捏了捏她的手心。 昭容轻笑一声,“不过一个婢子,妹妹护得那般紧做什么。过几日本宫再给你弄来十个八个的都不成问题。” 她明面儿上是觉着木香手艺好才想着要人,其实在她自个儿都不知晓的隐秘处,她是心里憋了口气,非得与阮玉仪争上一争,心里才好受。 她不晓得两人情谊,自是觉得没什么,但阮玉仪却是一直将木香当姊妹来看了的。 一边的梅姨娘也被抢过人,这会儿也共了情,温声开口,“殿下若是欢喜厨艺佳的,不若直接去外头寻一个来,不也更省事些,也免得弯弯绕绕找那许多婢子来抵了。” 昭容睨了她一眼,许是觉着一个姨娘,不够格与自己搭话,她并不接话,转而问木香道,“你自己说。” 她满以为这些下人们都是更看重银钱的,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木香没有不接下这根橄榄枝的道理,因此她的语调夹杂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轻慢。 木香往出迈了一步,站定,先是规规矩矩一礼,才缓声道,“奴婢多谢殿下赏识。” 闻言,昭容弯了下唇角,以为她是接受了,正待出声,却听木香接着道,“只是奴婢不愿。若殿下真的欢喜奴婢的手艺,奴婢做了给您送去便是。”她语气决然,并给出了解决的法子。 有何不愿?跟着她一个天家女子,多少人讨不来的差事,她还有何不满! 昭容一向自视甚高,也受不得旁人的回绝,毕竟她身边大多是奉承她的人。这会儿死死掐着手心,忍着不在程朱氏面前摔东西,她冷笑一声。 “好,你们主仆俩都是一个脾性,早通好了气儿的。” 一边的婢子连忙上前拉住她,给她轻轻拍着背,却被昭容一衣袖挥开。 周遭似乎一下子冷下来,侍立着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没有谁说话,更不愿撞到长公主的火气上。阮玉仪则悄悄捏紧了手边的杯盏,她已是步步避让,却避不过昭容偏生要找茬。 程朱氏本就心情不明快,有些自顾不暇,因而半阖着眼,不愿理会这些明争暗斗。这会儿见长公主发了脾气,这才圆场道,“殿下息怒,这事儿叫仪姐儿再思量些时候,等想清楚了,再将人送来不迟。” 这仪姐儿虽是性情乖顺,可未免太不通人情世故。公主既是开口要人了,都是往后要做妯娌的,哪里有回绝的道理,这不是明摆着下对方的脸面么。 昭容冷哼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 第58章 气氛正僵持间,门口进来一小厮,禀到,“梅夫人,老爷正找您。”他四下观察,见夫人脸色不佳,便简明地说了,自己将头低了又低,简直是快要埋到衣襟里去似的。 原本一个姨娘是没资格被称作夫人的,可老爷的宠爱便是规矩,于是阖府上下便一直这般唤着。 梅姨娘被点名要去,面上平静如水,朝着上首处欠身一礼,便随小厮离开了。 留下程朱氏脸色更是阴沉,可到底是老爷开的口,也不好置喙什么。于是只随口扯闲话几篇,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托辞自己要歇着,便将众人遣散了去。 昭容自是也无意多留,冷眼撇了阮玉仪一眼,拂袖走远了。 第46章 调戏 用了午膳,阮玉仪取来那对耳坠,便与木香一道出了府。 这边的街市要比圣河寺附近冷清上一些,可到底是京城,往来的人也算不得少,加之周围屋舍商铺建得相似,一眼看去,仿佛是白日里的圣河寺山脚。 行至玲珑阁,发觉铺子里并无客人,也不见柳南君的身影。 她四下里看了看,正想询问,那伙计见来人是她,许是上头交代过,他忙换上了笑脸,“姑娘稍等,掌柜的就在里边,待我去知会一声。” 阮玉仪微微颔首,取出木匣子,搁在了几案上,自己则安静地立着等待。 不消多时,柳南君便出来了,还隔着段距离,便扬声道,“姑娘久等。”他步子轻健,若是忽略一下下拄在地上的手杖,却是与常人无异的。 见他委实热情,她也不由得放下了些拘谨,将东西往他跟前递了递,“公子替我瞧瞧,这个是否还能修好。” “是敝店的东西么?”边问,他边打开了匣子,见到里边的东西,他声音忽地顿住,抬眼直视阮玉仪的眸子,“姑娘这东西是哪来的?” 里边躺着四颗东珠,与一些杂乱缠绕着的金线,毕竟是自己铺子里的物什,都是过了眼的,他哪里会不认得。可这对耳坠分明是被陛下取走了,又怎会出现在她的手上。 说到这个,她的耳垂似乎还隐隐作痛,她敛下眸,避开了问话,“公子只说还能不能修好便是。” 眼前人一脸正直爽朗的模样,却是使得她不好意思说是郁王世子赏的了。世人皆知世子风流,她这么一说,岂不是叫他知晓了她的不入眼的行径,将她看轻了去。 柳南君见她不答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修是能修的,姑娘三日后来取便是。”原来陛下那日取走这对坠子,是要送与她的,倒是稀奇。 不过无论她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他也只能收起自己的心思了。 得了想要的答复,阮玉仪心下一松,颔首道,“那便麻烦公子了。”也不知能修复到何种程度,反正能糊弄过世子的眼睛即可。 柳南君将东西收好,恢复了之前的神情,笑道,“姑娘尽管放心便是。” 说起来,玲珑阁还没有做修复的先例,往常的客人都是坏了便买新的一只的。且这耳坠损坏成这般,与其费力修复,不如拿回宫中,叫匠人新做一对来得方便。 随意寒暄两句,阮玉仪便与之告了辞,与木香往布行的方向去。 布行生意兴盛,铺子里往来客人不少。各色花式的布料被悬于四壁,做展示之用,一边是方便客人一眼就能看清花色,一边也装点了铺面,显得满满当当。 挂着的布料虽卖的好,可到底是料子粗糙些,不值什么银钱,才敢这么展示着。若是要挑品质好些的,便要摆在几案上的才好。 阮玉仪在一匹匹码得整齐的布料中随意翻看,纤长的手指在各色料子中游移,落在深色上显得白润如玉,落在清浅的料子上,则衬得关节都泛了粉。 一边的女掌柜见来者容色灼灼,衣着讲究,自然以为是哪家贵女,忙扬起了笑,上前问道,“这位姑娘可有心仪的款式?” 她着实是挑花了眼,一时间也定不下来主意,于是只得微微摇头。 女掌柜见她摇头,只当她是都看不上眼,于是心中一喜,引她到另一侧去,“姑娘您瞧瞧这些。今儿您正是赶巧,寻常我都是不摆出来卖的。” 木香揭起其中一匹的一角,在阮玉仪身上比对了下,“小姐,这匹藕荷色缎子颜色亮堂,再衬你不过。” 阮玉仪抬眼一看,笑道,“确实是极好的。”忽地,她感觉有人贴着她的背后走了过去,将她挤得几乎是一踉跄,这种程度委实不像是不经意。 她笑意一僵,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的人皆是离她有一段距离,各做各的事。 木香顺着她的目光,也不见什么可疑之处,不明所以道,“小姐,怎么了?” 她按下心中的不安,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许是自己多心了,这里客人不知凡几,偶尔碰到总归是有的。 最后挑挑拣拣,择出了两匹料子,交给女掌柜,说明了定做的要求。女掌柜便拿了软尺来,亲自给她量了尺寸,一边动作一边口中夸赞不断。 阮玉仪则漫不经心地应了几声,没太听进耳朵——她总觉得有什么人正在往她这边看。 一切妥当后,木香支了银钱,女掌柜将她们送至布行门口,说是届时会将缝制好的衣裳和余下的料子一并送至府上。 行了一小段路,正拐进巷子不久,却有一粗衣男子绕到她前边,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第59章 周边的房屋排布得紧密,巷子里比街市上昏暗不少,四下的墙角爬着湿乎乎的青苔,有几处墙皮已是半脱落,仿佛被划出了京城繁华的地界。 借着微光,只隐隐能看见对方身形高大,站得歪七扭八的,落在她的身上的目光十分露骨。 阮玉仪心下一跳,知道不妙,想当做没瞧见,回身往出走。可一转身,发现身后也有一人堵着,一双浑浊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小姐——”木香轻唤,拉着她往一边退了退。 他们瞧着像是市井闲子,这些人平日里私结牙行,欺行霸市,委实是没少作恶,是连官府都头疼的存在。 这是她们回府必经之路,向来这两人已是盯上她们有些时候了。既是必经的地方,不说旁的人家,就是程府的人,也少不得在这巷子里来回,他们竟是在这里堵人,着实是胆子大了些。 其中一人向前了几步,逼近阮玉仪,咧嘴笑道,“小娘子这是要去何处,可需要我们哥俩相送?” 阮玉仪手心略浮了冷汗,脑中一片空白,抿唇着不语。在她年纪尚小时,着实是被护得太好了,后来嫁入程家,也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儿里,哪里接触过这帮人。 木香心下也是怵得很,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小姐跟前,正色道,“这是古良坊程府的少夫人,尔等最好莫要放肆!” 那人忽地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一时间巷子里回荡起他的笑声,显得有几分渗人,“你当这么说便唬得了我?真是说笑,远水哪里解得了近火。” 说着他们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第47章 惊惧 阮玉仪像是才回过点神来,抓着木香就想从两人之间的空隙溜掉。许是两人没想到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娘子,还有这个精力跑走,一时间还真被她们跑到了巷口。 可终究是气力不敌男子,阮玉仪被抓着手臂带了回来,刚好被动到了伤处,她的脸上血色退尽。就连被卡着脖颈摁在墙上,后脑狠狠撞了一下,也没有胳臂上疼。 她勉力斜眼向木香的方向瞧去,发现她也被制住了。 耳边充斥着对方的污言秽语,伤处的痛感还在不断扩大,她紧紧地阖上眼,也消弭不了半分。 不远处就是街市,白日的光亮透进来,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偶尔也有零星几个过路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却都当做了视而不见。 阮玉仪心下一寸、一寸地凉下来。 她不知道还能指望谁来救救她。 脖颈上的压迫感让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摁进墙里。她颤着手,拔下了发髻右侧的簪子,施了狠劲往对方脸上刺去。 心里想的是要着张丑恶的嘴脸如镜子一般破碎才好的。 只是对方自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阴笑道,“小娘子还是不要使这么危险的物件,伤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说着,夺过了她的簪子,在她灿若芙蓉的脸庞边比划,语含威胁。 她头一偏,惊惧得落下泪来。 正在这时,巷口走来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着锦袍常服。他步子从容,脚下的影子一寸寸湮没入小巷的阴影里。 “对这位姑娘也敢出手,你们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才是。”他音色虽阴柔,却字字寒凉,似乎能刺入人的骨髓深处。 是温雉。 阮玉仪知道自己得救了,捏紧的手松开,勉强收住了泪,侧头望去。 制住她的这名市井一愣,眸中带上了忌惮之色,“你是何人!连官府都管不了我们,你却来多管什么闲事。” 温雉的嘴角挂着得体的笑意,可这副面皮下藏着的,却是一片冷然,他悠然道,“往后便管得着了。”边说,他边走上前去。 新帝治国,不可能什么事皆亲自过问,在各项事宜上奏时,其间早已隔了不少人,如此难免疏漏。可这下既然叫陛下知道了,便也不会放任不管。 他行至两人跟前,制住木香的那人已是怵得松开了手,不自觉后退几步,与他的同伴并肩站着。温雉没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上去几招便将人打趴下了。 木香拿着帕子可劲蹭被碰到过的脸颊,一面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看着纤细柔弱的男子还有这般功夫,难怪见他一直跟在世子身边了。 温雉理了理衣裳,回头对阮玉仪笑道,“让姑娘受惊了,可有何处伤着?” 她几乎是脱力地倚在墙上,掩着左臂的伤处。许是伤口又撕裂了,一道血线自衣袖下蔓延出,汇到垂落的指尖上。不知是被吓得狠了还是疼得,神色恍惚,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在想着,这搭救美人的戏码该是主子来做才叫合适,注意到她的一样,神色一凛。 “我们主子与附近的玲珑阁掌柜有些交情,姑娘不若先去那处稍作处理。”他安排道。 木香除了被那人的嘴唇碰了下脸,心里泛着恶心外,却是没受什么实质的伤,“我这就带小姐去。”她微微颔首,上前扶过阮玉仪。 温雉思忖了下,道,“那么我去主子那边知会一声,姑娘尽管放心呆着便是。” 这话是安慰她的,知道主子对这姑娘特殊,他却也不能确定,主子会不会为了她从京兆府赶过来。原是让她听一耳朵便罢了,没指着她回应,不想话落,却听见她低低地嗯了声。 第60章 她这会儿委实是虚弱极了,若不是温雉耳力好,这一声几乎都要随风飘散在巷子里似的。 正说话间,却见那两个市井闲子许是见碰到了硬茬,早跑没影了。温雉只淡淡分了一眼,知道他们逃脱不了,也没太放在心上。 虽说是要去禀报姜怀央,可温雉到底是放心不下,还是一路护送着两位姑娘到了玲珑阁,和柳南君交代好,才转身离去。 却说柳南君,见她去而复返后,也有些讶异,尤其是见到与她们一道过来的是温雉时。谁不晓得这位大宦官年纪轻轻却手段阴毒,且颇受今上重视,如今却会对一个小娘子照顾有加。 说真的,他甚至觉得有些惊悚。 不过一想到方才她拿来的耳坠,有忽地觉得这些都合理的起来,也便更觉得自己及早收起对她的心思,是极正确的抉择了。 柳南君将人领到里边的厢房歇下,“姑娘暂且在此处小坐。”说着,便离开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些伤药和白绢,交由木香。 阮玉仪任由木香给自己清洗上药,垂落着纤长的眼睫一声不吭,也不见了惯有的笑靥。只在注意到这盒伤药,与之前世子给的一致时,眼中微有些波澜。 柳南君见她情绪不佳,便想着法子与她搭话,试图将她的注意力从伤处转移。可任凭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开了铺子以来的奇闻轶事,就差把玲珑阁的背后的东家也告知她了,却不见她眸眼动一下。 她像是沉入了某个无人之境,在一片虚妄中兀自挣扎。 京兆府。 姜怀央双手交握,坐于几案后,眸色幽深似一眼深潭。 前边京兆尹弯腰拱手,额角都是汗涔涔的,却也不敢动手擦拭,“陛下再宽限下官几日,京城之大,不乏暗中势力盘根错节,要找一个没见过模样的人,着实是需要些时日的。” 那晚押送刺客的路上,几名侍卫一时不察,为暗器所伤,就在这点间隙,便叫那刺客溜走了。原本来说,有人行刺确实事关重大,可现下新帝根基不稳,三五日就有一个行刺的。 寻常陛下是全权交给他们处理的,可不知怎的,此次竟然亲自过问。 姜怀央嗤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朕不该催逼于你?”他虽是未见怒色,语调悠然散漫,手上还把玩着京兆尹摆在桌上,未来得及收好的官印,可那京兆尹却是听得浑身一抖。 他拉过衣袖,在额角拭了下,捏着袖子的指尖分明在颤着,“下官不敢。三日!三日之内定然将人抓回来。” 姜怀央将官印给他放回了木匣中,“那朕便等着大人的好消息了。” 对这群人的小手段,他一直看在眼里,他知道,若是此次不来给他们施加点压力,往后时间一长,他们便会随便找点理由搪塞,此时自然就会不了了之。 正在京兆尹微微松下一口气时,门突然被推了开,吓得他又是一抖。不知是哪个胆大的,里边正坐着这位呢,就这么进来。 瞥见余光余光下的那双黑靴,他一噎,得,这位也是个惹不起的,难怪能不通报就进来。 “主子,”温雉进来一礼,道,“阮姑娘那边出了事,这会儿正在玲珑阁,您看是否——” 闻言,姜怀央眉心微蹙,既昨儿受了伤,怎地也不知在府中多休养几日,还这般总往外跑。 屋内静默良久,就在温雉也以为主子要回绝之时,却听前边姜怀央沉声道,“出了何事?” 第48章 安心 柳南君见阮玉仪一副恍惚模样,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着实是没了辙。 忽地想起后院里新搬来的几盆晚菊,便试探地问道,“姑娘,我这儿新置办了几盆晚菊,却不知怎么养护为好,不知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阮玉仪平日里确实是喜侍弄花草,木香是知晓的。且她见小姐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也恐她自己将自己闷着乱想,出点什么事,便附和道,“小姐,今日天气晴好,不若我们去院儿里走走罢。” 她其实听进去了他们的话,知道是在忧心自己,也不想他们为难,于是缓了缓心神,勉强弯了下唇角,“那便去罢,麻烦掌柜的了。” 她的眉宇间似是凝着霜雪,笑意也未达眼底,看得木香心头一窒。 行至后院,发现那晚菊哪里只是几盆,分明都够摆出一个小方阵了。要说这晚菊,倒也不算上是名贵的花种,可眼前的却有粉、绿、红、黄多色,一眼瞧去,新奇得很。 院落里空旷,微有凉风,因着日头极好,却不至刺骨。阮玉仪拢着披风,敛眸瞧着那些晚菊,神色宁静,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柳南君还是不断地与她说着话。许是对花草有兴致,许是感受到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暖意,她竟觉着那道笼罩在她周身的阴影正在渐渐散去,在他抛出疑问时,偶尔也能答上一二了。 他一转头,见到她笑得真切了些,心下松了一口气。 若是没将她照顾周全,他在陛下那里可讨不了好。 而待姜怀央到时,见着的便是他们相谈甚欢的场景。 柳南君曾为武将,身形高大,又是眉目疏朗,将一边的阮玉仪衬得更为纤弱。她说话时,总习惯将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一副专注的模样,叫人心生欢喜。也许这会儿柳南君便是这样的心境。 他心下一沉,敛下眸,暗自冷笑了声,笑她,也笑自己。他知道她处境困窘,可她也真是与哪个男子都要搭上一两句话才好的,全然不知矜持为何物。 第61章 况且,她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他却以为她遇上什么事,竟放下手头的事,当即便来了。 如今看来,倒是他打扰他们两人了。 身后的温雉瞧不见里边的情况,正疑惑主子怎么立着不动,却见姜怀央面色阴沉,回身要走。他下意识让了让,问,“主子?” 这么一声,叫院子里的人也听到了。柳南君刚与她谈及几日浇一次水的问题,注意到动静,旋即止住了话头,探身道,“公子莫要走错了,阮姑娘在这儿呢。” 若说起来,他对花草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连这些花也是不知谁送给姜怀央,姜怀央顺手就扔给他去处置了。这几日几乎是一两天便是一盆,这可不久积攒了这许多了么。 眼下柳南君见他一来,也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自是没心思再聊下去。 阮玉仪缓缓抬起眼帘,往一边走了几步,立在姜怀央的不远处。 她轻声唤,“殿下——”这一声柔软绵长,微微颤着,仿佛在她的喉间酝酿了许久,才得以念出这两个字。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多委屈,似是终于等到那个能供她依靠的人来了,只要他来,她就可以不再担惊受怕。 姜怀央被这一声搅得心迷意乱,回首对上她的眸子,清润的,水灵灵的,甚至使他觉得,若要凑近了看,可以在那里边装满自己的倒影。 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 柳南君几个见状,则退出了院子。他们一走,这里便只剩下阮玉仪和姜怀央两个。 此时,阮玉仪内心积攒的情绪才得以似山洪般地,一股脑倾泻出来。 她委实感到惊惧极了,可为了旁人不担心,她要努力地笑,平日里也是这样,明明别人对她满怀着恶意,她还要胆战心惊地保持着面上的和气。她感到有些累。 脑中紧绷的弦似乎在顷刻间绷断,她顾不得眼前人是世子还是旁的什么人,直往他怀中扑去,双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裳。 姜怀央被撞得一愣,双手在空中顿了半晌,最终还是拥住了她。小娘子的身子软和极了,毛茸茸的发顶刚好在他的下巴处,他便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头顶。 他沉声道,“温雉说你出事了。” 他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狠狠一颤,接着一双柔夷推开他,然后见她仰头,唇嗫嚅了下,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心下一软,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好了,我会叫温雉处理好的。” 似乎是因着得了这句话,阮玉仪的情绪渐渐平复,理智回归,也一下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面色微红。 姜怀央上下打量她一眼,不太确定她是否还有旁的什么不适,“还能走吗?” 她别开眼,轻声道,“还有一事——” 他正待问,却见眼前的人踮起脚,乘他不备,在他唇上清浅地印了一下,旋即离开。注意到她双耳红晕更甚,他有些被气笑了。 前一秒还是即将哭出来的模样,现下却不忘惦记着这些,只能说她确实是执着得很了。 她露出点笑意来,像是一只小把戏得逞的猫儿。 “多谢殿下愿意过来。”她如此道。 而后姜怀央将她在马车上安置妥当,放好了帘帐。阮玉仪本想说这么一点路,她可以自己回去,转念一想,世子愿意相送倒也是好事,于是也便不再说什么。 马车外,姜怀央低声询问温雉事情缘由。 温雉神情严肃,垂首道,“主子您方才吩咐我去玲珑阁办事时,我经过一个巷口,就见有两个市井闲子——”他将事情原委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他的描述,姜怀央的神色冷下来,嗤道,“哦?我却是不知京中治安竟已如此。看来京兆府上下该是整顿整顿了。” “主子所言极是。”温雉暗叹,看来京兆尹大人近来要不好过了。革职倒是不至于,但敲打却是少不了的。 先帝确实是不太在意布衣阶层这些不伤不死的“小事”,但京兆尹此次可摸错了新帝的性子。 因着他自小被无视着长大,日子过得与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被卷入亲人间的尔虞我诈,互相残杀,他的治理更下移,一经登基,便在思忖民生之事,无奈没有切入点。 一帘之隔,阮玉仪端坐在车舆内,将他们的对话都听了个灵清。 原是由于他的吩咐,温雉才会经过这条巷子的。她想。 第49章 送婢 打那次玲珑阁见了姜怀央后,她便一连三日没再见着他了。 她依旧每日用完午膳后前去寺庙,日落便归。她也并不干坐着,有时抄点经文,等布行将多余的料子送来了,她便着手缝制衣裳。 手上的料子除去够用来做一件短袄和一件裙衫外,余下的她便打算用来绣个香囊,里头放上些晒干的金桂,掺些她的木槿香囊中的一小撮药粉,寄以平安顺遂的愿景,想着待下次,连同手上誊好的这些经文一并交予他。 一边挂满红绳的那株榕树还绿着,阮玉仪忽地觉得有些累,便放下手中针线,往墙外望去。 其实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难免思绪飘远。第一日的时候还好,等着便也等着了,只是愈到后边,她的心里也愈发没有底。 她甚至开始疑心世子是否还会回来,以至于屡次问寺中沙弥他的行程,得到的确说的是小住一月的回答,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第62章 待到晚间,许是因为白日里刺绣写字太过耗神,她早早得便困倦了。于是木灵来替她剪了烛芯,厢房内倏忽暗下来。 她望着木灵的影子,随口问道,“木香在何处?”平日里都是木香来侍候她歇下,一时间换成了木灵,她倒有些不习惯。 木灵回身道,“木香姐姐叫奴婢今晚替她轮值,她似是有事,半个时辰前出了院子。” 一听这话,阮玉仪也没太多想,沾了枕头,困意便袭上来,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缓声道,“我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 黑暗中,隐约能瞧见木灵的身形,她欠了欠身,“是,奴婢就在外室,您有什么事便吩咐一声。” 随着木灵离去,屋内寂静下来,透过红罗帐,能瞧见外边桌椅屏风的影子。她将被角往上拽了拽,挡住自己小半张脸,鼻息间尽是被褥上熏香的气息。 比世子身上的香味要馥郁一些,她不禁想。 不过,一般香丸熏衣多为女子所用,像世子这般的,倒也少见。她胡乱想着,不知何时,便沉沉入了睡。 翌日,直睡到天光大亮,她才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放下水盆的动静。她掀开了一角帘帐,发现早过了往常木香来叫她的时辰。 她扬了声音,唤道,“木香。” 一名着嫩黄裙裳的婢子走了过来,冲她展颜一笑,“小姐,您醒了。” 原是木灵。她下了榻,伸开手由着木灵侍候她更衣,边随口问道,“今日怎地是这个点来唤我?” 木灵抖了抖外衫,展开,边答道,“小姐恕罪,木香姐姐走得匆忙,未曾与奴婢交代该是几时将您叫醒了,奴婢也不甚摸得准,只知差不多是这个时段,因此许是迟了些。” 她将手穿过衣袖,微蹙起了眉,“她可是还没回来?”打小她们便是形影不离,倒是鲜见木香会离开如此之久,也未曾知会她一声。她仔细回想,自己的确不曾吩咐她去办什么事。 “是,”木灵抿了下唇,才道,“小姐莫要担心,许是被其他院儿里头的主子支使去了,待事情办完了,也便回来了。” 闻言,她只当是自己乱想,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待梳洗完毕,在膳房做事的婢子便送来了早膳。北国多面食,此番送来的也是挂面与馍之类,另有一小碟雪菜。 她的嘴倒是不算是挑的,况且在京一年多,早吃惯了这些,只是有时不免想起幼时常吃的米粥来。这会儿她瞧了一眼院里,院中只有一个洒扫的粗使婢子,再无旁人。 才用了小半,她忽地便觉着饱了,接过木灵递上来用于漱口的茶水,含了一小口,一会儿后便用帕子掩着吐掉,然后拿起一边的湿帕子拭手。 正放下帕子,就见外头那婢子进来禀报,“小姐,大公子院儿里的小厮求见。” 阮玉仪抬眼看了一眼门外,因着遮挡,并瞧不见什么,她淡声道,“让他进来罢。” 木灵顺便让她把几案上的碗碟收了去,那婢子正往外走时,一小厮垂首进了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他先是行了一礼,然后侧身让开,好叫阮玉仪能仔细瞧见这几名婢子,“见过少夫人。少夫人,这些是大公子见您屋中侍婢零落,便替您新挑选的人,您好生瞧瞧,都是个顶个儿的聪明伶俐。” 这些姑娘俱是双手交叠在腹前,低眉垂首,一副恭敬模样。可一个个的瞧着年纪却是不大的,面容尚且青涩,约莫是牙行新买来的。 阮玉仪扫视了她们一眼,她院子里向来也都是这么些人,并没有因人少而造成不便的时候。且程行秋从未过问她院儿里的人,如今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来。 “我院子里的人都足够尽心,并无要增减的,叫大公子不必操心了。”她微蹙起眉。 那小厮小心地半抬眼皮,“少夫人还是瞧瞧罢,院儿里头侍候的人多,总是没有坏事的。”他也知道他们这位少夫人不事铺张,只是若她不挑个人去,他也不好和大公子交代。 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示般,其中一名婢子忽地便跪下了,而后声泪俱下地哭诉,“还请少夫人留下奴婢! “从前在上家做事的时候,奴婢只是不慎将茶水倾倒了些在客人身上,前主子便大发雷霆,将奴婢赶了出来,奴婢实在是无处可去了,家中还有幼弟老母,奴婢还得接济着他们呐。” 哭诉处境的同时,将家中情况也一并告知了她,这是在表忠心。木灵听得眉心微蹙,只觉着这姑娘是个心思重的。她悄悄瞥了一眼小姐,见阮玉仪果然将目光落在了这婢子身上。 “抬起头来我瞧瞧。”阮玉仪温声道。 木灵心下一急,脱口道,“小姐!”她就是担心小姐太过心软,人家一哭,便将人真留了下来。 那婢子应声,抬起脸来,对上阮玉仪的眸子。她生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算是个颇有姿色的,只是不知这般容貌的女子,怎会甘愿为奴为婢。 阮玉仪打量了她一眼,“你从前叫何名字?” “回少夫人,奴婢……从前名叫玥纱。”她垂下了头,在旁的人无法瞧见之处,眸光微微闪烁。 第50章 质问 阮玉仪沉吟片刻,道,“那你往后便叫青黛可好?”这是要将人留下了。 木灵见小姐果真被说动了,奈何自己又说不动她,只好微微叹口气。大不了往后将她安排得离小姐远些,若真有异样,再送走不迟。 第63章 青黛一愣,连忙拭去涕泪,伏身谢恩。 后头立着的几个婢子既与她是一道来的,那身世也便不会比之好到哪里去。毕竟若不是真的没办法了,谁也不会想着入奴籍,将自己的生死交到旁人手上。 见青黛被留下了,眼前这位主子又瞧着委实像个好说话的,几人便也动了求情的心思,犹疑间,却听阮玉仪开口,“这样应是可以了吧?你也好回去与大公子交代。” 小厮笑眯眯地拱手道,“多谢少夫人体谅。”言罢,就要带着余下的人离开,也自是没再给想留下的人开口的机会。往出走时,还有一两个胆子大些的,频频回头瞧。 阮玉仪摆弄着手边的杯盏。其实她倒也并非纯粹是可怜她,才将人留下来。世间各人所过的日子虽不同,但却没有谁是容易的。 她依附着程府生活,便要如履薄冰地在程朱氏面前装出乖顺的模样;青黛也是,她若想在主子面前讨得好处,也要做小伏低。难得的是,青黛知道将自己的痛处摆出来,争取她一时怜悯。 而阮玉仪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她摆在世子面前的,不是痛处,而是容色罢了。 忽地,她手上一顿,叫住了那小厮,“且慢。” 那小厮听见声音,连忙回过身来,“少夫人,还有何吩咐?” 她云髻峨峨,眉似远黛,端坐于几案边。正是背光处,清浅的阳光将她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边,面上虽无明显的愠色,却也叫那小厮瞧得心头一悸。 “你实话说,”阮玉仪定定地注视着他,沉声道,“大公子究竟为何会突然送来这些个婢子?”一个两个许是府中一并添置,分到她院儿里来的,可如此数量,却更像是某种补偿—— 小厮不由得抬眼,眸中带着疑色,“少夫人您不是将一个侍婢赠与长公主了么?这是些是来替她的。” 阮玉仪心下一跳,脑中隐隐有个念头,她问道,“你说的那侍婢,可是名为木香?” 他回想了下,不确定道,“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他只是上边吩咐下来了,便埋头办事,并不知晓那么多。 她再坐不住,蓦地立了起来,唇瓣嗫嚅了下,终是摆了摆手,让小厮退下了。 木灵也是心下一惊,难怪这许久不见木香姐姐的身影。她犹疑了下,道,“小姐,木香姐姐应不会自愿跟了长公主,我们要不去寻寻她,问个清楚吧。” 阮玉仪微微颔首。其实就算木灵不说,她也定是会去的。之前木香还决然地回绝了昭容,怎会毫无缘由的改了主意,何况——她相信她们之间的情谊。 让院子里洒扫的婢子领青黛去了就寝的屋子后,阮玉仪便与木灵去了西厢。 路上碰见三两下人,见是她来,纷纷行礼,她没太顾得上,只目视前方,想着走快些,再快些,恨不能下一瞬就到了才好。 至昭容厢房门口,她随意找了个守门的婢子问道,“长公主可在里边?” 那婢子正有些瞌睡,被她一出声,整个儿颤了一下。见她眉宇凝着冷意,也不敢怠慢,拦又不敢拦着,只好连忙道,“正是。奴婢这就领您进去。” 西厢的规制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只是用上了许多讲究器具与摆件,将此处填充得满满当当,倒不像是程府的一处寻常厢房了。 守门的婢子走在前边,行至内室门口,立了住,朝里边道,“长公主殿下,阮姑娘求见。” 阮玉仪瞥了她的背影一眼,当时昭容过来时,带的公主府的侍婢并不太多,此人应是程府的人。倒是个机灵的,这就改了对她的称呼,免得惹了昭容不快。 阮玉仪也是心中不快,待婢子通报都已是强忍着的结果。这会儿,她见里边没动静,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节,便如此进了去。 “见过长公主殿下。”连行礼也稍显敷衍。 幸而昭容是背对着她的,手中正把玩着灯会上得来的玉鹊,见来人是她,似是不甚惊讶,连眼皮都怠于掀一下,“难得见妹妹来一次。白荷,还不上茶。” 昨儿她以手头有一件与阮玉仪有关的谣言为理由,将木香独自召来了东厢。原是想着若木香真的愿意跟她,自然最好,她也不至于为难木香,只是这小婢子真是性子犟得很。 那她自然只能小施手段。 其实若说她有多想要她,倒也谈不上,只是单纯瞧阮玉仪不快,她心里就舒坦了。 “不必了,”阮玉仪淡声道,“殿下,不知您可有见过木香?” 昭容终于抬眼,神色倨傲,缓缓笑了起来,“木香是哪个?不曾见过。妹妹自己的婢子自己看不好,怎的找到本宫这里来?” 见她情态哪里像是真不知道的模样。阮玉仪心知肚明,若是她硬要,怕是也讨不了什么好。她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手心,面色却是如常,“殿下若是觉得院儿里头缺人,何不将送至我那处的人留下。” 昭容原本还安坐在椅子上,手上一下一下悠然抚摩着玉雕,闻言,却是蹙起了眉,“送什么人?” 她面上一派茫然,也丝毫不知掩饰,阮玉仪一眼便晓得,原来程行秋给她送了四五个婢子,聊做补偿一事,昭容并不知。 她忽地有些发笑,程行秋这般两头哄,也不嫌在中间夹得慌。她笑意冷然,与昭容一立一坐,瞧着她的眼神竟是有些睨着对方的感觉。 第64章 “拢共四五个婢子呢,还以为是殿下给送与我的。既不是您,那又该是谁呢——”阮玉仪敛眉侧目,像是一副真在思忖的模样。 这么一点,昭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的脸色蓦地难看下来。 第51章 结缘 正是天光大亮时,也未至寻常午休的时段,昭容却扶着头,对一边侍立的婢子吩咐道,“白荷,本宫乏了,送一送阮妹妹去。” 若人真的困倦,手脚应是无力的,阮玉仪瞟了一眼,注意到她的手死死扣着桌角,衣袖内藏着的那只程朱氏赠的镯子,因着手腕垂落,也滑了出来。 白荷欠身应了,转脸对阮玉仪道,“阮姑娘,请。” 一只手怎抓得住两人。既是程行秋自己优柔寡断,当断不断,那么所导致的后果,就得他自己受着,至少是如何与长公主解释这一问,也便够他喝一壶了。 她没再看昭容,回身离去。过了个拐角,她却并未打算直接离开,住了步子,“木灵,我们四处找找罢,木香约莫就在西厢。” 木灵小心地瞧了转角后一眼,有些顾忌,“可是长公主——”并非是不担心木香,可此处毕竟是长公主的地方,找人又难免弄出动静,她这般性子,怕是不会允许。 不给她们多使绊子都算她安分了。 阮玉仪遥遥望着前边,不远处那低矮的树,只剩寥寥几根枯枝,分毫不起眼,其实它是一株枣树,为她初入府中时所手植。 只是那段日子,她无心顾及旁的事,许是负责庭院的下人们见她不太管事,也就松懈了养护,如今约莫不会再结果子了。可惜她只尝到过第一茬个小味淡的青枣。 她收回眸光,轻声道,“只要休书一日不下,长公主便一日不是这程府里的正经主子。何况,她此事做得本就不对,我们心里也没理由发虚。这西厢的布局恰好是熟悉的,寻起人来也方便。” 有了这话,木灵算是安下心来,“是。” 于是两人便继续走着,若是一边有厢房的,便由木灵叩门,而后进去找寻。 她们一间间找,一声声唤,眼见只剩前边几个屋子没找,不想迎面碰上程行秋。 他见她会在西厢附近,眼底有些讶异,“泠泠,你怎地会在此处?”他知晓昭容对她有敌意,自是以为两人不会亲近。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行为终是打动了她。 他甚至想到日后他们重修旧好的欢喜来。 于是脸上笑意更浓,添了一句,“对了,那些婢子觉得如何,可还和你的心意?” 阮玉仪本冲着木香而来,并不想太搭理他,这会儿听他竟还好意思提及此事,停下了步子,声音冷静。 “大公子,有些人和事并非靠数目得以相抵的。你若想宠着殿下,我已是不说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动木香。”此事一出,别说是与他破镜重圆,怕是只能在她心里又给他记上一笔。 程行秋心气高,素来视下人如草芥,哪里能明白木香对她的意义。他心下不屑,面上却装作听进去的模样,好声好气道,“好了,你既然不喜欢那些婢子也便罢了。” 他上前一步,却见阮玉仪警惕地瞧他一眼,退了一步,又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轻叹,“泠泠,你却是不若从前晓事理了。她是长公主,便是让着点她也是该的。若是她一怒,也许波及的便是我们整个程家。往小了说,你们往后还要互称姐妹,又何苦为了一个婢子闹得不愉快呢?” 阮玉仪别开头,她最厌恶他一副像对待胡闹的幼童般,讲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原是他一心二用,却偏生要把这帽子扣到她头上来。 他一贯都是这么看待事情的。 像是那次因替他找布料,而错过宵禁也是一样,他不会问她出府是为了何事,在外边是否被人欺负了去,而是一昧地指责她不该乱逛。 在他眼里,她总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程行秋,若是允许,我宁愿从未来过京城。” 这样就再也不用遇见他了。 程行秋眸光一颤,正要再开口,后边却来了一个小厮,对着两人恭敬道,“大公子,少夫人,老爷有请。” 正房偏厅。 程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盏中茶水已是下去大半,瞧着在此处等两人许久了。 两人见了礼后,他并未立即允许他们在下首处坐下,而是招手叫两个上前去。阮玉仪稍微落他一点,立在了程老爷跟前。 阮玉仪有些恍惚,仿佛上次这般几近并肩地立着,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非在一年多前的成亲礼上。 她记忆中,当时宾客们的笑脸都已然模糊,只知那时耳边唢呐震天响,至于怎么个调子,也是记不清了。 一边的侍婢双手呈上来几张薄薄的纸。程行秋远远见了,只觉得心下一跳,他抬眼对上程老爷的眼眸,见他颔首,这才接过那几张纸。 上书: 凡为夫妇之因,十旬修得一世共枕,本因二心归一意,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 程行秋一字一字地念着,虽是白纸黑字,再是清晰不过,却看得他眼睛发疼。 终是看不下去,攥得宣纸发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直直望进程老爷的眼中,“父亲,您这是何意?” 程老爷面色不变,沉声道,“秋儿,为父以为这般做法,你心里应是有数。为父不想多言什么,你只消将这和离书签了,届时在送一份去婺州阮府,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各自嫁娶,再做打算。” 第65章 只是可怜了仪姐儿嫁入程家,还要颠来倒去地折腾。往后待她与睿儿成了,他便寻些其他地方来补偿她。 程行秋静默了会儿,“我已说通了长公主,她答应了可以叫泠泠做我的妾。”她本就是他的妻,叫他如何让与旁人,就算那人与自己有着嫡亲的血缘。 “那你可问过仪姐儿的意见了?”程老爷正言厉色,两手搭在扶手之上,出口之语,大有不容置疑之意。 他急切道,“泠泠自是——” “可备了笔墨?”她淡声道。 一边的婢子连忙递上沾饱了墨的笔,阮玉仪接过,并未犹疑,便欲下笔。正落下一个阮字,手中的笔却被程行秋一把夺过,狠狠掷在了一边,仿佛在扔什么咬人的毒蛇般。 “父亲,关于解除婚约一事,您就不必劝我了,”他说着,拿过几张脆弱的薄纸,一下一下撕作细碎的纸片,似乎还嫌不够,又将一堆碎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阮玉仪敛下眸,心中无波无澜。去找世子的决定果真是对的,看样子程行秋固执起来,连程老爷都是要妥协几分的。 “大公子,文书可再拟,撕了多少张都无济于事。况且事到如今,还要平白纠缠什么。”她轻声道,因着是垂首而说,入耳仿佛自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第52章 耳房 程老爷被这个长子闹得有些头疼,原还想着若是秋儿与仪姐儿能早些合离,他与长公主的亲事也能早些提上日程,如今只能再往后搁一搁了。 一时间,偏厅里的气氛颇有些沉寂,侍立一侧的几个下人无不敛容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了。 程行秋右手一扬,碎纸便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落,好似屋内无端飞雪,天公也叹着错缘一场。 阮玉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 “既如此,”程老爷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便宽限你几日自行思虑,想想你的仕途,想想你那痴傻的弟弟,莫要闹到呈诉的地步才好。”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也并不希望才失而复得的长子,由此记恨上自己,程老爷叫两人落了座,又叫人端上点心茶水来。 他鲜少与小辈们这般坐在一块儿只谈家中闲事,不言其他,因此只大致问了几句,便没了话说。程行秋心中不快,自是不开口的,唯有一边的阮玉仪,问一句答一句地应着。 话过几轮,程行秋忽地起身,大步出了偏厅,程老爷张嘴想喊,他却是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没了程行秋,翁媳两人自是需要避讳着些,也就不便多呆了。 阮玉仪淡施一礼,告了辞。她缓步迈出了门槛,守门的小厮见是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正是日头高挂之时,为避着些阳光,两个挨着檐下走着。木灵紧跟在她的一侧,撇嘴道,“这大公子如此行径,难道想立个平妻不成?大芜向来没有这个先例,他竟是有意做第一人。” 阮玉仪捏了下她手上的软肉,压着声音道,“小声些,此处还是正房,莫叫人听了去。” 就是芜国律法允许,昭容也是容不下她的。何况什么平妻、贵妾,本也就是男子为了掩饰自己宠妾灭妻的行径,生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闻言,木灵一惊,四下看去,见并没有什么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她转而道,“小姐,这里离西厢还有一段距离,您不若先回院儿里歇着,只奴婢去寻木香姐姐便是。”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我与你一道去罢。若是真碰见长公主,也好照应一二。” 于是两人自是一同向西厢去了。正房前的空地宽阔,风尤为大些,抚弄得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凝神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期间夹杂着重物撞击的闷响。 她蹙眉顿住,转脸问木灵,“你可有听见什么异响?”说话间,那动静似乎更猛烈了,一下,一下,像一只困兽,不要命地欲撞开繁复的铁笼。 木灵自是也注意到了,两人循声而去,眼前是一间废弃已久的耳房。边角上的木料,已在一日日的风吹雨打中损坏,因着鲜有人进去,这会儿站在其旁,风一拂过,甚至有着隐隐霉味。 这西侧的耳房却并非是闲置才弃之不用的。她曾听程行秋提起过,细细算来,他其实还算不上家中长子。 程家第一个孩子是由梅姨娘诞下的,当时真是分外讨程老爷欢喜,他一日没见着这个儿子,便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但惜二十多年前,稚子贪玩,在耳房中的几案上爬上爬下,不甚跌落,硬物磕到后脑,再没醒过来。下人们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找到他的尸身。那时正值盛夏,还是有过路的婢子闻到异味,这才发现了他。 按理说耳房的位置不算偏僻,阖府上下一齐寻,却偏生都忽略了此处,若说背后无人作梗,程老爷是绝对不信的,因着此事,他面上不显,心里一直恨程朱氏狠心,便对她更是冷淡了下来。 虽则程老爷颇为痛心,可到底只是个夭折的庶子,惯例上,为讨个吉利,是连族谱都上不得的。那之后,程老爷才转而对程行秋多有关注。 因着这间耳房曾有过这样一段,才一直搁置着,不被使用。 阮玉仪犹疑了下,伸手触碰门扉。不想还不等她用上多少劲儿,门就被推开了,虚挂在上边的锁头应声而落。 第66章 铁锁重重砸向地面,里边的动静也歇了下来。 木灵摁住阮玉仪的小臂,往她身前挡了挡,道,“小姐,让奴婢来罢。” 外头的光落入昏暗的屋内,映照于地面的光影,似折扇般展开。四下里环顾,蓦地发现角落弃置的罗汉床边,跪坐着一个人影,她的簪发散乱,辨不清模样。 “木香姐姐!”木灵一惊,哪里按捺得住她咋呼的性子,口中大声唤着,便小跑了过去。 阮玉仪落后她一步,也是心头发紧,忙上前去。 替她解了腕处,脚踝的粗绳,去了口中塞得两颊都变了形的帕子,木香润了下干裂的唇,这得以才开口,她喑哑着唤,“小姐。” 昭容竟是将人关在了此处,断饮断食。若是她没经过这边,或是关的时候久了,木香连求救的气力都失去了,又有谁会注意到这间废弃的耳房。 单单只是思及木香有可能也会与那程家稚子一般,折在此处,她便觉得周遭都沉闷了几分,几乎叫她喘不上气来。 阮玉仪委实听得心疼,“好了,没事了,我和木灵都在此处呢。我们都晓得发生了何事,你也莫要说话了,省几分力气。” 她抚上木香的额角,动作轻柔,本是带着安抚的意味的,不想沾上一手濡湿,原以为许是薄汗,可待她收回手,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瞧,却发现手心沾了一片深色。 她的指尖捻上那抹深色,忽地鼻尖一涩,上前拥住了木香,收紧了双臂,声音哽咽,“抱歉,长公主分明是冲我来的。如今你却——” 似是有什么梗在了她的喉头,令她再说不下去。 木香听话地没开口,而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寻常她魇着时,哄她一般。 阮玉仪轻吸了下鼻子,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便为你寻个好人家,就无需跟着我一道受这苦了。” 听了这话,木香哪里肯,拼命摇着头。 第53章 烫粥 主仆两人哭作一团,木灵到底是年纪小些,被她们勾得也哭了起来,俯身也拥了上去,“小姐,我也不要嫁人——” 她哭得极动感情,生怕被阮玉仪弃了去似的。 阮玉仪有些无奈,反而被她一搅和,心绪平复了些。她拿自己的脑袋碰了下木灵的额角,温声道,“好了好了,随你便是。” 她其实知道,木灵怕是见到过她嫁人的处境,便以为成亲是件苦差事。倒也不能如此以偏概全,世间两相偕老的也是不少,而她落此境地,不过是识人不清。 眼下饶是木香,也被她逗乐了,唇角微微弯起,身上的不适也消泯几分。 此处毕竟不是呆人的好地方,几人便打算回了院子再言其他。 木香忽地要站起来,一直跪坐着不觉得,这会儿却感知到小腿发麻得紧,加之身上也失了气力,便由木灵扶着,缓步回了东厢。 在几人离去后,一直藏于耳房侧边的程行秋踱了出来,目光遥遥地落在那个窈窕的身影上。他负手而立,手心攥着的,是一枚不知用于何处的钥匙。 东厢房。 木香被安置着歇下,阮玉仪本想请来府医给木香瞧瞧。可遣去请人的婢子却孤身去而复返,说是长公主身子不适,将府医唤去请脉了。 昭容有着身子,又有谁敢怠慢,这么一来,府医自是顾不上东厢这边了。 她总是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的,可昭容今日之举,着实是未曾给她们的关系留下缓和的余地。眼下昭容却又刚好要了府医去,叫她不得不多心。 阮玉仪这会儿委实是希望,他一个能掰成两半使的。 木香上了床榻后,便沉沉昏睡过去了,连阮玉仪过来也不知道。 院中供几个婢子使的是大通铺,这会儿旁的人都各忙各的去了,也便让木香横着睡下,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也叫她睡得舒坦些。 “木灵,去备些吃的来罢。她怕是自昨晚起便未曾用过吃食,可别饿伤了身子。” 寻常百姓家只是一日两餐,可木香跟着阮玉仪,素来是三顿的,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晚膳了,可不肚饥得慌了么。 木灵应下,正待出门,一边的青黛却上前道,“少夫人,不若奴婢去准备罢,木香姑娘肚里空久了,是不好直接吃那些实的下去的。正好奴婢会熬粥。” 阮玉仪转脸,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个青黛,不过细细一想也是,院子里活计的安排一向是木香在管,眼下她人刚找回来,青黛可不就是闲着的么。 见她言辞恳切,又一副心里有底的模样,便道,“那你便去罢。” 青黛应声一礼,而后出了屋子。 阮玉仪则侧坐于榻上,出神地凝视着木香的睡颜。她向来是个沉稳能干的,打阮家没落后,她便再也没见到木香掉眼泪了。 那会儿抄家时,眼见着一件件熟悉的物件被搬离,遣散了府中不少人,饶是阿娘都经不住泪眼朦胧。木香当时年纪不大,却一心放在安慰她上,不曾落泪。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不消多时青黛也该是回来了,木灵上前推了推木香,见人缓缓挣了眼,便让她倚在墙边,团了半床被褥垫在她的身后。 阮玉仪柔声道,“稍微清醒下,待会儿用些粥下去垫垫肚子。” 木香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半晌才眸光清明了些,一摸额角,发现已是有人为她上了药。回过神,她反应过来方才与她说话的是阮玉仪,于是支起身子便要下来。 第67章 “小姐,你怎地在此处?” 她伸手,轻轻将她摁回去,“明儿你也歇着罢,待身子好了再来做事不迟。” 正说着话,余光里呈上来一碗热粥,米粒软烂,不稠不稀,隐隐还能瞧见腾腾热气,里边还掺了些小米,淡黄色缀在里边,光是看着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阮玉仪心下一动,忽地想亲手为木香递一次。青黛并未用承盘,因着她是双手捧着的,阮玉仪也并未多想,伸手便要接过。 不料碗壁滚烫,她的手上传来刺痛,一个拿不稳,碗便摔在了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精粮熬的粥倾倒了满地。 她一惊,蜷着发红的指尖,往后退了退。幸而她的裙摆曳地,挡住了飞溅的粥汤,不然怕是连其他地方也要溅上去的。 见状,身边两个婢子也俱是惊呼,“小姐!”木香微微探出头来,见地上一片狼藉,而身边的阮玉仪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蹙眉道,“木灵,愣着做什么,还不带小姐去换身衣裳。” 木灵连忙应下。 青黛是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一张小脸煞白,口中不断道,“少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一脸怕阮玉仪生吞了她的模样。 她交叠置于地面的双手,却是在小心摩挲着,若这时有人要她摊开手掌一看,定也是被烫得一片通红。 木香盯着她看了须臾,只觉得她眼熟,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原并非小姐院儿里的人,便问,“你可是新来的?” 青黛应声,将被阮玉仪留下的原委略述了一番。 木香听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小姐呀,什么都是极好的,就是太心善了些。且不说院子里头并不缺人手,世间正经受苦难的人不知凡几,收了她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根本无济于事。 何况小姐如今眼前都还摆着困境,应是自顾不暇的时候。 “青黛,”阮玉仪淡声道,“起来罢,跪着了顶什么事,还不赶紧去膳房再端一碗来,然后回来清理了。记得用个承盘,放凉些先。” 青黛神色一松,从地上起身,用了好一会拂净裙摆上的尘土,方才福了福身,又去了膳房。 木灵扯扯阮玉仪的衣袖,道,“小姐,我们先去换身衣裳罢。” 她望了没走太远的青黛一眼,才敛眸,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把这一场小闹剧放在心上,只当是青黛初来乍到,手脚生疏所致。 可她却忘了,青黛说过自己曾在别处侍候过旁的主子,有怎至于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况且,她觉着烫的东西,青黛的手也不是石头制的,上边生了再多茧子,又怎会没有察觉。 之后,阮玉仪由木灵侍候着沐浴更衣,折腾下来已是晚膳时候。 待用完膳,她又去看过一眼木香。见木香精气神好了不少,探了额头也不曾发热,便知道她已是无大碍了。 第54章 帮衬 正是阳光熹微,偌大的皇城覆上一层清浅的亮色,檐上脊兽显出了光影,更是神气活现,恍若真侍立在那上边一般。 殿内,乌泱泱立了满厅的大臣,个个垂首敛目,默然不语,生怕下一个少帝就点了他们的名儿似的。 姜怀央端坐于上首处,着明黄朝服,抿着唇,眉间似凝着冷霜,瞧着心中似是另有所思,也难怪群臣皆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逡巡了一阵,沉声道,“若众爱卿今日无本可奏,那朕便先言了。” 下边渐渐有人与左右相视,并非是他们皆无事可奏,只是见新帝面色不虞,谁也不想先开口,触了这位的霉头。 这会儿见他有事要说,又生怕他发难的人是自己,人人自危,而盼着身边有那位大人上奏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拖上一拖,兴许皇帝被诸事所扰,就忘了原先要说什么了呢。 程老爷立在靠门处,不易被姜怀央注意到,自是胆子大些,悄悄抬眼瞟了他一眼。 这新帝即位以来,虽是年岁不大,却手段狠戾,导致不少年长的大臣提及他都是怵得很。可程老爷这会儿却是不太慌的,仿佛有了长公主这一层关系,便沾亲带故,无需怕的了。 甚至略去他周身如秋风般肃杀的气韵,程老爷头一回意识到,这位新帝其实还未有家中长子年岁大。 如此一想,他又将所要上奏之事在心中略过了一遍,出了班列,拂起前衽跪于御前,“臣有本奏。” 许是隔得较远,程老爷并不知道,姜怀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虽是遥遥注视着他,可姜怀央的心思却不由飘向旁处,殿中寂静,耳边却似有铃音响起。 他记得那小娘子便是程御史家的媳妇儿。 不论心中如何想,他面色却是不变的,在旁人看来依旧是一派清冷。他道,“爱卿请讲。” 程老爷捏紧了手中的笏板,“前几日有人报曰,近四年来,漠阳知府陆陆续续私扣军饷,总计白银数千两,已经查实。只是这银钱却是不知所踪,望陛下遣人追回。” 闻言,姜怀央蓦地冷笑一声,缓声道,“朕欲言之事,也正是此案。如今爱卿提起,却是正好了。” 底下群臣俱是心下一紧,不由得朝程老爷的方位看过去,暗里大呼不妙。原本还想着能拖延便拖延,他可好,直接替陛下说了。 第68章 程老爷也感受到了周边群臣埋怨的目光,只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叫他不由得伏低了些,手心微略濡湿。 “朕问你,”姜怀央坐于高处,睨着下边,沉声道,“此人贪污数年,期间如此之久,你又干什么去了?朕要你是叫你吃白饭的么!竟是消息都传到朕这里来了,方才见你知晓。” 漠阳位于芜国边境,临着胡地,乃边陲重镇。涉事官员不知如何做到的,竟是将上下瞒得如此严实,且在他们的人去搜查前,将银两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当真是有本事。 若不是军中幕僚多了上点心,致信京中,与拨款一比对,怕是再过个百八十年的,也发现不了。 程老爷张了张嘴,辩解的话在口中徘徊,最终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并非没想过此话带来的后果,不顾虑家中妻小。只是唯有如此,才能叫陛下相信,这四年的瞒天过海里,没有他的一份包庇。 姜怀央倒是有些意外他会主动请罪。他其实心中清楚,漠阳远在边陲,饶是程长胤身为御史,也是鞭长莫及的。何况一个知府,能做到如此,难保背后没有旁人。 但姜怀央欲提起此事,其实是怀了私心的。 于是他顺着程老爷的话说下去,“既爱卿已知过错,且罚俸一年,若接下来还有失职之处,自是不再姑息,贬官流放。望爱卿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对于贬官流放来说,一年俸禄不过是不痛不痒惩戒。他知程御史在职时都还算本分,未曾真的想过如何重罚。 他只是要程家出点事,好叫他们将心力自两子婚娶上,移至别处。甚至自知有愧,断了与昭容的往来。 下边程老爷松下一口气,中气也足了些,“臣遵旨。” 侧眼看热闹的几个臣子也纷纷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朝堂上的气氛稍稍松快起来,而后自是有事上奏的出班,无事的缄口倾听,诸事奏毕,各归其职。 程府东厢。 阮玉仪手上绣着衣摆处的红梅纹样,忽地觉着冷了些,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一边的木灵道,“去将窗子掩上罢。” 木灵笑道,“都说叫您莫要穿这件,非不听,如今的天气比不得初秋,不冷才是奇怪呢。” 再看阮玉仪,她着一撒花烟罗衫,搭一袭纯面百褶裙,那玲珑小花绣得精巧,咋一瞧,却像是活过来似的。发上簪一银蝶步摇,行走间微略晃动,也要振翅欲飞一般的。 她又穿了几针,边回道,“从前嫌太花哨,一次没动,便给搁箱底下了。今儿正好琢磨着,穿哪件为好,正巧见着这套,这才觉着新鲜换上。” 在屋子里头还不怎觉得,要出了门,真觉得冻得不行,左右不过再添件披风的事。 这丝线颜色艳丽,却是比圣河寺那榕树上,正红的丝线要暗上几分的。她不禁想。 她绣几朵,便歇上一会儿,待完成得差不多,就已是下午了。因着木香受了昨日的事,阮玉仪想着让她休息着,打算带木灵去寺中。 替阮玉仪补了下口脂,两人正要出门。只是还未等走出几步,就见后边木香追了上来。 她小臂上挎着一件披风,上前展开,为阮玉仪系上,“小姐今儿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若是再受了寒可怎生是好。”说着,她瞥了一眼木灵,这一道眸光中,颇含着些责怪的味道。 木灵见她拿着披肩过来,才恍然想起忘记给小姐多带件衣裳了,这会儿被木香一瞧,心虚得摸了下鼻尖。 阮玉仪安分地任由她系上衣裳,展颜道,“你莫说她,是我执意要穿的。” “小姐您就知道维护这丫头,”木香打好了一个端正漂亮的结,又绕至她身后,给她理好后边的领。 其实要木灵陪小姐去,她还是不甚放心的,木灵素来直率,若是冲撞到世子了,岂不是给小姐添麻烦。如此想着,她道,“小姐,今日不若还是奴婢跟您去罢。” “昨儿不是应了我,要歇一日的么?”阮玉仪侧首,细细打量木香,见她面色红润,倒也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她本就不坚决,抵不住木香絮叨,还是带着她去了。 第55章 指认 圣河寺中,留与姜怀央的那方院子,门扉半掩。 阮玉仪提裙上前,侍卫见是她,虽仍是目视前方,恍若看不到她一般,脚下还是让开一步。 可她并未立刻进去,而是在那半掩的门前住了脚步。在那三指宽的门隙见,隐隐能见着佛堂,里边黑黢黢的,因着被挡住了,也便看不到烛光与香火。 再多,也便更是见不着了。 许是眼前是空荡荡的景色,门隙间也不见人影,她蓦地心下一空。 她疑心世子仍是不在,她害怕自己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而自己这几日的作为也打来一场空。她怕自己再次被孤身留下。 所以并不敢进去。 那侍卫是今日刚轮值的,于是心下奇怪,陛下分明交代过,允许这位姑娘自正门进,她怎的不直接进去? 侍卫瞥了她一眼,见她微倾着身子,青丝雪肤,小心往里瞧的模样,分明没做什么,也是叫人新生怜惜。他看不过眼,于是开口道,“姑娘你进去就是,温大人在里边候了您小半个时辰了。” 阮玉仪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说话,拘束地一笑,微微颔首,推开了门。 第69章 除去佛堂,里边的所有景象也一并向她展现,掩着门的厢房,垂落着万千红丝的榕树,光洁的石桌石椅,她这才觉得双脚落在了真切处。 温雉见是她,迎了上来,微微一礼,“阮姑娘。主子前些日子繁忙,得不了空,还请您担待。往后几日小的还是会陪主子过来的。” 希望这位姑娘不要介意,还是照常过来,多于主子相处才是。毕竟自她出现之后,主子多梦的症状确是减轻了不少。 见主子身子好起来,性情似乎都有所温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是免去了每日心惊胆战的。 “温公子哪里的话。”她道。 他悄悄瞧了她一眼,意料之中地,不见她有愠色,反是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心下一松。 于是接着道,“主子近日一直忙于那名刺客的事,今儿小的过来,也是主子的吩咐。 “说来惭愧,之前押送刺客的时候,叫他跑了,虽见过那刺客的人不少,对方却是蒙着面的,还得麻烦您也去指认一二,看还是否对他的身形有些印象。” 闻言,阮玉仪当即回想了下,当时那个情况,她被吓得不轻,委实是没甚印象了。可既然是世子要求,她还是应了下来。 于是几人一道去了京兆府。 阮玉仪提裙,搭了点木香的手,下了马车,眼前的便是京兆府了。红墙黛瓦,匾题金字,共有两层之高,竟比一边的树木还多上一截,端的是一派威严。 温雉碎步走在她侧前方的位置,领着她叩开了大门,一边守门的小吏见了来人,微微垂首以示敬意。 一路过了回廊,拐进一道石筑窄门,仅容一人通行。 探头一眼,里边委实是昏暗得很,墙角下爬着不少湿润的青苔,墙面上钉着及粗的铁链充作扶手。 此处是暂关死刑犯的地牢,京兆府因着下辖都城,有其特殊性,可免去三司会审,当堂判决死刑。可阮玉仪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进过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被请来指认的。 她犹疑在最外的一阶台阶上。 温雉意识到她没跟上来,于是回头道,“阮姑娘,主子正在里边等着了。另外,里头地面污秽,鲜少清理,还望您小心着些。” 她望了脚下的台阶一眼,微微颔首,而后提裙进去,木香则跟在她后边。 不知拐了几折,台阶才终于见底。眼前,是一方四铺席大的空地,只放了一张方桌,四只长凳。三面便是连着数间牢房。 不远处,一身长玉立的玄衣公子负手而立,墨发如瀑,气韵凛然。 她随温雉上前去,盈盈一礼,张口声音柔软,“殿下。” 却见姜怀央回过身来,低低嗯了声。 他凝眸打量着她,壁上的烛火只几盏,却将她发上的银蝶映出水波般粼粼的光来,她这一声殿下似化作一颗玉珠,他能感受到,自己心里被搅开了圈圈涟漪。 他撇开目光,“你与那刺客也曾近距离接触过,可还记得他有何特征?” “殿下可否让我瞧上一瞧?”她试探着问道。 一边的京兆尹注意到这容色出众的小娘子,也是心下惊异。虽有些奇怪她对新帝的称呼,还是主动道,“姑娘,人在这边。” 见了新帝的神色,他心里其实也隐隐明白,为什么陛下这次亲自抓着本案了。因此,这会儿他简直是将阮玉仪当做解救他的人了,自是也殷勤了些。 阮玉仪下意识看了姜怀央一眼,有些询问他的意思在里边。 他被瞧得心头蓦地一软,脑中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在依赖着他。待他微微颔首后,她才由京兆尹领着去了。 也不知是为了省下些蜡烛还是怎的,牢房边只有寥寥几盏烛灯,比之外边更是昏暗。两边则皆是铁栏,黑黢黢的,只隐约辨得清里边是否住着人。 忽地,阮玉仪觉着脚下闪过一个小影子,她倒吸一口凉气,往侧边躲了躲,刚好撞进一个梆硬的胸膛。 她下意识轻声道歉,却听头顶传来姜怀央的声音,“害怕?”他似乎嗤笑了声。 她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些。这里是牢狱,又是建在地底下,毕竟潮湿,多些鼠蚁再是正常不过的。 她不作声,离了远些,才继续往前行走。行至最里边的那间,京兆尹方才停了下来。一边的小吏紧着点起壁上的灯。 这下视物才算清晰起来。 牢房里边仅仅铺着些稻草,再无他物,地上看起来有些湿润,将地面都浸成了深色。虽是刚抓到半日,里边倚墙而坐的人已是一袭囚衣,也没再蒙着面。 他宽脸挺鼻,抬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眸,死死瞪着几人,满眼尽是不甘。 “就是他了。此事事关重大,姑娘,你好生回忆回忆。”京兆尹语带引导的意味。 若是能从此人身上着手,顺利的话,许是能找出背后操纵的那双手,将整条势力连根拔了也说不定。这可是大功一件。 阮玉仪心知此事要紧,可被那双眸子盯着,只觉得有些发憷,脑中不断闪回那抹寒光,甚至本就被好全的胳臂也似在隐隐作痛。 可偏生旁人越表现出她的指认之重,她越是思绪混乱。 第56章 捂眼 她立在牢前,隔着一扇铁栏,牢内是那个危险的刺客。 她几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70章 姜怀央似是感觉到她的情绪,思忖片刻,一手搭上她的肩。她的肩头有些骨感,分明隔着衣物瞧上去,还算匀称的小娘子,这会儿摸上去竟是有些膈手。 他微微蹙眉,想道,梦中的她可没这般纤弱,反倒是该有都有,秾纤合度的。程家虽然待她不好,应是也不至于少吃少喝的,怎就将人养成了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阮玉仪感受到肩上的重量,不必回头也晓得是谁。她心神安定了些,抽回目光,细细回想起来。 忽地,一个图案掠过她的脑中。 她眸光一亮,回头道,“殿下,我记得他腕上有个三点阵样式的刺青。”在将此话告与他后,她心下一松,像是卸下了什么重任般,觉着终于算是不辜负他们的希冀了。 闻言,姜怀央侧首询问京兆尹,“当时抓到人的时候,可有注意到过?”照理说,若是已换好了衣裳,看守的狱卒应是会注意到他身上的异样,何况的手腕这样的地方。 京兆尹摇了摇头,正色道,“但他腕上却是有一块伤,铜钱大小,似是用利刃削去了一块。”要真有此发现,他们又怎可能隐瞒不报。 姜怀央却是看向里边的刺客,神色沉下来。手上有标记样的刺青,说明此人背后定有一个组织,如今刺青被人剜去,则表示已被雇佣者抛弃—— “来人,进去制住他,尤其注意不要让他的上下齿咬合!”他忽地想到什么,厉声吩咐道。 小吏忙掏出一大把钥匙,慌乱之中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哪个是哪个。 已经来不及了。 那刺客垂首冷笑了一声,几乎是齐根咬上了自己的舌头。 从他们这行的,何来怕死之人,只是家中没点变故,谁又会乐意给人卖命。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以往忧心着家中日薄西山的老母,重病的女儿。 他昨儿还悄悄回了趟家,这是十多年来的唯一一次。可以依着记忆寻回家中时,却听乡人说,他那一大家子早在十多年前就亡于一场大火中了,这会儿怕是连棺中都朽败得只剩点枯骨了。 此时他才明白,那人说的会好生照顾他的亲眷,从来都只是为了让他忠心替他卖命的一个骗局。 他早不剩什么了。故意被他们抓到,捱到如今才对自己下手,不过是为了欣赏他们那被戏耍的神情。 好生有趣。瞧那京兆尹大人,气得面容都扭曲了。 他笑起来。嘴角汩汩流出鲜血,沾染得下巴处一片黏腻,甚是骇人。觉着口中一片血腥,想拿舌头去舔,却已使唤不了这几乎要脱离他口腔的舌头了。 见情势不对,姜怀央不自觉地将手覆在阮玉仪眼上。 他眉头微蹙,如此场面他倒是见惯了的,却只怕这娇气得连只小鼠也能吓到的小娘子,也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去。 因着要掩住她的双目,两人几乎是贴着站,他能感受到手下她的眼睫一动一动的,弄得手心微痒,极为灼热,似是能感受到她面上血液的流淌。 “……殿下?”忽地被捂住眼眸,阮玉仪如坠五里雾中,便轻轻唤了一声。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因着她的眼睛没闭全,这黑得又不甚纯粹,深一块浅一块,还掺这点红。她几乎都能依着这红想象出自己耳尖是什么颜色了。 她抓上他的手,试图将他的手从自己眼上拿开。 许是失了视觉,旁的感官便分外敏感。她注意到今日世子身上没有从前那股幽香,而是一种寻常的皂角香,莫名带着点男子身上的力量感,于是又有些安下心来。 抓着他的手撤了力道,改为轻轻覆着。 然而她不晓得的是,那幽香确实是熏香,一开始原是那场宫变后,用以掩盖身上浓重的血腥的,后来时间久了,也便闻习惯了,随着下人们摆弄去。 今日没用只是因为他昨夜宿在了京兆府。 这会儿狱卒已将门打开,紧着将人送去止血。倒不是因为想着放他一马,而是毕竟话还没套出来,总没有叫说话的人就先没了的道理。 姜怀央这才松开了手,微微捏着,上边似乎还留着那温热细腻的触感。 忽地见了亮光,她却是有些不习惯了,眼前有些恍惚,眨了两眨才缓过神来。 “可有纸笔?”他转脸直接问京兆尹。 这京兆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还是对一旁的小吏吩咐,“还不笔墨伺候。”一边将他们引至外边的桌上。 不消多时,小吏便取来了纸笔,摆在桌上,研好了墨后,退去了边上。 姜怀央看了眼阮玉仪,道,“将你所见的刺青画下来,仔细着别出了差错。” 她应了声,执起笔,在上边点了三个呈三角状的点,便搁下了笔,“殿下,就是如此的纹饰。”当时那一刀刺过来时,那人因着将手往前伸的动作,衣袖往里滑了些许。 虽只是一晃而过,但这刺青结构简单,倒也是不至于看错的。 见了这个纹样,温雉的眼不由得微微睁大,喃喃道,“这不是——”有着这样刺青的刺客并不止有他一个,只是之前的两人也为成功,但他们心狠,见不出手失利,当场便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 导致至今,他们还是对这批人一无所知。 姜怀央自是也认得,眸色倏地沉下来,抿着唇,却并未说话。 第71章 正在京兆尹叫人将这张纸收好的时候,门外进来一小吏,面色难看,他拱手道,“禀大人,那人失血过多,小的们用了草木灰及膏药,俱是无效,如今已是……” 京兆尹摆摆手,叫他退下。而后又看向姜怀央,“您看这——” “什么时候埋个人也要请示我了?”他声音冷得像是三月里的寒潭,直叫京兆尹打了个哆嗦,连忙应下。 这个欲行刺于他的人,似是早将根系扎在京城,底下根株结盘,他不死他们便不罢休一般。只是敌暗他明,除非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否则也只能处于被动了。 姜怀央脸色阴沉。 第57章 接触 出了京兆府,眼见姜怀央要走,并没有要与她多说什么的模样。 阮玉仪上前,捉住他的衣袖,软声道:“殿下,可以麻烦您送我回去吗?”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去。面前的她微微仰头,睁着一双滴溜圆的眸子,在阳光下呈现出琉璃般的色泽,甚至使人见了忍不住想要收藏。 姜怀央喉头一紧。她真是极会撒娇的,拿着嗓音求人的时候,像是一只刚从森林里跑出来的小动物。 不知这是她勾人的小手段,亦或是真的在害怕。他此时无心多想。 如此容色,怎么不叫人生起觊觎之心。他忽地想起那日她受了人欺负,颤着身子扑到自己怀里的可怜样。 他敛下眸子,不发一语,径直离开,由着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一路跟着。 上了马车,两人对坐着,车舆内静默无声。 虽知道姜怀央是个寡言少语的,但阮玉仪却欢喜热闹,因此这会儿也觉着不甚自在,微微转动眼眸,想着说些什么好让对方有话可接。 她思忖半晌,方才开口,“殿下,那刺客腕上的纹样是否有问题?” “他并不是第一个纹有这个刺青的行刺者,”他淡声道,“往后你见了有这个刺青的人,往远了躲就是。” 此事本不便说与她,可他鬼使神差地便提醒了她一句。不过上次遇刺,毕竟两人待在一处,会受了他牵连也说不定。他默默为自己的行径找好了解释。 姜怀央掀起眼皮,看了她的胳臂一眼,“你的伤可好些了?”衣袖宽大,光只是小娘子的胳臂在里边,都是显得空荡荡的,更别说只多了扎了些白绢了。 她一愣,不自觉扶上伤处,其实有世子之前给的药,伤处愈合得奇快,这会儿已是结痂了。“多谢殿下关心,已是好多了。”她回道。 接下来又是一阵静默,见姜怀央不开口,她抿抿唇,也不再想着找话。 马车仍在行进着,能感受到做下隐约的晃动,车顶上的香球也是跟着摇曳。阮玉仪掀开一小角帘帐,望着窗外出神。却不曾注意到,他的眸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忽地,车身剧烈地颠了下,悬挂着的香球猛地摆动,几乎要飞出去似的。 她一时不察,便被颠了个措手不及,整个儿不由往前倾去。为保持平衡,她下意识撑了一把临近的地方,这勉强才稳住身形。 可手下却是锦缎的触感,她凝神一看,却见竟是撑在了世子的腿上。她的两颊染上红晕,本想立刻松手,眼眸微动,反是又往他那边探了些。 姜怀央喜着玄衣,这会儿深色的衣衽上一只指若青葱的手,好似深夜中的一抹雪,被矮屋里透出的烛光映得愈加莹白,惹眼。 她抬眼,直直望进他的眸子,做出一脸歉意,解释道,“殿下,马车有些晃。”可却不见她将手拿开。 许是因着羞怯,她眼尾都洇开了些红,好似带着水雾,端的是一副媚眼如丝之态。 这会儿的她,真是像极了记忆中的情态。不过梦里,她的眼还噙着泪,唇上要更艳些,因承了雨露,娇气得连路都不愿走了,非得要他抱着才好。 她的手还在悄悄往上移,他蓦地轻轻吸气,将腿移开了些,看着她的眸色深沉,一眼望不见底。 还不及阮玉仪反应,前边的帘帐便被掀开,温雉探出头来,“主子,阮姑娘,你们可还安好?方才许是轧到了石子。我以叫车夫行得慢些了。” 见两人的姿态,他喉中的话忽地哽住,也不待他们回答,忙拉回了帘帐。 阮玉仪一惊,也收回了手,端直了身子,仿佛刚才的事并不是她所为。 他并不移开目光,眸中含了些戏谑,伸手理了理前衽。 不消一盏茶的时候,马车便停了下来,阮玉仪谢过世子,下来一瞧,果真是程府的小门。她并未马上进去,而是立在门口,目送那辆黑楠木马车渐远,终是消失在拐角处。 她才道,“我们走罢。” 东厢房。 见阮玉仪今儿这个时辰便回来了,木灵还有些讶异,忙迎了上来,替她脱去外袍,“小姐,你回来得正好,长公主派人送来了荔枝,奴婢正不知如何处理呢。” 木香疑道,“这个时节怎会有荔枝?你莫不是认岔了去。” “我还不至于眼拙至此,”木灵鼓鼓腮,回嘴道,“倒是木香姐姐,上次你那穿了数次都没穿进眼里的针,我可是一下就弄好了。” 木香懒得与她争辩,随口应了声。 进了内室,果真见几案上摆着一碟子荔枝,果皮粗粝呈丹色,全然不见尾部有生涩的青,个个浑圆喜人。 “小姐,这荔枝可要留下?”木香一向谨慎,经上次那一遭后更是如此。 第72章 却不是怕里边下了什么,就恐昭容还记怀着那事,这会儿又琢磨着要给小姐使绊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点心总归是没错的。 阮玉仪拣起一颗,捏在手里端详了下,问道,“殿下是给旁的人也送了,还是就我们院儿里有?” “回小姐,”木灵道,“听说这些是南方进贡来的,生在温室里,长公主处像是有不少,连梅姨娘都分到了些。” 昭容毕竟身份尊贵,如今后宫中又少妃嫔,她分到的多,倒也是合理的。 阮玉仪微微颔首,“那便留下罢。” 谨慎是好的,过于小心,有时也会惹来麻烦。在其他院儿都收了的情况下,唯有她们院儿回绝,便显得极为突兀,昭容不免多想,感到不快。 且说不定长公主也只是想孝敬程家长辈,顺手才给她们送了点来呢。 木香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终是抿唇不语。 这荔枝足有一碟,一颗颗整整齐齐码得极高,阮玉仪一人尽数吃下,不闹肚子怕是也要上火了。 故而她自己留了几粒,余下的叫木香拿去给院儿里几个小姑娘分了,虽然上下都匀过来,一人手上也没有几颗,倒也算是尝个味儿了。 木香代院子里其他人谢过小姐,便端着东西出了厢房门。 第58章 荔枝 木香代院子里其他人谢过小姐,便端着东西出了厢房门。 正迎面碰上外边洒扫的粗使婢子,她抬眼冲木香露出一个笑来,打了声招呼。 木香也回以一笑,淡淡嗯了声,“此处已是很干净了,来拿三颗荔枝,稍微歇会儿。” 见这小丫鬟愣神,她又补充了一句,“是小姐让分的。也算是给你们尝尝鲜了。” 这小丫鬟出身低微,何时吃过这等好东西,这会儿一下子就想到了家中还在念书的幼弟,他怕是连饭都还不管够,可她却在此处承了小姐的恩享福。如此想着,眼泪倏地便下来了。 “阿蕊谢过小姐了,”她泪眼汪汪地挑了三个小些的,而后又犹疑道,“木香姐姐,我、我打算留两个回去叫家弟也尝尝。” 木香觉着好笑,“傻阿蕊,哪里放得到你回去,不早就烂没了。小姐叫你吃,你便快受下罢,别七想八想的。”她是知道阿蕊家的情况的,也是觉着鼻尖一酸。 阿蕊一想,好像也是,闷闷地应了声,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 与她又随口聊了几句,因着木香还有事在身,便先离开了。 这会儿大家应是在各干各的活,都不在就寝的屋内。她便打算先将荔枝放着,眼下这个天气,倒也是不易坏的。 刚踏进屋里,就见又一个着淡青小褂的婢子,拿着手中的金钗,看得出神,甚至全然不晓得有人进来了。 木香微微蹙眉,她已是给青黛安排了活计,现下怎的在此处偷闲。自她叫小姐烫去了手后,木香本就对青黛没甚么好印象,这会儿更是不喜了些。 也不知青黛上一家在哪儿做活,竟是给养出这般怠惰手脚。 她唤了声青黛的名字,见她愣了一瞬方才抬头,像是这个名儿不是在叫她一般。 “木香姑娘,”青黛一惊,忙捏着金钗背过手去,“你怎么来了?你端的这是……荔枝?” 她倒是好眼力。木香暗自冷笑。 她回道,“小姐赏下来的。你只管拿三个去就是。” 青黛似是并不太稀罕此物,上前来取了,漫不经心地谢了恩,并不像阿蕊那般翻来覆去地瞧。 木香打量了她一眼,微微扬首,示意她将身后的物件拿出来,“后边的是何物?” 青黛将手藏了藏,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飘忽着。 “谁说这不是你的东西了?”木香感到奇怪,听她这般说辞,更是非要她拿出来瞧上一瞧不可了。见她执拗得很,明知躲不掉还是不肯松口,木香便往侧边一步,一把将她的手拽了出来。 这是一支雕花金钗,准确点来说只有一股,仿的是蝶戏花丛模样,还算是精巧。只是瞧着这金中泛着些白,不似真金。 木香侍候在阮玉仪身边多年,小姐的钗环她都熟悉,这确是青黛自己的物件。 只是这只余下一绊的金钗却是不由得她不多想。一钗共两股,分而为二,一半自留,一半赠与意中人,待他日重逢再合在一起,为寄情赠别之俗。 也难怪一进来便见她盯着这钗愣神,还藏着了。木香松了手,没再说什么。 见她没说什么,青黛忽地有了底气,觉着她一个婢子,何来权力查看她的私物。于是揉着腕子,便扬声道,“木香姑娘这是何意?” 其实木香所想与真实情况已是大差不差了。只是青黛的心上人,虽收下了另外半股钗子,却没收下她。 如今离开了他的身边,以他们这般悬殊的身份,经此一别,怕是再难相见,这便是青黛唯一的念想了。 木香虽是面上不显,但瞧见她好似心虚的模样,难免多想。 这会儿她也是怀着些愧意,没与青黛计较,反是顿了下,温声道,“你若是什么时候想着离开了,与小姐说一声便是,何必藏着掖着。我们小姐心地好,许是还会为你打算一番。” 闻言,青黛的眸光闪了下,又倏忽暗下去。见过了那人,她早失了与旁人过日子的想法,只惜他身边莺莺燕燕的不知凡几,又哪里轮得到她。 第73章 见青黛默然不语,她又添了一句,“只是要待着便好生做事,莫叫小姐觉着错看了你。” 言罢,木香便转身出了厢房。 青黛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攥紧了手中的钗子。 却说阮玉仪这边,她只尝了两颗荔枝,便接过木灵手中浸湿的帕子,细细地拭净了手。许久不吃,倒是觉着有些腻口了。她抬眼间,便见木香推门进了来。 “小姐。” 阮玉仪应了声,随口询问,“都分下去了?” 木香如实将遇见的事讲与她听。不想她轻轻笑起来,道,“若是你们也与青黛一般有心上人了,我自是也会与你们好生打算。” “小姐莫要打趣奴婢们了,”木香无奈地笑道,“仔细木灵这傻丫头当了真。” 闻言,木灵搁下手中的承盘,嗔了她一眼,“木香姐姐——” 木香笑了下,而后忽地正色道,“不过奴婢刚回来的时候,见她们在谈论梅姨娘的事,便听了一耳朵。” 这个她们,指的自然是院子里的其他婢子,她们都常年待在府中做事,鲜少外出,日子一天天地过,却没有什么实感。 因此好事些也是难免,有时凑在一处谈论几句,只要不闹出大事儿,主子们也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阮玉仪放下茶盏,看向她,意思是叫她继续说下去。 木香也没卖关子,毕竟此时本也没想着瞒着谁,要想知道,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梅姨娘有身子了。” 阮玉仪眸中带上了讶异之色,首先想到的便是程朱氏会作何反应。毕竟自梅氏之前那孩子不幸夭折后,她膝下便只育有一女,方年十又二。 不过,无论如何,程老爷老来得子,又是宠妾所出,自是不胜欢喜,恨不能昭告天下才好。 她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面色淡然。梅姨娘如何,想来今后与她也是无甚关系了,她也是怠于思忖什么。 她道,“吩咐下去,叫她们莫要谈论了。”免得被程朱氏揪到了错处,拿了出气去。 木香欠身应下。 第59章 喂食 自上次那刺客于牢中自尽后,追查的线索也便断了,此事虽是被迫终止,也算是告一段落。 许是因着姜怀央稍稍闲了些下来,阮玉仪这次去圣河寺,竟是难得的没有白跑一趟。 待她梳洗打扮,择好衣裙,又用了午膳,方才悠悠然乘马车过去,而当她开门时,姜怀央已是在外头石桌上翻阅着古籍了。 也不知是忘记了,抑或是故意给她留着门,院子的大门是半掩着的。 阮玉仪放轻了步子进去,满以为他看得专注,定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她还刻意绕远了些,走到他的背后去。 然而姜怀央一个习武之人,对旁人的气息自是极敏感的,因而自她推开门那一下起,便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知道是她,也不加阻止罢了。 院落中偶有微风拂过,吹落干枯的、欲落不落的叶,这黄叶便在半空中旋转着下落,是雀跃的,像是翩然起舞般的。而其中一片正巧落在他的书页之中。 她伸手将那片不晓事的叶子拾去,顺手拿在手中把玩。 姜怀央正垂首,虽是知道她立于自己后边,也没想到她会忽地伸手,将这叶子拾去。那只闯入自己视线中的手臂,饶是以宽大的衣袖掩着,也能瞧出其纤细的形状。 微风送来她身上的气息,那显然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却淡雅自然,像是她所天生具有的。 他被小娘子这胳臂一伸,恍了神,蓦地觉着这书未免索然无味,竟是不理解自己方才是如何看得进去的了。 阮玉仪为他拾去枯叶后,便在他的面前落了座。 她注意到桌上也摆着一碟子荔枝,似是现下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与长公主是出于同族,身上淌着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血液。 她从前不是没吃到过荔枝,相反,因着幼时阮家家大业大,她又欢喜这些浆果,每到季节,家中并没有短了她的。 只是这反季的却是未曾尝到过的,原以为秋里采摘的荔枝难免涩口,不过果然,进贡之物便没有敷衍的。 如此想着,她不禁多看了眼。 “拿去吃便是,等着我喂你不成。”姜怀央头也不抬,淡声道。 原本她并没有想吃的意思,毕竟昨儿已是吃过了的,但经由他这么一说,她真的拿了一粒,细细拨开丹红的壳,里边白嫩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于她来说,反正坐着也是坐,便不禁拿这荔枝来消磨。不知不觉间,石桌上的壳已是有一小堆了。 姜怀央一抬眼,见她剥得专注,圆润的果肉被含在那两片唇瓣间,取开果肉时,发现她只咬了一小口。荔枝的汁液沾在她唇上,竟是分外嫣红,虽蹭掉了口脂,却比之还要糜丽上几分。 阮玉仪注意到他正瞧着自己,也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吃得有些多了,这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思忖片刻,重新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殿下,要吗?”她原本只是客气一下。就算忽略他贵为世子,光凭他这身好样貌,若要用剥了皮的荔枝,那又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剥,哪里会在意她没甚诚意的一粒。 正要将手撤回,不想被他捉住手腕,紧接着他凑上来咬去了半个,还余下另外半个连着黑核在她指尖捏着。 第74章 她的手顿了一下,才知道收回。盯着眼前的半个荔枝,吃也不是再喂也不是。 见世子又看他的书去了,她犹豫半晌,才将余下的半个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用帕子接住吐出的核。 将这甜滋滋的果肉咽下后,她只觉得自己耳尖都有些发热,也不知与荔枝壳相比,哪个更红些。 姜怀央瞥了她一眼,微略诧异,心绪也不免微妙起来。他以为她会接着将余下半个递给他,没想到她却是自己吃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一个女子共吃一个果子,这于他来说,是较之那些事还要更亲密的行径。 许是因为少时的经历,他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得很开,下意识便嫌恶旁人用过的物件,汤匙也好,夹了一箸的菜品也好。 不过与她共食一物云云,在梦中倒是显得稀松平常。因此他只当是被梦影响得太深,方才习惯了与她这般相处。 一边的温雉见她用了这许多荔枝,怕是要上火。他行事一向机灵,这会儿已是去了膳房取煮凉茶了。 不消多时,一盏浅棕的茶水便被摆在阮玉仪面前,她没太犹豫,捧起喝下小半盏。里边应是搁了冰糖,并不算太苦,反而冲淡了口中残留的甜腻感,喉间也消去了干涩之感。 “很喜欢荔枝?”她听见姜怀央如此问道。 她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也是讨巧,“世子这儿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她原是当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在她离开时,都已是走出了院子一步,却见温雉追上来,手中还拎着小半篮的荔枝。 正是那碟中余下的。竹篮精巧,摞在里边倒也不显得少。 “阮姑娘留步,”温雉将竹篮往她这边递了递,解释道,“这荔枝每年都会分一部分给我们主子,不巧主子又不是个嗜甜的。如今见姑娘您爱吃,这不,便吩咐我给您拿来了。” 这倒是真的。今年进贡的果子尤多,原是只在桌上摆着,免得瞧着空落落的不好看。不想主子仍是没动,倒是这位姑娘用得多些。 阮玉仪愣了下,才欠了欠身,接过,“那便多谢殿下了。” 她着实是没有想到,今儿来世子这里,不仅吃了一肚子荔枝下去,甚至还能将没吃完的带回去。只希望此事莫要在世子心里烙下个贪嘴的印象才好。 这会儿她也不太好意思起来,告了辞,回身便离去了。 程府东厢。 都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若雨下过后,地上的落叶粘附在地上,比寻常更难扫些。 趁着天还算晴,木灵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便取来扫帚,唤了个婢子一道清扫小径上了落叶。 为确保夏时有一片荫蔽,小径两边栽的树木尤为繁茂,因而这会儿也是毯子似的,几乎将小径铺了个严实。若是不清理,难保过路时不会摔去。 不过叶子不比其他,是只消扫进一边的土中,便能自行腐烂的,倒也还算轻松。 木灵持着扫帚,将枯叶往里边堆,划拉的过程中,原本不知被谁弃在落叶下的东西,竟是被翻弄了出来。 第60章 隐瞒 木灵愣在原地,只觉得心中像是缺了一块儿,不知哪来的寒风阵阵往里边灌,使得她心里难受得紧。 枯叶底下,埋的是三颗荔枝。 红彤彤的十分喜人,因着连果皮都还是完整的,在这里边也不见半点腐烂。 一边的阿蕊见木灵愣着不动,以为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紧着凑上前来。却见几个丹红的果子。 她并未多想,捡了根树枝,拨弄了下其中一个果子,语带好奇,“这是果皮吗?”可当那埋在下边的半边也被翻弄出来,却是见它通体浑圆。 阿蕊眸光一颤,张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仰首去看木灵的反应。 “木灵姐姐,这……” 果子是小姐念着她们,方才分下来的,若是换做别的院儿里的婢子,怕是还没有这份福气。况且荔枝本就稀奇,别说这还是反季的了,寻常就是叫她们瞧上一眼,也算是饱了眼福的。 阿蕊实在是想不通,究竟会有谁这般糟蹋吃食。只惜她的阿弟都还没尝到过,不知捡起来还能不能吃,反正有壳,应该不算脏吧? 如此想着,她便要伸手去拾,不想被木灵捉住了手。 木灵毕竟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见得比阿蕊多,再怎般单纯,也不可能不明白,此人不是瞧不上小姐,就是对她有所不满。 她无法想象,若叫小姐瞧见了,她该是多寒心。一片真心送出去,却被人扔进泥里。 可小姐曾与她说过,丢在地上的吃食不能捡,穷人不穷志,何况她们如今虽不宽裕,也还不算缺食少衣。 木灵敛起一贯的笑靥,沉声道,“莫要捡了,埋得深些,免得叫小姐瞧见了伤心。” 这是小姐教与她的骨气。 阿蕊虽然心下可惜,但她一向听话,闻言,便用树枝挖了个小坑,将几个丹红的荔枝拨进去,再覆好土和枯叶。 却说待阮玉仪回来后,木灵便将木香叫到了一边,将此事说与她听。木香越听下去,眉头便蹙得越紧。 听罢,她默了会儿,道,“无论如何,先将此人找出来,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木灵点头应下,打算过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 正说着,自外边走来一眼生的侍婢,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两位姑娘,我们梅姨娘想叫少夫人去她那边小坐,烦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第75章 小姐是否有闲暇,却不是她们能说了算的。后院儿的女子素来多在屋内做做女红,打打络子,不似宫中女官,是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的。因而是否有闲暇,全看想不想见那人。 推门进去时,阮玉仪正端坐于几案前,执笔抄写着经书。 这几案就布在窗柩之下,外边清亮的光线透过窗纸,被筛得只余下几分柔和。她的面庞浸没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像是夜里的新雪,白皙且静谧。 这样的小娘子怎么会叫人不心生欢喜。 木香不禁放轻了手脚,上前唤了声,“小姐。” 阮玉仪听见了她推门的动静,手上继续写着,边道,“原以为抄写经书是极为枯燥的事情,这些日子下来,倒也这许多了,想来明儿便可以誊足了。” “是呢,”木香附和道,“我们小姐是极耐得住性子的。”说着,又想起不好让外边梅姨娘的人等得太久。 于是又道,“小姐,梅姨娘想请您去她那边小坐。” 她的执笔手一顿,墨便自笔下洇开。 从前她与梅姨娘甚少有所交集,顶天了也就是迎面碰见的时候打声招呼,依她自己的性子,若是不被对方瞧见,是能躲便躲的,免得两人分明生疏得很,还碍着面子,要找些什么话来聊。 她看了眼那写坏的字一眼,可惜地轻叹了一声,还是忽略了那字,继续写下去,“姨娘难得记起我来,那就去罢。你去回了她便是。” 木香应声退下。 之后阮玉仪稍作整理,便去了梅姨娘处。 梅姨娘的住处不大,院落里却不比她的缺了生机,灌木和花儿都是精心修剪的,小小的院落被花草云云塞得满当,是一眼便能看出这里的主人将日子过得不错的。 刚行至阶前,就听里头传来一阵袅袅琴音,低回婉转,似悲似泣,可见抚琴者心绪并不明快。 当阮玉仪进去时,曲子正至高潮处。她的双手急促地拨弄着,嘈嘈切切的弦音自她指下传出,好似琉璃杯盏破碎,激烈却压抑。 最终以“铮”地一声收尾,端的是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阮玉仪安静地立在门口听完,见琴音已绝,这才开口道,“听闻梅姨娘擅古筝,今日一听,果真如此。” 受了赞赏,梅姨娘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谦逊道,“少夫人谬赞。不过聊以娱情罢了。” 她今日一身烟柳色宽摆裙,坐于琴前,周身似都生了仙气来。许是因着初有身孕,并无什么胃口,人瞧着消瘦了些,徒添几分病弱的美感。 她自矮凳上起来,对着阮玉仪盈盈一拜,阮玉仪忙上前扶住了她,“姨娘如今有了身子,便万事都要仔细着些,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妾再受宠,也不比侍婢的地位高上多少,这便是这些年来,即使程老爷冷落程朱氏,程朱氏照样能压梅氏一头的缘故。 阮玉仪似乎从她身上寻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不由悲从心中来,语气也更是轻柔了几分,“姨娘琴音哀婉,可不似你说的这般。” 她知道梅姨娘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闲坐,定是有什么话想与她说。只是梅姨娘并未顺着她话接下去,而是轻轻弯了下唇角,道: “妾也曾闻少夫人为婺州一绝,不知妾是否有幸一见。妾这里刚好有支刚谱的曲子,可与少夫人相和。” “婺州一绝”之称倒只是从前赴宴时,应邀来了一小段,她一直以为不过是那一小圈人知晓,却是没想到梅姨娘也曾听闻。 她既是习舞的,乐感便也不会差了去。听梅姨娘这么一提议,自是来了兴致,于是颔首应下。 第61章 姨娘 梅姨娘轻轻抚弄了下琴弦,觉着忆得差不多了,便抬眼,向阮玉仪一颔首。 紧接,琴音起,长袖展,一室之内皆是那轻缓的曲调,惹得一边的侍婢都不由悄悄抬眼。 她原想的是用从前学过的一支,可当那曲子流淌而出时,她却不自觉地随心而舞。她觉着自己似是置身一江碧水之中,无需她去多思虑什么,那江水自是会牵引着她做出下一个姿势。 那江水是裹挟着她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晴时的温情,雨时的柔媚。 一曲毕,阮玉仪身上已是出了薄汗,幸而她并非脸上也爱出汗的,也不至于坏了妆。 梅姨娘唤她落了座,斟了茶水,缓上口气来,这才笑道,“要妾说,那名头真是低估少夫人您,如此舞姿,便是江南一绝也是不为过的。” 阮玉仪搁下茶杯,听她如此夸赞,反倒是先红了脸,“是姨娘琴技之高,我不过跟着随意动作。” 仿佛意识到自她们见面来一直在相互客气,梅姨娘轻笑了一声,道,“那便是相辅相成了。少夫人要反驳,怕是一来一回到夜里也夸不玩的。” 从前与这位少夫人甚少接触,如今一见,果真如那些下人所言,没什么架子,是个好相与的。甚至使得她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这曲子是我前些日子随手所作,并不完善,”梅姨娘又道,“少夫人若是喜欢,妾再用几日完善了,再誊一份给您。” 听了这话,阮玉仪眼眸一亮,“当真?那便先多谢姨娘了。” 话过几轮,自然而然地便谈论到了她腹中的胎儿。阮玉仪隐约能感受到,对于这个迟来的孩子,梅姨娘的担忧胜过欢喜。 第76章 她很是旁敲侧击了一番,梅姨娘才肯将心事缓缓道来。 原来梅姨娘与程老爷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虽然少时家中并不富裕,可两人感情深厚。后来程老爷科举受挫,幸得贵人赏识,这才谋得一职,渐渐将官做到了京中,也算是惊才绝艳。 只是树大招风,朱家的小姐看上了他,迫于朱家的势力,尚还年轻的程老爷害怕丢官,只得应下。 皆说强扭的瓜不甜,且不论程老爷如何,就是程朱氏,她满心满眼盼着夫君回来,得到的却只是他的一张冷脸,谁又知道她是否早有了悔意呢。 “我的第一个孩子便是折在了那位的手中,如今想来——”梅姨娘只觉得喉间哽了一下,心中千思万绪纠成一团,所受的苦太多,真到与旁人倾吐的时候,反而只寥寥几句便概括了。 一家的长子为庶出,正头夫人难保不会心中不快。只是她不在乎那孩子是男是女,是长是幼,她只不过是想要她的骨血活下来,好生长大成人罢了。 之后程老爷确是私下对她做出了补偿,可那也无济于事。 这些年,她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想,如果他真的在意自己,为何不一开始便多遣些人护好桓哥儿? 若是可以,她宁愿程老爷一开始便不要为官,他们只在乡间耕田、事蚕桑,享山间之清风,与朝阳明月为伴。 其实他们之间有着这么多年的琐碎,早将她一开始对他的情谊磋磨尽了,如今她更像是置身此处,别无选择。 阮玉仪见她眸中的并非落寞,而是只余下担忧,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为好。 她轻声道,“我怕是也没那个能力护你与你的孩子周全。”她知道她在这府中并不会待得长久,往后许是都不会见面了,又何谈护呢。 梅姨娘摇了摇头,道,“妾不求别的,少夫人好歹算是府中说得上话的,届时只消多帮我盯一眼就是。至于其他,便看这孩子的福分罢。” 不愿叫梅姨娘失落,她只好先应下,“明儿我要去寺里,正好替你求了平安符来。” 她知道,梅姨娘找到她,也是实在求无可求了。 一个家室破落的女子,夫君不可靠,她能依靠的又有谁呢?或许唯有自己了。 出了梅姨娘的院子,见阮玉仪眼睫低垂,心绪不佳的模样,木香便道,“小姐您也莫要太担心了,程老爷欢喜梅姨娘,她的孩子,再怎么说也多少会护着些的。” “但愿如此。”她低声道。 皇宫。 夜幕垂垂,灯火将熄,繁丽的宫殿被一片沉寂所裹挟。 如今后宫确也不充盈,太后明里暗里与姜怀央提过好几次,他总是一句不急搪塞过去,若是说得多了,便拂袖走人。 大芜重孝不错,只是太后之子弑父杀兄,身为人母的太后便是教子无方,也算是半个戴罪之身。 如此,哪能指望新帝有什么好耐性,真是不将她从后位上弄下来,都是看在她从前辛苦治理六宫的份儿上。 姜怀央着会儿正是从太后处回来的,就算是心中不喜她,可到底还有个名头在,多少还得给一分面子。 殿中宫人见陛下面色不虞,垂了头,只当自己不存在。 外边温雉叩了两下门,方才进去,身后是跟着来请平安脉的宁太医。 行过礼后,宁太医卸下诊箱,搭上了他的腕子,边问,“陛下近来感觉如何,可还是像之前一样有多梦燥郁之症状?” 姜怀央默了一会儿,“时而会好些。”其实自他发现宁太医那些药,竟是不如一个小娘子抱一下来的有用,他便没有再服用了。 闻言,宁太医却有些摸不准了。好了便是好了,陛下怎么还净给他出难题了。 正宁太医琢磨着这会儿,他脑中却忽地浮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沾了汁水而显得分外莹润的唇瓣,以及那一声声似能钻入人心里去的“殿下”。 他不知道对一个从前只在梦中见过的女子,有这般的念想是否正常,这是连他自己都一直讶异的。 他知道她是他人的妻子——即使她与那人名存实亡,他却也因此受了规约,接近不了,推拒不掉。一次次由着她靠近,却不自觉摆出疏离模样。 他屡次暗自下决心,只道明儿不再接近她,如此方能根治那梦。可真当那时候,他非但做不到,甚至不由给她提供勾人的机会。 他心中烦闷,可此事却是不便说与旁人听的。 见姜怀央失神,不知在思虑着何事,宁太医只好轻唤了声,“陛下。” 待他掀起眼皮,宁太医才继续道,“陛下身子是康健的,只莫要太劳神,按时服药便是。” 姜怀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目视着温雉将人送出殿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姜怀央来说,已是不鲜见的了,于是灯宫中灯一挑,那小娘子又缠上他的梦来。 第62章 告饶 梦里的小娘子虽是虚妄,却比现实中的还要鲜活上不少。 她不拘礼,不需要小心谨慎地去揣摩旁人的眼色。她像是天上的皎月,被欢喜她的人捧着长大,一言一行间都是天真娇憨,那是在爱意中浸沐着长大的人儿才会有的情态。 有时,若是惹得他生气了,便粘上来,一声声软软地唤着夫君,直唤得他心也软下来,到那时,他想晾一晾她的打算便又落了空,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反思自己。 第77章 这日,姜怀央拿到了一段软绳,其色鲜红,只及泠泠的小指那般粗。 他手中把玩着软绳时就在想,若是这截红绳缠上她的腕子又会是怎般的景象。她因骨架生得小,手腕也是极纤细的,两只拢在一起,能被他一手掌握。 那对皓腕,定是会被这鲜红的软绳衬得愈加莹白诱人。小娘子不适应地动着,软绳将她娇嫩的肌肤磨出了红印,那时,他则心疼地吻上她可怜的腕子,口中却一次次哄骗她配合自己。 待他行至阮玉仪的宫前,适逢婢子端来点心,他接过,示意宫婢退下,打算亲自给她送进去。 阮玉仪见着来人,眼眸一亮,坐直了身子,“夫君。” 姜怀央被唤得心中一软,低低应了声,将东西搁在几案上。小娘子近来受了寒,胃口不佳,午膳时便没用几口,也难怪这时候会肚饥了。 她拈起糕点,将自己的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的,像一只护食的兔子,生怕点心叫对面这男人抢了去。 姜怀央看得哭笑不得,一边要她慢些用,一边向她那边递了递斟好的花茶。 小娘子是个好动的,连用点心时也不安分。她仗着他屏退了众宫人,眼下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便玩起了椅子的扶手。 玩着玩着,忽地发现自己将双腿卡进扶手间,出不来了。她困窘得耳尖通红,也不好意思向他求助,只好兀自尝试着脱困。 最终出是没出来,自个儿反是急得眸中氤氲起水雾。 其实姜怀央早注意到她的窘况,不吱声,便想瞧瞧她什么时候才会向他开口。 “夫君,帮我——”小娘子终于愿意向他求助,语气可怜极了。 她总是勾人而不自知,姜怀央暗自叹口气,起身来到了她的跟前,“还乱不乱动了?若是我不在,你便叫宫女来救你吧。” 她可劲摇头,“下次不会了。”她口中服软,心下想的却是,如果不是知道他在自己身侧,她又哪里会这般不规矩。 他原是打算环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出来,可手一碰上那腰上的软肉,又变了主意。眼下小娘子也动弹不得,却是无需那红绳了。 他以为自己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于是他放在她腰上的手又松了开。阮玉仪心下一凉,以为他是不打算管自己了,于是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好叫他不可离开自己半步。 因着小娘子受了寒,眼下虽未入冬,宫中便早早用起了炭火,所以她便是只着一身轻薄襦裙,也不会觉着冷。 这会儿她双腿被卡在扶手中,且为大开状,裙摆被捋得上来了些,露出她纤细的脚踝,以及上边一串金铃足链。她还在徒劳地微微动着,试图从里边出来,晃得铃音细碎响起。 姜怀央眸色幽深,摁住她的肩,不让她乱动,“要我帮你,总归得给些好处吧,娘娘?” 阮玉仪一听,便知道什么好处最是有效。她捉住他的衣襟,使他俯下身来,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了下,便急着命令道,“快帮我出来,若是待会儿有人进来见着了,我的威严就没啦。” 闻言,他忍不住低笑一声,就她那骂人都翻来覆去只有几句的,皇宫上下,哪有几个怕她的。 “就这点贿赂,娘娘未免小气了些。”他轻笑,将那一吻加深。 她被固定在椅子上,心下无助,生怕自己摔了去,只得搂紧他的脖颈。 …… 姜怀央退了朝,他还是觉着自己脑中有些昏昏胀胀的,也无心细细辨别那些大臣的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连两派人意见不和,争论了起来,他也由着他们吵去了。 下边群臣见新帝默然不语,沉着脸,反倒是无需他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忽地意识道殿中已是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姜怀央简直怀疑他们是否知晓了自己在想什么,心下一跳,面上却是如常,悠然道: “争完了?明日之前汇作一份奏折呈上来——听得朕头疼。” 群臣却全然没有发觉他们陛下的异样,生怕他发怒,为首者忙应了下来。 程府东厢房。 阮玉仪落下香囊的最后一针,松下一口气。 将东西举在眼前打量,上边用嫩黄的丝线绣了金桂,这些小花被安排得错落有致,形态圆润可爱,一瞧便是小娘子用的东西。 她心中忽地没底起来,如此小女儿家的物件,也不知世子是否会喜欢。可她除去为兄长绣过荷包之类,也着实没为旁的男子做过这些。 兄长自然是只要是她送的物件,都好生爱惜着。因此她虽见过男子用的纹饰,却不曾绣过,思来想去,还是挑了自己擅长的。 一边的木香笑道,“小姐的绣工真是极好的,真是便宜了世子爷。” 被戳中了心思,她面色一红,嗔道,“你这张嘴真是惯会胡说的。还不去将那晒好了的桂花取来?” 木香笑着应下。 不一会儿,一瓷罐的桂花干便呈了上来,她轻轻揭开盖子,里边馥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桂花虽小,可这香气,比之那些大朵的花却丝毫不逊色了去,阮玉仪心中满意。 她捏出罐中的小匙,一手将香囊口子撑开,一点一点将东西舀进去,将里边填充得鼓鼓囊囊。她又舀了一小勺那木槿香囊中的药粉出来,混了进去。 如此,药末的苦味冲淡了金桂的香气,嗅起来像是上好的花茶,自最初的馥郁过渡到苦涩,余韵无穷。 第78章 她知晓世子夜里睡不安稳,只希望着胡人的药粉混入里边,叫世子偶尔嗅着,起上些安神之用。她知道这小物件不值多少银钱,但总算是不白吃他的荔枝。 第63章 桌底 阮玉仪将抄好的经文与香囊一并带上,动身去找世子。 院子里边并没有人,她思忖了片刻,将经文搁在佛堂中,香囊则贴身带着。小坐了片刻,便见一玄衣公子推门而入,他身量修长,气韵清冷矜贵。 今儿是个阴天,可咋一眼瞧去,倒像是他周身的清冷逼退了光线,使之不敢近身。 阮玉仪不慌不忙地起身,盈盈一礼,“世子殿下。” 只见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应过了,却不向她这边来,而是往一边的厢房去了。随在一侧的温雉冲她笑了笑,道,“姑娘也进厢房罢,这天怕是要大雨。” 听了这话,她不由仰头瞧了一眼,果真见头上一片乌压压的云,再往远处瞧,那边的天却还算是澄澈。 确实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她不再说什么,也跟着进了厢房。 姜怀央正垂首看着书,当她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刚巧翻过一页。她犹豫了会儿,将木凳移偏,于他近处落座。 他注意到余光中多了一道如棠色的身影,手中顿了一下,又翻了一页过去——尽管他并未看完那上边的内容。 阮玉仪将香囊从衣袖中取出,捏在手中,唇嗫嚅了下,见世子专注的模样,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掀了下眼皮,出声如清泉过石,“有事便说。”这一瞬间,他几乎都想好了,不论她提出帮她脱离程家,还是旁的什么,自己许是都会应下。 不料她却递出一只月白暗纹底,绣鹅黄小花的香囊。伸出来的那只手白生生的,像是玉石一般,将那香囊衬得都更为精巧了几分。 他其实见过这鹅黄小花,在小娘子的亵衣上,只是未等她回答这是什么花,那梦便断了。加之人们惯用梅兰竹菊,亦或龙凤之类,倒也不怪他一眼瞧不出来。 “小女绣工不精,还请殿下凑合着一看。”阮玉仪道。 他委实是好奇那是何花类,于是伸手取过。他指尖无意间触到小娘子的手心,她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一阵酥痒,紧着收回了手,藏于几案下,悄悄攥紧。 他这才辨清,原是桂花,他放在鼻下轻嗅,随口问道,“里边添的也是桂花?”怎的微有药物的清苦味儿。 她解释道,“是的,另掺了些有安神功效的药物。” 上边的所绣的金桂,倒是个个圆润可爱,丝线也排布整齐,可见是费了心思的。他草草看了几眼,并未多想,倒没随手递给温雉,而是收入了衣袖中。 默了一会儿,姜怀央蓦地问道,“你在家中过得怎样?”不知上次寻了理由扣了程老爷的俸禄,他作何反应。 她不明所以,不晓得他为何忽然这么问,下意识答,“承蒙殿下关切,一切皆安。”她总不能说是想另寻依附,才找上他的,若是如此,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对他是有心利用。 他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平静,像是家中确实无事发生一般。他抿起唇,不好再问下去。 木香见桌上空着,便说去取些茶水来。木香前脚刚走,后脚外边侍卫来报,说是长公主殿下求见。 闻言,阮玉仪心中一跳。眼下一切都还未有定数,世子对她仍忽冷忽热的,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叫昭容知晓她与世子有联系。 姜怀央正待开口,她藏在几案下的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实在是心里慌乱,扯完她才发觉这样的动作有些逾矩,她也并非世子的亲眷,他哪里会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消说顺着她了。 他感受到她的动作,顿了下,接着道,“让她进来罢。” 此话一出,阮玉仪再撑不住表面的平静,眼见那侍卫出了厢房回话去了,她四下打量,又不见有什么藏身之地。 昭容知晓了此事,她定不会瞒着,到时候便是整个程府知晓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毕竟还在世,对世子所作桩桩件件传出去,是要遭人唾弃的。 届时程府定是留不得她。怕就怕殿下也对她装作不相识的模样。 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 愈发近了。 阮玉仪忽地脑中一片空白,不及多想,掀开桌帔,藏了进去。幸而寺院为了方便清洁,在上边放了块布料,只为了待上一位客人走后,将布一换便是。 缓下一口气,她才分神打量周遭。外边的光线只能隐约透过桌帔映进来,因而也便呈现出与之一样的颜色。她的眼前便是姜怀央的双腿,衣裾垂落着,再往下是双锻靴。 许是见世子也不曾赶她,安下些心来,她甚至还有心思默默将自己鞋与之比较,发现对方的真是比自己大了不止一点。 见她往桌下躲,不止姜怀央,饶是温雉也是一惊。 他反应快,忙出门将长公主拦了下来,面上礼数周到地笑言,实则正搜刮着脑中一切能说的,极力将昭容拖住,只盼着里头主子能开开恩,叫这阮姑娘去窗下一避。 免得叫阮姑娘难做。 他隐约能明白阮姑娘为何要躲着长公主,虽乐意配合,却是叫他真切体会到屋中不置屏风的不便了。 怪只怪圣河寺太过节俭,哪有宫中物件置办齐全。 第79章 厢房内,姜怀央却像是丝毫领会不到小娘子的着急,坐于几案前面色如常。 阮玉仪待在昏暗的小空间里,听外边隐约传来温雉与昭容交谈的声音,稍稍动了动蹲得酸软的腿。这一动,腿上的麻意攀上来,她忽地有些蹲不住,觉着自己就要向后跌去,不由伸手扶了一把他的小腿,这才稳住身子。 姜怀央感到有只手抓了他一下,很快又松开。他眸色一暗,看向垂于膝上的桌帔,默然收了收腿,绷紧了身子,却感觉腿上又被动了一下。 这会儿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小娘子红着耳尖,心中分明羞怯得紧,却还是要来挑逗他的模样。 许是天将大雨,他只觉得厢房中分外闷热,于是起身出去,将她留在此处。 站在外头的昭容见温雉一直拦着自己,满以为皇兄不肯见自己,如今见他出来,心下一松,感觉自己有了倚仗,转脸狠狠瞪了温雉一眼。 温雉脸色不变,而是悄悄瞥了一眼半掩的门扉。 昭容扶了扶步摇,正待开口,却听姜怀央打断道,“若有事相告,便至隔壁厢房说罢。”在外边杵着像什么回事。 昭容自是没意见的,转身便去了隔壁屋。 如此一来,小娘子应是就听不见昭容对他称呼了。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过让昭容发觉她,不过是瞧见她慌乱的模样,恶劣地想逗上一逗。 第64章 求旨 “皇兄,”昭容双手支在几案上,身子不自觉往前探了探,“听宫人说,你近来常至圣河寺。我还道你会在宫中,结果扑了个空。” 她面上笑着,掩去心里的失落。她原以为凭借着这点亲缘,他们应是比旁人更亲近些,不想连这样的事,她都不知。 清浅的光线洒落在姜怀央的面皮上,更显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他虽确实在听着,却也无所表示。 他晓得这位皇妹被太后宠得眼高于顶,却没想到她会与有家室的男子苟且。即使一开始许是出于将人救下,但程行秋这般身负官职的,想要知道他的家室,自是十分容易的。 除非她并未把此事发放在心上。 昭容是清楚他的性子的,因此这会儿也只当是他话少罢了,于是并未在意,继续道,“前几日我也曾在寺中小住,只惜不知晓皇兄也在此,倒不曾来拜会。不知前两日的灯会,皇兄可有一瞧——” 她知道自己与他隔着一层,因她嫡亲的兄长搅乱了朝野,使他们这一代皇族凋零。 或许话不入耳,但在她心里极隐秘的一处,其实是庆幸嫡兄将其他人毒杀的,若不是如此,小皇兄也许还没机会登上皇位。 想着,她又觉着有底气了些,正待接着说那次灯会上她如何如何,不料姜怀央出口打断。 “我听闻你近来与翰林院修撰程行秋往来极为密切。”这已是极为委婉的说法了。 昭容一愣,知道他既然知道此事,那么也定然知晓了其他。她此行原也就是为了这个,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正是,听雪就是来请皇兄赐婚的。” 不论富贵贫贱,成亲一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贵为皇族,自也不例外。 特别的是,皇族中人若要成一门亲事,还需皇帝求一赐婚敕旨,这不仅代表着祝福,也是变相地帮助皇帝巩固皇权。毕竟并非谁都能与皇族结亲的。 她想了想,又道,“我与行秋两情相悦,还请皇兄成全。”按大芜的礼制,需得有这敕旨,亲事才算是名正言顺。 姜怀央注视着眼前的昭容,似乎从她身上隐隐能看见太后的影子,一样的蛮横自负,眼界浅薄,她怎会觉得程行秋都未休妻,还能求得敕旨。 只是今日昭容一来,却叫他知晓程御史并未机灵到扣些俸禄,便可以会了他的意。 不过一纸休书,也能拖延至今,可见程家并不愿意直接放那小娘子走。以她的立场若要脱离程家,怕也费劲。 他思忖了片刻,冷声问道,“大芜自古便是一夫一妻,你将程修撰的妻子至于何地?” 昭容似是才恍然,行秋还未给阮玉仪下休书,她没多想,只当是两人一时间都忘却了此事,甚至是阮玉仪的存在。 她展开一个笑,模样颇有信誓旦旦的意味在,“这是小事,过两日我便能解决。皇兄只管将这门婚事先应下来,只当给听雪一个安心。” 知道休书一事有了着落,姜怀央也没立刻应下。 其实生在皇宫,亲事素来都是换取利益的筹码,鲜少有人能与心上人结亲的。历朝公主更是如此,就算皇帝怜惜,没将她送去异域和亲,而是临时给寻常人家的女儿封了个名头送过去。 那么留在本国的公主,也难以逃掉一场以利益为目的的亲事。由此可见,太后从前将昭容护得多好了。若说没发生那场宫变,以昭容的受宠程度,还能由着心意择夫婿,那么眼下—— 见姜怀央神色漠然,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昭容心中也不免一寸寸慌乱起来,她想,皇兄是否并不满意行秋。 可是在她心里,行秋年纪轻轻高中状元,惊才绝艳且是风度翩翩,虽眼下并不得重用,可有她在,只消稍加操纵,他未来的仕途定也是光明的。如此夫婿,又是性情温柔,哪里有可挑剔的地方。 她不曾深想的是,只要程行秋想,他便可以只展现自己愿意叫她看到的一面。 第80章 “此事容后再谈。若没什么事,你便回府罢。” 昭容的心一沉,当即便跪了下来,“今日若不求得皇兄同意,听雪便在此长跪不起,直至皇兄您点头为止。” 侍立在侧的温雉见此情形,不由暗自轻叹。若要威胁,好歹要拿点主子在意之物来威胁。想着,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 这雨真是要下不下的磨人得很,到时候得提前给隔壁两位姑娘备了伞来。 忽地,一墙之隔的厢房内,隐约传来重物相击的闷响。温雉心下一跳,忙去看姜怀央的神色。 只见他面色不变,倒是昭容也注意到了这动静,疑道,“隔壁是有人?” “许是不知哪只伸手笨拙的猫儿磕到何处了罢。”姜怀央淡声道。 闻言,昭容便收回了心思。寺中确有流浪来的猫儿,见寺庙的小沙弥会给它们喂食,也不赶它们,便时常在各个院子里乱逛,饱食终日,以至于个个体肥膘壮。 见昭容并没有旁的话要说,他便打算转身离去。 她满以为她这一跪,他便会同母后一般,什么都能应下来。眼瞧他要离去,昭容也顾不得什么了,膝行几步,拽住他的衣摆,“皇兄——” 她仰头时,忽地发觉之前那个瘦弱的小皇兄,久经沙场,竟已变得如此高大了。他初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个头甚至还没有她高。 姜怀央如她所愿回了头。她对上他的眸子,拼命想在那片冰冷里,找到哪怕分毫动容,可惜她并没有。 她心中忽地惊惧起来。 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止是她的庶兄,还是那传闻中手段狠戾的君王。 她手一颤,不由松了开。 即使这样,昭容嘴上还是不死心,她立起身来,对着姜怀央愈行愈远的背影喊,“姜怀央!别以为本宫不知道玲珑阁是你的势力,别以为你做得周全,就无人知晓你与母后那虚与委蛇的孝顺!” 她的声音尖锐,饶是跟着主子出了厢房的温雉都不由暗暗咋舌,这位长公主殿下可真敢说,怕是还以为她母后的势力一如往昔。 想着,蓦地有些忧心,会不会叫阮姑娘听了去。 第65章 佛经 却说阮玉仪待在桌帔底下,原是盯着从下边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愣神,却听外边有人疑惑道,小姐呢。 只是并无人应答。 她知道木香既然有此一问,表明昭容他们并不在附近。于是掀开桌帔一角,应了声,试图从下边出来。 她急着起身,不甚碰到了几案,在没意料到的情况下,这一下撞得当真是重,她脑中一懵,小脸皱皱巴巴地又蹲了下去。 木香搁下承盘,原想上前护着她的手一滞,接着无奈道,“小姐,您仔细着些呀。”说着,将她从下边拉了出来。 她揉了几下被撞到了地方,也不喊疼,一笑了之,转而问道,“你进来时可有见着昭容长公主?” “公主正在此处?”木香一惊,“奴婢只听得隔壁似有人语声。”若公主在附近岂不是极易发觉小姐也在此处,她们自是要避着的。 确认了这会儿出去不会迎面碰上昭容,阮玉仪思忖片刻,道,“此处距小门近,我们自那边离开,想来不会被察觉。” 待她们从榕树边出去时,天空已是飘起雨丝,落在人身上微有凉意。阮玉仪拢了拢披肩,打算在雨势大起来之前,尽快回府。 将昭容丢在原地,姜怀央也不打算管她之后如何,不过依昭容的性子,长跪不起大约也只是说说。 他行至隔壁厢房前,手落在门扉上,将推未推之时,他忽地注意到,这门似是比之前开得大了些。他垂下眸,还是将进了去。 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见小娘子那棠色的身影,唯有几案上仍静静搁置着砂壶以及一对杯盏。 倒是个溜得快的。他嗤笑一声,拎起砂壶,自行斟了半盏茶水。 他并不细品,半杯茶水一仰头,便下了肚。而后照例打算去佛堂上柱香,途径方才的厢房时,瞥了一眼,果真不见昭容身影。 白日里佛堂不点烛灯的时候较多,加之这会儿天将大雨,光线昏沉,因此佛堂里也很是昏暗。 至佛像近前,打算取香时,却见供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沓宣纸,以棉线封了边。他心下奇怪,这里旁的人应进不来才是。 姜怀央拿起那物,随手翻看,见了上面的蝇头小楷,才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虽能辨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每隔几页,上边的字迹还是略有变化,说明这些经文是在不同时段而誊。 不知她究竟在这些纸上,花了多少气力。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她端坐于几案前,几根纤白的手指捏着笔杆,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 若是窗柩拂来一阵微风,将她的鬓发吹得微微散乱,落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勾勒出的几笔像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而她也不恼,只挑起青丝将其拨弄到耳后去。 他不由微怔,忽地想起她在佛堂焚纸的事来。 那日恰巧也是个雨天,小娘子蹲在铜盆前,只有小小一团。盆中的火将她跟前的空气都灼得变形,他隔着那火注视着她,只觉得她的模样不似真切。 时至如今,他还能感受到当时心里空的那一下。分明人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人远在天边,触不得,也不会给予他回应。 第81章 仿佛跟前的人儿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就如那些荒唐梦一般。 程府。 阮玉仪两人方至游廊,后脚这雨便倏忽大了起来,如倾如泻,于廊下形成一道雨幕。她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雨倒是下得懂事,”木香也望了一眼,庆幸道,“不然我们可就要被困在外边了。” 两人随意闲谈几句,便向着东厢走去,跟过路的一位婢子借了把伞,这才得以进了屋中。 木灵忙端来了温过的牛乳给她去去寒气。阮玉仪接过,捧在手中,一口气喝了小半杯,她似乎都能感受到暖流沁入身子各处,使她整个儿都从雨天的阴湿中缓过神来。 她这才将杯盏搁在桌上。 木灵青瓷杯盏中下去了小半,便又为她添上了些,“小姐,布行已将制好的衣裳送来了,您可要稍微过目?” 阮玉仪颔首,“去取来罢。”只有亲自瞧过了,试过了,才晓得合不合心意,尺码又是否对上了,稍有不如意的,却不送回布行与之协商,许是过些时日不喜欢了,也便再不会穿了。 衣裳就被收在她那几口专放衣裙的箱子内。木灵取了衣裳,很快回来了,她将其中一件递给木香,自己则将手中的这件展开,递至小姐面前,供她细细查看。 做工确实是不错的,针脚细密,款式新颖,是极适合阮玉仪这般年纪的小娘子的。看罢,她便叫木灵将东西收起来了。 她一个人缝制终究不比布行快,这会儿她手上那条衣裙确实还余下小半未完成,于是趁着闲暇,她又落了几针。 待再抬眼时,天色欲晚,木灵正为她点着烛灯,一边口中道,“小姐稍稍歇会,待奴婢将这些都点上了再缝不迟,也免得坏了眼睛。” 原是打算继续绣下去,可中间一耽搁,阮玉仪却忽地觉着比不歇息之前还要累些,于是干脆收了针线。 见状,木香也上前来为她卸下钗环。她发上簪的饰物并不算是繁复,没一会儿便拆尽了。见妆匣中物件有些凌乱,木香顺手理了理。 蓦地,她的手顿了一瞬,眉间微微蹙起。而后又接着翻动着什么。 阮玉仪看得奇怪,随口询问,“这是在寻什么?” “小姐,”木香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支蝴蝶银钗可是在您那处?”她翻来覆去都找不到,确信那钗子不是她漏看了,而是真的不见了。 “不曾动过,素来不都是你替我挽发的么。”阮玉仪这会儿也意识到这是不见了东西。 而后将木灵叫过来一问,她也说未曾见过。 木香关上妆匣,沉吟片刻,提议道,“奴婢不若去找院儿里其他几个再问一问。”丢东西事小,如是有人手脚不干净,那却是万万不可养在身边的。 这次只是一根钗子,那下次会不会是小姐的银钱?再下次呢? 如此想着,木香更是觉着此时亟需去问上一问了。 “且住,”阮玉仪望了眼外边,见天色已晚,便道,“此事明儿在说罢,你们这边的事儿完了以后,也记着回去好生休息。”就这么小小一方院子,东西能到哪儿去,自是不必着急的。 第66章 红痕 翌日,阮玉仪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木香给唤醒,她要木香拉了一把,才勉强坐起。 “小姐,坐着清醒下,今儿还得去给夫人请安。”木香在她身侧轻声道。 她应了声,忽地觉着颈侧微痒,便用指甲抓了两下。其实若说起来,这个红包在寺庙回来后便有了,许是穿过榕树时,不知被什么蚊虫给咬了去。 她皮肤细嫩,极易起红痕,加上夜里也无意识地去挠,这会儿那处已是一个绯红的小圆点了,咋一瞧,甚至有几分暧昧的意味。 木香给小姐梳妆时,自是也注意到了,便取来止痒的药,给她上了些许。 正往程朱氏处去,途边却发现有三三两两的小厮抬着不少泡桐木箱子往西厢去,箱上各盖一方大红绸布,若是细细看去,还能见箱上雕刻着精巧的龙凤呈祥的纹饰。 阮玉仪忽地有些恍惚,记得初入程府时,她的嫁妆,也是这么装饰着被抬进来的。只是终究物是人非。 以泡桐木打箱子,还是她故乡的习俗。不知怎的,却是传到京城来了。 家中有闺女的人家,会在女儿出生后,于山上择一好地,种上一株泡桐树,树与人一齐长大,待到女儿要出嫁的时候,便将泡桐砍下,寻镇上最好的匠人,为待嫁的女儿打嫁妆用。 因着她幼时一听外头有唢呐锣鼓声,便知道是有哪家的新娘子经过了,她便总爱往外跑,躲在门后悄悄地看,有时还能接到送亲队伍中抛洒的五彩花生或是饴糖之类。 这是能叫她欢喜一整天的。 泡桐木见得多了,她自是能一眼认得出来了。 阮玉仪收回眸光,进了程朱氏的院子。里边程朱氏与昭容正一人一句商量得火热,她听了几句,辨出她们大致是在讲婚宴之事。 她知道,这次婚宴过后便是她了。留给她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见世子那边有太大的进展,说不心慌是骗人的。 经过梅姨娘时,她冲阮玉仪微微露出一个笑来,阮玉仪方才收了思绪,向她弯了弯唇角。 似是意识到察觉到阮玉仪到了,程朱氏便让她落了座。她理了理裙摆,尚未坐下,程朱氏忽地又叫住了她,且面色沉沉。 第82章 “仪姐儿,”程朱氏点了下自己的脖颈,道,“你颈处是怎么了?”她身边无人,又怎会有这般的痕迹,还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未将自己这个婆母放在心上。 她知晓秋儿对仪姐儿余情未了,可若真是秋儿——将她嫁与睿儿的打算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如此思忖着,她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昭容这会儿也止住了话头,往阮玉仪处看去,果真有一粒红痕,她心下一跳。可是昨夜她又一直与行秋在一处,松下心来后,她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看戏的模样。 “哟,这是——”昭容微微笑起来,悠然道,“妹妹昨儿这是与谁一处呢。”既然心知不是行秋,那么与阮玉仪苟且的究竟是谁,她都乐见其成,如此一来,行秋也就再不可能要她了。 阮玉仪敷了药后,颈处的痒意便消了,这会儿往上一摸,才意识到她们说的是被蚊虫叮咬的这处。 上首处昭容与程朱氏皆是面色古怪,仿佛只消她多说一句话,符合了她们的猜测,她从此罪名加身了一般。见她们如此,阮玉仪也知道两人是多心了。 她放下手,规矩地福了福身,“昨夜里门窗未关严实,一醒来,便发现被蚊虫叮了去。姨母莫要担心,已是上了药了,这会儿并无什么不适。” 听了这话,程朱氏一愣,招手示意她上前来,再打眼一瞧,这红痕微微鼓起,可不就是叫蚊虫咬去的么。哪家郎君能这般厉害,一咬还多了块肉出来。 昭容也是经过事的,这会儿也晓得是自己认岔了,撇开眼,不再言语。 阮玉仪神情乖巧,像是没听懂她们的暗指一般,倒显得两人心思深重起来。程朱氏也顾不得这些,松下一口气,允她落了座。 为缓解尴尬,程朱氏又拉着昭容说起了方才的话题,“真是委屈殿下了。近来府中实在拮据,往后若有机会,定然是要补上的。” 因着府里中馈皆是程朱氏在管,虽寻常官场上的事,程老爷是不与她说的,但事关程府收支,还是与她提了一嘴。 程老爷失了职,幸而今上只是克扣俸禄,而不言其他,再怎么说,程朱氏还是有些庆幸。原是怕公主因为此事,会低看程家一眼,方才探了口风,才安下心来。 她知道,昭容长公主对自己的长子是真的上了心了。 昭容不在意地摆摆手,“既已说了缺的银钱从公主府支,夫人只管安下心来便是。往后便是一家子,无需谈什么补不补上的。” 公主府尚还宽裕,何须在意这么些银钱,若真非要计较,她还恐行秋疑心自己并非真心待他呢。 程朱氏笑得脸上褶子都堆集在一处,脸上的粉似是在扑簌簌往下落一般,“殿下果真是个懂事的。太后娘娘真是教导有方。” 教导有方——那怎会教出一个弑父篡位的三皇子来。 本是寻常的奉承话,闻言,昭容却是笑意一凝。为了天家的颜面,她三皇兄所作所为不曾外传,她自是明白程夫人是无心之语,可还是冷下脸来。 她又忽地联想到昨日新帝的回绝,终是坐不住了。她此次本就算是任意妄为了,仗着请赐婚欶旨一事乃约定俗成,并无明文规定,便打算略过这一步。 眼下如此一想,怎能不气,于是她拂袖道,“今儿本宫有些乏了,便不陪着夫人了。”说着,她便快步离去,将脸上笑意还未敛尽的程朱氏留在原处。 厅室内沉默下来,个个皆是对昭容忽如其来的怒气感到不解。 程朱氏被下了面子,不好在长公主处讨,便对下首处阮玉仪等人摆起了脸色,“既然如此,今儿便这样罢。仪姐儿,姨母知你是安分的。近几日也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阮玉仪低眉垂首,应了声。 第67章 诘问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将整个儿程府都浇得湿润,因而今晨,连地面都还是深色的,却是不大方便行路的。 阮玉仪回了院儿里,稍歇了一会,木香便上前来报,说是那钗子的事情有眉目了。 “在何处发现的?”她自窗柩外,灰调的雨色中移开眼,问道。 木香呈上来一方青色的帕子,这帕子被叠作长条形,显然包裹了什么物件。阮玉仪接过,将帕子展开,里边一只蝶状银钗便露了出来。 她将目光落在木香身上,眸中带着询问的意味。 “回小姐,”木香犹疑半晌,开了口,“东西是在青黛枕下发现的。”方才聚集了几个婢子一问,无论谁都矢口否认,说是不曾见过。木香自然便只能叫上木灵两人一道翻找。 上次丢弃荔枝之事,经由她旁敲侧击,最终发现那人是青黛,她也不好声张。只是此次,自是对青黛会多一分怀疑,便从她的地方先寻。 原以为要一番功夫,不想果真在青黛处有所发现。 木香心下除了有些许愠怒,但更多的则是“果然如此”的平淡。 她自是不希望院子里出了手脚不干净的货色的,只是此事却放任不得。眼下来看,若东西真是青黛擅自拿的,只知道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想来也不是惯犯。 阮玉仪将东西搁在一边,敛下眸,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她淡声吩咐,“去将青黛叫来。” 木香应下,便退了出去。 不消多时,青黛便跪于她的跟前,“见过少夫人。”她仿佛并不知道为何会被带过来,声音脆生生的。她的脸上薄施脂粉,算不上绝色,倒自有一番清丽在。 第83章 阮玉仪打量了她两眼,缓声道,“你可识得此物?”她手持银钗,一边的木灵便将东西取过,递到青黛跟前。 青黛见了这钗子,心下一跳,再悄悄瞟了面前的几人一眼,知道情势不对。于是稳了稳心神,回,“奴婢不识。” 阮玉仪怡然地把玩着衣袖,抚过上边的刺绣。她并未直接问,而是转而道,“我记得你父亲早逝,可是家中有什么困难?” 其实这钗并不值当几两银子,她的妆匣中分明还有更贵重的钗环,她想不通若真的只是起了贪心,为什么偏生只拿了这一样。 不过若是急需一些东西拿回去补贴家用,这才动了歪心思,还算是讲得通。 “小姐何出此言?”青黛从前也是在大府邸做活,身边主子多,没少见这些勾心斗角的手段。这会儿一听,隐约明白她为何会在此处了。 木香接道,“昨夜里我发现小姐一枚银钗不知所踪,四下寻而不得。结果今儿在你的枕下找到了东西。你待如何解释?” 青黛微微张嘴,眼中尽是茫然。“小姐,奴婢没有。你要相信奴婢!”她膝行上前,攥住了阮玉仪的衣摆,声音凄凄。 见她别过脸,扯回了自己的衣裳。青黛便知晓,这位少夫人虽看着心软,平日里对院里的婢子也从不多加苛责,可却是个有主意的,不会叫谁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青黛以为,此事早不只一个钗子的关系了,这位更像是在借此清理不忠之人。但她可不觉得此时是离开的好时机,于是使尽浑身解数扮可怜。 甚至须臾间便酝酿出了泪意。 阮玉仪神色不动,“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这钗也不能长了腿,自行跑到你那去。你也莫要害怕,只消诚实将原委讲清楚,自会从轻处理。” 青黛拼命摇头,几乎要将发髻晃散了去似的。她自以为聪敏,怎会信了阮玉仪的说辞,只当是她为了套她的话才有此一言。 阮玉仪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泪眼涟涟,端的是一副可怜无辜样。 她心下不忍,叹道,“再允你一日斟酌该如何说,若还想不清楚,就当那日我并没有将你要过来,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便是。” 闻言,青黛脑中猛地跳出身处牙行的那几日。这些做买卖的地方,要呈给各位主子看的地方,自是光鲜洁净,可背后关押她们的地方,便是脏污不堪了。 那里的主事者也不拿她们当人看,轻则打骂,重则生生被鞭打致死。青黛放得下身段,加之主事者指着靠她的身子和脸买个好价钱,这才比旁人多逃过些毒打。 她一直相信她余生会是个富贵命,她怎能回去? 她不能回去! 何况她上一家便是被赶出来的。是,她接近程家少夫人,是心思不纯,可她没做就是没做,这会儿认下,岂不白白替人顶了锅,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她想不明白究竟是谁会陷害自己。她思索着,乱了心绪。 阮玉仪见她不开口,便摆了摆手,道,“退下罢。回去好生掂量掂量。” 青黛哪里甘心就这么回去,正待再说点什么,却见阮玉仪起身往内室去了。木香冷声道,“青黛姑娘,请罢。” 现下委实是留不住了,青黛不甘心地向内室看了几眼,这才离去。 木香将门掩上后,也便去了阮玉仪身边。 她垂首摆弄着玉白的指尖,余光瞥见木香进来,手中一顿,放了下去,“你说,青黛是否并非虚言?”虽然就算拿走银钗的是她,可见她那副模样,不似作假。 “小姐,且再等等罢,待她顶不住心中压力,自会向小姐坦白,”木香沉声道,“若她还是不肯承认,将她发落了便是。” 在青黛来之前,院儿里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她不信偏生就如此巧合,青黛一来,便有旁的婢子动了心思,是要偷来给她的不成? 木灵嗤道,“小姐有所不知,您前两日给奴婢们分了荔枝不是?这青黛啊,一口未动,竟是给扔——” 蓦地,她被人捂住了嘴,哼了两声,正回过头要嗔,却见木香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见她明白了,木香才放下手,道,“小姐,木灵的意思是,一口未动,给存着了,竟是到现在也没坏。”希望小姐没听出来。 她盯着阮玉仪的脸,盼着从那上边看出点什么来。 第68章 认错 阮玉仪忽而一笑,打破了内室里古怪的氛围。 木香两人皆是一愣。 “你们当我不知?”她脸上的笑意浅淡,不达眼底,像是自渺远的地方显现,只隐约能见些苦涩,“我知道你们是怕我多心,才瞒着我,其实我是亲眼见她扔的。 “既然她不喜,那么只当我多事便是,不过也不会有下次了。” 木香晓得她的意思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便没有这青黛的份儿了。她想安慰点什么,却见阮玉仪神色疏淡,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小姐向来如此,旁人对她一分好,她便要还回去十分,如此下次再接受对方的善意时,小姐才能安心。因此她总担心小姐吃了亏去。 青黛此举确是过了火,若真的事出有因,吃不了荔枝,大可与小姐知会一声,再不济也该是去小姐看不见的地方处理。 阮玉仪抬眼,目光在两个鬟婢之间逡巡,问道,“你们就是因为此事才笃定犯事者是青黛?” 第84章 她们两人自知确实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会儿觉得如此行事,过于莽撞了些,毕竟谁也不曾亲眼见青黛进了厢房,取走银钗。她们缄默不语,垂下头去。 见她们这般模样,阮玉仪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过了会儿,才道,“木灵,你去将消息放出去,就说青黛行偷窃之事,品行不端,我院儿里留不得她,明日一早,即刻发落出府。” 木灵欠身应下。 待去了圣河寺回来,木香端了新琢磨的糕点来,阮玉仪才拈了一个,尚未入口,便夸道,“我们木香姑娘果真是心思巧的,这手艺便是去盘间铺子下来,也饿不着了。” 说着,她却真起了要为木香弄间铺子来的心思——总归比跟着她自在些。 见小姐神色认真,木香回道,“奴婢要铺子来做什么,奴婢琢磨的可是小姐的口味,又不是旁人的口味。” 正一来一回闲谈间,木灵推了门进来,待确定门掩好了,才压低声音道,“方才奴婢过来时,竟见青黛正躲在屋子里哭呢,一双眼睛都红了,瞧着倒是极为可怜的。” “只是奴婢怎么觉着,”她撇了撇嘴,“她这副模样跟猫哭耗子似的——假惺惺的。好似要专做给旁人看似的。” 阮玉仪拈糕点的手一顿,将东西暂且放在了瓷盘边沿,“她如何知道你们何时会经过,若真要装,岂不是要一直哭着,那不得哭坏了。” 她默了会儿,才道,“许是我们真的弄错了。” 木灵是不信青黛这一套的,她正待辩驳,却听后边传来叩门声,于是道,“我去开罢。” 将门扉开了半道,却见外边是负责洒扫的婢子阿蕊。她见了木灵,却是眼神飘忽,抿唇半晌,终于开口,“木灵姐姐,我要见小姐。” “你找小姐做甚?”口中如此问着,她却不疑有他,将人让了进去。 阮玉仪有些讶异这小丫鬟会主动来寻她,在她印象里,阿蕊鲜少与她说话,便是她对其笑一笑,也会叫这小丫鬟也会羞得满脸通红,倒是个分外胆小的。 她正想叫阿蕊也尝尝木香的手艺,手伸了一半,却见阿蕊垂着脑袋,行至她跟前,扑通一声便跪。 “小姐,阿蕊知错了,阿蕊糊涂。”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颤声道。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木灵平常与阿蕊关系好些,见她这般,便想去扶。只是阿蕊往下用力,抵抗着偏要伏得如此低。没了办法,木灵抬眼向阮玉仪求助,“小姐——” 其实当阿蕊这副模样进来,阮玉仪心中便了然一二,只缓声道,“木灵,便让她这么说罢。” 木灵担忧地往了阿蕊一眼,退至一边。 “小姐,”阿蕊像是一声声唤着她,才有力气继续讲下去般,“您千万别将青黛赶出府,要走也是奴婢走才对。是奴婢拿的小姐的钗子,青黛没有错……都是奴婢放的……” 她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可大意阮玉仪主仆都听明白了。 阿蕊是院儿里年岁最小的姑娘,扫洒庭院的活计是她当时主动向木香揽下的。问她为什么不择轻松些的,她往阮玉仪处瞧了一眼,却不作声。 木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阮玉仪当时正在采梨花,她瞧见一枝极漂亮的,便踮起脚尖去摘。这般的动作显得她身形修长,她微仰着头,云髻峨峨,着素色裙衫。如此容貌,当真不似凡间人物。 是了,小姐却时极欢喜那梨树,虽不是结果子的种,花却是开得极好的。只惜这会儿搬离了西厢,长公主怕是不会好生养着它。 阮玉仪也知她向来乖顺,也不愿将语气放得太重,“慢些说无妨,莫要着急。” 她见阿蕊深深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奴婢不喜欢青黛,故而拿了小姐的钗子,意图陷害于她。阿蕊自愿离开程府,但求小姐不要错怪了人。奴婢不能叫小姐成为阿蕊的帮凶……” 她到底是心性稚嫩,做得出这事,却受不住自己内心的诘问。有关青黛的消息一放出去,她便觉着罚得过重了。因而还不及阮玉仪她们做些什么,自个儿便道了出来。 只是阮玉仪着实是没想到犯事者会是阿蕊。她叹口气,问,“你为什么不喜青黛?我记着青黛也并未来院中几日。” 旁人不知,木灵却是明白的。毕竟那时发现树下的荔枝,阿蕊便在一边。她想为阿蕊解释,却叫她先出了声。 “青黛做事怠惰,合该受些惩戒。”她倒是口风比木灵紧实,这会儿还记着不能将荔枝的事在小姐面前道出来。 “即便如此,惩戒之事,也不该是你来做。为什么不与木香说?” 阮玉仪本想冷下脸,见跟前伏做小小一团的阿蕊,终究还是软下嗓音,“我不会将你随意发落了的,你自去屋中反省,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出来。” 其实如此说法,并未给她界定禁足时日,便意味着她十日出来,半日出来,都是被允许的。着实是宽松得很了。 只是阿蕊却哽咽道,“奴婢想好了。小姐不必再留奴婢。” “你家中不是还有一位幼弟吗?你总该为他打算打算。” 第69章 合离 阿蕊一怔,脸上显出哀戚的神色来,“阿弟已经去了。奴婢正要回去办白事的。” 她原是打算更小姐请示后再回乡几日,如今看来,倒是请示都省了。 第85章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只余下阿蕊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这样的寂静似是要将人攥住,拉去什么没有门窗的房间似的,叫人喘不上气来。 最终还是阮玉仪出声,“阿蕊,你回去罢,我不拦你。若是事情办完了,还愿意回来,我们也给你留着床铺。” 阿蕊狠狠往地上叩了两下,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姐仁慈,奴婢会一辈子记着的。” 她微微牵了下嘴角,“你都如此夸赞我了,这好事我也便做到底。木香,去取二十两银子来。”即使是乡间,丧葬也需要银钱,阿蕊好歹在她这处做事如此之久,总归得为她留些后路。 至于银钗一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要说私心她定然是有的,毕竟阿蕊犯下此事的缘由是她,叫她还如何忍心苛责。 不消多时,木香便取来了一个小匣子。 阿蕊自觉心中有愧,连忙推拒。却听阮玉仪道,“这里边有一部分是结给你的月钱。多的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里人的。” 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想到幼弟以及家中境况,还是收下了。 她连声与阮玉仪道谢,行了最后一礼,便要离开。 掩门时遥遥望了阮玉仪一眼,她今日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脊背自然端直,面上守节那些日子的阴霾也散了去,粉面桃腮,便如那日于梨花树下,初见她时一样招眼。 阿蕊放了心,将那一道门隙也缓缓合上。 送走阿蕊,阮玉仪望了门口一会儿,而后吩咐道,“木灵,你去将这帕子送还给青黛,这支银钗了赏了去罢。” 虽然她是不追究了,但该给青黛的交代还是得给了才是。 两日转眼而逝,府中逐渐又挂起了红绸,闲置了的红灯笼又重新点起,婢子小厮四处走动忙着各自的事,给这深秋的程府添了几分鲜活气。 阿蕊已离府两日了。阮玉仪每每出门,见不着那怯生生的小丫鬟,还颇有些不习惯。 院里洒扫的事宜遣青黛顶了去,木灵时不时就来与阮玉仪说起,她探听到青黛又说了小姐的什么坏话。 阮玉仪则无奈地笑笑,只当做不知道了。 其实她并非是不膈应,可她若将青黛发落了去,也恐她一时半会没着落。于是便暂且留着,届时她无需留在程府了,也只会带上木香木灵,青黛再如何,便与她无甚干系了。 如此,也算是主仆一场,仁至义尽。 眼见昭容与程行秋的亲事被提上日程,她与世子的相处,也还不过是被允许了伴在他身边,以及可以随意进出。 偶尔越界的举动,也还都是她凑将上去,这叫她很是挫败。 世子仿佛浑身都被一种疏离感裹挟着,叫人难以近得他身。 他光是站在那里,那姿态便似是睨着眼瞧她,冷眼看她在他的注视下一次次红了耳尖。他像是将她所有举动都视为她对自己的轻贱,过于低廉,因此无需推拒。 这自然只是她闲暇时的揣测,至于世子心下对她究竟是何态度,她摸不清。 这日,木灵见外头晴好,风儿也似是被阳光晒上了些暖意,便来了兴致,提议去溪边空地放纸鸢。昨年的纸鸢倒是还有两只,拿出来细细一看,也并未叫虫蛀了去。 只是世子那边—— 木香知道阮玉仪为难,毕竟程行秋与昭容婚期将至,置办完了他们的,程夫人大约就要打算起二公子的亲事了。 不过此次木香却没斥木灵贪玩,而是顺着她的话道,“小姐一两日不去也无妨,殿下又不是没叫您空等过。何况又没签了契,去与不去,是您的自由,便是世子也无可指摘。 “也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试探试探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总归不能叫他这么吊着。若是殿下对您有意,便借此逼一逼。” 若是无意,便趁着还有些日子,紧着寻旁人去。阮玉仪思忖着,觉着木香所言在理,也便应了下来。 正梳妆这会儿,外头有婢子来传话。 她被领了进来,先是欠了欠身,才道,“老爷有言,和离书已拟,还需……” 她顿了下,将一句“少夫人”咽了回去,纠结了会儿称呼,还是避重就轻,“还需您确认。” 阮玉仪拨开木香持着簪子的手,回过头,“大公子可是已签了?”怕只怕他又撕一次,文书虽可再起,但难免得多耽搁些时日下去。 “回阮姑娘,”那婢子垂眸道,“已是签了,大公子正一人在书房等您。” 闻言,她坐回了身子,凝视着铜镜中的人,淡声道: “如此,便麻烦你再跑一趟,去将文书取过来。我眼下不便走动,签完了再送回去也是一样的。”按说合离须有长辈在场,程行秋孤身将她叫过去,她不敢说他究竟怀了什么心思。 她怠于揣测,也并不想见到他,更别谈借着签和离书与他独处,因此自是能避就避了。 那婢子得了话,便退了下去。 只是还未等到和离书,便先等来了梅姨娘。她由一侧的丫鬟扶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少夫人安。” 阮玉仪忙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梅姨娘却是唤错了,未来的大少夫人在西厢呢。” 梅姨娘就是听说了府中给她下了和离书,恐她心中郁结,这才前来探望一二。她反问道,“那文书可是已生了效?” 第86章 自是没有的。她摇了两下头。 梅姨娘笑起来,嗓音温和,“既是没有,那您便还是程府的少夫人。”况且往后,这位还要成为府中的二少夫人也说不准。 少夫人一称,并非只于辈分和与亲缘上有区分,更多的其实是代表着一种地位,是在着程府的话语权。 想她刚来时,不过是程家的一位表小姐,是客,算不上正经的主子。便是嫁入程家后,府中的下人们才对她更上心起来。说不上他们见风使舵,不过是亲疏有别罢了。 阮玉仪自觉说不过她,便引她落了座,一边木灵上了茶水来。 其实她知道,梅姨娘说出的话的分量,在程府下人们眼中不比程朱氏要轻。她还能拘着礼数,保持一份谦恭,确实是难得的。 梅姨娘给一边的婢子递了一眼,便有两张笺纸呈了上来。“这是之前应了您的曲子,本是能很快给您送来的,前几日着实是身子不适,无甚精力推敲音律,这才耽搁些了时候。” 洒金的笺纸上,一纸的宫商角徵羽,满而不乱,也不曾有涂改,可见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且是另外誊了出来的。 阮玉仪接过瞧了瞧,心下一暖。交给侍立在侧的木灵叫她好生收着。 第70章 落笔 西厢房。 程行秋遣人过去后,便在廊上来回走动,不断地往远处眺,只是始终不见心中所念的倩影。 这会儿长公主正在小憩,依平日的习惯,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才会转醒。他刻意选了廊下与阮玉仪会面,此处离卧房较远,也便不至于叫昭容瞧见了。 而正房有程朱氏在,却是比西厢房还不方便说话的。 小径处拐出一道着淡粉襦裙身影,往他这处走来。 注意到派去的婢子回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再一看,却不见婢子身后还有旁的人。他心下微沉,蹙眉道,“怎的不见阮氏,你可与她知会到位了?” 她自知担不起这责任,忙将阮玉仪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与他。 一日夫妻还道有百日之恩,原来她便如此不愿见他,还以为用和离书能将她哄了来。 这小娘子倒真真是个绝情的主儿。 程行秋兀自冷然一笑,其间含了多少自嘲,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些天来,软的硬的他哪样没试过,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选择,却不知一向乖顺的小娘子真置起气来,能做到这般地步。 如今,竟真的隐隐怀念起那个会同他嬉笑撒娇的泠泠来。 他捏着文书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才将东西交给婢子,“去拿给阮氏罢。另外与她道,我已经安排致信婺州阮家了,叫她莫要担心。” “是。”那婢子应下,一路碎步去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信寄去了阮家,这不过是要哄她安心罢了。从前阮府盛极时,听说对这个小女儿也是娇惯得很,如今若是此事传了过去,难保阮家的人一心疼,不会将小女儿接回去。 他不能叫阮家坏了接下来的打算。 程行秋负手立着,蓦地觉得周身空荡荡的,似有风从他的身侧拂过,可除了能撩起他的鬓发外,衣袂却是动也不动,仿佛这风从未来过一般。 他不可怪风无情,只能怨自己站在廊下,一边想感受风,一边又贪恋此处的暖意。 但惜他并不知晓这个道理。 “大公子,”白荷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醒了,正要见您呢。” 今儿怎的醒得这般早,程行秋敛去疑色,道,“好,我这就过去。”他眼中浮上笑意,跟白荷去了卧房。 却说阮玉仪与梅姨娘正聊到兴起处,一语未了,便见那西厢的婢子果真拿着两封文书来了。木香见状,忙侍候了笔墨来。 她起身去窗柩下的几案处,将那纸和离书展开。纸是上好的洒金宣纸,泛着些淡色的黄,如此才能保证经年不坏。 上边工工整整誊着相同的内容,无一不是在讲述他们日子过得如何好,两人如何地相敬如宾,最后将一切原因归结于一句“缘浅”。 阮玉仪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迹。往后和离书用以示人,旁人都信了上边的荒唐之语,只有她自己知晓其实不是这样,那么往后,她在程府所受的委屈,要如何道与旁人,他们才会相信? 和离虽是表面上尊重了夫妻二人的意愿,可自古以来,鲜少赋予女子提出和离的权力,说到底,这门亲事还是掌握在男子手中,和离不过是较休书更为体面些罢了。 因而她也知道,她能如此顺利地拿到和离书,并非是她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只是—— 见阮玉仪犹疑,一边的梅姨娘只当她是还在意着大公子,于是安抚道,“不论是否身不由己,结果都是他先背叛了你。事到如今,何必念念不忘,既能早些断了,对你也是好的。” 若是当初她也能能想到如今这个层面,她也不必再程府磋磨,面对一个已经无什么感情的夫君了,何况还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梅姨娘的眸眼中染上落寞。 这小娘子是个心地好的,她不愿玉仪最终也落得她这个地步,因而自是用心相劝。 “姨娘说得是。”阮玉仪心知她是误解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也没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应下去。 她沾了墨,将笔腹在砚台边沿刮了两刮,将多余的墨顺掉。不曾多犹豫,流利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87章 如此,他们的情分也合该到此为止了。 她放下笔,转脸看向梅姨娘,眉眼含笑,像是求她夸奖一般。 见阮玉仪心绪松快,梅姨娘也放下了一颗紧着的心,向她回以一笑。看着玉仪,梅姨娘似乎从她身上见着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小娘子比她要果决得多。 看来她是白操心了。 若细细算起来,玉仪虽是比自己的莹姐儿要年长上一些,她这年纪,也是足够做玉仪的母亲了。如此想着,她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可惜莹姐儿身子孱弱,自小还未用吃食,便先是吃上了丸药,恐过了病气与阮姑娘,不然我定然叫莹姐儿也来与您拜识一二。”她是真的欢喜这位表小姐。 阮玉仪自是随口应了几句客套话,而后叫木香取来一个荷包。她接过,递与梅姨娘,“无论莹姐儿还是姨娘腹中的胎儿,都会是康健的。姨娘也莫要过于忧虑了。” 梅姨娘谢过,拉开荷包一瞧,借着光线,见里边隐隐露出一角的玉来。她心中微动,当时她只以为玉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去寺中为她祈来了玉佩。 一边鬟婢收去了笔墨,梅姨娘又与她讲了几句交心话,这才告辞离去。 少了一样心事,阮玉仪也是自是好睡得多。 明儿反正程朱氏在忙着打算昭容与程行秋的亲事,想来也没工夫接见她去请安,她直安心睡到翌日天光大亮,方才悠悠转醒。 “小姐,您醒了。”今日虽是木香轮值,可木灵一想到待会儿要出去放纸鸢,便兴奋得不行,非得跟着木香一道进来不可。 她叽叽喳喳的动静倒是使得阮玉仪一下子便清醒了,接着梳洗妆饰,木灵也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像是从未见过似的,满眼新鲜。 阮玉仪受不住她这么晃悠,便打发道,“木灵,你去将那两只纸鸢备来罢。我这边也快好了。” 木灵欢喜地应下,步子轻快地出了房门。 只是木灵一走,她又忽地觉得周边冷清了些,到念起木灵的闹腾来。 第71章 莺燕 许是前几日方落过雨,今儿的天很是澄澈,无甚云雾,这蓝虽清浅,却也叫见者心生欢喜。深秋的阳光是不灼人的,毫无遮挡地照下来,连周边的花草也显得更鲜亮了些。 行至溪边,翠幄青?的马车才悠悠停下来。木灵先是下来,拉过帘帐,阮玉仪由木香扶了,下了马车。 因着溪流较湍急,上边粼粼的波光也显得更细碎些。她望了一会儿,心绪松快下来,忽地觉着与程行秋的亲事似是隔了许久。 恍惚间,她似乎还是那阮家的小姐,由父母兄长护着,无需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繁琐事,也无需为自己的生计犯愁。 木灵早已放出了连着纸鸢的线,小跑了几步,那纸鸢便被风稳稳托在半空了。她将手柄递到阮玉仪手中,“小姐。” 她接过,有样学样,连跑了几步,可那纸鸢却隐隐有下落之势。 她只好加大了步子,只是手中的线愈加倾斜,待她有些微喘,停了下来时,那纸鸢便也跟着毫不给面子地掉了下来。 她心下不服,还待再试,木灵追了上来,摁住她的小臂,笑道,“我的小姐,你可是跑错方位了。你瞧那叶,它被吹向哪边,便要往反方向去才是。” 阮玉仪顺着木灵所指之处看去,又环顾四下,才依言跑去,纸鸢果真很轻易地便乘风飘了起来。而后她渐渐熟悉了,发现根本无需这么费力,只消多走两步,那纸鸢也不会掉的。 于是便放慢了步子,走动起来,腰间环佩的琅琅之声与足腕铃音相应和。 她今儿着一如意云烟裙,微风撩起她的裙裾,下摆顺着风,往一边散开来,恍若她也要乘风而去似的,端的是一副仙人之姿。 一边,木灵也放上了另一只纸鸢。木香则立在一边,瞧着两只纸鸢飘飘然,与暖阳齐飞,头仰得久了,竟也不觉着累。 忽地,周边枝叶沙沙作响起来,阮玉仪一个不察,系着纸鸢的线便脱了手,没一会儿,便是不知挂到哪处的灌丛上去了。 见状,木灵安慰道,“小姐莫急,奴婢这就去寻了。”言罢,将自己手上的纸鸢交与木香,便顺着大致的方位去了。 她站着也是站,干脆也便去了另一边找寻。 正走着,忽见一射之地处有一亭台。亭中两三抹着艳色衣裳的身影将一公子围在中央。不知那位公子说了什么,惹得那几名女子娇笑着连连,就是阮玉仪处都隐约听得见的。 她微愣,住了脚步,旋即转身,欲与木香避开这亭台处。 尚未走出几步远,就见一侍婢打扮的姑娘拦在了她的前边,嗓音甜得发腻,“这位姑娘,我们殿下见你面熟,想请您过去一叙。” 虽隔得远,辨不清面容,但看她衣裙颜色,应是环在那公子身边的女子之一。 阮玉仪下意识想回绝,忽地想起世子对她的忽冷忽热,将拒绝的话咽回了肚里。她思忖片刻,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许是故人,那便请姑娘领个路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稍走在她前面些,引她过去了。 自亭侧上了几步台矶,方才见着这公子的模样。 他一身蜜合色锦衣,颈间佩璎珞悬绦。腰间则挂环佩香囊,是女子欢喜的样式,想是旁人所赠。他生得一双含情桃花眼,笑意盈盈。正斜倚美人肩,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 第88章 她撞进他的眸中,只莫名觉得这双眼睛似是在哪里见过。 阮玉仪由着这公子上下打量,见了礼,才发觉她曾在圣河寺见过他的,那时紧着将二表哥送回去,也没太注意他的衣着。 如今一见,如此锦衣华服,也不知是哪家的贵门公子。 姜祺端直了身子,展颜道,“还道那日之后不会见着姑娘了,看来你我缘分不浅。”这小娘子委实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见过容色姣美的姑娘并不少,生得她这般颜色的却是鲜见。 方才他从小径行步过来,便已是见到她了。故人一说倒不是随口说的,与这般佳人,就算是只遥遥相望过一眼,有半分面善,在他这儿,也算得是半个故人了。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他放开身边的姑娘,立起身来,却始终与她之间保持了一段合宜的距离。 姑娘见身边一空,鼓了鼓腮,娇声唤道,“殿下——”却也没上前去拉扯。因着她们清楚姜祺的性子,虽是对女子皆温和以对,但他极厌烦缠着他不放的人。 既然吃穿都在他,她们便要知进退,不让人恼了自己才是要紧。 阮玉仪听得这一声“殿下”,心下微动。 因着芜国皇族支庶不盛,能被如此称呼的原并不多。可血脉零落,难与老祖宗们交代,因而便在一些钟鼎之家封了郡王,聊以充数。她只当面前这位公子是哪位来京的郡王了。 她一思忖,才是回道,“公子唤我玉仪便是。” 她摸不准这位是否与世子认识,因此不敢告与全名,否则叫他知晓了去,一来不好解释,而来也大约会自断了后路。 姜祺心下了然她许是不便,也不追问,邀她在亭中坐了,与之交谈起来。 其实无非也就是问问她是何许人士,亦或是探听她的喜好。他嗓音清越,闲谈起来又知分寸,叫阮玉仪不知不觉与讲了些幼时的小事与他听。 他便不时就她所讲问一句,或展扇轻笑,给足了她反应,使她并不会觉着不自在。 原先便在的那几位姑娘面上并无不快,甚至还会插上一两句话,真像是几个姊妹家聚作一处,相互谈笑一般。 正讲到她幼时宴上,见了人怕生,直往兄长身后躲。姜祺笑道,“玉仪姑娘长得如此仙人之姿,幼时定然也是玉雪可爱,也怪不得总有宗亲想抱上一抱。” 他的眸中清亮,说话时习惯注视着对方,饶是她对他无意,也被盯得双颊绯红。 如此直白的夸赞,却是叫她不好接了,于是只颔首一笑。 再看亭外,树下的影子已是缩得极短,几乎要钻回地底下去似的。姜祺正巧也觉着腹中空落起来,便顺势邀道,“玉仪接下来若无旁的要紧事,随我去酒楼用膳可好?” 第72章 屏风 阮玉仪往四下望了望,却还是不见木灵身影,无法,便推拒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还有一婢子去寻吹落的纸鸢去了,她若四下寻我们不见,只怕会着急。” 说着,她几乎都能想像到那小丫鬟孤身在溪边乱转,以为自己被扔下,急得眼眶通红的模样了。 “那有何妨,我留一人下来等她便是。待用了午膳,再回来与她碰面不迟。” 她唇嗫嚅了下,最终还是不再推拒。 眼前这位郡王之风流倒是与世子殿下有得一比。若不是思来想去,也不觉得有人胆敢冒充郁王世子,她都要觉得此人才是世子了。 说起来,从一开始,她便是为了脱离程家,才去接近世子的,那么只要能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不论对方是谁,于她来说都是并无太大差别的。 见她应下,姜祺将目光移至一丁香色衣裙的姑娘身上,询问道,“那便劳烦阿情多等些时候了?” 之前路过时,他们都见过那婢子的模样,若是凭衣裳的花色,倒也不难辨认。那被唤作阿情的女子道,“殿下惯会支使妾的。”这便算是答应了。 “你们先各自回去罢,本公子下次再宴请你们。”姜祺温声道,带了安抚的意味。 另一个鹅蛋脸面的姑娘以衣袖掩了嘴,揶揄道: “上回院儿里众姐妹一道宴请了,殿下倒是省事,可怜有几个妹妹还不及与殿下说上一句话。这回妾可不受殿下敷衍了,非得是在场的姐妹一人一次才好。” 其余两人恨不得时时随在姜祺身边,这会儿自是欢喜这样的安排,也连声应和。 “你这嘴倒是愈发伶俐了。本公子应下便是。”姜祺侧身回首道。 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开来,“妾的嘴伶不伶俐,殿下自然最是清楚。”其余两人会了意,与之笑作了一团。 一时间,亭台充溢着娇笑声,像是要惹得这筑起亭子的木头也生出花儿来似的。 “眼下便可知你的伶俐了——应你一顿膳,也是堵不住你的嘴的。”姜祺无奈地摇头,又恐一边的阮玉仪介意,觉着叫这泼辣姑娘冒犯了去,因转脸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垂首敛目,又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极为讨人欢喜。 他看她时需微低了头,因此这会儿忽地注意到她耳际散了两束发,披于肩前,为她平添一份娇俏可爱,是之前不曾见过的。 这挽的却不是出阁女子的发髻了。 姜祺猜测她家中生了变故,心下纳罕,遂遣散了几位姑娘后,一路上更是频频与她说话,好叫她不往伤心处想。 第89章 他口中的酒楼并不远,沿溪而建,知消徒步一盏茶的时候便到了。 这楼足有两层之高,上有一匾额,边上所提金字,便是酒楼名。门前植两株柳树,只是如今正处深秋,上边的细长叶泛着枯黄,像是稍稍一碰就要掉的。 这会儿正值用膳时,酒楼中往来人多,生意也兴盛,倒不会被这柳树衬得萧条了去。 阮玉仪从未进过此处,也不晓得该往何处走,便跟在姜祺身侧,且稍落他一点,如此方不至于被人瞧出来。 而姜祺看起来倒像是此处的常客,方踏进门槛,便有伙计迎上来。他微弓着腰,恭敬地笑道,“殿下可算来了,这几日怎的不见您的身影?” “有祖母约着,哪里能得空过来,”他随口回了句,便问,“你这儿可还有空闲的雅座?” 像他这般的皇亲贵胄,只消与酒楼说一声,主事的便会专为他们留了地方出来。便是长久不来,也不会叫旁的人坐了去的。 闻言,那伙计忙奉承道,“都给您留着呢。”他不自觉瞥了立于姜祺身后的那女子一眼,没待看清她的面容,又赶紧敛下眸子。 坊间都道郁王世子风流成性,旁人见的是他身侧虽频频换着不同的姑娘。可像伙计这般时常与之接触的,就知晓他来酒楼的次数,实际上比去不远处的风月楼还要多。 “还不引殿下过去。”伙计不敢怠慢,扬声对另一人道。倒不是他偷懒不乐意动,不过是他只负责在门边接待,再往里,便没他的事儿了。 若真说起来,近身伺候这些贵人是油水最足的活计。一般只要办事利索些,便可轻易得了小费,若是出手阔绰些的,便可抵得小半月的月给。 这边姜琪等人由另一名小伙计引上了楼。 在旁的桌席里穿行间,屡有伴酒的姑娘朝他递来风情一眼。 “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可要奴家作陪?” 姜琪摆手,应付道,“今日自有佳人相伴。” 阮玉仪不太习惯这般的喧闹,只觉得耳边嗡鸣。各色的绫罗绸缎,金钿玉钗在她眼前晃过,谈笑声和祝酒歌错杂在一起,叫她觉着周遭景色不似真切,晃眼得紧,于是便低了头去。 直到进了雅座,掩上了房门,她方才觉着那些闹人的声音都被隔去了大半,耳边一下清明不少。 再看四下,说是一间,其实是算得上两间的大小,中间由一花鸟屏风隔了去,因而又分作内外两间,里边那间连着窗柩,坐在几前,只稍稍侧头,下边一窗子的人烟阜盛便入眼来。 外间则连着门,因着窗牖大开,白日的光线、夜里的灯火,皆可从此处进来,遂从外间是能瞧见屏风后的影影绰绰的,只是再多便见不着了。 姜祺注意到她才松开的眉,便问道,“玉仪可是有何处不适?” “并无不适。”她微微摇头。许是他表现得热切,叫她觉得不论是直呼她的名讳,还是眼下的关切,都分外自然。 既知她安好,姜祺便引了她坐下,紧接着便有伙计拿了菜谱进来。他并未接,而是问道,“之前负责这间雅座的人呢?” 那伙计怔愣了一瞬,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从前为他上菜的那人,解释道,“他家中有事,暂且不再此处。” 若是往常,那人便直接询问,是否还是与以前一般的菜色了。眼下人不在,就需要他再点一遍,他素来是不喜繁琐的。 不过姜祺只问了一句,便接过菜谱来看,面色如常。 这叫那小伙计松下一口气。这位殿下虽未习得皇室半点规矩,可还算是气性小,好伺候的。若换了旁的贵人来,是指不定要发一通脾气的。 第73章 躲藏 待小伙计带上的门后,除去木香及姜祺带在身边的小厮,屋子里便只余下阮玉仪和他。 他却是没叫雅座里静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着,惹得饶是她也不时轻笑,心道,这位郡王真是极擅哄人的。 相比之下,世子的性子真是冷得多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没话找话。她忽地想到,不知世子这般的性子,是如何收得那许多如花美眷,而风流之名又是如何传出来的。 这是令她有些费解的。 她没纠结太久,因为不消多时,便有伙计陆续将各色菜品呈了上来,其中自是多为京中的菜系,却也不乏两碟南省的菜式。 见她怔愣,姜祺虚指了指那两碟,侧头瞧她,“听你说你是婺州人氏,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应是江南的地名。我平日里总点这两道,也不知口味是否正宗,正好你也能替我尝上一尝。” 虽是说了小慌,他却是面色如常。 其实这两道并非他寻常所点,只是恰好玉仪在,也不知她是否吃得惯京中口味,因而照顾一二——即使知道她远嫁京城,应是在此住了有一段时日了。 她眸中不由浮起笑意,颔首,“公子用心了,不过两地相隔甚远,想来是有差的。”她执起银箸,挑了一些,放入口中。 入口咸甜,手艺还算是到位,至少程府中膳房的厨子是比不得的。她便向姜祺夸了几句。 不想他真听了进去,待上了下一道菜的时候,他给了一个鼓胀的荷包给伙计,叫他拿给掌勺的师傅。另给了几块碎银,伙计欢喜地收下,连声应了。 姜祺随口道,“此处有个姑娘极擅唱曲儿,闲来一听,倒也是极新鲜的。若玉仪感兴趣,我便唤她过来。” 第90章 闻言,她住了箸,四下看去,见空地还算大,便道,“多叫人来,却是显得不自在了。若是公子不嫌弃,玉仪可献上一舞,聊以解闷。” 正巧昨儿对梅姨娘所编那音律稍加整合,粗粗成了一小段舞。听他言语间,似是对丝竹之声,曼舞之姿见闻不少,她便有些起了兴致。 他眸中一亮,“却没想到你还修习了这些。”他稍打量她一眼,见她身形纤细,倒真相是擅舞之人,遂侧过身子,表明自己的期待。 木香接过她递过来的披风,阮玉仪则退至空地上,浅施一礼,便翩然起舞。 此舞所依之曲调子和缓,因此她的动作也是缓慢地舒展开的。衣袖翻飞间,好似一只山涧中的蝶,几乎水面贴着掠过,却丝毫不湿身。她身子柔软,又为这一舞平添娇媚。 姜祺的眸光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忽地觉着手中玉骨折扇也碍事起来,便随手搁在了几案上。 他看得入神,连外边有伙计来报也毫不知晓。 那伙计只好走入内间来,轻声唤道,“殿下,外边一位公子正找您。” 阮玉仪听得他还有事,便暂且停了下来,与伙计一道看向他。 姜祺这才回了神,虽心下略有不快,还是缓声对她道,“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你且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她只知有人寻他,却不晓得来者为谁,因而柔声道,“公子不必在意,尽管去便是。”刚动作了一会儿,她额角沁出了些薄汗,双颊不施脂粉而红,莫名便容易叫人想到了别处去。 他应付姑娘向来有一手,眼下却不禁短了言语,只得别过头,低低嗯了声。 如此,便愈发觉着外边那烦扰他的人惹人生厌了。心中正愠怒,绕过屏风,满以为那人是在门外候着,不想在外间便见着了一玄衣男子,且浑身透着清冷之气。 这份冷是缠在骨子上的,像是生而带来一般。 姜祺心下一跳,愠色自是瞬间消泯,“皇、那个……兄长——”他却是一时忘了皇叔的规矩,差点又惹到他。 见姜怀央也不应他,只兀自喝着手边的茶水,虽知道他并未对自己怎般,也有些不寒而栗。 家中着人来捉他回去,也并非一次两次了,只是他这小皇叔日理万机,鲜少这么亲自管束他的。 姜祺敛声屏气,不敢言语。 他这会儿只希望小皇叔不要向屏风后探去。家中父母虽是纵着他,可姜怀央却是一直厌烦见到他身边这些莺莺燕燕的。 “兄长……”他试探地问,“您可用过午膳了?不然我叫人再拿些来?” 若他应下,则表明了他不过单纯来用个膳,便没什么好怵的,若是—— 姜怀央并未理会他的示好,而是淡声道,“你若如此愿意往外跑,那便是斋戒的日子太短,我会叫住持再留你些时日。想来寺中也不会缺你一双箸。” 其实,他心知肚明郁王放任姜褀这般行径的缘故,可明眼人都能见姜褀无意政事,他忧虑的也从不是这个。反之,他虽不指望姜褀能有多大功绩,起码希望他不要做那浪荡闲客,肆意挥霍了岁月。 闻言,姜褀连声叫苦,“又是母亲托您来的?” 姜怀央撇了他一眼,“适逢途径此处,听闻你携了一女子来。”这才来敲打他一二,免得好不容易收敛了些,稍不注意,又厮混去了。 姜怀央注意到那屏风上映出的一道身影。 隔着屏风,只影影绰绰可见她的身形。舍了妆钿丽服,见形不见容,像是虽随意勾勒的水墨丹青,竟也显出浑然天成的娇美来。 却是瞧着略有些熟悉。 屏风之后,阮玉仪听见了姜怀央的声音,僵在了原处。她似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这半透屏风烧出一个眼儿来,而后将她也烧着似的。 虽是知道她只要不作声,他大约是认不出自己的。可她还是下意识往角落藏了藏,紧盯着屏风上所绘的雀儿。 木香原是没听出来的,见小姐的反应,也隐约猜到外边的是谁了。 阮玉仪将手轻压在胸口,手下似能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她脑中晃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像是在外玩乐的娘子,被夫君逮了个正着。 思绪正乱着,蓦地,却听一个清朗的嗓音传来,“玉仪,不知你可还有兴致将后半支舞跳完?” 是那“郡王”的声音。 她直听得心下一跳。 第74章 相比 阮玉仪暗自思忖着,并不言语,而外边姜祺也在等她回话,一时间雅座内寂然无声。 恐外边的人不耐,她不及想太久,也顾不得外边是否看得到,只微微颔首作了回应,而后便在屏风后起舞。因着方才紧张,一下忘却了自己跳到哪段,于是只好从头开始。 姜怀央其实无意探知这女子为谁,对她能歌还是善舞更是不感兴趣。却不想因提了一句见姜祺带了名姑娘,叫他误会了意思。 他紧盯着那屏风上映出的影子,甩袖旋身间,皆叫他想起那总来圣河寺寻他的小娘子。 他捏紧了手边的白瓷杯盏。 只是昨儿却不见她在。她还算是乖觉的,并不会时刻烦扰自己,更多的时候则是安静地在他旁边坐了。 因而他并不会将太多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原都是有人相伴左右,不想忽地只余下自己一人,独坐院落中时,反倒是觉着冷清了些。未至傍晚,他便再待不住,照例上了香,便起驾回宫。 第91章 他知道她的心思,以为她不会突然放弃。遂着人去查,发现她确实是被家中事宜绊住了手脚。看来上回昭容确是被激到了,这才逼了程行秋点头。 可转念一想,签个和离书又需多少时候? 她和离之前,难道还需与程修撰温存,以做了结?还是她本意并不愿如此,进而哭伤了身子,这才不便出府。 一思及她有可能还念着那背叛了她的男子,姜怀央便觉得心下隔应。 愈想,他眉间愈是凝上冷意,只觉得她未免三心二意了些。 他却全然不知,他这是将自己往牛角尖里带了。连朝中诸事,都能牢牢掌握于手中的新帝,眼下一点子空想,竟将自己弄得烦闷。 心中藏了事,这般思虑着,他也并未在意姜祺对里边女子的称呼,只当是音同。一舞未了,他便冷声道,“不必跳了。” 阮玉仪闻言,停了下来,也没有被打断的不快,盈盈行了一礼。她不作声,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偶人,是要隐入屏风,叫姜怀央认不出她才好的。 她细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只听那郡王疑道,“怎么了,兄长可是不喜?”但惜玉仪似是不愿出来拜见,不然那等容色,定能为这一舞再添上几分颜色。 姜怀央面上不显,心中却莫名认为,如此舞姿,不过勉强入眼,若叫那小娘子来,便能轻易显出此人的拙劣来了。 因此并无再看下去的意思。 他将手中杯盏推远了些,便有小厮来添上。“你这舞是在何处习得?”他随口问了句。 阮玉仪以为他性子冷淡,不会与自己攀谈。因而愣了一瞬,才猛地意识到他这是在与自己说话。缓了口气,她拿着嗓音道,“回殿下,因着家慈略通此道,故为其亲授。” 她立在屏后,下意识绞着衣袖,将其揉得皱巴也不曾意识到。 虽然姜怀央未认出她来,可她心知他们是相识的。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他们虽隔着一扇屏风,但她的心似乎一直在往外跳,直要将她拉到屏风另一端似的。 尤其是还有一个生疏的“郡王”在,两相衬托之下,叫她恍惚觉得他们从未有过的接近。 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回话,只听他下一句便是说与姜褀了,大约都是一些零碎的闲话,无非是问问对方课业、近况之类。 阮玉仪心中这才松快些下来,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 这时,里间这桌上了最后一样菜品——梅子汤。不过托着承盘的,却不是之前那位小厮,而是个浓妆艳抹的姑娘。 她一双细白的手托着承盘,走动间,那盛在琉璃小壶中的玫红汤汁也晃荡着,里边的杨梅渣被细心地滤去了,白日里显得有些半透,不知哪儿的琼浆玉液似的。 不过这个时节的梅子确实是难得,是有专人在温室中种了,再引来供达官贵人们享用的。一般会在膳后呈上来,用作解腻。 只是今儿这梅子汤却是上得早了。 那姑娘一进来,眼眸便不老实地四下里瞧,见了姜祺,展颜一礼,“见过殿下。” 一边的姜怀央出宫素喜便服,也习惯隐藏身份,因着有人就是见过他,也不会知道,这年轻公子竟是今上。那姑娘也是如此,因而犹疑了会,想着是世子的友人,便也欠身一礼。 “殿下,这梅子汤——”她望着姜祺,巴巴地往他跟前走了几步。 其实这道汤确是上得早了。是她专买通了那上菜的小厮,替他端了过来,只盼着这位世子能多瞧自己一眼,从此她金钿华衣,鬟婢环绕,不必晓世上愁苦。 只是雅座内竟是有旁的人,倒是碍着她行事了,她端着承盘的手紧了紧,指尖泛出些白来。 若是寻常,姜祺也许会与之搭一两句话,只是今日小皇叔在一旁,他若真这么做,可就真要出不来了。于是他轻咳了声,退了一步,“送去里边罢。” 他习惯地拿折扇去指,却发现手中空空,这才想起东西被他放在里边的案上了,只好又伸出了指尖。 手上空落落地实在难受得紧,姜祺行至屏风边,低声问,“玉仪可否将几案上那柄折扇递一下?” 这没什么,阮玉仪自是应下。取了玉骨折扇,将扇的下板朝他递了过去。 他接过,轻笑谢了。 姜祺这边动静,姜怀央难免下意识地看过来。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一角裙摆,和一小节雪腻白皙的小臂。 他敛了眸光,还是兀自呷着茶水。 却说姜祺取了折扇,在外间落了座后,那姑娘便端着东西往里走,正与他擦肩而过,惹得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还不断侧首去看。 她见那挺鼻白面,唇上噙笑,一时间看得痴了。再往前走时,便不慎拌到了阮玉仪的腿,两人双双摔了。 那梅子汤一半洒落在地上,另一部分倾倒在了那姑娘的手上,沾得满手黏腻,连裙裳上也溅了些许。 阮玉仪撑了一把桌沿,只是膝上磕到了,还不算是好的。只是那姑娘却扑到了地上,发髻散乱,珠钗微倾,好不狼狈。 “小姐!”木香失声,忙上前来搀。 第75章 扰眠 屏风后的动静惊动了外边的两人。 尚且还不见人,就听见姜祺的声音,“发生何事了?” 阮玉仪被安置在楠木圆凳上,她恐姜怀央也来探查情况,便轻轻推了下木香。 第92章 木香会了意,几步上前,便挡住了他的视线,“公子且住,小姐与那端汤的姑娘不慎摔了,这会儿那姑娘衣冠不甚整洁,公子进去,怕是不便。” 姜祺闻言,果然后退一步,关切了一句,“你们小姐可还安好?” “并无大碍。”阮玉仪接道。她急着圆过话来,免得叫姜怀央进来,一时疏忽,以自己原来的嗓音回了话。 姜怀央原安坐于案边,嫌她扰了自己清静,微蹙着眉。忽地一听她声音,眉蹙得更深,只觉着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在何处听过。 他也不曾多想,只当是个常随在姜祺身边的女子。心下暗嗤那侍女的心思过于明显,半点不知道藏,才演变作这一出来。 若换做圣河寺那小娘子,定是做不出一直盯着男子看,还将自个儿摔了这样的蠢事来。她娴静又热烈,不得不说,她倒真是将勾人一事拿捏得度了。 如此想着,他有些烦闷起来,也不耐烦看这些企图攀权富贵的嘴脸,便与姜祺道,“眼下不便用膳,不若回寺中与太妃一道吃。” 姜祺没太注意听,还以为他是要先行离开,于是转过脸来,眨了两眨,“那……兄长回见?” 他叹口气,“我是要你与我一齐走。”他这个皇侄,说聪颖也算得聪颖,只是心思不在正道上,难以规约。眼下见他这么道,也不知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只装作不懂,好继续留在此处。 说来奇怪,郁王世子打小行事乖张,谁也不惧,偏生就怕他这个没大他多少年岁的小皇叔。遂只好应了,有扬声与屏风后的阮玉仪告了辞。 出了雅座后,自是交代伙计今日用度,且先记在他的帐上。 伙计认得他,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那摔了的姑娘而后便被一老嬷嬷模样的人带走了,并与阮玉仪表明了歉意,殷勤地给新上了梅子汤来。 她也不是爱计较的主儿,便态度温和地回了。而后顺势坐在此处用膳,其实方才因着要跳一曲,也没敢用太多,这会儿自是有些肚饥了。 正看了一圈上边的珍馐美味,忽地想起木灵还在那溪边,便遣木香去寻。不想木香刚打开了门,便见木灵由姜祺身边的人引来了。 那女子与木香见了礼,便翩然离去。 木灵见着了阮玉仪,装作一副伤心样,“小姐,你们怎的上这儿来了?”她将手中纸鸢放在一边。 那纸鸢挂在枝上,她的当时取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等摘到了手,再想去寻时,却见一丁香色裙裳的女子径直向她走来,道,你们小姐与我家公子一道去了,恐你寻她不见,平白着了急,便要我在此等着。 木灵原还伤心着,一听这话,反是怕小姐要不知被谁拐了去。于是问了她所言的那公子为谁。 那姑娘答道,乃是郁王世子。 木灵一颗心方才落回了肚子。小姐与世子这么些天,向来早已熟稔,甚者暗生了情愫,却是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这么思忖着,方跟着这女子过来。 阮玉仪示意她们也落座,“这些吃食尚未动几口,就这么弃了也不好。既只余下我们几个了,便坐下吃了罢。” 木灵本想问问她与世子相处得如何,听她这么说,也就都抛却至后头了,欢欢喜喜地一同坐了。 木香虽与阮玉仪相处的时候更长,可到底是阮家教养出来的鬟婢,也着过锦衣丽服,食过膏梁,因而更念着礼数,先是为小姐安箸进羹,待她又邀了一回,方才落了座。 许是旁的伙计受了交代,见几人还在里边,也不曾来打扰。 阮玉仪吃得细致,一个碗底的够她用上好一会,因而只用了八分饱,便住了箸。 木香两人自是不能叫她久候,草草扒了几口,便道也吃饱了。 几人未在此处多呆,下了酒楼,见车夫已是在一边候着了,也就打道回了程府。坐在车舆内,阮玉仪悄悄掀开一角帘帐,眼前之景不断闪过,她的心绪也愈发沉重起来。 她知道,有些事她只能暂时抛开,若要彻底甩掉,还得看往后如何。 待回了院中,阮玉仪在榻上坐着歇息片刻,方觉得那马车上的摇晃感逐渐散去。木香奉来一盏清茶,备了好叫她润口。 木灵终于得愿出府游玩了一回,虽只有半日,这会儿兴致却还高着,便就着从前放纸鸢的几次,与阮玉仪闲谈起来。 说到她如何用一些简易的物什扎了纸鸢,也聊及她跑得快了,如何被石子拌去。皆是一些小丫鬟之间的打闹,与后宅的主子间不同,是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 她听得有趣,不时应着。 话叙几回,见日头渐盛,木香便知已是未时了。 寻常时候小姐是要小憩一会儿的,去世子处的时候暂且不说,今儿得了空,也不见她有午休的意思,分明已是掩嘴打起了哈欠了,却还强撑着。 木香寻了理由将木灵拉走,没一会儿,阮玉仪耳边没了人声,加之早上又动得多,便觉困倦了。待木香再推门进来,发现她已是靠着榻边的引枕睡去了。 她遂放轻了步子,上前将榻上放茶的小几取下。虽也知晓床铺上更为舒适宽敞,可且不说木香是否有那个力气抱得了她,就是那么来回折腾,小姐也该被弄醒了。 于是她只将阮玉仪的身子稍移了移,好叫她睡得更舒服些。做完这些,她便退了出去。 第93章 方出来小半个时辰,便有婢子来传,说是府中来了贵客,叫表小姐去正厅。她原是要亲眼见着阮玉仪才算好,被木香可劲拦着,恐她忽地进去,也不敛着点声儿,会闹得小姐头疼。 木香心下有些不快,也不知这婢子仗了谁的威势,若放在从前,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唤小姐一声少夫人。 她将这婢子劝了,这婢子勉强同意在此处候着,木香这才得以空出身来,进了内室。 第76章 痴病 木香并未紧着要将小姐唤醒,而是先开了窗牖,叫外边的空气透进来些,才转身去榻边。 至于那婢子,便叫她等着罢。 阮玉仪着实是累着了,这会儿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她面朝里,整个儿几乎缩成一团,小脸埋着,柔和的光线打在她面上。若凑得近些,甚至能瞧见她肌肤上细小的绒毛,显得很是安静乖巧。 这叫人怎忍心去打搅。 许是在程府她的心事重,睡得也浅,木香开窗那会儿,便隐约有了意识,只是身子沉得很,便怠懒着等木香来唤自己。 可迟迟等不到木香的声音,她这才睁了眼,支起身子。 见小姐自己醒来,木香便将外头那婢子的传话知会与她。她听了,倒也没说什么,由木香侍候着更衣挽发,便去了正房。 去时的路上,吹了凉风,她眸中才散去困意,完全清明过来。 等到了正房的厅室,却见府中的几位主子已是都在了,连那病弱的梅姨娘之女,唤作莹姐儿的,也在靠门处端坐着。 再看上首处,却端坐有一着官服的男子,约莫不过三十出头,神色平和,身形略显清癯,且一身沉静儒雅的气质。 见阮玉仪姗姗来迟,程朱氏面色不虞,恐使得客人觉得被怠慢,便张口要呵斥。却见程睿欢喜地迎上了去,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讲些小孩子话。 程朱氏寻不着说话的机会,唇嗫嚅了下,才是罢休。 这么一个高大的男子绕着这小娘子蹦跳,衬得她愈发娇小。虽知与痴子说话并无意义,阮玉仪脸上却不曾有丝毫不耐烦,而是温声应着,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小孩子般。 宁何惊异于这痴子竟如此欢喜跟着这女子,便笑着道了句,“我看贵府公子性情还是极活泼的。” “那活泼都是小孩子劲儿,”程老爷连忙摆手,平日里严肃的面孔上也显出几分恭谦,“宁大人医术了得,还望您为犬子尽心瞧上一瞧,若还能稍有好转,下官定是感激不尽啊。” 程朱氏也连忙附和。 她瞥了眼阮玉仪,心道,同意长公主入府果真是对的,只有像公主这般权势的人,才能将宫中御医都请来,要知道这御医一职大多时候是专只医治皇帝一人的。 可怜她儿痴傻二十多年,若是能早些治,这些年也能过得轻省些。 如果往后睿儿心智全了,倒便宜了仪姐儿。她身世破落,父亲又是畏罪自刎,她客寄于此,本就算得上是他们程府心善。若再要做正头夫人,那更是高攀。 却不若叫她做个妾来得合适,如此,二少夫人一位便可另择贵女。程朱氏心中以为程睿将愈,不禁盘算起来。 阮玉仪见无人招呼她,又都是长辈在,也不敢轻易坐了。 宁何却注意到她一直立着,道了一句,“姑娘怎的一直站着?” “仪姐儿,莫要杵着了,寻了地方坐下罢。”程老爷循着宁何的目光看向她,见她如此规矩,便温声道。 这会儿得了话,阮玉仪方告了座。 原既是只看程睿一人的病,是无需阖府上下的主子都过来的,只是程朱氏重视,这才提议将所有人都叫了来。也幸亏程府生齿不繁,这才一个厅室就装下了。 昭容睨了阮玉仪一眼,方对宁太医道,“时候不早,便劳烦宁大人为程二公子看诊罢。” 其实以她的身份,是请不来宁何的。既然是今上的人,自是只能由今上差遣。为讨未来婆母欢心,昭容才是去托了太后,让她去新帝面前说一两句,这才将人要来。 不过就算并非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也足够叫程家人另眼相看了。 程睿的痴病烦扰程家多年,她若对程家有此一恩,阮玉仪还能拿什么与她争。想着她眼角眉梢浮起倨傲的神色。 听了这话,宁何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这位长公主殿下还真是素来擅长为难人的,且不说这程家公子的病是先天还是后天,就是这痴病,也不是光靠几帖药下去便能治好的。 总不能叫人再发一次热,或是再往哪个桌角撞一下,将那痴病吓跑罢? 可毕竟是为人臣的,宁何也不能直接推拒了,这不仅显得他宁家后人无能,失了颜面,要是公主一发难,还容易招致灾祸。 他只得委婉地道,“听夫人说这病症已是有二十余年,病根之深,轻易好不了,下官也只能是暂且一试。还望殿下莫要寄以过多希冀,早些另择高明的好。” 昭容一蹙眉,还未说话,程朱氏便抢着道,“这些年来,我们什么法子没试,什么名医没求过,原早不报希望了,幸而公主将您找来。只要还有一线可能,便请您试上一试。” “你尽管去就是,不论结果如何,都不算你的过错。往后赏赐是少不了你的。”昭容亦给他安心道。 宁何等的便是这句话,这么一来,他便能将自己摘干净了。于是他也不再顾虑,颔首上前。 第94章 程睿这会儿正被鬟婢摁着坐下,他眼睛还一直落在阮玉仪身上,冲着她讨好地痴笑。 他欢喜阮玉仪,并无关男女之情,他只晓得这表妹生得好看,说话也动听。娘生起气来还要斥他一两句,可他却从未见表妹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宁何立在他面前,正巧挡了他的视线,程睿不知道要他站开些,只自己个儿偏了脑袋。 宁何见他还算安分,便上手望闻问切了一番,不过对着一痴儿,问倒是问出什么来的。观这程二公子生得壮实,且脉象从容和缓,流利有力,除去一痴症外,倒是极康健的。 见宁太医蹙眉不语,程朱氏还的当是瞧出了什么毛病,连忙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程老爷怕她多话打搅了宁何,便瞪了她一眼。程朱氏这才住了嘴,靠进椅子里,不再作声。 宁何又确认了一遍,这才直起身子,对着昭容拱手道: “程二公子并无大碍,倒是连药也无需吃的。”诚然程睿是患有痴症,可是药三分毒,他也不能为了应付,随意给人开方子。 只是昭容哪管这些,以为宁太医是在敷衍自己,便怒道,“你们太医院这些人医术不见得有多高明,敷衍人倒是一套套的。怎么,本宫还支使不动你了?” 第77章 病弱 宁何十几载饱读医书,少时便被恭维医术上佳,一路官至御医,听的也都是旁人的夸赞与恭维,哪里受过人这般质疑,这会儿心下也是难免不快。 原本按大芜的规制,先帝驾崩时,会认定有前御医的一份责任,遂将其革职,其后人虽被准许继续在太医院任职,但御医一位,却是没份儿的了。 但如今他却打破了这规定,承父亲之职,继续侍奉新帝。可见他的医术,至少在太医院内,还是一等一的。而太医院的那些又是何人,都是要侍奉宫中贵人的,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方才入职。 可眼前的毕竟是长公主,宁何也不便与之起了冲突,于是压下情绪,眉间凝起淡漠之色,凉声道,“下官识得位江湖郎中,殿下若不信下官,下官也可替您将他找来。” 昭容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知道这是皇兄的人,不可随意得罪,便也短了气焰,“谁说不信你了?你只管为二公子开了方子来就是。” 程朱氏也是紧盯着他,生怕他甩袖离去,睿儿这痴症便又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宁何自知与长公主讲不灵清,于是干脆顺着她的意来,思忖了会儿,道: “既然如此,下官暂且给开些方子来,按这上边的给他抓药。平日里多与他说说话,切莫只将他关在府中,这般并不利于他的病症。” 如此,只当是给他们开个安心方了。 瞎开方子却是不敢的,无非也就是一些益气安神之类,不痛不痒的方子。 程朱氏不知晓宁何这才是在敷衍,只道终于得了疗愈的方子,自是连声谢过。 侍立身旁的丫鬟心思活络,虽见宁太医杯中茶水并未动多少,也还是往里添了些许。 一边自是有婢子呈上来纸笔,宁何随意找了一方几案,快速沾墨写了。搁下笔后,将方子展开甩了下,使上边的墨快些干。 而后由人交予程老爷。昭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又承诺了一遍宁何的赏赐。 宁何并非奢靡之人,又尚未有家室,因而每月下发的俸禄便足够他的吃穿用度了,对长公主赏不赏的,不甚在意。便淡然地谢了恩。 阮玉仪则安静地坐着,虽不言语,却瞧出了宁太医之举的无奈。 上首几人正一来一回说着时,她忽地注意到,坐在她身侧的梅姨娘不时看向宁太医处,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唇嗫嚅着,像是有话要说,却几经犹豫,也并未出声。 在她身侧,白日里清亮的光线照进来,落在那莹姐儿的面皮上,映得她小脸纸样苍白,更显孱弱。 她怕是因久坐已是感到不适了,但除了她自己的娘亲,并无人关注这么一个坐在角落处的小娘子,只得忍受着。 梅姨娘为人母的,自是心疼女儿。见适逢宫中的御医在,便想着能否借了二公子的光,叫这位大人也为她的莹姐儿瞧瞧病。 “老爷,”她终于大着胆子,打断几人的谈天,开口道,“莹姐儿身子有恙,久坐不得,妾想先行带她回去。” 程老爷待他向来宽和,见莹姐儿确实气色不佳,哪里有不应的道理,“那你便先带她回了罢,路上仔细着些。” 梅姨娘松下一口气,欠身应了,只是眼神还不时瞥向宁何。 程老爷粗枝大叶的,听不出她话中含义,阮玉仪却是知道的,于是拦了下梅姨娘,转脸对昭容道,“莹姐儿素来身子不好,不知殿下可否也让宁大人为她瞧上一瞧?” 见她垂首敛眉,端的是一副求人模样。昭容以为自己此番胜她一筹,心下快意,便随口吩咐宁太医。 都说医者仁心,宁何见这姑娘确实是需要调理身子的,自是也不会推拒。 莹姐儿的情况与程睿不同,她是自娘胎里头带出来的体虚,虽算得顽疾,可坚持服药,也多少能调理过来些。 宁何看其母像是个受宠的,府中该是不会短了她的药,便没考虑药钱,而是往有效了开。写完方子,又细细再三叮嘱相关事宜。 那莹姐儿头一次见这么多目光都汇在她身上,便怯生生地揪住了梅姨娘的衣角。 第95章 “宁大人,”阮玉仪心细,多想了一层,问道,“您开的那些药若是往里搁冰糖,是否于药性有损?莹姐儿怕是吃不了太苦的。” “若是真的怕苦,最好是用蜜饯代替。”宁何温声建议。 梅姨娘知道阮玉仪是因为之前求过她,因而对自己事事多有关照。这会儿便眼含感激地给她递去一眼。 她摇了下头,微微笑了笑。 得了方子,梅姨娘身边的婢子知道耽误不得,忙为小姐抓药去了。 宁何掌管着整个太医院,平日里事物繁忙,也不便离开太久。于是又给程府两位有身子的留了安胎的药方,便起身要告辞。 程朱氏苦留他不住,只好赠与了些贵重物件以示感谢,又着几个婢子相送。而后正厅中众人自是散去,各回各府。 梅姨娘了却了一桩心事,这会儿心下松快,叫住阮玉仪,本是想与她说会儿话。 她却行色匆匆的模样辞了,只道是还有件急事,下回再与姨娘久叙。 梅姨娘见她这么说了,也不好强留,便望着她朝府邸正大门去的身影,直见她消失在穿堂间的屏风后,这才牵起莹姐儿的手,缓步离去。 却说阮玉仪快步行至垂花门,才见宁太医的身影,她忙将人叫住,“宁太医。” 宁何闻声回头,见是她,也有些讶异,“不知姑娘可是有何事相告?” 他说着,忽地注意到她发上那支步摇。之前离得远不曾注意到,眼下只离了三四尺,他却认出这步摇与新帝处的那支簪子很是有几分相似,简直像是一副头面里的。 他没多揣测,只当是样式相似。毕竟来时听说,这姑娘与程家二公子有婚约,怎的也不会与陛下扯上关系去。 阮玉仪瞥了周围几个婢子一眼,“梅姨娘关于腹中胎儿,还有些事要询问,你们几个先行回了罢,宁大人由我来送便是。” 那几个婢子一听是宠妾梅姨娘,以为是老爷与她的房中之事,自己不好意思问,这才托了旁人来。 因此她们也不敢怠慢,行了一礼,便转身回去了。 第78章 寻药 在宫里待过的人,哪里有愚笨的,这宁何虽不屑于搅和进那些暗流中,却也算得半个人精了。他默了会儿,待那几个婢子走了,方才道,“姑娘有何事,直说了便是。” “我需要一些药。”阮玉仪定定地看向他,恍若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般。 宁何皱眉,“姑娘不说究竟是什么药,我也不晓得是否有。况且,若真需要,怎的不去药铺抓?” 她要的那药,寻常铺子里是不售卖的,非得是烟花柳巷之地才有。可她一个家室清白的女子,怎生去得了那些地方。 “是……”她支吾着,双颊绯红。 见她这般模样,他也明白过来她要的是什么药了。只是程二公子这般情况,这准二少夫人怎的还在思虑这些事?宁何眼中泛起疑色。 还是说使她想来求药的,另有其人。 阮玉仪其实也是鼓足了气才叫住宁太医的。 一来,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帮自己,又是否会将今日之事抖漏出去,二来,她原不想对世子使上这样的手段,可婚期在即,她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冒一次险。 若成,自是再好不过,若不成,左右不过被世子厌弃,而她,另寻出路罢了。 “姑娘,这药可不是轻易能给的。”宁何摸不准她要做什么,自是不会随意应下。若之后出了什么事,还要算上他一份罪责。 “宁大人放心,”她声音柔和,很难叫人不相信她目的纯良,“我都明白的。不过聊以助兴而已。反正等您回去了,程府再如何,也与您无关了不是?” 她这是在向他保证,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也不会将药的真正来源透出去。 宁何叹口气,程二公子他是无能为力了,这小娘子也是个可怜的,容色再佳又如何,往后还不是要在这一方府邸中磋磨了去。 如此境遇,却是隐约与历朝来,宫闱里那些独守空闺的娘娘们的命运有几分相似了。 红颜白骨,后宅深宫。思及此,宁太医不由得软了心,松了口,“姑娘若是要用在对方身上,那么‘颤声娇’再合适不过。” 也许她是另有打算的,宁何不便多说,只隐晦地点了一句。 “这药姑娘怕是不好弄,夜里我会着人再来一趟的。届时只消在这正门前的树下来寻便是。” 这等寻欢作乐的香薰丸药,宫中定然是多少备着些的,于他来说,倒也不难寻。只是今上专于政务,不曾用到过这些。 阮玉仪露出些笑意来,“那边先谢过宁大人了。我答应宁大人的,也定是会做到。”没想到这位大人虽行事谨慎,却也是个好说话的。 他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又添了一句,“不过切记,此若要用于女子身上,还需减少剂量。”药效过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得了的,到时还是她受罪。 她应了,随在宁何一侧,将人亲自送出了程府。 她轻声道,“今日莹姐儿的事,也多谢宁大人了。”她曾听梅姨娘说起过,这莹姐儿自小就是个药罐子,身子差起来时候,一日甚至要服下三四种药。 她自己则是个极怕苦的,光是这么听着,便要直蹙眉了,更是无法想象莹姐儿是如何灌下去的。若是换作她,一连用这么些药,非得反上来不可。 第96章 因着自己不喜服药,她便觉着莹姐儿这样与她一般大的娘子,定是对药的苦味也极其厌恶,这才对能不能掺冰糖,多问了一嘴。 可宁太医给开的方子,却是只有一日一剂,如此,也好叫莹姐儿少受些苦味了。 宁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莹姐儿是哪个,想了会儿,才是忆起那个清瘦羸弱的身影。“姑娘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是尽了医者的本分。” 又多往来言语了几句,他方才转身告辞。 目送宁太医走远,木香才忍不住确认道,“小姐,这药……是为世子讨的?” “这么做是不是过了些?”她其实也有些犹疑。 在她心里,这是最下等的手段。 她曾见过有府中的婢子,将类似功用的香用在兄长身上,不过幸亏近身伺候的小厮,发现那房中燃的香并非平日里所用的,多问了几句,方才没叫事情发生。 后来她便没再见过那生了旁的心思的婢子。现在回想,应是事情一败露,人便被发落出去了。 因此,她可以是尽浑身解数去接近世子,可以去揣摩他的喜好,甚至可以精心挑选次日要穿的衣裙钗环,去反复练习一个系红绳的动作,策划一个在他看来,许是还有些冒然的相遇。 因为这样,他可以欢喜的许是她的皮囊。 可独独到了要借助外物的时候,她心中却有所顾虑。 木香答不上来,望了小姐一眼,温声道,“奴婢和木灵都会陪着您的。若是惹得世子生气了,左右不过收拾收拾,我们隐居山林去。” 这话却是玩笑了。 且不说阮玉仪一个做小姐的,木香她们也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做的都是轻省活计,肩不能扛,手不能耕的,比不得自小粗养在山间的姑娘。 阮玉仪心下明了,可叫她这么一说,也感觉松快不少。 是了,事到如今,她已经被程家人和昭容逼到退无可退,再差似乎也糟糕不到哪儿去了。 回了院子,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将此事与木灵提起。 夜里,程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今晚无月,整个儿府邸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了上一层难言的静谧。 转角处拐出一盏手提油灯,映亮沿路,径直向东角门走去。 木香本想的是不拿着灯盏,免得被人注意到,对她的去向起了疑。只是今夜委实是黑,程府又无整宿点灯的习惯,这才拿着油灯,择了小径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即又被她轻轻掩上。 她绕了小半圈才至正门,果真在树下找到了一小方油纸包就的东西,约莫只有她手掌一半大,亏得是白的,这才灯光一晃就瞧见了。 虽说走正大门确实要更近些,可正门内有小厮值守。于是她取了东西,又照着原来的路走回了东厢房。 她远去后,经过的地方又陷入一片黑暗。 仿佛今夜,从未有人来过。 第79章 肆虐 白日里自酒楼离去后,姜怀央仍旧去寺中呆了小半日,直至李丞相派人来寻,这才回了宫。两人就一件事商议至亥时,李丞相才起身辞去。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他不及宫人来挑了灯,便在榻上沉沉睡去。 那几案上的灯火兴奋地不断跳动着,直跳进他的梦中去。 正是华灯初上时,溪边酒楼上,窗牖半开。几上早有伙计布好了菜,他屏退身边下人,雅座中便只余下他与阮玉仪两人。 他为她斟了半盏果酒,因着这酒是梅子所酿,故色泽鲜红。酒液自壶口倾泻而出,准确地击入白瓷杯中,碰撞出一阵水声。 “泠泠,”他将那杯酒向阮玉仪的方向递了递,温声道,“我知你不喜宫中各种繁复的宴席,此处清静,眼下只剩你我二人,朕为单独为你再过一次生辰,可好?” 阮玉仪将杯盏接过,唇角含笑,“夫君有心至此,臣妾不胜欢喜。” 她以为他平日政务繁忙,自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些小情绪,倒是她多心了。 言罢,仰首将果酒一饮而尽。唇中裹不住的酒液便自嘴角溢出,浸润得唇色嫣红。 姜怀央叹口气,取过她手中的帕子,轻柔地将她唇角的酒液拭去,“知道一口包不下,便不能喝小口些吗?” 她向他展示了一下空了的杯盏,笑眯眯道,“夫君的面子自然要给足了。” 接着她便随意说起了她平日里的一些小事,无非也就是宫中哪位姐姐又给她送东西来了,或是去年栽下的花长得极好,要给他送些过去,亦或御膳房的什么吃食又咸了淡了…… 似乎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可他偏生听得有趣,不时还问上一几句。 只是不想这酒看着鲜艳无害,后劲儿却是不小。加之闲聊时,她无意间多贪了一杯,眼下脸颊已是泛起了坨红,唇上也瞧着湿软。 姜怀央听着听着,便觉有些心猿意马去了。 他喉间一紧,“泠泠,这酒可还合口?”说着,他又往她的杯中添了一些,酒液晃荡着,上边浮着烛光。 大约是有了醉意,她连眼前人都看不分明了,只好微眯一点。她又拿起瓷杯,往口中倒,也没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灌酒了。 “是甜的,”她的声音似是被酒液泡得软了,不自觉带上撒娇的意味,“陛下,我们可否带些回去?” 第97章 姜怀央眸色一暗,起了身,“叫御膳房那些人酿上就是。”他拿过她手中碍事的瓷杯。 她脑中昏沉沉的,只觉得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泪眼朦胧地就要掉金豆子,“陛下——” 他没理会她的眼泪,捉住她乱动的手,倾身上前。 后来也不知怎的,两人纠缠到了地上,幸而上边铺了狐裘毯子,倒是不会觉着冷。 他们碰歪了屏风,洒落了酒液,还撞倒了烛台。烛火一下点燃了周遭的物件,火势忽地起来,将雅座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自外边看,更是亮得直晃人眼。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要疯了。 他们不顾火势,继续与对方相拥,似是要抵死缠绵。 原来不过一点小小的烛火,他原来并不在意。可在他放松警惕之时,那烛火早已燎原,将他心中的欲烧作一片空寂。 他知道,他现在心中正念着那清脆的铃音。 忽地,姜怀央的眼前暗下来。他睁眼,正是宫人来剪去了烛芯。 那宫人见他支起身子看过来,也不知该不该出声,于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到他摆手示意她出去,她这才松下一口气,忙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他兀自坐在榻上恍了神。 却说翌日,阮玉仪梳洗打扮后,便去了圣河寺。她故意择了一件留仙裙,少佩了些钗环,却戴上前几日刚取回来的那对金丝东珠耳坠。 不知玲珑阁的掌柜是如何做到的,这耳坠竟是如新的一般,丝毫不见曾损坏过的痕迹。 因心中藏着事,她心下不安,胡想八想地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那院子里。 姜怀央坐于院落中的石桌边,正垂首看着手中的书册,似是已在此处呆了好一会儿了。她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小池塘上。 枯叶纷纷扬扬地铺进水面上,却不见再落在他的书上。这池水是活水,因而分外清澈。探头去看,水面约莫一人多高,甚至都能隐约瞧见池底的石子水藻之物。 阮玉仪走近了些,足腕间的铃音便细细碎碎地响起。而后在离他不远处站定。 可却不见他抬首,像是没注意到她一般。 她只好出声唤道,“殿下。” 姜怀央其实早注意到来人是她,许是经过前几日的空等,他对于她忽地到来,也是有些恍惚。仿佛只要一抬头,眼前仍是那个空落落的院子般。 温雉一直随在他的身边,这几日主子虽是以给那位大人祈福的理由来的寺庙,可主子到底看了院门几眼,温雉敢说他比主子自己都数得灵清。 这会儿见好不容易盼来的阮姑娘,主子又不理会人家,他也是急。 半晌,姜怀央终是掀了下眼皮,深深地注视着她。在他的眼前,这张面皮与夜里所梦那烈火中秾丽的面容,渐渐相重合。 他思绪杂乱,最终也只低低嗯了声。 得了回应,她便也在石桌边落了座,“殿下,前几日我是家中偶然有事。”见他不说话,她更是怀疑他是生了自己的气。 木香的主意真是不靠谱。她暗自腹诽。 面上还是一副认错的样子,柔声道,“近日适逢得一妙曲,我正依着音律编排与之相和的舞。殿下可愿允我一舞,聊充赔罪了?” 他心中一动,蓦地忆起之前见过的她那一舞,衣袖翻飞,翩跹而舞,恍若生于九天之上,不知人间苦。 可她的眼角眉梢偏生含情,又叫他觉得这是他能触及到的人儿。 “姑娘之善舞我是知晓的,但愿一观,聊以娱情。” 想来定是昨日那女子比不得的。 阮玉仪微微笑起来,行了一礼,后退了几步,至一空地,便是翩然起舞。转身时,给木香递过去一眼。 木香抿唇,捏紧了衣袖中那一小包药粉。 第80章 算计 半空中,不时有落叶翩然而下,像是为她伴着舞。她一边心中忆着曲调,脚下变换着步子,一边瞄着自己与小池塘的距离。 姜怀央合了书册,凝视着眼前的小娘子,忽觉口干舌燥得厉害,便吩咐温雉去斟了杯茶水。 他饮着茶水,稍微移开了下目光的那一瞬,却听前边传来一落水声,以及半截惊呼。 他心下一空,猛地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在跳舞的小娘子,这会儿却在水中挣扎。 她虽是算计好了的,可也是真的不善凫水。冰冷的水呛进她的口中、鼻腔中,她只觉得鼻腔里满是刺痛,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白。 她觉着自己像要是融化在这池水之中了。 她的脚够不着池底,也手边也没东西可以让她抓,她只能徒劳地作劲。可不知怎的,她却笃定世子不会漠视不救。 木香做出被惊吓到的模样,呆愣在原地,藏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 来之前小姐就嘱咐过的。 她想救,却不敢救。这会让小姐白费工夫。 短短一弹指,阮玉仪却已是呛了不少水了,刺骨的寒意似是要钻入她的骨缝里。她开始难以呼吸。 意识模糊间,她恍惚感觉到有人跳入了池中,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她的腰肢,将她往岸上带。 姜怀央搂着怀中那副软和的身子,却觉得所触及的肌肤冰凉,再看小娘子的脸,面无血色,紧紧阖着眼,虽着雪青色衣裙,却显不出半点生气。 真是能耐了。他心下冷嗤,难道为了自己这一次亲近,连落水也不怕了吗? 第98章 她就没有想过,若是他不来救她,也不允许旁人来救,她又当如何? 如此折腾自己,倒是显得他救人救得早了,合该叫她在池水里再呆会儿才是。 他面色冰冷,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去了近处了厢房。怀中的小娘子咳了几口水后,似是冷极了,身子可怜地颤着,下意识贴近暖和的地方。 她嘤咛了声,“好冷。” 姜怀央被她动得浑身一僵,沉声威胁道,“你若是还敢乱动,仔细我将你再丢回去。” 阮玉仪不怕死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这才消停下来。 早在见自家主子入了水后,温雉就去取干净衣裳了。 主子的衣物在此处倒是有备着,只是这里又是个佛寺,里边的全是僧侣,委实是没处去给阮姑娘找合适的衣物。最后他只能暂且拿主子的一件厚实些的大氅来。 木香则是见世子将阮玉仪抱进了厢房后,便不知去向。 厢房内,阮玉仪接过那大氅,却不知如何是好。她浑身都湿透了,现在衣裙还在往下滴水,脚下的地深了一块。身上这套衣服却是穿不得的了,可又没有其他的衣物可以替换。 总不好将这大氅直接披在外边。 姜怀央别过眼,只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温热的。 这小娘子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眼下她一身湿衣,坠在身上,勾勒出她身子的曲线,她将佩戴着的钗环也卸去了,散落如瀑青丝。分明给了她衣物,却也一直犹疑着。 “去将衣裳换上。”他一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微略发哑。于是又端起茶水,半盏茶下肚,才觉得喉中润了些。 如何换? 她思忖半晌,也没明白他的意思。脑中忽地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她抓着大氅的手紧了紧。 她带着衣物去了隔壁的厢房,再回来时,手中抱着换下的湿衣。在她离开这段时间,姜怀央自是也换了干爽衣物,他面色如常,衣冠楚楚,却是与来时并无太大差别。 仿佛两人同时浸了水,但狼狈的只有她一般。 温雉见这情状,自觉地悄悄退了出去。 注意到来人,姜怀央抬眼望去。 她的身形比他小上不少,穿着他的衣物自是撑不起来,显得空空荡荡的。瞥到她领口处的白皙,他方才蓦地意识到,若是她的湿掉的衣裳都换了下来,那么—— 他将人扯过,摁在床榻上,又往上盖了一层被褥。 “好生呆着。”他冷声命令道。 她身上触及的,尽是他这大氅丝滑的触感,红晕一直从她的耳尖蔓延到肩颈处。听他这么说,只乖巧地拉过被褥,低低嗯了声。 此时,木香端着一个承盘,垂首进来。盘上置两只杯盏,却不知装了什么。 阮玉仪紧盯着那两只瓷杯,面上一热。她伸了手,接过木香递上来的那只杯盏,低垂着眉眼,往里边吹气,白烟便顺着杯壁飘上来。 她抿了一小口,便皱起眉来。 里边装的是热酒,入口辛辣。这木香也真是的,用热茶不也行吗?她暗自腹诽,还是为了做样子又喝了点。 木香将余下的酒往姜怀央那边递了递,“殿下,这酒已是温过了,您可以喝一些暖暖身子。” 姜怀央并未说什么,颔首接了。 木香这才松下一口气,退了下去,且掩上了门。 身边下人来来往往时,还不觉着有什么,眼下只余他们两人,厢房内的空气便似是忽地燥热起来。阮玉仪不安地扯了扯衣领。 姜怀央垂眸看那杯中之物,稍尝了些,发现果真是酒。难怪方才小娘子喝下的时候,神色看起来那么艰难了。 在那梦里时,她也素来是沾不得太多酒的,连几口果酒都能吃醉,何况是眼下这烈酒。他撇了她手中的杯盏一眼,却是发现并没动多少。 他指尖微动,使得那杯中的酒液晃着。这酒液似是要晃出杯壁的,却被他控制着力道,滴酒未洒。 “里边装的是什么?”他望进她的眸眼,唇间噙了冷笑。 他这般的眸光,简直要将她一眼看穿似的。阮玉仪心中一跳,怔了下,牵起一个笑,“木香不是说了吗,只是温过的酒。殿下还是喝上一些的好,去去寒气。”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如绕过硬石汩汩流着的泉水,温柔且带着恰到好处的媚意。 若是寻常人,叫她这么一劝,哪里有不喝的道理。便是剩了一滴,都要怕这小娘子难过的。 第81章 娇声 可姜怀央哪里是在寻常处生存的人。 有无数人想要算计他,也有不知凡几的人想要讨好他,他们往他这里送过利刃,也送过美人。这倒使他长了不少见识,因此,他只消碰一点,便知道这杯里装的是什么。 有酒不错,可也不乏过量的“娇声颤”。 此物药性烈,也不知这小娘子叫丫鬟往里边放了多少,连酒的色泽都与她手中那杯稍显出不同来。 不过此事她倒真是冤枉,之所以颜色都变了,是因着木香没干过这事,心下紧张,手一抖,便放得多了。她也对这些没什么数,于是就如此送来了。 姜怀央凝视着手中杯酒,垂眸敛尽所有情绪。 他不是没想过驱逐那荒唐的梦境,可发现最好的安神药就是梦里那唤作泠泠的小娘子。 他也试图避开她,想着利用她治了这怪梦,就将人赶走,大不了送一些金银首饰将人打发了,可他又发觉,这小娘子真正需要的,根本不是荣华富贵。 第99章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那榕树下见到她的第一眼——或许还要更早些——便对她有欲,驱不散,也晾不凉。 他鬼使神差地任由她一次次接近自己,任由这欲如梦中那不可控的大火一般,愈烧愈烈,结果就是他们两人,谁也逃不掉。 他孤身一人自地狱般的地方杀出来,双手沾的尽是鲜血。可偏生就有这么一个美娇娘入他梦来,她的手是拿脂粉金钗的,是闲时用来侍弄花草的。 她自以为勾人的手段了得,却每次稍接近他一点,就忍不住红了耳尖。她看上去是那般纯良美好,似是与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这却更使得他几次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将其蹂躏,叫她娇声哭泣的心情。 如果真的压抑不了—— 姜怀央将她手中碍事的杯盏拿过,随手放在一边的几案上,就如梦里做的那般。 如果真的压抑不了,索性就放纵罢。 反正这也是她一直希冀的不是吗?左右不过给她一个位份。如此,他也不必每次要见她,都掐着时辰,到这庙里来了。 他的眸中幽暗得像一眼深泉,几乎要将她也摄进去似的,“不是喊冷吗?将这酒喝了。” 阮玉仪的身子一颤,心知他这是发现了,她却犹疑着不敢接那酒。 她思忖着,姜怀央也不催她,像是很有耐心地一直伸着手。半晌,她才拿过那盏酒,手心传来酒液的温度,一直钻入她的全身各处,一下便觉浑身暖融融的。 她微抬起下巴,酒液流入她口中。那辛辣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口腔,喉间一动,酒液便咽了下去,似是要将她的喉咙都划破的。 她不慎呛了一下,侧首咳嗽起来,咳得泪眼涟涟。 可尽管如此,那杯中还是剩了一个底。姜怀央眸色沉沉,将她手中的瓷杯拿过,含入口中,捏过她的下巴,将酒液渡进去。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不过下意识推拒了一下,又像是想起什么,失了气力,任由他动作。 片刻后,姜怀央放开了她,轻笑一声,“既然答应了要喝,怎么能剩呢。” 她这会儿有些微喘,唇瓣稍张了点,唇上濡湿嫣红,像是一颗烂熟的果子,邀请着见者采颉。 不知是酒还是方才那一吻的缘故,她忽地觉得身上燥热难安,彻底踢开了被褥,连身上的氅衣也觉着碍事。 阮玉仪的手轻轻搭在系扣上。姜怀央习惯着深色的衣裳,现下与她的手一比对,却是将她的手衬得更加莹白,连指尖也泛着惹人怜惜的淡粉。 她抓着氅衣的手逐渐收紧,脑中似是也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是可以求助的。她在床榻上膝行了几步,攀上他宽厚的肩,“殿下——”她的尾音被拖得极长,微微颤着。 再要她往下说,却是唇几次张合,也说不出口的了。 他虽没饮下多少酒,却也微略感受到了药性,便可知小娘子此时难受得厉害了。尽管那药性几近于无,可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听她这般求着自己,他自认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也并非打算白要她的身子。如此想着,便揽过她的腰肢。 寺中的厢房未设帷幔,可他知晓小娘子的婢子不会让旁人进来。 木香确是守在门边了,可听里边的动静也是有些犯愁。她知晓事成之后,世子便会帮衬小姐一把。 可小姐向来娇气,吃不得辣碰不了苦,稍微哪里碰一下身上也会青一块,小姐初经人事,殿下便如此不知怜惜,以后还不知会怎般呢。 她不断回头看那掩紧的门,一眼又一眼。 不知多久,里边才渐渐歇下了动静,阮玉仪的哭声也细弱下去。 同样守在厢房外的温雉看向木香,眼中含着歉意,“这儿也没有旁的人,眼下只姑娘一个女子,不若麻烦姑娘去打些温水来?” 木香这才恍然,忙去备了温水,绞干了巾帕挂在盆沿,低眉垂首推了门进去。 她并不敢抬头看,只将温水搁在了一边的几案上。忽地头顶传来姜怀央的声音,“照顾好你家小姐。” 她忙欠身应了下来,稍抬了点眼皮,发现世子已是穿好了靴,想来已是穿戴齐全了。 待姜怀央出了房门后,木香这才拾起巾帕为阮玉仪擦拭身子。 她浑身酸痛难忍,也辨不清药效是否消去,原是累得昏昏欲睡了,身上触到冰凉的巾帕还是清醒了些。 因着她的发还是湿的,被衾上也沾湿了一片。这么湿着头发,往后是要头疼的,木香于是拿了干燥的巾帕来,先将她的长发绞干些。 另一边来时的衣物也差不多烤干了,便侍候着她换上。阮玉仪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当,更衣挽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木香掀开了被衾,见上边一片狼藉,更是愁上心头,不知该如何处理。 不过其实也无需她烦心了,温雉去向太妃那边借了婢子,吩咐那婢子将被衾之类洗了去。 待阮玉仪简略地梳洗完,搭着木香的手出了厢房时,却发现姜怀央正坐在不远处的石桌边,见她出来,也抬起了眼。 第82章 未解 他们离得并不算近,阮玉仪在此处,要看见他的神情都是勉强。 但她仍旧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她的双颊不施胭脂而红,唇上并无口脂却艳,恍惚间又忆起方才的情景。 第100章 他似是极偏爱她带着链子的那只足腕,他喜欢将这铃铛弄得不断作响。多响一下,他手上的力道似乎就加重一分,直将她的足腕掐得青紫。 他掐着她的脚腕将她的腿往上折,因着她自幼习舞,身子比寻常人软上不少,很轻易地就能摆弄好身子。有时她一瞥眼,自己几乎都能瞟见一抹金色。 阮玉仪见他注视着自己,便上前去,盈盈一礼,“殿下。”她浑身并无太多力气,微晃了下,才重新站稳。 姜怀央低低应了声。眼前的小娘子面容灿若桃花,叫他喉间一紧,恍若中了药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并未多为难她,而是将人好生送回了府,见她慢吞吞地往里走,程府的东角门在自己眼前掩上,这才沉声吩咐车夫将马车驶离。 阮玉仪一回了厢房,便倚在榻上不想动弹了。 木香在盥室中烧好了水,这才过来唤她,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心下难免怪世子。她好声哄道,“小姐,水已是放好了。” 她也知道不能一直这么呆着,便随木香去了盥室。直到将整个儿身子浸入温度合宜的水中时,她才觉得活过来了些,不由轻声喟叹。 木香取了皂角,往小姐身上抹,一边看她颈侧的红痕,和足腕的青紫,有些不忍看,敛回了目光。 她虽心疼小姐,可她哪里知道,阮玉仪几乎要失了理智时,又对姜怀央抓啊咬啊的,他竟也半点没生气。 阮玉仪掬起一捧水,随手往自己身上浇去,她下意识忽略身上残余的燥热,轻声道,“木香,往后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必提心吊胆的了?” 是了,这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场交易,用一副清白的身子,换取一份相对的自由。若不是她这么一说,木香都要忘却了,她已是不自觉开始思虑小姐的以后。 与世子两人夫妻和睦,不思其反。小姐能风光地做她的世子妃,从今往后,若药苦了,会有人送上蜜饯,若叫人欺负了去,也有人给撑腰。 她又可以看见像幼时那般,还能肆意撒娇耍赖的小姐。 可阮玉仪这一问,却像是一盆冰凉彻骨的水,生生将木香浇回了现实。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酸楚,若是大公子未曾另寻佳人,小姐也无需这么做。 她压下眼中泪意,温声道,“自然。郁王府是大公子的主人家,世子发话,他一个小小门客,定然只能听从。小姐不会再叫他欺负了去了,殿下会护着您的。” 木灵拎来了刚烧好的水,斟酌着又往里添了些,好使水不会凉下去。 阮玉仪不知在想什么,手上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浴桶中的水,低低应了声。她感觉水温差不多了,才喊停木灵。 直至这般反反复复添了数次水,她才算沐浴完毕。 她垂首任由木香为她擦干身子,又侍候她更衣。而后她便去床榻上歇着去了。 原以为睡一觉就会好受上一些,可失了温水的包裹,寒意拂上来时,她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她身上的燥热并未削减半分,反是一直潜藏在她的身子里,一阵阵地袭来。 她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手中死死攥着被褥,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一些。 可她还是不受控地发着颤,一种酥麻从覆上她的脊骨,叫她软了身子,也不敢动作。 待木香发现她的异样时,她已是将头埋在锦衾中沉沉昏睡过去,面色潮红,额角覆着一层薄汗,帘帐中氤氲的俱是香膏的气息。 木香见她在梦中还蹙着眉,紧抿着唇,恐她被梦魇了住,便轻轻去推她的肩,唤道,“小姐,小姐——” 阮玉仪嘤咛了一声,才悠悠转醒,睁开眼,便恍惚觉着那股热意又袭上来,要将她整个儿都侵蚀殆尽般的。 “小姐,”木香探了下她的额头,不放心地问道,“不若奴婢去将府医请来罢。” 她深知这并非是发热,哪里是府医一些药便解决得了的,便费力道,“不必,去帮我倒杯凉水来就是。” “可是您看起来——”木香犹疑着。小姐看起来并不好受,可别是落了水,受凉后发起了热。这可拖不得,是要烧坏身子的。 阮玉仪仍旧不松口,只说是要一杯水来就好。 木香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地去了。几乎倒满了的一杯白水,她很快便喝尽了,凉意滑入喉咙,她才顿感身上的热意有所消散。 而后她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几次。其中一次被木香叫起来逼着用了些晚膳下去,又在院落里随意走动了会儿,这才被允许回床榻上。 红罗帐罩着整张床榻,透过这帘帐,看外边什么都是一片红。她盯着这红,不知什么时候又失了意识,因着无人搅扰,直至次日清晨方才醒来。 晨间去程朱氏处的请安,便也推脱了身子不适,并没有去。 程朱氏被长子的亲事缠住了手脚,没工夫理会她。可昭容却起了疑心,明明上次见着还好好的,怎的忽地就病了去,莫不是一纸和离书,击垮了她的身子。 昭容揣着胜利者的心态,遣了府医去给她瞧身子。 虽是专为了去膈应她一番,却还美其名曰,过些日便是他们的良辰吉日,妹妹可莫要在这节骨眼儿上病了去,平白招惹晦气。 那府医已是候在了门口,阮玉仪也不好回绝,便回了床榻,放下帘帐,叫木香将人请了进来。 第101章 红罗帐里,她隐约能瞧见那府医见了礼,道,“见过表小姐。” 她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 不知这帘帐委实太艳,红得似火,才将她的身子又烧得灼热,她不自觉攥紧了身下的锦衾,死死抵住牙关,抑住喉间的低喘。 “表小姐是何处不适,可否详述?如此在下才好诊断。” 第83章 避子 她忽地又想起那玄衣男子来。 不论是落水还是其他,在她处于鬓发散乱,簪钗歪斜的狼狈时,他却总是能保持衣冠整洁,面色如常,似乎只有她一人情动,这才是更叫她心生耻意的缘由。 阮玉仪咬紧唇,缓了口气,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许是有些发热,麻烦您瞧上一瞧罢。” 府医见一只白嫩纤细的手腕伸出帘帐,神色一动。连一只手都恍若柔夷,不知这被和离了的前少夫人,得生作怎般的天仙模样。 直至木香将一方丝绢覆在那上面,遮去了那段白皙,府医这才敛下眸,隔着丝绢,小心地将手搭在她的腕上。 不消多时,他便收手起身,拱手道,“表小姐脉象虚浮紊乱,许是有些受了寒气,在下为您开些药来便是了。” 其实刚碰到她的脉不久,他便发现她的脉象很是奇怪,并不像是寻常风寒。 这表小姐从前在府中,的确还算是要敬意上几分的人物,可如今失势,却不必如此上心了。何况长公主早先便与他交代过,他更应该紧着哪边,自不必说。 木香闻言,这才算是放了心,好生将府医送出了院子。 他还要折回西厢房给公主回话,哪里敢叫木香送太远,行至厢房门口,只说届时会将药送过来,便不让她继续跟着了。 她也正担心着屋里头的小姐,对府医的话并未多想,只欠了欠身,回了厢房中。 这府医正待离去,忽地注意到摆放在台矶之上的一盆花卉,土壤上似是铺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眼中泛起疑色,瞥了一眼房门,见仍旧是关着,不闻里边动静,这才走上前细细查看。他拿指尖捻了一点起来,褐色草絮状,是药渣。 这倒是奇怪,这药渣还是湿润的,说明刚倒出来不久。可若是这表小姐已服了药,他说要给她开方子,怎么不见回绝? 如此想着,他将药渣放在鼻下,轻轻一嗅。蓦地,他微略睁大了眼眸。 三棱、红花…… 这竟是避子汤的成分。 毕竟是主人家的事,他也不敢妄加揣测,于是将手中的药渣抖回花下,匆匆去了西厢房。 西厢。 昭容正翻看着一些话本子打发时间。行秋近来总被召去郁王府,倒是少了闲暇陪她。看来得寻个时候,与二皇兄说一声,让他少使唤些行秋,免得留她一人在这厢房中。 她心下升起燥意,将话本子随手往一边的几案上一甩,恰巧碰到了茶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侍立在侧的白荷以为公主这是要发怒,虽不明所以,还是扑通便跪了下去。 昭容睨了她一眼,“这找的都是什么,翻来覆去也不见讲出个什么新花样!” 白荷一颤,不自觉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回殿下,这是最近最流行的话本子,许多——” “办事不利,你倒是有理了?”昭容越看她这副模样越是心烦,眉间沉郁。她不禁代着想,若是东厢那长于做点心的婢子,会如何去做这事。 以木香那性子,想来定会办得周全,叫她挑不出刺来。 “奴婢不敢,”白荷几乎要哭出来了,“奴婢这就差人去再寻些有趣的话本子来,明儿就送到殿下手上。” 长公主的脾气难伺候是众人皆知的,奈何在公主手底下做事,得的月钱比其他府邸多上不少,还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活计,何况是白荷这样做到了大丫鬟的。 因而便是真有些什么,也都只好咬碎一口银牙,和着血往自个儿肚里咽。 这时,正巧府医来报,白荷才松下一口气,得了昭容的意,起身去迎。 “见过殿下,”府医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有一事禀告,想来殿下定是殿下感兴趣的事。” 昭容没接话,兀自拈起一块几案上的糕点。 白荷取出一个小荷包,至府医身边,悄悄给他递过去,“您说便是。若是说得叫我们殿下高兴了,赏赐自是少不了你的。” 府医掂了掂手心的重量,脸上像是要笑出一朵花来,也不再磨蹭,言简意赅道,“在下在东厢房发现了避子汤的药渣。” 她本是不觉得他能讲出什么能勾起自己的兴致地事情,只漫不经心听一耳朵,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忽地抬起眼来,沉声道,“你所言不虚?妄议主子可是要被发落了去的。” 府医垂首,语气笃定,“在下行医十多年,虽谈不上妙手回春。但一个避子汤,还是不至于认错的。” 昭容默了一会儿,忽地笑起来,“好好,白荷,赏。” 她面皮上的笑意,使她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 她支着头,好一会才止住笑。将一边的白荷都弄得毛骨悚然,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出一把金瓜子,塞给府医。 自之前知晓程行秋又悄悄去找过阮玉仪后,她便一直有派人注意着行秋的行踪,因此她敢确认近来他都不曾去找过她。甚至商议和离之事,两人都不曾有过接触。 第102章 昭容眼中泛起得色。 难怪——难怪不论怎么挑衅,那阮玉仪都不气不恼,原是另有奸夫在。倒是挺令人意外的,这表小姐瞧着像是好欺负的一类人,却也会犯下这种事。 不过也好,如此,行秋便没可能再看上她了。 昭容将那府医打发了,心下思忖待程行秋回来,要如何将此事告知与他。她忽地想到些什么,皱起眉,只是他那么护着那人,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会相信吗? 那药渣也是可以推脱是其他婢子的,只怕届时行秋反是会觉得她胡乱污蔑。 思来想去,她着人决定盯着阮玉仪,只要她和那人还有往来,就不怕抓不到端倪。 昭容起身,缓步行至庭院中,院中植有一株枣树,只是她身边的婢子也不擅打理这些,她更是懒得管,干脆便让它一日日枯下去。 近来逐渐入了深秋,院中绿意消泯不少,却是显得有些萧索起来。 只是她眼下觉得自己抓住了东厢那位的把柄,心下舒畅,并未注意到这些。 第84章 跟踪 马车驱散开人群,在繁闹的街市上缓慢行进。 木香面色凝着,眸中隐有不安。她总觉得他们的马车后边跟了人,可若频频回头去看,又怕打草惊蛇。 思忖了下,她装作回首与阮玉仪讲话,叩了两下木车身,眸光却向一边瞥去。一射之地,果真有个男子的眼神猛地与她对视,许是怕自己被发现,心虚地往转角躲了躲。 阮玉仪身处车舆内,自是不知外边的情状,她听得木香的叩击声,便道了句,“怎么了?” 马车还在继续行进着,她能感受到身下微微的颤动,车外木香的声音被周遭人声盖过去一部分,并不太清晰。 尽管如此,可还是叫她白了脸色。 “小姐,后头有人跟着我们,”木香顿了下,“是个男子。”年岁看起来却是不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关紧。 这时,马车靠边缘行了一段路,街边屋子的阴影落下,使得马车内也是一暗。 她脑海中忽地涌现一些并不愉快的经历。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垂在裙侧的手悄悄捏紧,指节泛着些白。 身体里那股不散的燥热,似都被吓走了。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缓了口气,对外边的木香道,“找个铺子,要车夫停下来。我们与掌柜说一声,应是能从后门脱身。” 木香应了声。 很快马车便在一胭脂铺前停了下来,阮玉仪搭了下木香的手,自车上下来,神色从容,落在旁的姑娘后边,也走进了铺子,像是真的只是来买胭脂似的。 得了话的车夫便一直等在原处,装作要等主子回来的样子。 因着不知那人多久会跟进来,她不由放快了步子。不过幸而是铺里所售,多是女子之物,故往来也是小姑娘居多,那人进来应是会分外明显。 阮玉仪四下里望,见女掌柜正立于角落一张长几案后。 走上前时,那掌柜正巧抬头,怔了一下,忙换上笑脸,“姑娘想买点什么?”她上下打量阮玉仪一眼。 这般衣着讲究,且是气韵不凡的小娘子,想来出手定是阔绰。如此想着,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她微微摇头,将所遇之事一两句讲清了,又问道,“可否借贵铺的后门一过?” 她面上虽不显,可手下却抓着几案边缘,用力到指尖泛白。 那掌柜的是个热心的,听她这么说,也不敢耽搁,边应了下来,边向后边一指,“姑娘且去就是。” 她这胭脂铺开在此处,若能给旁人提供帮助,倒多少算是行了善事。便只当是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她像是想到什么,又从几案后出来,语气比阮玉仪还焦急,“还是我引你们过去罢,后边堆的杂物多,莫要耽搁了去。” 行至后门,阮玉仪欠身谢过。 掌柜的轻轻推她,口中催道,“眼下便莫要多礼了,快些走罢。” 她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与木香离去了。后门出来,是另一条长街,较方才那边冷清上不少。她快步走着,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瞧一眼。 幸而身后并不见那人的身影,连寻常行人也是不见几个。她方松下心中绷着的那根弦,便忽地觉着身上发软,向前踉跄了下。 “小姐。”木香搀了她一把,面上带着担忧之色。 正待拐出此处时,却见转角泊着一辆黑楠木马车,上雕繁复纹饰,半开帘帐,枣红骏马,显出里边并未坐人。 那马原垂着脑袋,见了来人,似是认得,也不高声叫,只喉中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木香凝神辨了辨认,犹疑道,“这似是世子的马车。” 再侧头瞧,见阮玉仪垂眸不语,面上已是染了异样的潮红,唇微微张着,喘出阵阵热气,十分难受的样子。 木香只悔出府前不曾盯着小姐将药喝了,眼下却并可供小姐歇息之处,更别说医馆了。 也许她今日就该将小姐摁着,好先养着身子。 她思忖片刻,只好将人先扶至马车里,想着既是世子的马车,应是叫小姐呆着也无甚关系。况且使得小姐出府的缘由,也本是世子殿下。 她将阮玉仪安置了,便去寻世子等人。 阮玉仪恍惚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车舆内,她倚在车壁上,微蹙着眉。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下有些晃动,人一下没倚住,蓦地网下滑,却被一只手稳稳拖住。 第103章 她被惊了下,勉力半睁了眼。 一见眼前的姜怀央,便忍不住泪意了。虽则她并无伤心处,可浑身难忍的燥意,却使得她莫名觉着委屈。 尤其是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时,像是专要掉眼泪给他看一般。 她端直了身子,捉住他的手。指尖碰到的地方,并不如寻常贵门公子般细滑,而是有着粗粝的薄茧。 可这却叫她忽地安下心来。 “很难受?”她听见他如此问道。 “嗯。”她低声应着。许是本就身子不适的缘故,只这一个音,也叫姜怀央听出了娇媚。 他想抽回手,却不料她凑上前来,扯过他的衣襟,软声道,“殿下帮我——” 昨儿她被他哄着说了不少平日里难以启齿的话,眼下许是没那么羞怯了,直白地向眼前人倾吐了诉求。 知道她中的是什么药后,他便猜这小娘子手中不会备着解药,于是回宫后,吩咐太医院送来了些。 丸药是较大颗的,她这偏细的嗓子眼,若没有水送服,怕是就算掰作几瓣,也是咽不下去的。 她只觉得浑身都要被灼伤一般,可眼前人却如山中泉水般冰凉。她像是一个缺水的人,几乎没了理智,只记得他能缓解自己的难受,因此拼命往他身上依。 她跪在他的双腿间,揽上他的脖颈,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姜怀央呼吸一滞。 这小娘子真是将勾人的本事学进了骨子里,便是这时候,也能熟稔地做出这一套动作。 他顺势凑到她耳边,嗓音喑哑,“你可要想好了,这是在马车上。温雉和你那婢子就在外头,隔着的,不过一层薄薄的绸布。” 他低语着,她只觉得鼻息见满是他身上的幽香。却不像是劝戒,反似诱哄了。 第85章 求助 车舆内的温度似倏地上升,里边虽悬了香球,可她鼻尖萦绕的,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 清冽,却使得她燥热更甚。 她脑中混乱,并分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循着本能,又往上挨了挨。 姜怀央下意识捉住她的肩,免得她不慎摔去。 阮玉仪仰头,却撞进他清冽幽深的眸中。落在她肩上的手逐渐下落,移至腰间,又收紧了些。她几乎意识不到现下的处境,只当他是生了气,还有些疑惑。 “殿下?” 他深深缓了口气,指尖抚上她的唇,原没想对她做什么,不料她双唇微张,抿上他的指尖,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心下乱作一团。 虽知道是那“颤声娇”余药未消,却没想到这小娘子行事如此大胆,倒与之前不似一人了。他曾经觉得这般人物,与他并不处于同一个境地里。 他身居高位,脚下踩着的是白骨累累。她是可以过她的寻常日子的。 不过既然她自愿依附上来,那么他便无需避着了,左右不过是多一人入了皇宫这个泥淖,只当是向她收取的一点回报。 可眼下还在马车上,车舆内的动静外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还不至于在此要她。他想她清醒时,说了那方才的话,才算作数。 姜怀央一滞,收回了手,将人好生安置到一侧,边吩咐温雉行得快些。 她见自己被摁回了座上,倒也不闹,安安静静地依在车舆的角落。 不知什么时候,窗牖的帘帐被拉了半开,凉风灌进来,吹散了不少她身上的燥热。 她感到脑中清明了些,于是下意识挪着靠窗近一点,风吹上她的面颊,抚开了碎发,将那张潮红秾丽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 不消多时,便至圣河寺。这下车一折腾,她才算是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泛起羞意,敛下眸,不愿看向那玄衣身影。 眼前的长阶在此时似乎显得格外长,她遥遥望了一眼,自知眼下这幅身子,估计上一半,都是费劲。 可她也心知此时若是提出要姜怀央带她上去,即便讨得他一次心软,却也并不妥当,那般便显得自己过于骄纵了些——明明他们并未那么亲近。 不过须臾间,她便小心翼翼,思虑颇多,生怕惹着了世子。 她牢记着自己有求于他,并非真正是他的妾室,是万不可任性的。 木香知道小姐骨子里掺着倔强,虽不外显,可也不是寻常能劝的。于是也不吭声,只手下扶好了她。 果真,并未上几步,她便觉浑身发软,几欲往下栽,眼前的阶梯模模糊糊,似是在晃,因而不免屡屡停下歇息。 姜怀央虽步程大,却并不走在她前边多少,不知是否是刻意迎合了她的步子。 他侧首瞥了她一眼。 其实他早注意到她的异样,却恍若未见,只是想听她一句求助。偏生这小娘子倔得很,宁可自己挨着,也不会想到他。 看来只有像马车上那会儿,神志不清明的时候,她才肯将真性情稍稍流露一点。 阮玉仪见前边的姜怀央忽地住了脚步,正垂头走着的她,差点没撞了上去。 他下了几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惊呼一声。 再往后看,才发觉已是爬了有一段路了,眼前山脚的景色都变得渺小。她心中一空,像是抓住唯一的依托物般,紧紧捉住他的衣襟。 随在一边的温雉和木香见状,自是别开了目光。 阮玉仪蓦地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她轻微挣扎起来,“殿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第104章 他在她耳边轻嗤一声,“别乱动,小心我们一齐摔了。”就她这脚程,待上了山,怕是人家沙弥都歇下了。这会儿倒是挨得住药性了。 她这才安分下来。他的手十分有劲,稳当地托着她,知道他不会叫自己摔了后,倒叫她安心下来。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颈处,这般便不会瞧见自己在如何的高处了。 其实小娘子骨架本就生得纤细,挂不了几肉,再加上习舞者都要保持身形,更是比寻常女子轻上些。他又是个曾常年在沙场上舞枪策马之人,哪里会短了气力。 一直行至长阶尽头,他方才将人放下。 她忽地够着了地,踉跄了下,这才有了实感。 到了院子,没一会儿,温雉就将茶水取来了,承盘上另摆着一被分作四瓣的丸药。 她不明所以,抬头向姜怀央看去,“殿下在,这是——?” 他并未立刻回她的话,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温雉将东西放在一边的几案上。 温雉照做后,垂首退了出去。木香见世子一直紧盯着自家小姐看,知道自己也不便久留。 于是厢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他在床榻边坐了,拿起那丸药,缓声道,“不是难受吗?这是‘娇声颤’的解药。”他看她渐渐变了脸色,一副讶异于他会知晓的模样。 阮玉仪顿了下,才接过那油纸和上边的药。若不是他说,连她自己都险些忘却了这药名为“娇声颤”,毕竟只听了一耳朵,那时也光在意着宁大人是否会给出这药了。 既如此,他是怎么分辨出这是哪味药的? 她悄悄抬眸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状若桃花瓣,本应是含情的眸子,却是下三白,平白添了三分冷淡之色。 他骨相凌厉,面廓却是流畅柔和,若他愿意展颜一笑,定也是招姑娘们欢喜的模样。 与他相处久了,他从未叫她看见过他身边的其他姑娘,叫她险些要忘了他那风流之名。 阮玉仪轻轻牵了下唇角,自行拿起那盏茶水,一粒粒咽了四次,方才将药吃下。 他见她笑得莫名,不知这小娘子又在胡乱思忖些什么了。他分了那茶盏一眼,注意到里边还剩个底,便道,“将剩下的也喝了。” 她有些奇怪,可还是听话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其实他不过是怕她之前发着药效,这会儿估计口干,见她需吃多少丸药,便只喝多少水,随口嘱咐了句。 第86章 痕迹 昭容遣了院中的小厮去盯着阮玉仪后,他发觉这表小姐出了府,自然也就跟了上去。 至门口,便有人将他拦了下来,问他上何处去,又是办的什么事。他一提及长公主,那人便松了神色,忙放了他过去。 府中的马车自是认得的,他腿脚快,加之街市上也马车为人群所挡,行得慢,要跟好也不算是难事。 昨儿为盯好阮玉仪,他曾向几个下人问过她的行踪,各人所见一比对,发觉她近来总是自侧门出府,且一般过了半晌才回来。 若说这频频出府,没什么不异样,他是不信的。 如此想着,更是紧跟着她,想探清她究竟是往何处去了。若是能发现点什么,想来如长公主那般出手阔绰的,定不会短了他的好处。 马车在一胭脂铺前停下了。 这小厮踌躇好一会儿,也不敢拉不下面子进去。 进进出出的姑娘们见他杵在铺子门口,更是拿古怪的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于是他心一横,这才迈了进去。 他问女掌柜,是否有见着一鹅黄裙衫,容色极佳的女子。 女掌柜眼中显出一瞬异色,又很快敛去,换上圆滑的笑,这位郎君可是为内人来小店买胭脂的?我们这里的东西齐全—— 她先是夸了他一番,便起了一副要给他逐一介绍的架势。 这名小厮毕竟还是少年年纪,又常年在程府中做活,除去府中几个主子,和一众丫鬟,他哪里见过寻常人家的姑娘。 这会儿被如此误会,更是腾地红了脸,忙落下滔滔不绝的女掌柜,离开了铺子。 再往临街去,他忽地见一窈窕的鹅黄背影,心头一震,欲快步尾随上去。 只是不过一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只见一繁丽的黑楠木马车,驻于小巷中,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及多想,只顾四下张望。侧耳一听,却闻那贵人的马车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喘息声,时断时续。 却足以叫他心下一惊,忙离开了此地。而后自是不见阮玉仪身影。 他不死心地四下里寻找,也是一无所获,这表小姐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待拖着一身疲乏回了程府,一打听,却得知她已在自己那院儿里了。 她院里的丫鬟都口风十分一致,皆言小姐一直呆在院儿里,说得小厮也是一愣,好像她从未离开过府中。 他无法,只好先将今日之事于昭容禀了。 却说阮玉仪,她正好是在昭容的小厮前脚回的院子。 她拢紧了披风,想,世子并未哄她,那丸药确实能解“颤声娇”的药性,她方才服一盏茶的功夫,便觉热意消泯,浑身松快了不少。 那时,她正待盈盈谢过,却听姜怀央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现下可还需我帮你?” 她记得马车上自己的言辞,自是明白所言为何。她红着耳尖,声如蚊蚋,“多谢殿下,已是不必了。” 第105章 可这一问只是个引子,要不要帮,却是全然由不得她的。 姜怀央像是食髓知味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非得是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痕迹才算罢休的。 她原下意识想抗拒,伸了手想抵住他,可蓦地思及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手上一顿,转而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不知怎的,这分明是她所希望的,可如今却又想推拒。 她闭上眼,仰了点上半身,去依着他,知道这个角度他看不见了,才敢牵起嘴角,自嘲地笑笑。 放任他动作的后果便是,她回来时,得一直拉高衣领,打起精神,谨慎着不被旁的人瞧出异样。 可不想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方从东角门入,未行几步,便迎面碰上程行秋。因阮玉仪一直避着他,两人倒是有几日未见了。她垂了垂眸,打算从一边绕过。 程行秋展臂拦住了她。 她浑身一颤,住了步子,下意识以为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攥紧了衣领,心中发虚。 他见她拼命想避开他的模样,喉中一涩,吞咽了下,才唤道,“泠泠——” “见过大公子。”阮玉仪欠了欠身,算是见过礼了。 她竟是连一句表哥也不愿称呼,他垂下了手,将指骨攥得发白。不过几日不见,她的容色却更秾丽了几分,像是雨后娇花,举手投足见似乎都多了几分韵味。 美则美矣,却叫他觉得陌生。 他一日不见她,就算是在昭容身边,也念她念得紧。如今真见了,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了,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似乎只余下了她是客寄程府的表姑娘。 还有——他忽地想到什么,轻声道,“泠泠你莫要操心,我定会说服我爹娘,叫他们将你再嫁与我的。” 她缓缓抬眸,那一眼疏离冷漠,虽没得到她的答复,却已是叫他心下凉了大半。 其实他也知道,泠泠早不愿与他好了。刚回来被她撞见,她哭的那次,怕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对他的在意。 他仍旧如此说辞,哪里是叫她安心,这安的分明是他自己的心。 注意到她一直攥着衣领不松的手,程行秋忽地疑道,“你脖颈怎么了?” 她手上微颤,好似她被视作秘密的事情,已被旁人探知了去。 姜怀央掐着她身子的力道,似乎还残留在身上。她变换了姿势,缓了缓身上的酸痛,也好叫自己立得稳当些。 “不过偶然受了凉,畏冷罢了。”她出声清凌凌的,不带什么感情。 程行秋忙追问,“可服了药?大夫怎么说?”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她并不领情,道,“并无大碍,无需大公子费心了。”虽心下松了口气,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只比她大上不少的手,以及上边被细心分作几瓣的丸药。 她回神,见他没其他的要事讲,便淡声道,“既然大公子无旁的事,那我便先走了。”她顿了几瞬,见他再无话,便转身离去。 他想说些什么,好多与她待会儿,可张了张嘴,却发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只是否有话可聊。 于是只得眼睁睁目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87章 艳诗 这两日阮玉仪都有些恹恹的,也不爱动,寻常膳后,她都会在院子里稍微活动,如今连这散步也免了。 虽不乐意走动,可见她面色灿若桃花的模样,也不似生了病,木灵尚未知晓小姐与世子的关系有所亲近,恐小姐心有郁结,便寻了机会问。 “小姐近日可是有何伤心事?是世子欺负了您吗?”如此说着,她自个儿便信了,一副只消小姐称是,便要杀过去为她讨个说法的模样。 她正绣了手绢,反是奇怪木灵怎有这一问,听了后半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更红了几分,“莫要胡说。” 木灵瞧出她脸上异色,于是揪着一直问。饶是阮玉仪再如何想扯开话题,她也总能回到之前所言的事上。 话过几轮,阮玉仪怠于与她掰扯了,便委婉了说了。 木灵眸中一亮,只觉得小姐终是要挨过这段苦日子了,心下欢喜,便说要叫木香姐姐为小姐做糕点去。 她顿觉好笑,问道,“怎的不是你自己做?” 木灵有些不好意思,“奴婢的手艺哪里够看,这不是怕亏待了小姐的舌么。” 于是她便去寻木香,一时阮玉仪身边无人,便暂时唤了外边的青黛进来。 青黛原想与阮玉仪闲谈上几句,可见她垂首绣着帕子,并没有要与自己说笑的意思,自觉此时开口尴尬,也就歇了这心思,只往边上立着。 一时无话,知道木灵手中拿着封信进来,气氛才算活泛些。 “小姐,”木灵将信呈上来,“守门的小厮道,这是一丽服姑娘捎来给您的。” 她心下奇怪,思来想去,也不记得在京中结识过哪家姑娘,“可有说那姑娘为谁?”她接过信,装信笺的纸袋上并无落款。 木灵摇头,“听说是个面生的,但那姑娘倒是生得俊俏。” 闻言,她也只好向婺州的来信想,只是若是家中的书信,并无落款,信差又是如何晓得要往那边送的。 说起来,倒也确实许久未得到家那边的音讯了。 她揣着疑惑,将那洒金信笺取出展开。细细读去,可却愈发觉着不对劲起来。 第106章 这是放纸鸢那日遇见的那位公子来的书信。 上边并未说什么要紧事,无非也就是问她近日是否安好,而后寥寥表达了他对她的思念与爱慕,言辞之直白,叫她脸上泛起热意。 信末,还附了一首词,她曾对诗词稍有涉猎,一眼便知这是首艳诗。 她照原本的折痕叠回信笺,捏在手心。 她委实没想到那郡王会如此大胆,直接将信送至了她府上。信末,还附了一首词,她曾对诗词稍有涉猎,一眼便知这是首艳诗。 她照原本的折痕叠回信笺,捏在手心。 她委实没想到那郡王会如此大胆,直接将信送至了她府上。但信中所提及的约,她却是万万不能赴的。 好不容易使得世子接受了她,若是叫他知道了,她可讨不着半分好。 正思忖着这会儿,木香端着栗粉糕进了来,将青黛替了出去。她见阮玉仪神色异样,便随口问,“小姐,出了何事了?” 她不言语,将手中的洒金信笺递给她们。 木香两人凑在一处看,还未读完,木香便抬头,“小姐,这约怕是赴不得。且信也是烧了为好,免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翻了出来,叫人抓了把柄。” 她也正是这么想的,便微微颔首应了。 上边虽是以那郡王的口吻所写,可那字迹娟秀小巧,显然不是一个男子的字迹,想来是找身边的婢子代笔。 由此可见,他许是一时兴起,只不回他,此时便该是过去了。 如此想着,她便没太在意。 木香拿着烛台,至一边青石板路上,点着了信笺的一角,而后搁在地上。盯着那信笺烧了大半,确认火不会熄了后,便回了厢房中。 门被吱呀掩上,使人不见里边情状。 火舌一点点舔上洒金的上好信笺,所过之处,已成了灰烬。青黛四下看了看,持着扫帚过来,几下扑灭了那火。 青石板上还余下掌心大小的一角。 她俯身拾起。 只一眼,却脸色大变。她认得这字迹,字迹的主人从前与她走得还算近,她可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是主子身边唯一识字的丫鬟,故若是主子怠于提笔,便会假手于她。每当这时,她便能比旁人多讨些好处来,而主子似乎也对她更另眼相看些。 青黛攥紧手中的残纸,暗暗咬牙。 没想到主子会与她来往。她当时可看见这表小姐身边另有一玄衣男子,且那时,表小姐尚未与程家大公子和离。 主子莫不是被她这一身瞧着纯良无害的皮囊骗了去。 心中暗恨,本想将这糟心的残纸扔了,手抬了一半,顿住,还是收入了衣袖中。她扫帚将那些灰烬收拾了,仿佛真全烧完了似的。 厢房内,几人对院落里青黛的情绪起伏并不知晓。而是谈笑着,并未太将方才那封信放在心上。 毕竟谁也不会认为,一个风流之人,能对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女子有多专情。 翌日再去寺中,姜怀央却是并未与她待在院子里,而是欲带她上街去。 马车晃晃悠悠在停了下来。 阮玉仪四下里看,发现此处虽离程府已是较远了,但倒也不算是冷清之地,周边倒是该有的铺子都有,过日子也便宜。 她并未行至过此地,遂对有些不明所以,只知道他不至于要将自己拐去买了就是。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引起他的注意,“殿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近几日的亲密中,她发觉世子不过是性子冷,顶天了在榻上凶狠些,但寻常时候对她倒还算是好说话,因此并不那么拘谨了。 姜怀央的身量很高,她若是要一直仰头与他讲话,怕是连脖颈也要酸的。 午后的阳光分外柔和,她看他时,他正处于逆光的方位。 秋时的阳光并无多少热意,而是温和得很,那光似是为他渡上了一圈金边,他身上的清冷气韵也散去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温润如玉。 他薄唇轻启,嗓音淡然,“你从前不是提过想要一方院子吗?” 第88章 游玩 这院子其实早就落成了,不过里边的东西尚未置办齐全,姜怀央便未曾与她说。 不想这小娘子倒是真心想要一方院落,这会儿听他这么说,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眸眼望向他,里边却是讶异多于欢喜,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知怎的,他心中一涩。 小娘子自扯着他的衣袖后,便一直不曾放手,安分地随在他身侧,一道进了去。边往里走,边小幅度地四下打量。 院子不过是一进一出,一眼便往到了头,却正是阮玉仪当时希冀的大小。 穿堂当中立了一大插屏,将东西厢房隔开。院中植了三四树木,只是因着是秋季,大都枯萎,只一栽于缸中的榕树还绿着。 榕树生得快,待大些再移出来,想来要不了几年,便能郁郁葱葱,成一大片荫蔽。 “这几株是梨树、枣树之类,眼下并非当季,枯败得难看了些。”姜怀央忽地道。 她知他这是在与她解释,她不由微微露出点笑来,难为一个世子还记着她随口说的细枝末节。 两人随意向正房走去。 屋子虽不大,却陈设精致,该有的他都替她想到了。她侧首柔声道,“多谢殿下费心了。” 第107章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面上还是与寻常一般冷冷淡淡的,“这是你胳臂上的那伤处换来的,谈不上一声谢。” 何况往后待她进了宫,这院子也是空置,怕是一岁也来不了几次。 听了这话,她只是颔首,不再多言。 她此处缓步走动,轻轻抚上这些陈设,心中慢慢对她与姜怀央的关系有了实感。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她却感到比在程府要透得上气。 蓦地,身后传来关门声。她一惊,往后看去,正见他收回了合门的手,朝她立处踱来。 不知什么时候木香他们已是退了出去。 因门窗都合着,屋内昏暗上不少,木质的气息也浓郁起来。 阮玉仪一怔,忽地明白过来他想要做什么。她倒也没扭捏,只当是这院落的酬谢好了,如此想着,她迎了上去。 昏暗中,他辨不清她脸上那抹微红,究竟是胭脂,还是羞怯。 他感到眼上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覆了上来,鼻息间隐约能闻见她身上的香膏味,是馥郁的花香调,甚是香甜可人。 倒极衬她本人,美得秾丽娇艳,尽会招人目光。 姜怀央脑中忽地闪过拟敕旨,将人要到宫中的念头。既然她那边已是没了束缚,他也该是尽早安排起相关事宜。 不过一个曾为人妇的女子要入宫,朝堂中定是有人会有异议。 他能不管,却不好叫那些难听的话传入小娘子耳中。这些事,也是要先行处理了的。 她捂了他的眼后,见他配合,心下的不安也消散了些,垫足仰头,勾下他的脖颈,才勉强碰到他的唇。 她却也不敢久留,照例只点了一下,便要离开。 姜怀央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回礼,未免太没诚意了些。” 就在她满以为他会自己来讨,却见他垂首注视着她,也没有要动一下的意思。 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她反倒失了方才的胆量,只一笑,便欲往后退去。可他稍一伸手,便被捞了回去。 她几乎是撞到他的胸膛,还不及反应,便觉下巴一痛,他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覆上来。 他毫不客气的攻城略池,直弄得她软了身子,连捉住他衣襟的手也松了些。 姜怀央感到她要往下滑,便将手下移,把人往上托。她无处可依,只能整个儿重心都落在他身上。 再分开时,她垂下头,口中微喘。 待理了理衣冠钗饰,两人才往出走。木香见小姐满脸绯红,几乎要滴了血下来的模样,便知世子又动小姐了。 这是主子间的事,却不是她能置喙的。她尽管心疼小姐,倒也明白这是世子亲近小姐,若并不如此,她才是该忧心。 一边的温雉倒是乐见其成,自那日之后,主子醒来后便少见了燥意,朝堂上都平和不少,想来是睡得安生些了。 那些臣子不明所以,见陛下不冷笑,不动怒,反是不习惯了。一个个都来跟他打听,生怕自己是何处惹着陛下了。 他们惶恐的模样,倒惹的温雉不管他们是否怵得慌,直接发笑起来。 看完了院子,姜怀央并未将她送回府,而是与她在街市上闲逛起来。 他一个男子,还是日理万机的圣上,自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上次灯会,见小娘子喜欢热闹,方才带她走走。 虽则他心下不认,可其实也是带了博美人一笑的意思。 街上人声嘈杂,其间还掺着附近戏台吊着嗓子的唱腔,更是添了几分热闹。 人群拥挤,不乏一些市井闲人有意无意地要对小娘子碰一下,摸一下的。他紧蹙着眉,展开手将她往自己这边带,只恨出来时没给她带个幂篱,便能免了这许多不便。 见她似对那正唱着的戏曲有兴致,反正对他来说,去何处都一样,便依着她的意思,停下了步子。 高台之上,那花旦身量高挑,转盼多情,一颦一笑间悉是风情。又是华服艳妆的扮相,衬得一边娇小的青衣都似鬟婢了去。 阮玉仪看得入神,随着上边戏子的动作,又是蹙眉又是含笑的。虽神色变化细微,也叫他瞧见了。 因着宫闱里也常传出唱曲儿声,他是知道这些女子爱看这些的,却不明白,不过是杜撰的故事,看几眼打发时间的东西,为何会有人动了情绪。 当那花旦与青衣凑得近时,她才发觉那花旦哪里只是高挑,竟比一边的青衣要高出大半个头。再往下看,那花旦还是半屈着膝的。 她心下惊异,不禁与姜怀央道,“殿下你瞧,那扮花旦的女子长得好生高。” 他并不奇怪,淡声道,“那是男子,自然要比寻常女子要高些。”此人常是常被太后传唤去宫中的戏班子中人。 因着鲜少有男子乐意扮旦角,他的扮相又佳,在京中有一定名声,且没少受一些达官贵人的骚扰。 这小娘子不知,大约只是由于以往鲜少出府。 她闻言,恍然,原这就是上回木香所说的那花旦。今日一见,果然不俗,是叫不少女子都要自惭形秽去了的。 第89章 撞见 一曲唱罢,见那花旦下了台子,阮玉仪才侧首道,“殿下,我们去别处罢。”她方才看得痴了,这会儿记起世子,恐他会看得不耐。 她细细瞧去,不见他蹙眉,这才松下一口气。 第108章 姜怀央颔首,瞥见她眉眼含笑的模样,不由得多说了句,“你若喜欢,往后有得是机会听。”左右不过多叫人来几次宫里,并非什么麻烦事。 他印象中鲜少见这小娘子笑得如眼下般真切,以往虽也牵着唇角,却好似都藏着一种散不去的隐忧,是笑不到眼底的。 她只当他是随口一说,也并未放在心上。 再往前边,小摊小贩的便多了起来。 扛着糖葫芦叫卖的,支了布蓬常年卖小食为生的,还有卖猫儿狗儿,手底下小动物不断叫唤的。这些小玩意儿一多起来,难免其间夹杂了孩童哭闹的声音。 姜怀央注意到她多看了一边的白兔几眼,便随口问,“喜欢?” 反正本也是带她出来散心,免得在程家呆得喘不过气,这些小事,自是随她喜欢。 那几只兔子浑身雪白,毛茸茸的,极是讨人欢喜。可细细一瞧,却能发现端倪,它们委实是可怜的,尽数挤在一个笼子里,其中一个咿呀叫唤,精神不佳,像是染了疾。 她微蹙起眉,张口想将那只兔子要下来。 却忽地想到,她眼下自个儿都暂寄程府,若是要了下来,往何处养去。怕不是哪日没看好,再见就是在膳房了。 她抿了唇,别开眼,终是摇了摇头。 见她自己都回绝了,他也不再多问。 两人在卖粉角的小铺中落了座。一边灶上正烧着,燃烧木材的噼啪声,隐在老板娘招呼客官的声音里,白气不断向上冒,团在蓬下,又淡去不少。 这粉角是南省的吃食,外包粉皮,内裹笋干等馅料,于姜怀央来说虽是清淡了些,但想来会合小娘子的口味。 对王府中炊金馔玉的世子,会光顾这般的小铺子,她却是有些纳罕的。 她哪里知道,姜怀央从前行军时,时而连热乎的都吃不上一口,若粮草不够了,连树皮也扒来吃过。这真算不得什么了。 何况,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着,也该是腻味了。 他们刚沾了座,便有老板娘迎上来,堆起笑,“二位客官要些什么?” “两碗粉角。” 老板娘直起身,笑得深了些,“好嘞。” “等下,”她微微抬高了声音,叫住老板娘后,转脸对姜怀央道,“殿下,我可否与你共一碗。” “想尝尝,但不是很饿。”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解释。 她知道这话说得娇气,可若真剩下了不少,那也浪费不是? 那老板娘见这玄衣公子是个能主事的,便将目光转向他。 姜怀央并没有与旁人共食的习惯,可眼下却没多思虑,颔了颔首。连她唇上的口脂也没少吃过,一碟粉角,倒也无需介意了。 老板娘得了准话,便转身对操作着灶台的男子高声道,“粉角一碗——” 那男子也吊高了嗓音应她。两人正是一对夫妻,可却不像寻常人家一般男耕女织,而是离乡北上,于神京另寻了出路,眼下虽忙碌,日子过得倒也还算是富余。 阮玉仪也瞧了出来,心下艳羡他们这般简单的日子,不由多看了会儿。 白气将两人的面容遮得模糊,却还是难掩他们面上自然的笑。 待回了神,那粉角已是被放在几上。粉皮被煮熟后,呈现出晶莹之感,一只只精巧可爱的三角叠在一起,再淋上酱汁,使人不由食指大动。 “二位客官慢用。”那老板娘言罢,便忙别桌去了。 她持了竹箸,正要去夹,不慎与姜怀央的碰到了一处,两双箸交叠,姜怀央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耳尖微红,忙收了手,却见他也挑了别个粉角夹,于是两人默契地谁也没先动那只粉角。 她自小也是被向名门闺秀的方向教养的,用吃东西时并没有多话的习惯,更别说姜怀央原就是个少话的,于是两人虽用着一碟,却不见闲谈。 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意外的和谐,无关情欲,也无关安身之愁,只一桌,两箸,几只粉角而矣。 这使得阮玉仪陡然生出一种错觉,恍惚觉得他们的相处,与摊主夫妻似也无太大差别。 她开始对未来的日子有些期待了。 姜怀央用得快,估摸着留了另一半给她。觉着里边有些热,便负手出去闲立着,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那不知天家巨变的、皇城周边的安居乐业。 她正细细吃着,忽地抬眼见他正与谁说着话,正抬首间,还不及反应,便见木香连忙回身挡在了她前边。 那一眼,便叫她心下一惊。玉骨折扇,笑眼盈盈,不是放纸鸢那日遇见的那位公子,又还有谁。 昨儿还在谈论他那书信,今儿与世子一道,却恰巧叫他碰着。 她心绪混乱,似是见那公子有向她这边看了过来,慌神下,却一时间不能确定否真的叫他瞧见了,只好往木香身前又藏了藏。 她摁住心口,感受到那里边有什么在胡乱跳着。 她眼下只有唯一一个念头——她不能被那公子认出来。 若是她与此人接触的事叫世子知晓了去,还不知他会不会如近日一般好说话。她怕他冷对,更是怕这好不容易寻到的倚靠也失掉。 却说姜祺着人给阮玉仪送去了书信后,便唤了一两个妾室,溜出来闲逛。他真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礼佛不够诚心,叫上天知道了去,才罚他出来时屡屡碰见小皇叔。 第109章 他本想直接掉头走掉,可不想心虚往那边看了一眼,恰见小皇叔往他这边看来,眉间凝霜。如此,他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安。 姜怀央今日出来并非专来逮他的,这会儿只随意问了几句他的功课,便要作罢。 得知了他不打算难为自己,姜祺松下一口气,想寻些轻快话头来。 眸光转动间,却蓦地与一双含情眼相撞。他把玩着折扇的手一滞。 虽然她身边的婢子一侧身,几乎将她整个儿挡住了,只露出一角裙裾,但他却还是认出了她。 他欲当做这只是个巧合,只当玉仪不过刚好也在此处。 可小皇叔身边的大宦官,他却不会识不得。 前朝皆传的那笑面虎温雉,此时却为一小娘子,亲自端了新的醋碟来。且还垂首与那小娘子道了句什么,行止之间带着恭敬。 这将姜祺心下的侥幸彻底打破。 连姜怀央再说些什么,听入他耳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第90章 小产 要说起来,姜祺在那寺庙中见了这小娘子的第一眼,便为其容貌所惊,其后一直念着再见她一面。 可要说有多喜欢,十之八九也都是对着张面皮,是没甚真情谊在的。 故他一直是怀着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便作罢的心态。 他曾对她隐晦试探,因不见她回绝,便权当她也是有那份心思的,于是便着人给她写了信去。却不想,今日见到她与小皇叔在一处。 若是小皇叔的人,他也自是会退一步。 可他总隐隐觉着,她对自己的态度哪里有些古怪,却一时说不上来。 他敛下目光,又与姜怀央谈笑起来。 姜怀央是个敏锐的,估摸着他许是见到了阮玉仪,却面色如常,便未放在心上。至于小娘子错认自己为郁王世子之事,届时一纸圣旨,她又哪里能推拒。 被方才与阮玉仪的那一眼一搅,姜祺面上虽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扯了几句,便要告辞。 瞥见姜祺走远了,她这才起身,行至姜怀央身侧,轻声道,“殿下,我有些累了,我们回罢。”她现下还是抑制不住的心慌,不愿在遇见什么事,早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思。 他侧眼看她,见她眉眼间确是染上倦色,便低声应了。 他们俩闲游,温雉只觉得自己这做奴才的,才是最为难的。一方面知阮姑娘能叫主子心思轻些,缓解了那头痛病,可昨儿才与李大人定了这会儿见面,总不好叫人干等着。 见主子不提,温雉生怕他这是忘了,但若是提醒了,便有催促之嫌,难说是否会惹得主子不快。 姜怀央与寻常一样,将阮玉仪送至程府东角门,注视着她进去,合了门,才收回眸光,淡声吩咐,“回宫罢。至养心殿。” 闻言,温雉松下一口气,原来主子还记得,倒是免得他出言提醒了,只是苦了李大人等了大半个时辰。 她方进了府内不久,未行几步,便见一个婢子拥着府医,行色匆匆过去。 她眼中泛起疑色。也不知是哪个院儿的主子出了事,使得府医这般着急样。她只瞥了一眼,步子不停,见人走出了自己视线,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表小姐。”一婢子迎上来,神色也是与那府医如出一辙的焦急。 她怕是早侯在此处了,只是见她不在,才等在外头。阮玉仪也意识到府中怕是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沉,“可是出了何事?” 那婢子见了礼,垂眸道,“奴婢是梅姨娘院儿里的。” 她顿了下,像是鼓足了气,才敢将这个噩耗重复一遍,“梅姨娘她……见红了。”女子见红一般有两种情况,不是足月了,就是小产先兆。 梅姨娘这还不足三月,连胎都没安稳,是何情况,自是不必说。 阮玉仪仿佛脑中一声轰鸣,只觉得这消息来得突然。她分明记得上回见梅姨娘,她还是好好的,顶天了就是由于害喜,脸色苍白了些。 她连缓了口几气,似乎才将自己的声音找回,“烦请你引我去看看。”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梅姨娘待她好,她是晓得的,这个时候,自然希望能在她身边。 那婢子就是过来唤表小姐的,于是忙应了,边走边道,“夫人老爷都在梅姨娘处了,正等您去呢。” 她也曾见过身边的人出事,可阿爹没的那会儿她毕竟不曾亲眼见着,且年岁尚轻。饶是哭,也有一半是因着身边的人在恸哭,被感染了去。 再至那院子,她竟觉得那院子有些萧条,心下生了莫名的惧意。 可步子却不见停,随那引路的婢子推开半掩的门,进了院子。有丫鬟从她身边经过,端着一盆血水,里头浸的也一条殷红的巾帕。 她直看得心口一跳。 屋子门口,程老爷面沉如墨,负手而立,一双眼紧紧盯着那闭合的门扉。 程朱氏满脸是泪,膝行几步,扯住程老爷的衣角,哀声道,“老爷,我真的不曾害她,不是我做的……” 她哽咽了下,声音却平复了些,“是,我是不喜她,从前也对她争过。可我才是您的正妻,您却是我如无物,叫我怎生不恨。可这次,我真的不曾对她腹中胎儿起心思……” 泪水冲开脂粉,被她脸上的皱纹卡住,待汇多了,攒作一大颗,便倏忽落下。 第110章 梅姨娘这一胎,来之不易,故备受期待。可以说是,若程老爷不再抬新妾,这孩子将会是程府中的幺子。 可如今梅姨娘一出事,将程老爷原本的希冀尽数打破了,他怎能不动怒。 程老爷拂开程朱氏,阴沉着脸色,并不言语。 方才府医道,姨娘食用了寒性的吃食,加之姨娘年岁已长,不如那些小娘子身子好,这一胎本就不稳,如此一来,自是容易出事。 可往梅姨娘院中去了吃食,都是注意过的,怎会送去如此性寒之物? 府中与梅姨娘最不对付的,便是程朱氏,除此之外,他着实是想不到旁的人了。 程朱氏手中一空,在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头,仿佛这般就能将他的怀疑摇走似的。 虽程朱氏待她苛刻,且处处算计,再怎么说也是相与了这么久的长辈,阮玉仪到底是于心不忍,上前去扶,柔声道,“姨母,您先起来,地上凉。” 李妈妈也瞧得难受,一道上去扶。程朱氏原也跪得痛了,便顺势起身,接过李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拭泪。 阮玉仪犹疑了下,对程老爷缓声道,“姨爹,此事尚无定论,还应细查才是。” 程老爷并不移开目光,只沉沉应了声。 后边一鬟婢端来了一碗汤药,许是走得急,有不少都洒在扣着碗的手上,“老爷,安胎药好了。” 程老爷神色一震,这才有了反应,回头道,“与我说有何用,还不快拿进去!” 那婢子被吼得一颤,忙起身欲进去。 门忽地被打开,里边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出来,一道传出来的,还有梅姨娘似有似无的痛呼。 第91章 驱逐 府医由人引着出来后,才将双目上遮挡视线之用的布条取下,眨了两眨眼,适应了光线。方沉声道,“不必了,去煎去子汤来罢。” 程老爷哪肯,急道,“我看谁敢!” 他不信那孩子就如此去了,昨夜里他们明明还谈论着要给孩子取何名,怎会如此轻易地说没就没。 府医叹口气,脸上尽是无奈。他声音平和,“老爷,梅姨娘在里边已是腹痛难忍,急需一碗汤药将那孩子取出来。若是一直留着,怕是姨娘的性命都会危及到。” 程老爷死死瞪着他,面目阴沉得厉害,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大逆无道之语。 府医垂了头,劝道,“老爷您想想梅姨娘。孩子往后还会有的,生者更为重要啊。” 只不过若程家真有下一个孩子,却不会是出自梅姨娘了。 梅姨娘此次小产伤了身,往后怕是难以再有身子,便是之后的调理,都得费上好些时日。 程老爷眸中的怒色消去,神色暗淡下来,终是松了口,“去罢去罢,莫要耽搁。” 眼下她丸药是喂不下去了,只能是再去熬汤药,幸而那婢子还算机灵,去子汤也备着,只消去取来就是,也不会耽搁了时候。 一时间,梅姨娘的院子里乱作了一团,换水的换水,端药的端药。那血水是一盆盆倒,里边的痛呼却是渐息。 阮玉仪在一边安静地立着,看得心惊,手绞着衣裙,将其揉皱了也未察觉。 这就是后宅女子的归宿。 朱颜逝去,身子衰败,这漫长的日子好似没有尽头,生生将什么都磋磨了去,剩下一副空落落的皮囊。也许梅姨娘少时也梦过一段好姻缘,可终究是命运弄人。 一步错步步错,她早不该念着那点旧情,同意了给程老爷作妾。若是那时留在乡间,眼下的景况又会大不相同。 不过,程老爷好歹还是对她有意的,往后的日子,该是不会太难过。 阮玉仪自那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的模样。 木香给她斟了花茶来,轻声道,“听闻梅姨娘的情况还算好,小姐莫要太担心了。” 她轻飘飘地嗯了声。 木香知道她在想什么,抿了抿唇,犹疑片刻,开口,“小姐是小姐,梅姨娘是梅姨娘,各人运命自是不同,您不会重蹈了梅姨娘的覆辙的。 “世子虽有风流之名,可对您还是上心的。这近半个月来,也没叫您见着其他妾室不是?” 她垂着眸,光线落在她的脸上,将眼睫的影子拉得纤长,恍若一直休憩的蝶。 “奴婢说句放肆的,”木香继续道,“就算是世子往后轻了您,我们自有那独门独户的院子,左右不过见到世子的时候少些罢了。却是无需与旁的妾室争斗不休的。” 阮玉仪缓缓抬眼。 她的思绪这才转过弯来,稍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带着些自嘲。确是她多想了,世子不过是对她好些,她便开始得寸进尺,思虑起以后。 她顶天了算个外室,哪里与他又太多以后。 要揣着这般心思,往后若是见了其他妾室,她还不得哭瞎了眼睛。 “幸而是世子并非天子,不然要是被冷落了,哪还有你口中那般舒坦日子。”她如此想着,心下松快了些。 木香见小姐笑了,自是也随口附和,“那还不叫人挤兑死。”失了宠的妃子,若是连点权势也无,是连宫婢都不如的。 至翌日晨间,便有梅姨娘的人来寻阮玉仪,道是梅姨娘想见她。 她唤木香取来之前放着的人参等补养物,稍加梳洗打扮,便去了梅姨娘院儿里。 许是程老爷吩咐过不许有人来打搅梅姨娘,院落里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一个扫洒的丫鬟,见来人是她,便停了动作,福了福身。 第111章 阮玉仪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走得近些,便听得屋内隐约有琴音传来,却不似上回所闻那般凄厉,反而是有柔和静谧之感,若要说的话—— 倒像是哄孩童入睡的调子。 那婢子正待进去通报,她伸手拦了,摇了摇头。那婢子便垂首退了下去。 轻缓地推开门扉,却见梅姨娘已是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裳,正坐于琴前,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每个音都能连缀成曲调。 似是知道来了人,梅姨娘收了手,曲调顿息。 阮玉仪尚未生育过,昨儿也没被允许进那房间。不过一日未见,梅姨娘却像是消瘦了不少,她轻柔地道: “表姑娘,坐罢。” 她微微颔首,便在一边的矮凳上坐了,“姨娘身子如何?” 梅姨娘垂首抚过那琴弦,却不拨弄。“他们说我的孩子是由于食用了性寒的吃食。可我知道,这大抵还是得怪我自己身子不好。”她答非所问。 阮玉仪心下一酸,正待出言安慰,却听梅姨娘继续道,“其实我早有感觉,心下不安,才求到表小姐您那儿去,倒麻烦您还为我求了个玉佩来了。” “此事真与姨母有关吗?” “不知,”梅姨娘淡然一笑,“已是不要紧了。老爷为我在长余安排了住处,要我在那边好生休养身子。明儿我便该动身了,我眼下不便走动,只好将表小姐您请来,当是作别了。” 因着府中还有一长公主有着身子,他恐梅姨娘小产不吉利,冲撞了昭容贵体,于是借修养的借口,将梅姨娘安置到别处。 至于何时回来,也许不过昭容一句话的事,也许是遥遥无期。 他重利的秉性,还真是从来不曾变过。 宁愿将爱妾遣出府去,也不肯得罪长公主半点。虽也不能说他对梅姨娘不在乎,可在他眼里,这份爱在利益面前就只有人让步的份儿。 这点,程行秋倒是与他十成十地相似。 闻言,阮玉仪不禁蹙眉,眸中含着担忧,“为何如此突然,那边东西的可都安置好了?”若屋子中所需都没安置好,谈何修养。 梅姨娘摇头,语气淡淡,“事出突然,才着人先过去。长余虽近,却也要一日的路程呢,这会儿怕是还在半路上。” 见梅姨娘一副释然模样,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扯开了这伤心事,与姨娘随意闲谈起旁的来。 第92章 无心 因着顾虑到梅姨娘的身子,路途又颠簸,便早上打点行装细软等物,待用了午膳,再动身赶路。 如此,她只需睡上一觉,再醒来时,便将至长余了。 阮玉仪打听的时间,去正门处相送。 姨娘在程府过活了大半辈子,可行装只拾掇出来两口箱子,再添上一把琴,算上仆妇侍婢,也就两个马车就装下了。 程朱氏与她不对付了这许多年,她眼中的碍眼之人终是要离开了,依她的性子,该是出来冷嘲热讽上几句,才算舒坦的,可却也不见身影。 梅姨娘将阮玉仪拉到一边说小话。 她取出那原用于保佑胎儿的玉佩,塞入阮玉仪手心,道,“此番多亏此物护着,我才没出大事。如今也用不着了,我与表小姐合缘,便将之还与您,权当做个念想。” 她蹙眉摇头,要将玉佩推还与她,“这些素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若它真的有用,怎不将姨娘护到底?” 她委实是愧对了姨娘之谢意。 若真是这玉佩存着气运,才不见灵,那便盼着它能在姨娘行路过程中起点作用,护她平安至长余才好。 梅姨娘原是想全了两人一番情谊,这才执意要给她。见她不肯受,只好换了说辞。 “我此行不便将莹姐儿带走,一时半会儿怕也回不来。表小姐便替暂存着,往后待莹姐儿出嫁时,一并放入嫁妆中。” 阮玉仪见她如此说,便不再推拒了。 这时,有一婢子上前来道,姨娘可说好了话,那边老爷正等着。 梅姨娘漫不经心地摆手,将人遣走,随口应道,“就快了。” “姨娘此去,可有何打算?”她不信以程老爷对她的在意,会真将她抛却在一边不管不顾,想来应是另有安排。 梅姨娘面上笑意淡然,“反正在何处都是闲散日子,无甚作为。老爷已是与我保证,最少每月都会来我那边一两次,待我身子养好了,便将我接回来。 “眼下要忧心的却是住处了。长余那边常年空置,难保看守的下人不会私自将房舍租赁出去。若过去的鬟婢打点不好,便只有待我过去再做打算了。” 阮玉仪是个旁人对她一分好,也能记上许久的性子。 她确也与梅姨娘投机,温声道,“姨娘路上要万事小心才是。到了那边,若有何不便,记得往来书信。” 话过几轮,梅姨娘才欠身作辞,又与程老爷说了几句。 多是程老爷在张口,她只是颔首,都先应着。 待一切都整顿妥当,两辆马车便缓缓驶出程府,并未引起出程府中人外的旁人注意,空余门前寂静,竟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临行时,还见莹姐儿用帕子抹眼泪,细细地哭着,胸口起伏,仿佛将要喘不上气来一般。 侍立在侧的婢子忙为她顺着气,生怕这位病弱小姐有个什么好歹来。 第112章 梅姨娘掀开窗牖的帘帐一角,遥遥往阮玉仪这边望,因离得远了,辨不清神色,想来正是弯着唇角的。 她心下轻叹,这一别,怕是再难见到。 聚在程府正门处的人都散得差不多,各回各院儿了,她方才提脚往回走。 外头又是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阮玉仪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望向窗外。 晨间便见这天灰蒙蒙的,不像是会晴好的模样,这才过了两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来。雨天难行路,也不知梅姨娘那边如何了。 木灵端了茶点进来,与她说起梅姨娘小产之事。 方才昭容忽地腹痛,传了府医去看诊,结果便发现长公主也是用了寒凉之物,所幸她已足三月,这胎安得比梅姨娘稳当,加之用得少,并无大碍。 府中接连两个有孕之人出事,兹事重大,自是轻视不得。 府医询问昭容近来的饮食,这一问,却问出昭容午膳时用了蟹,此物活血化瘀,其性寒凉,哪里是有了身子的人吃得的。 昭容不知,身边的人难道也无一晓得吗?怎能大意至此。 他正想斥,却碍于公主在场,将话咽了回去。 为昭容留了方子,正待往出走,却在院子里被白荷拦了下来,她面色惶惶,道,这蟹是真吃不得?可殿下怕吃不完,还给旁的院儿送去了些。 府医心下一跳。看来梅姨娘是如何出的事,也不言而喻了。 他毕竟是程府之人,几经斟酌,还是将此事禀了老爷。下人们日子无趣,便喜说闲话,此事便不胫而走,直传到木灵耳朵里来。 听罢,阮玉仪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络子。 原真不是程朱氏的手笔,而是昭容无心之举,害得梅姨娘小产,连被遣去了长余,也是恐坏了昭容的喜事。 纵然她并非刻意要害人,可毕竟事已至此,不是一句无心之失便可抵消了梅姨娘的苦楚的。 但她贵为长公主,阖府上下,有哪个敢说她一句错? 程老爷得知后,也什么都没说,只当此事翻了篇,往后也是绝口不提。 阮玉仪暗自叹惋,只是苦了梅姨娘白白受这等无妄之灾。 木灵也是替梅姨娘觉着这苦受得冤,语气不忿,“也亏得是长公主,若是府中寻常下人,怕早被拿去杖毙了。” 可世道便是如此,在这些皇亲贵胄眼中,姬妾是物件,可以相互赠送;下人也不过是草芥,他们性命轻贱,不足以怜惜。 所以,她才盼着自在日子,不愿为这些勾心斗角所约束。 雨打花落,在院中铺就了满地。 她收回眸光,并未对此事评判一句。 忽地忆起什么,问道,“昨年所酿的那桂花酒也不知如何了。你去取来与我,若是可以了,正好待会儿可以给世子带些过去。” 她声音温柔平和得过分,像是要随这风雨一道散去似的。 木灵欠身应了。 不消多时,便捧回来一瓮酒,舀至一瓷盏中,递给阮玉仪。 桂花的馥郁被封存了一年,裹挟了酒香扑鼻而来。 她垂眸,呷了一口,入口清甜,却醇厚不足。 果真是要酿上半旬之期才好的,只是她哪里等的了这么久。幸而配比恰当,温度合宜,酿得滋味如此,已可聊作品鉴了。 何况她本也不是能吃酒的。 第93章 错认 天方才蒙蒙亮,如水的光落进圣河寺的大殿中,昏暗中显出巨佛那张慈悲的面容。 负责扫洒此处的小沙弥从殿中疾步走出,拦下了一瘦高的沙弥。 “师兄师兄,那件事你可知会住持了?”他眸中清亮,“住持怎么说?” 那高个扯开小沙弥的手,无奈地道,“住持只道了句,莫要耽于这些神神鬼鬼的。要我说,也定是你看错了。佛祖脚下,哪只妖能有这通天的本事成了精?” 小沙弥脸上不由露出失落的神色,捏紧了扫帚杆子,“果真是我看错了么。” 他上回路过后院,偶见一水红衣裳的女子在院中翩然起舞,观其动作时,鸟惊庭树,若回风舞雪,姣美不似真切。 当时只觉得,这是何许的妖得了道,竟误入了佛寺来。 如今主持这一言语,再细细想去,许真是他将哪位女施主错认了去。 虽小沙弥已不心心念念着这事,可圣河寺中有妖擅舞的谣言已不胫而走。 随着这谣言的不断传散,内容也被杜撰得愈发离奇,添上了更多细节,仿佛真有其事一般。 而谣言的伊始阮玉仪,却对此事浑然不知。 她捎上了桂花酒,去了寺中后院,轻轻推开半掩的门,见里边无人,便于厢房中坐了。她今日一袭淡黄妆花裙,容色灼灼,行动时如春花摇曳生姿,难怪叫那小沙弥错认了去。 木灵将那坛桂花酒搁在几案上,左右打量,“小姐,怎的不见世子?” 阮玉仪原是打算仍叫木香随行的,只是不料她于小径行走时,不慎扭伤了脚踝,见她额角的细汗,便可知严重程度了。 阮玉仪便吩咐她歇着去,并不允许她来。 她真是好一番嘱咐,才放了木灵随小姐出府。 若是在院里,木灵咋呼些也就罢了,小姐素来都是个和气的,不会与她计较。可眼下要去见,毕竟是郁王世子,依她的揣摩,这世子却并算不得随和。 第113章 阮玉仪缓声道,“许是有事在身罢。”等一会儿也无妨,他们素来不约定时候,谁多等谁一会儿,也都是有的。 木灵眸光清亮,寻了地方坐下,身子不由往她那边凑近,“小姐,世子可如传闻中一般?” 原是不该打听主子们间的事的,可听小姐零碎地说了些,木香姐姐又从不允许她跟来,便更是不由得想多问几句。 “你生于京中,长于京中,世子又常抛头露面,未碰见过其人?”她轻笑。不曾见过这般多嘴多舌的小丫鬟,她院儿里这木灵是独一个了。 木灵摇了摇头,“不过遥遥一眼。况且,那与小姐所见,哪里会是一样的。”她委实是好奇得很,是恨不得小姐将一切都细细道来才好的。 是不一样。 她一怔,如此说来,殿下除那副好相貌外,与传闻却是相去甚远。 他似乎永远一副淡漠模样,冷眼看她使出浑身解数,面上也是不起波澜。 在她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没有半分情动时,他又偏生在初行云雨时,摘去了那张清冷矜贵的面皮。而再展露出来的那份恶劣阴鸷,才像是他本来模样。 他大多时候不会理会她的颤抖。 他掐着她足腕的手炙热得似是能将她灼伤,她只得软下身子,任由摆弄,每每这时,她竟是莫名有些怵他。 阮玉仪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 他有时也会让她坐在这张几案上。几上触及的肌肤是冰凉的,可上边又落下灼热的吻,这总容易使她失神,也显得更乖顺些。 阮玉仪的耳尖悄悄染红,别过了脸,只道,“待殿下来了,你再瞧个分明便是。” 听她如此说,木灵也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旁的来。 一语未了,却听得门口传来叩门声。转脸望去,是一手持折扇,面如皎月的公子,他见阮玉仪看过来,便踱步跨过了门槛。 姜祺笑意盈盈,“我近来听闻这院子里有一善舞之妖,便叫小师父引了来,当时便在想是否是玉仪你。” 他面上虽笑着,实则暗中打量着她。 上次偶知她与小皇叔有些关系,本以为自己就该是歇了心思了,可一听这谣传,还是旋即忆起了她的面容。心下一动,便提步前来一瞧。 他知道,除非是亲耳听她说,他是不会轻易罢休了。 她起身见礼,闻言,眸中略有讶色,“倒是不知竟有此荒唐谣传。”想来是她闲时,于院中揣摩梅姨娘那曲子,院门未合,于是被人瞧见了。 “我能证实,玉仪一舞确实惊艳,”他展颜一笑,语含探究,“不过,你这些日子都是在此处吗?” 若非待在院落里的时候长久,也不会那般巧叫人碰见在跳舞。可这是小皇叔的地方,他半月来皆是在此为那名副将祈福,以他对那副将的情谊,怕是不会轻易让旁人出入。 她犹疑了下,觉着眼下也无需打这位郡王的心思了,便颔首道,“正是。” 姜祺把玩着折扇的手一凝,垂了垂眸,“如此,那你是认得在这方院落里小住的那位了?” “自然认得的。”她知晓他对自己有意,也不想隐瞒。 从前不推拒,是藏了旁的心思,可眼下却不需要了。她稍侧过脸撇了一眼那坛桂花酒。 侍立在侧的木灵却越听越觉得奇怪。 小姐不是已与这位世子搭上了吗?怎的这一来一回,仍是显得如此客气。 而且,听他们口中那位,也不似在谈论太妃。木灵敛下眸中疑色,尽力忽略心中的不安,抿唇不言语。 这么一说,姜祺也明白了,终于落下了心思。 他自是不至于与小皇叔争。他瞧了眼前的人一眼,不过这小娘子倒真是个讨人欢喜的,竟然能叫小皇叔留她在身边。 如此也好,届时将人往宫中一接,也免得祖母时常忧闷皇族支庶不盛。 他笑意不减,温声问道,“玉仪可见着前两日我着人送来的那封书信了?” “见着了。”见他如此坦然,她虽不明所以,也还是道。 而后,她听见他嗓音清朗且淡然,“你只当没见过,烧了便是。”也免得叫小皇叔发觉,误会了去。 她自是应下。 第94章 认清 姜祺在她这处得了些桂花酒,一盏下肚,也知若是小皇叔来,恰巧碰上便不好解释,他又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于是便起身告辞。 反正他想确认的已是确认,也没必要久留。 见他走远,木灵的僵着的眸子才动了动,缓声道,“小姐,世子还不曾来吗?” “他哪里是我们催得的,”阮玉仪顺手收了用过的杯盏,“怎么了?” 她眸光清澈,面色平静柔和,耳上的东珠耳坠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微有晃动,映出几点光亮来。 木灵唇嗫嚅了下,才颤声道,“小姐,您怕是……认错人了。”虽然只有街上一瞥,可那一眼足以使她记得郁王世子的模样。 而他那风流装扮,手中玉骨扇轻摇,正是最好认不过的。 她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木灵在说什么,抬眸看向她,“什么认错人?” 木灵正色道,“方才来的那杏色直缀的公子,才是郁王世子姜祺。”此言一出,如一声惊雷,阮玉仪像是被定在了原处,手上的动作滞住。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动了下唇角,才将僵住的笑意敛起。她手上似是失了气力,再握不住那杯盏。 第114章 白瓷杯击落在地面,应声而裂,里边残余的酒液四下飞溅,将她脚边浸得深了一块,她似也浑然不觉。 她这一句话像是掺了冷意,与寻常的温和大相径庭。木灵哪里见过小姐这般严肃时候,被唬得一颤,忙跪了下去。 “小姐明鉴,奴婢不敢说谎,方才那人确是郁王世子。”她只敢盯着自己膝上的裙裳。 府中都言小姐是最好侍候的主子,其实只有她们这些近身的侍婢才知道,小姐惯是娇气的,冷了热了都不行,易受风寒,吃不了辣,口中挑剔。 只不过她大多时候都不会说,这些还是一直跟在小姐身边的木香姐姐知会与她的。且就算她们做错了何处,她也是温声指点。 正是她赏罚分明,为人和善,才使得侍婢们都与之亲近的同时,对她心存敬意。 “并非哪家的郡王?”阮玉仪攥住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又问。 木灵只是摇头,虽不言语,可也能看出其中决然。 纷杂的思绪像是藤蔓,将阮玉仪紧紧缠住,她眉心突突跳着,却动弹不得。 也难怪,难怪他手上会有常年习武起的薄茧,难怪他的性情与传言中大相径庭,更不见身边妻妾如云。 ——原是一开始就弄错了。 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知道自己错认,却不反驳,由着她这么误会下去。在他的眼中,她这些日子的行径,是否分外可笑?他是否因着意欲戏弄于她,才并不提醒。 如果他并非姜祺,那他会是何人,怎有那个胆量假充大芜当朝唯一的世子。 不过细细想来,他似乎从未承认自己是郁王世子,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地如此以为。 她忽地发笑,鬓发垂落,掩去了她小半张脸。此时的笑意,在她不可置信的神情上,显得分外突兀。 木灵被笑得心慌,恐小姐有什么事,悄悄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她缓了口气,方觉得眼前清明了些。 她伸手,将木灵扶起,声音虽柔和,却不难分辨其间的颤抖,“别跪着了,地上凉。我不是最初留下你的时候就说了,在我院儿里,无需动不动就跪的。” 道了一长串,她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嗓音。 几案上的坛口还开着,埋藏了一年之久的桂香并未消弭,反是都被锁在那密闭的坛中,如今闻来,似是愈发馥郁了。 “小姐,那我们眼下该如何?”木灵小心翼翼道。 她望了门口一眼,轻声道,“回去罢再说罢。”反正若是留在此处,她也不知该用何种面貌去与他相处了。 她想一直装作不知晓,可她似乎做不到。 方行出几步,就见一玄色身影推开了院门。他身形颀长,眸中是惯有的冰冷,只消随便一立,便不怒自威,叫人惧于近身。 她不知从前自己是怎会将这样一个男子,错认为是传闻中那风流亲切的郁王世子的,两者分明无一处相似。 他手上若是也持着姜祺那般的折扇,怕是也会叫人觉得是闪着寒芒的利刃。 她步子凝住,心下忽地涌上一股陌生感,只能盯着他向自己这边缓步而来,像是初次认得这个人一般。 姜怀央走近小娘子的身旁,见她直愣愣看着自己,也不言语,便抚上她的脸颊,低声道,“站在此处作甚?”他眸中的寒意似有消散。 只是她的目光未动,他一走近,便是落在他的衣襟上。 摩挲着她的手有几个粗粝处,带着外面来的寒意,叫她不禁发颤。 “殿下。”她尽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微微仰头,使得自己的脸颊蹭过他的手心。 她听见他附在自己耳边,吐出的气息抚上她的耳边,“先进去再说。” 她不知到自己是如何被他带进厢房内的,也不知门是何时掩上的,待回过些神来,厢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他欺身上来,一手捉过她两只腕子,将其压过头顶。 她心中没由来的升起惧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却发现他的气力极大,桎梏着她的手腕,纹丝不动。 姜怀央并未感到奇怪,只当是她一贯的羞怯。 她动不了手,便只能动足,足腕上的铃音在她的挣扎下,细碎响起。他落下一吻,这温软几乎要将她灼伤。 他似乎被这铃音激得更不管不顾起来。 她侧过脸,眸中倏忽落下泪。 她向来都知道他的习惯,可眼下却心中却忽地泛起耻意。 他从未问过她的意愿,在她身上的痕迹往往是上回的未消,又覆上新的——尽管她也清楚,是她自己先凑上去的,再他看来,便是愿意的。 可她还是越想越觉着委屈,一开始因疼痛而落下的泪,愈渐汹涌。她死死咬着唇瓣,不愿出声。 她甚至连身上的人为谁,都不敢问出口。 只得兀自承受。 颊边似有一只手抚过,沾去了她的泪水,但脸上很快又是一片湿凉。 姜怀央见小娘子今日这泪止也住不住,便索性不擦拭了,在她眼下落下一吻,像是要将这泪吻去。 第95章 败露 稍整理衣着,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后,阮玉仪便称家中有事,今日怕是不能与殿下作陪,要先行告辞。 姜怀央捉过她的手,示意上边那已凝固的小伤口,道,“这又是何时弄的?” 第115章 她一怔,忙将手收回,往身后藏了藏,“不慎将杯盏摔了。”她的衣袖内侧也有一点血迹,想来是方才沁出的血,她没心思管,便蹭到了衣裳上。 他垂眸,地上果真一片狼藉。 他漫不经心地替她拢了拢披风,见她神色不对,便也不留她,放人走了。目视着小娘子缓步远去的背影,至拐过转角消失于他的视线,这才敛回目光。 几案上还摆着那坛桂花酒,也不知究竟是何要紧事,叫她忘却了这茬,只光放在这里。他眸色微暗,扣着坛子的边沿,将其倾斜。 里边的酒液便漾了些出来,在光下显得分外澄澈。 一路上,她紧紧攥着披风,尽力忽略身上的异样。她不敢将披风松开一点,生怕只这一倏忽,就让旁人发现了衣下的狼藉。 因着不及沐浴,她走动间,感到腿间一片冰凉的黏腻流下。她不敢大步走,只身上的力似乎都集中在手上,将披风攥得愈发紧了。 直到上了马车,才稍稍松下心来,倚着车壁,失神地静默着。 若是一开始便带木灵来,是不是就不会认错。她不由得如此想。 木灵见小姐情绪低落,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小心地将她扶回程府,交予木香,自己则去烧沐浴用的水。 换下衣裳时,才发现匆忙间,竟是连肚兜也忘在了他那处。不过她也只思及一瞬,便没那力气想太多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阮玉仪在床幔之后,隐隐听得外边木灵与木香说起那事。由木灵解释去也好,到免得她再费神。 许是真的累着了,她在混乱的思绪的烦扰下,也有些昏昏欲睡。 忽地,朦胧间听那房门被人撞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这会儿被睡意攥住,几乎以为这是梦中之声。 直到她被从床榻上拽下来,狠狠跌在地上。 木香也顾不得阻拦进来的人,上前来扶了她,唤道,“小姐!” 她支起身子抬眸望去,程朱氏与昭容都在,身边随了两三个婢子和李妈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程朱氏睨她一眼,支使人去将那红罗帐掀开,见里边除去微乱的被衾外,再无旁人,暗自松下一口气,转而对阮玉仪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她心下一跳,暗道不好。忍住浑身的酸痛,站起了身,装作寻常模样,欠身一礼,“一直呆在院儿里,不曾离开。不知姨母至此所为何事?” 她后背微微沁出冷汗。隐隐觉得此次不会如此好糊弄过去。 昭容的人屡次见她在差不多时段出府,早禀了昭容。她虽为亲眼见阮玉仪究竟去做了什么,可但凡稍有不对,便足以她将此事闹大。 使程府人尽皆知,这温良可人的表小姐,是怎般一个浪荡女子。 因此,昭容自是不会轻信了她的话,以广袖掩了嘴,嘲道,“何止是今日,怕是近些日子,甚至行秋回来之前,都频频不在自己屋里,不知与哪个相会去了。” 这却是胡乱猜测了。 程朱氏眸光不善。 若这仪姐儿当真不贞,那么她与睿儿的亲事便要另行思量了。遣出程府却是不可的,要叫外人知晓他们程家出了这么一个,往后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不如直接减免了成亲之礼,将她许给睿儿为妾。待他往后痴症好了,也便于另寻个正妻。 她冲李妈妈递过去一眼,李妈妈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上前去,制住阮玉仪,低声道,“冒犯了,表小姐,这是夫人的吩咐。”她心里是不觉得这位小表姐会做出不检点之事的,毕竟她曾为大公子守节一年,若真按捺不住,何必等到如今。 阮玉仪想挣脱,无奈李妈妈的手与铁钳无异,死死将她摁住。她微微侧脸,木香也被制住了,门口则有人守着,使得无人能入内。 一个婢子上前来,扯过她的衣襟。 她只觉脖颈处一阵凉意,似有毒蛇覆上她的肩颈处,将她死死缠绕,透不上气来。她不再挣扎,怔愣着不知作何反应。 耳边充斥着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只褪下了一小块衣物,可就是那原本应是光洁的肌肤,却无一处好的。红痕点点,只消瞥一眼,便觉暧昧无比。 那三两个侍婢已羞得垂下了头,满面绯红。 程朱氏重重吐出一口气,程家供她吃穿,自觉不算是亏待了她,便是原来的夫君另有了家人,也替她打算了下家。 可她呢?并非是拦着她再嫁,可眼下有婚约在身,那便是万万容不得的,只是委屈了睿儿,原以为的良人,竟是如此。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着气不过,冲上前去,甩了阮玉仪一个巴掌。 这一下真是使了狠劲儿的,她被打偏了头,鬓发散乱,发上珠穗晃动不止,眼眶旋即红了起来,衬着脖颈处的红痕,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昭容最看不得她这样子,分明是她失贞在先,倒显得她们欺负了她似的。 “妹妹这又是何苦呢,”她假装叹惋,真像是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幺妹似的,“闹成这样,谁脸上也过不去。” 阮玉仪垂着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什么话也辩驳不出。她有她的缘由为真,可与人苟合也不假。可笑的是,几番云雨,她竟连对方是谁也不知。 程朱氏瞥了长公主一眼,心中快慰,幸而她还是个懂事的。可程朱氏却没想到,若非程行秋领人进门,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不好收场的地步。 第116章 她冷声对阮玉仪道,“事到如今,我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你只将那奸夫是谁道出来,我便饶你一回。” 说到底,她还是不舍得将这个不用花银钱,便可迫其为姬妾的侄女平白放走。 阮玉仪摇头,死死咬牙不叫自己哽咽出声,可泪却如断了线了珠子,扑簌簌地落。 程朱氏以为她是回护那人,便又是威胁又是厉声斥责。 她只是不住摇头。 她是真的不知晓。她心下起了一个念头,若他初见时,便明说自己并非郁王世子,而不是任由她误会着,是否便不会发生这一切? 第96章 威胁 自那日之后,阮玉仪的院子便被落了锁,除一天两次有专人送去吃食外,外边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出不来,像是要彻底将她与外界隔绝。 照程朱氏的意思,是要至大公子与昭容完婚后,才会解她的禁足。 程行秋听闻此事,自是不信的,在他印象里,泠泠是个稍微碰下指尖,都会羞得满面飞红的女子,他委实无法想象,她在榻上会是怎般模样。 他几方求证,却都得到同一个答案。他独自在屋中扫落了不少架具雕件,看物什摔了一地,直至外边小厮来询问,他才缓了口气,道是没事。 如此,他才算接受了此事。只是他自觉于阮玉仪有愧,并没有资格怪罪她什么,还替她去程朱氏处求情。 程朱氏自是一口回绝,满脸怒其不争。平日也就罢了,事到如今,还要偏袒那仪姐儿。 挫败一次后,程行秋心知阮玉仪在屋里,暂时不会出什么事,也就作罢了。但暗中派人将他为她求过情一事,装作不经意传至她院里。 却说姜怀央自阮玉仪称其有事离开后,便去了太妃处,想着既已来了,顺便去看望太妃一眼。 姜祺见他来,忙扔了手中书册,借口与小皇叔吃酒谈天,将背书的事躲了过去。太妃哪能看出不他那点小算盘,只是新帝在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讨来温雉手上酒一盏,细细饮了,入口尽是桂花的馥郁。许是被这香乱了心绪,便脱口道,“这是玉仪拿来的那酒?” 言罢,才发觉不对。他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抬眼看姜怀央,默默盼着他方才走神,不曾听见这话。 姜怀央持杯盏的手一顿,“你方才说什么?” “小皇叔怕是听错了。我并未说什么。”姜祺错开他探寻的目光,呷着杯中酒作掩饰。 他分明并未言语,可姜祺也感受到他幽深的眸光,周遭似都冷下几分。姜祺不由打了个寒噤,也许不过是一口酒,小皇叔并非会怪罪于他? 况且,是小皇叔先将人藏着的,他哪里知道那小娘子是他的人。 姜怀央冷声威胁,“你若不想继续吃酒,现下回去看书便是,想来太妃娘娘会很欣慰的。” 姜祺玩乐惯了,一时叫他静下心来念书,还真不是个容易事儿。 “您知道我最烦那个,”他苦笑,只好松了口,将如何与阮玉仪相识之类一一道了,“不过我与小皇嫂当真只止于认识罢了,您可莫要多想。” 他忙为自己开脱。不过他对小娘子曾有过的那点子隐秘心思,却用旁的话带过去了,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姜怀央的脸色还是愈发沉郁,他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尖发白,好似下一瞬就要将瓷盏捏碎。 她就如此不信他。 既想他帮忙,还存着另留后路的心思,真不知该夸她一句思虑周全还是旁的什么。 他脑中忽地闪过酒楼里,一屏之隔的身影,她有着天生的一副媚骨,莫说是专门练习过,动作柔软热烈,就是平日的行动处,也叫人移不开眼。 当时嗤之以鼻,如今想来,他也是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与姜祺相识,这才疏漏了认不出来。而那声殿下,她并未出面,若不知外间的是谁,又怎会这样唤。 以及今日那破碎的杯盏,半开的酒坛,想来也与姜祺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那时才会怕得哭起来,止都止不住。 他掀起眼皮,将姜祺惶惶不安的神色纳入眼底。这个与他年岁相仿的皇侄,他倒是清楚的,姜祺若真有与他争抢的心思,不论是皇权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不可能留姜祺到现在。 姜怀央起身,将手中杯盏往几案上一磕,因着没收着劲儿,那杯盏竟是应声而碎。 “小皇叔,你上哪儿去。”姜祺起身唤道。 可姜怀央已是走出了几步远,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温雉落了一些,回身对他拱了拱手,解释道,“殿下,主子是要起驾回宫。” 闻言,姜祺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去找玉仪麻烦,这事儿也算是他说漏了嘴,若因此事叫玉仪在小皇叔处受了委屈,就是他的不是了。 之后两日,姜怀央仍是于午后会至圣河寺,有时政务繁忙,便将奏折带来此处批阅。只是直至夕阳西下,却依旧不见那小娘子的身影。 他心下明白,她这是要躲着自己了。 金辉洒满了这方院落,池塘中泛着粼粼波光,可暮日落得委实是快,不消多时,那波光便渐渐暗淡下去。 温雉见时候不早了,便斟酌着上前询问,“主子可要起驾回宫?” 他明白主子其实是在等阮姑娘,可到这时候了,那位怕也是不会来了。再待下去,也不过是空等。 第117章 不过说起来,这阮姑娘倒真是个心狠的主儿。以她的容色,世子那边好攀附不错,可也不见得一知晓主子的身份,便话也不留一句便跑了罢。 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想将自家女儿塞进后宫来,皆是等不到主子一个点头。因平日忙于政务,也不见他去那位后妃的宫里。 却有空抽出时间来,与这阮姑娘相会。 前朝早已流言四起。若非是见过主子与阮姑娘,他都险些要疑心主子是否跟他们所言那般,有什么隐疾。 姜怀央手中的笔一滞,朱红的墨便洇了开来,他看了眼天色,良久才道,“回罢。” 皇宫中。 夜幕垂垂,笼罩了偌大的宫室。寥寥几个有人居住的宫殿也渐次落锁熄灯,唯有养心殿还灯火通明。 温雉推开半掩的门扉,却不进去,只立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边,道,“陛下,该就寝了。” 烛光映得姜怀央眸中明灭,呈现出稍清浅的琥珀色,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金桃花顶簪,面色晦暗不明,暗自思忖着些什么。 他早该知晓她并非什么逆来顺受,乖顺到木讷的人。初见那夜虽面上应了要离去,不也怀着旖旎心思,在厢房里留下这金簪么? 只是不想她并没有要拿回去的意思,于是便一直在他这宫里放着。 如今,也是时候给她送回去了。他忽而一笑,眼中却尽是冷意,示意温雉上前,“明日一早,便着人将东西给程家那位表小姐送去。”他将簪子递给温雉。 温雉垂首接过,摊着掌心,使那精巧的金簪躺在手心,想着待会儿便立刻寻匣子装了,免得磕碰了去。 思忖了下,他又补充道,“送去的时候,不要叫程府的人发觉。” “是。” 第97章 成亲 负责送膳的婢子犹疑了下,将承盘暂且搁在一边,开了院门的锁。里边的侍婢早听得动静,候在了门的另一侧,见来了人,便将她手中吃食接过。 那婢子松了端着承盘的手,悄悄往里边探了一眼。 院落里树木花草,也都还蓊蔚洇润,可不过几日,却莫名给人以衰败之感。 院门再次合上,侍婢听了外边了落锁声,方才垂了眸,将早膳送去阮玉仪屋里。 按程府的财力,完全是支撑得起阖府上下的一日三餐的,可许是打算要惩戒阮玉仪,便只给了一日两餐。原是以为布衣都如此吃,她也尚可接受的。 可却有人暗中作梗,克扣了吃食,等再送来,不仅菜色不佳,也尽数凉了。 这会儿阮玉仪方晨起梳洗完毕。因着这一日日也何处都去不了,更是不必去给程朱氏请安,她便随意作息了。 待木香为她安箸布菜后,她持起竹箸,随意拨了拨,却并不说什么,也将就着应付了一餐。 可一边的木香却看了直蹙眉,只觉得这膳房之人未免胆子太大,不过是一个禁足,便见风使舵至此。 阮玉仪像是看穿了她在思虑什么一般,轻声道,“你以为单只是他们,背后无人指示便敢做下此事吗?” “可是——”木香哽住,她知道小姐所言非虚。 放下了竹箸,她有些失神地由着木香将东西收拾了去。 比起这个,她已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原以为,郁王世子定是能帮自己一把,可却错认一场,她不指望他能帮自己,只求他莫要来寻她麻烦便是好的。 可她真的只能认命,乖乖听了姨母的话,嫁与二表哥吗? 细细想去,她又觉如何都不甘心。 昭容和程行秋的吉日被定在三日之后,眼下不过是禁足这么几日,她便觉枯燥难忍,若往后都要囿于痴子之妻妾的身份,被困与程府这个笼中,她又如何受得。 “小姐。” 听得耳边木香的声音,她这才回了神。 木香将一信封放在几案上,“这是木灵方才于墙角下发现的,这里边鼓鼓囊囊的,倒像是装了簪钗之类。” 也亏得信封的纸张牢靠,这才不至于被里边的东西撑坏了。阮玉仪眸中泛起疑色,这总不会是姜祺送来的,他早已与自己说好,要将之前那书信也烧了的。 但她心里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只盼着有人向她伸出一手,叫她不会堕入这泥淖中才好。 她取出里边的物件,脸色却倏忽白下来。 她认得,里边放着的,是她的簪子。 是离开圣河寺,为了再有借口回去,故意留给他的那支。金簪一如之前模样,金丝缠就的桃花栩栩如生,花瓣之上晃出点点亮光,却看得她心惊。 再展开里边的信笺,不过寥寥几眼,她面上的血色便一点点退尽。强忍着不安,也细细将书信读至末尾。 “木香,替我拿去烧了罢,烧得干净些。”她将信笺揉皱,递给木香。 她不解,见小姐面色不好,便试探着道,“里边可是写了什么不好的?”阮玉仪却不言语,她便不再多问,借烛台的火点了信笺。 阮玉仪只觉得胸腔中,有一物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似的。 书信上,他威胁道,若是她再躲,下次送来的便不再是簪子,而是她的肚兜了,届时会将之送至程府正房,叫旁人都好好瞧一瞧。他令她好生忖度。 她这才有了印象,上次走得匆忙,衣裙也是胡乱一套,再加上心神全放在身子的不适感上了,落了那物也是极有可能的。 第118章 只是她没想到,连情动之时呢喃,都被他以那般苍劲有力的字迹书写在了信笺上。这比几句威胁更叫她感到难堪。 她似乎都能想到他幽深的眸子,唇角噙笑望着她,一字一句吐出这些话来,像是对一切都掌握于手中。而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幼兽,再如何逃避,都其实是他稍稍松了手心,留给她喘息的机会。 可如今情势,她又能上何处去呢。 转念一想,被禁足了也好,门外落了锁,也有小厮看着,至少他应是不会为了寻她,擅入程府来。 之后几日,她只乘着闲暇,与木香几个对弈针黹,心下倒松快了不少,也不成日蹙着眉了。且怕他寻来的担忧,也并未成真。 她便可以安慰自己,且走一步看一步,顶天了不过从程府逃出去,乘只小舟,回她的婺州去。 一边的木香收去沾着唾绒的帕子,笑着附和几句。但她心下清楚,京城与婺州一南一北,哪里是那么容易回得的,怕是半路就会被程府之人找了回去。 “小姐,不若寻时机给阮家去封信罢,想来夫人不会不管。”木香建议道。 她的手顿了下,忽地想起什么,随意将针别在绸布上,抬眼看向木香,问出了心中疑惑: “说来也怪,这么些时日,早够那有关和离的书信来回两趟不止了,怎的婺州那边还不见消息?” 即使是阿爹去了,阿娘也是极疼爱她的,不然当时便不会想方设法将她送来京中,意欲为她某个好夫家了。 知晓这么大的事,阮家那边应是不会无动于衷才是,可那说是去了婺州的书信,却像是石沉大海般,毫无回音。 来回几句,她放下针线,唤木香侍候了笔墨,想给阮家再去信一封。 她垂眸,目光落在宣纸上,认真的模样显得她更为娴雅,气韵出尘,仿佛眼下的纷扰与她并无干系。可有些事,却并非她想通了,就不会到来的。 转眼便至那良辰吉日。这个日子是程朱氏捐了好一笔香火钱,才请来大师,反复测算挑选出的,足见其重视。 连她这方冷清的院里,也能听闻外头的唢呐声响,咿咿呀呀,直闹入她心里去,使得她没由来地心慌。 虽然她不被允许出去,可单是送来的晚膳,也足以窥得今日程府的热闹了。 不过她不晓得的是,因着这场亲事并无新帝的赐婚圣旨,全然是长公主昭容的擅作主张,便并未敢摆出太大的阵仗。 只随意弄出些声势,全了仪式,求个名正言顺罢了。 正厅中,不见昭容母族之人,连程家的宗亲,也堪堪坐了几席,算不得宾客如云。不过来的孩童却是多,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处玩闹,倒也不会显得冷清了去。 程府上下,皆是张灯结彩,往来走动的小厮侍婢,面上也是一派喜气。 如今,攀了皇亲,就算长公主本人不允许摆太大阵仗,可程家的人却是可着劲儿,也要将锣鼓敲得最响,明里暗里知会旁人这份荣光。 这份牺牲了一个表小姐的姻缘,窃来的荣光。 有宾客笑道,程家这是要青云直上了。引来一片附和。 第98章 圣驾 一切繁文缛节虽不好烦扰到太后那边,六礼难全,却也挑了极好的时辰。 日头将落未落时,那顶装着新妇的花轿伴着乐声进了程府,有别家孩童好奇地随到了门口,欲再跟进去。大喜之日,鬟婢也不好直接赶人,便给孩子们一人塞了一把花生饴糖打发了去。 花轿落下,新妇被拥进了喜堂,可后边的队伍却远远不算完。程府的小厮两人一口,接连不断地将嫁资抬了进来,摆在了穿堂显眼处。一口箱子放下还有下一口,仿佛不会穷尽。 可见长公主府是何等泼天的富贵,那大红的箱子几乎占了一半地方,使得过路者无不啧啧赞叹。 这还是在太后不敢声张,便未帮着添置物件的情况下。 程家不知哪支的小娘子,个头方才长到大人腰间,探进花轿将昭容牵了出来。因昭容有着身子,一些不便宜的流程自是减免了。 婢子携了昭容的手,将人引进喜堂右侧。 堂内烛光明亮晃眼,透过喜帕,她能见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她不禁抚上腹部,脸上漾出笑意。 她盼了这一天盼了何其久,只有她自己知晓。 有人给她递来几支香,她接了,随着赞礼者的赞唱,上香叩首。她微微侧眼一瞥,左侧立着一人影,与她做着相同的动作。 她频频注意着他,这才得以安下心。 他曾有家室又如何,自幼时起,身边的人都对她百依百顺,她看上的,便没有得不到手的。至于阮玉仪,昭容怠于顾得她如会何,她只消安分些,不要搅扰自己便是。 她忽地忆起若空的谶语,笑意更深了一些,她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胡言乱语,她与行秋,这不好生走到了一步么。 她与她腹中孩儿也会平安顺遂。 那赞礼者吊高了嗓音,又唱,“升!拜!”原是应反复唱三遍,可不知怎的,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侍立在外头的婢子神色慌张,碎步进来,向程老爷通报了什么。程老爷眸中泛起惊异之色,竟是也不顾喜堂内的情状了,忙携程朱氏离开。 见程家长辈离去,这礼也不得不暂时停下,堂内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还有什么回比迎娶一国公主更要紧的事。 第119章 一时间满室皆静。 程行秋极力压下愠色,可心中到底不快,便侧首问一边的下人。那下人哪里知道,只得摇了摇头,惹得他更是不满。 可转念一想,连那般重视昭容的程朱氏也被一句话就叫了出去,想来应是怠慢不得的事。他并不发怒,劝慰了自己,紧盯着门口。 他所站立之处只能瞧见一株树木,再看不见其他情形。 昭容盖着喜帕,视物尽是红色,虽是不明所以,却也并未取下,只恐坏了礼制或是今后的气运。 忽地,她见眼前的人影都规避开来,算上主子下人,皆在程老爷的示意下,乌泱泱跪了一地,无不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周遭忽地一片静默,不闻方才热闹,她只觉自己像是被扔入了另一方境地,心下焦灼不安。再侧首,却见行秋也正跪着,犹疑片刻,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喜帕扯下。 她倒要看看,事出何因,能将她晾在一边。 这一眼,却叫她浑身怔住。 门口处立着一身长玉立的男子,着玄衣,墨发高束。他眸中寒凉,隐有恍若深秋的肃杀之气,只是淡淡一眼,也能叫人心生战栗之感,就算对方只着便服,也知此人久居上位。 昭容不由上前几步,脱口道,“皇兄!”她面上一喜,只当他是来为自己撑场子的。 虽之前请旨被拒,可他能亲临此处,比单是一纸敕旨难得得多。何况敕旨并非必须,他的前来也是同等效力。只要他能点头,玉碟之上才能载入程行秋的名讳。 姜怀央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却并不回应。 他悠然道,“程御史,今日程家大喜,怎的也不知会朕一声?”昭容我行我素惯了,能想出这一出来,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程御史能在京中立足,也算个精明人物,在此事上脑子却也不清明了,随着长公主胡闹。 自古以来,公主虽于皇宫锦衣玉食,可她们的婚事,从来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心上人而已。就他们欺瞒天子一层,也有充足的理由治他们的罪了。 程老爷面色一僵,调整了姿势将身子下伏,语气惶恐,“臣不知陛下会来。” 温雉接到主子递来的一眼,便上前扶了他一把,笑眯眯地道,“御史大人莫怕,陛下也不过是来瞧一瞧公主罢了。” 他感受到程老爷的臂有些压手,显然是不敢随意起身,便低声又道,“御史大人若是喜欢咱家一直这般扶着,倒也不是不行。” 他压低嗓音,一字一句落入程老爷耳中,好似毒蛇吐信,叫他浑身泛着寒意。程老爷听出话里深意,忽地一颤,忙直起了身,只是仍是跪着。 温雉满意地一笑,这才松了虚扶的手,退至一边。 见程老爷惶恐至此,昭容辩解道,“这都是本宫的主意,怨不得程家之人,本宫要做的,他们哪里敢拦。” 她凤冠霞帔,黛眉艳唇,真有了个新嫁娘的模样。这礼还没成,就先回护上了。 姜怀央掀起眼皮,“他们自然不敢拦,因为你是一国公主,他们敬你畏你,全看在天家的颜面上,没了你的母族,你以为的说的话还顶什么用?” 他竟是将这层缘由直接摆在了明面上,可也的确如此,昭容一句也辩驳不出,只讷讷道,“皇兄这是何意?” 历朝公主都躲不过和亲的宿命,即便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也顶天是不将其嫁出大芜去。而是当场封一个婢子为公主,替她去异域和亲。 一面安抚了异族,一面也保下了公主,这是对公主最宽容的做法。 可太后一个妇人,能念着私情纵容昭容自择夫婿,身为新帝的姜怀央却不行,他首先要为大芜考虑,平定朝野,安抚蠢蠢欲动的异族,才是他该思虑的。 何况还有阮家小娘子那一层在,他便更不可能轻易承认了这桩亲事了。 第99章 夜闯 昭容望进姜怀央冷淡的眸子,忽地明白,她这个皇兄并非是来祝福她与行秋的。 她的心沉下去,像是落入深渊,死死裹挟着她的失重感,使她不住晕眩。 她听见新帝再次开口,“姜听雪,我可以允许你们成婚,只是后果,你可要好好思忖。”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名讳。她搬出皇宫已久,连母后都是一直唤她的封号,仿佛这才是她的名讳,时间一久,连她自己都快要忘却。 这个封号像是深深烙在她的骨血里,予她荣光,也意味着她要承担身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只是母后委实将她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一直以来都只享受了身为金枝玉叶的好处,却无半点怜悯百姓,也不见同理心。 她其实知道,皇兄唤了她名讳的意思是,要她在长公主之位和程行秋之间做出选择。 要享乐不担责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 可没了长公主的身份,她还控制得住行秋吗,程朱氏还会对她好声好气吗?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早已给了她答案。 她只得装作没有听懂,转脸对一边的婢子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为陛下安桌布椅。” 那被点了的婢子一颤,忙应下。 昭容又撑起一个笑来,“皇兄一路来定也乏了,不若移步去正厅,且先用了晚膳。”她心如鼓擂,想着,若是他不答应,她又该如何应对。 好在姜怀央并未一直揪着不放,微微颔首,便随那婢子去了正厅。 第120章 新帝一走,喜堂内的氛围便松快不少,程家宗亲几个相识的聚在一处,相互耳语不休。 程老爷觉着额上似有冷汗涔涔,抬手抹了一把,吩咐赞礼者继续。赞礼者唱了三声后,却不见程行秋有所反应。 他怔怔地垂眸,目光虽像是落在地上,却显然不是在看那处。 他是先帝在位时登的状元,念名儿也是先帝念的,此后改朝换代,又不见升迁,因此新帝即位个把月,他从未一睹新帝圣容。 他不识得新帝,却不会不识得这玄衣男子的面容。 那时在圣河寺,便见这男子与泠泠站在一处,他记得他当时以为新帝是欲轻薄泠泠,因此语气十分不善,也不知——陛下是否会介怀。 他愈想愈慌乱,生怕因为一句话,自断了前程。他几乎是恨不得现下就冲出去,给陛下赔罪。 只是眼下什么时候他也清楚,不是能随随便便离开的。 他忽地觉得胳臂上有一只手挽上来,她声音柔媚,“夫君——”他侧脸望去,昭容已是戴好了喜帕,见不到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此时定是微蹙着眉,眸中隐有忧愁之色。 她放轻了声音,使得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 程行秋被唤得心头一软、或许旁人觉得昭容任性刁蛮,可她从不会在自己面前摆长公主的架子,甚至对他照顾有加,全然是寻常家女儿的模样。 陛下日理万机,哪来功夫记着他小小一句话,若真如此,他再去圣前一提,那才是给自己找事。他如此想着,便暂且将此事搁在了一边。 之后,仪式自是继续进行。 随赞礼者一声“礼毕,退班,送入洞房!”,这繁杂的仪式便算是结束了。两个年轻婢子持龙凤花烛在前边引着,一路将程行秋与昭容两人引入西厢房。 因着新妇是公主只尊,并无人敢来闹洞房。礼成后,天色也暗了下来,程行秋便主张挑了屋内大部分烛火,只余下一盏。 微弱的灯火映照着,屋里昏暗,只显出红罗帐内两个相依的人影。 而阮玉仪院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院落里虽无人影,但主厢房的灯火还亮着,显示着里边的人尚未歇下。阮玉仪执一白子,稍加思索便落下,玉质的棋子与棋盘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静静等着矮几另一边的木灵,落下另一子。 虽则前边因着新帝的忽然驾临,骚动了一会儿,可因着她院里未解了禁足,消息便不曾传到她这边来。 木香端了盏温好的牛乳,叩开了门。见木灵还带着小姐在此处玩,道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小姐若是乏了便歇下罢,莫要惯着这小丫鬟了。” 早在黄昏前,木灵便翻出了棋盘,提议与小姐下几回消磨时间。 今日阮玉仪很早便被外边那喧天的锣鼓吵得清醒,直到入夜,那喧闹声才歇下去些。想来仪式已成,宴饮过后,那些宾客也都渐次各回各府了。 无奈她虽有困意,却无法小憩。遂与木灵漫不经心地下了会儿,不想兴致起来,反是精神了。若非木香来唤,她还意识不到现下是什么时辰。 她接过牛乳,抿了一口,入口醇香,倒真勾出了她的困意。 木灵听木香这么说,不忿道,“我好不容易快要赢一回,你却来打断我。” “你与小姐下了这么久,不会次次都输给了小姐罢?”木香惊道,再瞧她气鼓鼓的模样,便知自己是猜着了,轻笑一声,“你别是小姐让了你,你都还赢不了。” 木灵还待反驳,木香止住了她的话头,“你将此处收拾了罢,我侍候小姐梳洗更衣。”木灵转脸,见小姐眼睫垂着,眉眼间捎上了倦色,便将话咽了回去。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阮玉仪披散着如瀑长发,只着了一身单薄里衣,上了床榻。木香为她放下帘帐,剪去烛心。 “小姐,”她轻声道,“奴婢就在外边,您有事唤我便是。” 阮玉仪沾了枕头,便觉身子都沉重起来,气力从身子里一丝丝抽离。她委实是困倦极了,闻言,轻飘飘地嗯了声。 而后传来关门的动静,余下一室静谧。 月光如水,在窗下倾泻了了满地。窗牖被人推开,地上的光亮显得更浓厚了些。一身形颀长的玄衣公子稳当落地,放轻了脚步,行至床榻边。 他伸手挑开床幔,借着月光,注视着小娘子安睡的容颜。 这会儿她已入梦,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中,依稀可见娇俏琼鼻与纤长的眼睫,正如休憩的蝶般,敛下翅膀,显得分外安静乖巧,极是讨人欢喜。 只是不知,今日她听外边锣鼓喧天会作何感。 第100章 床幔 阮玉仪睡眠向来浅,这会儿床幔被掀开,透了些光线进来,她便恍惚有了些意识,可身子还是不听使唤的沉重。 她原想侧过一边继续睡,不经意地微睁了眼,忽地瞥见一高挑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下。 她清明过来,脑中一瞬间晃过数个念头,眼睫颤了颤,却始终不敢睁眼。 她是见过持刀的刺客的,那时真是将她疼怕了。若眼前的也是那类人,她定是无法反抗的。她闭紧了眸子,只盼着此人不过是个窃贼,拿了钱财就离开。 姜怀央注意到她乱了呼吸,暗笑一声。这小娘子要装,也不装得像些。 第121章 他俯了身去,半跪上床榻。因着松了手,那床幔又飘然罩下,将两人笼在昏暗之中。 她感到身边的床榻微略下陷,心口发紧,悄悄攥紧了手下的锦衾,还是倔强地不肯睁开眸子瞧上一眼。 他真是看得好气又好笑,有那个胆子去勾姜祺,怎的如今又这般胆小。他倾身上前,含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你若喜欢一直阖着眼也行。” 一阵酥麻从她的耳际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骨子也像是软了下去,她听见这声音,忽然觉得还是让窃贼来劫财的好。 如此想着,便忽略了那点心悸不安已被缓解。她被迫睁开眼。 眼前的男子宽肩窄腰,指腹粗粝,显然是个会武的。却偏生长着一张清冷淡漠,满是书卷气的面皮,也不知若是上了战场,敌军首领是否会因这副相貌,将他轻视了去。 她张了张口,蓦地意识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如今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 而他,探查清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籍贯,身份,也许还有所经历的一切,以及知道她的耳朵十分敏感,稍送口气便烧红了。 好生不公平的道理。 姜怀央像是读透了她的心思,一哂,“怎的不唤‘殿下’了?” 她忆起那信中暧昧的威胁,心下有些怵他,抿着唇不作声。 “其实你若唤一声‘殿下’,”他勾起她的发丝,一点点缠绕在指尖,“倒也不算是唤错了。” 他即位不过寥寥几月,做皇子的时候比做皇帝长,太妃有时就会一时疏忽,改不过口来。 她别过脸,轻声道,“殿下,您这是私闯闺房。”她原想道,她是不慎错认了人,如今知晓了,便一别两宽,当做这场误会没发生过。 可转念一想,这似乎更容易激怒他。便将话咽回了肚里。 他没接话,声音蓦地喑哑起来,“前几日,你不来赴约,可是叫我好等。” 虽她心里也是想的要避着他,可这却是另有理由可以遮掩的,“姨母发现我在外边有人,动了怒,便将我禁足与此。” 小娘子的唇抿起,唇角微微下垂,但是见了这一点,他也能想像到她委屈的神色了,“认识姜祺?”他知晓她与姜祺不会有更深的联系,却还是故意如此问。 在她心里,他那双眸子是能一眼便洞悉人心的。何况此事本也是她理亏,因此也不敢隐瞒,“只是见过几面。” 姜怀央嗤笑,她倒是诚实。虽是如此想着,心下还是觉着慰藉,至少她未说谎。 他久居上位,身边人往来庞杂,难免有心怀鬼胎的,他曾被一信任的下属背刺一刀。只一次,便叫他长了心思。 不过那人最终还是落入了他手上。彼时,他一面喝着新进宫的上乘茶,一面看那人身下鲜血汩汩,面容狰狞扭曲。 他最厌恶的便是欺瞒。她若真胆敢弃了他去寻旁的人,他定是不会轻饶了她。 他附在她的耳边,一声声唤着她的小字,而她足腕间的铃铛像是回应般,细碎作响。她则神思涣散,无暇多想。 再醒来时,阮玉仪转脸一看,他正安睡在自己身侧,阖着眼的模样,将白日里浑身的寒意敛尽。挺鼻薄唇,脸廓柔和,瞧上去与寻常的温润公子无甚区别。 她记得他昨日道过,唤他一声殿下也并不算唤错。她思索了片刻,却不想不出他是哪位殿下。她不自觉伸出指尖想去碰一下他。 正愣神间,却见他睁了眼,眸中清明。她委实没想到他会忽然醒来,被吓得一颤,往床榻里边缩了缩。 他将一切都收入眼底,眼前的小娘子此刻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双盈着水光的眼眸直直看着他,微红了耳尖,整个儿显得娇气极了。 他喉间一紧,神色冷下来,“你故意的?”毕竟她从前使在他身上的小手段可不少。 不过此次她确实是鬼使神差,并没想着勾他。她不明所以,只是摇着头。 他咬牙,又对她这副模样无可奈何,便上手在她纤细的腰肢掐了一下,惹得她吃痛轻哼。 内室的门被忽地推开,微凉的冷风灌入,吹拂得纱幔水波似的起伏。 “小姐,该晨起梳洗了。”是木香。 她意识眼下的情状,脸上一热。脚步声愈发近了,一个人影在床幔外立了。她缓了口气,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没作声,却是眸色一沉。 “小姐,您醒了吗?”近日,木香来唤她一般都已是天光大亮,留下足够的时间能叫她睡饱。 她也不敢随意掀开床幔确认外边的天色,便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许是刚醒不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轻飘飘的,没个着落,仿佛是下一瞬就要随风散了的。 “回小姐,已是巳时了。” “你先出……”阮玉仪回头嗔了姜怀央一眼,拨开他在自己身上作乱的大掌,将喘息抑住,勉强让声音听起来与寻常一般,“你先出去,我想再睡会儿。” 她简短说完,再多却是一个字也不容她道了。 木香听出了不对劲,因着床幔遮挡,只能瞧见卧于榻上影影绰绰的隆起,“小姐,你可是身子不适?”她家小姐身子弱,总是容易染了风寒,紧接着便是头疼脑热的。 难受的虽是小姐,可她们做丫鬟的也瞧着心疼。 “怎么办,”他轻笑一声,恶劣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婢子在问你话呢,泠泠可要回她?” 第122章 姜怀央笃定她会死死忍住不出声,他的手在她的纤腰上一寸寸抚过。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热息盈满在她的后颈,她攥紧了身下的被褥,玉似的指尖攥得发白。 她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一点声音溢出。 第101章 奸夫 这会儿她已是泪光点点,那抹绯红自耳尖一路蔓延至后背,衬得她整个儿似雪中新梅,被大雪压弯了枝,显得羸弱却糜丽,叫人忍不住想要折下。 她委实是失了气力,偎在他怀中,两人的衣裳紧紧相贴。 幸而木香不疑有他,得了话便退了出去。 她这才松下心中紧绷的弦,一声轻哼便溜出唇间。她回身想将他推开,却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眸,像是要将她摄进去一般。 她心下忽地升起一股惧意,思及昨夜他的力道,像是在发泄着不满,意欲小惩大诫般的,更是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了。 姜怀央的本意不是想叫小娘子怕他,而是她的所作所为着实是使他气极,眼下见她一副可怜模样,也便放过了她。 他离开床帐,将衣袍玉带一一穿戴完整,他似乎并不着急,手上动作不疾不徐。 白日里光线盛,床幔内清晰地倒映出他高大修长的背影,她只觉得他们的行径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偷情了。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避开府内众人进来的,可思及昨日的锣鼓喧天,宾客如云,倒予她一种是他们在过花烛夜的错觉。 绯红从她的耳根一路烧到后背,她敛起纷杂的思绪,别过脸去。待她抬眼,再看床幔上已是不见人影。 她随意披了见外衫,下了床榻,见他果然离开了,便扬声将木香唤进来。 木香抱来裙衫,正展开一件,阮玉仪摁了下她的手,道,“先烧些水罢,我想沐浴,多烧些。” 虽心下疑惑,她还是颔首应了,行至门边,听阮玉仪又添了句,“今日床铺里边暂且不要收拾。” 她也明白这么说会叫木香起疑,可被褥上实在是一片狼藉,若是待会儿木香去整理,都不必她说什么,木香也该是明白了。 大约一刻多钟后,盥室中水便已放好,她褪下外衫,解了肚兜和小衣,下意识探了下水温,方才坐入梨木浴桶。 浴桶不大,只容一人身,且要了屈膝的。温热的水漾过她的心口,似将她浑身的酸痛都消解了不少。 木香瞥了一眼,手上动作忽地顿住,眉间微锁。小姐身上的痕迹还是未消,腰间的青紫甚至色泽酿的愈加浓郁。 自小姐从那位处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这些是如此不容易好全的么?她有些不确定。可毕竟不好直接问,便敛下了眸。 沐浴梳洗完毕后,她又吩咐木香换了新的水来,而后遣她出去了。 阮玉仪委实是不愿叫人见了这被褥,便自己取来,一股脑塞进了浴桶里。她未曾自己动手做过这些事,稍涤濯了不久,便觉手腕发酸。 可眼前的被褥如此大一床,哪里是一时半会弄得完的,别提待会儿还得把泡了皂角的水换掉。 再一摸衣袖,手下也是一片濡湿。 她忽地就觉得委屈,鼻尖一酸。她分明是想着避开她的,原以为外边有的小厮守着,他便进不来,可他还是如此堂而皇之地上了她的榻。 还在木香面前捉弄于她。 她知晓自己一开始怀着目的去接近他,那便是自己默许了这般行为,如今他对自己什么都是做得的。 待木香发觉屋内过于寂静,推门查看时,发现小姐在盥室内,葱白的手指攥着一角浸水沉重的被褥,眼尾染着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一惊,上前去,“小姐,你——” 她蓦地明白了什么,收了声,她蹲下身去,掰开阮玉仪攥着被褥的手。注视她良久,才心疼道,“小姐,您出去歇着吧,这些事换奴婢来就是。” 难怪小姐方才遮遮掩掩的,还吩咐了这些古怪的事。如今一想,便都串起来了。 程府虽不是大门户,可到底是在京中又一方立足之地的。除了那位,她也着实想不到还有谁会到招惹人来,甚至小姐还想着为他隐瞒。 阮玉仪低低嗯了声,揉着手腕,看了一眼那被褥,缓步出去了。 昨儿成亲之礼倒是全了,可新妇入门,还要办会亲酒、以及回门等,还有三四日可忙。阮玉仪这边自是无人理会,这些日子,也是禁着足。 程朱氏正从穿堂间过时,蓦地瞥见一个玄衣身影自东厢出来,她心头一跳。再看时,人已经隐入插屏后不见了身影。 她心下大骇,一时间脑中穿过许多念头。 昨日引了新帝去正厅用膳后,她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以为因着长公主在此,便忙殷勤地给他安排了住处。 不料他一指东边的院子,似是不经意地问,那可是昭容的住处? 对于仪姐儿的行径,她心里还是不快得紧,但长子性优柔寡断,曾经的妻子都寻旁的男人去了,他竟然还要为她说话,给自己娘添堵。 而这么一问,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吐的小口,在心中反复骂了好几遍的话,便脱口而出。程朱氏做小姐时,也算得一个大家闺秀,可近年来却愈发市侩了去,口中的话一句比一句脏。 她骂得舒坦,全然没有注意到新帝沉下去的脸色。 第123章 只是说到一半,便见他忽然起身,往程府正大门外走去,看样子是要起驾回宫。 程朱氏心下惋惜,却也不敢强留。说出去,今上曾在程府留宿,那是如何为程府添辉的事。 她怎么看那身形都像是新帝。 可天下之主,怎会受了这般浪荡女子的勾搭,而去拾旁人的破鞋。何况,纵然仪姐儿有一身好皮囊,程朱氏也不觉得她有这个能耐,近得了新帝的身。 她只觉的这个念头荒谬不堪,缓了口气,将其压下,不再敢再多想。 也许方才所见,只不过是那支的宗亲,恰巧也着了玄色罢了。 行至偏厅,程朱氏坐于上首处,难得端好了婆母的模样。昭容按照规矩,双手给程老爷和她献上了茶水。 程老爷接过茶水,只是淡然颔首。 可程朱氏哪敢叫长公主久跪,忙接了茶盏,将人搀了起来。脸上一笑,仿佛能看见脂粉扑簌簌地落,倒像是真有了个好婆母的模样。 可她在意的儿媳,究竟是姜听雪,还是昭容长公主,就说不清了。 第102章 和善 翌日夜里,阮玉仪立于窗牖前,叫微凉的风灌进来,吹得手上冰凉。 今日虽不见月,但星子却明朗得很,或明或暗地散布着,流光笼罩着那一方无人的院落,隐约映出树木山石的形状来。 她抓着窗子合上,原要留下一道缝来,蓦地思及什么,还是合严实了,将微弱的光线尽数拒在窗外。 他曾咬着她的耳朵,低沉的嗓音幽幽落入她耳。他道,近几日都留个窗,不然从正门进来也无不可。 他知道自己不会想让人看到有陌生男子出入自己的内室,故以此威胁。 可这会使得她觉着自己像是一只可怜的猎物,在他的掌心下被肆意玩弄,等到他什么时候饿了,便是将她拆吞入腹的时候了。 她并不愿意这样,即使明白不过是合上窗,对阻挡他的到来无济于事,可她还是倔强地要表明自己的反抗。 正回身往床榻走去,后边传来窗子被打开,以及落地时发出的轻盈足音。 她垂了垂眸,任由他从身后拥住自己。 “我不是让你留个窗?”他气息温热,尽数喷洒在她脆弱的颈后,惹得她身子一颤。 话再出口,便娇媚柔软了不少,像是被琼浆玉液浸泡过,是叫人听一耳朵就要微醺的,“我有些冷。” 她也不想管他会不会信,随口扯道。 姜怀央含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还冷吗?”见她抿唇不语,便垂首在她的肩颈处咬了下,听得她轻轻吸气的声音。 梦中,圣河寺里,她总是在搅乱着他的心绪,好不容易等他接受了她的存在,她又表现出一副想要逃离的模样。这算怎么回事? 他并不想白白放过了她。而疼痛,恰恰是最能使人长记性的。 她用手肘抵住他,使自己得以脱离些,声音发颤,“我会记得下次不关窗的。”她是个聪慧的,自然知道眼下不能惹怒了他,于是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他轻笑一声。两人拥着至床榻上,撞开了红罗帐,水红的床幔一角被压在阮玉仪身下,一部分掩住他们紧贴在一处的身躯。 她趁着这几瞬的空隙,侧过脸微微喘息,“仔细着被衾。”她眼中氤氲着水光,耳上、眼尾,皆像是点染了上好的胭脂,唇色嫣红恍若烂熟的果子。 不过是一点极容易满足的要求,知道她容易羞怯,他也并不打算为难她。他一手托住小娘子的大腿往上,一手护住她的背后,将人一把抱起。 如此姿势像是在抱着一个幼童,可她早先曾为人妇,自是羞意更甚。但也怕摔了去,只好将头埋在他的肩处,捉紧了他的锦袍。 他将人放在窗下的几案之上,小娘子还算是高挑的,但与他相比,却不免显得娇小。几案不高,她坐在上面,也得微微仰着头。 他掐住她的颔处,将她昳丽的小脸抬起,重重覆了上去。 前朝该整顿的也已整顿,也是时候拟敕旨了。届时将小娘子要去了宫中,自然有的是时候好好与她算那笔账。 衣衫褪去,她只觉得几案上发凉,可落在身上的吻又是灼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交错在一起,使她渐渐失了神,眸中涣散。 许是他还有事在身,翌日醒来时,不见他人影。她却是好好躺在榻上,身子干爽,也换了干净衣裳。 想也知道是谁帮的她。原以为他一身贵门公子气,会是不擅侍候人的那类,可昨夜却是十分细致,反倒是使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端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儿描眉画眼,最后妆饰做粉光脂艳的模样。今晨起来,她的面色瞧起来本就比寻常更灿若桃花,脂粉一敷,更是愈加秾丽不可方物。 木香拣了一支镂花攒珠簪往她的发上比对,正待开口,门外青黛来报,说是夫人婢子来了,要表小姐去正房吃茶。 阮玉仪盯着镜中人,接过木香手中的簪子,扶着发髻簪了上去,“我知道了,即可便去。你且去回话罢。” 青黛的目光在她发上的珠钗停了一瞬,敛眸应下。 这却委实奇怪,明明说着要禁足,命令她绝不能出院子一步,甚至为了监管她,在东厢四角设了守卫。眼下却又允她去请安吃茶。 她知晓这只是个幌子,至于程朱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却毫无头绪。 第124章 总不会是担心她呆在院里呆久了,怕给她闷坏了去,于是寻了理由让她出去放个风罢?程朱氏真是没在她的吃食里动些什么手脚,都算宽和的了。 “小姐,”木香见青黛走了,询问道,“奴婢再为您在脖颈处上些脂粉罢?” 她微微颔首。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也的确是应仔细着些。程朱氏将她关在此处,本就是免得她再私会男子,若身上这些再被程朱氏发现了,怕是就并非只是禁足这么好过了。 她拉开些衣领,也方便木香动作。 木香猛地瞧见那几处红,以及齿痕,微微倒吸一口气。她抿了下唇,还是沾着脂粉在小姐颈处抹。她尽可能地放轻了手,生怕弄疼小姐。 只是脂粉的遮盖力到底不够,凑近了,还是依稀能辨别出来。不过咋一瞧倒是不太明显了。 木香打量了一眼镜中的她,小心斟酌着开口,“小姐,昨日——” 她轻轻嗯了声,算是回应。她垂下眼睫,辨不清眸中情绪,却莫名叫人觉着心疼。 木香止住了话头,不敢再问下去。 待她们至正房时,程朱氏已于上首处坐了。因着昭容回门去了,梅姨娘又不被遣去了长余,偏厅内只余下她与程朱氏,倒是显出几分冷清来。 可程朱氏却不这么想,她是有话想问,并非只是唤她来请个安,因此无论府中有多少女眷,今日被唤来的,定只有阮玉仪一个。 一边的婢子端着茶盘,往她这边递。她瞥了一眼,并未接过。 程朱氏难得面色平和,随口道,“这就是上回在圣河寺捎回来的那些茶。” 听了这话,阮玉仪更摸不清程朱氏的心思了。按理说她方才和离不久,便与不知身份的男子私会,程朱氏应是会怒不可遏才是。 之前落下的那一掌以及禁足之事便足以见得了。 为何眼下,反而是转了态度?这使得她不由得疑心这是否是场鸿门宴。 第103章 套话 昨日见那玄衣男子自东厢方位走出后,程朱氏还是觉着心下难安。那般的身形和气韵,非寻常人所能有,一句“许是哪支宗亲”并说服不了她自己。 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隐隐盘踞在她脑中。 如果此事非虚,她对仪姐儿的所作所为被那位得知,程家怕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别的暂且不提,就是仪姐儿这等容色,光是立着不动,也足以招人注目。况长公主早先便与秋儿相好,那位什么时候注意到她,倒也未可知。 程朱氏端起茶盏呷了口,清苦的滋味流入喉间,她缓声道,“姨母不是可以针对你,只是仪姐儿你自个儿想想,你此事做的可占理?” “得亏陛下圣明,废止了浸猪笼的法例,不然你今儿,可无法好端端地上我这吃茶来了,”她瞥了一眼阮玉仪的面色,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便知是起到了威吓的作用,暗自一笑。 这仪姐儿再是温良恭谨,也不过是个未满双十年华的小娘子。 她转而缓声道,“你阮家没落,姨母心疼你,允你寄于程家。我程家待你如嫡系子孙,给你的也都是锦衣玉食,你可对得起程家?” 她摆出长辈的姿态,步步诘问于阮玉仪。 阮玉仪敛了敛眸,并不言语。 也许阿娘和程朱氏以为瞒好了她,可她其实一清二楚。 大芜有律法规定,嫁资虽搬入夫家,但实际仍归属于女方。当时她嫁过来的时候,只带了两口嫁妆,她只以为阿娘再拿不出更多了,体谅如今阮家不易,并不觉得自己能置喙些什么。 可直到后来,程朱氏教她执掌后院庶务之法,无意间透了出来。原来那时还有一部分嫁资,并未从明面上过来,而是直接充入了程府的账簿。 她得以嫁入程府,是阿娘几乎耗尽了阮家最后可动用的财力,为她换来的。 她无法想象,如今阿娘过的是怎般的潦倒日子。她不是没想过回去质问阿娘,可阿娘来信道,若她擅自回去,她也不会认这个女儿。 得了信,她紧紧攥着信笺,泣不成声。 她心知阿娘是为她好。会自愿为程行秋守节,其实也有一部分是阿娘的告诫在,她若是离开,那她的阿娘便白白送了嫁资了。 如今程朱氏那副嘴脸,叫她不觉心寒。 可程朱氏不知她心中所想,反是与她道起了从前,“一转眼也快两个春秋了。想你刚来程家时,那怯生生的乖巧模样,当真是极讨人欢喜的。” 程朱氏并无要平白放她走的心思,因此惩戒过后,还想着给她一颗蜜枣。 她像是说到了兴头上,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刚来那时用午膳?你碰掉了箸,箸上沾了灰,你也要弯下腰去拾,还是李妈妈拦住了你,给你取了干净的,这才作罢。” 阮玉仪一双眼眸生得极好,像是装了江南水乡的浩渺烟波,从桌下应声抬起头来时,凡与她对视者,无不心下一软。 想着,程朱氏上下打量她。如今,仪姐儿却是比初至时变化不少,隐去了青涩,沉淀出了一份娇柔惑人的韵味。 “姨母是真将你当做嫡亲的闺女的,你若是知道悔过,便还是姨母的好仪姐儿,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若真欢喜那男子,至少也要告诉姨母他的身份,我才好为你断断是否门当户对。” 第125章 铺垫了良久,她这才讲出真正想问的。 阮玉仪抬眸与她对视,眸中清润似含了朝露,使人觉着分外诚挚,“玉仪从未怀疑过姨母对玉仪的好。只是那男子出身低微——” 一语未了,她抿唇敛眸,装作羞愧模样。 虽凭他言行举止,可知他至少也是个外姓郡王之类。可若真如此道了,一来无根无据,她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何身份,二来正是往程朱氏设的套里采了,恐她会对他不利。 要是换做以往的玉仪,她许是不会怀疑程朱氏的用意,听她一问,便乖乖说了。 可她逐渐知道,程朱氏并非诚心待她好,也就收了依赖的心思。 “原是如此。“程朱氏暗自松下一口气。幸而与她心中所想相异,否则才是真的难办了。既然那姘夫不足为惧,也就坏不了仪姐儿与睿儿的亲事。 得了心中想听的话,她又与人一样扯了几句闲篇,这才称自己乏了,要李妈妈送一送表小姐。 李妈妈上前,瞥了阮玉仪一眼,示意道,“表小姐,请罢。“李妈妈的语气委实算不上恭敬,态度随意,像是眼前的并非主子,而是如何的下等人般。 她微微颔首,看出李妈妈的轻视,也怠于与之计较。 程朱氏遣李妈妈相送,本就有监视的意味在里边。 回了院子,她也只得编些络子打发时辰,再抬首,便见外边不剩多少天光,树木花草的色泽也似暗上几分,平添寂寥。 她唤木香来点了烛火,手上慢慢悠悠地继续着。 因着要用眼,四面都点了烛光。烛火一下下跃着,仿佛也活了似的,并在她足下拉出多道影子,或长或短,像是与这小娘子为伴。 只是她见外边天色已暗,许是编得疲乏了,并无方才专心,频频往半开的窗牖外看去,手下也不觉慢了下来。 直到木香进来提醒她歇息,她这才放下手中物件,梳洗更衣。 木香正待剪去最后一根烛芯。 “留一盏罢。“她忽地轻声道。 木香剪子一顿,回望小姐。她记得小姐并无点灯就寝的习惯,反是因为睡得浅,光线亮了也会被弄醒。 见阮玉仪朝她微微颔首,她才会了意,小姐这是给那人行方便。木香是见过未收拾前的床榻的,眼下不免面色微红,只是有屋内昏暗作掩,并不明显。 她放下剪子,为阮玉仪落了床幔后,便欠身退了出去。 屋内静了下来,她侧躺在床榻之上,却毫无睡意。她盯着床幔出神,不远处的烛光被被床幔模糊成一点光晕,映得罗帐更是鲜红。 可直至她睁得困倦,不知何时入了睡,那窗子也还是保持原先模样。 守在外边的木香见内室并无动静,轻叹口气,进去将烛火挑了,窗子掩上,miande 其实她心下还是隐隐盼着,她误打误撞攀附的男子,能助她脱离程家。 她被囚于一方院子,观程朱氏今日的意思,那个期限怕是也将近了。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将希冀寄于他处 只是一连两晚,她也不曾等来那人。 她渐渐地,不再往窗边看。而是更专心地或打着络子,或是绣些小物件。 第104章 嫁衣 一连两日不曾见到他的踪迹,阮玉仪不得不承认她竟是有些习惯了他的索取。 她虽躲避着抗拒着,可内心隐秘的某处,还是希冀着他能拉自己一把,从这即将裹挟上她的身躯的泥淖里。 她也知晓自己将希望寄于一个连身份都不明了的男子身上,显得十分可笑。可她已经没了办法,她逃无可逃。 见程朱氏那日的态度,她与程睿的事恐怕不会远了。直接逃走自是不实际的,何况她也无处可去。 于她,每一次肌肤相触,她的身体都在提醒她,她与眼前人是如何的亲密。每一个吻落下,都是在她的身上烙下他的痕迹,尽管似有鲜血淋漓,却叫她以为眼前的人可以依赖。 可她却摸不清对方是如何想的,只好孤注一掷。 天色缓缓亮了起来,带着凉意的光线洒落在院落里,将树木山石都笼上一层水面似的光泽,阮玉仪望了眼外边的天,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缓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络子。 而一边的匣中,已是放了好几只编好的了,葱绿柳黄不等,只是她哪里用得上这么些,不过打发时间而做罢了。 渐渐地,窗外的景致提不起她的兴头,她鲜少往窗外看去,手中重复着打络子的动作,似也不知疲倦。 就连李妈妈领着几个婢子,送来凤冠霞帔,她也只淡淡瞥了一眼。 她垂眸敛目,任由她们将她发上的簪钗卸下,除去衣裳,像是一个乖顺的偶人,不知反抗。也许她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她以为自己能逃出这个樊笼,殊不知只是兀自挣扎。 她自嘲地笑了声。 李妈妈见她神色凄凄,也只是暗自嗟叹,并不言语。这位表小姐也曾是个名门贵女,只是不至及笄,阮家便一朝没落。 可尽管如此,她行完及笄礼的那日,阮府的门槛也叫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一副祸水之姿,搅得婺州几家大户不得安宁。 只是多是要她去做姬妾的,纵然好处许诺得再多,她到底也是按着一家主母来培养的,放不下这个身段,再者阮家夫人也见不得女儿嫁过去后,处处受人欺压。 第126章 这才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程家。可不想这程家大公子虽仪表堂堂,内里却优柔寡断,处处留情。 几个婢子猛地见着阮玉仪身上半消不消的红痕,毕竟也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无一不面色通红,垂下眼去的。 红绢衫被套在阮玉仪身上,又有婢子为她系上红裙。她垂眼注视着,许是因为赶制而出,上边的鸳鸯凤鸟绣得粗劣得很,仿佛折翼困于这一片血红之中,挣脱不得。 阮玉仪忽地觉着身上被这些纹饰灼了一下,像是终于从泥淖中挣出一双眼,见着了头顶刺目的光,于是不再甘愿任他们摆布。 她剧烈挣扎起来,拉扯间,打掉了婢子手上的承盘,天官锁、定手银等物洒落了一地,哐当作响。 “表小姐!” 几个婢子纷纷上前制住她,捉住她的胳臂的,抱住她的腰身的。阮玉仪几人到底人寡,并挣脱不得。 李妈妈并未料及前一瞬还乖顺的表小姐,会突然反抗起来。她走近阮玉仪的身前,睨着鬓发散乱的她,冷声道,“表小姐向来心善,乖一些听了夫人的话,莫要叫奴婢们为难才是。” “您便是逃了这见屋子,又能如何?不如省些气力。这些日子是会辛苦些,待日后二房的少夫人进了门,您便轻省了。” 她望着李妈妈的口张合,却是脑中嗡鸣,辨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顿住,眼中倏忽落下泪来。 皇宫内。 姜怀央一身玄衣,神情冷峻,于养心殿前的台矶上负手而立。 侍立在侧的温雉蹙眉不断向门扉大敞的殿内看去,面色不佳。里边几个太医打扮的年轻人来来回回地翻弄着殿内物什摆设,仿佛正翻找着些什么。 几个小太医渐次向宁何来禀告些什么,他听了,微微颔首,低声吩咐,“将东西都归置回去。” 而后大步走出殿,朝姜怀央一楫,“陛下,殿内再无旁的可疑之物。”垂眼盯着地面,良久不闻姜怀央出声,他不知不觉间,额角布了冷汗。 就在方才,他被陛下昭来养心殿,为陛下瞧头疼的病。 他一紧殿中,便觉熏香浓郁得使人觉得闷气,打开炉子细瞧,里边不知何时被放上了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药粉。 此药来自西域,性烈,若只是一日,便会有头疼脑热之症状,要是多用上几日,那毒性便会深入骨髓,终不治身亡。 按理说,能用到圣前的物什都经过严格的删查,绝无可能出现什么问题。如此说来,有人潜入养心殿,后来添上这药也不无可能。 幸而姜怀央心性警惕,觉出不对,旋即便昭来了宁太医,这才使病症只是浮于表面,休养几日自是无事了。 而让宁太医心惊的却是这药的来历。皇城之内,层层皆有人把守,有谁有那能耐弄到胡药,还带入了宫里来? 表明宫中极有可能混入了有心之人的势力,里应外合,企图扳倒方才登基,尚未坐稳这皇位的新帝。 宁何听头顶姜怀央沉声开口,“那么,辛苦爱卿再带人将全宫上下彻查一遍。”说是全宫,其实住了主子的宫殿并无多少,算不得多么费力的事情。 至于这胆大包天之人,姜怀央眸色沉沉,自是姑息不得。 “臣遵旨,”宁太医将头垂得更深些,心下松了口气。虽是未酿成恶果,但兹事体大,相关侍卫和负责采买的宦官,以及他这个太医院的主事者,其实都逃脱不了罪责。 但看陛下的意思,并没有打算追究,而是将目光盯紧了那下毒之人。 温雉向殿外展开手臂,示意道,“宁大人。” 宁何正待去完成陛下的吩咐,抬首间,忽地注意到姜怀央腰间的环佩香囊之类,他的眸光顿住。他们将大殿中角角落落都搜寻了,唯独忽略了陛下身上。 此事宁可多麻烦些,也必不能放过一处的。 他询问道,“陛下,可否将您身上的挂物也摘下来,给臣查看一二。” 姜怀央知他是谨慎,并未多想,便随手解下一枚玉佩与一只上绣金桂的香囊,转由温雉递与宁太医。 第105章 敕旨 宁太医小心地双手接过。 那玉佩雕镂空的祥瑞纹样,入手并不似寻常玉质有着凉意,其外以一金线编就的络子兜着。他反复查看,玉质莹润,金线也是寻常色泽,并不似浸泡过什么的模样。 再看那香囊,月白底,玲珑桂,却像是女子用的物件了。也不知是哪宫的娘娘所送。 宁太医悄悄抬眼瞥了姜怀央一眼,却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宁太医心下一跳,忙将那玉佩递了出去,作为掩饰,“陛下,这玉佩无问题。” 而后低头摆弄那香囊,他将香囊拆了开,露出里边浅褐的粉末,他眉头微蹙,“陛下,臣可以取一些出来罢?” 见姜怀央颔首,他方才捻了一点在指尖,又凑到鼻息下。蓦地,他神色一凝。 温雉观他面色不对,问道,“宁大人,这香囊可是有什么不妥?” 此物是那位阮姑娘所赠,陛下并不随身佩着,多数时候会挂于床柱边,可也是近身的。若是真有个什么—— 只是转念一想,在阮姑娘接触陛下后,他们是有细细查过她的身世的。知道阮家曾为江南大族,家中父兄皆亡。虽其父有罪在身,却也算得一个身家清白,应是不会有这般心思。 第127章 宁太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唤一边的小太医去倒了盏白水来。 香囊馨香馥郁,却略掺了清苦药味。 眼下也顾不得太多,他又取出些粉末,和入水中。那粉末很快散了开来,将水也染上浅褐色。宁何反复观色闻味,慎之又慎,这才正色道: “陛下,这香囊里边,掺了胡药。只是与香粉混杂,要再辨认出何种却是有些困难。” 姜怀央眉心一跳,沉下声,“你确定里边有胡药无疑?” 虽则胡人也有与大芜皇族有些商贸往来,有些寻常药品或是小物件流入大芜并不足以为奇,可联系香炉中那胡毒,却不由得人不多想。 不过他清楚那小娘子接近自己,或者说姜祺的目的,故而并不疑心她会害自己。 何况,就她温软心性,就是再借她个胆子,也做不出来这事。 这时,一边的小太医取出茶盏中的银针,递与宁何。宁何接过一瞧,见那银针还是寻常模样,松下一口气。 “臣下不敢胡言。”宁太医忙拱手道,“不过此药并无毒性。” 温雉发紧的心口一松。阮姑娘确实犯不着害陛下,若连她也有问题,以陛下对她的态度,怕是难办。 不过他倒是低估了姜怀央的狠戾,但凡真发觉阮玉仪有点什么,他也不会轻易容忍下。毕竟谁也不会希望枕边人面上甜言蜜语,肚里想的却是如何对自己下手。 他忽地忆起阮玉仪曾挂在腰间的那木槿香囊,眸色一深,问,“若有纯度更高的药粉,你可是更容易辨认?” 宁何颔首称是。 姜怀央面色不变,取回了香囊,却并未佩回腰间,“既无不妥,爱卿就先去别宫一看罢。” 宁何自是应下,一个小太医与姜怀央见了礼后,纷纷跟在宁何身后离去。 他垂手,衣袖落下,在广袖遮掩下,那香囊被紧紧攥在他手心。他眉间似凝霜雪,目光落在远处,暗自思忖。 只是仅向大芜流通的胡药,唯有宫中才有,因此他想不通,小娘子身居闺阁,又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待封立宫妃的敕旨到达程府时,正是程朱氏午间小憩时。 秋风吹得枝上枯叶沙沙作响,其中不坚挺的,便扑簌簌落下,铺了一地。程朱氏斜倚在引枕上,许是睡得沉了,就是嵌碧金簪勾着几绺发丝,欲坠不坠的,他也浑然不觉。 “夫人!”守门的小厮顾不得礼数,直接进了来,往地上跪去,声音激切,“夫人,宫里头的公公正候在外边。” 程朱氏被惊醒,动作间,那金簪终是啪嗒落地。一边的婢子忙为她拾起,听闻那小厮话,面色讶色。 她并未听清小厮在说什么,曲起指头揉了揉太阳穴,眉宇间皆显不耐,“吵什么。” “夫人恕罪。”于是那小厮伏下身去,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程朱氏怔住,“那位公公可有说是何事?”她心下突突地跳着。 “是来传陛下旨意的。再多的便不知了。”小厮如实回道。 她思及前几日今上也出现在了长公主的成亲礼上,忽觉坊间传闻陛下与太后及其子不合都是胡言,如若是真的,有怎的会亲临程府,还送了赐婚的旨意下来呢。 只是这旨来的委实是迟了些,她还以为成亲前便会下达。有了陛下的旨意,长公主便是程家正经媳妇了,往后荣光自是少不了的。 如此想着,她面上浮起喜色,忙吩咐道,“快请公公进来一坐,再去唤其他院里的人皆至正房来迎旨。” 小厮应声去了。 一边的婢子忙为她重新挽发,程朱氏想了想又不太对,起身亲自相迎。 台矶下的不远处,有一身着锦衣,臂弯处搭着拂尘的男子端立着。他面上沟壑纵横,身形清癯,想来是宫中的老人了。 程朱氏一下便被那明黄暗纹绸制卷轴引去了目光,下了台矶,她笑道,“已是有人去了,还请公公稍候。外边风寒,且进去一坐如何?” 那宦官摇了两下头,不理会她的奉承,只淡声道,“咱家在此候着即可。”传旨时言行都是有规约的,既然天子有谕,自是传旨为要,哪里有怕寒便坐下喝会儿茶再言的道理。 程朱氏见他坚决,也不好多说,便在外边与之作陪。她欲说些什么,可见这宦官面色冷峭,不好接近,终是没有开口。 不消多时,除程老爷在行公事无法到场外,各院的人俱是渐次来了。就连身子孱弱的莹姐儿,也由侍婢伴着,迈着虚浮的步子,缓步过来。 虽梅姨娘之事对她打击较大,但经由这一段时间的汤药调理,她面色倒红润了些。只是这纤弱的身子却不是一日两日能养好的,加之她眼底似有驱不散的忧闷,仿佛风一吹,便会随风去了似的。 昭容长公主也携程行秋姗姗来迟,金钗玉环,粉光艳脂,端的是天家女儿的尊贵模样。 那宦官见了长公主,也拱手见了礼。 但却迟迟不见阮玉仪的身影,程朱氏正阴沉着脸,往东厢的方位看去,去寻她的小厮上前来,与程朱氏低声道了些什么。 她闻言,神色微略扭曲,思及传旨的宦官还在此,转脸牵起笑意,“公公您恕罪,还有一居寄于此的表姑娘,身患重疾,恐携了病气来,故不便接旨。” 第106章 册封 昭容虽不知程朱氏为何如此说,还是附和了一句,“不必等她了,反正她来与不来,不都无关紧要么。” 第128章 她往东厢的方位瞥了一眼,不似旁的院子。那处鲜有仆妇侍婢往来,而那阮玉仪,这会儿怕是还守着那禁足之令,不得出来呢。 她收回眸光,发边珠穗微晃,神色倨傲。 可宦官却是收起了半展的敕旨,颔首道,“既然那位姑娘实在不便,那咱家就先回去禀了陛下。”言罢,竟真有要抬脚离去的意思。 昭容觉出不对,连忙喝止,“公公此话何意?”她隐约有些不安。 失了大少夫人的身份,阮玉仪不过是一托寄于此的表小姐,何况母族无可依仗,伶仃孤苦,甚至在程家都是轮不上一句话的。 “回殿下,”那宦官回身,言辞恭谨道,“圣谕须得本人亲接才是,万万没有代为聆听的道理。” 眼下,他也明白眼前的这些人是误会了。不由心下好笑,不过并不奇怪,那位姑娘在程府似乎并无甚立足之地,如今今上竟对她有意,难免惹人生疑。 不得不说,这姑娘倒也是个有手段的。在那位还做皇子时,也没少有女子接近,听说都无一成功。触碰到了那位的底线的,还牵连家族,落了个凄惨下场。 他从前是侍候在先帝跟前的人,他贪生怕死,并未随先帝一块去,也算是一路见这不受宠爱的小皇子爬到如今地位。 原以为坐上了那个位置的他,早不会在意这些小情小欲的了。也不知这位阮姑娘是个怎般天仙人物,能牵动陛下那般冷硬心肠。 此话一出,昭容浑身怔住,喉间一哽,满眼皆是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是下给阮玉仪的呢?她一无功勋,二与小皇兄并也不相识…… 忽地,零星片段在她的脑中闪回:她去圣河寺求旨时,隔壁厢房传来的异动;遣去跟踪的小厮回禀道,表小姐一转角便不见了身影,唯有一黑楠木马车;还有成亲时他的忽然造访—— 她气极反笑,眉间微蹙,上了艳丽口脂的唇弯出一道弧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唇间溢出一声冷笑,问,“陛下这敕旨,可是封妃的旨意?” 程行秋听得心下一跳,微微攥拳,敛去异样神情,一面顾及昭容情绪,轻拍她的小臂以示安抚。他的思绪也是有些滞涩,心中隐隐还劝慰自己,这无可能。 “殿下误会,不是妃,”那宦官顿了一顿,见眼前几人面上有松快之意,方解释道,“是才人。具体旨意还待阮姑娘能在场了,再宣读才是。” 原本是个嫔位的,但不知陛下如何想的,昨儿忽然便改了主意,重拟了敕旨。但这才人一位,于一破落氏族的女儿,也是莫大的恩赐了。 他轻叹间,面色不变,扫过面前几人各异的神色。 程朱氏还待确认,“是不是何处弄错了?你说的那位可是曾成过婚的。”她以为这是在揭阮玉仪的短,陛下是被她一张惑人的面皮骗了去,她只消将这事实说出来,他便能收回成意。 “若是弄错了,咱家可是要掉脑袋的。” 程朱氏心口微微起伏。 如此说来,这仪姐儿与陛下早搭上了。不论是那姘夫,还是前几日从仪姐儿屋里出来的玄衣男子,从来都只有一人。 她忽觉有些晕眩,瞥向一边笑嘻嘻惹婢子嬉闹的程睿。 蓦地,宦官注意到小径上,歪歪斜斜快步而来的红衣身影,而她的身后,似有人追赶。 她鬓发散乱,步摇晃动,映出细碎光点。虽略显狼狈,挡不住一双昳丽眼眸,里边氤氲着水雾,尽是惊慌之色,却有破碎的美感,竟不似真切。 宦官心下了然。如此颜色,难怪要添在宫闱中了。 阮玉仪见前边主子侍婢聚了一大阵人,一惊,住了步子,往后退了几步。可身后李妈妈她们也挣脱木香木灵的阻拦,追了上来,因此她退又退不得。 正踌躇,李妈妈等人见了一众人,顿了下,纷纷行礼。 “想来这位便是阮姑娘了,”宦官悠悠道,“还请接旨罢。”如此,他也能回去复命了,免得真见不着她,落得一个办事不利之名。 在宦官的目光下,她即使不明所以,也只好上前去,理了理衣裙,跪下身去。旁的人也不敢怠慢,跪了满地,皆是敛气屏息。 那宦官这才展了敕旨,吊高嗓音,“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阮家女阮玉仪,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才人,钦此!” 宦官收好敕旨,递与她。她抬眼望向那明黄卷轴,神色怔怔,丝毫不知道伸手。 “阮姑娘可是有疑异?”他压低声音提醒。 她这才扬声谢了恩,双手接过,面上虽与寻常无异样,可衣袖之下,柔荑般的手却细细颤着。 她与今上素未谋面,按理说今上不应注意到自己,这册封的旨意,如何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只觉得这道旨意,如一声惊雷,搅乱了她预计的未来。 如若她真的只能应旨入宫,且不说她自己如何,那他那边—— 她只觉得喉间似是被什么攥住了,难以透上气来。 “恭喜阮才人,”那宦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稍一抬眼,便见那半旧的华贵锦衣,“陛下还道,恐您有未尽事宜,余您一日稍作安排,明日一早,自会派人来迎。” 阮玉仪由木香搀着起来,讷讷应了,连那宦官何时被送走的也浑然不觉。 第129章 昭容见她手中明黄,只觉得刺眼得很,嘲道,“难怪婆母允你二少夫人一位,你不愿,原是早打算好了。” 她是早作了打算不错,可那人却并非是今上。 她摇了摇头,脊骨僵直,“我并不知陛下为何会要我入宫,我也是初闻此事。” “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这副样子与谁看?”昭容睨了她一眼,她真是厌恶透了阮玉仪这纯良的模样,总显得她时时在作恶一般。 她不过一腔深情,何错之有? 她能为行秋换来权势,以及锦衣玉食,阮玉仪又能做到什么。 若不论先后,她与行秋是两情相悦,光凭这一点,还不够她们顺理成章的结合吗?而阮玉仪,和离了大不了另寻他人,何必横亘在中间,到头来谁也不好过。 原以为她做了二少夫人,自己便能压她一头,也顺便断了她与行秋的联系,不想这阮玉仪的心气倒不小,见守行秋不成,竟欲做她的皇嫂。 阮玉仪这回是委实无辜,只重复道,我当真不知。 昭容眼中泛起疑色。见她眼中迷茫,不似作假。 第107章 疑心 敕旨一下,阖府皆惊。 不过程朱氏倒终是歇下了要阮玉仪做妾的心思,毕竟虽睿儿娶姬妾要紧,可违逆是大罪,她也犯不上为了采买姬妾的银钱,将身家性命赔出去。 她稍微敲打了阮玉仪几句,要她届时见了今上,莫要说不该说的话。见阮玉仪颔首应下,便也遣散了穿堂众人。 程行秋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唇嗫嚅了下,声音却抑在喉间。那红衫晃眼,金钿玉钗上泛着的光皆如刺般扎进他眸中,他忽地觉得这抹身影分外陌生。 回了院子,木香为阮玉仪斟了茶来。 茶是上好的茶,喉韵甘润,茶汤香气在唇齿间辗转变化。可她无心细品,呷了一口,只觉苦涩得厉害。 木灵维持不住人前的笑脸,此时脸色并不好看,“听闻那位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是除去了一众父兄后才得以上位的。” “此话可不能乱说,”木香低斥,“亏得还是在自己院子里。” 木灵看了她一眼,吞咽了下,却坚持要说下去,“另有传言说那位——” 她顿了下,面色愈发难看,见小姐和木香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这才将在口中辗转的话说出,“那位身患隐疾,因而喜怒无常,年过冠礼,却膝下无子。” 一时间屋内静默下来,阮玉仪喝了口茶水,压下心中不安,开口道,“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况历朝天家向来争斗不断,又有谁能道个清楚。” 她抿了下唇,“此事莫要再谈论了,免得招致祸端。”眼下当务之急,是他那边该如何解释。 她昨日曾派人去圣河寺寻人,可并不见他的踪影,那婢子问她该如何之时,她竟是一下说不上来,还有何处能去寻他。 许是这道旨意来得太过突然,她眼下持杯的指尖还在细细颤着。 兄长曾与她当故事般讲过宫中的明争暗斗,日日不休。 虽知道兄长多半也是道听途说,可还是给她留下一个入宫是下下策之举的印象,她知道,那深宫似海,一旦进去,便再也别想望见皇城外的天了。 受宠的,平步青云;受冷落的,处处受欺凌。如此一想,她陡生惧意。 可却也并无人能与她商榷,予她援手。她忽地抬起眸来,急声道,“木香,你去圣河寺找找他,多打听一二。” 木香心知小姐指的是顶了郁王世子身份的那位殿下,正待应下,却听身后有一低沉悦耳的嗓音道: “不知阮姑娘这是要打听谁去。” 他踱步过来,将窗下的光抛在身后,没了光的映照,那双琥珀色的眸倏忽暗下来。 她怔了怔,才是寻回了自己的嗓音,轻声道,“殿……殿下。”虽不过寥寥两日未见,可她却觉得似是时过经年,如今再看他,竟不似真切。 姜怀央见她神色凄凄,心中一动。能有这般神情的小娘子,真的会胆大包天,与西域之人勾结吗?若说她是无意间得到的那药粉,却也合理。 “我前几日有事在身。”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这话说得,隐有解释的意味。 她微微摇头,垂下眸。其实他无需与自己交代,就算是她遣去寻他的人一次次跑空,她也并无立场去指责。 之前紧着寻他,可到真见着了,她却忽地想明白,要她入宫的是今上,就算眼前人是郡王还是将军,在今上面前,都要矮上一头,又如何能让陛下收回旨意。 她真是急得昏了头去。 她心口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不断有冷风从里边灌入、穿过,一阵巨大的无力感裹挟上来,原本求助的话一转,“殿下,往后您莫要再来寻我了。” 今上不比程行秋,若叫今上知晓,不论她最后是否愿意入宫,怕都讨不了好,甚至牵连木香木灵,以及眼前的他。 此话一出,屋内的似倏忽静了下来,这样的寂静像是要将她攫入怎般的无人之境的。她目光紧盯着地面,不敢去对上他寒凉的的目光。 姜怀央屏退了两个丫鬟,上前搂住她的腰肢,沉了声问道,“是因为今日册封敕旨?” 见小娘子惊惧的模样,他倏地一笑,语气轻慢。 “怕什么,那不是在明日。眼下便急着赶我走,不是太早些了吗?何况,就算你入了宫,我也能摸进你的宫室。” 第130章 他一字一句,似压抑着愠怒,却偏生还是逗弄的调子,指尖把玩着她的发。 阮玉仪一惊,想要推开他,不想他落在她腰间的手使了劲,她轻呼一声,眼角渗出了泪。不知怎的,她觉得即使那人是天子,他也真做得出这般的事来。 可届时他有权势傍身,能全身而退,她一个女子,定然要承担大部分的罪责,怕是天子一怒,连性命她也要丢在那深宫里。 那如何行。 她愈忖度,愈觉着不能再放任他的行径,于是去掰他的手,面上的泪还尚未干透,可劲儿摇着头。心下慌乱,便口不择言起来,“那是皇宫,你疯了吗?” 那可是皇宫,他当是他府上,还是仍在程府。 话音一落,她才反应过来此话说得冒犯,松了手上的力道,抬眼去瞧他的神色。 却见他面色淡然,反是牵了下唇角,问道,“怕了?”当时是她先来招惹他,便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如今圣旨一下,便急着要将他推开,这小娘子当真是个没心的。 他眸光深邃,似是能一眼洞悉她的心思。她抵不住心下惧意,又挣脱不开,竟是专心落起泪来。她将头抵在他的心口,露出后颈处的一片雪腻。 他眼中闪过暗芒,粗粝的指腹抚过那片雪腻,惹来她一阵战栗,“此事过会儿再谈不迟。”不过一句话,便叫小娘子怯成这般,往后入宫,还不要被人欺负了去。 他也不能将时刻跟在她身边。就算是着人注意着,也难免疏漏。 阮玉仪被迫仰起头,承受着灼人的吻,因换不来气的微略窒息感,使她将方才的惧意抛却在后头,暂时与眼前人沉沦。 她微微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红罗帐。她带着一身红痕进宫,定是初见今上,便保全不了自己了。 她有些自我厌弃地想,不若在眼下便早早去了,还免得承受那份心惊胆战。 待足腕处铃音响起,她便再无多余心力去想着念头了。 姜怀央注视着她,面色不变,心中却暗自盘算着什么。 不知何时,她竟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过了午膳时候。她只当姜怀央已经离去了,便阖着眼,稍揉着发酸的后腰,挣扎着下了床榻。 她扬着清凌凌的嗓音唤,“木香——”她惯常的声音不算大,甚至无法确保外边人能否听见,除非丫鬟贴着门侍立。 原想自己起身,不料腿下一软,便快跌坐在地。 只是她并未触到那生冷的地面,一双大手稳稳托了她一把,她脚下晃了两晃,才算站稳。 她抬眼,讶于他今日不曾离去。他立于背光处,周身拢着清浅的光晕,却似从幽冷的深渊走来,连声音也像是凝了霜雪。 他抬手,手中捏着的是一绣着红色木槿的香囊。 “你这香囊,果真是如你所说,是自己所绣?” 之前不曾细辨,如今再看,异域的花,异域的药粉,一个闺阁女子,怎就与胡地又如此千丝万缕的关联? 第108章 旧恨 那香囊是她随手放在妆奁里头的,不知怎的,眼下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她方才醒来,眼下无甚气力,伸手去取那香囊时,下意识搭了一下他的胳臂。虽隔着几层衣物,可她还是能感受到,稀薄衣料下,僵冷似铁的触感。 她眼中顿生清明,将手中香囊覆过来瞧了瞧,不见有什么异样,便问,“殿下,此物究竟有何不妥?记得您从前也有如此一问。” 他默了片刻,随口道,“我曾见过与之十分相似之物,那物的主人与我有些渊源。我一直在寻他,只是从未有结果。” 或者说,自那次刺杀被人溜走,便再不见踪影,不知是流落到芜国哪处深山野林,还是被他逃回了胡地。 他眸色晦暗,望入她的眼中。 阮玉仪方才醒来,声音酥软入骨,恍若莺啼,“那是殿下的何人?”面上看似不以为这是何要紧事,这话却问得谨慎。 他并未向她透底,佯装漫不经心道,“算是位故人。”一位于己,于国,都称得上一句血海深仇的“故人”。 若非这胡医的出现,他们往箭矢上淬的毒,也不会被解开。 毒不解开,他们无疑将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取胜利,更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不仅是他的副将,还有大芜那数万将士。 思及此,他眸中似也染上血色,暗波汹涌。 她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态,希望从中得知此话虚实。 毕竟赠与她药囊时,那人神色慌张,正遭围追堵截。她若是无意间将什么信息透出去了,给人引来什么麻烦便是她的过错了。 这药囊,则是那人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才随手赠予她的。那人还夸下海口说,里边的药粉可解百毒。 她原是不信的,可后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用这药去喂一身中烈毒之人,也的确是奏效了。 几年前,她来京中探望兄长。 马车行至街市,见神京果真热闹,与婺州的风致又是全然不同,她兴致盎然,悄悄掀开一角帘帐往外看。 忽见人群中有一人胡乱拨开人群,穿行而过,神色慌张。 她正心下奇怪,却正与那人对上眸光。她心如鼓擂,忙放下了帘帐,不想马车行进过程中,那人竟钻入车舆中来。 她与木香大骇,赶紧从马车里下了来。 第131章 这怪人探出头来,一双眼澄明深邃,磕磕绊绊解释道,他乃一名医者,无奈行医易结仇,眼下被仇家追杀,还请姑娘借地方一躲。 听他口音别扭,不像是本地人。不过言辞恳切,见他神态也不似作假。 阮玉仪心软,见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横死眼前,于是便应了下来,还让车夫继续前行,以掩人耳目。 而这香囊,便是那时候得来。时至今日,她也只取了两回,也都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平日就当寻常香囊,仅作搭配衣裳之用。 为免他再寻根究底,她招架不住,给人说了什么出来,便主动道,“殿下若是睹物思人,将这香囊拿去也无妨,只是里头的东西,还请殿下不要尽数取走。” 想来一个寻常药囊,给了他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宫中那些勾心斗角,叫她不得不有了顾虑。也许还是将这药带些在身边稳妥。 姜怀央注视着木香取来油纸,将里边大半的深褐色药粉倒出,折好,道了声谢。让宁太医辨认,应是也用不着那么多,只这些足矣。 他一如既往地神色淡淡,只是在那清冷似寒潭的眸中,冰面之下,隐有波流暗涌。 姜怀央将香囊带回宫中,便旋即前人送去了太医院。 方才翻看了一小沓奏折,便有人传宁太医求见。他手中的笔一滞,“宣。” 大殿里,灯火辉煌下,宁太医双膝跪地,将那香囊举过头顶,由温雉取了回来,转交于姜怀央。那朵永不会凋败的木槿针脚细密,色泽瑰丽,在烛光映衬下,竟是显出几分生气与糜丽来。 宁何自进来时便冷汗涔涔,他颤声将这药粉的来历禀了,几句道完,只觉喉间干涩。 迟迟等不来陛下的回应,偌大的殿中一片可怖的寂静,他更是不敢抬首。 听了宁何的话,姜怀央冷声,“爱卿所言不假?”他只觉自己呼吸沉重起来,眼前那小娘子的笑靥,以及这深褐色的胡药交替浮现。 “若是往后发现误判,你自行领罚去。” “不敢欺瞒!”宁太医曾随军西行,专为将士们提供疗愈,自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配制此药的胡医医术高明,当时还在行医者中引发不小的轰动,就算旁的胡药可能错认,这却是不会的。 得了肯定的回答,姜怀央攥紧了手中的香囊。柔软的料子在他手心揉皱,那木槿的一角也缩进褶皱里,像是枯败般了。 他将指尖攥得泛白,不留血色。 他鼻息间黏腻的血腥味似还未散去,四下皆是黄沙漫漫。思家的将士们的嘶吼,箭矢穿过肉身的噗嗤声,更有甚者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一箭穿喉。 他手中微微颤着,指尖不自觉掐入手心,渗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原本若无那胡医出手,大芜也不会伤亡如此惨重,他那得力的副将也能有机会回了家,去探望他心心念念的小妹。 他想到那次着人去刺杀胡医,却忽地不见人影的事。那时街市边正经过程府的马车,听闻里边坐的是女眷,侍卫们不便擅入,想那胡医应是不会能进程府之人的车舆,也就作罢了。 之后回宫禀报,曾提过此事一嘴。 如今想来,却是疑点重重,当时四下并无处可藏,侍卫们满以为那胡医是急于奔命,脚程自是快,已到了前边。世上哪有人能凭空消失不见,唯有错开了而已。 如果那次便捉住了胡医,他也没那个命去解了他们在箭矢上淬的毒。 温雉眼见陛下的面色一点点沉下去,不敢作声。 此事一直是陛下心中郁结,时过多年,虽不见他提及,可元副将也战死于那场苦战,他与陛下是至交,陛下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旧恨重提,难免断了那根绷紧的理智的弦。 姜怀央满眼阴鸷,手心的锦布香囊似要被揉碎般。 本以为那小娘子稍加逗弄便会红了脸颊,是个纯良的,却曾袒护外敌。一切的恶果似乎都是由于她帮助那胡医逃脱了侍卫的追捕,似乎都可以归罪于她。 可她偏生凑到了他的面前,还求他庇护,如今想来,他竟不知她何来的胆量。 毕竟事情早已过去,在他心中封尘许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对副将的愧疚更多,还是对她的怨尤更重。 况且,若真细细算来,她并未触及大芜的明文律法,饶是他,也不能找到正当的理由施以罪罚。 他缓了口气,唇角忽而噙上笑。 宁何忽觉毛骨悚然,他知陛下这是气极了。也不知这香囊是谁赠与的,竟拿胡药往陛下跟前送,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侍立在侧的温雉心中一跳,宁太医不知这香囊的由来,他可是知晓的。 他朝宁太医递去一眼,宁何会意,取来殿中的舒痕膏,想为姜怀央处理伤处。 姜怀央这才注意到手心的斑斑血迹,面色冷淡,抽回了手,“不必,退下罢。” 第109章 起轿 晨光熹微,如水般洒满院落四处,显出宁静之感。表面上虽是平静无波,但昨夜不知几人在床榻上辗转,各怀心思。 阮玉仪梳洗上妆已毕,端坐于妆台前,神色怔松,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铜镜中的小娘子形容娇艳,可铜镜色泽偏暗,也掩了去她那微略苍白的脸色。 她面前散落不少玉簪金钿,还不及收拾。她稍伸过手,取了那对金缕东珠耳坠。坠子乖顺地躺在她的手心,完全没有曾经损坏的痕迹。 第132章 她凝视了良久,将其收入一个小木匣中,似要将其永久封存般地,放于妆奁的最底下。 木香一连择了数套衣裙,呈至她的跟前。阮玉仪兴致缺缺,只瞥了一眼,指尖点了下素净的那月白色,“这件罢。” 木香琢磨了会儿,又觉月白太过素净,便劝道,“小姐,奴婢看这银朱的更是合宜些。” 月白非白,而是呈现一种浅淡的蓝色,恍若空中皎月,水中流光,寻常穿是好,只是再如何也是个冷调,恐今上见了不喜,觉着小姐不重视。 许是她心中抗拒入宫,偏要暗中表明一些自己的不愿,于是仍是坚持这件。木香拗不过她,只好在她的簪钗上多用些心思。 待阮玉仪准备妥当了,便唤来院中其他几个姑娘。 丫鬟们跪了一地,皆是垂着头,各自打算着往后的日子。只是其中有人是被贬至奴籍的,轻易消不得,更是心中忧虑。 阮玉仪扫了一眼,温声道,“我知你们中有人愿随我到宫中去,只是太多人随行委实不便,也恐受人指摘。如今你们想出府的,便拿了银子和卖身契去,若想留下的,我会安排你们去莹姐儿处。” 那几个婢子面面相觑,其实她们就算是离了程府,也大多无处可去,何况程家给的月钱还算是丰实,下一家却不一定能给到这个份儿上。 “小姐,奴婢愿意去莹小姐的院里。”有了一人出声,另一人便随之表态。 她浅谈地一笑,“好。我会帮你们与夫人说上一声的。”其实她走后,院儿里头的人自多是遣散了去,除非是办事得力的,这才回安排至别处。 她徒留她们在此处,本就心中有愧,这才想着给她们多个选择。 她转而看向一边迟迟不作声的青黛。 几个婢子都知道,青黛平日里是个嘴碎话多的,可自昨日得知小姐要被召入宫去,神色便一直不对。 她是个心气高的,虽是丫鬟的身,却有颗做小姐的心。她以为表小姐这是要进宫享荣华富贵去了,更是叹运命不公,恨得眼红。 听见其他两人都选择留下,她暗自轻嗤,如此胆色,活该为奴为婢。她端直了脊背,正色道,“小姐仁慈,青黛愿出府去。” 这个回答也是在阮玉仪的意料之中。 她来程府并没多久,跟着地方没什么感情也是正常,但这般频频找下家,旁人会以为她是个心性不定的,哪里敢信任,总有一日会把自己困在牙行里,再出不来。 阮玉仪只是轻叹一声,依照自己之前所说的,给了卖身契和银钱。她本是想着,若还有人希望离开,便多给她们添些银钱,往后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眼前的是青黛,阮玉仪知她不喜自己,因而对她也并无什么好感,便只结了月钱而已。 待行至穿堂,便见一轿辇泊着。 轿身上并无什么繁丽装饰,倒不似宫中之物了。若非一边有两个侍卫打扮的人,都几乎要以为是随便租赁来的。 木香担忧地看阮玉仪一眼,不过来初次来接,这皇帝便显出敷衍样,往后还不知如何难过。实际上,她迄今都未想明白,今上为何会下如此突然的旨意。 阮玉仪却是面色淡然,与宫中来的宦官见了礼,并未言语什么。 除昭容觉得昨儿被下了面子,心中不快,并不愿出来外,程家的人倒是来了不少。 程朱氏似是要表示庄重,在脸上上了厚重的脂粉,被笑得挤在了一处,却显出不少皱纹来,“没想到我们仪姐儿也能有这样的时候,姨母算是没白白疼你。” 她言辞间都是阮玉仪从未见过的亲热。若是从前见姨母这般,她许是不会疑心这份热切,而是受宠若惊的模样。而眼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程朱氏手中抽离。 她这个姨母,认权势,认银钱,却独独不认人。阮玉仪只是面上带了些笑,聊以敷衍。 “往后你要是出宫省亲,可也别忘了程家,你的地方,姨母都会给你留着。”说着,程朱氏悄悄瞥了侍立在不远处的宦官一眼,这仿佛至亲离别的话像是专说给他听的。 程朱氏拉着她嘱咐了几句,才有止住话头之意。 那宦官上前,语气还算得尊敬,“才人,请移步上轿罢。” 她侧首,望向那顶轿辇。 当宫中的轿辇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似乎才觉出那旨意的真切。可她真要趟入那泥淖,与数个女子共争一份宠爱么。 阿娘教她勾人的手段,却从未教她面对旁人的恶意,她要如何回击。她能做到的,不过是保全自身罢了。 宦官这话一出,程府众人便熄了声,皆是将目光转向她。一时间,这么些人,却是显得静默得很,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心下慌乱,好似一脚踏空。可天家的权势将她声音堵着,使她无法惊叫出声。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宦官见她迟疑,面色微略一凝,又旋即消泯,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唇瓣张合,还不及出声,便听后边程行秋的声音传来,“公公稍等,可否叫我与表妹说上几句?” 那宦官只是被遣来接人,并不了解这程家大公子与阮玉仪曾是个什么关系,于是并未多想,颔首应了。况陛下也并未挑选什么吉时,别说几句,便是再耽搁上一刻钟也不妨事。 第133章 程行秋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她犹疑了下,随他到了大插屏的另一侧。他走远了些,似是确保两人的声音不会被另一边的宦官听了去,才止住步子。 第110章 劫轿 昭容斜倚于贵妃榻上,随手拈起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 她今日并无心思妆饰,反是显得素丽。她的样貌并不属于浓艳一类,但也算得端正,只是她平日里喜浓妆重抹,仿佛不这般旁人就不会认她是个长公主似的。 可靠着衣着妆容堆砌起来的威信终究是虚的,别人敬她怕她,不过是因着她生于天家。 他们畏惧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权势。 白荷从穿堂回来,“殿下。” 昭容睨她一眼,缓声道,“如何?” 白荷吞咽了下,才开口道,“果真被殿下您说中了,驸马他确实与表小姐说了会儿小话。” 她指尖一滞,勉强将手中糕点塞入口中,却觉得失了上一块的滋味。她虽极力装作无事模样,紧抿的唇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不论阮玉仪是否与小皇兄早先便相识,她都见不得阮玉仪好,在见着她的第一眼起,昭容心中便是警铃大作。 府中多少下人,提及阮玉仪,都是连声夸赞她心善好伺候,没有哪个对她有一句不好的。她并非看不出来,连那几个被分到西厢的婢子,也是盼着去侍候东厢那位的。 原以为她耐下脾气,讨得程朱氏欢心,抢了她的住处,便能胜她一筹。 可身边种种迹象都似有了口,在昭容耳边窃声说,她不如她。阮玉仪的出现打破了她对周边事物惯有的认知。 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是以为,所有人都该顺着她,世上所有的东西,她都可以凭借长公主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 可阮玉仪引起的一切都告诉她,并非如此。 她日日与行秋共枕,不会不知道,即使她逼着他与阮玉仪分开了,也无法做到让他待阮玉仪如陌生人。 昨晚,他与她道,明日宫人过来,他得出去相送,至少将面上做足了。 她暗自冷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为了那人。 可她还是由着他去了。 他曾有意无意地提过,希望她能贤淑温和些,不要动不动就大声斥责下人,还告诉她行路时该如何,裙衫该穿什么合宜。 她渐渐觉得不对劲,因为这些都是阮玉仪的习惯。 不愿他失望,她便想着遵守。她是长公主,怎能在与一个破落表小姐的较劲儿中落败。 昭容攥紧衣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动怒,致使她的身子都微微颤着。她忽地抄起一边的茶盏,狠狠往墙角掷去。 精巧的青釉瓷盏应声而碎,茶汤渗入毯上,余下狼藉的茶叶。 她不是阮玉仪。 她做不到。 却说阮玉仪被叫去角落处,脚下暗自退了一小步,与程行秋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自是注意到了,只觉心下一揪。可他不敢再逼近,他们原是一对眷侣,是他将他们的关系作弄成如今模样。 知晓轿辇还在另一边候着,耽搁不得,他便直言道,“泠泠,伴君如伴虎,到了宫里,你要万事小心。” 他取出一方绣了兰花的帕子,朝她的方向递了递,“若是你不愿,我愿意替你去陛下那边求求情,让陛下放你出宫。” 这是当时他们定情的信物,虽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却是由小娘子一针一线绣出的,在她的柔夷上辗转过,足够暧昧。 那会儿她的绣工还未经过一年守节时的联系,显得有些稚嫩,甚至一些针脚粗密不一。 可阮玉仪早忘却了这帕子,若不是他忽然拿到她眼前,她怕是怎般也不会想起来。 她淡淡看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接,“大公子还是将这方帕子扔了的好,免得长公主误会。”嘴一张一合谁还不会,他哪来的面子,能使天子听他的话,说放就放。 她许是逃不过那道旨意了,但入宫能逃过程行秋的纠缠和嫁与痴子的命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等陛下对她的兴趣淡了,她便好生待在自己的宫中,不与人争,也能过个安生日子。 如此一想,她心下松快了些。 程行秋不甘心,想她收下这方帕子,“毕竟夫妻一场,你只当留个念想。” “给陛下留个抓住我私通的念想?”只那位殿下,都够她忧闷的了。 他哑口无言。 “大公子,希望你能做到和离书上所说的那般,我们二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莫要再负了长公主,”她轻声道,“我该走了。”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娉娉婷婷,似莲摇曳生姿,可终究要成旁人的莲了。 木香在阮玉仪头上挡了下,护她入了轿辇。 轿内昏暗,透进来的皆是帘帐的颜色。两个侍卫在前后抬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轿身的轻微晃动。 她垂下眸去,忽地注意到脚边的那方帕子。她心头一跳,将其拾起。 许是因为长久被好生叠着,上边已是有了几道折痕。她的手微微收紧。 “木香,”她掀开一角帘帐,压低声音唤,“将此物寻地方扔了。”她将帕子从那角光亮中递了出去。 木香应下。 她安静地端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这轿辇终于剧烈地晃了两晃,落下。可她迟迟等不来旁的动静,也不敢擅动。 第134章 木香与那宦官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清晰地尽数落入她耳。 “公公,为何带小姐来此处?”木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她心口一空,隐隐察觉自己许是并不在宫内。 那宦官拿着纤柔的调子,慢悠悠道,“咱家也不过是听从差遣罢了,至于这搭着阮才人的轿子要落在何处,咱家说的并不作数。” “可陛下——”木香还待说什么。 阮玉仪掀开绉纱轿帘,却忽地怔住。她眼前的并非是皇城宫室,廊腰缦回的景象,而是方一进一出的院落。 那宦官见阮玉仪自己出来了,便恭敬地见了礼,“才人,陛下您好生待在此处。您也莫要焦心,衣食之类,自是有人会送来的。” “公公,”她面上瞧着淡然,手却悄悄攥紧裙衫,“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正经给了位份的宫妃,断没有将人养在宫外的道理。 宦官笑了下,“咱家哪敢揣测陛下的心思,才人还是莫要为难咱家了。” 她给木香递去一眼。 木香会意,取出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与宦官袖口相接时,将东西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 “自然不会,”阮玉仪温和地道,“只是不知陛下何时会来,我好早作了准备。” 也许是入宫一事给她的震惊太多,她得知才人只是个虚名,而自己将被当做外室养在宫外时,也很快便接受了。 只是有些事情,还是早些探听了为好,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那宦官原也是个见过世面的,阮才人懂事,远比赏了多少重要。他脸上的笑意更深,“皇上政务繁忙时,一般不会想着后宫。大约最早也得是明日了。” 得了消息,她谢过,吩咐木香好生相送。 第111章 宫规 待送走了宦官一行人,她方才得了空打量起四下。 各厢房内陈设物什倒是一应俱全,只是她却不由觉着眼熟,像是曾来过此处一般。她细细思索,抚上靠墙而置的博古架,身后传来木灵的脚步声。 她侧首望去。 “小姐,宫里派人来了。” 她开口让人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两名小宦官,共同抬着一口紫檀木箱,表面被打磨得光洁油亮,锁扣由金铸就,一眼便知里边的也不会是凡物。 其中一个小宦官道,这是陛下给的赏赐,还请才人过目。 木香上前半开了箱盖,阮玉仪随手翻了翻,见里边皆是些裙衫小褂,无一不是鲜亮妩媚的颜色。被放在衣物之间的则是一些女儿家的钗环之类。 她来时并未能带上太多的衣裳,这赏赐来得确实及时。 忽地,她瞥见被团着塞在边沿的一藕荷色衣料,她心口微微收紧,拨弄了下,手上顿住。一抹绯红悄然爬上她的耳尖,她只觉面上热得厉害,将那藕荷色的肚兜往里藏了藏,合上箱盖。 她压下心中耻意,只当做无事发生。 他竟然真将那肚兜给送至她跟前了。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掩人耳目,将东西混入宫里来的赏赐的,可这无疑证明了,她若真的躲着他,私通之事,他也能说到做到。 木香见她面色有异,便问,“小姐,可是里边的东西有何不妥?” 这如何是能说与她听的,阮玉仪只得将所有情绪都压下,摇了摇头。 她深切地记得这肚兜是在何种情况下,被留在他那处的。他指腹粗粝的触感似乎还在她的肌肤上游走,或掐弄或摩挲,将她身上火一寸寸点燃。 他虽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的皮相,可在床榻上总有些恶劣行径。有时他手下抚弄撩拨,却都是点到为止,非得她勾上他的脖颈,软声求饶,才肯放过她的。 她不自觉拢了拢外衫,仿佛如此便能遮掩心思,但再这么拢着,一放手,还是会松些开来,露出一小片晃眼的白皙。 再看后边,一嬷嬷携两个宫婢款款而入。那嬷嬷生得一副严厉相,但行礼问安,倒也还算规矩。 “阮才人安,”那嬷嬷垂首道,“奴婢是陛下派来的教养嬷嬷,姓金,专给才人教授宫规礼节来的,近几日还请才人跟着奴婢好生习礼。” 她回道,“那便辛苦金嬷嬷了。” 金嬷嬷打量她几眼,她虽有惊人之貌,却是乖顺,板着的脸稍稍松了下来,“宫中礼仪本就繁多,教习过程中,若有冒犯的地方,阮才人莫要见怪才是。” 对方都如此说了,阮玉仪想着不过是累些,不会有什么,自是应下,而完全没将金嬷嬷说的冒犯往深了想。 程府离此处并不算近,她虽是坐在轿辇内,却也是被颠得腹中难受。连下去走两步,也不便宜讲。 嬷嬷也体谅她一路舟车劳顿,便道是让她先歇着,未时再来相授。 午膳时,她腹中不适,也是用不下多少,便打算小憩片刻了。可还未睡熟,半梦半醒间,便听门外传来木灵与嬷嬷争执的动静。 木灵挡在门前,丝毫不打算相让,“我们小姐方才睡下,不能往后推推,过会儿再来吗?” 这会儿金嬷嬷的脸色已是不太好看,显出一种苦相来,“一时推一时的,何时才能将事情办成?” 门外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阮玉仪委实是刚歇下,便被唤起来,额角一下下地刺痛。因着不想初见便给金嬷嬷留下不好的印象,免得之后她给自己使绊子,于是也没敢耽搁,闻声便支起身子。 第135章 木香上前搀,“要不奴婢出去说说?” 她没太多气力,只摇头道,“不必。”她顺手理了理簪钗和裙摆,缓步出了内室,推开门。 木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后头唤了她一声。 她示意木灵先退下,转而对金嬷嬷客气道,“木灵从前随意惯了的,此次也不过是顾着我委实是歇下不久,还请嬷嬷莫要怪罪。” 木灵还有些不忿,转过脸去,不愿再瞧金嬷嬷那张臭脸。 金嬷嬷冷哼一声,“那奴婢就在此处提醒下才人身边的人,既已是宫妃,便不可唤作‘小姐’了。对主子的称呼还得尽快改过来才是。” 金嬷嬷虽瞧着严厉些,可也是秉公办事。加上宫中的小丫鬟大多对她怕得厉害,鲜有敢这么对她摆脸色的,着实是被气去了。 她也一句话,却也是好心敲打,免得往后被有心人听见,拿这个称呼做文章。 木香到底是大族养出来的丫鬟,心思缜密,知道这嬷嬷虽也是个下人,可得罪了她,过会儿给穿了小鞋,也能找出理由来,叫她们吃下这个闷亏。 “奴婢明白,多谢嬷嬷提点。”木香垂眼低眉。 木灵却僵着不愿开口,直至阮玉仪在身后悄悄碰了她一下,她才软下态度,勉强应了。 若不是这圣旨来得莫名,她们何须改口。木灵暗道。 阮玉仪引金嬷嬷至厢房的罗汉床上坐了,榻中央摆着一张矮几,恰好是坐着手肘放上去舒适的程度。 木香刚上了茶水来,金嬷嬷便要两个婢子一并退下了。 她将手中一本小书册放在几上,往阮玉仪处推了推,语气算得温和,“才人您先将这个翻一翻。” 这书有些陈旧,封皮都泛了黄,穿着书页的线也略有磨损。 阮玉仪拿过那小书册,翻开,只一眼,便觉喉中有什么哽住,双颊飞红,忙将书合了上去,“嬷嬷,这——” 金嬷嬷早料定她会是这般反应,淡然道,“这是后宫每个主子都要学的,不止是才人您,便是慈宁宫那位,从前也都是如此。” 每一个经她手的主子,也都是这般反应,她也早看惯了。 阮玉仪缓了口气,微微颔首。 她虽并非是未经人事,可将其如此露骨地绘于书册上,也还是顿生羞意。 向窗柩外望去,外边鸟雀叽喳。 恍神间,她似又想起尚在婺州闺房时,阿娘对她的指点。只是阿娘是教她如何牵动人心,而金嬷嬷所教,却是如何迎合抚慰,一切都是以那位为主的,言辞也更加直白。 她强忍心中不适,默默听下去。 第112章 惩罚 阮玉仪送了几步,目视金嬷嬷走远。这会儿她双颊似上了胭脂般,连眼尾也泛着些红,眸中水光涟涟,不自觉显出些媚意来。 “小姐。”见她走出来,木香迎上来,左右而视,确认金嬷嬷不在,这才压低声音轻声唤。 木灵经不住笑出了声,方才的阴霾完全散去。 木香知她笑自己原也阳奉阴违,却不说什么。她自小伴着小姐长大,不论她未出阁时,还是嫁入程府,她一直都是这么唤的。她并不愿改了。 只是金嬷嬷所言在理,那么她只私下唤着也是一样的。 进了正房,两个侍婢帮着归置物什,一面随口闲聊。不消多时,屋内便显得满当了不少,一眼望去,尽是小娘子用的东西。 院子外,一辆黑楠木马车淌过水洼,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而后马儿嘶鸣,马车悠然停下。姜怀央自车上踱步而出,身着暗纹直缀,清冷似雪下松柏。 近来政务稍松,本是也并不打算来此处的。可待他反应过来,已是出言命人备了马车。 行至正房门前,便听里边传来细碎的人语声。 他推门而入,发觉里边的陈设虽没什么变化,细细看去,却处处添了人气。盆架上晾着的巾帕是细软雪白的,妆奁中摆了几件头面,皆是小娘子的痕迹,一踏进去,都似有香粉的气息涌入鼻息间。 而他早上着人送来的赏赐,还被好好摆在一边。 眼前虽是一片安宁,他眼中所见却尽是血色。他不明白,为何她作下那般的事,还能安心坐于屋中,品茶谈笑。 他心中愤懑难平,再回想小娘子之前的一眸一笑,也觉着其间藏了更隐蔽的心思。 阮玉仪意识到跟前立了一人,忽地抬首,见是姜怀央,心下一惊。这里可是皇帝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圣驾,他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来,要是哪回两人撞上,可就不妙了。 她立起,微微睁大明眸,其间含着惊惧,“你怎么来了?”她示意木香两人去将门户合上。 小娘子许是拾掇东西给热着了,这会儿穿得单薄,走动间伴着铃音轻响,裙衫晃动,勾勒出她纤细有致的身形。 她那日被他领来看这院子的时候,也不过看个囫囵,余下时候都是与他温存去了。 更别说她那随行的婢子垂首低眉,并没有眼神乱飘的习惯。 因此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姜怀央眸色阴沉,凝视她良久,蓦地从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我送来的东西,泠泠可收到了?” 她在与他几尺远的地方住了步子,脸上的热意一直烧到耳根。关于她的小字,她从未与他提起过,他应是从程行秋那处听来的。 第136章 只是他除却榻间情动时,寻常时候也并不如此唤她。如今被他这么一唤,仿佛是将那些隐秘的情事剥开了袒露在旁人跟前,更显出戏弄的意味来。 她知道他所指的是那肚兜,只含糊道,“那物丢了便丢了,何至于留着。” 可那藕荷色的衣料确实是衬这小娘子的。她虽是骨架纤细,但该丰盈的却一点不少。这肚兜不过是几根带子连着一块绸布,委实兜不住什么。 就连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也莹白得晃眼。 他迫使自己敛起心思,眸色更沉下几分。他并非什么重欲之人,否则也不会对后宫几个嫔妃置之不理了。原以为得知她袒护外敌一事,他对她的情绪也该是冷了下来。 可那铃音却似一曲后庭花,是山河破碎时的靡靡之音,轻易勾得他忘却她的过错,泛起旖旎心思。 他恨极了这样的自己。 两个丫鬟受了他的示意,担忧地望来一眼,终于还是退了下去。她见状,抿紧了唇,对上他冰冷的眸光,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忽地抵到桌角,她回首看去一眼。她已是退无可退了。 姜怀央睨着她如受惊的小动物般的神色,轻嗤道,“不过这么大点地方,泠泠要往何处去?我说过,我能摸得进来的罢?” “你不要命了?”她压低声音,也掩不住其间的微颤。皆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纵然他有再大的权势,哪里经得住这般不将天子放在眼里的放肆行径。 她频频向门口看去,不安得厉害,总觉得那门会突然被撞开,显出一个着明黄长袍、满身威严的男子。 他的大掌抚上她的脖颈,感受手下的细嫩,稍一移动,便能够有鲜活的跳动突突传来,如此鲜活。 她的身子似是感受到威胁,细细颤着,眼睫微微抖动。 他咬了下她的耳垂,附在她耳边低语,“不要也罢。叫他手中的长剑一下穿过我们,鲜血顺着我们相依的肌肤往下流——”他呢喃着,打的就是吓她的目的。 她小心地瞥了一眼他,竟见他神色认真,半点没有玩笑的模样。她早知他是个性子冷的,可也是初次见他这般神态,也不知他为何忽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那只覆在她颈上的手,会慢慢收紧。 但他并未用什么力道,以致她很轻易就将他的手拂开了。 姜怀央敛下眼中猩红。他手下那段雪腻的脖颈,果真如从前被他斩于剑下的亡魂一般脆弱,过于鲜活,他竟真有将方才的话付诸实践的冲动。 届时血腥浸淫着周遭空气,他须得凑近她,方能嗅见她身上的香,缓过些气来。冰冷的剑连接着他们,使得他们的身躯体贴得不能更紧。 感受着对方身上的热度,那是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温度。 他们一如既往地拥吻。 如此恍惚想着,唇上蓦地贴上一片柔软,他微微垂眸,冷淡地注视着她费力垫脚的模样。 阮玉仪以为,他每次来寻自己,想要的不过也只是自己的身子,因此想着早一些结束,便少一分被人撞见的风险。 她忍者羞意攀上他的肩。她感受到他眼下心中似有郁结,虽不明所以,也还是费力学着他之前那般,去描摹他的唇角。 他脸色并不好看,似是无动于衷地直直立着。 一片凉意凝上她的心口,她再受不住耻意,分了开来,微微喘气。还未歇上多会儿,跟前的人便摁住她的腰肢,接上了方才那个吻。 她正站在桌角,被他这么一推,恰好撞上去。她痛得轻哼。 可他今日似乎怠于理会她的感受,掐着她手腕的动作毫不怜惜,隐隐带着无处发泄的怒气。 他和她咬耳朵,“今日嬷嬷教得如何?” 阮玉仪没想到他连此事也知晓,想到金嬷嬷的话,满心的羞意。可他压根没想着给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密集的吻落在她的身上,她像是暴雨中的孤荷,无助地摇曳身姿。 她捉住他的衣襟,尽力将喉间的声音抑着,哪里顾得上回答。 “不若我帮泠泠将今日所学,再温习一遍。” 她依着他,才勉强站着,眸中失了神,这话落在她耳里,也是模糊不清,唯有那狠戾的暧昧,勾弄得她浑身发软。 她碎发微湿,沾在额角,显得她像是方从滑润的温泉中抽身,裸露的肌肤,皆是凝脂所就。 见她模样狼狈,姜怀央却放开了她,退后一步,冷眼看着她踉跄了下,扶住身后的几案才勉强站稳。 她抬眼看向他,盈满水光的一双眼眸中,带着不解。 第113章 新帝 相比之下,姜怀央却是衣冠整洁,仿佛小娘子是自己将自己作弄成眼下模样的。 他一身清冷,面上不见半点欲色,“我今日还有事,便不与泠泠作陪了。” 言罢,他再没分给阮玉仪玉仪,回身离去。 她注视着他身长玉立的背影,扶着几案到了椅子上。缓了良久,才觉呼吸松快了些,心中惊惧稍有消弭。 之后一连几日,俱是不见皇帝的身影,仿佛是将她接至此,便转头望了一般,倒是让她捡了个清闲。 那之后,他也来过两次,只是与往日温存不同,他皆是纾解了欲便抽身离去。仿佛只待她似一个摆件器物,愈是这般,她愈是下意识想要逃离。 第137章 而他永远不会叫她有这个机会。或是拽着她的足腕将人扯回,或是干脆叫她失了气力,再抵抗不得。 这会儿她方沐浴完毕,端坐在妆台前,由木香拿着巾帕,一点点将自己的长发绞干。 她手中空闲,随意摆弄着簪钗、脂粉盒之类。忽觉那口脂已是见了底,“木香,该是去买盒口脂回来了。” 木香瞥了一眼那青瓷盒子,应道,“那么奴婢待会儿就去铺子里瞧瞧。” “不,”她轻声道,“我与你一道去。”虽不确定他今日是否会来,可若是出去一趟,也有机会借此错开他来的时候。他既为要事缠身,想来也不会有那个功夫等她回来。 她知晓他也有可能在别的时段来,但这却是能叫她松快、无需提心吊胆的时候。 稍作挽发妆饰,阮玉仪便携木香往院门处走,不想被外边的侍卫拦了下来。因着她一直呆在里边,不知门外还有侍卫守着,还有些惊异。 那侍卫面色冷峻,似不近人情的模样,“才人,陛下有吩咐,您不能踏出这院子一步。” 她微微蹙眉,“我只是出去买些脂粉。” “才人有何需求,说与那两位姑娘就是,陛下并没有要克扣您用度的意思。”他指的是那两个宫婢。 可她其实不是只为了口脂才要上街,她更多的是想透口气罢了。若让旁人去办了此事,她也便寻不到理由出去了。她哪里会同意。 “我会尽早回来的,如此也不可通融吗?” 侍卫正眼也不分她一个,手持长枪,岿然不动,“还请才人莫要为难小的。” 见无法说动他,她默了会儿,将心中的疑问道出,“陛下将我安置于此,也不允我随意出入。可为何从不见陛下来过?” 微风拂过,使得她的鬓发微乱,她伸手将那碎发别至耳后。 那侍卫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似玩笑,道,“才人何出此言,陛下不是昨日下午才过来了?” 她蓦地觉着那风似冷了几分,吹得她心口发紧。 她垂了垂眸,不愿相信那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她的唇嗫嚅了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话何意?” 侍卫终于侧首看她,眸中有着疑色,“您未曾见着陛下?近日小的分明见他频频出入。” 一阵寒意自揪着披风的指尖,蔓延至她全身,附上她的骨子,缓缓收紧。她听见自己颤声道,“见过……见过的。无事了,我先回去了。” 她也顾不得那侍卫作何反应,回身便走。 玄衣玉带,会武,权势滔天,可轻易出入住着宫妃的院落——她早该想到的。若他真只是哪位郡王,何来的机会将那物放入宫里下来的赏赐中。 是她一直都想当然了,觉着传闻中阴冷暴戾的天子,不会与她同榻共枕,更不会记着她随口的一句话。 他该是坐于万人之上,左手玉玺,右手染血长剑的形象。违逆他者在他脚下跪伏,他言笑间,便下了令,对违逆者的嘶吼惊叫置若罔闻。 阮玉仪恍惚地迈着步子,回了厢房。 在她印象里的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那副温润如玉的皮相联系在一起。他纵然性子清冷,叫人觉得不可轻易近他身,可那相貌却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中和了他的阴沉之气。 她从来都只觉得他不过是性子冷些罢了。 指尖被温热的茶盏碰了一下,她才知道拿起来。清苦的茶水划入喉间,可那苦涩却还滞留于唇齿,经久不散。 木香见她身子发颤,便去将窗子合上了。 “你说,他……为什么要一面与我欢好,一面却瞒着身份,将我软禁于此?” 她忽而道。 木香一时也答不上来。 可自到这方院落后,他似是并未刻意隐瞒,若非如此,今日她也不会从那侍卫口中得知他的身份了。 她环顾四周,一眼看去屋内的布置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可眼下知道这是他那时赠与她的院子,再去看时,却见许多熟悉的地方。 “小姐寻个时机,一问便知了。”木香道。 是了,待他来,问问便是。 夜幕垂垂时,正房却灯火通明。阮玉仪端坐着,余光中出现一角玄色。她缓缓抬眼。 暖黄的烛光落在他的鼻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却也柔和了他五官的棱角,给人以一种温润的错觉。不知有几分少时模样,她怔怔地想。 他踱步向她走来,声音低沉悦耳,“在等我?” 他眸光中含着嘲弄,叫她心口不由战栗。原本想问的话也咽了回去,轻声应道,“是。”他从来都算不得温柔,可之前对她也还体贴。 不比近日的他,似是收了网的猎者,见鸟雀徒劳反抗,再无法逃离精心编织的细网,终是摘了之前的假面,露出底下,那使她惊惧的真面目来。 倒是与传言中更贴近了几分。 他将小娘子拦腰抱起,扔在床榻上。她砸进绵软的锦衾中,脑中一昏,挣扎了下,方才坐起身子。 他高大的影子笼在她的身上,她微微仰头去看他。 他蓦地启唇,声调冷淡,“你知道了。” 她像是被巨大的寒意所裹挟,猛地一颤。她不知他为何总是能一眼洞悉她的心思,她在他的面前,似是无所保留。 连蔽体的衣物也像是多余,被弄坏了不知凡几。可每每坏上一件,次日便会有一箱子丽服从宫中赏赐下来。 第138章 就像是在告诉在她身上,裙衫之多余。 第114章 讨好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摇头。 水光盈满她的眸子,眼尾洇开一抹红,她脸上俱是惊惧之色。显得圣洁且娇媚,使人不由想要亵玩。 姜怀央的唇中溢出一声嗤笑,似带着若有若无的愉悦。他就是要看她这副样子,他知她虽有一身勾人的手段,可仍旧掩不住纯良的本性,以及生来便带在骨子里的傲气。 他笃定她不会甘于被控制在一方小小院落,一生不得踏足外界。他会予她荣华富贵,也不会少了吃穿用度,却要让旁人知晓,这位有着位份的阮才人,被当做鸟儿雀儿一般,豢养在宫外。 如一个外室无甚区别,丢之弃之,皆不足惜。 这是他予她袒护外敌的代价,他要她好好受下。也许待梦境的影响消弭,他便会逐渐忘却了她,然后留她一人在院落中磋磨。 最终红颜白骨,粉黛骷髅,永远只存在于坊间茶余饭后的笑谈间。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耳坠,“听外边守门的侍卫说,你想要一盒口脂?” 阮玉仪感受到耳上的拉扯感,想躲开,却不敢,只僵着身子,并不言语。 “那泠泠可知那口脂是以什么制成的?”他的目光紧盯着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口中悠然道,“你以为是只是香料朱砂而已?其实还有牛髓,牛脂——” 她确实不了解,虽知道他是想见她被吓着的反应,可还是觉得心口窒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她今日上的香粉馥郁,似是一丝不落钻入他的鼻息,使得他的呼吸沉重起来。她垂首,眼睫微颤,柔软的手却抵着他前襟,真像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他捉过她的手腕,并在一处,“为何不能说?确实如此,我不曾骗你。” 小娘子蓦地抬首,忘进他的眼眸,泫然欲泣,“陛下可是因为之前我赶你走而生气?我那时并不知晓您是皇帝,我只是——只是怕被冠上私通的罪名。” 他当然知晓她一直在害怕这个,可她哪里会明白,他真正气的是什么。若说与她听,她也不可能承认。何况,她认下又如何,也换不回那些将士的性命。 “嗯,既然如此,”他将她的双手压过她的头顶,致使她整个儿背靠着角落的床柱,“泠泠打算如何补偿?” 她被逼在角落里,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因明白了他话中深意而面色坨红。她犹疑了良久,将双手挣开,勾住他的脖颈保持平衡,覆了上去。 姜怀央掐住她的后颈,免得她逃开。他含住她唇上软肉,这会儿的小娘子委实是娇弱似春水,内心的羞怯使她不住细细颤着,连唇瓣也呈现烂熟的红,带着勾人的媚意。 衣衫褪尽,她的小衣之类,都被顺手丢在地上,散落了一地。她肌肤雪腻滑润,似凝着初雪,惹得人心神荡漾。 他抚上她的肌肤,蓦地注意到她胳臂上一寸多长的淡粉色疤痕,心口微微收紧,可随即,神色又冷下来。 他终是空出一只手,将系在床柱上的销金帐挑开,帷幔轻飘飘地落下,笼住两人的身影。 半晌,阮玉仪方才从床幔中出来,一边的木香已是备好了水。而将她作弄成这般模样的男子,则早已离去。 她换了干净裙衫,斜倚在榻边,只觉浑身气力尽失。 而程府,自阮玉仪离开后,程朱氏便一直悔之前将她轻视了去,导致如今打点起关系来也是件麻烦事。 她手中翻看着一册账簿,上边记着的是程家库房中的珍贵物什。 她思虑了会儿,点了三两件东西与李妈妈看。李妈妈应下,回身要去取来。 “且住,”程朱氏叫住了她,“你去东厢房瞧瞧,择几件仪姐儿平日里欢喜穿的,一并给送入宫中。” 阮玉仪走得急,大部分东西便也留在厢房。 程朱氏以为,凡是惯常用的物什,难免不会生了情的,再换别的,定然别扭。她想将这些旧物送去,以提醒阮玉仪莫要攀了天家,转头忘了程家的托寄之恩。 可送入宫中的东西,那样不是经过细致的盘查的。她没想到的是,她第一次往宫中送的金银细软,便被扣了下来。 还是温雉刚好出宫办事,多问了一嘴,才又知会与姜怀央,于是这些东西,便被一律送去了阮玉仪如今所在的那方院落。 见李妈妈脚下不动,程朱氏蹙眉道,“磨蹭什么?” 李妈妈这才开口,“夫人,奴婢并未注意过表小姐平日愿意穿哪些衣裳。”夫人这要求提得怪,她又不是表小姐近前的仆妇,加上表小姐鲜少在人前走动,她哪里会知道人欢喜什么。 程朱氏神色一凝,口中斥责了几句。心里却发虚,其实她也并未注意过阮玉仪的衣着。 仪姐儿一般不会落下给她的请安,这么想来,她对着仪姐儿的确多有忽略。 程朱氏正想摆摆手,让李妈妈随意去挑几件便罢。门口却传来一清润的嗓音,“母亲是要给泠泠送东西去?也许我能记得些她常穿的。” 闻言,她的眉头并未松下,反是锁得更紧,“秋儿,往后你还是改改对仪姐儿的称呼。她如今成了宫妃,指不定以后见了她,还得唤声娘娘,是该避讳着些的。” 他压下心中不忿,随口道,“母亲教诲得是。” 第139章 他暗自冷嗤,今上轻欲,从前送去他宫中的美人还少了?如今封下位份最高的,也只有一个淑妃容氏。 想来,不消多时,陛下便会对那副皮囊厌了去,届时,泠泠才会记起他的好来。 程朱氏瞥了他一眼,自己的孩子,她怎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又添了句,“仪姐儿已非你能俏想的,你还是趁早收了心思。长公主那边,也要安抚住了才是。”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孩儿已将当初的定情信物送与表妹,我相信表妹定然会念起我的好的。”尤其是在与旁人共争一人宠爱,受了冷落的时候。 “混账!”程朱氏气极,拍案而起,“你究竟在固执些什么,别倒时候被今上发现了你那点子小心思,连累了整个程家才好!”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杵逆自己,同时,也气他的执迷不悟。 程行秋根本怠于与他争吵,而是漫不经心地认了错,便拂袖离去。 李妈妈引他至东厢房,入了内室。 虽说他如今的身份不便进出她的房间了,可此处到底是没了人住,也失去了原先那份隐秘。 他伸手抹了下几案上,便有层薄薄的灰沾在他的指尖。抬眼环顾,四下里的摆件大多还是齐全,但却不是当初他与她的新房的模样。 一种物是人非之感竟油然而生。而与她成婚那日,似乎已时隔经年。 他忽觉有什么悄悄从他指缝溜走了。即使他攥得再紧,也是徒劳。 第115章 羹汤 晨光熹微,鸟雀啾鸣。 木香见今日天空澄澈,许是将会晴好,便抱着被衾出来晾晒。她将被衾挂至竹竿上,展得平整,掸了几下才转身离开。 不远处,两个宫婢见往这边望来一眼,悄声说着小话。 “近日这阮才人身边的人,总是出来晾晒被褥,也不知这么个作弄法,身子吃不吃得消。”那婢子又往木香站过的地方投去一眼。 着鹅黄小褂的宫婢轻哼一声,“这难道还会是坏事不成,宫里头的娘娘都未曾有人承宠。她却是独一个了,只是这位也不知是哪个旮旯出来的,上不得台面,那位这才将人养在外头。” 另一人是个谨慎的,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听说,她是程修撰那个被休的少夫人。” 女子在亲事上少有选择的权力,虽说玉仪与程行秋确是和离,也并非能由女子提出。当风言风语传开的时候,好事者不会管这些,也便一并归作了休妻。 “那不是——”鹅黄小褂的宫女面露讶色,忽地想到什么,改口道,“虽说这位才人的确是仙人之姿,可陛下怎会理会曾为人妇的女子。也难怪没法成为宫里的正经主子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在此处做活,倒是个油水足的美差。” 程朱氏送来的不少金银细软之物,她们仗着这些东西首先经过她们的手,一些贵重的,便落入了她们的口袋。 金嬷嬷曾撞见过一次,先是斥责了一通,又给捅到阮玉仪那里去。无奈这两个宫婢,就是悄悄背着金嬷嬷,也多少要贪下些。 最狠的一次,挑拣得只余下了几件衣裙。她们还满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晓。 另一人笑了下,正待说什么,却忽地顿住,低眉敛目,持起了手中的扫帚,装作一直在洒扫的模样。 鹅黄小褂心下一跳,缓缓转头,见不远处木香正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们。她撇撇嘴,稍走开了些。 木香回了厢房后,将此事告与了阮玉仪。 她吹开茶盏中浮着的茶梗,热气聚成白雾,一下散开来。她其实早发现了她们的行径,只是这是他派来的人,也不好随意处理。 于是她便趁他来的时候,知会了他。 可他看起来丝毫没有要袒护她的模样,反而是低笑,边绞着她的发,边漫不经心道,“不过一点黄白之物,你若喜欢,给你多送些来便是。” 他心下其实明了程府攀附的心思,并不喜这般行径。可他也不愿护着她,是故意将这两个宫婢留着,放任她们欺负她的。 那时,听他如此说,她也便垂下眸,不再言语。 阮玉仪放下茶盏,思忖了片刻,道,“以后叫姨母莫要再送东西来了。你们也记着疏远着那两个宫婢些,盯着点。若有什么粗重活计,交与她们便是。” 在这些宫婢眼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主子。若是他纵容她们的行径,饶是她,也无法耐她们何。 她轻叹口气,往窗外看去。窗上雕饰精美,隐有华贵之气却不显奢靡,可那交错的木条,却像极了关雀儿的金笼,使人看了心中压抑。 她也曾试图托温雉向他说情。毕竟身后无人帮扶遮掩,她再想逃离,也逃不到何处去。 温雉是知晓姜怀央态度转变的内情的,故也明白涉及了元副将,是难以叫陛下退一步的。 他只好笑着安抚了几句,“陛下他也并非刻意要瞒着您身份。他还是在意您的,不然——”不然也不会单单是软禁在此处这么简单了。 见她眉眼间皆是低落,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她轻声道,“是我先错认的人,怪不得陛下。”她有时候甚至会想,若是那时候找世子时,再仔细些,是否境遇又会与眼下大不相同。 她并不愿意被软禁于此,即使旁人艳羡陛下提供给她的锦衣玉食。 第140章 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被迎到这个院子后,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有时光是对上他眸中的寒芒,都能叫她打个寒战。 温雉笑容得体,颔首道,“才人能想明白就好,您也许也该给陛下一些时日,或许他也便想明白了。”这却只是安慰话了。 逝者已逝,哪里是可以轻易逆转的。何况涉及与陛下一起出生入死,兄弟相称的元副将。 只要陛下一直还介意着那件事,那么其就能成为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膜,忽略不了,消泯不掉。 她思来想去,甚至觉着有些委屈起来,硬生生将泪意抑着,“可陛下也应是知晓,我是跑不掉的。安排这么些人看着,也是多此一举不是吗?”她企图用这个说动对方。 温雉看着笑眯眯的,好说话,其实任由她如何说,也撬不动他的嘴。 她也便只好暂且放弃。温雉这边都说不通,那么门口的侍卫更是不会松口了。她也只能望望那框柱天空的高墙。 心中郁结,连食欲也差了下去。眼见她眉宇间浮上病色,木香也瞧着心疼,硬是摁着她,也要叫她多用些膳下去。 阮玉仪拿着勺,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中的羹汤。 这羹汤其实做得很是不错,使人见了便要口舌生津的。但她餐餐都较之前用得少,也便将胃口养小去了。这会儿盯着羹汤,简直是更眼前摆的是药一般,眉间紧蹙。 木香忽见门口有一玄色身影,见了礼,刚想唤,他便示意她不必出声。木香只好瞥了一眼小姐,退至一边。 姜怀央一迈了门槛,便见小娘子愁眉苦脸地用勺子戳弄着碗中物,仿佛这羹汤是与她有什么仇怨似的,倒是显出些小女儿家的情态来。 她为不被人看轻了去,总端着姿态,好似将曾经阮家小姐的影子抹得一点不剩。只有身边没什么人的时候,才敢稍稍放松一些。 他抿唇,缓步上前去。 阮玉仪见是他来,惊得一颤,放下手中勺子,垂首敛眸盈盈一礼。 那勺子与瓷碗碰撞,击出清凌凌的一声脆响。 第116章 出逃 姜怀央将她的慌乱都尽收眼底。 他瞥了眼那瓷碗里的羹汤,淡声道,“吃不下?” 阮玉仪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下,“方才已是用了不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身上琅琅环佩音,似水滴入幽潭,一眼激起她心中万层浪。许是身体记住了疼,她有些怵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些。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脸色微沉,伸过长臂将人揽入怀中,在她纤细的腰肢掐了一把,果真摸不着几两肉。 他低笑一声,“泠泠就是只吃这么些,体力才会这般差。” 言语间,他的热气抚过她耳际,将她圆润如珠玉般的耳垂吹得绯红。阮玉仪并不想与他多纠缠什么,于是落了座,拿起勺子舀了羹汤,往口中放。 这会儿的小娘子瞧上去乖顺极了,杏面桃腮,垂眸敛目,微颤的眼睫比花蕊上休憩的蝶还要生动上几分。 可他只觉得还是让她过得太舒坦,抵不上行军时黄沙障目,饥寒交迫,更别说长剑穿心的痛楚。如此想着,他眸中冷意更盛。 碗中还剩下小半,阮玉仪这会儿是真用不下了,腹中似乎都有什么涨着,多吃下一口都引得腹中翻滚。 她悄悄抬眼瞥了面前的人一眼。暖色的光拢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却看着真切得多。她抱着一点希望开口,“陛下,我可不可以剩一些?” 他默了会儿,吐出短短一句,“那便罢了。” 她松下一口气,放下手中勺子,将瓷碗往远处推了推。 “今日姜祺问起你了,”他忽而道,眸中酿有她看不分明的情绪,“他夸赞你上回送去了桂花酒香醇,管我来讨要。” 听见许久未闻的郁王世子的名讳,她抬起头。 她确实有给姜祺品过一蛊,只是没想到他还会记着。她埋下那坛子桂花酒的时候,并未想到后来会送了出去。 她犹记得那日风拂过,桂花被吹得如雪落,扑簌簌落了满地。而还在守节的她,是怀着这般的心境将其埋置土下的。 “陛下,我并没有多余的酒了。”她如实说。 本也是酿些来与自己院儿里几个姑娘分着尝尝,却不求醉的,哪里会三坛五坛地埋。 他盯着她看了良久,他并不以为她手上真没了。暗自冷嗤,她对何时该说什么事倒是极有分寸,若是面前的是姜祺,是不是便会换个说法了。 他站至她身后,将她整个儿笼在自己浓重修长的阴影下,嗓音轻慢,似诘问又似诱哄,“那日是你亲自给他斟的酒?” 他睨着她,微微收肩垂首,感受着她身子微僵。 见她不言语,他继续道,“那么他可有这般碰了你的手?”他抚上她白玉般的手,将指尖挤她的指缝,慢慢收紧。 她的手在女子间也算得玲珑,在姜怀央浮着青筋的大手下,衬托得冰肌玉骨,像是由能工巧匠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心血之作。 阮玉仪摇头,慌乱下,发上珠穗直晃。她并不想惹得他动怒。 他的手转而抚上她的唇瓣,将那两片软肉摁得微略变形,“那他可有如此待你?”自是不可能。她与姜祺不过几面之缘。 他的指尖探入她口中,她只能配合地张开唇,可怜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141章 感受到他去扯自己的衣衫,她一惊,忙摁住他的手。 他放过了她的唇,沉默着等她出声。 她唇瓣微张,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支吾道,“殿下……我今日来了月事。”不过一句话,她说罢却红了脸。 她小心地去观察他的神色,盼着他真的相信这随口胡诌的话。 他手中一顿。 小娘子抬眸望着他,一双含情目睁得滴溜圆,目中似盈秋水,倒与林中小动物有几分相似,是能直看得人心头发软的。 他没注意到她微闪的眸光,终是放过了她。 她见他神情淡淡,兀自松下一口气。 姜怀央走后,已至傍晚,昏黄的余晖将院落中一切都染了个色,偶有枯叶翩然飘落,显得安宁又凄寂。 依照小姐的吩咐,木香靠近无人的小厨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里边似乎还留有未散尽的烟气,辛辣呛人。她压下喉间的痒意,手脚利索地点燃火折子,扔向堆在角落的柴禾。 那带着火苗的火折子砸进火堆,弄出一声窸窣的动静。 有了半墙高的柴禾助燃,那火势猛地窜起,舔舐上干燥的木柴秸秆。热浪袭向木香,她的眸中映出两点亮光。 她盯了会儿,确认那火一时半会不会自行熄灭,便退了出去,掩上门。 一门之隔,在无旁人注意的时候,那火烧黑了秸秆,肆意地愈发壮大,整间屋里充斥着骇人的光亮。 阮玉仪携木灵木香两人绕至正房侧边,仰头,跟前便是高墙,隔绝着外边的景致。细细听去,还能听见偶有人声,离近又渐远。 木灵先是将小姐的幂篱扔上了墙檐,她的劲儿并不足,试了几次,才勉强挂上去。她先行踩着圆凳,费力地攀上去。 她只探出半个头,观察了四下一番,见侧面果真没有侍卫把守,面上一喜,侧过脸来,“小姐,此法可行!”大喜之下,她忘记了脚下,一副摇摇欲坠之势。 木香一惊,欲伸手去接。 木灵晃了两晃,抓住墙檐这才站稳。她慌得心下酥麻,连连拍着胸口,回头对两人展颜道,“我没事。” 阮玉仪也是被她吓到了,不由多叮嘱了几句,叫她仔细着些。 木灵翻上了墙头,朝阮玉仪伸了手,木香则在一边护着些,生怕她摔了去。她拢了拢裙摆,借力也上了去,洁净的裙裾似半开不开的花,随她的动作微有绽开。 两人微伏着身子,以免使得有人发现这边的异状。 稍稍侧头,便很轻易地能瞧见外边的景致。此处人烟算是稀落了,可到底比院落里边有生气得多。再往远处望,是一条河道,其上的船只小得只余下一个个黑点,悠悠隐入树后。 许是太久未接触外界,她的心尖按捺不住地微颤。 第117章 酒色 这几日来,她逐渐意识到,陛下是想将她当做一只雀儿,养在这方她亲口向他要来的院子里。 他不短自己衣食,却常戏弄冷待,她想,悔了那日去圣河寺的。 可她一个女子,无权无势,就算再不愿,事实生生摆在那里。她唯有逞些小手段,拿这副容色,作为唯一自保的利器,去给自己换来一份自在。 可是陛下给不了她。她也委实是有些怵他了。 午膳时,他提及姜祺的名讳,她便心下一动。世子对她向来好说话,也许她可以去求助于他,将自己送回婺州去。 她知晓就算是自己回了婺州,陛下若想,也能轻易将她找到。 可她想阿娘想得厉害,哪怕是赌一次,哪怕是只换取几天的心安,对她来说,也足矣。 阮玉仪眺向远处,明明街市近在眼前,她却是恍惚了,她真的如此轻易便能逃出去吗? 木灵显得有些兴奋,在下边朝她招手,“小姐,下来罢,待膳房那边的火光大起来,便拖不了多久的。” 她原是骑坐在墙檐上,眼下欲将另条腿也放至一边,方便自己下去。 蓦地脚下一滑,她整个儿往下边摔去,她心中空了一瞬。耳边瓦片摔落,啪嗒碎在外边的地上,可这会儿谁也顾不及这动静。 木香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下边也有木灵接应,待她缓过神,足已触到了地。 木灵慌忙边前后查看,便问道,“小姐,可有何处伤着?” 她下意识摸了下小臂,侧过手一瞧,鲜红的擦伤在一片光洁雪腻上尤为显眼。伤处微微沁出血珠,似是分外严重的模样,可她并未感到有多疼。 方才掉落间,长袖滑至上方,许是粗糙的瓦片磨到了裸露的小臂。 木灵想为她处理伤处,又忽地记起眼下的处境,一时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妨。”她声音平淡,扯下袖口掩了掩,又拿过幂篱戴上。长长的白纱将她的面容遮去,使她视物也是一片朦胧的白。 碎在地上的黛瓦也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不知怎的,她心口涌上一阵不安。毕竟是宫中着人来把守的地方,如此容易便被她们溜了出来,是否太过容易? 也许是一直待在里边产生的错觉。他并不在意自己,又怎会派那么些人来看守。就算真已被发现,眼下也再耽误不得了。 她敛起不安的心绪。 几人上了街市,其实也并不知该上何处去寻姜祺。去圣河寺恐与姜怀央撞上,只好在旁边打听上回去过的那家酒楼。 第142章 偶有过路人向阮玉仪投来一眼。芜国民风开放,幂篱虽能掩去面容,但带着也着实不便宜,幂篱在芜国并不盛行,只多为一些未出阁的名门贵女所青睐。 但她要的只是旁人认不出她来。 她们缘溪而行,身边的景象愈发繁荣起来,往来商旅,叫卖四起,嘈杂的人声交错,这才将她心中的顾虑驱散了些。 想来他是将自己安置在了一方较为偏僻之地。她心下微沉,拢了拢披风。 “这位姑娘。” 她脚步一滞,也不敢回头。 那女子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并上前来捉住她的腕子,叫她不得不停下,回过头去。 却说宫婢正准备出门浣衣,忽见小厨房窗牖明灭,门缝间逸出浓烟滚滚,她一惊,扔下手中木盆衣物,回身大呼: “走水了,走水了!” 里边另一宫婢闻声而出,见此情状,到底也只是粗使的婢子,稳不下心来,两人四处喊叫,将外面的侍卫也引了进来,却谁也不曾想到去取水。 金嬷嬷面色难看,蹙眉斥道,“都慌什么,还不取水来!”她耐住心头微跳。 院落中一时忙乱起来,幸而院中还有一缸水,南边也恰有一小溪蜿蜒而过,不至于叫火势蔓延开。 金嬷嬷自己则去正房中,想知会阮才人一声。 厢房内很是安静,她左右一看,蹙起眉,往内室走去。珠帘被猛地掀开,细碎作响,有的甚至纠结在了一处。 可里边却是空荡没有人影。 她浑身僵直,心中有个声音告与她:完了,这次难逃罪责。 她回身往出走去,正迎面碰上一身宦官服制,薄唇挑眼的温雉。 她哆嗦了下,犹疑良久。直至他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示意她开口,她方才虚咽了下,不得已颤声道,“阮才人她……不见了。” 她急切地想为自己开脱,“阮才人怕是逃了出去。这火怎可能恰巧在此时忽地起来,定是有人蓄意纵下……” “好了,”温雉打断她,偏柔的声音优哉游哉,似是早知道了会有此一事,“阮才人那边就用不着你管了,你只消将起火处收拾妥当便是。” 那金嬷嬷眉宇间是的惶恐松快下去,福了福身,“是。” 莫看金嬷嬷年岁要长不少,两人又都是侍候人的,但宫中什么不分个三六九等。温雉是新帝的近臣,于一个教习嬷嬷来说,也算得半个主子。 温雉并未进屋子,而是立在门口处,侧首,目光落于一派忙乱的小厨房处。 陛下果真算无遗策,早料到阮姑娘会制造一些动静,然后趁机出逃。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陛下要松了守卫了力度,给阮姑娘制造能逃走的机会。 而后又着妥当人悄然尾随。 天色愈渐暗下来,街市上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映得天边都泛起些许亮色。而这副景象,还要数沿溪而建的风月楼为甚。 红木金字的匾额上所题的名字虽称得上一个风雅,内里却是声色犬马,往来皆是权贵。不少姑娘粉光艳脂,衣着一个赛一个的单薄。 觥筹交错间,阮玉仪已经被拖在此处小半个时辰了,因着是在雅座里,早解下了幂篱。 她也是被这里的妈妈以客栈的名义哄进来,才发觉此处并非一个正经地。 眼前的老鸨自称三十上下,却是面皮松弛,沟壑纵横,说是知非之年,也会是大有人信的。 她仍旧挂着笑脸,絮絮叨叨地与阮玉仪闲谈,旁敲侧击地打探她现下的处境。老鸨表面上虽热切得很,可却唤了好几个姑娘,以瞧热闹的姿态围站在阮玉仪一行人身侧。 大有一副不叫她聊得满意了,便扣着人不让起身的架势。 第118章 求情 那老鸨一笑,嵌在沟壑中的脂粉便要扑簌簌落下来一般。与人说话时,也总习惯不断靠近。 使得阮玉仪只能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后倾,手心微微濡湿。 “要奴家说啊,”那老鸨边说,边示意一边穿红戴绿的姑娘又为她斟上些茶水,即使知晓她一口未动。 “姑娘委实是被家中养得极好,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一来便将我这儿其他姑娘衬得什么都不是了。” 小娘子脊背端直,仪态极好,又是香培玉琢的,的确是讨人欢喜。 那斟茶的姑娘听了,哪里肯干,张口便道,“妈妈哪里的话,得了新人,倒不顾念旧情分。” 她敢如此说,也是仗着妈妈虽重利益,但平日里待姑娘们还算亲和,也容忍得她们顶一两句嘴罢了。若是换做别窑的妈妈,是非打得手下姑娘们不作声才好的。 不过正是这老鸨会留人,这风月楼的生意才在京中,也算得独占鳌头。 言罢,她又转脸对阮玉仪道,“这位妹妹,你莫要信了妈妈的一张巧嘴,是能把死的都说活的。当初我刚来时,不也是这一套说辞。” 老鸨乐了,“我之前那是哄你的,你自个儿瞧瞧这姑娘的容色,再掂量我可也哄她了?” 那姑娘当真细细打量了眼,撇撇嘴,不作声了。 几人言辞间难掩粗鄙,什么“死的”“活的”瞎作比方。木香微微蹙眉,何况,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与她们“新人”。 阮玉仪听得也不自在,便道,“多谢您的好意了,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久留不得。” 第143章 此话一出,几个姑娘的的眸光便皆转向她的身上,虽是媚眼如丝,细看却带着锐利。在她身后,雅间的门悄然关上。 老鸨敛了敛惯常的做派,笑也温和些许,“姑娘莫怕,她们与你玩笑呢。奴家不会强留你的,看姑娘无处可去,不若就在奴家这处歇歇脚。” 她之所以叫住她,便是看这姑娘行于街上,虽身边婢子左顾右盼,但却不见住了步子。衣裙华美,但裙裾处略有脏污。 也不知是家中生了何事端,才流落于此。 这风月楼的妈妈在各色人中辗转流连,早成了人精了,看人也是奇准的,只消见一眼身姿,便知此女绝非人间颜色。 归根究底,老鸨也是个生意人,亏本的买卖哪里会做。 木灵意欲直接带着小姐冲出去,被阮玉仪摁住了手。此地经营得这般繁盛,若说没养着些打手,她是不信的。 她思忖了会,开口道,“我们的确无处可去,妈妈这枕头送得确是及时。您只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便是。” 此处人杂,打听世子的去向更容易些。顺便,也可以避开一些陛下的耳目。 老鸨脸上笑意更深了些,连连赞道,“与姑娘说话就是轻省。奴家也不欲难为姑娘,您只消在这风月楼上下走上一圈便足矣。” 发觉她的犹疑,老鸨又补充道,“姑娘尽管放心,不会要您露了全脸的。” 正要半遮半掩的才最是拨人心弦,更激起窥探一二的心思。虽不过是走上一圈,但她只要放出一个噱头,也能多揽来不少客源。 至于若是哪位权贵有旁的要求,那自然得机灵着些了。 这话倒是好听,阮玉仪并未紧着应下来,而是问道,“妈妈可知郁王世子的行踪?”她似是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茶盏的边沿。 这老鸨笑意一凝,旋即又挂上笑,却并未打算说。 那小世子爷的确是在这楼上,可殿下吩咐了不允许旁人打搅,她若是随意说了,生意也就别做了。想来这姑娘也是个欲攀附世子的,她心道,只搪塞过去便是。 可她再思虑稳妥,也抵不住一边有姑娘嘴快。 “这妹妹你可问对人了,殿下这会儿正在楼上清芙堂,”开口的女子脸色微红,顿了下,才道,“方才我还与殿下对上了眼呢。” 原这后一句才是真正想说的。 余下几个姑娘见她这副模样,又是起哄,又是娇笑连连,相互推搡嬉闹。不知是哪个先注意到妈妈微沉的脸色,用手肘捣了下最近的姊妹,而后渐次安静下来。 但老鸨的脸色已是黑了下来,呷了口茶,才是稍有缓和。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道,“姑娘想寻世子也不是不可以,若殿下面有愠色,你便说是自己偷溜进去的。” 若她真得了殿下的赏识,便是风月楼送去的人。横竖老鸨也亏不了,不得罪了眼前人,也无需担世子那边的罪责。 阮玉仪不由微蜷起了指尖,面上却如常,“那便先多谢妈妈了,我们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可绕来绕去,她还是不曾松口应下老鸨的要求。 老鸨见这小娘子也是谨慎得很,哄她不成,只好先引她去了清芙堂。 她将幂篱戴了回去,视线中,也只能见影影绰绰,和各处的烛光明灭。她垂眸看着脚下台矶,步子一阶阶点过。 见纱下老鸨住了足,也便止住了步子。 老鸨往门边瞥了眼,见上边并未挂什么物件以做标记,才确认这会儿可以进去。她小心地叩了两下门,不闻里边应答,又叩了两声。 良久,那掩着的门扉才被打开,逸出缱绻的人语声。 老鸨与来开门的女子交代了几句,才回头对阮玉仪道,“姑娘,进去罢,莫要忘了你答应奴家的。” 木香走近了老鸨身边,两人衣袖相接处,她递过去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老鸨暗自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木香和木灵被留在了门外,她犹疑了下,便只身进去了。 方踏进屋内,一阵馥郁香气侵入她的鼻息,与姜怀央身上的清冽的幽香很是不同,这股香气错杂,闻久了,就不免使人有些头昏脑涨的。 光线明亮,丝竹声悠扬不止,声声入耳。透过白纱,只能隐约见几个人影,真正见到了人,她却感到分外不自在。 不远处传来一人轻佻的嗓音,“姑娘既进来了,怎么还遮着面呢?” 第119章 月砂 她心口微微发紧。她能感受到,此时再姜祺眼里,她与这些女子并无什么不同。她忽地不确定,自己来找这位风流世子求助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 毕竟要说起来,她与世子不过几面之缘,他没有什么理由违逆了自己的皇叔来帮她。 “我有一事想与殿下相谈,不知殿下可便宜屏退旁人。”她扬了些嗓音,以免丝竹声中,对方听不分明,却是显得有几分颤了。 堂内的姑娘们花枝招展,美得世俗,皆是幽幽看向这不速之客,眸中含着不悦。 对面一声轻笑,“姑娘且说便是,何需如此麻烦。” 她抬手,凝了一瞬,将幂篱取下。轻纱白得胜雪,抚过她如云的墨发,露出一张灿若桃花的面容,连素色的裙衫也有别样的清丽。 “世子殿下,”她微微福身,“原是不该叨扰,可我委实是无处可去了。”她抬眼将眸光落在眼前的姜祺身上。 第144章 他斜倚小榻边,面如冠玉,唇角噙了笑。只消微张口,侍立在侧的姑娘便给他递去剥好的果子。那姑娘葱白如玉,衬得他唇上也更添几分颜色。 他手中摇的是玉骨折扇,身上是美服华冠,耳边则是丝竹管弦之仙乐,却使她心中泛起一种陌生之感。 也许这才是世人口中的风流多情世子爷。 见是她,姜祺唯有讶色,很快敛了去,眼上漾开轻佻的笑意,“玉仪的意思是,想跟了我?小皇叔可知晓此事?” 这自然只是玩笑之语,单只明白了她是小皇叔的人这一事,他便自觉不会再对她有何心思。要敛了这心思倒是容易,天下之广,好颜色也不会少了去。 他忽地忆起灯会那日,随在小皇叔身侧的女子,身形袅娜,开口嗓音柔婉,钻入人的耳中,直叫人眼饧而软。 如今一比对,可不就是眼前的小娘子么。 她心口一紧,忙摇头否认,“殿下误会,近来我有些艰难处,故来求殿下发了善心,将我送回婺州。” 度眼下情势,姑娘们知晓她与世子并无什么关系,且与她相好那人,她们也是招惹不起,纷纷歇下了打断的心思,安静地各自寻了事做,并不刻意去听。 “你也知晓皇叔的性子,此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得的。”他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酒盏,里边的酒液微晃,像是盈了一盏的烛光。 他轻啧一声,忽地觉着这酒失了滋味,虽更催人醉些,却也总惹得他次日头疼晕乎,倒不如那桂花酒来的熨帖了。 只是小皇叔小气,分明被他瞧见过宫中还有半坛子,也不肯舍爱分些他,解了他腹中馋虫。 她心中突突的,又道,“京中虽繁丽富贵,是金销的地界,却难安我身,不如早早还了家。” 也怪得她贪心,想要一方院落的安稳,又想要自在。陛下给了她富贵,可她也受不得那欺辱,轻慢对待。 回头一想,又转而求到最初打量上的那人处。 小娘子眸中氤氲着水光,似泣非泣,又是容色灼灼,端的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大约在小皇叔身边过得并不好,不过想也知了,小皇叔那般的性子,是素来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姜祺神色微有松动。 他暗自忖度着,若是擅自将小皇叔的人放走了,他会不会借比武之名,将自己打个半残。以及届时若是祖母相劝,还顶不顶用。 正默然这会儿,门被人猛地推开,砰地撞到墙壁之上。 骇得其中一个姑娘下意识浑身一颤,蹙眉要斥。 来人却跪了下来,裙衫在在地上散开,像是残破的落英。青黛声泪俱下道,“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应下她。您可知您若是帮了她,会招致什么吗?” 她说一句,哽咽半句,几乎要透不上来气似的。 姜祺怔了下,念出她旧日的名字,字字清晰,“月砂。” 这一声唤,先是捅到了她的心窝,青黛哭诉的声音一顿,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下。她心中揪着,难受得厉害,反而是咬紧了唇,不作声地落泪。 这才是她的名字。她只会承认的名字。 若可以,她是真的想一辈子侍候在世子身边。 只可惜,那日世子去寻那新来的秋娘玩耍,留了她在圣河寺的院子里。她躲在那后边偷闲,不想被遣去给程家的表小姐沏茶。 不想这表小姐是个浪荡的,那会儿分明与程大公子未和离,却在太妃的后院与明目张胆地与男子私会,后来也不知是何时搭上的今上,又去宫中做主子去了。 既如此,她好好的当她的娘娘便是,偏生不知使了什么计,逃出了宫,要她们世子帮劳什子忙。 她咬着牙,都能感受到齿间微颤。 她从不悔亭台里泼表小姐的水,这表小姐活该挨那一泼。只是她恨,恨着世道不公,有人生来富贵,含玉匙而生,有人却处处艰难,靠主子指头里漏出来的一点过活。 她原有机会做了世子的妾,哪怕没有名分,也算得摆脱了为奴为婢的贱命。 是这表小姐害得她被发落出去,自此连见上殿下一面,也成了奢望。是表小姐断了她的富贵命。 月砂字字泣血,控诉她流落到牙行,入了程府过得有多困苦,那近身的侍婢又是如何挤兑她,给她安排了如何粗重的活计。 “殿下,您可要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她抽着气,“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她在世子处被惯得野了心思,从不以为自己是该干粗重活计的命。被木香等人差遣支使,自是心中有气。 她晓得世子常来此处,便一直在附近蹲守,今日终于不见老鸨人影,这才钻了空子。 为了混进这风月楼,她将衣裳撕扯得零落,从似虎似狼的人群中挣脱而出。听闻阮玉仪至清芙堂寻了世子,便趁着外边人转脸的当儿,狠命撞了进来。 她满眼满眼的希冀,抬首去望那玉冠华服的公子,却对上一脸疏淡神色。 她拼命想在那双风流眼眸中,寻得一丝怜惜。 听月砂这么一说,阮玉仪倒是有了印象,“你是那时候太妃院儿里的那丫鬟?” 第120章 疯癫 月砂死死盯着姜祺的面容,并不理会阮玉仪的问话。 姜祺轻叹口气,“本公子不是早与你说过,戒骄戒躁是要紧。你惹到了小皇叔,要将你发落了去的也是他,我能帮你什么。” 第145章 他哪里是不明白月砂的情谊,但他自以为已经待她足够宽和了。至于床笫之间,他却不是什么捡破烂的,何人都会往屋里带。 他早先时候便忧虑,月砂这般高的心气,迟早要折腾些什么事出来。 月砂脑中嗡鸣,“殿下,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那日与表小姐私会的,就是陛下? 她捏紧了手,勉力抑制住发颤的指尖。 她蓦地发笑起来,世子多情也无情,她早该明白。 她有些凄厉的笑声萦绕在寂静的屋中,像是笑着笑着,下一瞬就会哭出来似的。尖利的笑划破空气,使人觉得耳中发疼。 良久,她才止住笑,哀声道,“殿下,这表小姐锦衣玉食,根本用不着您的怜惜,您该帮帮我才是啊。” 姜祺默了会儿,转而问阮玉仪,“玉仪觉着,我是该留她不留。” 月砂这会儿似是脑中不太灵清,只晓得决定她去留的权力在阮玉仪处,便又转向她,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断重复着: 小姐帮青黛说句好话,小姐帮青黛说句好话—— 全然不记得之前对她的怨恨。眼下涕泗横流,鬓发散乱,倒是有些疯癫模样,竟还不如她鄙夷的程睿来得体面。 阮玉仪对她如何厌恶自己可是门清儿,不过是之前她做的事都无伤大雅,可怜一个小姑娘没有去处,怠于处理。 如今得知她竟如此无缘无故狠上了自己,连入程府,也是带着目的的,心下的不喜便更甚,哪里肯为她说好话。 因阮玉仪如实地摇头,“殿下该是选个更妥帖的人了。”她扯回自己的裙摆,往远了退去几步。 月砂手中一空,彻底失了心神,什么也不顾了,猛地立起身,便拿指甲往玉仪脸上挠去。 玉仪不曾预料到她会疯成这般,躲闪不及,脸侧被抓出一道红痕,接着便沁出了血珠。雪腻的面皮上红了一道,却像是上了上好的胭脂,更添几分糜丽。 她掩住伤处,吓得往后退去。 这会儿屋里几个姑娘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来合力制住月砂。 月砂死死瞪着受了惊吓的阮玉仪,眼珠子似都要脱框而出,奋力张牙舞爪地挣扎。 姜祺面上也有了不悦的神色,他下了榻,踱步上前,玉骨折扇一拢,在月砂伸出的手上敲了下去。月砂则像是被灌了大剂量的安神药物,蓦地安分下来。 她垂眸,眼中毫无活人生气,唯有起伏的胸口,证明她尚未去了。 这时,木香等人也听见里边凄厉的喊叫,才明白方才进去乱着发,辨不清脸的女子不是有急事相禀,而是进去滋事的。 木香拉过阮玉仪掩着脸的手,查看伤处。她与木灵两人一左一右将阮玉仪护在中间,脸色也不好看。 出了这般的事,早有人悄悄出去找了主事的老鸨进来。 老鸨见此情景也是一惊,连声赔罪,道这是她们看管不利,竟是叫会伤人的猫儿狗儿都溜了进来。 她搓着手,心下突突地,也摸不清这金枝玉叶的世子会不会发作。 姜祺问了玉仪几句,确认她并无大碍,才重新展开折扇,对老鸨道,“这婢子犯了错事,不若妈妈收留一二?” 闻言,老鸨松了口气。她捏起月砂的脸,左右细看,这容色倒是过关的,只是这疯劲儿,若是伤着了客人,也还是她们风月楼的事。 见她犹疑,姜祺牵唇一笑,“妈妈好生调教便是。” 世子爷都如此说了,老鸨也不推拒,点头应下,反正玩得花的大有人在。 月砂被架了出去,像是忽地醒过神来,口中胡乱言语。 “叫玉仪受惊了,”姜祺含笑道。 她收回了目光,却还是心有余悸,“殿下严重。”她思忖着之前被打断的话,要如何再与他提起。 “我已去知会了小皇叔的人,”他温声道,“大约过会儿也就到了。你若是与小皇叔有何争执的,也就是服个软,他不会真对你如何的。再者,我也会寻个时机,替你向他求情。” 后半句却只是安慰话了,他要真给她求情求到小皇叔那去,不是更惹人误会么。 她心下发凉,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再说他不动,颔首应下。她面色如常,脑中却一片混乱,她恍惚意识到,眼下若真回了,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门外传来叩门的动静,来者是温雉携两个侍卫。 他先是与姜祺见了礼,转而对她道,“才人,陛下吩咐,道是您若玩够了,也便该回去了。”他瞥见她脸侧的红痕,虽不明所以,也是心下一跳。 她心中一沉,不作声, 温雉耐心地重复道,“才人,该回了。” 她方才与姜祺辞别,往清芙堂外走去,也不顾后边的人是否跟上了。 夜色昏暗,街市上却是车马喧闹,那灯火辉煌,她却冷得厉害,坐于马车内,不断去拢披肩。 她有些昏沉沉地想,她早该知道,要逃出来不是那么轻易的。连外边侍卫的松懈,也是因着有了他的授意。 他一直给她以一种高深莫测之感,这次,她也依旧猜不出他打的什么算盘。他分明可以做到一直将她软禁于此,却放她出去几个时辰,予她希望。 披风里边织进了薄绒,可她还是浑身发寒,那寒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叫她苍白的指尖微颤不已。 第146章 窗外景色闪过,不消多时,便回到了那方院子。 原来她并未走出多远,她望着院中山石树木,忽地有些退却。 缓步进了院子,便见正房不曾点了灯,她知道他并不在,这才定了些心神。沐浴更衣后,有宫婢端来一被温过的牛乳,用以给她去去寒。 她自觉陷入了困囿,心中郁结,醇厚的牛乳入口,也尝出涩口的苦味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虽是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可到底是是个走不出去的樊笼。 第121章 捉回 半杯牛乳下肚,她难抵力乏,欲去床榻上,可不过行出几步,却腿上一软,跌坐在地。 她撑着地想要起身,那股乏力感却如洪水般,汹涌地席卷上来。她只得勾住面前椅子的扶手,才不至于摊倒。 她欲唤木香进来,可连发出声音的气力也失去了。 她无助地微微喘息。 木香端着一碟果子,手正按在门上,忽见姜怀央踱步而来。她微微攥紧了果盘,退至一边,欠身行礼。 姜怀央淡淡瞥了那果盘一眼,提步进去。 厢房内,小娘子蜷在椅子脚边,柔弱无骨地攀着扶手,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只见月光如水,倾倒了一地,隐约映出她裙衫上的暗纹。 月白的裙衫像是一池凉水,在她身边散开,恍若要将她融入落在地上的光影里。 阮玉仪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心中微动,却无法支使自己的身子回过头。 他眸中微暗,上前去在她身边蹲下身,掐过她的下巴,“听说泠泠今日出门了?玩得可尽兴?”她眼中俱是惊惧。 他素来长于权谋,熟知如何掌控人心。 也知笼中的雀儿一直关着,迟早会失了逃走的心思,只有偶尔允她展翅,让她知晓自己原不属于这里,日子过得才不会那么舒坦。 可她自知并非如此,心头泛起耻意。 她无力回答,半阖着眸,在软骨散的作用下,似是只余下了由人任意摆弄的份。 他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能回自己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听说你去寻了姜祺,还是在那等烟柳之地。”他抚过她脸上的伤处,嗓音低沉。 提及烟柳地,他几乎都能代入,小娘子着一身轻薄衣裳,肩头半露,在宴席之间穿行。不知凡几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她边捧着酒盏莲步前行,边含笑应答。 走动间,不知是无意还是旁的什么,暗红的酒液洒向她,浸染了她的衣襟,里边的肌肤莹莹如玉,招人注目。 他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愈发灼热起来。 即使有预料他迟早会知晓,她却还是细细颤了下。 “就那么欢喜他?” 她欲摇头,却只可做到眼眸微动。他能知晓她去寻了世子,便不会不知她是缘何而去的,这话难说没有含了恶劣心思,故意质问于她。 他掐住她下巴的力道并未收住,弄得她生疼。 他不知从何处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衣裳冷得似铁。他将小娘子抱至榻上,背后还顺手垫了鸳枕,看起来是想使她靠得舒坦些的举动,却叫她遍体生寒。 她欲瞪他一眼,却因着无力,而显得似含秋水。 见他的手落下来,她一惊,下意识闭上眼去。却觉颊边微凉,睁眼一看,他指上还沾着药膏,另一手捏着瓷瓶。这勾画精巧的瓷瓶,在他的手上显得分外小些,似是他稍一用力,便就将之捏碎。 姜怀央暗着眸光,细致地为她上舒痕膏。 他虽对她心有芥蒂,却从未生了要伤她的念头。那婢子着实是疯了些,手脚粗笨不说,心思却不少,怪不得姜祺也不存留她的意思了。 但他手上的动作虽是温柔,阮玉仪却莫名能感受到他愠怒。 颊上冰凉的触感,却像是被巨兽舔舐,是进食前对猎物的玩弄,一下,一下,使人不寒而栗,她却无可反抗。 他细致过了头,沾着膏药的手滑下,抚过纤细的脖颈,勾起她的肩带。 他与她咬着耳朵道,“是不是非得如此,你才知道乖一些。”他委实是恶劣极了,给她早早下了陷阱,如今却坦然指责她的错处。 翌日,她悠悠转醒,垂首一看,身上已是换了干净衣裳。昨儿的药性也消泯得差不多了,但身子行动间还是有些无力,她扶着床柱,下了榻。 木香听见动静,端着早备好的用以盥洗的水推了门,将其放在盆架上,又过来搀她。 她走得一步一晃,几乎将全身大半的重量托在木香身上。 “小姐——”木香满眼担忧,想编排几句又碍于对方身份,辗转在唇舌见不敢脱口。 阮玉仪没太大反应,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甚大碍。 她轻吁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似看向了什么极渺远的地方。 雕花的窗榄只能透进院落的一隅景致,枝上鸟雀啾鸣,下边就卡着晾衣的竹竿,宫婢往上挂浣好的衣物,鸟雀被惊动,扑灵着飞起。 她许是看得痴了,盯着那窗子,往外走去,想瞧瞧那鸟儿是否飞出了院子。 守在厢房门口的宫婢拦下她,恭敬道,“才人,陛下有吩咐,暂且不允许您出这屋子。” 站在此处便能看见那枝头了,只是鸟儿早不见了踪影。 她垂了垂眸,转身往回走。 院中的下人们许是得了吩咐,待她都还算恭敬,却都口风一致,道是陛下不允许她出了这厢房。 第147章 大概是昨日那软骨散的效用,她怠懒得厉害,午间又靠着榻上引枕,小憩了会儿。 她是被庭院里一个女子尖利的哭喊惊醒的。 身边的玄衣男子淡声道,“泠泠睡足了?朕今晨走时你未醒,这会儿来时你仍睡着,看来确是累得厉害。” “陛下。” 姜怀央也不拦着她行礼,冷眼看她起身时险些摔去,抓了下榻边,才算站稳。 他微微往后靠了靠,语气悠然,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早叫他们堵好那人的嘴,如此费劲,不若直接将舌去了来得省事。” 她抓着榻边的手收紧,“外面的——是谁?”尽管她心里已经有了些数,可还是问道。 像是为了回她的话,姜怀央示意侍卫将人带进来。 侍卫压着月砂,毫不怜惜地将人往地上一扔。她被缚住了手,被这么一摔,狠狠跌落在地,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直起身。 她发上簪着的她那宝贝的半枚金钗,已是摇摇欲坠。她未施粉黛,面色苍白如纸,许是近日的磋磨,失了几分从前颜色。 到了阮玉仪跟前,她止了哭喊,只紧紧盯着玉仪。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直觉不妙,回头望向他的眸眼。 第122章 奴籍 厢房的门又被打开,冷风一股脑儿灌进来,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尖啸。 随侍的侍卫端进来一盆烧红的炭火,观那烟气,应是上乘的银骨炭,那铜盆而已似是平日放在内室取暖之用,镂刻精巧,上覆一铜罩。 只是那铜罩并未严丝合缝,而是斜插了一长柄物什抵住。 “小姐,小姐,”那月砂跪行着要接近阮玉仪,口中喃喃,“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背主,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不会再犯,求您不要再将奴婢送回那老鸨手中——” 冰硬的秸秆垫身,耳边是虫鼠啃噬的窸窣声,她昨儿一夜未眠,脑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如若不然,那硕鼠怕是要咬到她身上来的。 风月楼倒是鲜有这般腌臜之地,而是专为了磨这些初来乍到的姑娘们的心性,往里放了虫鼠。 不过一夜,她便被折腾得崩溃。 她睁大眸子,眼中猩红,死死盯着阮玉仪。这会儿她咬字清晰,倒是个清明模样。 她一副即将槁木死灰模样,哪里像是求人来的,倒更像是讨债的了。阮玉仪心口发紧,缩了缩绣鞋。 她仰头望向姜怀央,见他冲自己微微颔首,她才转过头去,缓了口气,道,“月砂,我早饶过你一次了,你可还记得?” 她沉下嗓音来,可惜柔媚细软的音色也难有威信。 昨日见过月砂染上疯病的样子,她也受惊不小,在榻上辗转反侧地想,忽地忆起,之前那回给木香熬的粥,唤月砂取来时,她怕是也故意盛了最烫的。 要折腾她一回,月砂却是费心不少。她心底凉到了底。她自认从一开始,便未曾亏待过月砂。 泪糊了月砂满脸,她连连点头,像是要将泪珠也抖落下来,“奴婢记得,那会儿奴婢使计让阿蕊被发落出府,是奴婢不对……” 见阮玉仪蹙起眉,她忽地止住了话头。表小姐似是不知她挑唆了阿蕊。 她神色哀哀,唇瓣张合,却不知作何言语。 闻言,阮玉仪轻叹口气,虽则阿蕊是否出了这事,都要出府,可请示归家和发落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月砂,哪家还会留你这般心思多的?” 可月砂这回知晓,玉仪这主子做得委实算宽和了,“小姐莫要唤奴婢月砂,您分明赐名了奴婢青黛的……” 青黛原为草药名,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对热症引起的口舌生疮、痄腮、喉痹均有治疗效用。 名儿是好名。 可她却没能压下心火,终是因口舌踏错了路。 月砂的眼眶浅极了,丁点儿泪也兜不住,扑簌簌往下落。不够重量的,便坠在下巴上,她也顾不得擦。 透过眼前的人,阮玉仪似乎能瞧见她旧日光鲜倨傲的模样,她垂下眸去。 “我收回了。” 她甚至不再愿意多分月砂一眼,转脸问姜怀央,“陛下,她不是被留在了风月楼吗,您将她带来是做什么?” 他安排了这些,却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朕觉着,泠泠还是太心软了些,若是这般的婢子出在宫中,是要杖责至死的。”他一副要放任她亲自处理此事的样子。 他语调轻快,环着她的腰肢,附在她耳边,低吟般道,“你想,风月楼是做生意的地界,用几年容色换锦绣膏粱,她亏不了。况且一个本身就满眼金银富贵的,这却是全了她。” 她悄悄攥紧了手边的衣裙,听见他如是道: “朕要你亲自为她打上烙印,发卖去牙行。“ 如此做,相当于是将罪责烙在了她的身上,是除取了性命外,最重的一种做法。牙行的主事者仿佛与其主达成某种共识,往后也不会让她有轻省日子过。 算是彻底阻了月砂的姬妾梦了。 他像是诱哄,却含了不容拒绝的意味在里边。 那伸出铜炉的原是烙铁。 她眸光微颤,推开他,“不若直接发落了去,免得多此一举。” 她倒不是怜惜青黛,而是她自小抚琴弄墨长大,所习也是雅乐之舞,指尖捎带的,皆是风雅之气,委实做不来这些事。 第148章 姜怀央眸色幽深,命侍卫将东西拿上前来。他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去取那烙铁。 他知她心软,才偏生要迫她做下此举。她既然有胆子勾结胡医,怎的没这个胆子发落一个婢子? 取出时,那柄烙铁与铜炉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暗色的长柄另一头已被烧得通红,泛着刺目的炙红。 她往后瑟缩了下,却被他的指尖挤入指缝里,牢牢捉住。 他们的手一同覆握上那长柄,那铜柄细长,膈得她手生疼,她侧过脸去,央道,“算了罢,陛下。“ 她以为,此事过于残忍。 月砂吓得不住哭叫,被一边的侍卫拿巾帕堵住了嘴。要使人发不出声来,就得压住舌后,月砂俊秀的面容被撑得变形,绝望地哼着。 她被侍卫制住,只得兀自挣扎。 眼瞧着炙热的烙铁就要按上她肩颈处的肌肤。 阮玉仪心弦紧绷,手勉力张开,那长柄脱手,啪嗒掉落,正巧架在月砂的足腕上。 她疼得厉害,想要痛呼,却尽数被闷在喉间。那烙铁处发出皮肉烧焦的细响。 阮玉仪心下一惊,合上眼,身子微不可查地颤着。 她不喜月砂是不错,可见她落得如此下场,却无快意,唯有触目惊心。 姜怀央贴在她的背后,低声道,“泠泠,你要知道,她是因为背弃了你才如此的。凡是皆有因果,该偿的,逃不了。” 她满心惊惧,可无处可依,欲往后缩,却撞入他的怀里。 “睁眼,泠泠。”他道。 她只摇着头,紧紧阖着眸眼。耳边皆是月砂的闷喊,仿佛来自潮湿的地下,和着炭火噼啪的响动。 侍卫捡走了落下的烙铁,搁置回炉中。 他垂眸,将她惊惧的模样尽收眼底,神色复杂。终是命侍卫将人带下去了。 后来月砂究竟如何,他也不曾叫玉仪知晓。难说他此举,是在报复她,还是在授她驭下之法。 第123章 探望 自三番五次往宫中送去金银细软,却从未得到一星半点的回音来,程朱氏便一直焦躁难安。 按说,刚入宫的嫔妃应是有一次省亲的机会的,可仪姐儿那边却是不见动静。她一面命婢子备了书信送去,一面暗自咒骂,这么些日子来,真是白供她吃穿了,攀了高枝,竟转头就将她程家抛在脑后。 李妈妈平日里惯会附和讨程朱氏的好,这会儿却垂首敛目不作声。 夫人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再如何说,那表小姐如今也是宫中的主子,是不容指摘的,就是不回来,表小姐也是占理的。 昭容听了此事,便主动揽道,“程夫人莫急,本宫正巧想去探望母后,顺便瞧一眼,也就知晓妹妹近来如何了。” 说起来,自全了成亲之礼后,她就没再去看过太后。太后也道她此事做得莽撞,昭容与之置气了几日,其实自己心中也怀了歉意。 她虽行事轻狂,却甚少忤逆太后,这会儿自是先败下阵来。 可说到底,她心里无悔便是了。 此话一出,便定了程朱氏的心神。她怎的没想到,她是轻易进不得皇宫,可府中有这金枝在,哪里缺门路。 她温和了面色,“那便劳烦公主了。这仪姐儿也是,离了府,一点音讯也无,平白叫人担心。” 而后,昭容先是着人向慈宁宫传了信儿,估摸着太后应是知晓了,因挑了时候,往宫中去。 方望见慈宁宫,遥遥便有一嬷嬷出来相迎。 “哎呦,”那嬷嬷亲昵地笼住昭容的手,不住上下打量她,眉眼间满是笑意,“许久未见殿下了,竟都长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奴婢印象里,殿下才到这里呢。” 她往自己胸口处比划了下。 昭容也回以一笑,“您说的那时,本宫才什么年岁。” 这位枣红褙子的嬷嬷曾做过长公主的乳母,与公主素来亲厚。只是待她及笄后,还是皇后的太后,恐她坏了自己与女儿的关系,故谴她回了乡里。 如今入了慈宁宫,膝下又只余长公主一个,太后倍感空寂,这才又召了这名乳母入宫,常相谈聚。 乳母是个乡间妇人,所见与太后是截然不同的景致,与她闲谈多提及乡间野趣,初闻自然听来有趣得紧。 乳母忙屈指敲自己的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给记岔了去。” 话过几轮,她方携了昭容入内,心下也是感概不已。 太后与她说起公主执意要与一小官成亲的时候,她确是有些讶异的。 长公主幼时便鲜少与京中贵女往来,太后见她委实是和她们合不到一处,也就不再勉强。因而她向来都只是与几个宫婢为伴,那些婢子捧得她更为孤高矜傲。 如今竟是看上了一身份轻卑的,哪能叫乳母不咋舌。 方入了正厅,昭容忽地住了步子,紧紧盯着眼前那宽肩窄腰的玄衣男子。 乳母见了公主,心下欢喜,快要笑出朵花来,“奴婢每每进这殿中啊,都叫着香气扑个正着,跟飘在云端似的,我们乡下却是没有这些的。” 太后嫌她总说出这些见识浅的话来,笑而不睬,只招呼昭容入内。 她虽落了坐,可眼神也不离姜怀央。 他垂首兀自喝着茶水,仿佛没注意到昭容的到来。 他是被太后以赏茶的名义唤过来的,太后虽只是得了个被架空的名头,并无实权,可大芜向来重孝,至少表面的礼节不可废,因而还是给了她一个面子。 第149章 不想太后见了他,话里话外都是在与他说给昭容陈修撰赐婚之事。 太后到底是嘴硬心软,一面冷着女儿,一面还为她去新帝处求情。她不乐意女儿嫁与那般的小门小户是不错,但事到如今,也已改变不了昭容的心意,她一个做母亲的只好妥协。 但她的妥协,不代表新帝就会妥协。 她因着之前禁足一事也有些怵他,晓他虽表面上维持着一份敬意,可其实并不把自己这个太后放在心上。观新帝面色不耐,她只好止住了话头,唤宫婢为他添些茶水来。 昭容频频瞄着他,一时间气氛冷然。 太后看不过眼,缓和道,“昭容与陛下应是也许久未见了,如今碰面,倒不如从前亲近。” 昭容面色微异,其实若说是亲近,也是她兀自去讨这位的好。 “前几日方才见过。”他放下茶盏,掀起了眼皮。 太后的笑容一僵,委实没想到他会在小辈面前,这般下自己面子。 “朕记得自己曾说过,要公主在陈修撰与公主一位中择其一。眼下入宫,是已做好了抉择?”他嗓音淡然,却道出昭容最不愿面对的一事。 太后却是不知还有这么一出,望向新帝,满眼惊色。 她知新帝素来冷心冷清,却不料他因着昭容擅自办了亲事,竟真动了废她位的心思。 “陛下怕不是说笑,何至于此。”太后勉强笑道。 昭容心下微跳,欲意将此事搪塞过去,说起了旁的事,“皇兄前几日将玉仪妹妹接近宫来,程家人见她没了音讯,正担心得紧。” 反正只要她不认,有母妃在,此事就能一直往后推延。想来她一朝长公主,她的存在牵涉之多,他也不能说废就废。 他冷眼看着她们母女一唱一和,默然不语。 长公主身为天家女子,却插足旁人姻缘,本就是不该。况她气量狭小,行事轻狂,损皇家之风气,就算真将她贬为庶人,也是在理的。 但她只享了公主之尊,却未尽公主之责,如此,倒是便宜了她。 良久,他方才启唇,“长公主怎的想起她来了。” 那小娘子怕是正因被软禁在正房里犯愁,垂着眉眼,抿着唇,整个儿都低落下来。真恼了她也不会大喊大闹,顶天了就是转过脸不理会人,兀自气着而已。 昭容见他不再提,松下一口气,也有了心思去细细观他神色,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会根本不在宫中罢?” 他虽心里想的是要将她与外室无异的境况传出去,可一直觉着近来繁忙,此事不如再拖拖,因而宫里只知来了个阮才人,却无人晓得她压根不在宫里。 “公主探听这些做什么。”他轻飘飘一句将这话题揭过。 第124章 藏娇 微红的霞光染上天际,日头也半沉,映得屋内也是一片昏黄。 木香垂手与阮玉仪道,小姐,浴桶里水都放好了。 她微微颔首,“你去做其他事罢,留我自己一个呆会儿。”她浸沐在余晖中,眼睫落下的影子纤长,眸中却映不出什么情绪。 待木香退下后,她心不在焉地解着衣上了系扣,如玉的指尖一挑,外衫便褪去了。 外衫轻飘飘落在地上,她兀自边解边往盥室走去,也怠于顾及。 她的手搭上颈后的系带时,忽地有一只手摁住了她,她只顿了下,便松了手,不再去解。 “这么早便要沐浴了?”他的嗓音轻慢又懒散,是极悦耳的,却使得她抑不住地一颤。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不过终日无事可做而已。” 她发上只别了一枚簪子,随意地将墨发挽作个简单的发髻。姜怀央抬手便将小娘子的簪抽出,没了簪子的固定,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虚虚掩住了她光洁雪腻的身子。 只是一黑一白,却是更为打眼了。 姜怀央拢过她的发,慢悠悠地用一只新的银簪挑着,给她挽了回去,虽不如之前挽得利落,可散出几绺发,勾勒着她的脸庞,倒显出别样的韵味来。 她立着不动,仿佛无知无觉,任由他动作。 近些日子,他忽而过来,又在一个多时辰后抽身离去,她早对他的到来以及偶尔的恶劣行径有些麻木了。别说是出院子,便是能出这厢房,她也是不敢想的。 不知是否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许久未见阳光,她的肌肤显出一些略带病色的雪白,衬得两只腕处一圈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他附在阮玉仪耳边,道,“这簪子是用那婢子卖身的银钱换来的,泠泠可要戴好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月砂。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被他一句话勾连而出,牵动她身上每根经络细细发颤,她终是有了些反应。 她欲伸手将那簪子拔下,却被他的大手拢住,攥在手心里。 他的掌心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手时,她甚至感受到那些薄茧即将灼伤她。 姜怀央扳过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却见她泪眼朦胧,睫上垂着清泪,似是委实怵极了他,又不敢反抗的模样。 饶是谁见小娘子这般模样,都得心软上几分,要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才好的。可元副将之死早在他心里铸起了一层冷硬的高墙,他只凝视着她垂泪,却无动于衷。 身后传来两声叩门的动静,接着有宫婢道,“陛下,太妃娘娘来了。” 第150章 他手中微滞,也是没料到太妃会忽地寻到此处来。可一思及之前她去找过姜祺,也就不难想通了。 “先招待好太妃,朕片刻便来。”他沉声道,一面用指腹刮去她眼下的泪。 那宫婢应声退下。 隔壁就是待客的偏厅,姜怀央却并未急着走,他的手滑下,抚摩着她的耳后,“泠泠你说,太妃为何会忽而来访呢?” 每一下触碰,都能引起她的一阵战栗,她咬着唇,只摇头不肯作声。 她的眸光越过他的肩膀,入眼的是半扇微暗的天。 太妃为何会来此,若要寻陛下,也该是去宫中才是,此处所居分明只有她一人。如此混混沌沌思忖着,她眼中蓦地亮了下,去挣开他的桎梏。 央告道,“陛下,我可以也去见见太妃么?” 他如何能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低低冷笑一声,温声道,“见太妃做什么?” 她默了会儿,别过眼去,“太妃既至,自是要拜见的,不然岂非视礼数为无物之嫌。”言罢,她也不知他会不会信自己的说辞,心如鼓擂,砰砰击打得她几乎要受不住。 她穿得单薄,又渐入深秋了,寒气侵骨,这会儿冷得贝齿打颤,可也只能死死抑制住自己往他身上靠的念头。 他步步紧逼,“泠泠素来是知礼的。但此次不止是如此罢?” 他身上清冽的幽香盈满她的鼻息。 阮玉仪抿了下唇攀上他的肩,往他身上依了些。她生涩地勾勒着他的唇,觉出他的气息渐重,才是分开,软声道,“陛下,您可否允我去见一见太妃?” 她不能错过此次机会。她隐隐觉得,若是这次无法与太妃见面,便再难寻得解了这软禁的机会了。 小娘子身上冰冷,唇舌却是温热的。那温热一直烧到她的耳尖,她的眼尾也洇开一抹勾人的红,糜丽却娇柔。 垫脚间,引起一串细碎铃音。 他覆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对她的请求避而不谈,“太妃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泠泠也做出如此举动,当真是胆子大了。” 她心中羞耻,紧抿着唇答不出话。 他垂首覆上她的唇,一步步挑弄着,像是在纠正她拙劣的吻技。片刻后,她终于得以脱身,嫣红的唇瓣微张着,轻喘着气。 他瞥了眼她打着冷颤的身子,淡声道,“先去沐浴。”而后转身离去。 偏厅里,太妃嘬饮着热茶,她慈祥的眉眼,不笑时,却也不恶而严。 “太妃。”姜怀央举步走入,身上玉冠长袍,身姿端直高挺,俊逸不凡。这会儿敛起了身上如秋日般的肃杀之气,倒像个寻常的贵门公子了。 太妃应声抬眼,见是他,脸上才有了些笑意,“陛下不会怪老身未知会一声,忽然造访罢?” 他浅淡地一笑,“怎会呢,太妃莫要多心。” 她望向如今身长玉立的新帝。她犹记得他幼时,得了自己一颗饴糖,犹疑着不敢接的模样。她知晓这小郎君是受人冷待惯了,一点子善意,对他来说反而烫手。 而后几日,她再去看望他,便总见小郎君等在自己居所门前,也不知等了她多久。 就算再坚忍,到底还是个孩子,太妃也是为人母的,见此情景,难免心软。 也许她只是一时怜悯,这样的怜爱是俯视的,称不上有多么无私,可一颗饴糖的恩情,新帝却记到了现在。 姜怀央落了座。 太妃随口与他拉了些闲话,无非是问问近来如何,劝他不要只顾着政务也要注意自己身子,或是后宫中,可有谁肚里有动静了之类。 言及后宫,她抬眸,细细观着他的神色。 她忽而道,“听说陛下下了旨意,新封了个才人,如今正安置在此处?” 第125章 应允 姜怀央无意识地转着手中茶盏,谈笑自若,“是有一女子,太妃怎想起问这个?” 太妃没将姜祺透出来,转而道,“陛下就莫要管我如何知晓的了。那才人可是犯了什么错,陛下才不将她接进宫中?” 祺儿将此事说与她,托她出面调解,她对新帝会将那姑娘收在身边早有预料,还道是两人间是有何不愉快。 可今日见此情景,以及新帝谈及她的神色,似乎远不及此。 她一直还比较心悦那名唤玉仪的孩子,不为别的,就因她眼中的通透。只是这孩子还是性子软了些,不知争抢,这才给了长公主可乘之机。 太妃到底是在深宫经历过明争暗斗的人,一眼便看得分明,“给了名分却将人养在外边,终究是不合规矩。” 历朝以来,由于或是妃嫔善妒,或是前朝阻碍等各种繁冗的缘由,养了外室的皇帝不在少数,甚至先帝还假充清客之名豢养了外宠。 可如他一般,给了名分却不愿允其居于宫中的,却是头一回,足见他内心矛盾。 姜怀央默然不语。 良久忽道,“太妃说的是,朕过几日便将她接入宫中。” 太妃话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松口应下。其中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此举颇有些水顺推舟之意。 隔壁屋中。 浴桶里的水稍凉了些,可阮玉仪被冻得厉害,坐进去后,还是轻声喟叹,那暖意似是汇聚成流,涌入她的身子,一下解了她的冷颤。 回了暖,她这才思及要去寻太妃,心下迫切,几乎是要将那门上悬的软帘给望穿的。 第151章 她也无甚心思沐浴了,想唤木香进来。 可今日的炉内的香似是分外浓郁些,充盈着整间盥室,使她觉着昏沉。她随手往自己颈处掬水,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倚着木桶睡去。 直至木香进来添水,方才察觉,她正犯难如何将小姐抱出来时,后边有男子道: “退下罢。” 她见是姜怀央,不知怎的,心下倒松口气,垂手应了。 门被轻轻掩上。 姜怀央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处,一手环住她的腰,将人抱起,随手扯了长巾将她裹住,缓步走向床榻。 她身上尚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顺着她一双玉似的足往下滴落,一面走,一面滴,沿路绽开一地深色的花儿。 那香不过是安眠作用,阮玉仪轻易便被这动静闹醒了。环顾四周,錾铜钩,金销帐,不是床榻上又是何处。 她困意未消,乏力得很,忽觉脑后簪子硌得她生疼,伸手要摘。 姜怀央见状,便代她取下。她发上用的皂角,是极幽淡的香,墨发散开,便一下飘散开来。 “姜祺托太妃替你求情来了,”他顺手将发簪搁至一边的几案上,望着她的眼眸色深深,“我们泠泠果真是讨人欢喜的。” 她觉察到他带有侵略性的气息,心下一紧,清明了大半,却是抿唇不作声。 他挑起她的鬓发,替她别至耳后,露出整张灼灼的容色来,“朕同意了。”他指尖触过的地方,阵阵酥麻沁入她的骨中。 她微微睁大眼。 一开始虽分外抗拒入宫,但经此一事,倒是有些漠然了。她讶异的是,他会忽然改变主意,允她入住宫闱。 她别过脸去,轻声道,“陛下接下来可是要讲条件了?” “倒是聪明,”他轻嗤,“朕要只你好好呆着,不生旁的心思,能做到罢?” 他的低声说话时,嗓音显得分外温和,但他掐着她的手腕的力道可是一点也没收着,仿佛要将那纤细的腕子一下折了,使她失去拿箸抚琴的能力,好一辈子拖着伤残的身子,守着一方宫室似的。 她吃痛蹙眉,只得微微点头,希望他得了答复,能松开自己。 他打量着她的神色,终是放开了她的腕子,咬着她的耳朵道,“若是叫我察觉了何异样,朕就将泠泠尚未和离,便主动与陌生男子苟合之事昭告天下。” 他满意地看着她眸中惊惧,接着道,“届时,让天下人都好生瞧瞧,朕的泠泠是如何一个浪荡的女子。” 至于勾结外敌之事,宫中日子漫长,他不缺时候一点一点跟她讨回来。 她捉住他的衣襟。耻意将绯红从她的双颊烧上项背,雪腻的肌肤上像是铺了胭脂,透出诱人的血色。 翌日,木香推开窗,沁人心脾的凉气裹挟着木质香被送进来。她打起床幔,止住幔子如水波般的飘动。 “小姐,”她轻声道,“该起了,宫中的人已是候在外边了。” 阮玉仪无意识嘤咛了声,这才睁了眼,缓缓起身。她倚在床榻上,听外边传来开门的动静,旋即内室涌入一水儿宫婢嬷嬷,皆是垂首敛目,恭肃严整。 领头的那嬷嬷行了礼后,对她道,“才人,今儿由奴婢来为您梳洗。”侍立在她身后的几个宫婢,手上皆是托举着嵌金承盘,上置宫裙簪钗等物。 她知晓现下自己怠懒着还未起身,脸上有些发热,也便不敢再拖,下了榻。 而后更衣妆饰,皆有人照应。 那嬷嬷打量了她的腰身一眼,奉承话张口便来,“小主的身形真是极好的,也难怪讨陛下欢喜。” “嬷嬷哪里的话,”她垂了垂眸,尽量不叫这些宫人发觉她怠慢的心思,“宫中的娘娘们那个不是生得婀娜纤巧,香培玉琢的。我又算得什么。” 那嬷嬷笑了,“倒也不是这么个理,宫中暗里的规矩便是,得宠为大,若是皇上不喜,即便是贵为皇妃也要受了欺负去。” 许是顾忌着规矩,她说完这些,便不再作声了。 待一切整理妥当,阮玉仪缓步至镜前。 镜中的小娘子正如嬷嬷所言一般身子袅娜,容色灼灼,不似凡间人物。她一身暗花云锦宫装,肩上是云丝披帛,腰系四合如意绦,掐出她纤细的腰肢。 她神色微有怔松。若叫从前的她来想,绝料不到她竟是会进了宫。 那嬷嬷微蹙着眉,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心下奇怪,照着陛下所的言的尺寸所制宫装,确是合才人的身,只是这服制——似是有些逾矩。 按说一个小小才人是没那脸面穿这种纹饰的衣裳的,也不知陛下究竟是宠极了这位,还是藏了旁的心思。 第126章 入宫 临行前,金嬷嬷与反复与阮玉仪确认,之前所学,是否已牢记心间。 见她乖顺地颔首,金嬷嬷又与她讲了些宫里的规矩,提点了几句。 “才人您入宫后,尽量仔细着些淑妃,莫要招惹她。”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 她口中淑妃是兵部尚书之女,容尚书表了要效忠新帝之后,便将家中受尽宠爱的嫡女送去了深宫之中。新帝也许也存了稳住人心之意,便将人留了下来。 容府钟鼎之家,支庶甚盛,后院亦是深如阔海。在如此环境中长大的淑妃,哪里会是什么心思简明之人。 金嬷嬷本知不该与她说这些,传出去了,就能轻易给她冠上一个编排主子的罪责。可有些规矩是暗中通行的,一些不得志的宫人们,便专爱编排造谣宫中的主子。 第152章 她这般说得隐晦,倒显得没什么了。 况这些日子与这位阮才人相处下来,完全打破了一开始对她骄矜风尘的印象。小娘子心思通透,却秉性纯良,是谁见了难免欢喜的,因此她才多嘴悄摸提点一句。 阮玉仪对宫中情形一无所知,自是嬷嬷说什么,都一一应下,至于信几分,如何掂量,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她侧首,见之前那连个宫婢一如往常扫洒庭院,疑道,“她们无需回宫吗?” 金嬷嬷瞥了她们一眼,冷嗤一声,“原是可以回的,待到了年纪,便可以放出宫嫁人去了。 “可谁叫她们贪下了主子的财物,宫中可容不下手脚不干净的婢子,因而陛下下令,命她们往后只准守在此处。” 宫里做事的,谁没些小算盘,可像她们这般将算盘敲得噼啪响,珠子都崩主子面上了,不受些责罚,才是奇怪。 阮才人足不出户,并不知晓。可不代表陛下在院里没有耳目,才人毕竟还是主子,将轻视摆在明面上了,就算才人不与她们计较,也难保陛下不会动怒。 大红的轿辇一路向皇城行进,街市上的人们都纷纷避让开来,也引得街边妇孺好奇探头来看,还有的孩童跟了小半路,被随行的宫人遣了回去。 周遭人声嘈杂,阮玉仪垂首,攥紧裙摆,抑住心下不安。 她总觉得,如此声势却是过大了些。 除皇城门前,有侍卫例行检查盘查外,她的轿辇算得一路畅行无阻。不知过了多久,轿辇微微晃动,低了一截。 纱帘被掀开,露出木香的面庞,她道,“小主,到了。” 阮玉仪搭了下她的手,提着裙摆下了轿辇。 眼前的是一方红墙黛瓦的宫室,正门边守着两尊石狮,门上匾书“落梅轩”三字。而墙头之上,果有细长枝条伸出,只是未至冬日,俱是枯败着。 宫室前,早有一名着藕合色小褂的宫婢候着,这会儿忙迎上来,见了礼,“见过阮才人。” 她微微颔首,由这名宫婢引着进去了。原按礼制,在她宫里应是分配五名宫婢,四名宦官,由于她自带来了两人,宫婢也就缩减为了三名。但终究要比程府时身边人要多上不少。 她依着诗词给几人赐了名,也就遣他们下去各做各事了。虽在她入主落梅轩前,早有专人扫洒整理,可她人一到,自有新的物件要归置。 她随手摆正了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听身后的木香道,“这地方虽是不大,离养心殿也算是近了。” “我倒宁愿远些。”她神色微有怔松,叹道。也不知陛下将殊待摆在明面上,是好是坏。 她并无意与人争,也不愿陷入残酷的争斗中,于她来说,这是最好的自保方法。新帝此举,却是将她推向了高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几人方歇下没多久,便有宫人来报,道是陛下的赏赐下来了。 这些日子他委实没少往她处送东西,多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许是后宫人丁稀落,这才多有富余。 她并未太在意,叫他放下便是。 那宦官悄悄瞥了她一眼,犹疑了下,道,“陛下道,您要亲自打开看了才是。” 这位阮才人倒与他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面容迤逦娇媚,一身桃红暗花宫装,发上琉璃头面晶莹,似是盛了白日里的流光。她舒展眉眼,是个和善好欺的模样。 陛下鲜少纳妻妾,因而这才人一封,便举宫皆惊,可这么些日子来,各处侍奉的宫人也无一真正见着过这位才人。 有传言说,陛下甚喜此女,因直接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更有甚者道这位乃是林间妖物,自有法术不叫寻常人瞧见。总之是愈传愈离奇。 但一切谣传都在轿辇进宫时戛然而止,多少人皆是松下一口气,得了个好眠,原是陛下将人养在外边,这才不见人影。 宦官敛下了眸,只觉她容色灼然,使人不敢久视。 阮玉仪心下生疑,委实想不到有何物要让她先打开了看,便招手让他将东西呈了上来。那是个梨木金锁的匣子,不过两掌大小。 她将盖子掀开,里面是浅粉的薄纱,似是巾帕,却并非巾帕的材料。 她抖开了看,见那物之状,脸色忽地烧起来。遂忙将东西塞了回去,合上盖子。 此衣说是小衣一类,刺绣装饰又繁杂了些,要是外穿,也并无蔽体之用。他哪里是嘱她查看东西是否损坏,分明就是故意让旁人也瞧见这些。 木香木灵侍立在一侧,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也羞得满面绯红,别过脸去,只当是没见着了。 待那宦官抬眼,将木匣往前递了递,试探道,“小主,可是东西有何不妥?”木香才反应过来,将匣子接过。 阮玉仪摸了下耳垂,只觉得那处热得厉害,牵唇扯出一个笑,“并无不妥,劳烦公公了。” 小宦官接过木灵递过来的荷包,眉开眼笑地退下了。 木香抿了抿唇,“小姐,这木匣——” “放内室罢。”她轻声道。 她知此物总不会是送来与她收藏,他的意思是要她上身的。她不愿多想,只盼着夜里他不要召见她便是。 外边的鸟雀还在热烈啾鸣。 她给自己寻了些事来做,意欲能使自己稍将衣物的事抛却在脑后。 第153章 第127章 承恩 天色渐暗,皇城中却是灯火辉煌,宫人往来,一派繁盛之景。 淑妃宫中,宫婢方禀完了落梅轩的事,抬头望她,“娘娘,那位怕不是个省事的,这可如何是好?”她眉宇间皆是担忧。 她们娘娘虽有母族助力,荣华傍身,一来便得了妃位,拿了管辖六宫之大权,这般荣光,无人可及。但入宫月余,却连皇帝的影子也难见得。 如今新来了个才人,陛下随手就将落梅轩给赐了下去。 这落梅轩虽小,却是前朝宠妃曾经的居所,那满宫的梅花,也是先帝为了讨美人欢心才命人载下。全宫上下谁人不知这位曾经的宠妃颇受陛下尊敬,隐隐有越过太后之势。 烛火跳跃,映照得淑妃脸上光影明灭。点翠簪,嵌珠护甲,狭长妩媚的双眸,皆是瞧得那宫婢心惊。淑妃淡然瞥了她一眼,她一颤,忙垂了头下去。 淑妃端起茶水,缓缓呷了一口,将茶盏搁下,淡声道,“今日这茶泡的浓了,味苦。” 一边侍立的宫婢额角渗了虚汗,忙接过茶盏,躬身退下。 她以护甲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一下、一下清脆的响声,“不过是个才人,待她升了嫔位,再忌惮不迟。” 她如何没去主动寻过陛下,可陛下哪次分她一眼了。 陛下是个随性的,若真在意那人,怎会让她一来就如此占风头,这不是给她招来嫉恨么。家里送她入宫的意思她也明白。可陛下不正眼瞧她,就不能怪她不尽心了不是? “可这落梅轩——”宫婢瞄了眼上首处的淑妃,犹疑地拖长了尾音。 淑妃也知这落梅轩的来头,却依旧神色疏淡,却不怒自威,“你的意思是落梅轩能比得上主宫?” 轻飘飘一句,却重如千斤,将宫婢压得伏下身去,“奴婢不敢。” 淑妃的目光落到半掩的门扉上。那上面花鸟鱼虫的浮雕,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极为生动,像是送一口气,便能活过来一般。 落梅轩。 阮玉仪踏出木桶,桶中水波晃动,带动得里边花瓣摇晃。她一双足莹白如玉,捎了些水珠,在站立处留下一小滩水迹。 木香未她擦身更衣,只给她发上散挽了?儿。 因着猜测今夜陛下会来知会她过去,因此及早准备,不敢怠慢。 小娘子向来是畏寒的,绯红着脸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换上那纱衣,又在外边披了寻常的裙衫,这才走出盥室。 盥室内雾气蒸腾,再出来时,一时间还觉着外边的烛光晃眼。 她就倚在榻上等候有宦官传来口谕,因着不好轻易睡去,便借浓茶抵住倦意。可烛影摇晃,烛身燃去了一小截,也迟迟等不到。 “小姐,”木香不愿她受了委屈,轻声道,“不若先歇下罢,时候也不早了。” 她望了那窗外一眼,外边的天色确已黑沉沉的。 这时,门被人推了开,木灵满脸气愤走了进来,“小姐,奴婢听闻那位去了重华宫,倒是免了小姐劳累了。” 阮玉仪缓缓垂眸,长睫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重华宫所居的便是淑妃,是金嬷嬷叮咛她要小心的那位。 都道淑妃正承盛宠,他先紧着那边也是正常。 她未置喙什么,立起身子,神色平静,“那便早些歇下罢,今日委实是折腾了。”许是有些怵他,闻言,她知晓不用面对他了,反而松下一口气,并不觉着被冷落了。 木灵见小姐并未放在心上,气也消去大半,帮着挑了灯,放下床幔。 屋子里一下暗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笼上她的脑中,她坠入混沌。半梦半醒间,却觉身子忽地悬空,她猛然清醒。 鼻息间是熟悉的幽香,她一怔,心安了些,伸手去推他,“陛下怎会在这里?”她嗓音绵软无力,似娇似嗔,落在姜怀央耳里却有几分抱怨的意味在。 可他哪里会放她下来,径自往外走去,“泠泠觉得朕应该在何处?” 自然是淑妃宫里。她原想说出口,可又觉着如此说像是吃味了般,实在不妥,于是又将话咽了回去。 外室守着的木灵被动静一惊,困意顿消,猛地立起了身。却发现她所警惕之人是新帝,张了张口,只能眼睁睁看阮玉仪被带走。 她立了片刻,转身去将此事知会木香。 外面较之室内稍冷些,阮玉仪本就穿得单薄,空空荡荡的,凉风钻入她的衣襟,戏弄似得抚过她的肌肤。 她能感受到到细滑的衣料在她身子上摩挲,男人的小臂有力地托举着她,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旁的,她面上不点胭脂,却是绯红。 他瞥了眼怀中的小娘子,外衫下伸出两条细带,被打成结系在颈后,许是睡下时压蹭过,颈后落下了一道微红的长痕,一片雪腻上尤为打眼。 他眸色微沉,可脚下还是走得稳当。 他方才埋首于政事,无暇顾及旁的事。可他去了重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虽是故意有人传播,可也有他放任的意思在。 他便是想看看,她得知了此事后,会作何反应。 虽宫里灯火还未落尽,可到底比白日里昏暗些,温雉垂首提着宫灯,随在他身后。那一点灯火晃晃悠悠一直到了养心殿。 她察觉到几道视线,于是将脑袋埋到他的肩颈处,他这处一直被寒风吹拂,倒还不及她额上来得温热。 第154章 她耳边传来殿门被打开的动静。 阮玉仪微微侧过脸,不自觉打量四周。偌大的殿中,物什一应俱全,衣架上所挂是朝服玉带,几案上还摊着几本奏折,明黄的软帘隔着内室。 俱是天子生活的痕迹,是她所陌生的。这一切初次如此真切地摆在她眼前,使她忽而意识到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身份。 从前,他以世子的身份与她相处,她尚可亲近。而今抱着她的是君王,他身上担负的是天下,怎会纠结于儿女情长。 能将风流一词冠在他身上,还因着第一印象深信不疑,她忽地月余前的有些可笑。 如此想着,她心下蓦地有些空落落的,攥着他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那纱衣外边,她只着了身外衫,因此动静间,轻易勾勒出她袅娜的身形。 “很乖,有好生穿着,”姜怀央探向她的腰肢,故意提起这茬,“泠泠,这身衣裳很衬你。”他的气息灼热,盈在她的耳际。 她心中泛起耻意,不消多时,便是一副泪眼涟涟的模样。 第128章 刁难 不过天色方蒙蒙亮时,殿外便传来温雉高声叫起的声音。 姜怀央在这个点起惯了,倒也片刻便清醒了。他瞥了眼睡在身侧的小娘子,按照礼制,原应在昨晚将她送回去的,只是他谅她来回折腾,并未提及此事。 她小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中,与圣河寺那会儿所见的习惯一点未变。可两人心境皆是有所变化。 纱幔掀开,又飘飘然落下。 尽管如此,还是难免有凉气侵入,阮玉仪眼睫轻颤,睁开了眸眼,透过帘帐,见那身长玉立的身影正背对她立着,由一宫婢侍候他穿衣。 她缓了会儿,觉着清明些后,下了榻,对那宫婢道,“我来罢。” 那宫婢欠了欠身,应声退下。 她取了玉带,环过他的腰处。习武的郎君腰身劲瘦,与斯文温润的面皮截然不同,极具欺骗性。不过无意间的触碰,也叫她耳尖泛红。 姜怀央垂眸凝视着她的乌发,嗓音清冷,全然没有昨夜的温存,“还以为泠泠会忘了这是你的事呢。” 她为他整理衣襟的指尖一顿,回道,“陛下恕罪,是臣妾怠懒惯了,往后定然会注意着的。” 两人的称呼,一个亲昵,一个疏离。他却不见愠色,由着她一一为自己挂上环佩。 忽见她手中那绣着桂花的香囊,他晨起还算是清爽的心绪沉了下去。 阮玉仪也有些讶异,他真的会将这用布头制的香囊好生用着,思及他头疼之症,随口关切了句,“陛下近来睡得可还安稳?” 她也不确定里边的药粉对这症状是否也有效。 小娘子的手指纤细白嫩,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可这也无济于事,因为里边装的东西,与千万将士的鲜血有关。 他恨自己对她食髓知味,因着如此,总是轻易就对她心软几分,这才将香囊时时刻刻挂在自己身上,以作警醒。 虽一直说的是千万将士,可他也承认,他就是更念私情,他怜惜千万将士不错,却更可惜元副将之死。 他心中有愧,她亦有错,他们谁也别想逃脱这谴责。 “自是好上不少了。”他是被她影子魇住的,如今人在身边,倒真的缓解了不少,说起来,也有一段时候没再梦见了。 她没发觉他语气的变化,清浅一笑,“那便好。”这表明此药确有其效。 整理妥当,就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 “陛下稍等。”她忽地看见他领口处还有些褶皱,于是叫住他,一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去整理,动作间十分自然。 他依言顿住脚步,项上有一只温软的手蜻蜓点水般触过,却激起他心中波涛暗涌。 “您后领处还有些没整理好,”她声音也是一如那双柔夷一般的温软,“如今好了,您上朝去罢,莫要耽搁了。” 他攥了下手,又松开,终是抵不住,转过身。他一把将人揽入怀中,不由分说覆了上去。 殿外传来温雉的叩门声,像是在催促。 骤雨般的吻使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眸中失神片刻,蓦地记起什么,勉力推拒,才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隙,“陛下,您得走了。” 她可不是什么蛊惑君心的妖妃。她抬眼,撞入一双幽深的眸。 他一手便拢过她的双腕,低声道,“让他等着。” 她一惊,再想说什么,却被呜呜咽咽堵了回去,也只得捉住他的衣襟,才不至于软了身子。 因着还要早朝,姜怀央并未耽搁太久,便放过了她。 半日之间,阮才人留宿养心殿的消息便传遍的阖宫上下,一如姜怀央所料,有人嫉恨上了这位如此出风头的阮才人。而此时的她,正在被侍候着梳洗完毕,缓步往回走。 待她回了落梅轩,阴沉的天似是攒满了水,忽而下起雨来。 许是因为雨天,旁的宫里的妃嫔们只是送来了礼,而人却没来,她乐得清闲,品茶习舞,也无人搅扰。 不知何时,外边的雨稍歇了点,有宫婢来报,说是淑妃娘娘请各宫姊妹前往相聚闲谈。 送走了重华宫的人,阮玉仪对镜卸下几只簪钗。 “小主这是在做什么?”木灵疑道。 镜中的小娘子裙衫素淡,却难掩面容秾丽,尤新承雨露之后,更是容色灼灼,眸中似氤氲着水汽。 第155章 她轻声道,“免得太打眼罢了。”昨儿种种已是那般大张旗鼓,她并不想做那株秀于林的木。 她并未耽搁太久,待她到时,重华宫大殿中所布的椅子,却只余下一张空着了。 宫中嫔妃委实不多,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可人人都妆饰华美,装点得这大殿中更是朱户琼窗,画栋雕檐。 其中一湖绿织金裙衫的女子掩嘴笑道,“瞧瞧,这不给盼来了么。才人面子倒是大,叫姐妹几个都干等着,怕不是承了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唇上口脂艳丽,出口的话却刻薄。 另外一个年岁稍长了女子假意附和,“安妹妹怎么说的,好不容易来个新人,别是给陛下将人吓跑了去。” 那湖绿衣衫的安婕妤咯咯掩嘴发笑起来。 上首处的淑妃冷声道,“好了,都少说两句。” 淑妃一位,并非规制中位份最高者,可宫中暂无正室,太后又因着放任三皇子宫变之事,不可能握权,因此,这凤印自是暂落了淑妃手中。 这位淑妃背靠容府,其余嫔妃也皆是忌惮她几分,皆以她为大。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两人也都收了声,可面上仍是笑着,一副瞧热闹的模样。 阮玉仪知是不妙,与上首处的华服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因着身子酸软得厉害,踉跄了下,“娘娘恕罪,臣妾并无意怠慢。” 淑妃安然摆弄着护甲,她身边的宫婢替她质问道,“才人的意思是一听了传话,便动身来了?” 她眼睫轻颤,知道是躲不过这责难了,微扬了声音,“自是。” 她哪里知晓并非是她来得晚了,而是淑妃刻意着人晚知会落梅轩,使得她最晚至。而聚了其他嫔妃来,不过假借谈天之名,专看她笑话来的。 淑妃既存敲打她之意,怎会让这事就此揭过,她轻飘飘道,“晚了就是晚了,何必寻借口。阮才人且去外边跪着罢,小惩大诫。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起来。” 第129章 冷待 大殿前,青石板上,阮玉仪跪于青石板上,随行的木香则跪于她身后,为她打着伞。 许是天都在怜惜小娘子,将雨势收了些,可到底是深秋,森森寒气透过衣料,钻进她的骨子。即便只一会儿,便被这寒气刺得生疼。 宫中高一位份,便能压人一头,淑妃有意要敲打她,她躲过一次,也不一定躲得过下次。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凉风裹挟而来土中微腥的气息。 她脸色愈渐苍白,只觉腹痛难忍,有下坠的钝痛感。她稍按上腹部,心知是月事来了。她难忍疼痛,额角已是沁出冷汗,难耐地动了动身子。 一清越的女声由远及近,“妹妹不是成了宫妃吗?这是犯了何事,怎的跪于此处。”昭容语带嘲讽,在她眼前站定。 她方去了新帝处求旨,可他仍是态度冷淡,并不松口。她正憋了一肚子气,适逢经过此处,瞧见阮玉仪的模样,自然没有不上来冷嘲之理。 她睨着阮玉仪,神色是惯常的倨傲。 之前阮玉仪被安置在宫外的消息,也传入了她的耳朵。虽不知为何又将人接入了宫,可昭容以为,小皇兄不过是看上了她这身皮囊,而非真心相待,不然为何如此冷待于她? 昭容心下快意。 红颜易老,以色侍君难长久,若将她扔在宫中磋磨怕是会比在程府当那痴子的嫡妻还不好过。 阮玉仪被腹痛搅得神思恍惚,只知眼前的是长公主,可连她口中一张一合说些什么,也是听不分明的。 木香膝行上前,搀住她,满眼担忧。 她家小姐上回在圣河寺落水后,月信原就不准,眼下模样,定是来势汹汹。 阮玉仪垂着头,昭容看不见她的神情,不见她回话,只当是自己压了她一头,更是压低声音道,“妹妹莫看这皇城琼楼玉宇,你可知这底下,埋葬了多少枯骨?” 容颜是最不禁糟践的东西,宫中风云变换,谁知道前一日粉光艳脂的嫔妃,后一日是否会以最骇人的模样,投缳于房梁之上。 木香反应不及,被昭容夺过手中的伞,随手递给一边的白荷,“既被罚了,就要有受罚的样子,怎的还撑着伞,受这份舒坦呢。” 白荷会意,将油纸伞往地上砸去。没几下子,那伞骨便被弄折了,捅破了绘这红梅的伞面。 破败的伞被随手扔在远处。 雨珠掺着深秋的凉意,直接打在阮玉仪身上。不消多时,她便乌发与衣衫尽湿,几绺鬓发贴在她脸侧,衬得她像是水墨滃染的人儿,一碰就要随风散了。 昭容盯了会儿,低笑几声,踩着锻鞋走远。 这会儿她已是分不清是膝上寒气冻得疼些,还是小腹更疼了,她混沌道,“木香,你去寻陛下来。”她微张着唇,喘出灼人的气息。 她委实是无处可倚,只能求助于他。 恍惚间,她还以为那人是假借世子之名的风流公子,会为她披上大氅,会携她去放孔明灯。却忘记了那温润的皮囊下,不近人情、冰冷狠戾的才是真正的他。 木香得了吩咐,连忙想去,又顿住了脚步,“小主,您真的没事吗?”她不太放心将小姐一个人扔在此处。 她微微摇头,攥紧了小腹上的衣裙,指尖泛白。 他会来的。她如此以为着。 第156章 木香不再犹疑,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奔走去。 其实眼下也无其他法子了,幸而当时淑妃点名道姓要罚的是阮玉仪,木香还能钻个空子抽身离去。 重华宫的几个嫔妃看完了热闹,自是话过几轮,便觉无趣,各回各宫了。她们经过时,还不多有掩嘴嘲笑的。 只是此时她疼得厉害,她们的笑声落入她的耳朵,其实与雨声无异。 宫内,淑妃拈起瓷碟中的果子,放在唇边,咬下一口,汁水迸出,和着她的口脂落入口中。 被遣出去查看阮玉仪的情状的宫人匆匆入内,禀道,“娘娘,那阮才人的宫婢不知去了何处,才人她正兀自淋着雨。” 淑妃眉间一蹙,要再咬下的动作也凝住,默了会儿,她淡声道,“你去送了伞去,若才人不便撑伞,便在她身边立会儿。估摸着满了半个时辰,便将人送回去罢。” “是。”那宫婢应声退下。 淑妃取过帕子,将那枚咬了一口的果子包了,搁在几案上,又拈了新的一颗。 却说木香行至养心殿,身上衣裳也湿了大半,走入檐下干爽处,却是顾不及缓口气。见门边守着的温雉,上前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并提出小姐要见皇帝。 温雉远远见是阮玉仪身边的婢子,不敢怠慢,忙道,“容咱家进去通传一声。” 木香颔首,看着殿门掩上,不由上前一步。 不消多时,那门边又开了,木香迎上去问,“陛下如何说?” 温雉避开她焦急的目光,不作声,只摇了两下头。 他将木香的话与新帝复述了一遍,可他也只是笔下一顿,淡声让温雉后宫杂事不要随意拿去烦扰他。 她心下一沉,扯住温雉的衣袖,“能否让我进去与陛下说?”可是小姐还等在那重华宫前的冷雨中,怎容她耽搁。 他面露难色,“木香姑娘,不是咱家不帮你,主要陛下的心思,咱家也左右不了。你不是说阮才人是叫淑妃罚了去吗?不若直接跟娘娘求求情去。” 木香瞥了那紧闭的殿门一眼,咬咬牙,又转身走了。 温雉望着那抹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怪只怪才人糊涂,怎就与胡人扯上了关系,又恰好撞上陛下的心结所在。 若非如此,这位阮才人许会是个宠冠后宫的角色。 殿内,姜怀央目光落在奏折之上,上边只叙了些可急可缓的小事,他越看越不顺眼,心中燥郁难安,提笔批下几个朱字。 外边的雨似是忽而下得大了起来,雨点砸在檐上击出闷响嘈杂得很,惹得他的眉蹙得愈发深了,额角突突地跳。他屈指去揉。 他捏紧了手中的笔,迫使自己静下心来。 第130章 带回 养心殿的门蓦地打开。 温雉一惊,回身垂手唤,“陛下。” 雨势稍歇,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雨珠子连缀成了联珠帐般。近来多雨,每下一场秋雨,天便寒下几分。 姜怀央几乎都能想像到一柄绘花的油纸伞下,藏着个跪姿的小娘子,她锦裙脏污,却衬得容色愈发秾丽。 见新帝径自往前走去,温雉忙取了伞来,碎步跟上去。 他知道,她面上是个循规蹈矩的,摆着一副乖顺的模样,可她骨子里却有着韧劲儿。她怠于与人争,不过是因着旁人没触及她的底线。 想来遇见如今之事,她也是知道偷闲的,如何会使自己难受了去。后宫前朝欺凌打压之事不在少数,他又在焦躁什么。 思及此,他缓下了步子。 雨落在油纸伞面上,断断续续击打出闷响。温雉支着伞,瞄了眼他的脸色,配合着他的步子。 木香回了重华宫前时,阮玉仪已是跪得摇摇欲坠,她的裙摆散在身侧,几乎要濡湿到里衣去,黏在青石板上,恍若一朵破败的花儿。 她的脸颊与眉上还垂着雨珠,仿佛将她的容色濯洗更为灼然,显得可怜且娇艳。 但一边那重新为玉仪支起伞的宫婢,倒是在木香的意料之外。 她上前去与那宫婢说了几句,便问清了这人原是淑妃的人,她虽心中生疑,还是压下情绪,托那宫婢到淑妃跟前为阮玉仪说情。 那宫婢应了,将伞递给她。 木香原对淑妃能松口并无什么期盼,毕竟降了责罚的就是她,可眼下又不确定起来,紧盯着那高高的宫门。 不消多时,那宫婢便出来了,“奴婢将小主的状况与我们娘娘说了,娘娘叫小主进去暖会儿身子再回。” 木香松了口气,颔首谢过。 阮玉仪这会儿已是没多少气力,一张小脸血色尽失,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饶是木香虽搀得小心缓慢,她也眼前黑了一阵,立了好一会儿,才是缓过来。 她双膝已是疼得发麻,不必看,也只那处定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进了屋中,门将寒风细雨一并隔绝在外。淑妃正于内室罗汉床上坐着,矮几上摆着几样茶点,她分了一眼给来人,淡声道,“坐罢。” 她着一身云雁文锦对襟长衣,发上簪赤金攒珠步摇,在白日的光线里,微闪着流光。她脊背端直,端的是一身贵门风骨。 阮玉仪忖度了会儿,思及自己衣裙并不算干净,最终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了。 许是淑妃早有了吩咐,一边的宫婢给她端了盏热水来,光是清水,并无茶叶。她接过,低声倒了谢。 第157章 她饮下一口,一股温热自她口中落入喉间,扩散至浑身各处,似是连血液也回暖,缓缓流淌起来。因着小腹的阵痛恰好过去了,她的脸色好看了些。 她默然不语,等待着淑妃出声。 淑妃像是刻意要冷着她,良久才道,“妹妹感觉如何?” “好些了。”她唇瓣张合,嗓音还是轻若浮云,是一不仔细听,便要随风散了的。 “那便好,往后望才人以此为戒,”淑妃自然不会将她可以责罚的事透出来,沉声道,“摆清自己的身份,莫要踏错了步子才是。” 旁人只见这阮才人曾被当外室养在宫外,就觉得她不受陛下宠爱,淑妃却不以为然,心中清楚她是宫中最先承宠的,轻视不得,自是免不了敲打一番。 淑妃微微抬眸,打量眼前苍白虚弱的小娘子。 淑妃生得冷艳聪慧,是容家最适合入宫的姑娘。她被寄以厚望,在容府受的也是一国之母的教化,她生来就是注定要入这深宫的。 她自觉可以大度容下皇帝更宠爱旁的女子,但这掌管六宫的大权,绝不能旁落。因此,她不会容忍有人爬到她头上去,最省事的做法就是一开始便断绝对方的气焰。 阮玉仪垂首应了。 她明白自己是一来便被给了个下马威,可无陛下在身后撑腰,她也只能折断手臂往衣袖里藏。她不愿再将希望寄在他的身上,她是早知道他的冷心冷情的。 而乖觉地受下责罚,一方面是无力反抗,同时也是以此举在告诉淑妃,她并无与淑妃作对之意。 只是没料到会突然来了月事。 她坐在圆凳上不敢轻易动。幸而深秋的衣裳厚,血迹不至于透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双腿间一片黏腻,并不好受。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话,气氛一下落了下来。 此时,殿外有宫人通传,道是皇帝已至。 淑妃顺手理了理发髻,从容地起身去迎。阮玉仪垂了垂眸,敛去眼中异样,自觉落在她身后一些。 门口踱步进来一身形颀长的男子,许是生得高,看人的时候总是睥睨的姿态,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的气韵。他足下踩着清浅如稀墨的影子,裹挟进来的皆是刺骨寒意。 宫中众人纷纷行礼。 姜怀央的目光越过为首的淑妃的肩,落在后边素色裙衫的小娘子身上。 她面色白如三尺之下的冷雪,偏生口脂是嫣红的,掩住了毫无血色的唇色,整个儿脆弱可怜,身形也薄如纸。 他不自觉蹙起眉心。 淑妃小步上前,扬声道,“陛下今儿怎的来了?流萤,备茶。”她对一边侍立的宫婢吩咐道。 她装作不知他的来意,面上堆着喜色,只是不达眼底。 新帝鲜少来宫中,偶尔顶不过朝中大臣絮叨,来谁宫中坐一坐。即便如此,她也日日精心梳洗打扮,不曾懈怠。 说起来,淑妃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这位她名义上的夫君。 他瞥了淑妃一眼。她被他眼中的冷意惊得不敢再凑上前去,满以为他要为红颜冲冠一怒,不想他像是不曾听闻她责罚阮才人的事一般,神色淡淡,“不必了。” 阮玉仪面色如常,心中却气着,又将自己往后藏了藏。 小心地抬眼一看,却见他朝自己招手,嗓音似凝霜雪,“过来。” 她脚下犹疑,缓了口气,还是蹭过去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泠泠惹得淑妃娘娘不快了,可陪了罪?” 她与他并立着,感到身后有只手掐着她腰上的软肉,她忍住入骨酥麻,怠于与他辩驳什么,“娘娘,此次是臣妾不对,臣妾保证往后不会再犯。” 她垂着眼睫,乌发潮湿着,衬得脸色更为苍白,端的是一副乖顺模样。 当着新帝的面,淑妃见两人姿态亲昵,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凝视着新帝携阮玉仪两人离去的背影,在原处立了好一会儿,忽觉身上冷了,才转身入内室。 侍立在侧的宫婢将门掩上。 第131章 发热 淑妃捏着手中茶盏,却不见呷一口,神情恍惚。 一边侍立的嬷嬷板着脸,虽是提醒,语气中却多有责怪,“娘娘怎地不多留留陛下,好不容易将人盼来一次。” 她是容府塞进来的人,是专提点淑妃牢记进宫的目的的。仗着她是太老爷派来的人,连淑妃都要敬她几分,故是惯会托大的。 淑妃本就心中揣着事儿,被如此一说,哪里还会有好脸色,蹙眉道,“嬷嬷也不看看情势,陛下显然是来寻着阮才人的,要我如何留?” 留不留得住另说,明知陛下是来找旁的女子的,她也放不下身段去三番五次地说那些软话。 嬷嬷也知淑妃说得在理,也噎了一下。 她眼珠转了转,屏退四周的宫婢,从袖中取出一巴掌长的白瓷瓶,在与淑妃的衣袖相接处,将东西递给了她。 淑妃手中握到一个微凉的硬物,抬眼蹙眉。 嬷嬷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解释,“这是太老爷要奴婢交予您的东西,您只消陛下来时,放一些在那位的吃食里,保准娘娘长宠不衰。” 她脸上浮了笑,仿佛已经看见了淑妃往后盛宠,连带着容府兴盛的光景。 淑妃手上一抖,忽觉毛骨悚然,“那如何保证陛下总是会来?”入主这重华宫来,她拢共也就只见过陛下两次,一次是方才,还有就是封妃仪式上。 第158章 若非她是容家的人,恐怕陛下连这个面子都懒得给。 “陛下用了一次,自会惦念着娘娘这处的。”嬷嬷的嗓音嘶哑,又是道得悠然,像是从地狱传来的低吟。 淑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眸中震颤,厉声,“说清楚些!” “娘娘不是已经知晓么。”嬷嬷咧着嘴笑,脸上的沟壑堆在一处,像是戴了张假面。 疯了。淑妃心道。 容府这是胡来,是奔着株连九族去的。他们倒是在宫外安逸,并不清楚那位的秉性。 他们以为那位是何人,还当他是以前的那名不受重视的小皇子,会发觉不了这些? 何况此物不仅有方才嬷嬷所言的功效,服用一定剂量,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身体有所损害,等服用之人发现,毒素早已入骨。 容家的人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她以为容家要的不过是荣华和权势,却不想他们还存了这番反心。 她只觉手中之物刺手。 她神色不动,抑住心中惊骇,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摆手道,“本宫知晓了,你下去罢。” 嬷嬷点头称是,又唤了外边的宫婢进去侍候。 流萤见淑妃脸色不好,只当是她身子不适,关切了一句。 淑妃揉揉眉心,容家胆大,她原是可以不管,但容家此心若是被陛下察觉,她也会受了牵连,哪怕是为了自己,她也是万万不能遵从他们意思的。 她将那瓷瓶递给流萤,吩咐道,“你去将里边的药粉与柴房换一下,仔细着莫要叫人发现了。” 流萤神色一震,垂手退下了。 秋里的雨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已是停了,雨浇灌得宫中树木山石,红墙黛瓦皆是一派清亮,四下是分外静谧的样子,谁也不知晓重华宫的暗波汹涌。 姜怀央带着阮玉仪回落梅轩时,便发觉小娘子身上温热,却还微微颤着,似是畏寒的模样。 她面上异样的潮红,犹如施了胭脂,眸中被这温热逼出泪光,似泣非泣地噙着。 “泠泠?”他眉间微蹙,唤了一声。 她抬首,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眼眶中噙不住的泪,倏忽滑落下来,她自己似是也惊讶,忙胡乱拭去泪痕。 他心下微叹,吩咐温雉去请太医。 姜怀央命她去榻上好生躺着,可小娘子非是不愿,一定要先沐浴更衣。 她已是感受到腿间的暖流,裙衫之下,还不知如何的一塌糊涂。见他面色冷硬,她红着耳尖,支吾道,“臣妾身上已全是血了,陛下放臣妾先去沐浴罢。” 他眉间蹙得更深,沉声,“你胡说什么。” 他本意是听不得她咒自己,落入她耳里却有些像是责骂。生病的人本就情绪脆弱,何况她还一直对他将她的求助拒之门外的事耿耿于怀。 杂乱的情绪一积累,加上发热思绪混沌,她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是何身份,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觉得他委实是小气极了。 不就是之前推他走一事,竟然一直记到如今,她也不是没有服过软,换来的还是他的冷待。 她抽噎得肩头发颤,浑然忘却了跟前站着的是新帝,磕磕绊绊一顿控诉。 姜怀央睨着小娘子模样,微微抿唇,还是将人抱去了盥室。 解开她的外衫,里边的亵裤确是一片红。他当是她何处受了伤,却不见伤处,注意到她摁着小腹,才是恍然。 宁太医来的时候,阮玉仪恰巧出了盥室。 他面上微有讶色,当时他也只当她是程府的夫人,没想过会在此处见了她。他脑中忽地闪过陛下手中曾把玩的簪子。 他敛下神色,不敢妄自揣测。 他垂首为她诊脉,只觉上方似是有一道幽深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更小心着手脚。开了药方,便紧着告退了。 阮玉仪原是被烧得脑中混沌,沐浴出来后,也觉之前对他的控诉有些逾矩。 她从榻上立起身,犹疑了会儿,轻声道,“方才——陛下恕罪,是臣妾发热烧得晕乎了。” 她急着赔罪,连撒次娇也拘谨着。 他意识到这些,面色阴沉,将人揽过,嗓音却是冷淡,“朕听说,发了热的人身子会更敏感些。”他摩挲着她的耳侧,指尖是与声音相异的灼热。 他的气息隐瞒她的颈侧,“不知泠泠是否如此?” 她身上发软,小腹还坠胀着,“陛下,我正来着月事。”她伸手去推,却因染了病气使不上劲儿。 他周身的气息有些冷凝,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将她扔入柔软的锦衾里。 她被被衾托着,一下砸得晕乎,柔弱无骨,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她身上拢下一片阴影。 第132章 伴君 阮玉仪行在路上,往远处眺了眼。天色澄明,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洒落皇城各处。皇城威严,偶有掠过的鸟雀算得稍添上几分生气了。 她想过太后迟早会召见她,一直有些忧心,真来了消息,反倒是松快了些。 慈宁宫前的嬷嬷像是等在此处许久,见了人,迎上来,“才人来得不巧,太后娘娘正用早膳,恐要才人稍等会儿了。” 她微微笑了下,颔首应下,心里却是生疑。太后分明方才还知会她来,眼下又以用早膳之名,叫她在外边等着,岂不奇怪。 迎人的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之前不明白新帝为何偏宠一人,如今见了这阮才人,倒不难理解了。 第159章 只是入宫时的阵仗,却不是一个才人所能有的,太后说道一二,也是意料之中。 太后手中并无实权,是被新帝架空着的,新帝也不过是念着礼数,容她坐在这个位子上。她在新帝处端不起母后的架子,眼下来了位无权无势的阮玉仪,正好供她端端太后的架子。 外边的风到底还是冷些,钻入她的衣襟,她只好拢着衣袖。 木香蹙眉,频频往宫门望去,暗自腹诽,宫里的主子还真是欢喜晾着人。 不等她再想,那紧闭的门便被推开,出来的男子相貌阴柔,锻靴锦衣,一身宦官服制。见着立在外边的阮玉仪还讶异了一瞬,“才人您怎么在此?” 她答,“是太后召见。” “您进去罢,”温雉眉眼带笑,示意了下,“陛下也正在里边。” 嬷嬷眼睁睁看阮玉仪缓步入内,裙摆花似的绽开,哪里敢拦。太后原不是要晾着人,而是委实没料到说是午后来请安的新帝,会这会儿来。 她本意是敲打阮玉仪,怎见得两人撞到一块,遂吩咐了人在外边将她拦着。 可姜怀央还是注意到了外边的动静,命温雉去宫外瞧一眼。 门在阮玉仪身后掩上,她先是对上首两人盈盈一礼,分别道了安,才抬眸。 太后一袭暗色宫裙,赤金头面,青玉手镯,满身雍容气韵。较之同龄人,她是属于保养得当的,加之久居宫内,也鲜少操劳,犹存年轻时的风韵。 只是她不若太妃那般爱笑,叫人觉得严厉不可亲近。 太后的眸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开口声调懒散,却不是对着她说,“难怪陛下要派人出去瞧了,原是早知阮才人会来。” 姜怀央分了她一眼,面色疏淡,“太后召了人过来,怎么又叫人等在外边。” 他不由得想,小娘子本就还带着病,要是这么一趟,加重了头疼脑热的,还不是暗里将此事怨他头上。 他注意到他拢着手,忽地想到,今年凉得早,宫中该是可以及早着手制冬装了。 他随口一提,太后只认为他是袒护着这位阮才人,面色不虞,但她是亲眼见过新帝手段的狠戾的,心下有些惧他,也不敢逆着新帝的心思来,于是吩咐宫婢给她布了坐。 她接过宫婢呈上来的茶水,垂眸吹开上边浮叶,安然嘬饮,听着他们谈话,并无焦躁之色。 他们似是在谈论秋猎之事。 太后一心想将自己的侄女也塞到新帝身边,手上不自觉转着镯子,斟酌着开口,“陛下今年秋猎可要带家眷去?”她小心地将话题往自己所想处引。 此次是新帝初次亲自操持围猎之事,难免声势要大些。新帝做皇子时,身边无人,因此这次随在他身边的女子,自也是受着各方的瞩目。 虽历朝都有明文规定,后宫不得干政,但后宫前朝不过一墙之隔,稍有动静,还是会在前朝掀起波澜。 从容府有心往新帝身边放人便足以见得了。 “琦儿便擅骑射,”太后见他不答话,又道,“早嚷嚷着想跟去了,无奈家中恐她有个什么好歹,向来是命她留在府里的。陛下不若带着她去,只当全了她的心愿。” 也不知他听着了没,太后注意着他的神色。 闻言,姜怀央瞥了不远处的阮玉仪一眼。小娘子端坐在椅子上,微亮的光线拢在她的乌发上,她不喜抹发油,因此发顶看上去分外柔软。 她双手捧着茶盏,似是只注意着眼前的杯中冒出的热气。 提及身边带何家眷,他脑中下意识浮现的就是她的身影。他盯了会儿,转口道,“两人足矣,再携个容氏去。” 太后知道他这是应下了,松了口气。往边上递去一眼,宫婢会意,上来为他添了些茶。 她得了话,无意再留人,随意关切了几句,连姜怀央将阮玉仪带走了,也没拦着。 侍立的嬷嬷见太后面带喜色,因笑道,“陛下明理,还是顾着大局的,想来对着位阮才人也不过是一时恩宠,长久不了。娘娘还是不要太忧心了才是。” 太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之前琦儿往陛下处送去绿菊,却再不见踪影,哀家还以为——不过眼下他答应带着琦儿,便说明陛下并非半分心不动的。” 琦姐儿也是个争气的,知道去讨新帝欢心,不端半分名门贵女的傲气。 想着,她随口道,“琦儿现在人呢?”她不甘自己这太后名存实亡,但只要后宫中有她母族的人,她这个太后便倒不了台。 那嬷嬷神色恭敬,回道,“说是去御花园走走。” 回落雪轩正要经过御花园。 姜怀央步子迈得大,阮玉仪见跟他不上,干脆落在后边缓步而行,心中期盼着他回他的寝殿,也免得她还要应对他。 可事实并未遂她的愿。 他走着,见身边没了那道影子,稍慢下步子,有意等她。她再慢也不能停下不走,最终还是走在了他的身侧。 两人自御花园穿行而过,两侧的花都有专人打理,修剪得齐整,因皆是应季的花,故也都还开得迤逦可人。 他侧过脸,“喜欢?” 她一惊,收回了目光,随口赞道,“宫中的花儿果真养得极好。有些品种臣妾甚至没见过。” 忽见不远处有一枯树,在这一片葱郁洇润中极为打眼。话在她口中辗转,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陛下,那处种的是什么?” 第160章 那树生得不算高,枝上零落得一片叶也不剩,但枝条旁逸斜出,极为尖锐,似要将空气都戳穿了般。 姜怀央默了片刻,嗓音低沉,“石榴花。” 西域引进,如今大芜并不多见。 第133章 秋猎 姜怀央引她至那枯树下。 小娘子抬首去望,纤细的脖颈仰出一道漂亮的弧,发上珠穗垂着,似春里的柳枝般,“陛下,这石榴花的花期在何时?” “待明年春便能瞧见了。”他立于她身侧,眸色微暗。 届时朵朵艳丽,缀于蓊郁的叶间,倒也值得一观。 许是走动起来,身上暖了些,她心绪也分外松快。阮玉仪收了目光,正回身欲走,忽地撞入他望不见底的眸中,她心下一紧,轻声道,“陛下?” 她退了几步,一摸后边,已是粗粝的树干。 他以拇指抵着她颔处,迫使她仰首,雪腻的脖颈毫无保留地展露,“泠泠可知,这石榴的寓意是多子多福?” 他注视着那颈上微微泛出点红来,唇角噙笑,眼底却比秋风寒凉。 她忍受着耳际的摩挲,耳尖烧得厉害,生怕他要做些什么,忙将人推开。 他并未使劲,她一推,便松了手。他瞥了眼这枯树,继续道,“只是这不是结果的树,便是结了,也是青涩难以入口。” “泠泠可知为何?” “为何?” 他俯身,含了下她微凉的耳垂,“因为它生于宫中,是供人观赏的,结了果,所生的花便难以长久。” 入宫的女子也都各有缘由,其间要说真心多少,他觉着半颗也凑不出来。她们盯着的是荣华,是权势。他的目光落入她微颤的眸中,眼前的这小娘子也是,她要自在。 宫中金钿玉钗,靡衣玉食,最宝贵的便是这自在。 她寻错了人,若自知与胡人有勾结,便早该离皇族远远的,不叫他发现才好。可她偏生又一开始便寻上了他。 他的气息倾在她耳边,似毒蛇吐信,叫她遍体生寒。 她知道,他这是在警告她,待在宫中安分一些。她受着他予她的炽热的吻,只能将呜咽藏于喉中。 忽地,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一柔婉音色的女子开口,“听姑母还说陛下会途径此处,这会儿了也不见人影。” 她微微睁大眸子,掐住自己的手心,更是不敢出声。 他像是故意的般,轻轻挑弄,勾勒着她的唇形,惹得她轻哼一声。 那边的女子果真住了脚步,问一边的婢子,“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两人虽处于转角后,对方轻易看不见,可阮玉仪还是微微一僵。她听见墙后默了几瞬,许是在摇头,“大约是猫罢。” 她方松下一口气,却听那女子反是来了兴致,“猫儿?听闻宫中连野猫都被喂养得肥硕,来宫里数次,还不曾见过,我们瞧瞧去。” 谈话声愈发近了。 她脑中嗡鸣。她眼下许是口脂都沾出了唇外,发髻微散,眸中含着春水,哪里是便宜见人的模样。 她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许多,推了姜怀央一下,示意他出声。 他垂眸睨着小娘子面色绯红,也不知是急得还是羞得,发了笑,终是开了口,“且住。” 他的吻如骤雨般在她身上落下,吹打得她似在风雨中摇曳沉浮,只好揪住了他的衣襟,却反被他捉住了双手,摁在身后的树上。 树干粗粝,很快便将她的腕子磨红了。 在不远处避讳的温雉碎步上前,将这位太后侄女拦了下来。 白之琦不恼,反是眼中泛了些喜色,微扬了声调,“表哥?”她还欲走上前。姑母果真没有哄她,不枉她在这寒风中站了这般之久。 温雉沉声提醒,“白姑娘。”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歉然一笑,规规矩矩退了些。 姜怀央轻咬在玉仪的锁骨上,她紧抿住唇,才将喘声咽了下去。她不愿在人前如此,汹涌的耻意叫她眸中氤氲了雾气。 白之琦并不知情,见了礼,还在继续道,“见过陛下。陛下也是来赏景的?这御花园的花委实开得极盛。” 她无意抓了颈侧,并未注意到那处已是被她抓红了。 “春季的那才称得上一个繁盛。”他嗓音散漫低哑。他以指尖抚过跟前小娘子烂红的唇瓣,欣赏她微颤的眼睫。 白之琦得了回应,笑得更真切了些,忽而问,“陛下可见了一只猫从附近过?” 姜怀央瞥了跟前的人儿一眼,“是有。” 她还待再说什么,收到主子眼色的温雉便打断道,“白姑娘,陛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逗留。” 终于应付走了这位太后的侄女,阮玉仪缓下一口气,才觉身子一软,几欲跌坐在地。他顺手带了她一把,让人靠着自己站稳。 走出一段路,他像是真的有要事,让她自己回落梅轩,而他转身去了养心殿。 他要去做忙什么她不知,反正她是乐得清闲。 之后几日,阮玉仪有意避着他。不是称病,就道是睡下了,落梅轩的门一直紧闭。顺便还挡了来找茬的嫔妃。 她甚至还软声提议他可以去旁的宫里,将姜怀央气得发笑,偏生不遂了她的愿。她不开正门,他就翻墙过。 她最终还是无奈命人开了院门。其实她也知道,他若真硬是要自正门进来,她连在程府也拦不住人了,在他的地方,更是不必提。 第161章 正是一日比一日寒凉的时候,宫中也开始着手制冬里的衣裳了。 因她初入宫,身量尺寸俱是未来得及记录在册,尚衣局便专着人来量。 她换了轻便衣裳,斜倚于屏风后的软塌之上。来者是个女官,规矩地行了一礼,“阮才人安。” “劳烦姑姑了。”她轻声道。 女官手上的软尺缠上她手腕腰间,勾勒出一出出曼妙的弧度。她身姿虽纤细,但该有的也还算是丰盈,满身肌肤细如白瓷。 饶是那女官也看得脸红。 皆量了后,女官别开眼,正色道,“才人,这宫中尺头,本应是按位份一一分下去。不过陛下有吩咐,允你先择了去,还望您莫要声张才是。” 她向来是不愿招惹是非的,怔了一瞬,自是应下。 木香取过一遍的外衫给她披上。 她道,“木香,送一送这位姑姑去。” 送走了尚衣局的女官,却见木灵进来,道是陛下的仪仗已往围猎场去了。 她系着外衫的手一顿,轻声,“知道了。” 第134章 换人 围猎场设在京城西边的一片林中,虽名之西苑。因不能占据城中这寸土寸金的地,所在自然偏僻些。 宫中的仪仗浩浩荡荡往西苑去,车辙轧过的,也是精心修整的官道。车型得也都还算是平稳,舆内的香球只微晃着。 不知后头的车马出了何事,车队渐次缓了下来。 坐在前边的温雉探首往后瞧了一眼,叩了两下车壁,隔着软帘对姜怀央道,“陛下,后边不知为何将车马都停了下来。” 车舆里传出新帝轻慢悦耳的嗓音,“那便先停下,稍作休整。” 车夫拉了缰绳,被驯化的马儿嘶鸣一声,住了蹄。得了命令,温雉自是去了后边查看情况。 马车虽行得平稳,但久坐到底不适,车队既已停了下来,姜怀央也便顺势下来透口气。 此地已靠近京城边郊,景致也稍显荒芜,但许是无人压抑,树木野草却更为蓊郁洇润,在道旁肆意长着。 “表哥。”白之琦柔声唤。 她眼前的男子,着玉带锦衣,负手而立,浑身气韵温润,细看却也精壮有力,哪里与传闻中嗜血如命的模样有分毫沾边处。 她心下松快了些,想起他前几日与自己一来一回地闲话,声音低沉悦耳,光是听着,便生了羞意。如此想着,她红了耳尖,开始盼着能一睹他的相貌。 原本家中择了她去皇宫,她与家中姊妹一般,都被那子虚乌有的传言唬住了,不愿去宫中小住。可眼下看来,倒是让她得了便宜。 她心口微微雀跃,“表哥能允我来,倒是出乎琦儿的意料了。毕竟宫中姐姐也有一手之数,个个身家不凡,伸出一根小指尖便赛我腰粗。琦儿满以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呢。” 这话说得夸张。不过若非太后的缘故,加上他又故意要冷着阮玉仪,确实是轮不到她的。 这时温雉走至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原来是这位白姑娘车上坐久了,脑中犯晕,一副几欲呕吐的虚弱模样。车夫只好先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来,后边的车马不知情,自是也跟着停了下来。 只是—— 温雉打量了桃红襦裙的白之琦一眼。只是这白姑娘眼下面色红润,哪里有她的婢女所禀的样子。 “是太后提了一嘴,说是你尤擅骑术。”他声音淡漠,应付道。他心中清楚,这大约只是太后要将人塞过来的托词罢了。 白之琦上前了几步,垂眼瞄见他们的衣袖相接。她心如鼓擂,“姑母过誉了,擅长还不至于,不过稍比寻常女儿家了解些。” 毕竟白家世代从武,她多少是有耳濡目染的。但她向来觉得这不是女儿家该学的,却对针黹云云更感兴趣,不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她指尖探出,悄悄扯住了他的衣袖。她并不希望他会以为自己是个粗俗的武将女儿,因摆出弱势模样。 浓郁的香粉气被风裹挟而来,他一察觉衣袖有下沉之感,旋即微蹙了眉,退开几步。 其实白之琦却是想错了,她原不是个娇柔性子,却偏要往那上边靠,自然别扭。若她显得落落大方些,有其父之风,也许他还会多分她一眼。 何况已有一个阮玉仪在前,是真的性子软,还是假意为之,他自然不难分辨。 姜怀央微微恍神。 若是那小娘子乘车乏了,定不会连累全部人停下来等她一个,怕是再难受,也只知道捱着。直忍到脸色惨白,他偶然发觉她不对劲了,才肯松口说句软话。 她娇媚得浑然天成,眼含秋水,腰若细柳,一颦一笑间,风情皆凝在眼角眉梢,多一分便俗,少一分却失了味道。 他不由得想,这白之琦身上的香粉,连他闻着都晕乎,别说是在那封闭的车舆内了,难怪受不住要泛恶心。 白之琦手中一空,面露尴尬。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寻些什么,填了手中空闲。目光一转,道边不知什么野花,正生得繁郁,她伸手掐了些,垂眸细看。 “表哥可知这是什么花?“ 不过寻常野花,他也并非喜侍弄花草的,如何能知。 温雉察觉他面上已有不耐之色,心下微叹,果真这些闲话不是谁都能与陛下聊得的。他温言道,“白姑娘还是与旁人一般唤陛下的好。“ 第162章 白家也算不得与新帝有多亲近,况且还有三皇子那件事在,新帝没直接将太后母族端了,都算得宽和了。 这白之琦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生来愚钝,还敢来攀亲。 姜怀央看也不看,转而道,“既有心思赏花了,想来是歇息得差不多了。温雉,通传下去,继续行路。“ “是。“温雉应了,转身离去。 他居天子之位,洞察人心是自不再话下,白之琦这般直白心思是再好断不过的。何况有人珠玉在前,她这些小手段,也显得拙劣不堪了。 他怠于理会,径自回了车中去了。 白之琦被屡屡下了面子,脸上也有些不好看,攥紧了手中的野花,将其捏成泥,随手掷于道边。 她立了会儿,直至婢子来提醒,才回了自己马车上。 一众车马继续前行,车顶上悬着的香球晃晃悠悠,并一处挂着的坠子撞击出琅琅之声。却是不如她足腕间的铃音来得细弱悦耳的,他阖着眼养神,不经如此想。 大约过了半刻钟不到,后边有宦官纵马赶上来,向姜怀央禀道,“陛下,那白家的姑娘忽发痒疾,掌心小臂上皆绯红一片,遂想问您是否备了膏药之类。“ 原这般小事是无需烦扰到新帝跟前的,但那白之琦的心思有何止来讨要膏药。 他掀起眼皮,冷声道,“有恙不寻随行的太医来寻朕?要朕说,也不必膏药了,白姑娘既然屡屡身子不适,想来是不便宜来此一趟的,不若将人送回去的好。“ 玉仪身子弱,易染些小疾,也不见她这般事多。他冷嗤一声。 那宦官见新帝面色不虞,心下一紧,不敢再多问,便欲退下。 忽闻他又道,“顺道将阮才人接过来。“ 车马急行,风卷起帘帐猎猎作响,白日的光带着凉意,从那窗牖间探进。宦官瞥见新帝的面容,微有怔松,许是光线柔和了他面上了棱角,即使他依旧冷着脸,却有了几分寻常贵门公子气。 第135章 眼熟 皇城正宫无人,太后之权式微的好处就是,阮玉仪不必日日向谁去请安,太后那边也只需意思一下。无太多琐事搅扰,倒也乐得悠闲。 木香叩了两下门,“小主。” 她放下手中剪子,从窗下的盆景中抬起眼来,“可置办妥当了?” “小主要的鹅黄、雪青之类的缎子,尚衣局俱是有的,”木香顿了下,“只是那水红的蜀锦,被旁的宫里误拿去了。” 尚衣局本得了命,将那些缎子皆先留着,待落雪轩择完了,再给旁的宫里。只是有嫔妃听了消息,提前来了,一眼便相中了那匹蜀锦。 负责此事的女官原应推拒了,但衣袖中递过来的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叫她乱了心绪。 她捏紧了那荷包,暗自忖度,反正落梅轩那位也不知今年尺头拢共有哪些,先给眼前这位送去,应是也不妨事。 可她心怀侥幸,哪里想到,这锦缎之事姜怀央是曾随口与阮玉仪提过一嘴的。 直至木香过去问起,那女官才知是坏了事了。可她又贪心,想着两边制衡,因托词东西已是被拿去了,也不好收回来,要才人支个主意,将木香打发了回来。 她这是摸清了阮玉仪素来是个不争不抢的软性子,便以为能轻慢些了。 听罢,阮玉仪继续手上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修剪冗杂的枝条,淡声道,“那便罢了。”姜怀央紧着她这边先择,本就招人嫉恨了。 她不想多生事端,最好是谁也想不起落梅轩还有个她才好的。 木香敛了眉,正要应声退下,忽听她道,“且住。” 她望向窗边,此处正好能瞧见那片梅树,眼下虽是枯着,但过些时候,定然分外艳丽灼然,引人为之驻足。 可若是这些树失了人料理,恐怕就活不了几季了。 宫中的树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她微微心悸。 就连她现在看起来正得宠,那些人也会看权势行事。她若一昧规避,是否也会落得昭容口中红颜白骨的下场? 她心神一乱,错剪了一原该留下来的枝条。 “去说一声,将锦缎要回来罢。若她不肯,便说直是陛下的意思。” 昨夜姜怀央来时,的确指明要她去点那蜀锦。蜀锦之珍贵是京中皆知的,一般绣娘三四月才出一匹,上面的暗纹也是一针一线绣出,极费精力,因有“寸锦寸金”一说。 他注意到这匹锦缎时,便觉会与小娘子相衬。 轻纱床幔里,软缎褥上,他一手固定着她的腰肢,空出一手去解她颈后细带。他咬着她的耳朵,与她说起近日琐事,也不顾她正失神,不一定听得分明。 他要她去取了这匹锦缎,一部分做了肚兜小衣,余下的做身裙衫。 他掐着她的手腕,“泠泠,可记着了?” 她满面通红,勉强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她衣下的肌肤,许是因着常年不见阳光,莹白如玉。且水红本就衬人,他几乎能想到那料子在她身上,会是怎般的媚态。 阮玉仪知他待自己忽冷忽热,也是怕极了他发狠的模样。蓦地记起昨日的话,腰间似还隐隐酸软。 “去罢。”她眼尾洇着红,眸光却坚韧。 不过她不知的是,姜怀央这般做法,也或多或少有帮她立威的意思在。他知她受的教化便是要待人和善,宽和惯了,难免有心思多的下人阳奉阴违,这才逼她一把。 第163章 木香离开后,便有一宦官来报,道是陛下吩咐,要阮才人准备妥当,便动身去西苑。 见那宦官风尘仆仆,一身寒气,估计也是临时被要求回来接人。 她低眉敛目,只道,“知道了,这就准备。” 陛下心思难测,她忽而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了。 待阮玉仪并木香到西苑时,已是晌午大错时。 日子是司天监专择过的,是近些天最晴好的几日。围猎场中,是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辽阔,地势起伏,风吹得丘上的草皆往一边伏倒。 望到两射之地,视线便被茂密的森林所阻。 各王公大臣的车马也俱已到了,有喜猎者,早按捺不住纵马往林中去了。 她因来得迟,掀帘下车,便招了不少目光。清亮的光落于她的身上,她整个儿像是被反复琢磨而就的玉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竟不似凡间人物。 她鲜少出现在人前,因无人知这小娘子是谁家堂客或小姐,四下有抽气的动静。 她悄悄攥紧了裙摆,尽量避开汇在她身上的目光。四下张望着,发上的珠穗也只是微微晃动。 还不待她找到新帝的身影,温雉先发现了她。他拨开人群上前,见了礼,道,“阮才人,陛下在那边候着,咱家引您去。” 她颔首,“如此,便劳烦了。” 见新帝身边最得志的近臣一副恭敬姿态与她讲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敛回了目光,生怕多看一眼,新帝就会命人将他们的眼珠子剜去似的。 看台下,新帝着一身轻便衣裳,负手立着,正与听对面的男子说话,面色疏淡。 阮玉仪恐搅扰了他们,因不敢轻易靠近。 温雉见她犹疑,笑了下,“小主,陛下等您良久了。” 她方缓步上前。 “陛下。”她轻声唤,盈盈一礼。 姜怀央侧过脸来,虚扶了一把,但似乎并不打算对面前的人介绍。 那男子见有一容色出众的小娘子径直过来,方才眉间还凝着霜雪的新帝,面色稍有和缓,早止住了话头,问道,“这是——” 他知晓他这个小皇弟素来不喜亲近女子,连淑妃的帐子也被安置得与新帝的帐子有段距离。 姜怀央掀起眼皮,却是对阮玉仪说的,“这是朕的皇兄——靖王,泠泠还不见了礼?” 他语气亲昵,也算是变相地回答了靖王的疑问了。 她唇角礼节性地噙了些笑,欠了欠身,“见过靖王殿下。”她虽在他面前显出娇弱之势,常被欺负得泪眼涟涟,可人前,她也是性情谦和,不失了宫妃仪态。 靖王与姜怀央齐高,生得宽脸浓眉,面上皮肤有些粗糙,想来是曾常年受风沙吹拂,倒一眼瞧上去便像是个久经沙场之人。 他是个喜端架子,自视甚高的,因只分了她一眼,颔了颔首。 小娘子行完礼,抬眼去看身边并立着的新帝,像是在询问,还需要做什么。她生了一双含情目,眸底清润,寻常一眼,也似有秋波流转。 靖王微蹙眉,只觉得这双眼眸似乎有些眼熟,抿了下唇,“不知本王是否在何处见过这位娘娘?” 第136章 换妾 阮玉仪感受到身侧姜怀央眸光幽深,抬眼一看,发现他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那日出逃后被送回去,手腕被软绳磨红的地方似乎还隐隐作痛。她瑟缩了下,忍住往他身后躲的念头,垂眸回道,“妾不曾见过靖王,殿下许是认错了。” 靖王上下打量她,那目光如针扎般,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四皇兄莫不是记岔了。”他淡声道。 靖王确也一时半会儿没印象,也只当是如此,不再多想。 接着两人随意闲谈,虽观姿态皆是闲适,但不知怎的,总似有剑拔弩张之势。两人谈及一些前朝之事,阮玉仪低眉敛目,只权当没听见了。 靖王看着姜怀央腰间玉带环佩,心中不住冷笑。 谁能想到,一个宫女之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旁人以为他该是还为吃食烦忧的时候,他已经悄悄积攒了势力,趁宫变之乱,一举夺位。 他们说是兄弟,其实长相无一分相似处,他随了先皇,姜怀央的长相却随了他那个宫女母亲。 那宫女原也是一夜承宠,念及是老来得子,才得先皇恩典,被允许将孩子诞下。原本孕育皇子有功,该是封赏的时候,却不料命运弄人,人在产室里就没了。 那时的先皇本就身子不康健,人身子不利索了,精神上自然要寻个依托,他便忽然信起丹药神仙云云。宫女一去,先皇以为是不吉利的征兆,自然对着小皇子不喜。 于是这位小皇子便一直被遗忘在皇城角落。 一次三皇子的生辰宴上,偶有嫔妃提了一嘴这小皇子,皇帝兴致一来,便知会他也来入了席。 那会儿姜怀央的个头不过在靖王腰间往上,穿着半旧的衣裳,身形清癯,一双眸子却如鹰隼般,直勾勾盯得人毛骨悚然。 他自外边的暗处走来,踏进大殿光亮处。 他见先皇唤他,也不见胆怯,带着身边唯一的小宦官,也就是如今前朝后宫无人敢招惹的笑面虎温雉,径直向先皇近前缓步而去。 靖王想,他们兄弟两个唯一相似的地方,也许就是野心。 说了几遭话,也不知怎的,就将话头转向了阮玉仪身上。 第164章 靖王是个心气高的,夺位失利后,虽面上做得规矩,其实一直甚是不忿,凡事总爱与姜怀央争上一争,膈应到他了,靖王心下就快意了。 他目光赤裸地在阮玉仪身上逡巡,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陛下身边这位倒是个可人儿,本王身边总也没个称心的,不若陛下便赠与本王,可好?” 王公贵族间,将家中姬妾当做物件相互赠送的,并不在少数。 闻言,她心下也是一惊,眸光微颤,注意听着陛下是如何说辞。 姜怀央眸色一沉,唇角上挑了几分,没说行,可也没拒绝。他稍抬手,与她的衣袖相接,两色的锦缎像是混入一处的水,紧贴着,纠缠着。 在外人难以注意到的,两人的衣袖下,他原把玩着小娘子玉镯的手,缓缓下滑,粗粝的指腹磨过她的肌肤,感受她的战栗。 他将指尖挤入她的指尖,两人的手紧紧交缠,像是生来便黏连着。 指缝的温度,几乎是相互灼烫着彼此,即使是出了薄汗,他也紧扣着不让她抽离,一如他强势的性子般。 他一下一下摩挲、摁捏着她的指节。 她不敢表现出什么,耳尖却早已被染得绯红。 他漫不经心地启唇,“皇兄想要她,拿什么来换?”仿佛丝毫不在意她的去留,真在忖度了似的。 阮玉仪心口发紧,毫不怀疑对方若是给出他满意的筹码,他会将自己当做物件一般送出去。她的指甲扣进他的手背,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她自认为所用力道不小,可他仍是泰然自若地捉着她的手,没有知觉般的。 靖王正思虑着,便听姜怀央一字一句地缓声道: “是靖王府,手中兵权……”他顿了下,“还是——你的生死?” 他全然没有要留余地的意思,步步紧逼,句句锋利,皆是戳在靖王的心思上,几乎要将两人表面上薄如窗纸的平静给捅破。 气氛蓦地冷下几分。 靖王面色一变,自然不觉得一个宫妃能值当这些东西——即使面若天仙,只以为新帝是戏弄于他。 正要立眉,却临发怒边缘将愠色压了下去,勉强牵唇,“陛下哪里的话,不过随口一提。” 新帝能不在意是否捅破这层关系,可他却不能,唯有忍气吞声。 姜怀央没回话,而是松开了她的手,着人引她去换骑装。 为了不让拖沓的衣裙导致何意外,这骑装都是极轻便的,她环着臂,还有些不习惯。 踱出帐子后,发现靖王已离开了,只余姜怀央一人立在原处。 小娘子屋中多清浅颜色的衣裙,可他一直以为艳丽的更衬她,只是离了圣河寺,便鲜见她穿了。 眼下给她的衣裳也是朱樱色,内缝细羽的衣料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甚至能见着她走动时,腰上牵动的皮肉。 他喉间发紧,伸出长臂将人揽入怀中。 她一时不察,是直接撞上去的,撞得她发上珠钗乱晃。 新帝下令后,秋猎才算开始。 姜怀央带她去择了匹良驹。那马通体银白,马鬃顺滑,头细颈高,及他腰间高。他捉过她的手,引她去抚马身,那马也只呜噜呜噜地低唤,分外温顺。 他施力将她抱上马身,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身边有一女子的清越嗓音,“陛下。” 侧首看去,正是换了骑装的淑妃。淑妃本就生得骨相凌厉,俊眼修眉,换一身轻便衣裳,更是英姿飒爽。 只是看着像模像样的,却不代表她精通此术。 淑妃原也有与新帝亲近之意,欲找他点拨一二,眼下见了两人相依的模样,将口中辗转数次的软话咽了回去,干脆免了纠结。 姜怀央分了她一眼,随口嗯了声。 淑妃微微攥紧手中缰绳。 还好身后有姜祺上前了解了围,道是若淑妃娘娘未曾涉猎骑术,他可以从旁指导。姜祺与女子鲜有距离感,是惯常的多情模样。 不过淑妃是难得冷静的那类,瞥了眼新帝,见他并不在意,顺势应了下来。 第137章 遇险 马儿向前飞驰,阮玉仪被新帝环在前边。身下骏马的脊骨鲜活地起伏,承托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它皮肉有节律的的牵动。 因着马匹正向前奔走,使得她不由往后靠。两人的衣衫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她的背上传来的温热,是几乎要将她灼伤的。 寒风乍起,侵肌迫骨,将她吹得生疼,可脸上却烧得厉害。 “陛下,可否行得慢些?”她轻声央道。 身前的小娘子指节攥得泛白,细细颤着,被颠得没了办法,不时往他怀里撞,最终只好往后依着。 他低笑一声,气息抚过她的后颈,“抓稳了。” 淑妃默然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神色不悲不喜。她似乎并不打算驭马前行,只安静地坐着。那马似是感受到她的意思,也是不动。 “娘娘,您试试夹紧马身,再拉缰绳。”姜祺驱马缓步上前,在她的马匹侧边停下。 她怔了一瞬,才收回飘远的心绪,试探着按他所说照做,那马果真迈了步子。 姜祺在旁提醒,温声道,“娘娘不必着急,只当是随意散一散。反正我原也不打算去与他们狩猎。” 风带起他如墨的长发,他唇角噙笑,面如冠玉。 第165章 他确实无需与那些禁军大臣争,他们是为了在新帝面前表现,争新帝垂下青眼。可他姜祺是个什么脾性旁人也不是不知,无人会催逼他参与进去。 且不说他志不在此,如今他位及世子,也不会短了锦衣玉食,只要他不出何大事,郁王之位无疑会落到他头上,哪里还需要费这劲。 淑妃往前眺去。 林深不知所尽,枝杈交错勾结,恍若华盖,筛去白日里的光亮,昏暗得显出森然之气。 可淑妃是个好胜的,哪里肯听,她一咬牙,猛地夹紧马腹。马儿会意,飞快向前奔走起来,但任她再快,也早寻不见姜怀央两人的身影了。 姜祺没想到这容氏不过初次接触此术,竟如此胆大。思及她摔了还得他来担责,无奈只得连忙策马跟上。 一开始,她驭马奇稳,神情丝毫不见慌张。 但到底生疏了些,恰逢一巨树,马转弯时,她闪避不及,身子不受控制地向边上倾倒,缰绳脱手,人一下就从那马背上跌了下来。 她摔在地上,鬓发散乱,垂着首,辨不清神色。 姜祺一惊,命身边侍卫去将那无人控制的马追回,自己则翻身下马,大步至近前,蹲下身,“娘娘可还安好?”边说,他边暗自忖度此时拉她一把是否合宜。 但无需他纠结,淑妃借边上的树,自行站起了身,拍去身上尘土。 “无妨。”她面色淡然,掩去那心有余悸。 这马倒是有灵性的,感到身上无人,跑着跑着也就缓缓停下了。因此侍卫并未走出多远。见他折回,淑妃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利落地复上了马。 她直视前方,眸中晶亮,仿佛将方才被新帝冷落的愤懑,皆通过此途径发泄了出去。 却说姜怀央带着阮玉仪猎下几只兽后,也无需理会,自有侍卫将那些猎物收起,又奉承几句。他心中有些索然。 先帝轻武,自然不善骑射,遂每每围猎,都是提前将猎物缚了,放在先帝跟前,他只消放箭就是。 但姜怀央久经沙场,他的箭矢是杀敌用的,不知凡几的敌血献祭了他的箭矢,使之寒芒愈发刺目。他自是会觉得如此个狩猎法,拘束得紧。 于是他着人将围猎场放开了一个口子,令随身的侍卫不必跟随。 许是身后的胸膛宽阔,即使眼前之景愈发茂密昏暗,阮玉仪也不太担忧。她有些被颠得麻了,稍动了动身子。 他注意到,垂眸瞥了她一眼,“难受?” 小娘子的手抓着马鬃,已是有些脱力,攥得勉强。骑装领口开得较低,露出一片雪腻的脖颈,他将身子稍往前倾,鼻息间盈满清淡的花香。 她微微摇头,不作声。 他也没再问,有意无意放缓了速度,分心去吻她的耳垂。 不知行了多久,两人才是下马稍作休整。她四下里望去,满目只有蓊郁的树木,将光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极易辨不清方向。 之前间或还会遇见旁的王公大臣,可眼下却不见人影,仿佛一息之间,俱都隐去了。 姜怀央也觉出了不对,随手拔下方才猎下的狐狸颈上的箭矢,箭上有着倒钩,连带着勾出了一些血肉,狐狸的血喷溅而出,落了一点在他手背。 他回收了箭矢,插回筒中,凝神四望。 周边一片死寂,衬得风吹树叶的窸窣声,也似震耳欲聋。 只是渐渐地,那动静愈发得大,早不是树叶细碎的声响了,其间夹杂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陛下——”她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安,“我们回罢。” 马儿嘶鸣一声,往后躲去,无奈脖颈处被缰绳拴着,只能徒瞪着马蹄。 他目光凌厉,直扫过去。 已经来不及了。 落入眼帘的,是一只半人高的棕熊,咧着森白的利齿,齿间黏连着涎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似是在盯着死物。 它缓缓自灌丛中走出,湿软的泥地留下一个个浅坑。 平日里,她见的多是猫儿狗儿的,何曾遇见过这般凶兽。她下意识欲惊呼,声音却卡在喉间,只是张了张唇。 “泠泠可害怕了?”她听见他如此说。 他扬唇,语调从容,攥着弓的手却发指节泛白——太近了些,弓箭并不合宜,若是现下手上有长剑,倒更趁手些。 眼下是不可轻易跑动的,否则恐会激得它扑将上来。他携阮玉仪慢慢后退,始终与它保持着一段距离。 许是觉得胜券在握,那棕熊也丝毫不急,跟着他们踱过来。 “围猎场中怎会进了如此猛兽?”她悄悄侧首往斜后方瞥去,反手摸上系在树上的缰绳。葱白的指尖细细颤着,折腾了好一会才解开。 按说为了保证天子群臣的安危,围猎场会提前筛查,这类的猛兽是不会放进来的。除非——他们早已不知不觉中,出了围猎场的范围。 姜怀央眸色沉沉。但过了围栏,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低笑一声,后退着靠上马身,“顶天了不过与你殉情于此,泠泠可愿意?” 她在他眸中瞧见一丝正色,脊骨蓦地窜上一股寒意,一时间不知与棕熊相较,哪方更该忌惮。 第138章 迷失 那棕熊许是失去了耐性,喉间滚出低吼,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模样。 第166章 “上马!”他忽而厉声道,接过她手中缰绳,空出一手扯着她的手臂,将人带上马背。 马匹得了命,飞快向前奔走,周遭相似的景色不断闪过。 阮玉仪被他圈在怀中,耳边俱是慌乱的马蹄声和棕熊的低吼,她一面怕得厉害,一面还记着回首,帮忙看是否已拉开了合宜的距离。 情急之下,谁也顾不得所走方向是否正确。 与此同时,棕熊也四肢并用,紧追了上来。它口中的吼声更剧烈了,仿佛掺杂着些兴奋的意味。 她看得心口发紧。 “泠泠,拿住缰绳。”他沉声道。 她摇头,眼中溢满惊惧,泪光点点,“可我不会。”从小到大,她哪里碰过缰绳,只怕控制不住,两人一道摔下马,那才是不妙。 姜怀央吻了下她的发顶,哄道,“你只需攥紧了就好,就一会儿,很快的。”如果没有她帮忙,他也腾不出手来拉弓放箭。 她知晓眼下不能犹疑,搭上粗粝的缰绳。他覆上她温软的手,引着她将绳子握紧。 而后放开,反手取下背后长弓。 她握着缰绳的手捏得依稀见骨,她勉力抵着马儿向前奔的力,根据耳边姜怀央的指示,调整左右手施力大小,控制马儿避开树木岩石。 那棕熊还在紧追不舍,见他持了弓,低吼一声,更是放开步子往前迈。 他面色不变,将弓拉满,稍微瞄了下。 箭矢离弦,划破空气直冲那壮实的猛兽,狠厉地钻入它的脖颈,掐断它另半声叫唤。 棕熊侧仰在地,没了声息。 阮玉仪不敢回头,专心控着缰绳。听闻棕熊的痛呼,只颤声问,“陛下,如何了?” 他从她手中接过缰绳,缓了心神,正待说些什么,却发觉身下马匹似是被棕熊凄厉的嚎叫惊吓,翘起前蹄,不管不顾往前冲撞。 他反应及时,抱着她的腰肢,两人跳下马。 他在她身下垫了一下,闷哼一声。 她被他好生护着,安然无恙。听得他的动静,她还恐是自己压伤了他,连忙起身,想去搀他。 只见姜怀央额上沁了薄汗,吁出一口气,哑声道,“等下,别动。” 她手上一滞。 他垂了垂眸,忽而以另一只手撑地,直起身来,一支沾血的断竹自他胳臂上抽离,近半拃长,下半部分埋在泥里,不知深浅。 还有血染在竹尖上,她看得一阵心惊。 那断竹几乎要贯穿了他的胳臂,她不明白他是如何忍住不喊一声痛的。 怔了下神,她忽地记起自己身上还有方干净帕子,于是取出,“陛下,眼下也无旁的东西……” 他瞥了一眼,“足矣。”他垂眼看着小娘子细心地给他包扎,冰冷似凝霜雪的神色,略有松动。 他是伤惯了的,别说只是刺伤胳臂,没动到筋骨,以往连近心处的伤也是受过的,不过是他命大,捱了过来。 此时骑来的马匹早已不知所踪了,他索性不再着急,折回棕熊所在。 那棕熊果真庞然,利爪失了生时的气力,不过耷拉下陷而已,都扣进了泥中几分。他拔出它脖颈上的箭矢。 虽只一击,却既准且狠,足以取它性命。 他下蹲处正好有零碎光线从枝叶的缝隙洒落,状若碎银,映亮他半边脸庞。他眸若点漆,端的是温润俊逸的模样。 而另半边则浸淫在暗处,沉郁阴冷。 他手下狠戾,又复将箭矢戳入它的心口,以此法确认眼前猛兽确已毙命。早在几年前,因他的疏忽,折损一得力副将后,他心中一直有所郁结。 眼下,他自是不会再容忍这般的事情发生。 他力道过大,那箭矢竟是折在了棕熊的身体里。 她感觉有什么飞溅至她的眼睫处,她不自觉眨了下,微微后退。 眼前的姜怀央手上沾血,眸中猩红。她忽而忆起还在程府时,木灵与她提起的坊间关于新帝的传闻。 当时她只道是荒谬,嗤之以鼻。如今看来,却是虚实夹杂,患有隐疾是假,手段狠戾是真,由眼前的景象便可窥得一二。 只不过他在她面前动气时,都还算是收敛。 姜怀央起身,见小娘子满眼惊惧,神色暗了下,倏忽笑了,“这棕熊的肉质怕是难以入口,但观其皮毛,还算是上乘,大约可做个毯子,冬日里你拿去渥足是再好不过的。” 他以指腹替她拭去眼下偶然溅上的血迹,惹得她一颤。 今日虽气候晴好,林中到底阴冷,且还不知是否会有旁的危险,不是久留之处。 两人便缓步往回走。 可林中景致相似,委实难辨方位,姜怀央瞥见她面有倦色,便停下来歇脚。 眼下日光不盛,难以根据日影分辨时辰。他估摸着大约是晌午了,反正也是留下来歇息,不若就弄些吃食,也可帮助恢复体力。 思及小娘子前些时候来月事,脸色苍白的可怜模样,他恐她又受了寒,便褪下氅衣,给她垫着,让她坐于树下。 他借着干柴,三两下便生起了火。 身边有了暖意,阮玉仪方从浑浑噩噩中脱离,有了些真切感受。 他将她安置好,自己则持弓,随意在附近走动,找寻是否有什么猎物。虽知火光有驱逐兽类之用,但也未曾走太远。 第167章 再回来时,他手中提着一大一小两只兔子。 倒也稀奇,林中野兔多为灰白毛色,眼下两只却通体雪白,圆润喜人。小的尚还活泼,那只大的像是磕碰到了哪里,形状恹恹,气息微弱。 小的似是不愿离了大的身侧,一直守着,因而姜怀央并未费多大功夫便捉住了两只。 耳边传来枯枝败叶破碎的窸窣动静,她侧首看去,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两只小家伙,火光映得她眸中明灭。 他将小的那只放到她怀里,随口道,“看着,别叫它溜了。”他声音冷淡。 她伸手接过。小些的兔子很乖,并不怕人,反而往她的怀中拱了拱。她感受到怀中小小一团的动静,心口软得厉害。 他利索地开始处理那只大的兔子,她不愿多看,别开脸。 第139章 苛责 他随手捡了木枝,搭作架子,将兔子横架在火上。 浓郁的烟径直往上窜,破开繁郁交错的树枝,融入苍茫的天里。 她一直别开头,微蹙着眉尖,碎发垂落,勾勒出她秾丽的面容。可免去了直视处理兔子的过程,也难免会有动静落入她的耳里。 她承认平日里也沾荤腥,便是这林中动物间也是弱肉强食,向来如此,她并不以为他的做法有何可指摘的。 但亲眼见着活生生的生灵被扒去皮肉,她还是难免于心不忍,即使这只兔子原就气息奄奄。尤其还是在它的孩子还在自己怀里的情况下。 它身上鲜血还在汇聚,滴落,浇在火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见姜怀央投来一眼,她一惊,以为他接下来要将这只也拿去处理了,遂愈发抱紧了怀中的兔子,“陛下,能否——留下它?” “臣妾保证会抱好它,不叫它乱跑,烦扰了陛下。”她言辞恳切,嗓音娇怯,是能使人眼饧骨软了去的。 他还记着上回引她去看院子,行在街市上,她为之驻足的那些兔子。眼下这只是野生,比不得家养的毛皮鲜亮,但给小娘子把玩却也足够了。 何况见这炊烟,发现他们不见了的侍卫估计不消多少时候,便能寻至此处,哪里需要这么点兔肉来充饥。 可见她如此,他反起了逗弄的心思,他语调悠然,“倒也并非不可以。” 他撕扯下火上的一小块肉,那肉已差不多熟了,白嫩的肉上挂着油水,虽无盐酱料等来调味,却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 他将那一小块肉抵在她唇边。 见过它鲜活的样子,她早没法将它当做吃食,哪里能下肚。唇上是温热的触感,她抵触地摇摇头,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唇。 跟前的男人眸光幽深,能生吞了她似的。她忽地忆起棕熊的那双眼眸。 “不想留下它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怀里的那只。 那小兔子也许知晓自己的母亲不在了,一双豆子般的乌眼盯着眼前的男人,发出尖细的威吓,一双耳朵却不住颤着。 经此一问,她的齿关有所松懈,让他将东西推入了她口中。 他倾身覆上她的唇瓣。在他的搅弄下,她喉间一动,终是将东西咽了下去。 只是他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粗粝的大掌抚过她的后颈,缓缓向下。那只兔子许是被吓着了,在她怀里不安地动着,她需分心抱好它,面对他的攻势,难免应接不暇。 有些难以缓上气来,使得她眼中攒了泪意,视物逐渐朦胧。她只好微微合上眼。 蓦地,耳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以及侍卫的声音。她心下一紧,偏开头,“陛下,有人——” 那只兔子拼命往她怀里扎,只露出一个还在耸动的短尾巴。 姜怀央有些嫌它碍事,轻嗤一声,压低声音道,“泠泠不是说了要抱好它,那可别松了去。”言罢,他俯下身,埋首于她的肩颈间。 她一只手落在他发上,微微仰首,眼尾洇着红。 另一只手难免失了力,兔子从她怀里逃窜出去,余光中只瞄到一抹白色。可她眼下也无暇顾及它是否跑远了,耳边的马蹄声像是踏在她紧绷的弦上,将那弦拨弄得铮铮作响。 他也没打算在人前为难于她。见有人看了过来,侧身为她挡了下,示意侍卫先往边上走些。 幸而她只是鬓发散乱,口脂被吃去了些,衣着倒还妥帖。随手重新挽了发,两人共上乘一马离去。 后边自有人留下来收拾了火堆之类。 这边姜怀央两人走得闲适,林外一众人却都乱了套了。听闻新帝不见的消息,无人还有心围猎,安置了女眷,纷纷扎入深林去寻人。 高大的马匹搭着新帝和阮玉仪,缓步走出林中,见者无不松下一口气。 澄明的光洒落在两人身上,雀跃着,裹挟了他们。 拉着缰绳的男子,面色冷淡,衣上还沾染着不及清理的血迹,本该是深寒可怖,被他环在身前的小娘子却恰好综合了这般的感受。 她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一颦一笑间皆是生动可人。 不消多时,新帝亲猎棕熊一头的消息便传扬了开来,几个官职高些的,渐次来道贺,余下的人也对此事咂舌谈论。 一时间紧张的气氛消弭,又恢复了寻常秩序,该为主子拿来随车带着的小食的,该是与同僚谈笑风声的,皆各自做各自的事儿去了。 靖王帐中却是气氛冷凝。 第168章 几个下人垂手侍立,敛气凝神。跪在地上的侍卫也是指尖发颤,不敢作声。 靖王咬牙,忽地抬脚揣上他的肩,“废物!本王养你们都是吃白饭的么,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他费了多大的力,才将人安插进去,大破围猎场的围栏,在皇帝所经之处专引了猛兽。 如今此事未成,虽则表面可以说是下人排查不力,才叫此等凶兽出现在围猎场中,但以新帝的本事,哪里猜不到是有人动了手脚。 失去这次机会,下次再要下手,就难以寻个合理的由头以作遮掩了。 侍卫一时没有防备,被踢翻在地,忙支起身子,伏了回去,“殿下恕罪。” 靖王心下气闷,随手端起一碗茶水,浇在他交叠的手上。茶水一直由炉子温着,这会儿还滚烫,倾倒在侍卫的手上,水流撞击出闷响。 他指尖发颤,手一下便被烫红了,却紧咬着牙关不敢出声。 他心中清楚,殿下性情大变的缘由就在新帝身上。 靖王善舞枪弄棍,称得上一个勇武不凡,天之骄子。前朝时,也是极受先帝重视的。满以为最终夺位的,不是他就是三皇子,可谁想到大权终究落入一个备受冷落的小皇子手中。 他心气甚高,怎会轻易甘心。每每见新帝坐于上首处,心中便愈发郁结。 自此,靖王性情大变,人前还是端着沉稳模样,对他们这些由他一手养起来的死士,却苛责暴戾。 此时,外头有人来传,道是陛下寻他。靖王才举步往出走。 捱至帘帐落下,死士才敢拉上衣袖,揉搓自己被烫得发颤的双手。 而衣袖遮掩处,小臂之上,赫然是一个三点阵刺青。 第140章 异梦 之前是自由骑行,一面是允众人活动筋骨,也是要新帝首先猎下动物,算是给这场狩猎开个头。 临时修补围栏耗费了些时候,眼下由新帝发话,王公贵族间的竞争,才真正开始。 他们纵马扎入林中,谁都想争个先。姜祺向来不参与这些的,与新帝等人一并坐在看台上吃茶果点心,神色怡然。 而当时的兔子也被带了回来。阮玉仪垂首抚着它小小的身子,那兔子遇了她倒也还乖顺,就趴在她腿上,任由她摸。 随行的太医在一边为姜怀央处理伤处。 淑妃瞥见,蹙眉问了句,“陛下这伤可要紧?” 那太医正清理的伤口,往上边点涂着膏药,分神回道,“娘娘放心,不曾伤及筋骨。只是平日里这只手得仔细着些,不要作劲。” 姜怀央面色淡然,仿佛伤的根本不是自己,感受不到痛似的。 见她往自己这边看来,阮玉仪微微摇头,“妾不曾受伤。”只是若非有她压着,他也许不会被被断竹戳伤。她眸中含了愧意。 淑妃这才收回目光,不再作声。 他注意到她神色低落,恐她是在林中被吓到了,还未缓过神来,遂拉过她的手,若无旁人地捏弄着,以示安抚。 意识到旁边还侍立着不少宫人,淑妃与世子也还在此,她红了耳尖,不由嗔了他一眼,想抽回自己的手,无果。 蓦地怀中兔子挣了几下,蹦到地上去,她俯身去捉,再抬首时,却见一只箭径直向自己射来。 她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做不出反应。 兔子许是见身后无人,还回头望了一下。接着蹲在角落,也并无跑远的意思。 眼见那箭矢破开空气,箭头闪着寒芒,愈加逼近。 姜祺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堪堪躲过那支箭矢。这箭因无处可着,啪嗒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她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姜祺膝上。眼睫颤了颤,才像是醒过神来,忙退远谢过。她面上苍白得厉害,身形纤瘦,立于风中,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风飘去似的。 姜怀央的手滞在半空,微微收紧。 他这个皇侄,生来便金玉相伴,郁王不愿趟入争权夺利的泥淖,带着妻儿远去封地,也是新帝登基,一切安定下来,才回了京中。 因此姜祺从未受过什么苦。也自然不会像他一般心思深重。 眼前世子风流清俊,唇角噙笑,小娘子娇媚温和,他竟觉得有几分般配。他垂了垂眸,缓去眼中的刺痛。 看台下放箭的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惶惶然俯身叩首。 “将那人领回宫去,”他沉下神色,“既然连箭也不会使,也不必在此处呆着了。赐杖责二十。” 虽只是二十,但其或轻或重,也要看执行人的意思了,将人弄个半残,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就看他如何揣度圣意了。 但眼下情状,明眼人都晓得,那人是讨不了好的。 温雉领命下了看台,自去料理去了。 姜怀央拂开一边的太医,示意他退下。一手揽过小娘子温软的腰肢,让她坐于自己膝上,“如此责罚,泠泠觉得可够了?” 此时也顾不得身边羞怯之类,她不挣扎,不作声,捉着他的衣襟,指尖还在难以察觉地发颤。 如果方才她没能躲开那支箭,她是否会与那头棕熊一般,被贯穿倒地。她心有余悸,如此一想,脊骨上攀上驱不尽的寒意。 眼中所见,皆是覆上一层血红。 他拢上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索性就给渥着。他附在她耳边道,“若是爱妃不满意,那就再加一倍。” 第169章 她毫不怀疑此话认真,于是勉力摇头,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住,出口声音微弱,“不,不必。”若是如此,那人必死无疑。 她到底没真的伤到,也不必要一条命来偿。 她眨了两眨眼,视物所见的血红,才消弭了去,眸中平静不少。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有王公大臣渐次返回,猎得的动物堆在看台之下,竟是相互堆叠成一片。 姜祺来了兴致,摇着玉骨折扇,踱下台看去了。 围猎的结果则意料之中的是靖王夺魁。姜怀央睨着看台之下,身形高大的靖王,“皇兄要何赏赐,暂且一说。” 他的地位自然已是升无可升,姜怀央也不可能再拨些兵权给他,至于金银等物,想来靖王府也是不缺。于是干脆将这难题丢回给了靖王。 靖王哪里看得上一个围猎的赏赐,他要的是天子之位,于是随口道,“臣除陛下身前那妃子,也想不到有旁的中意的。” 这却是故意挑衅新帝了,也不见得他对阮玉仪真有多感兴趣。 姜怀央面色不变,嗤笑一声,“既然皇兄无旁的想要的赏赐,朕便暂且先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来向朕讨要。” 他往她那边侧了侧,鼻息间便盈满她身上清甜的香粉气。 阮玉仪不自在地动了动。 淑妃垂眸,只当是没看到,连指尖掐进掌心,也是浑然不觉得痛的。 听新帝如此说,靖王自觉无趣,不再说什么。姜怀央只照往年惯例,赏了些金银下去,而其余表现上佳者,皆有所封赏。 夜里,各人便宿在早先搭好的帐中。 帐子如星落棋盘,零散地分布在空地上。帐顶上无一不插着代表芜国的旌旗。凉风拂过,吹得帐子一鼓一瘪。 因着点了炭火,皆是影影绰绰透出些光亮来。 许是白日里所历过多,姜怀央又复坠入梦中。只是此次与往常的梦境还不尽相同。 四下里昏暗,仿若是正处于一片虚无中。他蹙了眉往边上望去,良久才适应黑暗。他掀开帐幔下了床榻,却见小娘子背对着他,正亲自为他打点行装。 他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肢,“怎么不歇息去,这些琐事交给宫人来做就是。”他身形颀长,立在她的身后,她散着乌发的时候,正好能将下巴放在她发上。 感受到身前小娘子身子细细发颤,他心口一紧,将人掰过来。 竟是见她满面泪痕,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不够重的,就悬在她的颔处,瞧着可怜极了。 第141章 身死 姜怀央以指腹替她刮去眼泪,放柔了声音,“怎么了,这是在哭什么?” 她随手放下手中衣物,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哽咽着不成句。缓了好一会,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梦见你出事了,被惊醒,又忽而想起那边许是会冷,得多添些厚实的衣裳才是。如此一想,便再睡不去了,索性起来再想想还有什么落的。” 他叹口气,“泠泠这是不信我的能力,觉得我会身死沙场回不来?” 她一惊,忙抵住他的唇,摇了好几下头,“不好这么说的,不吉利。”小娘子许是担忧极了,平日里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的,眼下也避讳起来。 见她谨慎的模样,他不由微微笑起来,拿下唇上的温软,“我保证平安回来,别忧心了。” 她仰首看他,眸中氤氲着雾气,“陛下几时回来,给个切确的期限,臣妾才好有个盼头不是?” 他思忖了下,答道,“明年芙蓉花开的时候,约莫朕的军队便至宫里了。” 胡地叛乱难平,他们的王室中又正争权夺利,许是为挣军功,几方势力皆往芜国境中来,怕是有些棘手,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 芙蓉花开。 他这个期限给得浪漫又模糊,她知晓此次战乱棘手,因此也还是接受了。她往宫门处看去一眼,庭院中正种着芙蓉,只是花期未至,俱是空枝罢了。 他携着她往床榻走去,轻声道,“就寝罢。” 放下床幔,她仍是惴惴不安地睁着眼,毫无睡意。见状,他衔了下她的耳垂,哄道,“既然泠泠未有困意,不若来帮一帮朕?” 他捉过她的手。 她心慌归心慌,理智还在,推拒着,“不可,陛下明日还得起个大早。” 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枕边之人。 翌日,天未大亮,宫中还一片寂静之时,姜怀央就轻手轻脚地起身更衣。 正系玉带,却听床帐中传来绵软的一声,“你要走了吗?” “什么时候醒的?”他将半个身子探进去,发现她眼底分外清明,没有一点刚醒的样子,一双眸眼紧紧盯着他。 他一怔,敛去心中古怪之感。 “时辰还早,再睡会。”他伸手去轻拍她的背。 却听她一声痛呼,定睛一看,一柄闪着寒光的弯刀直直插在她的胸口,她惊恐地睁着眼,早没了声息。 姜怀央慌乱中顾不得多想,就将碍眼的弯刀拔了下来。刀刃一寸寸退出她的身体,细微的血肉摩擦声响在他的耳侧,分外清晰。 环顾四周,黄沙漫漫,白帐林立,敌军已是近在眼前,这又哪里是寝宫! 他强忍着心慌,拼死用双手去摁住那血洞,高声大呼着有谁会医术,他甚至不知道向来镇静的自己,是如何发出这般嘶哑的喊叫的。 第170章 可这终究只是徒劳。 黑压压围着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吭声。 殷红的汩汩地从孔洞里流出,染红她雪白的亵衣,她的脸变得苍白,一个个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这副姣美的皮囊。 姜怀央一惊,猛地后退,手上不知碰到什么东西,只听得一声闷响。 高灯倒地。 幸而帐中并无草类,也不过是砸在土地上,碰熄了烛火。 他屈指摁着额角,只觉那处筋脉突突地跳,闹得他心烦意乱。方才的血光似还在历历在目,他披了氅衣,向帐外走去。 寒风侵肌裂骨地扑上来,他才缓下心中燥郁。 轮首的侍卫本昏昏欲睡,忽闻新帝出来,如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困意旋即便消泯了。 他忙行了礼。 好在新帝并未说他什么,只道,“你可知阮才人的帐子安置在了何处,引朕去。”他的嗓音低沉,几乎要融入着沉沉的夜色里去的。 侍卫松下一口气,垂首称是。 夜里的围猎场分外安宁,只有几个侍卫来回转悠值守。白帐子在不知尽头的昏黑里,也成了灰色,只有帐中人畏冷,将炭火烧得明了些,才透出点光亮来。 他便是循着着光亮,一眼注意到了她的帐子。 他拨开帘帐入内,发现小娘子正安然熟睡着。她身上所盖是洁净的锦衾,如瀑的墨发随意散开,攥着被衾拉过颔处。 不知怎的,他蓦地安下心来。 她真是极畏冷的。京城不比南省,也不知她来京的冬日是如何度过的。 程家是否会少分了炭火,新制的冬衣可还厚实。他边如此胡乱想着,边走至她近前,和衣躺下。 他揽过她的腰。 许是冷风灌了进来,她迷迷瞪瞪地睁了眼,感受到身后有人环住自己,一时间僵住了。 “莫怕,是我。”他低声道。 阮玉仪这才松下身子。她背对着他,显得声音缥缈,“陛下怎的来了?” 他总不能说是被梦魇住了,心下不安,恐她真出了什么事才来的罢。他探进她衣下,抚过她肚兜上细密的绣纹。 她指尖微收,清明了几分。 她转过身来,揽过他的脖颈,仰首吻了上去。小娘子虽已经人事,但她的吻总是生涩的,偏生那温软又诱人得紧。 她委实是想不到,他来找自己,除去行云雨之事还能做什么。既如此,反正她也抵抗不过,不若早些迎合,好早些歇下。 小娘子自己都送了下来,他没有推拒的道理。 两人纠缠了会儿,他才是放开她,将人搂在怀里,低声道,“睡罢。” 注意到她愣神,他嗓音喑哑,问道,“还不睡,泠泠是想再做些什么?” 她虽心中疑惑,但乐得直接睡下,连声否认,对于方才的主动不免有些赧然。不过反正在昏暗中,他也辨不清她耳尖微红。 两人难得安宁地偎着,不想旁的,气息相互缠绵交融,似是不分彼此 翌日,众人见新帝自这位阮才人的帐中出来,不由纷纷侧目,想,这位阮才人果真是有些本事的,能使陛下将淑妃也冷落了去。 淑妃虽则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到底对此事未加置喙。 第142章 献舞 接下来几日,围猎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捕获野猪、麋鹿、狼等不知凡几。按照祖辈定下来的规矩,猎得幼者,皆会重新放生,以免被破坏林中生息繁衍的规律。 至围猎期满,就地举行宴飨会。 已是夜幕垂垂,篝火燎得足有一人高,几乎将天色映得半亮。在风的摆弄下,篝火微略倾斜,雀跃地跳动着,光影浮动在众人脸上。 王公大臣们列坐着,筵席间推杯换盏,言笑鼎沸不绝。烤肉添酒等事,俱有宫人侍仆照应。 熊熊篝火前,则是舞姬乐师相继献艺,聊以娱情。往日寂寥的林子笙歌不断,舞姬们着各色丽服,翩然点缀其间。 只是也鲜有人会一直关注那些水波般舞动的长袖,皆是与身边人谈笑,不时才分神瞥一眼。 尽管如此,也无一舞姬敢懈怠。 淑妃不过用了几块鹿肉便放下了银箸,含了口茶水,以帕子掩着,吐到宫婢捧上来的痰盂之中。她取过另外的巾帕擦拭着手,悠然道,“妹妹觉着此舞如何?” 两人同为随侍的嫔妃,且不是宫中大宴,没有一人一几,坐得自然近,只用寻常声音说话,也不会被管弦之音掩盖了去。 阮玉仪委实是没想到她会同自己搭话,怔了一下,“娘娘何出此言?”她并不以为淑妃会是真心求问。 淑妃随手将巾帕递给身边的宫婢,“宫中养的这些伶人,惯会敷衍人的,次次都是同一个花样,不见变动,想来陛下也早看腻了。” “本宫早听闻妹妹舞姿是为一绝,何不献上一曲,也好叫这些伶人长长见识。” 火光映得她眸中明灭,她牵着唇角,妆饰雍容华贵,眼底却不见笑意,像是盛不住这光亮,盈满又流逝,如此往复。 这话说得高明,一面将阮玉仪捧着,一面却暗里贬她与伶人无异。她善舞不错,可到底是宫妃,怎能在众臣前如此抛头露面的。 她心下一沉,面色仍是不变,轻飘飘地开口,想将话头挑开,“不知是哪个多嘴的误传,娘娘真是谬赞了。” 第171章 淑妃自觉在前几日被落了面子,眼下自是不肯轻易罢休,“是优是劣,总要一观才晓得的。陛下,您说如何?” 她拖长了尾音,侧首看向一边的新帝。 姜怀央看似不时与身边李丞相说上几句,可实际上,还是将心神分了些在阮玉仪处,虽一心二用,也不见他与李丞相谈话时,有何怔神磕绊处。 随淑妃话落,阮玉仪也望向他。按说无人会欢喜自己的妻妾常在人前出头露面,可他素来心思难测,又是醉心政事,不似会在意这些的人。 他放下酒盏,淡声道,“淑妃所言甚是。” 她心中突突地,望向他的眸光里也带了不可置信之色。 说来可笑,昨夜与他共枕时,许是他难得有与她温存之意,竟是使她生了错觉,仿佛他们只是寻常夫妻,灯下小话而已。 他冷淡的一句话,生生将她从本也不多的一丝幻想中拖拽出来。她垂了垂眸,将眸中情绪一并敛尽。 火光映照中,他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借着微醺的醉意,反是朦胧间忆起从前梦境。高灯倾倒,烛火舔舐上纱幔,他们不管不顾,抵死缠绵。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如此道。 “泠泠最近似对习舞之事有所懈怠,朕看不若借此机会,瞧瞧你是退步还是进益。”他唇瓣张合,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敲定下来。 自她的脊骨处,攀上一股凉意。 是了,在她面前的是帝王,她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别说是要她于众人前献舞,就是要她性命,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如今,她方才发觉,原来自己内心还留存着一丝侥幸,下意识拼命在他身上寻找着圣河寺的“世子”的痕迹。 但那只是他的伪装,现在冷心冷清的帝王收回了,也迫使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处境。 她默了会儿,忽地莞尔一笑,嗓音娇柔似水,却也似水般抽刀不断,“臣妾可不白献一舞,陛下待拿什么来交换?” 她着着一身落梅纹金裙,发上所佩,也是与之相衬的簪钗,是容色灼灼,香培玉琢般的小娘子。 见她如此直白地向新帝索要,边上侍立的宫婢都不禁为其捏把汗。 姜怀央面上并无愠色,反是缓声问道,“爱妃想要什么?”他将“爱妃”二字念得辗转,仿佛刻意挑逗。 她没想到他会轻易应下,怔了一瞬,耳尖烧红,只道,“回去再说与陛下不迟。” 他令乐师停下弹奏。 她起身,行至篝火前,盈盈一礼。 在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宫里的阮才人要做什么时,却听新帝冷声吩咐,道是要他们将眼睛都闭上。 虽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却无人敢不照做,甚至生怕闭眼闭得晚了,新帝下一句就是要剜去他们的眼珠。 不远处的姜祺挑了下眉,施施然也阖上了眼。 她原本紧紧攥着裙摆的手,稍松开了些,但心下耻意难抑,仍是面色飞红,新施了上好的脂粉般的。 她在脑中稍过了一遍动作,便翩然起舞。 她今日所着正是广袖,收放间宛若轻波。衣料中嵌着的金线在火光下尤为明显,勾勒出一朵朵梅花的形状,或绽或拢,皆是珊珊可爱,飘动中徒添了生气。 如此形容姿态,端的是人间所不可有,是不论男女的心神,都要招去的。 姜怀央防了在场的外男,却独独忽略了淑妃。 因无人盯着,淑妃只半阖了眼,阮玉仪的一舞一动尽数落入她的眸中。 她心下一动。那些传闻,听说都是先是从圣河寺传出来的,她也只是听外出采买的宫婢说了一嘴。 可如今真见了,只觉得谣言之人当真是言辞匮乏,所叙不及亲眼见着的半分。 淑妃的神色暗了几分。她的父亲爱歌舞曲调,府中几个姨娘皆是会舞的。 她自小接触,难免生了倾慕之心,也曾向容父提过想要习舞。但被冷硬地回绝。后来她方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能拿下后宫大权的女儿,从来不会顾及她心中所想。 就是如今她做到了四妃之一,家中也还是急功近利地不住逼迫。 第143章 晋升 淑妃捏着酒盏,出神地想。 若是她并非容府中最为出挑的女儿,是不是不必担入宫的责任,是不是在这些小事上,她也能如愿? 她悄悄侧眼瞥向上首处的新帝。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她曾经一遍遍告诉自己,她对他是有情的,但如此暗示,却也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她入宫便封了妃,原以为会如预想中一样受尽恩宠,可日子越过去,她越发清楚,所谓尊卑,也不过是新帝口中一句话罢了。 她垂首,阖上了眼。 乐曲声不知是何时被叫停的,新帝不曾点头,也无人敢睁眼,淑妃只听得耳边隐有衣料摩擦的动静。 阮玉仪停下时,口中已是有些微喘,不及缓过气来,却被姜怀央唤至近前。他含住她微张的唇瓣,将人揽入怀里。 夜风将他的手吹得寒凉,她眼睫可怜地微微颤着,默默受着。 周遭是一众王公贵族,虽知无人见着他们眼下的行径,可她还是抵不住心中耻意,软了半边身子。 因夜间不便行路,翌日一早,大小车马并新帝才起驾回宫。 一路舟车劳顿,她也委实是乏了,倚在榻上,还恍惚感觉身下有轻微晃动,如还在马车之上。木灵见她如此,也不敢和往常一般缠着她要她将一路的趣事儿。 第172章 只是落梅轩并未安生多久,晌午左右,便有宦官来传旨。 她虽乏得厉害,也只得起身去迎。 那宦官见她施施然出来,忙满脸堆笑问了安,“阮婕妤好福气,您还是这宫闱中头一个受了晋封的呢。” 阮玉仪垂眸踱下台矶,因着方起,发上只随意簪了支玉簪,斜斜挽住一头乌发,眉眼拢着倦色,一派娇媚可人。 闻言,她弯了弯唇角,眼底却不见喜色。 位份是她讨来的不错,可一晋升两阶,却并非她所想。自罚跪之事后,她便隐约明白,在这等吃人的金笼中,一味退让只会叫人看清了去。 她想要保全自身,还是需要有依仗权势。眼下他对自己许是新鲜,时过境迁,再是什么情况,谁也料不准,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只是他此举,无异于将她往斗争的中心推。 宦官宣读了旨意后,不消多时,各宫也就得了消息,纷纷着人送来贺礼,可真心假意各人也俱都心中明了。 她斜倚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拈着糕点。 木香报了礼单,忽而蹙眉道,“旁的四位也皆送来了东西,只是这重华宫却是不见个动静。” 她手中滞了下,才将指尖的枣泥糕放入口中,“她是一宫之主,又代掌凤印,懒怠注意这些也是正常,也莫要纠结了,将东西都收了去罢。” 见小姐没在意,想来不会有何不妥,木香也便应声退下了。 那门方掩上没多时,便又开开了,宫婢道是太后也遣人送了东西来。 见她颔首,才传了外边的候着的人进来。来者却并非宫婢,而是金钿玉钗,着妆花缎。她入了屋内,悠悠然四下打量,才行礼道: “见过阮婕妤。早闻表哥有一姬妾,颜色不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开口嗓音娇柔,隐带着气音,柔则柔矣,却听来古怪。 亏得她还专着人打听了陛下惯常来此的时候,想着能碰上一面,不料恰好今日不在。 要不是顾忌着不可冒犯了对方,木灵简直想捂上耳朵才好的。 那声“表哥”刺耳,阮玉仪却是展颜一笑,眉眼温和,吩咐木灵引人落了座,又端来茶水。 “想来姑娘便是太后娘娘母族的那位白小姐了,劳烦你跑一趟。”她几乎是将自己太后侄女的身份拍在阮玉仪面前了,她还哪里能不知。 白之琦随手将木匣搁在几案上,也不管她其实比阮玉仪年长一些,当下便亲热地姐妹相称起来,“姐姐入宫已有小半月,妹妹这才得了空来拜谒,还是借了帮姑母送赏赐的由头,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后宫中能有什么要紧事能忙成这般,不过是托词罢了。阮玉仪怠于点破,呷了口茶水。茶水入口清苦,化去口中糕点的甜味。 “白姑娘是宫中客人,招待还来不及的,岂有怪罪之理?”她轻飘飘一句,却使白之琦脸色微变。 明眼人皆知,太后要来这白姑娘于慈宁宫小住,藏着的是何意。阮玉仪如此一说,无疑是认定了新帝不会纳她。 白之琦很快重新挂上笑脸,仿佛没听出此意,转而道,“听闻姐姐前些日子伴驾去了西苑。” 若非她忽发痒疾,哪里轮得到着阮婕妤去。她拿修剪整齐的指甲,扣着桌角。 阮玉仪不作声,只待她自己继续往下说。 她果然捱不住,又道,“可惜我那日身子抱恙,陛下怜惜,不忍我劳顿。不然我早该与姐姐见上面了。” 她的言辞中满是炫耀。她瞥向阮玉仪的神色,想在那上边寻到一丝失落之意,却是无果。 “我听说了,”阮玉仪淡声道,“那是对花粉所致,早该在幼时便发现的,白姑娘延至如今?曾闻此敏症可大可小,白姑娘仔细着伤了根基。” 这却是所言非虚,大者,甚至可取人性命。 白之琦脸色一白,“姐姐怕不是哄我。” “不信便罢。”她垂下眸,委实没忍住微微揉了揉耳侧。想来以太医院的作风,光会说些入耳的话,也不会将这些知会与她。 侍立在侧的木灵见了,也知小姐这是受不住这位白姑娘说话的方式了,险些没笑出声来,只得以咳嗽作掩。 闲叙几回,白之琦忽而谈及这份赏赐。 她将木匣往阮玉仪那侧递了递,“姑母吩咐,要姐姐您先打开瞧瞧。” 匣子上的纹饰雕琢精巧,显然并非凡物。可依言打开,里边却是空无一物。 阮玉仪心下微沉。 耳边白之琦轻笑一声,缓声道,“姑母还道,这匣子外表再繁丽又如何,不过空壳一只,并无甚用处,里边不装些骄躁气,都算它有功了。” 阮玉仪合上匣子,交予一边的木灵,牵唇笑道,“是否有用处,娘娘既赠与妾身了,那也要妾身说了算才是。依妾身看,拿来装簪钗却是再合适没有的。” 白之琦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反正有姑母在,她也不愁将来,压阮婕妤一头,那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见话带到了,她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第144章 勾结 宫婢为淑妃打起大红软帘,神色恭敬,“娘娘,夫人正在外边听召呢。” “快请。”淑妃拢了衣裙坐下,眉眼舒展,忽地记起什么,又忙吩咐一边的心腹,“去将小厨房那碟荷花酥取来。” 宫妃能被允许见一见家中人,那可是头一份的殊荣。那宫婢也是满面喜气,转身便去了,步子轻快。 第173章 方才去请人的婢子近前来,“娘娘,夫人来了。” 淑妃望见屏风后那人影,眼眶微红。她眨了两眨眼,敛去泪意,扬声道,“母亲怎的在外边站着?” 得了这话,屏风后衣着华贵的妇人才缓步走出,垂眸敛目,就要行大礼,“妾见过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淑妃听不得这话,看着母亲伏在地上,心中难受,连忙便要上前去搀。 不料容夫人躲开她的手,固执地全了这礼,“娘娘,先君后臣,此礼万万不可废。”她神情恭肃,全然没有见了许久不见的女儿的欢喜难耐的模样。 她知容家向来规矩繁多,见母亲如此,倒想起了从前母亲教导自己的时候。无奈只得松了手,忍住往一边避让的心思。 全了礼数,淑妃将容夫人引至椅上落座,想着一会儿要与母亲说些体己话,便屏退了殿中一众宫人。 容夫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方问道,“娘娘近来如何?” 淑妃甚少离家,就算是容府家风冰冷,这会儿也难免想得紧。她别过脸,取出帕子渗去泪珠,缓了口气,道,“女儿不孝,牵累母亲挂念了。” 她也只有面对与她留着相同血脉的人,才敢卸下一身威仪,露出一点小女儿家的情态来。 “近来身子也都还康健,吃穿不愁的。只是每每入夜,难免思念不止——” 容夫人蹙起眉,打断,“妾不是问娘娘这个,妾是问皇帝那边如何了?” 她笑意僵住,“什么如何了?” 再观容夫人的面色,已是有些不耐,显然不是关切她才来的。她心下一阵发凉,暗自冷嘲自己。真是离开容府久了,连容家人待她是亲是疏都含混了去。 容夫人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我是说容家托嬷嬷带进来的那药。你可给皇帝服了,服了几日?” 淑妃捏着茶盏的手一颤,杯盏落地,砸进地上的绒毯里,灰白的绒毯深了一片。 她忙调整好情绪,“下了,母亲不必担心。” 容夫人狐疑,“可是嬷嬷说并未见新帝来你宫里,你可真的照做了?”此事事关容家可否再兴盛一层,不可轻视,容老爷这才假托看望淑妃之意,让她入宫探探情况。 若淑妃是个能成事的,容家自然还是她的依傍,若她有所犹疑,便要尽早再送个容家女入宫。 免得坏了那位的事。 淑妃这会儿已是神色平静,“是掺在了送去陛下身边的羹汤中,嬷嬷哪里能时刻知晓。”她衣袖下的指尖攥得发白,长长的护甲扣进腕处。 听了这话,容夫人这才神色有所缓和,“那便好。妾知道娘娘一向是个听话的。” 容夫人虽是她的生身母亲,却性凉薄,待她也疏淡。母女相见,本该是其乐融融,却一时无话。 淑妃斟酌着开口,“母亲您……可还有旁的事?” 容夫人侧首望向她。较之幼时,她确出落得更齐整了,满头珠翠,粉光艳脂,不论哪一处,都是家中姊妹比不得的。 自己腹中出来的女儿,容夫人哪里能瞧不出她的心思,叹口气,才道,“近来天气寒凉,不比夏时,妾看娘娘穿得单薄,娘娘要注意添衣才是。” 得了一句柔软话,淑妃眼中酸涩,压着哭腔轻轻嗯了声。 “眼下是与妾在说话,掉掉眼泪倒也无妨。只是娘娘在人前可切不能如此。”容夫人的声音又沉下来。 闲话几回,淑妃方送走了容夫人。 她回了殿中,已是恢复了惯常的神色。 她忽地瞥见几案上装盘精致的荷花酥,垂了垂眸,冷声吩咐,“将这东西倒了罢。”她做坏了多少,才成了这一盘,只是母亲的心思,终究不在这些上面。 那宫婢在淑妃身边跟得久,也敢说话些,“娘娘您费了好些功夫,才做了这碟,就这么扔了,未免可惜。” 她是亲眼看着娘娘从和面开始,每一步俱都只过了淑妃的手,明明之前还为尝上去口味不错而欢喜了好一阵—— 淑妃出神地望着遮掩内室的那方大红软帘,因着窗外钻进来的风,将其吹拂得如水波般鼓动不息。 见她不语,宫婢只得上前来取过那碟荷花酥。 正走出一步,忽地听身后淑妃问,“落梅轩那位升了位份,是否尚未送去什么?” 宫婢颔首称是。 “将这荷花酥用食盒装了,并本宫库中那柄玉如意,一道给阮婕妤送去罢。” 待重华宫的人将东西送至落梅轩时,却见宫门紧闭。 木灵正好出来,因上前道,“陛下正在里边,我们小主怕是不便见人。有何事说与我便是。” 闻言,来送东西的宫婢看向那紧闭的宫门,一思及里边呆着的,正是她们娘娘千盼万盼都盼不来的新帝,神情微异。 屋内的阮玉仪却是不知这些的。 只是讶异于淑妃竟是会送吃食来。宫中明争暗斗,一直避讳着送吃食。万一那人用了,出个什么问题,那是有千张嘴也道不清白的。 姜怀央瞥了一眼那食盒,“拿下去罢。” “陛下——”她扯了下他的衣袖,阻止道。 倒也不是说有多信任淑妃,只是她以为淑妃还不至于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堵自己的生路。 他任由她拉着,侧眼看她,轻笑一声,“就这般馋?” 第174章 她只微微摇头,不作解释。 “那也得过些时候再用了。”他揽过她纤细的腰肢,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耳际。 她脸色稍白,却弯唇笑着,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道,“说起来,前些日子臣妾给家中去了信,如今却也不见回,也不知是否是路上出了何差错。” 他忽地忆起灯会那日,小娘子捧着孔明灯,泪水涟涟的模样,心软了大半。 他自顾自吻上她的颈侧,“不若索性将你家中人接到京中来。”他知道她恐怕是听说了淑妃被允许召见家中人,方有此一说。 他不介意满足小娘子这点小愿望,这于他来说只是随手的事,就像顺手摸一摸猫儿的脑袋一般。 她笑得真切了些,回过身来,搂过他的脖颈。接下来对他的作为,都分外配合。 第145章 阿娘 远在婺州的阮夫人本是在打着络子,对京中的事一概不知的,只当小闺女还与程行秋过着和美日子。 要说那些书信,也俱是不曾送至阮府来,半路就叫程家的人给截了去。 宦官领了新帝口谕来,一字一句传了话。 阮夫人心口一紧,手中便松了下来,打了一半的络子掉在地上。她反复确认,“大人莫不是寻错了地方,我家女儿早嫁与了程家状元,怎可能——” 怎可能与当今还有勾连。 那宦官恭敬地道,“不会有错。正是阮氏女阮玉仪。” 之后,阮夫人着人稍打点了行装,乘了宫里派来的船只,自水路北上,尽管心中生疑,却也不敢耽搁。 舟临内岸,岸上往来行人阜盛,枯柳扬着枝条,寒风萧瑟。阮夫人弃舟上了车舆,只是并未直接往宫中去,而是打点通了随行的宫人,转而去了程府。 她原理不清发生了何事,稍与随行的人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着许多波折。 她阮府不比从前是不错,可她好生将女儿交与程家,也不是叫他们如此欺负的。 落梅轩。 阮玉仪心中念着今日可以见着阿娘了,早早便醒来,再睡不去。于是干脆将木香唤进来伺候梳洗。 描眉施脂已毕,木香拿着各色簪钗往她发上比。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后宫不盛,女儿家用的钗环无处可赏去,这才盈余颇多。陛下榻上虽会并不见对小姐有何怜惜,但这些物件却没少往落梅轩送。 她凝视着镜中人,轻声道,“就这支罢。” 木香因把那嵌金的白玉簪往她发上戴,又佩上了同一副的头面。她着了件缎织掐花褶裙,并一鹅黄小袄,妆面也是清丽可人,全然不似已出了阁的姑娘。 阿娘难得来京一趟,家中的事怕也本就够阿娘烦心了,她也不好再去报忧的。 况天子脚下,阮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帮不上她什么。 怀中的兔子耸了两下耳朵,跳下了她的膝,窝进了它自己的小褥子里去了。它蜷成一团,不见那乌亮的眼睛,余下一身赛雪的白,倒真跟一团毛球差不多了。 木灵进来,为它添上些吃食,“一天天不是在小主膝上,就是睡在这褥子里,也不见动的,总有一日胖得走不动道。” 她咕唧了会儿,起身道,“今日阮家的夫人要来?奴婢倒不曾见过。” 阮玉仪乐得有人与自己说起阿娘,唇角漾开笑意,“见了便知了。” 正说着,便有宫人来禀,道是阮夫人已在外头候着了。她忙迎出去。 遥遥见着那台矶下的身影,却又生了怯。近两年未见,阿娘虽衣着变了,但形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恍惚间还有些不真切。 阮夫人柳叶眉,桃花眼,身形浓纤合度,虽年岁已长,可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与阿娘告别时,她的话语在阮玉仪耳中一句句闪回。 阿娘曾道,要与夫君好生相处,不可再小孩子心性。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或喜或忧,都半月给婺州家中去信一封。 可是阿娘,她半句话都没能做到。且不说这些日子来,她已病几回了。 从前她沉湎于程家大公子的噩耗,也没想着给家中寄去书信,后来即便去了信,也迟迟不见回音。 她不知不觉间含了泪,一步步下了台矶。发上珠穗微微晃动,眼中泪珠倏地滑落。 她搀起向她行礼的阮夫人,张了张唇,半晌才出了声,“阿娘——” 全了礼数,两人才得以以母女的身份相处。 阮夫人也委实是挂念极了她,连声应着,她拉过阮玉仪柔若无骨的手,上下打量,“我们囡囡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地瞥见阮玉仪脖颈上的红痕,声音凝了下。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这点痕迹如红梅落雪,实在打眼得很。 她并不知阮夫人注意到了这些。之前打算好的一切在真正见着阿娘是都全盘倾覆,她做不到强装坚强,只觉得委屈得厉害,哽咽着说不全一句话,兀自落着泪。 她只有在阮夫人面前,才是卸下心防,浑身松快下来。 一边的木香看得动容,招呼道,“外边寒凉,小主与夫人不若进了屋里再叙。” 阮夫人自然是认得木香的,笑着颔首应了。 北国一入冬,冷得也快,加之新帝又念着她畏冷,早早地便着人送来了银骨炭。阮玉仪思及这才方入冬,这会儿用得多了,后边更是不挨冻。 第175章 于是屋内只燃了少许,可拢着热气,到底比外头暖和得多。 木灵早备好了茶水点心,呈上几案。 她悄悄瞄着阮夫人,暗道,这位夫人行动间的仪态,轻轻盈盈,如移莲步,倒真与小姐有九分相似。 阮夫人四下看了一圈,温声开口,“看来当今是对囡囡有意的,如此我也好放心些了。”按说罪臣之妇是无法踏入宫门的,今上能破例点头,已是皇恩浩荡,足见他对她的殊待。 况此处室宇精美,陈设摆件俱都全备,较鼎盛时的阮府还要华贵几分,如琳宫一般的。 阮玉仪亲自为她斟了茶水,闻言手上一顿,“这些都是宫中规制,各宫俱是不缺的。”眼下母女相聚,她并不愿谈及他。 她挑开了话头,“阿娘一路北上可还顺当,家中如何了?” “囡囡莫要担心,都还顺当。”阮夫人敛下眸子,只是家中男子都去了,也不过是她与唯一留下的那位姨娘,并一个丫鬟婆子勉强过活罢了。 得亏靠着阮夫人母家接济,加上府中余下的一些银钱,府中生计也还算支撑得下去。 随意谈着,难免言及与程家的事。 于此事上,阮夫人心中有愧,自以为是她将女儿推向的火坑,“早知如此,不若一直留囡囡在府中的好。” 原是想着给她寻了好人家,含着金玉长大的小娘子,不忍叫她习惯那般清苦日子。不想却错看了人。 是怨还是欢喜,阮玉仪其实早淡忘了,与程家的事仿佛远在上辈子,“阿娘惯会哄人的,谁家姑娘会一直留在闺中呢。” 多一个人,也多一张嘴,多一份用度。 她不愿给阮府添了负担。 第146章 慌乱 阮夫人是不便在后宫小住的,可阮玉仪也委实没想到,他为阿娘安排的住处,会是曾软禁过她的那方院落。 院中仍有人日日打理着,窗几明净,不曾落了灰去。 那两个宫婢也乖觉不少,迎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不见有不忿之色。 阮夫人趁着空闲,寻了尺头来。思及做一身裙衫怎么也得个把月,于是便琢磨着给她绣身小衣。 她正要于窗下的几案处坐了,阮玉仪侧身抢上前,“阿娘,去正厅罢,位子多,我好与阿娘并排坐着。” 她紧紧扣着针黹盒,指尖泛了白,耳尖却是悄悄爬上绯红。 那些日子,她不知几次被他抱上这张几案。 这张几案是后来置办的,原是适宜看书写字的地儿,桌上却不设笔墨纸砚,空空荡荡,便是他的意思。 她似乎恍惚感受到抚上她腰间的粗粝,一点点挑起她身上热意。 他们唇齿相接,搂抱,脏了几案。 于是她面皮上更是红了几分,挽过阮夫人的手,引她往正厅去。 阮夫人并未多想。她于椅上坐了,将丝线在口中含了下,边穿引着边轻声道,“囡囡,方才在宫中不便宜问。你好生告诉阿娘,陛下待你究竟如何?” 阮夫人也是受了贵门小姐的教化的,素来精明,方才一见她提及新帝的神色,便知不对。 不问也就罢了,到真有人问,她心下难免委屈。她神色恹恹,只摇摇头,不作声。 虽远在婺州,阮夫人多少也听闻了一些关于新帝的事。当今年岁不大,不过登基个把月,却能将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非有手段之人是做不到的。 只是不知他是否如传闻中那般阴郁狠戾。 “此处并无外人。”阮夫人劝导道。 她心下一动,想倾诉了近日所受的苦,话在口中辗转,忽地不知从何说起。就算是阿娘知晓了,那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多牵累家中一分罢了。 她终是将话咽了回去,勉强笑道,“阿娘,你也瞧见了,陛下待我不薄,金银衣食一应不少我的。”可她所求,哪里是这些。 见她着实不愿说,阮夫人叹口气,不再往下问。天家的事,本就不该随意探听,话说到此处,是早逾了矩的。 阮玉仪一直伴在她身旁,坐至夕阳的余晖落进窗里,在地上撒了一方金辉。 她思及阮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哪有不乏的,遂不再缠着她,取过她手中针线布料,劝她去歇息。 阮夫人执意要拿着针线,“我在京中待不了几日,这些总是要紧着做了的。就是往后用不着,也堪堪能作个念想。” 她心中清楚,女儿入宫为妃,身份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怕是往后,也难有再见面的机会。 阮玉仪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了。 如今天色暗得愈发早了,日头不消多时便沉了下去。她怠于点烛,想着便就着这暗色歇下也好。于是屏退了侍婢。 她边往床榻去,便解着衣衫。她随手将外衫挂在一边的架上,白玉般的指尖又覆上腰侧的衣扣。 身后有人揽上她的腰肢,接过那半解的衣扣,轻易便挑开了。 她身子微僵,唤道,“陛下?” 他并不作声,兀自吻上她颈侧,直惹得她软了身子,才道,“忘了答应你出宫小住,方才去落梅轩寻了个空。”他眸中幽深,不见眼底情绪。 他不知从何处回来,裹挟着一身寒气。他摩挲着她颊侧的手上,还残留着不易去除的血腥气。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第176章 他似是注意到,与她解释,“朕是从刑部回来的。”鲜血,刑具,哭喊,无一不是闹心的,使得他烦躁得额角刺痛。 忽地想到了小娘子的温软,这才离了刑部,也不作停留休整,直往落梅轩去。 她轻轻嗯了声,知道再多,就不是她该问的了。 两人纠缠着,便入了内室。她后腰抵上窗下的那张几案,眼下并无所求,虽不抗拒,也是怠于迎合,任由他的吻如骤雨般落下。 他掐着她两臂下,将人一抬,使她坐于那几案上。她的双脚够不着地,身边空荡又无处可扶,只好勾住他的脖颈,以免自己后倾。 “囡囡。” 窗外蓦地传来一声。 她心下一紧,哼了声,便要推开他去回话。 姜怀央面色不虞,哪里会肯,手上加重了些力道。她磕在身后的窗上,击出一声闷响,足腕间铃音叮当。 “囡囡?”这次捎上了些疑惑的语调。 眼见脚步远去,她忙开了窗子,唤道,“阿娘。”若是眼下阮夫人进来,难免撞到两人这番情状。 此时姜怀央正于窗侧立着,眸色沉沉地盯着小娘子耳尖绯红蔓至颈后,糜丽勾人却不自知。 阮玉仪一手拢着衣衫,牵起一个笑,“阿娘寻我何事,这都打算睡下了。”这是为她衣衫不整作了解释。 “针黹盒中没有剪子,想着许是方才用着用着,落在你这儿了,这才来找找。”阮夫人并未发现异样。 她腰上一疼,勉力抿紧了唇才不至于叫声音溢出。 阮夫人眉头微蹙,满眼关切,“可是身子不适?” 在长辈面前被如此对待,虽隔了窗子,她仍是压不住心中耻意,掐着窗沿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发颤。 “还是我进来寻罢。”阮夫人思忖了下,又道。 “阿娘,”她声音微有变了调,缓了口气道,“不必绕路了,我从窗子递来,岂不轻省些、” 她悄悄拨开那只作乱的大手,“阿娘且在此处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找找。”言罢,她转身离去。 姜怀央并未避讳,一抬眼,与窗外的阮夫人对上了目光。 阮夫人心下微惊,忙敛下眸,只当做不知道。 不消多时,阮玉仪便回来了,手中倒拿着的,正是那把小巧的涂金剪子,“阿娘,可是这个?” 阮夫人瞥了一眼那剪子,面色如常,“正是。”可心思却早不在那上边了。 她认不得新帝,也不觉得新帝会为了女儿专门出宫。见她屋中有陌生男子,自是以为两人是在行苟且的勾当。 她犹疑了下,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她心绪杂乱。宫妃与人苟合本是重罪,若叫新帝知晓了,大约是不会轻饶了女儿的。 看那男子的神色,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便思忖着待到明日,再问个清楚。 第147章 伪装 翌日,天方蒙蒙亮,阮玉仪便悠悠转醒了。 窗下是如水般的光亮,离了锦衾,凉气便欺身上来。她想着早些过去给阿娘请安,也好多腾些时间陪陪阿娘,便不愿再睡。 姜怀央躺在床榻外边,还阖着眼,气息平稳。 她小心着不吵醒他,轻手轻脚地跨过,正松下一口气打算下了床榻时,脚踝被一只手捉住。 他其实在她支起身子的时候,便醒了过来,一睁眼,见她往欲下床榻。 她的脚踝白得晃眼,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那上面环了一圈红绳,坠金铃,如鲜红的经脉,勾得人起了想要掐断试试的坏心。 往上,她的小腿也分外纤细,是娇生惯养,鲜少自己下地走路的小姐的双腿。 他稍一施力,将人拽得微微后仰。 她无法,只得回过身来,伏到他身上,柔声道,“陛下醒了?”因是别着脸,仗着他看不见她的神情,故她也怠于做出笑脸。 与她紧挨着的男人宽肩窄腰,隔着单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灼热,一直烧到她贴着的耳朵。 许是方醒的缘故,他的嗓音显出些许低哑,在她头顶响起,“泠泠这是上哪儿去?” 近日这小娘子委实是乖顺得很,反是令他有些意外。 她思忖了下,觉着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因如实道,“阿娘不日便要回去了,想紧着与她多呆些时候。” 如此说着,她其实也隐隐期待,他能顺势让阿娘多留几日。 他只装作不知晓她的小心思,“朕与你一道去。”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发。 他没允木香进来侍候,而是亲自替她更衣,待两人彻底梳洗好,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头也更足了些。 待去阮夫人处时,已然起了,晨起难免口干,一边的仆妇斟了茶水来。 见来人是阮玉仪,她唇角含笑,“囡囡今儿怎的起这般……”她的话忽地止住,目光越过阮玉仪的肩,看向她身后玄色锦衣的男子。 她脸色微变。 阮玉仪忙往一边让出一步,解释道,“阿娘,这位就是——” 不想姜怀央轻笑了声,接道,“夫人安,我是陛下派给阮婕妤的随身侍卫,夫人不必紧张。”口中是问安的话,他却是脊背端直,不行礼,也没有半分要装得像些的意思。 观他周身气韵,莫说是侍卫,就是哪方的年轻将军,阮夫人也是信的。 第177章 阮玉仪转脸,满眼讶色,仿佛在说,陛下为何要如此说? 他暗中捏上她的手心,一点点去探那藏在温软皮肉下的骨,动作隐晦且暧昧,算是回了她的话了。 阮夫人抿紧了唇。她只道是这人与囡囡的关系不寻常,却不想他会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她面前。 “坐罢。”她示意了下一边的椅子,对阮玉仪淡声道。 他竟似当真要坐实了自己方才的话,只于她身侧立着。他倒是不甚在意,惹得她如坐针毡,欲往后看,却被他冰凉的指尖摁住了脖颈。 阮夫人将两人的亲密的行径尽收眼底,不自觉转着腕上的青玉镯子,镯子被渥得温热。 她垂眸默了良久,方道,“囡囡,可否让他先下去,阿娘有话要与你说。”囡囡不知事,许是叫这侍卫哄了去,她活了半世,却不能糊涂。 退一步讲,哪怕今上的性子与传闻中大相径庭,是极宽厚温和的,也不可能忍得下秽乱宫闱之事。 不待阮玉仪出声,姜怀央便道,“夫人不必,我与婕妤是极知心的,什么话听不得。” “——婕妤你说,是不是?”他拖长尾音。她只觉得这问话似一枚小针,酥麻入骨,却也寒凉得噬骨侵肌。 他素来心思难测,她猜不了,也不敢猜。 阮夫人本想提点几句,免得她惹下大祸,见他不去,也只好往隐晦了说。 “囡囡,你要知晓你如今是在皇宫之中,那是什么地方不需阿娘多说了罢?” 明争暗斗,座座琳宫下是白骨无数。 那是专吃人的地界。 他垂眸去拨弄她颈后的衣带,眸色幽深。说的不错,这就是皇宫,此处不认亲缘,只认权势,是父兄都杀得的。 阮夫人松开玉镯,将手垂于膝上,蜷着指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也应是清楚。阿娘也不要你荣华富贵,只要你好生活着。” 她咬重了“不该做”几个字。 阮玉仪一向是听她的话的,可这会儿却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想是阿娘误会了什么。她牵出一个笑,有些无奈,“阿娘,不是您想的那般。” 姜怀央悠然道,“我倒以为夫人所言不错,婕妤该仔细着皇帝才是。” 她颈后的衣带被解开,里边的心衣松垮垮地几欲滑落。她一惊,强装镇定,一手摁住心口,不叫那心衣再往下掉。 她雪腻的项背这会儿红了大片,因着心下耻意,眼角逼出了雾气。 听这“侍卫”言辞大胆,阮夫人更是沉下了语气,“囡囡,你可记着了?” “仪儿记着了。”她脑中一片混沌,心思全集中那心衣上,哪里来得及思虑太多,只管先应着再说。 幸而阮夫人似是未曾注意到这番异样。 她晓得她的囡囡素来听话,得了回应,她便也缓下神色,安抚了几句,与阮玉仪说起旁的闲话来。 许是长久未见,又并不细致地了解玉仪的近况,便尤爱忆起往事,“囡囡之前一直念着要来北国看雪,去年应是见着了罢。”阮夫人道。 话落,阮玉仪恍惚了下。 她念着要看雪,是因着她那在北国军中操练的兄长,曾答应她会带她来瞧瞧这雪。 兄长说,北国的雪纷纷扬扬,宛若鹅毛,是婺州所没有的景象。 婺州一年下次雪也算得稀奇,那时得了话,阖府上下的小辈都三两结伴,趁兴玩雪去,好不热闹。 阮玉仪苦苦思索了半晌,也想不明白过膝的雪,下起来是怎般模样。 兄长笑着摸她的发顶,温声承诺,待战事平息,便带她去北国瞧雪。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场战事的险胜,会以兄长牺牲作为代价。 她眸中闪过一丝哀凄,敛下眼睫,轻声道,“见过了,那时打听到长余未雪,我们临时折来了京中。” 蓦地,姜怀央搭在她颈后的指尖一滞。 第148章 误解 那回游玩,说来也波折。 原本是想着,兄长既然得不了空回江南家中,那她便北上去寻。她往京中去了信,却得知他出征的消息。 他在信中道,小妹若想观雪,其实临近的长余更为适宜。神京阜盛不假,可往来行人,难免败了景致。 她依言定下了主意,那会儿阮夫人被府中事宜拌住了脚,只她携木香并两名小厮动身。 只是行至长余,却不见有雪,她不甘就此折返,遂携木香和两个小厮继续北上至京中。 偶然在京中的一处茶馆歇下脚,听伙计说,郊外一山上适逢大雪,此时已是满山皑皑,落雪压弯了枝头,也是盛景。 但那山上向来是埋藏大芜忠骨之地,百姓们还是多有忌讳,因此鲜有人往。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怖的,于是入了那山中。 那伙计所言果真不假,她们一行人兴尽下了山。她原听兄长道,军中幕僚想出了一妙法,若是顺利,不日便能结束了这场战事。 她在京中小住,等着大芜之师凯旋。 大半月后,捷报传来,她却始终等不到兄长的身影。又是半月后,婺州家中来了信,道是要她赶紧归家,莫要耽搁。 她攥着那封书信,心下发紧。阿娘在信上并未说明是何事,但语气之急切,还是分外明显的。 待至阮府,已是满眼白绸。阿娘不言语,递过来一只玉扳指。 第178章 她认得,那是兄长的物件。 她的泪一下就下来了。她指责家中侍仆胡来,战事胜利,挂红绸还来不及,怎的挂上了白绸。 阿娘知她难以接受,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告与她,送来扳指的男子自称他的下属,且唤出了他的字。 ——假不了。 她明白阿娘是想这么说。 阮夫人不知儿女间还有这一约定,只与阮玉仪继续闲话。忽而见她垂首怔愣,唤了声,“囡囡?” 她不愿叫阿娘忧心,扯出一个笑,“阿娘,我去瞧瞧小膳房煮下的百合粥,约莫该是好了。” 言罢,她起身离座,动作间,裙摆花般漾开。 姜怀央落她几步,也随了上去。 前边小娘子的身影纤弱,像是风一吹就要折般。风扬起衣裙,倒不像是她穿着那裙衫,而是裙衫裹挟着她了。 他指尖微颤,掐进手心,却还是乱了气息。 ——临时。 他来回默念,不知倦般。她说,她是临时打算来的京城,是否意味着,她没有那个机会与胡医碰面接头,如此,通敌叛国更是空谈。 她只是一时起了善念,并不知晓那人的身份,才供与他藏身之所。他心中微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小膳房。与正厅比起来,膳房稍显逼仄,昏暗的光线拢着他们,耳边是柴禾燃烧的细碎声响,在此刻也显得嘈杂。 阮玉仪掀开盖子,里边的粥咕噜响着,颤着煮得烂熟的百合瓣,一阵清香扑面而来。 她向木香递去一眼,“盛些出来给阿娘送去罢。” 木香取过瓷碗,舀出一勺。勺恰好比碗口稍小些,沿着碗内一滑,便将百合粥给托了进去。她欠了欠身,往出走去。 阮玉仪静静盯着,神色怔松。 身后有人搂上她的腰肢,她瞥见地上那道浅淡颀长的影子,“陛下为何要阿娘误会我们的关系?” “兴起而已。”他漫不经心地道。 她垂了垂眸,任由他将自己身子扳过去,灼热的吻覆下来,烫出她眸中水光。 可阿娘迟早会知道今儿的是新帝。她是不愿的,不愿让阿娘知晓陛下待她轻慢,不愿将两人关系中,她的弱势摆到明面上来。 也许于他来说,自己不过只是承宠的物件,因而才任意戏弄。 她与宫中旁的贵人不同,她们的存在,于他笼络人心大有裨益。而她,也许一开始陛下会下旨助她离开程家,就注定了她要拿身子偿了这份恩情。 她的肩细细颤着,却以一副依赖的姿态,攀上他的脖颈。 “你几年前曾来过京中?”他嗓音低哑,在她耳边燎起一片绯红。 她攥紧他的衣裳,颤着声答,“是……长余未雪,一路北上,偶闻京城山上雪盛,因留了下来。” “可有遇见何事?” “不曾……”她还待再说,后半句叫他咽了下去。耳边是他的低笑,这笑凝着霜雪,他的大掌却灼热,搅得她脑中混乱。 恍惚间似要与他一道跌入地下,那狂乱的,阴暗的无人之境。 她腿上一软,不禁后退一步,踩上墙角堆放的干燥柴禾,发出窸窣动静。 一如堆放粮饷的声音。 接着似是有兵刃相交之声,血肉被刺穿的闷响,不断萦绕于他的耳际。 姜怀央手上一僵,将她松了开。 他垂眸望着跟前的小娘子。她唇瓣濡湿微张,染着烂熟的红调,眼尾亦是娇气地洇了红,是深居闺阁,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怎能因她未曾通敌叛国,就放松了去? 那数万将士与元副将之死,却仍因着她一时心善,白白丢了性命,这并不会改变。他为一时情爱,将此事忘却,又如何与那数万英灵交代。 他心中清楚,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陛下,”她轻声提醒,“阿娘那边还等着。” 他随口嗯了声,却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他摩挲着她纤细的脖颈,那片雪腻之下,汩汩流淌着的,是比胭脂艳丽千倍万倍的红。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小字,直到她答应得累了,也不肯停歇。 他们来日方长,他要她待在自己身边,那金玉砌就的樊笼中,一点点偿。 他会教会她,如何收起她那无用的良善。 日头渐盛,可初冬的阳光却是不带一点暖意,温雉进了养心殿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新帝曾于风雨中行军,因而不大畏冷,命宫中免烧炭火。 一方面减省了不必要的用度,另外也是他觉着殿中暖和过了,便容易呆得晕乎。 温雉呈上茶水。 李丞相神色恭肃严整,拱手禀报着。言罢,他小心抬眼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新帝,“陛下,臣以为,此番契丹怕是另有谋算,相信不得。” 年轻的皇帝半张脸隐在暗处,周身气息较殿中,还要阴冷上几分。他忽地嗤笑一声,“他们既有归顺之意,岂能推拒。” 明面上,那次之后,契丹便再未挑起战事,可对边陲百姓的骚扰抢掠,有何曾停过。其抢占城池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养精蓄锐几年,又忽而表归顺之意,若说其心诚挚,才是天大的笑话。 他自是不信的。 可人都送上门来了,他不逮着机会示大芜之威,岂不可惜? 第179章 李丞相知几年前与契丹一战,是新帝心中郁结所在。可瞥见新帝神色,还是顿觉毛骨悚然,忙垂下了脑袋。 第149章 嫁资 姜怀央是兴起,阮玉仪却恐在不知情下生出什么事端,未敢瞒着阿娘。 阮夫人得知白日里自称侍卫的人,其实是当今圣上,一面惊异,一面松下一口气。只要陛下是知情的就好,囡囡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这位新帝确与她想像中大相径庭,若非亲眼见过,说又能想得到,传闻中狠戾嗜血的新帝,生了一副寻常贵门公子的皮囊,温谦矜贵。 后一日新帝再来时,阮夫人便规规矩矩行了礼,“昨日不知是陛下,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往心里去。” 姜怀央意外地温和,“夫人言重,朕不过与泠泠闹着玩,倒牵连夫人被戏耍了。” 她自然连连否认。 有男子在场,她自然是不便为阮玉仪缝制小衣了。 阮玉仪见气氛凝滞,因提议下几盘棋。 木香寻了棋来,梨木盒中的瓷子个个圆润,且是光洁如玉,是上了釉的缘故。一般如此制作的棋子以褐白做区分,眼前这些却烧得称得上一句黑白分明。 布好了棋盘,自是先推让新帝先来,他看着无太大兴趣,淡声回绝了。 阮夫人与阮玉仪分别执黑子白子对弈。 原还算是有来有回,阮玉仪到底是许久未下,生疏了去,没多久便落了下风。 她两指夹着一枚黑子,将将落下,磕碰出清脆的一声,她却忽地见棋盘上形式不对,收了回来,“阿娘,这个不算,我想岔了。” 阮夫人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是叫濯清惯的,悔棋也这般理直气壮。” 濯清是她的兄长的字。 她敛下眼睫,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兄长确实总让着她。 她素白的手上覆上一只手,骨节分明,引着她将那黑子落回。他附在她耳边道,“此势还有转圜的余地,朕教你。” 阮夫人垂眸敛眉,不置可否。 之后,姜怀央便在一边指点,轻飘飘几句,却不消多时,就让着局势扭转。 “陛下当真是善弈。”一连赢了两局,她笑着赞了句。 他眸色微暗,在这上边,尚且还思索得松快,但朝堂风云变幻,王公大臣各怀心思,倒比这个要来得激烈得多。 正执子酣战时,外边侍卫来报,道是有一妇人,自称程御史之妻朱氏,前来送还嫁资。 阮夫人往门外望了一眼,等着新帝发话。 “宣。”他道。 那侍卫领命退下,再回来时,身边带的正是程朱氏并仆妇李妈妈,身后的小厮搁下两口泡桐木箱子。 程朱氏慌忙下跪,口中喊着陛下万安,不敢抬首。 她原是听得阮夫人暂居于此,打算随意敷衍并出了心中的气,入了院门,却听那侍卫嘱咐,说是陛下在里边,要她仔细着规矩。 没想到陛下当真是对这仪姐儿上心,她送去那些许金银衣裳,倒不见仪姐儿张张指缝,漏些什么给程府。她恨得咬牙。 阮玉仪不明所以,微蹙了眉。 阮夫人向她解释,“是我要她将当初的嫁资还回来的。囡囡既与程家没了关系,嫁资也没那道理留与程家。”更多的其实是为了膈应程家的人,替她出口恶气。 阮夫人身边的仆妇是之前曾与主子一道打点嫁妆的,认得里头应是有什么,她上前开了盖子,细细翻着。 她紧抿了唇,回身禀道,“夫人,里边的东西没一样对得上的。” 当今跟前,程朱氏早熄了气,不敢放肆,因连忙解释,“从前那些早添进程府的用度了,哪里还寻得,这才寻了等价的物件来替代。” 她眸光微闪。这话说得真假参半。 有一部分嫁资是用掉了没错,但家中另存的一部分,她也不乐意拿出来,那些皆是金贵之物,眼下这些和那一半嫁资根本比不得。 她哪里肯松了手,遂胡诌了理由来搪塞。 阮夫人面色微沉,便显出当家主母的气韵来,“之前程家的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程朱氏暗自冷嗤,面上却是不显。她那会儿都搬出官府来了,真怀疑程家当时要不应下,她就会亲自将程家给砸了,那能不先应下。 程朱氏做出为难的模样,只推脱着重复方才的话。 正僵持,姜怀央蓦地开口,声音冷淡,“朕记得,大芜之法有言,女子的嫁资虽带到夫家,但其归属,仍是那女子,夫家不可擅动分毫。” “怎到你这里,”他缓声道,“就有了变动?” 程朱氏浑身一颤,将头伏得更低,“陛下明鉴,实在是——”她早悔了来这一趟。这会儿真要她尽数吐出来,也不大可能。那些当掉的东西,早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 她磕磕绊绊,却始终扯不出个所以然来。 阮玉仪听出不对劲,见程朱氏如此,也猜到当初送来的嫁妆,原不知过了她目的那些。微攥紧了裙裳,阿娘一心为她,却换不来程朱氏待她半分好。 他把玩着她纤细的指头,漫不经心道,“泠泠说说,此事该如何?”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抑住心中愤懑,“自是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程家这两年添置的树木山石,庭院楼阁,还不知有多少是取自她的嫁资。 第180章 可却让阿娘在那边过苦日子,好生没道理。 他嗯了声,算是赞同如此做法。 程朱氏彻底慌了,库房中的一半还好说,另一半就算是把她卖了,也寻不回来了啊。 她挤出一个笑,“陛下,您念在长公主殿下还在程府上养胎,不若多宽限几日。” 她攀亲附戚,满以为搬出这层关系,阮夫人便奈何不了她。她心下豁然,有些得意地投去一眼。 他将指尖挤入阮玉仪的指缝,微微扣紧,也不见抬眼,悠然道,“何须宽限。程夫人这倒是提醒朕了,程家要是真拿不出来,用长公主的物件相抵也不是不可。” 程朱氏脸色一白。 是了,她却是望了,新帝从没有承认行秋与长公主的关系的意思,她这不是往死路上撞是什么。 解决之法敲定,程朱氏被遣了出去。 也不知她是求了长公主还是零零散散凑了,总之阮夫人临行那日,确实凑够了等价的物件送来。 姜怀央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随她处理,阮玉仪便要阿娘将东西带回婺州阮家,也能使得家中宽裕些。 第150章 操持 河道沿岸,枯柳长枝交错,寒风凛然,往来船只却是不少。 许是车轻马快,从那院落到此地,阮玉仪只觉得路程太短,想与阿娘说的话却太多。一语未了,马车便停了下来。 听阮夫人嘱咐了几句,她亲眼送阮夫人上了小舟。 阿娘在船上与她招手,她红了眼眶,放下幂篱,不愿叫人瞧见这模样。经此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载着阿娘的船只愈渐远去,阮玉仪亦步亦趋地行至沿岸,直至再多一步,就要踏入河中。可那船只终是缩成了一个小黑点,不见踪影。 冷风拂到她脸上,将面皮吹得苍白。她立着,迟迟不肯离去。 木香上前搀住她,轻声劝道,“小姐,回罢。” 她方才回神,随口嗯了声。她应得极轻,像是一阵风来,便要随风散了般。 车马折回,系在车边的雕花金铃细碎作响,认出是皇宫的马车,一路上行人商旅纷纷避让。 她掀开一角帘帐,遥遥瞧见宫中崇阁巍峨,心中发紧。 这就要回了宫中了吗?她恍惚地想。在宫外的日子倒是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功夫便过去了。可她也清楚,能被允许出宫省亲,对于宫妃来说,是如何地难得。 行至东边宫门,她方下了马车,转乘轿辇往落梅轩去。 派至她宫里的宫人都是个顶个儿的机灵,早得了婕妤要回宫的消息,备好了茶果点心,轿辇一落,便有宫婢迎了上来。 阮玉仪入了屋内,歇下呷了口茶,四下望了望,疑道,“怎么不见木灵?” 那宫婢一直守在落梅轩,是知情的,便道,“回小主,木灵姑姑说是去折山茶花去了。” 一语未了,便见软帘掀起,木灵笑吟吟地道,“可算是将小主盼回来了,奴婢见道边这花开得生,想着养些在几上,小主瞧着也欢喜。” 这些山茶花确也开得糜丽,花瓣大而柔软,晕着粉调。只是花离了枝,就是日日细心换水养着,也过不了多久便枯败了。 况这山茶花旁生的枝短,叶有繁多,并不适宜养在宝瓶中。 阮玉仪并未与她说这些,温声道,“你有心了。”随即唤木香取过浅口盛水的玉瓶来。 木灵红了耳尖,心下泛起些愧意。 折花是假,与宫中其他婢子结伴玩耍是真。这山茶花是个托词,走时随口一说,回时路边随手一摘,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她悄悄瞥了衣着贵气得体的木香一眼。心道,她待在小姐身边不过两个春秋,也明白自己比不得木香姐姐与小姐亲近。 可每每小姐只叫木香姐姐随侍时,她就是忍不住吃味。 木灵微微撇嘴,听得外边隐有叩门声,主动道,“奴婢去开。” 来者是淑妃身边的小宦官。 他先是进来与阮玉仪见了礼,垂首道,“半月后宫中要举办宫宴,陛下有令,要您协同我们娘娘操持,故娘娘派奴才来与您知会一声,看您何时得空,好去重华宫一同商讨。” 往日这样的事宜皆是由淑妃一手承办,今儿不知怎的,多了一个阮婕妤。 他悄悄抬眼望了那阮玉仪一眼,除去重华宫那位,阮婕妤也不是位份最高的,但却是唯一承了宠的。 他暗自嗟叹,这后宫怕是要变天。 阮玉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腕上珠玉串子,“是何宫宴?”她记得离至日也还有些日子。 “回小主,是异国使节来访。”那小宦官恭敬道。 每岁都会有个固定的日子,各附属国会在此日上贡物什,从布绢茶盐,到车马金银,皆一车车运送至大芜来,他们所求则是大芜的庇护。 作为东道主的芜国,则会设宴款待。 她松了串子,抬眼,“我知晓了,你去回了娘娘,就说看她的空即可。” 得了话,那小宦官应声退下了。 木香替她添上些茶水,听她道,“你说陛下为何要将这些事交予我?” 木香瞥见还有宫人立着,也不好妄自揣测圣意,“奴婢不知。”她摁着壶盖,将精巧的壶放回茶盘上。 她轻轻叹气。 明面上所说是协理,可到底是动了淑妃的权,难免惹了淑妃不快。 第181章 只得且走且看了。 翌日晨间,淑妃果真遣了人来。阮玉仪换了身雪青的衣裙,白玉头面,便动身随那宫人去了。日头尚还不盛,光线也清浅得似带着凉意,衬得她莹肌玉骨,不似真切。 宫人已是往来忙碌着了,偶有经过她身边的,也是行了礼,又紧着去做手头的事。 待至重华宫,大殿中已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其中一名嬷嬷正将目光落于淑妃脚下的地上,扬声说着什么。 见花鸟宝屏后晃出一个人影,淑妃示意嬷嬷暂且停下,“妹妹来了。轻扇,赐座。” 她面上绽出一个笑来,盈盈一礼,“娘娘金安,谢娘娘。”她拢了拢衣裙,才是于淑妃下首处坐了。 一边旋即有宫婢呈上茶水来,她微微颔首。 淑妃盯着她良久,忽而道,“本宫今日看阮婕妤,倒与本宫家中的一个妹妹有几分相似。”说像指的自是那娇弱惹人怜爱的气韵。 不过她那妹妹是生来便带着弱病,不比眼前这小娘子,如春日方抽出的嫩芽,鲜活生动。她看玉仪的神色,不自觉柔下几分。 只是她那妹妹是极爱撒娇耍赖的,这阮婕妤倒一直是个懂事模样。 阮玉仪抬眼,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因笑道,“娘娘方才还唤臣妾‘妹妹’,想起家中嫡亲的妹妹,就又改了称呼。” “不知娘娘那妹妹是个怎般的?” 淑妃被她惹得发笑,摇摇头,“不提也罢。”平白被说自己与染着弱病之人相似,怕是心下也不会畅快。 她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宫人们,对阮玉仪道,“妹妹应是知晓的陛下的吩咐。今儿你便好生看着学学。” 看来淑妃是不打算与她为难。 阮玉仪应了。心绪松快起来,她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赞了句好。 淑妃顺口就赏了些茶叶下来。一宫之主处的东西,自然差不了,这茶叶的生长条件苛刻,采时只掐取尖端的一点,极是名贵。 淑妃只要她不生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心思,旁的都好说。 第151章 贪婪 底下的宫人们渐次报了支取物件的数目,不论多寡,俱有宫婢负责记着。淑妃一面留神听着,一面翻弄着手中的账簿,无甚问题,便颔首允了。 这些事宜本有专门的女官看着,可若是一直放手,叫下人欺瞒去了也不晓得。因此总是要抽空瞧上一瞧,也是规约着下边的人些。 淑妃金尊玉贵不晓民间物价,却专着人出宫打听,断了一些手脚不干净的,趁着操办杂事繁多,往其间捞油水。 可做到这个份儿上,也还是有挡不住有心思歪的。 阮玉仪端坐着,垂眸吹开茶盏中的浮叶,热气拢到她面上。看似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则也听了一耳朵。 底下嬷嬷面色严整,扬声报,“前日采买绸绢共二十匹,四十两,六安瓜片十斤,三十六两……” 有几样与往年物价并无浮动。 淑妃微微颔首,“本宫晓得了,下去罢。”聚着心神久了,她也有些疲乏,曲了指节摁着眉心。不过这是最后一个了。 那嬷嬷面色不变,正要躬身退下。殿门大敞,卷进来一股寒风,阮玉仪伸手一探,发觉颈间都被吹得发热。 往那嬷嬷离去的背影,她忽觉不太对,“嬷嬷且住。” 那人微佝着背的身子显然僵了下,好一会儿才回身,“婕妤可是还有旁的吩咐?” “妹妹怎么了?”淑妃缓声问。 因着气候的缘故,上乘的茶叶多出自南省。可今岁气候有异,春时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将茶叶都浇坏了,虽香气不如往年,却一时物稀而贵,价钱涨幅奇高。 这六安瓜片即是春茶的一种。 阿娘与她闲谈时,还提过一嘴。既是今年新采买的茶,又怎会价钱不变? 阮玉仪起身,将此理与淑妃一一道了,末了,分了那嬷嬷一眼,淡声道,“娘娘怕真得好生问上一问,总不能因是供与宫里的,便贱卖了去。” 天家富贵,那些商贾抬价来来不及呢。 “这奴婢也不知……”那嬷嬷额角已是布了冷汗,瞥见淑妃面色不善,唇哆嗦着,更是一句话也道不明白,只不断重复,“娘娘明鉴……” 这么一点拨,淑妃那里还能不明白其中隐秘,冷笑一声,“鉴什么?鉴这账上还有多少是作假的吗!” 她的嗓音清越,极是严厉威严,充溢在这偌大的殿中,殿中竟无一咳嗽声。宫人们俱是敛声屏气,生怕受了池鱼之殃。 阮玉仪默默往后靠了靠,又复端起茶盏,却不是口干,而是给自己寻些事做。 底下的嬷嬷一颤,见推脱不得,忙磕起了头,连声求饶。那闷响一声声回荡着,还有几分瘆人。 淑妃蹙着眉,望向阮玉仪,“只是其中若有贪下的银两,这花销怎会反是少了去,难道——”她忽而想起什么。 “正是娘娘所料,他们恐是拿宫中陈茶来敷衍了。”她道。 发现的只是茶叶,但背后没发现的,拢共合起来,又该是怎般的款项。 那嬷嬷慌了神,磕破了额心也不知疼的,只兀自还继续着。血蜿蜒着流下,绕开鼻梁,渗入嬷嬷的嘴角。 她看得有些心惊,敛下了眼睫。 瞧这嬷嬷的模样,是个怕死的。因而她故意道,“这欺上瞒下,想来定非第一次如此做了。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第182章 她添上一句,“不若赐三十笞杖,以儆效尤,想来合污之人下回也不敢再这般做了,免了娘娘再审问的功夫。”她声音轻柔如清泉过石,却使得那嬷嬷心惊不止。 嬷嬷不知得了何好处,原是打算闭口不言的。经由阮玉仪这么一说,果真慌忙开了口,生怕晚说一瞬,便真要被拖了出去似的,“娘娘饶命,光奴婢一人,哪里犯得下这事,早该被发现了……” 而后她将一同贪了银钱的人,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 其实批下来用于采买的银钱,上边层层剥削,到她这里可贪下的也不剩多少了。 她就是仗着淑妃信任,着她去打听民间物价,成了上边捞油水的重要一环。上边着才专多给她她,笼络她冒着风险继续办事。 可在多的银钱,没命花了也是白搭。她哪里还敢瞒着。 只此一处茶价的疏忽,牵扯处一长串涉事之人。在淑妃的手底下出了这事,新帝那边怕也是要降罪,因而她面色并不好看。 该去职的,该责罚的,淑妃都一一料理了。 大殿中气氛凝滞,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人人自危。添茶的小宫婢刚调来做事,何时见过着场面,颤着手,一时不慎,手中茶壶掉落,溅起的茶水微微沾湿了阮玉仪的绣鞋。 宫婢脸色一白,扑通便跪了下去。 她稍移开了脚,避着还在蔓延的茶水,温声安抚了几句,又道,“快去寻巾帕笤帚来,将此处清理了罢。” 木香上前搀住小宫婢的手,她这才愿意起身离去。 淑妃见是自己宫里的人,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缓声道,“这婢子拙手拙脚的,妹妹莫要见怪才是。本宫这儿有几枚螺子黛,妹妹走时拿了去,权当是压惊了。” 她原以为这位阮婕妤,只是惯妆狐媚子,勾新帝欢心的主儿,不想其实也并非是金玉其外,因此这会儿也乐意正眼而视了。 阮玉仪本也不在意这些,因出口的话也讨巧,“妾不要姐姐宫里的螺子黛,上回的荷花酥倒是不错。” 这倒是真话,那荷花酥观之形美,入口酥脆香甜,要做成这样是免不了一顿苦功夫的。 她眉眼弯弯,容色更添几分迤逦。眸中像是缀了细碎的星子,清润得紧,是极讨人欢喜的。 饶是淑妃也心下一软,温声道,“那明儿便给妹妹送去。”她从未想过她随意送去的糕点,还能有人这般惦着。 只一句,却直戳到淑妃心窝上。她眼中忽地有些酸涩。 再反观自己的母亲,原该是最亲近的人,却一昧催逼着她去争权夺利,不曾分这荷花酥一眼,连唯一的一句体己话,也是她讨来的。 这宫中不过五六宫妃,连请安都坐不满半个大殿,她已至妃位,不明白还有什么好争的,甚至—— 她望了内室一眼,那里边的镜台上,妆奁之内,还藏着容家给的药。 甚至不惜用上这般卑劣的手段。 “妹妹若是愿意来这重华宫,”淑妃补充道,“这糕点也总是为你备着的。” 阮玉仪自是欠身谢过。 第152章 善意 翌日早膳,重华宫果真着人送来的荷花酥,并碧粳粥一碗,另有盐焗花生等小菜,算是将阮玉仪的早膳直接包了。 那送食盒来的宫婢得了赏,笑意盈盈地道,“其余虽是出自御膳房,算不得稀奇,可那荷花酥可是淑妃娘娘亲自做的呢。娘娘旁的菜色俱是不会,唯这荷花酥做得极好。” 她一怔,委实是没想到这出自淑妃之手。 她垂眸露出个笑来,“我竟不知这层缘故,倒烦扰了娘娘了。” “婕妤哪里的话,”那宫婢是个嘴巧的,接话道,“也要娘娘愿意做才是呢。娘娘要是不乐意,谁支使得动。” 正是这理。 淑妃出身名门,又身居高位,宫中这些嫔妃,就没几个能入了她的眼的。 旁人不知,她们几个近身伺候的,却是见淑妃早早便起了,去小厨房和馅擀面,起锅烧油。制作这荷花酥的步骤繁琐,但也不见她面上有何不耐之色。 反是每步都做得仔细,思及这糕点用得多了,容易口干,还遣人先去御膳房要了粥来,一并送去。 平日里娘娘做针黹时,也没见这般用心的。 “还请姑姑代我谢过娘娘。过几日待娘娘闲下来了,臣妾再来叨扰。”阮玉仪道。 那宫婢清凌凌地应下,转身回话去了。 她打开食盒,里边最上层便是一碟荷花酥,个个玲珑精巧,讨人欢喜。 木香于一边为她布菜安箸。 她取了帕子在衣襟前接着些,夹起一个,咬下一瓣。诚如宫婢所言,这荷花酥竟是还要胜过御膳房几分,入口香酥,甜度合宜。 “淑妃娘娘瞧着倒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木香亦是有些意外。 “只会这一样——”她轻声念着,“许是专为谁而学的罢,倒让我沾了这便宜。”淑妃能亲自做了送来,至少表明对她不再抱着敌意了,否则也不会用心至此。 她不如旁人狠心,直接争斗不过,不如想办法少些敌对的人,也尚可自保了。 方用了一小半,院中便有人通传,道是皇帝来了。 还不待她起身去迎,姜怀央举步迈过了门槛,他身上龙袍未褪,想是方下了早朝。风卷起他的衣袂翻飞,裹挟进来外头的寒意。 第183章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要木香合上门。 他随手接过木香递过来的青肷披风,展开为她披上。小娘子整个儿被裹在里边,露出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门关上寒风进不来,已是没那么冷了,她恐这穿久了,要渥出汗来,于是从披风下探出手来,推拒了下。 “披着。”他沉声道。这会儿嫌麻烦不披,届时受寒发热,受罪的还不是她自己。 她这才作罢。 他瞥了眼几上的荷花酥,蹙了下眉,“早膳怎的用这般甜腻之物?御膳房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非十分甜。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做了送来的,陛下可要尝尝?”说着,她拈起一个,递到他的唇边。 糕点抵住他的唇,姜怀央下意识往后躲。 她抿起唇,装作神色暗淡的模样,收了手回过身去。 身后果真有人搂了上来,作劲儿将她往后一带。她踉跄了下,跌进他怀里。他附在她耳边,“跟容氏相处得不错?” 阮玉仪顿了下,道,“娘娘是个厉害人物,诸事繁杂,她却也能安排得有条不紊——”她一张小嘴张张合合,像是淑妃有道不尽的好般。 意料之中地,他并无什么耐性听她讲下去,不吃糕点,却去吃她新上的口脂。 她尽量放软身子,可指尖还是抑制不住地细细颤着。 良久,他方松开了她,暗自冷嗤,不过一碟荷花酥也能夸赞成这般,哪日被容氏卖去了牙行,怕是也反应不过来。 他哪里想到,她是故意如此说,以试探他对淑妃的态度。 姜怀央就着她的手,咬去一口荷花酥。也不知是否有意,再咬下第二口时,含到了她的指尖。 她只觉指尖一暖,忙缩了回去,耳根染上了红,但心下却一阵发凉。他对待亲封的淑妃尚且如此冷淡,而她是主动寻上他的,又能有几时新鲜,几分真意? 两人这边一耽搁,待阮玉仪再坐下用早膳时,碧粳粥都已凉了。 木香赶忙拿去温。 接下来小半个月里,宫宴的相关事宜大多还是淑妃一手操持,道是叫阮玉仪在一边先学着点,其实何意,她是心知肚明的。 不过就算淑妃未曾与她表了善意,她也是不打算与她争权的,如此,也乐得清闲。 宫中各处悬起花烛彩灯,高灯日夜朗照,宫人往来忙碌着,宫宴未至,其繁闹之景已是言说不尽。 落梅轩里,阮玉仪正为如何妆饰打扮而忧闷。她这处明艳喜气的衣裙倒是不少,却大多有小女儿家的元素,有失正式。 她翻弄着箱中衣裙,便听外边有人来报。 那宦官行礼道,陛下原是给婕妤备了衣裳的,只是中间出了些差错,如今还要一个时辰才算制成的。婕妤不若先过去,待成了,旋即给婕妤送来。 说着,连声讨罚。 见那宦官惶惶不定,阮玉仪起身,温声道,“哪里是麻烦了我,正是解了眼下烦忧呢。木香,还不赏?” 木香轻笑一声,将早备好的荷包递了过去。 那宦官松下一口气,只庆幸着落梅轩这位一如传闻中待人宽厚和善,连掂一掂那荷包分量的心思也无了。 既是要去那边再更衣,她也不纠结着哪件合宜了,只一织金白纹昙花锦衫便了了事。 她缓步向外边已全备的轿辇去,走动间,裙上昙花浮动,恍若活过来了一般。 负责抬轿的宦官虽不多,但也行得平稳。 落梅轩处于阖宫算得中心的位置,因此里置办筵席的宫殿也不远。方行出半程,迎面与长公主昭容的轿辇仪仗撞上了。 她命人避让。 却听昭容冷笑一声,“阮婕妤见了本宫,怎的连礼也不知道行的?”她一手下意识护着腹部。她如此将裙衫一拢,就算是如今衣裳厚实,也可见那微微隆起的弧度了。 宫中原无这般规矩,只需避开即可。 可昭容若要为难她,有的是理由。 第153章 教训 轿辇落下,阮玉仪提裙款步行了一礼,神色不卑不亢。 “殿下恕罪。” 她穿戴素净,行动间却是风姿绰约,道不尽的妍媚。样貌还是从前的样貌,不至于叫相熟的人认不出来,但许是宫内金玉养人,她身上青涩褪去不少。 昭容垂眸看向自己膝上的衣裙。那锦布之下,因着怀了身子,难免浮肿些。 “如此就完了?” 两相比对,她顿觉心气不顺,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冷笑一声,“看来妹妹是还未在淑妃那处吃够苦头,那今日,本宫就替皇兄来给你立立规矩。” 她向白荷递去一眼。 白荷会意,微微颔首,绕至阮玉仪身后,抬脚就揣向她的膝弯处。 她委实是不曾料到昭容在宫宴当日,也能如此轻纵,一时不察,跪倒在地。双膝磕到青石板上,她身子歪了下,伸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子。 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阮婕妤正当圣宠,随侍的宫人皆是暗暗倒吸一口凉气,暗呼不妙。就是为昭容抬轿的宦官,也是手心直冒冷汗,差点要放了手去。 轿子一晃。 又惹来昭容几声谩骂。 白荷看了心惊,却不好在人前劝她小心胎气。毕竟皇室尚未承认着门亲事,长公主就算是当朝嫡系,腹中胎儿也并不光彩。 第184章 她拢了衣袖,抬手便要向阮玉仪面上招呼。 阮玉仪瞥见远处的身影,眸光微闪,垂了眼睫,不打算反抗。 白荷的手带起掌风,却忽地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她吃痛,狠厉地往一边看去。 这一眼却熄了气焰。 只见温雉笑意盈盈,缓声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好生威风。”他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轻慢懒散却激得人毛骨悚然。 白荷怔怔道,“温……温公公。” 这温雉是陛下的身边人,他知道了,陛下没有不知晓的道理。 昭容这才觉得有些慌了身,仍不肯被下了面子,扬了扬下巴,神情倨傲,“本宫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妾,那里轮得到你一阉人来管!” 新帝渐渐起了势后,温雉作为新帝的心腹,便再无人敢对他这般侮辱了。 虽则刺耳,他却也是个能忍的。 他笑得更开了些,面皮上做着体面的敬意,“咱家是阉人,那也是今上的阉人,传的是今上的话,表的是今上的意。皇城之中,乃至举国上下,莫说是嫔妃,就是一砖一瓦,也皆归属于当今。” “——公主这是觉得,您可与陛下一争了?” 他语调轻飘飘的,轻易便将这顶罪往昭容头上扣。 昭容抵不过他伶牙俐齿,圆滑诡辩,一口气堵在喉间,想回也骂不出什么来。 这会儿阮玉仪已是被木香扶起来了。许是方才跪得很了,她膝上一阵发软,不用想也知是怎般的一片青紫狼藉。 “哟,”远处传来一清越的女声,“这儿好生热闹。” 是淑妃的轿辇来了。她金钿玉钗,一身华服,歪在软轿中,不消端着什么空架子,也是仪态万方。 她四下打量了几眼,对上昭容的目光,“长公主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她虽只见过昭容一两面,可关于她的说法却没少听。听说这位嫡公主惯是轻纵蛮横的,看宫人们的态度,对她也是畏而不敬,尽量都躲着走。 最骇人的一次,是她之前忽而想吃熊掌,却只因为厨子没烹熟,勃然大怒,命心腹宦官抄起簪子,一下扎穿了那厨子的手。 而如今太后一支势弱,也不见她收敛着些。 可见又是个为权势所障了眼的,分不清局势的。还当她是那千人捧万人供的嫡公主呢。 在场宫人皆对淑妃恭恭敬敬行了礼。 昭容哪里听不出她言语中的讥讽,却碍着她如今身份,也不敢对她甩脸子。因缓了口气道,“既然淑妃来了,这不知礼的小嫔妃便交给你料理罢。” 言罢,她吩咐起轿走了。 淑妃望着长公主的那顶软轿离去,眸中平静。她转头对阮玉仪道,“妹妹可还安好?”她远远地就见了这边情状,是知晓经过的。 小娘子方才逼出的泪还尚未拭去,欲欠身一礼,也因着膝上淤伤,踉跄了下,引得发上珠钗乱晃,端的是一副弱柳扶风之姿。 她敛眸,轻轻回以一笑,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多谢姐姐挂念,无妨的。” 淑妃嗯了声,注视她良久,提点道,“其实你无需惧她的,她不过端了个旧日的空架子,在陛下面前,几十句话抵不上你半句有用。”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淑妃暗自哂笑。 阮玉仪垂着首,鬓发掩住她小半张玉容,辨不清神情,“臣妾明白。” 其实,就算淑妃不说,这枕边风,她也是打算吹上一吹的。 送了淑妃离去,温雉方回身拱手,道,“衣裳钗环之类俱已送至边上空置的宫内了,还请小主移步更衣。” 她微微颔首,“劳烦公公带路。” 虽说是空置的宫殿,其中也是窗几明净,镜台梳篦皆是全备的。 一列宫婢捧着承盘,已是侯在宫内了。放眼望去,承盘上翠簪丽服,在烛火下流光灿烂,竟有些晃眼。 她由人侍候着梳洗更衣时,温雉自是在外边避着去了。候了一会儿,见似是没自己的事了,方去新帝身边回话。 约莫小半个时辰,阮玉仪妆饰才毕。 镜中人着一月牙凤尾罗裙,披一织金羽锻斗篷,发上则妆点翠头面。身形修短合度,细葱指,芙蓉面,落入旁人眼中,又不知是怎般的娇花软玉,神仙人物。 宫婢肚里撰好的奉承话也忘了个干净,直恍了神去。 良久才怔怔道,“这身心头当真是要阮婕妤来衬,才是最好的。奴婢只在红颜祸水的戏本子里,听过这般容色。” 木香上前替她扶了扶簪子。她笑了笑,似是与有荣焉。 阮玉仪望着镜中,只觉里边粉光脂艳的人儿有些眼生。这身服制虽有违宫规,可受不受得,还不是新帝说了才算数。 “走罢,别迟到了。”她收回目光,轻声道。 第154章 同坐 方转出拐角,却被一意料之外的人拦了下来。 她抬眸对上对方的目光,心道,这次宫宴确实盛大,连前朝的官员也被允许一并参了宴,难怪要放在大明宫中了。 程行秋唇嗫嚅着,几度张口,却不知说什么话为好。不知怎的,他形容清癯不少。 阮玉仪敛了眸,打算从旁绕过。且不说宫中本不许私会外男,她不觉得她与他还有什么情谊在,也不想招惹麻烦。 见她要走,他一把捉住她的胳臂,急道,“如今连一句招呼也不愿与我打了吗?” 第185章 仍记得圣河寺中等得不耐时,程朱氏的一句气话,如今,倒真可唤她一声娘娘了。 眼前的小娘子出落得愈发灼然,举手投足间,有频承雨露的妍媚。他早悔了,眼红得厉害。 她微微蹙眉,一边机灵的宫婢便厉声呵斥,“这位大人要做什么?还请速速放开,免得徒生误会!” 程行秋也知这是天子的地界,眼前人也是天子的嫔妃。 早是他招惹不得的了。 可他仍是不甘心,“泠泠可还留着那方帕子?”她被宫人从程家接走时,他将帕子扔进了她的轿辇中,她一定是瞧见了的。 他指尖微颤,狠命抑住上前拥住她的欲望。他死死盯着她,眼珠几乎夺眶而出,似是如此就能将她的模样刻入眼底。 她定然不知道。 他这段时间是如何地思念着她,几欲发疯地思念。险些叫昭容给看出端倪。 阮玉仪知道就算是眼下,恐也有新帝的人在暗中盯着她,因此更是谨慎地要与对方拉开距离,淡声道,“我不知程大人在说什么,还请您自重为好。” 木香上前一步,半挡住她,立眉警告道,“程公子,小主的小字不是您能叫的。” 她敛下眸,回身便走。 程行秋清楚,往后鲜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眼中一点点泛上猩红,而后再抑制不住,不管不顾地向她身边扑去。 可她身边这许多人,哪里能叫他得手。 程行秋被几个嬷嬷拉住,已有宫婢去唤人了,他这才猛地回神,知道坏了事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娉娉婷婷地缓步离去。 待阮玉仪至大明宫时,已是明灯朗挂,笙箫盈耳,里边列布着矮几软垫。人虽是尚未的到全的,可宫人进出往来,也足显出待会儿的繁盛了。 立在门边的宦官吊着嗓子唱报,“阮婕妤至——” 她款步入内,该见礼的见了后,由宫婢引着入席。再侧首去看,最上首处尚还空着。 落了座没多时,便有一嬷嬷躬身来请,“小主,太后有请。” 她扶着几案起身,携木香去了太后跟前。 太后仍是板着一张脸,那沟壑里像是永远也生不出一个笑来,她发上已是夹杂了银丝,发上金簪倒显得她更为憔悴。 太后分了她一眼,淡声道,“宫宴尚未开始,你先于一边小坐,哀家有话与你说。” 阮玉仪乖顺地应了。可良久也没等来软垫,只好直接跪坐下去。 太后倒也并未与她说什么要紧事,也为讽刺敲打,只闲叙些散话。 一小会儿尚可坚持,时间一长,她便觉膝盖骨像是要戳出皮肉,直抵到地面上去一般。难说这是否是太后有意为难,她也不好提,只悄悄换了坐姿。 而当姜怀央踱入宫殿时,见到的便是小娘子双膝已微微分开,坐到了地上,显然是极不舒服的模样。 她繁复的裙裾散落了一地,灯火下宫缎上的暗纹隐隐现出。这原是不规矩的坐法,但其迤逦却难以言尽。 温雉照例高声唱报。笙簧骤止。 席间人们纷纷起身,朝着新帝的方向行礼,不敢怠慢。 阮玉仪也随着行礼,这才得以放松放松身子,入了原席。她微微掀起眼皮,只瞥见他的衣摆,以及他脚下踩着的,颀长的影子。 得了新帝吩咐后,这场宫宴才算是正式开始。 歌舞一轮轮地于中间空地上演,宫殿内御香弥漫,花灯烂灼。言笑渐起,继而鼎沸不绝。 她自己就是善舞的,见舞姬献舞自然来了兴致,抬头看着,就怠慢了几上吃食,偶尔才记起用上一些。 忽地,她的目光稍从舞姬身上偏了点,正好与对面的靖王对上。 她一怔,不确定他是否一直是在往这边看。 他沉着眉,见被发现了,也不躲不闪。她微微颔首,便别开了脸。 一直看着阮玉仪的又何止靖王一个,她的小动作尽数落入姜怀央眼里。他捏着茶盏的手收紧,指尖泛白。 他忽而轻笑一声,喊住温雉,“不必送了,命婕妤上此处来罢。” 温雉顿住步子,手上还端着新帝命他拿给婕妤的糕点。他低眉敛目,恭敬道,“是。” 她被唤起来的时候,正用着面前的羹汤。瓷碗中所盛的羹汤晶莹,缀着肉末、豆腐之类,全是切得细碎。光一眼,便是能让人口舌生津的。 她放下调羹,其与碗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她知道这是如何重要的宫宴,却摸不清他是否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见她犹疑,温雉又重复道,“小主,陛下要您到近前侍候,莫要耽搁才是。” 她吁出一口气,若只是寻常时候,那应当也无妨。 她悄悄攥紧裙摆,这才举步。一路上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来,或嫉恨,或好奇,那些目光简直要将她刺穿,使得绯红一点点染上她的耳后、脸颊。 连踩在地上,也觉得没踩到实处。 她抬眼望去,新帝正着一身明黄长袍,端坐于最上首处,烛光映得他眸中明灭,脸廓温和,是展现给外人看的明君模样。 似乎唯有在她面前,那双眸子才会那般幽深。 阮玉仪定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忽生怯意。 “过来。” 他嗓音低沉悦耳。宫殿中分明充盈着丝竹声,他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入她耳中。 第186章 无人再注意着他们这边,似是有意回避。 她抿起唇,垂首走至他跟前。 她接过宫婢手中的茶壶,轻声道,“陛下,臣妾给您添茶。” “不必。”他淡声道。 她眨了两眨眼,试探道,“那——剥果子?” 他被气得发笑,“你安生坐着,别再勾旁人就是。”她以为他缺她这么一个侍候的? 第155章 挑衅 偌大的宫殿里笙歌盈耳,灯火辉煌。 姜怀央竟也不顾台矶下群臣命妇,使节宫人,长臂一伸,将人揽至膝上。 阮玉仪不安生地动了下,果然耳边传来警告,只好别过脸,不去看下边众人。就是眼下面上红得不成样子,她也还记着道,“臣妾一直坐着未动,没有乱勾人。” “是,你没有。”他揽着她的腰肢的手紧了紧。 勾人不自知罢了。早知便该让她穿得素净些。 他拉过斗篷的兜帽,给小娘子带上。斗篷宽大,几乎将小娘子整个儿拢在了里边。她眼前忽地暗下来,疑道,“陛下?” 她碰上帽檐,欲取下来。 “戴着。”他沉声命令。 她不再作声,往他身上依了依。她的鼻息间盈满熟悉的幽香,兜帽将她的目光限住,小小的一方光亮里,唯有他宽阔的肩与修长的颈。 宫宴过半,歌舞暂歇。附属国的使节至御前献礼。 阮玉仪羞于回头,索性埋头在他肩颈处,听着耳边的动静。 能拿至御前的,无非是些奇珍异宝,与往年无异,初见还新鲜,可这一岁岁地,也拿不出更多的花头来了。唯一不同的,是坐于上首处的皇帝换了人。 使节见新帝宫宴上,怀中也不离嫔妃,只当他是个重欲之人,因而一副了然模样,拱手道,“小人知寻常珍宝,陛下不缺。因而此番觐见,小人带来一物,保准陛下欢喜。” 言罢,他鼓了两下掌,门外便有一丽服女子婀娜迈步而入。 她似是毫不畏寒,身上只着织金纱衣,走动间,引身上金链乱晃。她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 她盈盈一礼,巧笑嫣然,“见过陛下。”满身媚俗且糜丽的美。 听这并不标准的芜语,阮玉仪方才知道那使节献上来的是一女子。她侧过脸,稍稍掀开一点帽兜看去。 底下并列两席,各色绫罗锦衣,金樽玉盏,皆在足下。她心口微紧,这就是他所见的景色么? 见过那异域美人,她心底波澜不起,倒有些替人觉着冷得慌。 姜怀央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只允许他们两人听见,“如此美人,泠泠觉得朕是留还是不留?” 她听了太后所言,也觉着多些嫔妃能从她这里分去些陛下的心力,也免得只有自己一人受那云雨之苦。 因道,“陛下若喜欢,留下便是。”她语调轻柔,没有半分吃味的意思。 他眸色一暗,探入她的斗篷之下,“怎及泠泠。”有着宽大的斗篷的遮挡,在无人可见的暗处,他撩上她繁复的裙衫,掐弄着她腿上的软肉。 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回答,他并不喜欢。 她被引得细细颤着,捉住他的衣襟,勉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他们虽只附属于我朝,却也是要宽和相待才好的,陛下若是推拒,怕是不妥。” 他一凝,手上用了点劲儿。 真是长本事了,倒与他说起理来。 她唇间溢出一声轻呼,忙瞥了眼下边,幸而并无人注意这边的异样。她紧紧咬住了唇,将喘声尽数抑了回去。 底下那名异域美人久不闻新帝出声,不安地抬眸,却也只敢瞄一眼他的锻靴。 “四皇兄府中支庶不盛,不若将这美人带了回去。”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定下了她的命运。 她心下一沉。她来大芜是要做娘娘的,却不是给随便哪个王爷做姬妾。见那起身回话的靖王容貌不若新帝,心里更是不愿。 “谢陛下赏赐。”靖王坦然应下。心中稍有不快。 他也知新帝这是看不上,又不好拂了使节面子,这才塞给他。 不过靖王府中子嗣零落,不只是他常年远在封地,也因家中堂客嫉心重,容不得太多姣美姬妾,这异域美人进了王府,怕也好过不了多久。 可他不在乎这些。就算是有一日这美人被王妃折腾没了,他的新鲜劲儿也早该过了。 姜祺则上下打量着那异域美人,将那美人盯得满面绯红,笑吟吟地又转而看靖王脸色几经变换,将手中酒液晃得波光涟涟。 使节见事成,也躬身退下了。 姜怀央与阮玉仪咬着耳朵道,“朕的泠泠若果真如此宽容大义,不如待会儿为朕相看美人图,择个一二十人的充盈宫闱。” 他冷嗤,掐着她纤细的手腕,似夸奖,又似威胁。 她感受到自己说错了话,垂眸攀上他的脖颈,软声认错。 心中想的却是——倒也并无不可。 两三使节进了礼后,却迟迟不见契丹使节的影子。派去驿站探查情况的侍卫至近前来,低声禀了几句。 姜怀央冷笑一声,“困倦?朕看他们是贪恋大芜盛景,琢磨着想长眠于此了。” 那侍卫不敢作声,明明姜怀央说得轻巧,他却只觉浑身泛起寒意。见新帝示意他退下,他如获大赦,忙垂手下去,踉踉跄跄差点跌倒。 第187章 注意到新帝面色不虞,舞姬们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否该继续。 温雉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忙令她们继续。于是长袖又起,舞姬们更仔细着动作,以免惹得新帝更为不悦。 只有温雉明白,真正令新帝动怒的是什么。 契丹常年骚扰抢掠芜国边境百姓,近年来虽无大战,可小骚乱却不断。此次虽说是打着要与芜国和谈的旗子来的,可来者也只是契丹王室中的一支。 近年契丹王室正因夺嫡而乱,且不说此番前来的这支往后不一定能代表整个契丹的意思,观这使节的态度,也全然不见诚心。 约莫一盏茶后,宫门被人猛地推开,打断了宫室中的丝竹之声。 来者是几名作胡人打扮的粗野男子,见了新帝,也只早早行了他们那边的礼节,朗声笑道,“早闻大芜繁盛,京中更是如此。这竹树山石,亭榭栏杆皆是我契丹所没有的。 “昨儿我们几个不免贪景,便耍得倦了,才致今日不抵困倦,误了时辰。还望皇帝莫怪才是。” 他就是口中说着奉承话,眼里野心也昭然若揭。提及宫中景致的语气,像是宣告不日便要来征讨般。 姜怀央不语。 宫中气氛一时冷凝下来,满座皆敛声屏气,眼观鼻鼻观心的。 第156章 和亲 姜怀央面色如常,目光淡淡扫过下边立着的几个胡人。 他忽而牵唇一笑,“却是驿站的人招待不周了。” 阮玉仪只感觉扣着她腕上的手愈发收紧,她脸色微微发白,觉着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自己的手腕捏碎了去。 “陛下——”她颤声唤。 可他像是意识不到,并不理会,只死死盯着下边的胡人,眸中阴郁,如深潭不见底。 此人便是当时杀死元副将之人,借着此功,得了重视,进了官。 他恨那时疏忽,没能补上此人一刀,否则元副将也不会出事,更没有此人在大芜皇宫放肆的日子。 领头的契丹使节继续道,“几年不见陛下,陛下倒愈发像个金尊玉贵的皇帝了。若无人说,谁敢相信您从前还领兵打仗过。” 这是嘲他失了当年征战时的气韵。 那年的姜怀央,甚至还未及弱冠,是个极年轻的郎君。他跨坐在马背之上,红缨轻甲,指尖染血,风扰得他墨发飘扬,一张贵门公子面皮,却已是胡人最头疼的将领。 先帝原只是想将他打发远些,不想他能立下这般功绩,因而更是命他长担边任。 见他神色有异,契丹使节挑衅得愈发来劲,“不过您那副将倒是可惜,若不是为了替您挡那一剑——”他假意惜叹。 这戳到姜怀央的郁结所在。 他神色不变,手中杯盏却乍破,酒液迸出,和着他掌心鲜血往下淌,在几案上汇聚,很快又渗入桌帔之下。 阮玉仪被吓到了,挣了挣腕子,压着声音唤,“陛下。”她腕上生疼,眼中氤氲着水光。 手上的疼痛让他终是得了几分清明,他松开她的腕子。 她瞥了一眼,那处起了红痕,瞧着分外骇人。她没去管,取了帕子,一点点替他拭去掌心指缝的血水。 动作间,有意无意露出腕处红痕。 殷红晕了小半方帕子,针脚细密的兰花也被染脏。 契丹的使节嗤笑一声,这芜国的小皇帝年岁尚轻,还沉不住气,也不知王上怎么想的,非要他来笼络和谈。 “既如此怜惜我朝副将,大人不若将那持剑的手剁下来,给他陪葬去。”姜怀央一字一句,声音阴冷得恍若来自地下深处。 那使节没想到他会直接与自己翻脸,连面上的平和也不维持了。因脸色一变,“陛下这是何意!” 他下意识要去摸腰间的佩刀,摸了个空,才忆起,入宫时,刀剑之类便早被宫人收了去。 姜怀央的目光落在小娘子腕上的红痕处,缓声道,“给契丹使节赐座罢。”他伸手拢上她的手腕,只那么渥着。 她在他怀中狠狠一颤,缓了口气,方才松下身子。 她偎在他身前,不禁细细思索,他们口中这名副将究竟是个怎般的骁勇,会让新帝在意至此。 契丹使节进礼落座,瞥见矮几上精巧的金樽,哂笑了声,取下腰间酒壶,命侍立在侧的宫婢倒满。 酒液咕嘟嘟盈满牛皮酒壶,使节仰首饮下小半,嘴中没拢住的酒液顺着嘴角下滑,打湿了髯须。他随手擦拭,又命宫婢满上,这才旋回了盖子收好。 使节所作所为与大芜所崇尚的礼制大相径庭,座上众宾无一不是蹙眉看了会儿,便嫌恶地别过脸去。 使节饮足了酒,倒也没忘他们王上的吩咐,扬声对上首处道,“我契丹怀和谈之意来,王上道,我们愿退兵三尺,不再侵扰芜国百姓。而芜国当送一公主来和亲,以表诚意。” 契丹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抢掠芜国土地物什,只是此番,使节口中的王上,另存计策。 一来,契丹多难,加上王室之争,已是民不聊生,表明上还是养着兵马,实际几乎经不起再与芜国一战。 二来,他们王上身后势力不足,若要夺嫡成功,取得大芜新帝支持,背靠大芜,则不愁争不过其他人。娶一大芜公主,便足以证明他已成功拉拢了芜国。 条件说得很诱人,一人换边关百姓至少五十年的安宁。 第188章 姜怀央渥得倦了,又复把玩起怀中小娘子玉似的手指。但他可不会如此天真,莽莽撞撞便应了下来。 “退兵潢陵,立下文契。” “若反,我大芜即刻起兵征讨,”他掀起眼皮,嗓音寒凉,“如此,朕便应下你们。” 契丹使节犹疑了,他身边随行之人低声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方才咬牙,“那是自然。”不论如何,先将王上送上王位再谈不迟。 “好。”姜怀央递去一眼,温雉呈上来早备好的文契和笔墨,摆置使节面前。 那使节见状,更是不忿,原来这小皇帝早早便盘算好了。 潢陵乃边防要塞,虽算不得芜国完全失守,可城内也早已被契丹士兵占据,眼下要他们还,自然肉疼。可与王位一比,孰轻孰重,使节自认为还是分得清的。 使节提笔,龙飞凤舞写下名字。 他既领命出使芜国,自然也有权利代表他们王上,这是不消说的。 谁也没注意到,一边的靖王垂下头去,眸色阴暗,酒盏攥得,快将酒液倾倒出来。 此事一了,气氛一下又松快下来。底下众人虽继续在觥筹交错间,做出谈笑自若的模样,却不免悄悄去打量上首处新帝的神色。 也就昭容惯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她施施然起身,欲提起她与程行秋的亲事,想着当着众人的面,皇兄总不会落自己的面子。 姜怀央瞥来一眼,蓦地道,“朕见长公主许是坐得累了。来人,引公主下去歇息更衣。” 昭容张了张口,宫婢却是已立于她跟前,示意了门外,态度恭敬却冷硬。 昭容无法,知道再说也讨不了好,只得咽下要说的话,顺势往出走。 他的这一声公主,倒是引起筵席上几人心思各异。 那使节不由向昭容处望去。 而坐于末处的程行秋则心口发紧,隐隐觉得陛下这次打断,有些不对劲。他与长公主是早商量好了的,在今日提及亲事,想来陛下鲜会再回绝。 他压下心中异样。 暗自安慰自己,陛下是知道昭容已与自己成了礼的,她又有着身子,何况和亲的公主从来都只是在宫婢中临时择一人,赐了封号送出去。 哪里轮得到昭容呢。 第157章 堕落 宫宴过后,宾客也渐次散去。 落梅轩正要落锁,却见温雉携两名宫人,抬着一一人高的琉璃镜来。 阮玉仪微微一愣,这是今日他国方进献的,听说虽是薄脆易碎,但却较之铜镜要清晰不少。 温雉问,此物应是放何处妥当? 她便让他们看着摆了。东西放在妆台边,正便宜更衣时用。 “小主,”温雉递过来一册画卷,“这是陛下吩咐咱家给拿来的,道是要您好生瞧瞧。” 她垂了垂眸,蓦地展颜一笑,“陛下的吩咐,自然不会马虎。” 她原以为他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将画了一众名门贵女的画册给拿来。她随意翻看了几页,颔首收在一边。 她淡声道,“木香,送一送公公。” “小主,”木灵忽而抢道,“不若奴婢去罢。” 皆是她身边的大宫女,谁去都并无差别。她随口应了,另吩咐木香伺候笔墨。 她当真在几案边坐了,仔细翻看起来。这上边的女子是早择过一遍的,虽非个个标致,却别有一番韵致。 其实那会儿她也是随口一提议,真要做起来,倒也没底。 她并不知他需要的是怎般的嫔妃,也辨不出谁家女儿会对他有所助益,只能是粗略地帮着相看。照理说来,这般要务,原落不到她身上的。 她轻叹气间,耳边开门的动静传来。 她轻缓搁下笔墨,行礼唤道,“陛下金安。” 这会儿姜怀央已是换了身常服,打起内室软帘,踱步而入。他的眸光掠过几上的画册,顿了下,才是移开。 她倒是乖顺,要她相看,便真看上了。 许是外头的风吹的,他的指尖冰凉,扶起她的时候,将她激得打了个寒战,“如何了?”窗里透进来的月色描摹出他颀长的影子,将她整个儿笼在阴影里。 她抽开手,牵起一个笑,“至少要明儿才能给陛下送去呢。” 她笑得清浅,姜怀央却在其中瞧出几分委屈来。 他眸色一暗,捉过她的手,引她去翻开那画册。洒金的宣纸顺滑细腻,上头的女子个个栩栩如生,他一面翻,一面附在她耳边逐一批驳。 这名瞧着不若泠泠乖顺听话—— 那名不若泠泠身形曼妙—— 她听明白了,他根本没想着纳妃,不过是戏弄于她。她僵着身子,轻声道,“陛下何必执着于臣妾一人?” 他侧首衔了下她的耳坠,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际,“因为泠泠于床幔之下——”他压低嗓音,将后边的词句送入她耳中。 她浑身发冷,耳尖却烧得厉害,那般灼人的温度,叫她觉得她的耳朵几乎要融掉。 她知道,他要的不是阮玉仪其人。 而是一只笙歌婉转的雀儿,囚于金玉砌的笼中,却是要折了翼的,失尽血的。 “朕不若亲为泠泠作一丹青,”他托着她的身子,轻易便将她放于几案之上,“亦绘于着画册之上。” 阮玉仪颤着手,扶上他的肩,“臣妾之幸。”她灿然笑着,口中说着违心话。 第189章 外衫之下,她的肌肤雪腻如凝脂,似有月华之辉。 见她又去解颈后细带,他莫名心下一沉,摁住她的手。 她并未说什么,敛下眸,作了罢。 他就她方才用过的笔,沾饱了墨,又砚台边沿刮去多余的墨汁,寻了新页落笔。这只持剑的手,竟也长于丹青。 不过寥寥几笔,便大致有了形状。 她稍稍侧眼,目光落在那一点点完善的画上。寒气裹挟上她的身子,她素来畏寒,早失了血色。可冷着,冷着,却也习惯了。 正于她怔松之际,他换了干净的笔,沾了洗笔的清水。那水将笔头泡得松软,裹不住的,还汇聚着往下滴落。 “陛下不画了?”她侧眼看去,却见那画已就。 画上的女子侧坐于几案上,一手支着身子,曲线玲珑,乌发散挽着发髻,比前边大差不差的半身小像,倒是生动上不少。 她忆起金嬷嬷给她看的那小册子。绯红从颈上蔓延至后背,像是要将小娘子整个人吞入。 姜怀央眸色深沉,答道,“白纸黑墨,难免缺些兴味。” 小娘子肌肤莹白,却是再好不过的一张画纸。他将那笔点上她的肌肤,真如作画般游走,忽轻忽重。 她只觉自己似是落入了猛兽的口下,意外柔软的笔腹挟清水抚过她身上每一寸。 酥麻入骨。 但也有惊惧之下的,不寒而栗。 她紧咬着唇,吞下所有呜咽,勾着他的脖颈,尽量放松身子去配合。 他弃了笔,打横将她抱起。她清晰地能感受到他行路的节奏,怕给摔倒地上,更是往他怀中依。 阮玉仪被放在那新添置的琉璃镜前,正对着镜面。那镜澄澈透亮,如一汪清泉,望不见几尺深,清晰得可怕。 她无处可扶,只得撑上了镜面。镜子冰凉,激得她细细发颤。 望见镜中的自己,她心口一紧,别开脸去。这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的,自己的模样。 可姜怀央却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泠泠,看清楚了,这是你眼下的模样。” 他吻上她的耳尖,唇瓣灼热柔软,“我们泠泠当真是容色不俗。” “怕了?抖什么?”他低笑。 镜中的女子簪钗微斜,鬓发被薄汗打湿,贴在颊上。稍张着唇,呼出的热气使得镜面上起了雾。 这不是她。 她拼命摇头,珠穗不似寻常稳当,晃得纠结在一处。她被抵在镜上,身上冷热交错,神思混乱,像是要跌入镜中的另一方境地。 她甚至清晰地瞥见她因惊惧而睁大的眸子,攒着露,洇着红。 一双含情目里再攒不住泪,倏地滑下。这般模样,瞧着可怜得紧,却叫人心生将其打碎之意。 但姜怀央知道,他不该怜惜。 要怪,就怪她那无用的良善。有些事,就算是知道了真相,也再无法挽回。 有人成了一抔黄土,有人于金玉堆中活得轻省快活。 好生没道理的事。 他覆上,落下一个个灼热的吻。她如骤雨中的荷,只有茎秆连入淤泥之中,整株可怜地摇曳不止。 该讨回的,他会在她身上一点点讨回。只是元卿之死,又何尝不是替他?他也有罪。 既如此,大不了他们一同纠缠,堕入无间,往后余生,谁也难逃其罪,谁也别放过谁。 她更是别想从他身边逃走。 第158章 求助 落梅轩那一方院落里,已拢住了熹微晨光,其间点衬几块山石,花草树木皆是珊珊可爱。 屋内,尚还放着帘幔。昏暗不知几时。 阮玉仪早已转醒,只怔怔地望着销金帐外映出隐隐绰绰的物什。她半张脸都陷入柔软的锦衾中,眼睫低垂,不知所想。 “小姐。”木香进来侍候她晨起更衣。 她浑身酸软,只攥着床柱方才勉强站着。 一支支玉钗金簪簪入她如云的发髻里,那是长钉,扎穿她的蝶翼,将她钉在这室宇精美的宫中。暖日当喧,光亮洒落在她残损的翼上。 她瞥向给那只兔子搭的小窝,却忽地发觉,本应缩在软垫上的那一团雪白不见了,只余下绣着鸳鸯戏水的软垫。 她面上这才有了点波澜,“阿怜呢?可是木灵抱去喂食了?” 阿怜是她给那只兔子起的名字,为的是平日里方便唤。许是因着 它生于林中,比一般家养的要多上几分灵性。喊阿怜的时候,似是也晓得是在喊它,会歪下它的小脑袋,算是作为回应。 闻言,木香一顿,摇了摇头,“晨起时倒没见木灵,许是又与跟她玩得好的那宫婢去了。一般无人会在这个时候将阿怜抱走的。” 她微蹙了眉,“昨夜宫门可合紧了?” 木香思忖了下,答不上话来。昨夜自然是合紧了的,只是她这会儿侍候,进进出出的,难免总是开合那门。 “小姐,”木香最后为她戴上耳坠,道,“奴婢唤几个人去寻。” 阮玉仪默了会儿,轻轻嗯了声。阿怜若是还在院里还好,顶多将它自己弄得脏些,要是跑去了外边,又遇上个不知事的宫人—— 她早不该将它带回宫里。 木香出去后,这屋子里便只余下她一人。眼下也没了心思做针黹,索性起身,往窗外眺着。可有高墙挡着,也是望不了多远的。 第190章 不知多久,木香叩了两下门,见了礼,道,“小姐,听重华宫的宫人,他们哪儿倒确实溜进了一只兔子,要您去认一认。” 她动了动眼珠,白日里的光亮将她的眼底映出一个光点,“那便去罢。” 思及要还淑妃荷花酥之情,她吩咐木香去小厨房取了方才新做的糕点来,装入食盒带去。 正出院门,却见木灵神色怔松地走进来,丢了魂似的,碰见阮玉仪,又忙换上笑脸,扬了扬手中的山茶花,“小主,奴婢为您换新鲜的去。” 阮玉仪看出她不对,只当她是身子不适,随口让她歇息去。 她抿了唇,望进阮玉仪眼中,不作声了。 阮玉仪不知她是跑出去耍去了,木香却是听她说过一嘴的。捣了下她的胳臂,示意她赶紧进去。 木灵一怔,颔首碎步进了院子。 重华宫前,早有宫婢候着了,见阮玉仪来,忙欠身行礼,将人迎了进去。 内室罗汉床上,淑妃膝上搂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她摘去了护甲,一下下轻柔抚摸着。听得动静,她抬首笑道,“妹妹这兔子倒是极乖巧的,一点也不畏生。” 阿怜确实安分,绒绒的一团,不时拿爪子去搓自己的小脸,极是讨人欢喜。 “见过淑妃娘娘。”阮玉仪欠身行礼,“这些是臣妾那儿的糕点,娘娘若是甜口,大约也会欢喜这个。”她从木香手中取过食盒。 侍立在侧的宫婢接过,打开给淑妃看了一眼。 淑妃摆手示意她收着,“几日不见,倒又生分了。想要和妹妹能说上几句之心话,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一同操持宫宴后,不知怎的,淑妃确是待她亲热不少。 她忽而觉得眼中有些涩,因眨了两眨,抬脸展颜道,“倒是妹妹怕姐姐疏远了我呢。” 她见淑妃愣住,还有些疑惑,问道,“姐姐怎么了?” 淑妃叹口气,将她拉至近前,取了干净帕子,动作轻柔地渗着她颊上。她这才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湿润,蓦地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耳尖,忙接过帕子,自行擦拭。 原来她落泪了。 竟是一直无知无觉。 淑妃盯着她,温声问,“本宫才是要问你呢?这是又叫陛下欺负了去?”她一直觉得陛下对这阮婕妤的态度有些古怪,一边挥霍锦衣玉食养着,有时的举动又不免恶劣,甚至失了分寸。 宫宴当日,将阮玉仪传唤至身边一举动,亦是如此。 却也奇怪,若说嫉恨,她是半分没有,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也许是明白了,容家不论怎么培养,也顶天了能养出来一个手握后宫大权的嫔妃,却无法培养出一个能牵动新帝心神的宠妃。 她争不了,也不想再争了。 阮玉仪小上淑妃几岁,又常是一副乖顺娇柔之态,讨人欢喜。淑妃难免将她当妹妹看,见她啜泣,自是不忍。 她叹口气,将人揽过。 她身上的香粉气当真是催人泪的。阮玉仪轻轻嗅着,愈发觉着心口难受。忽而忆起,她幼时跌倒,兄长也是这般拥过她安慰。 她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直起身,闷声道,“多谢姐姐。” 淑妃引她在一边坐了,递与她一个果子,“没见过妹妹这般爱哭的。”她口中调侃,倒叫阮玉仪心中好受些。 她垂眸,其实她还以为守节那段日子,合该将泪哭干了呢。 淑妃将膝上兔子递给木香,忽而道,“这深宫是个磋磨人的地方,所幸现下宫闱里姊妹还不多,尚且过得轻省些。” “妹妹又是如何进了这宫中来的?” 她恍惚了下,如何入宫?起初是为求个自在。 不想离了狼窝,入了虎穴。 两人闲话几回,最后淑妃还是劝道,莫要太违逆了陛下,毕竟这还是皇城之中,哪怕只是做个表面功夫,那也是求个自保。 她还道,若有什么不忿不解处,说开了才好。 阮玉仪都一一点头应下。 一语了后,淑妃斟酌了下,道,“不知可否麻烦妹妹一事?” “姐姐但说无妨。” 一边容家派来的嬷嬷还立着,面色整肃。倒不想是侍候人的,而是被遣来监视淑妃的。 第159章 下毒 重华宫外,寒风呼啸,拍打得窗子吱吱作响。 淑妃拉过阮玉仪的手,“本宫想为陛下送些糕点去,但惜陛下并非每次都会允本宫的人入内。妹妹正当宠,想来陛下不会拦你,你替本宫送去可好?” “也无需麻烦妹妹的人做,本宫这里有现成的糕点。” 她略过阮玉仪的肩,望向后边的嬷嬷。那嬷嬷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微微颔首。 她收回了目光,又复落至阮玉仪身上。 阮玉仪心中突突地,推脱道,“姐姐的心意,还是亲送去的好。”她并非不愿帮忙,只是淑妃就算是假借她手,也执意要将糕点送至圣前,实在古怪。 她不敢轻易答应了下来。 淑妃知晓她心中顾虑,解释道,“妹妹大可放心,只是糕点而已。你只需送至陛下面前,盯着他吃下便是。” 如此一说,几乎是将那糕点有问题一事,明晃晃摆在了她面前,她还哪里有不明白的。 她眸光微闪,欲后退,却被淑妃牵住腕子,“这、这是——” 第191章 淑妃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稍左右看了看,“妹妹便应下本宫罢。若非陛下不待见旁的人,本宫也不至于来烦扰你。” 正是背窗坐着,她发上金簪晃出刺目的光,秾丽的容色上,覆着一片阴影,眸中幽深却坚决。 阮玉仪瞧得瑟缩了下,蜷起指尖。 淑妃也不逼迫,只回视着她,静静等着她的答复。 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去。她听见自己嗓音疏淡,道,“姐姐一番心意无门可表,臣妾会替姐姐带到的。” 淑妃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仿佛在安抚她。 如淑妃所说,她提了食盒去养心殿的时候,并无人拦她,甚至无需通报一声,便为她推开了殿门。 殿内雕梁画栋,可陈设古董却稀少零落,不见奢靡之气。她不是初次入这养心殿,但神思清明,能四下细细打量,还是头一回。 往日里,似乎也多是在此处云雨温存,如何顾得上此处的格局陈设。 她亲自提着食盒,缓步入内室。侧边的墙上,高悬着一把长剑,剑茎上所缠的绳已多有磨损,可见其并非是简单的陈设,而是曾真正被长久握于手中的,饮过血的长剑。 姜怀央正批着奏折,见来人是她,眼中泛起讶色,伸了手,示意她过去。 她垂下眸,敛尽情绪,试了数次,方才弯出一抹笑。她缓步走过去,足腕间铃音细碎作响,声声入耳。 她顺手将食盒放在桌上,熟稔地勾住他的脖颈,坐于他膝上。 “今日怎地会想着过来?”他声音温和,显然心绪明快。 平日里这小娘子可是避着他都来不及。 她原想答替淑妃送糕点来,忽地思及糕点里掺的是何物,改口道,“臣妾亲自做了桂花糕,特为陛下送来。” 她顿了下,瞥了眼桌上奏折,迟疑道,“臣妾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他在她唇上轻点了下,“怎会。” 阮玉仪似是满意了,笑意更深,她打开食盒,拈起一块,“陛下尝尝是否何口味。”她紧盯着他的神色,不愿错漏一丝一毫。捏着糕点的素手,也微不可察地颤着。 桂花糕做得精巧,隐约还能看见做点缀之用的桂花瓣,凑进了,一股馨香扑鼻而来。 她的伪装委实是拙劣得很。 他神色一暗,叹口气,将她的手拨开,“朕待会儿便吃。怎的穿得这般单薄便过来了,身边人是怎么侍候的?” 他蹙眉。眼前的小娘子只着了裙衫,这般寒凉天气,却也不披着斗篷之类。 木香一听,毫无迟疑便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阮玉仪缩了缩身子,恍惚地想,许是方才没注意,落在了重华宫。 他吩咐宫人将殿内的炭火添足些。他渥着她空着的手,企图融掉她指尖的冰凉。 她还记着来时的目的,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衔住桂花糕,凑了上去。香软的糕点抵住他的唇,他略一犹疑,还是吃下了。 他暗着眸色,不由分说地将这个吻加深。 耳边尽是细微的水声,她软在他怀里,只觉身子愈渐回暖,甚至泛起几分燥热。 木香垂首盯着地面,耳尖泛着红,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得以借口不再搅扰陛下公事脱身。离了暖炉的热气,寒风一下便裹挟上来。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冷得,她只觉浑身有些绵软无力。 也没注意是如何回的落梅轩,总之她沾了榻,便歪在引枕上。稍一抹额角,那里已布着冷汗,黏腻濡湿。 她取了帕子拭了拭,忽而顿住,指尖明显地颤着。 她是不是不该因着一己私欲,去诱他吃下这般的东西?她放下手,死死揉着帕子,几乎要将它揉入手心似的。 他不仅是她那阴晴不定,需要时刻小心近身的夫君,他更是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王! 如今新帝登基不足半岁,就算是他有能力将大权尽数握于手中,也难免天下稍有动乱,不及太平时候。这时他若是没了,后宫众人暂且不提,百姓将如何?大芜将如何? 他嗜血的名声在外,却也非真正以杀人为乐的暴君。 天下易主频繁,受难的终究是百姓。 思及此,她脸色已是苍白。但愿淑妃那糕点里的是不是烈毒,否则她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 她起身,不顾身后木香唤她,往出快步走去。 不能耽搁。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她经过一名宫婢。那宫婢一惊,将她拦了下来,“婕妤?” “有何事容后再禀。”阮玉仪试图绕过她。 但那宫婢不让,侧迈一步又挡住她的去路,“婕妤莫急。奴婢是重华宫的,我们娘娘道,方才有些事不便言明,要您先看了这书信才好。” 听见淑妃一称,她方才顿住。接过宫婢手中的书信,心如鼓擂。 她略略扫了一眼,瞥见上边的说辞,心中猛地一松,终是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她耳边嗡鸣,隐约听见那宫婢和木香相继响起的惊呼。 她攥紧了那信笺,后怕得浑身发颤。 ——幸而那桂花糕也只是桂花糕而已。她已无力去想,那时淑妃为何会如此说辞了。 第160章 点戏 京中的冬不比婺州,要凉下来是很快的,连这个季节也较南边长些。落梅轩的炭火倒是不曾断过。 第192章 落梅轩的宫人接应了送炭火来的宫人,寻了地方存放了。 两个宫婢放下竹筐,其中樱粉小袄的叹道,“这才方入冬呢,陛下便如此紧着落梅轩这位。我们几个侍候的,倒也跟着沾了光。” “可不是,慈宁宫那位白姑娘怕是要艳羡坏了,”另一个拍了拍手上的灰,“但如此独宠,怎不见再给提提位份,倒一直叫重华宫的给压了去。” 樱粉小袄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紧张,“主子与那位娘娘往来亲密,你可别瞎说。” 今儿好容易寻了个晴好日子,太后召了一众嫔妃,前往戏园观戏。 阮玉仪披了件羽锻斗篷往出走,适逢御膳房的人送来了吃食。 那小宦官笑着,满面喜气,仿佛为她送东西来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小主,陛下吩咐奴才送了这扁食来,您用了再去不迟。” 木香接过那食盒。阮玉仪打开,持调羹搅了搅,里边的扁食如珠玉般,相互碰撞、游动。 她看向那小宦官,“怎的忽然做了这个送来?” 他垂手笑答,“小主,冬至了,可不就得吃这个么。”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原来已冬至了,距她入宫,也有些时候了。这日子倒是不论好过难过,都照样流逝,不顾情面,也不等人的。 ——也不知阿娘那边是否也做了这扁食,近来又如何。 她赏下的碎银,打发了那小宦官。 那瓷碗里的扁食装得满当,她便想着与木香木灵两人分着吃了。 木香转了一圈,叩门进来,“小姐,这木灵也不知又跑何处去了,没见她人影。奴婢问了,旁的人也说是没见过。” 她搓了搓手,方觉手上经络活络了些。也不知太后是怎般个戏迷,这寒凉日子,也要拉满宫的人去陪她受风。 阮玉仪并未多想,只道,“那便给她留些罢。” 木香朗声应了,“待她回来,奴婢定然好生与她说说,真是愈发轻纵了。” 待至戏园,几个嫔妃们都落了座,个个打扮迤逦,却也不见太后身影。 她将手缩在宽大的衣袖中,倒也暖和不少。本说是拿袖筒来的,忽思及旁的嫔妃也没用上这东西,要是独她一个用了,难免受诟病。 于是也就作罢。 白之琦自是也来了,她坐于当中的位置,朝阮玉仪招了招手,掐着她那柔媚的嗓音,“阮姐姐快来,给你留了位置。” 阮玉仪望了四下一圈,发现因着宫中嫔妃委实是少,因而此处也分外空,哪里是需要她来留位置的。 她也不点破白之琦,只温声推拒了。侧首对上淑妃的目光,于是拢了拢斗篷,依着她坐下。她舒下一口气,将手又往衣袖里藏了藏。 淑妃侧首看她一眼,自然地与她闲话起来,“今岁这天倒是奇怪,冷得比往年还快些。” “从前并非如此?”她不比淑妃她们打小长在京中,自是不太清楚。 淑妃转着腕上镯子,“妹妹是南省的罢?往年这个时候还无需着羽锻呢。” 虽说是晴好的,可这撒下来的阳光,清润润得如水一般,也捎带不了几分暖意。 两人一来一回谈着闲话,从这冷天聊至至日的扁食。 她寻了空当儿,想将那桂花糕之事问个清楚。唇嗫嚅了下,蓦地又觉得没必要。淑妃从未道过那里边放过什么不该放的东西,也只是托她给陛下送去,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人的胡猜。 眼下问了,反是坏了气氛。 正思忖这会儿,有宫婢拿了册子来,道是白姑娘要她们点戏。 阮玉仪闻言,微微蹙了眉。按礼说,太后未至,哪怕只遵这“孝”一字,她们也不该先点。这白之琦是太后的侄女,自然亲热些,也有资本任性。 而她们若先动了,恐太后猜疑她们不敬,要动了气去。 淑妃也算得半个一宫之主,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先放回去罢,待会儿再点不迟。” 得了话,那宫人便回去回话了。 不想没多久,白之琦又领着过了来。她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姐姐们怎的不给妹妹一分薄面?大家都分着点才算公平的。” 阮玉仪温声道,“那也得等太后娘娘来了再说。” 也不知这白之琦是真不明白其中道理,还是非得与她为难,竟是满面委屈起来,“姐姐可是嫌弃我,也觉着我待在宫中,白白用着吃穿,与蛀虫无异。这才不愿意搭理。” 宫中的确有这般的风言风语。 她恍惚想起还在程家的自己。那时她待在自己院儿中不晓得,不知外边如何,想来也少不了风言风语。 淑妃的声音将她拉回眼下,“你多虑了。太后的侄女哪里容旁人指摘的,本宫不点,是给太后留下一分面子,你还来说道什么?” 淑妃沉着声,目光坚决不飘忽,发上金簪玉钗,似也晃着摄人的光。 白之琦知她位高,有些怵她。唇嗫嚅了几下,半句也回不出来,只好旋身走了,裙摆在她身下漾出花状。 台上,戏班的人来来回回摆弄道具,也有零星几个着戏服的人相互比划,对着戏本子。 太后失了势,素来爱在这些小事上摆架子,晾了几个嫔妃良久才来,连戏班的人也来询问了数次了。 一众人纷纷起身行了礼。 第193章 有性烈的嫔妃心中早有不忿了,暗自啐道,“也就这时候能摆摆她的威了,若非看在长公主的份上,陛下许是早将她废了。” 身边侍立的宫婢垂手敛目,不敢接话。 太后落座点戏,又是一刻钟后,才算是开始了。 太后自己在情字上落太妃一头,点起戏来,也偏爱些才子佳人的戏本子。上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下边安静瞧着。 戏台上扮女子的那花旦,竟是与一边小生差不多修短身形,身姿婀娜,面目标致。一从侧边走上来,不消说,便知是主角了。 第161章 戏子 那花旦唱腔悠扬柔媚,委实是副好嗓子。他眼角眉梢,不知凝着几多风情,身那姿款段,也俱是可以一观的。 这戏声不断,热闹了这深宫中的一方天地。 只是底下有不欢喜这些的嫔妃,到底是用帕子掩口,打起了哈欠。 阮玉仪瞧着那花旦眼熟,便与淑妃说起了小话,“姐姐,上边那花旦,可是男子?” 温热的气钻入淑妃耳中,弄得她有些酥痒,她侧首道,“妹妹怎知?本宫也是初次听这戏,不过听说常来宫中的这戏班子里,确有一个花旦扮相的男子。” 其实淑妃也不过比阮玉仪早入宫几个月,幸而身边活络人多,自己又管着这六宫上下,这些琐碎事还是有所耳闻的。 在太后还是皇后时,宫中便时常请这个戏班子来。这戏班子因着受天家赏识,在民间也是赫赫有名的。 她摇摇头,“曾听过他的戏罢了。”也不知家中是如何境况,不去种田从军,却来学戏。 说起来,姜怀央也曾道,往后还想听戏,是十分轻易的事。她曾盼过他与她同坐着,共听这曲儿,如今想来,却也可笑。 三四场过后,那暖日便为云所遮挡了去,戏园中阴了下来,又是冷上了几分。 太后称自己年事已高,受不住这风,因便携了随身的嬷嬷回宫。其实在座的嫔妃也都心知肚明,太后这回哪里是来听戏的,分明是端够了架子,心中畅快,继而离去罢了。 白之琦自觉在此处不受待见,跟着太后离开。 风还吹拂着,吹动布置在戏台上的帐幔。 几个嫔妃中,鲜有欢喜听戏的,只觉咿咿呀呀的吵闹。加之本也是在太后跟前尽尽孝心,太后走了,也没必要留着,三三两两也便散去了。 阮玉仪却是看得仔细,眸若点漆,随着上边演着的悲欢离合,忽而抿嘴笑着,又时而蹙了眉。 淑妃穿少了衣裳,这会儿觉着冷了,不住摩挲着双手。 她正要与淑妃谈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便劝道,“姐姐若是冷了,便先回去罢,臣妾再呆会儿也就回了。” 淑妃的确是待不住了,不过是怕搅扰了她的兴致,便一直作陪。听她这么说,便也顺着颔首,“妹妹莫要坐太久,这风厉害得很呢,仔细受了寒。” 她一怔,微微笑了起来,点头应下。 她看出淑妃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发暖,心绪都明快不少,从前那些针对矛盾,自然随之化去了。 她一直望着淑妃缓步离去的背影,直至人走远了,方才回了头来。 这会儿人几乎都走尽了,只剩下阮玉仪并木香两人,台下蓦地冷清起来。可台上的人仿若不知一般,还是如常地唱着。 一动一静,却是更显寥落了。 一曲唱罢,上边几个戏子一齐行了礼,侧身退下。 她看得欢喜,也觉他们不容易,便吩咐木香去台后一人赏下些碎银去。临行时身上也并未带着这许多银钱,木香来禀,说是分不均了。 她思忖了片刻,“你身上那枚玉佩先送了去罢,待回去,你再去我那儿再择一枚。”她记着自己是宫妃,从自己身上解下物件赏下,自是不妥。 “是。”木香笑着应下。 正计较着这会儿,后边踱来一束带顶冠的公子,身形纤细,面目隽秀。 他度了合宜的距离,便止住了步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鄙班得娘娘垂青,又见娘娘一直坐于台下,小人不胜欣仰,因特来谢赏。” 他半散着墨发如瀑,白面红唇,秀色夺人,举止间竟有女子之柔媚,不失书生之清雅。 他垂着首,久不闻阮婕妤说话,倒有些紧张起来。 阮玉仪瞥了眼他鬓边未卸去的油彩,犹疑半晌,方才开口道,“公子这侧还沾了——”她点了点自己鬓边,示意着。 他一愣,抬手去摸,果真触到些黏腻之物,不好意思地一笑,“来得急了,不妨事。” 她由衷赞赏,“公子可是扮花旦的那位?如此了得功夫,不知要几年成。” “自幼时便跟着师父练了。”他嗓音也较寻常男子柔婉不少,“只因家中贫寒……”他忽地思及什么,止住了话头。 她也不欲与他多言,吩咐木香将那玉佩赏了去。 他连连推拒,“如此贵重物什,受不得。” 几番推让,才终是受下了,又谢过恩才罢。“娘娘下回可还来?正排着新曲,想着下回能唱与娘娘们听才好的。” “那我便等着了。”她温声道。 他报上名,“小人宣娆。” 她嗯了声,知这不会是本名,大抵是入了行后教他的师父给起的。 微风托起她的裙衫,飘然若枝上轻纱。她因不爱用发油,鬓边总散出些碎发,她将那碎发往而后拢了拢,衬一张芙蓉面愈加秾丽。 第194章 宣娆一怔,几乎看痴了去。心中暗道,也唯有这宫中,才会这般面面琳宫,个个仙姿了。 闲谈散话间,木香忽而跪了下去,“陛下金安。” 阮玉仪缩在衣袖中的手一僵,缓了口气,方回过身去,盈盈一礼,“陛下。” 宣娆一惊,连忙跪下行礼。 姜怀央面色不虞,不知在不远处看了多久。他倒是疏忽了,这小娘子是惯会勾人的。他亲昵地捉过她的手,将指尖挤入她的指缝。 她虽畏寒,可因着手一直藏着,现下倒是温热的。反是她被他手上凉意冰得一个激灵。 “很冷?”他低低地与她说。 她只摇了摇头,听见他似是轻叹了口气,又道,“说话。” 她这才开口,“多谢陛下关心,尚可忍受,如今不过方入冬,便添了太厚实的衣裳,接下来怕是挨不过去。” 他若无旁人地与她说着小话,“冷了便添衣,用上袖筒。宫中炭火还会缺了你落梅轩的?泠泠无需如此思前想后的。” 风又吹乱了她的青丝。 他伸手替她别至耳后,指尖划过她耳际细嫩的肌肤,惹得她一颤。 他似是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宣娆,冷声问,“你是何人?”宫中别说是外男,一般连皇亲也是进不了的,但看这戏台,其实不难猜测清元的身份。 他这一问,难说没有戳人痛处的意思在里边。 第162章 点脂 寒风侵肌噬骨,徒然摇着空枝。 宣娆回视姜怀央,顿了一瞬,方道,“草民宣娆,是这戏班子的领头。” “原是戏子。”他声音疏淡,却叫宣娆从中听出讥讽来。 宣娆不知经历了几次这般场面,听了几遭谩骂,心中早生不出任何情绪。只垂了垂眸,“正是。” 姜怀央怠于与他纠缠,瞥见阮玉仪唇上口脂稍有沾落,问,“你们可有口脂之类?” 宣娆迟疑道,“有是倒是有的,只是那些色泽浓艳,并非女子寻常时所用——” 听他与自己搬弄见识,姜怀央更是心中不快,携了她便往台后去。她只知他素来喜怒难测,不愿多问什么,也随他拉着去了。 这戏楼足有三层之高,台后的小隔间便是专供伶人们上妆休憩之所,同时也承候场之用,此时里边几乎或站或坐,整个儿戏班子的人都在了。 里边一伶人正更衣,忽地见有人闯入,自是有些气恼,立眉竖目,“来者为谁,可还知点礼数?”攥着衣物匆匆遮挡。 为宫中唱曲儿的这些皆是名伶,被外头的风流富贵之流捧久了,多少是有些气性的。 温雉一笑,上前解释了几句。 那伶人一霎便白了脸色,脑中乱糟糟尽是坊间有关这位新帝的传闻,自己就将自己吓唬得双股战战。 但还不及谢罪,这隔间中的人就尽数被温雉赶了出去。 门被吱呀合上,里边一下便昏暗下来。 阮玉仪勉力看了许久,方才适应这光线。身后便是伶人们梳妆的镜台,几上胭脂盒,头冠之类还未来得及收整,散乱地摆放着。 他的手在几上物什之间游离,边问她,“哪个是口脂?” 她侧眼看去,其实这上边的脂膏与她惯常用的确不尽相同,于是她随意点了个红的。 姜怀央拿过那小瓷盒——说是小瓷盒,却也有她一个掌心大小——黑暗中,一切细碎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瓷器碰撞出脆响,衣料摩擦声,就连两人的呼吸,似乎也震耳欲聋。 他沾了口脂,抚上她的唇瓣。小娘子的唇瓣温热柔软,在他的手下微略变形。他生疏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填充。 她座下的是张圆凳,无处可依,只好攥住他的衣襟,微微仰着头,任由他画。 他见补得差不多了,顿住指尖,“泠泠如此欢喜听戏,往后常唤这戏班子来可好?”他压着声音,其中温和而难辨喜怒。 她有些怵他,丝毫不想惹他动怒,因牵唇一笑,“好自然是好。可臣妾也不过是因未能陪伴陛下,觉寥落无趣,这才欢喜用这些打发时间。”她揣摩着他的意思说着。 雕花的小窗气度委实是小得很,只肯放进来些许光线。她盯着他的神色,也只能看清他的面廓。 她心如擂鼓。 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萦绕: “人各有命,戏子终究只是戏子。”他是在警告她,听戏可以,但她不可与那人走太近。 她着缀珠绣鞋的脚从裙摆下探出,缠上他的小腿,缓慢而暧昧地摩挲,“臣妾知晓。“ 他愉悦地轻笑一声,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她原不明白什么意思,还仰头想靠近,却被他摁了回去,一抬眸,见他仍是用那般幽深以至于望不见底的眸子看着自己。 在与他的相处中,她渐知风月。会了意,眼下面上红得厉害,幸而有昏暗的光线遮掩一二。 她微微摇头,眸中泪光点点。 他注视她了良久,最终还是放过了她。 待两人再分开的时候,阮玉仪唇上的口脂又是花了,幸而并未蹭出去太多。她只得取方才那瓷盒,再上一遍。 他则似是恰巧经过此处,要事在身,将她一人扔在此处,先是离开了。 她腿上软得厉害,遂将木香唤了进来,整理衣发,方才走出这小隔间。 第195章 她着曳地长裙,自暗处走出,妆花斗篷内衬细密的羽锻,因而保暖却不显厚重,垂至膝处,显得整身衣裳层次分明。 因方才宣娆的扮相便是历史中一名皇后,故她取用的那口脂乃正红之色,点在她灼然若桃花的面皮上,娇艳有余而威仪不足。 宣娆还立在原处。 她上前去,颔首道,“烦扰你们收整了。” 宣娆像是被唤回了心神,怔了下,忙道,“娘娘哪里的话,也是托宫中贵人的福气,我们戏班子才能有今日。” 寒暄几句,阮玉仪便动身往落梅轩走去。 “宣老板,”一役使的小厮过来,“那莺儿更衣时忽然被闯进来,这会儿正气着呢,您要不——” 宣娆遥遥地不知望向何处,所见皆是树木山石,巍峨华宫。他蓦地道,“从前以为宫里的娘娘都该是眼高于顶的,向来不将咱当个人瞧的,你说这位是否委实不像位娘娘了些?” 他似是并未注意小厮在说什么。 那小厮随口应了几句,又复与他说起莺儿的事。 他敛回目光,转向戏台上拆了一半的布景,这才随小厮去了。 却说阮玉仪前脚方回了落梅轩,呷了口暖茶,后脚便有宫人巴巴地送了新锻造的紫铜袖炉来。 那宫人笑着道,“寻常手炉要稍大些,陛下恐小主往来携带不便宜,这才嘱人新做了。小主往里头添些香,还兼香炉之用呢。” 这宫人笑面极好,絮絮叨叨地说着好话讨赏。 她只淡淡地分了那袖炉一眼,赏了东西下去将人打发了。 木香提了那袖炉到她跟前,“小主,这倒是个精巧物件呢。” 炉盖上的纹饰繁丽细致,雕的是喜鹊绕梅之景,炉身的大小也正是她两只手恰好可环过来的,不会大了笨重了去,亦不会小了手没处暖去。 女儿家哪有不欢喜这般精巧之物的,她接过袖炉细细观摩,心中微动。 也仅仅是这一瞬松快了些,旋即又被一股沉重感压了下去,她失了兴致,将那袖炉搁在一边的几案上。 窗外寒风刮进来,木香忙去合严了窗子,却见檐下湿了一小片,想来是又降雨了。 第163章 观雪 翌日晨起梳洗,木香笑着端了水盆并巾帕进来,告诉阮玉仪道,外边下雪了。 她侧首望向窗牖,窗纸被映得透亮,连窗沿的雕花似也生动几分。她随意披了外衫,只散挽着发,趿着鞋便推门出去。 风裹挟上来,却也不觉有昨儿那般冷了。 眼前的雪只是堪堪立住,薄薄在树木山石上铺了一层,披着雪白的纱衣般。她行至中庭,抚下叶上的薄雪。 叶被雪覆得洇润。她拢住手心,那一点雪不消多时,便在她手中化作了雪水,沾得她掌心一片冰凉湿滑。 “小姐!”木香抱着斗篷追上来。 她抖开斗篷,将阮玉仪整个人裹住。阮玉仪回头,唇角含笑,“去将木灵唤来,她是个玩性大的,见了定然高兴。” 木香见她笑得真切,却是一怔。似是被感染了,随即也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见木香离去,她拢了拢斗篷,托起一片叶子,以指腹在薄雪上摁了个印儿。 这是她在京城见到的第三场雪。 木香很快便回来了,对她摇了摇头,“那丫头还在被衾里窝着着,恹恹的,看起来像是身子不妥当的模样。” “可是病了?”她温声问,“去请个太医来给看看罢。” 木香抿了抿唇,“奴婢也是这般问的,她背对着奴婢,倒是歇息一下便起来侍候,不碍事。” 白日里下房是不点烛火的,略有些昏暗,木灵一个人缩在通铺上,一床被衾几乎是盖过头顶,说话声音闷闷的,且是轻细的。 阮玉仪蹙眉,眸中染着担忧,“她何时习了医术,我竟不知。别理会她说的,着人去请了来看诊就是。” 木香应下,料理去了。 外头站久了,她方觉有些冷,便回了屋中。木香安排好后,侍候她梳洗完毕,又往袖炉中放了烧热的炭火,两人这才往重华宫去。 一早淑妃便遣人来知会,道是得了两瓶上好的冬茶,邀宫中众姊妹去赏雪吃茶。其实也是将众人聚了,以便了解各宫近况的托词。 重华宫那位一开口,哪有敢怠慢的。 阮玉仪行在路上,适逢碰见了玉芙宫的徐嫔。这徐嫔是个再清冷不过的性子,见了她,也是淡淡一点头,相对无话。 只是自然而然,两人便一道去了。 上了台矶,大殿中却不见人影。早侍立着的宫婢迎上来,引她们去了后院。淑妃已与另一嫔妃坐于亭中的石桌边了。 远远地便听有一尖利的女声传来,“今儿阮婕妤倒是准时了,看来上回确实长足了记性。” 李美人一身盘金绣彩宫装,斜了门口一眼,“徐姐姐怎的跟她一道来了?阮婕妤可是咱宫中唯一承宠的主子,金贵着呢,别给人磕了碰了,届时吃苦果子的可是我们这些可怜人。” 一番话叫她说得抑扬顿挫的,末了,还瞥了眼淑妃,看是否讨着了她的好。 徐嫔知她是个嘴碎的,甚至怠于分她一眼,寻了平常的位置坐了。 阮玉仪微微攥紧衣袖下的手,上前给淑妃见了礼。 “瞧瞧,这不是规矩不少。”李美人掩嘴嗤笑道。 第196章 淑妃从容放下手中杯盏,先是给她赐了座,才是向李美人睨去,“本宫看李美人这嘴愈发厉害了,若往后再管不住,本宫便替你管管。况阮婕妤位份比你高,哪里轮得着你来置喙。” 宫中素来等级森严,虽只差了一品,也可成为爬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资本。 李美人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回视淑妃。她不知为何之前还找阮玉仪岔的淑妃,为何如今又回护上了。 她咬牙道,“娘娘不喜,臣妾不说了便是。” 原以为此事便罢了,不想淑妃又道,“你亲为阮婕妤沏了茶去,权当赔罪了。” 李美人心中不忿,自是拉不下面子来,稳稳当当坐着不动,恍若未闻。 如今宫闱中人本就少,阮玉仪原不想大家闹得不愉快。但见她如此挑事,倒也不愿帮她说什么话了。 淑妃面色沉了下来,“李妹妹这是伤着腿了,还是伤着耳朵了?”她虽说得平和,却无端叫人感到 李美人这才有了动作。 她起身,接过宫婢手中的茶壶,一手摁住盖子,一股脑儿往杯中倒去,急促却不失平稳。水流击打着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幸收得还算及时,没叫水溢了出去。李美人不情不愿地欠了欠身,“请婕妤的安。” 阮玉仪颔首,叫她坐了回去,温声道,“李美人是懂茶的。”她无意与李美人为难,轻飘飘一句话,将此事揭了过去。 寻常贵女不会知晓倒茶的姿势该是如何,倒几分为妙,她自个儿也是阿娘所教。李美人心中有气,因倒得急促,里边的茶量却是合宜。 李美人面上缓和了些,“家父曾去过琉球,在那边知晓了茶道。臣妾因着好奇,便也跟着学了一二,这——” 她忽而顿住,怕淑妃又嫌她啰嗦,去看淑妃的脸色。 见淑妃并未说什么,垂首拈着果子吃,这才放了心,趁着兴致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之间,人也陆陆续续到齐了。亭中略显得拥挤起来,却恍惚好像模糊了隔膜,各人之间都亲近不少。 因着都是些金贵主子,亭中被弄得香风阵阵的。亭外,雪不间断地落着,连地面上也都有了白茫茫一层。 闲话几回,不知怎地谈及了行宫的温泉。 “往年宫中嫔妃多,先帝只带了三四嫔妃去。今岁却不知如何安排了。”李美人不仅是嘴碎,消息的来路也多。 桌上茶果点心少去了大半,宫人正取了新的来添上。 徐嫔正专心吃着茶,淑妃见了,便笑问,“本宫这茶,可的确能得徐嫔一句赞赏?”徐嫔往日不爱出声,淑妃便总爱逗她开口。 徐嫔放下茶盏,神色疏淡,“的确不错。不过这温泉之行,无论我们如何猜测,少不了阮婕妤,这是定然的。” 她虽总是一副清风般的疏冷模样,可到底是身在宫中,说一点也不在意圣宠,倒也未免虚假。 阮玉仪正吃着糕点,听见自己名字,耳尖微红。 第164章 装病 一时间,亭中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阮玉仪身上,看得小娘子面色愈发红了。 淑妃缓声道,“陛下自有他的安排,我们还是少揣测的好。”她这算是替阮玉仪解了围了。 提及新帝的专宠,嫔妃们也都渐渐消了兴致。半盏茶后,见雪势渐大,纷纷以此为托词各回各宫。 淑妃着人拿来的新做的糕点,递与阮玉仪,“妹妹从正殿过。”估摸着本家来的嬷嬷正在那处,是专要她看见了才好的。 阮玉仪颔首应下,另受了今日这冬茶一瓶。 她回了落梅轩,方吩咐木香将糕点送去新帝处,另唤了木灵近身侍候。 木灵进屋时,正与木香擦肩而过。她忽地顿住了步子,回过头去,望着木香提着食盒去了养心殿的背影,迟迟不见动作。 阮玉仪心中奇怪,将斗篷挂至衣架上,缓步至她身边,扳过她身子,竟见她红了眼眶。 木灵抹了两把眼睛,忙道,“小主,奴婢替您拨拨袖炉里的炭火。”她接过袖炉,取了小铜火箸儿。 她目光落在那袖炉上,里边的炭火烧得赤红,“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歇着罢,莫要勉强。方才太医可来面过诊了?” 木灵手上顿住,泪啪嗒便砸在了几案上。 她缓了口气,带着气音道,“小主待奴婢真好。” “忽然混说什么呢。”阮玉仪取过干净帕子,替她拭去泪水。她探了探木灵额间,果真有些烫手。 木灵垂着头,将炉盖盖回去,“不过寻常受寒,那边已是煎着药了。” 阮玉仪不愿再让她在这边侍候,逼着她回了卧房。 外边的雪愈发不节制地下起来,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半掩着黛瓦红墙。她暗道,幸而叫木香携了伞去,不然这雪化后,也是会沾湿衣裳的。 “去放些凉水在浴桶里。”她轻声吩咐。 那守在门边的宫婢垂手应下。 盥室。 她遣散一众宫人,独留自己在盥室里。她将手探进那水中,便被冷得一激灵,指尖蜷起。 她逼着自己将手再次探进冷水。——是不是将自己作弄得生病,是否就可以不与他一道去那行宫温泉了。 她并非没想过直接称病。 可她也知道,她收买得了太医,却瞒不过他。 第197章 那么唯有真病了。 她再次将手收回时,已是冷得微微发颤,血色也似是被冷水洗褪。她解了衣衫,屏了口气,坐入冷水中。 满浴桶的冷水,一股脑裹挟上来,将她吞噬。她贝齿不住打颤,她屈膝埋首,环住自己的膝盖。 一开始冷得发痛,习惯以后,也就唯余下冷了。 估摸着差不多后,她方才起身,水从她身上滑落,坠回梨木桶中。她一身凝脂肤,一对如玉手,鼻尖凝新荔,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出水后,风拂上来,更是冷得厉害。 她还怕不够,披着件轻纱立了许久,方才往内室走去,连衣裳也顾不及穿,便躲入锦衾中。 柔软的锦衾将她包裹,良久后,她的身子才回暖些。倦意攫住她,她恍惚间便睡了去。 她是晚膳左右转醒的。 “小姐?”木香早守在床榻边,见里边有了动静,忙唤道。 阮玉仪只觉浑身绵软无力,轻轻嗯了声,“什么时辰了?” 木香为她打起撒花销金帘幔,“过了晚膳时候了,小主可要吃些什么东西填填肚子?”御膳房的人送来的吃食早凉透了,可落梅轩或是要加热,或是要新做,他们都无人敢怠慢的。 木香侍候着她更了衣,又着人传了新的膳来。 “小主怎的自己就沐浴了,也不等奴婢来。”木香一面布菜,一面道。 木香发现盥室中的那桶水时,虽发现那是冷的,也只当是时候久了,凉下来的而已,不曾多想什么。 她避重就轻,“木灵身子不妥当,我也不习惯旁的人来侍候。”她知晓木香定然会站在她这边,可叫她知晓了,少不得一顿说。 她原肚饥得慌,执了箸,一时又失去了胃口,只随意拨弄着,用了一些。 身子乏得很,她在庭院中走了会儿消食,因又沾枕睡了。 翌日,落梅轩那位病了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新帝公事缠身,得知消息并未旋即去瞧阮婕妤,却将侍候的人都罚了半个月月俸。 又听闻阮玉仪身边的木灵也是发热,只当是她给过的,责罚得最是重。 一时落梅轩中惶惶不安,前前后后围着那病中的小娘子转,添汤婆子的添汤婆子,熬药的熬药,又有宫人方送了宁御医离开,迎了淑妃来。 守门的宫人本是拦着淑妃,道是小主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不让进的。 奈何淑妃执意要进,谁也拦不住的。 阮玉仪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想起身行礼,又叫淑妃摁了回去,她只得倚在榻上,“臣妾其实并无那般严重,也就是这群宫人传得厉害。” 她望了眼隔着外室的软帘。她原只思及自己不想去与陛下作陪,不想连累这许多宫人,为她一次任性受了罚,添了不少活计。 若道她心中无愧,那是混说的。 淑妃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个时候了,妹妹也就不要念着这虚礼了。” 淑妃叹了气,接着道,“妹妹入宫不久,光本宫知晓的,都已病了两回。早知妹妹是这般孱弱身子,那会儿就不那般罚你了,倒往本宫心上添了愧。” 阮玉仪眸光微闪,不作声——总不好说这次是她自己折腾的。 她展颜道,“倒麻烦姐姐费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两人随意闲话着,御膳房着人送了米汤来,道是给小主搪搪寒气。淑妃见人精神头还好,放了心,也借机作辞,叮嘱她安心养着。 阮玉仪早膳时没胃口,不曾吃过,眼下正有些饿了,便唤木香拿了些糕点来,打算就着米汤用些下去。 米汤还是温热的,听说幼时她断奶时,阿娘也是拿这米汤哄她。 因此她饮得一直不算是少。眼下这碗,她方含了口下肚,却觉里头有些涩味,便叫了痰盂来吐出。 木香满眼担忧,蹙眉道,“小主,可是这米汤不合口味?” 就这么简单熬的吃食,其实哪边都是差不多的味儿,何来什么口味不口味的。 她将那米汤放于承盘上,“御膳房可是换了做法?” 第165章 隐瞒 木香一听,便知这米汤不对了,“小主,莫要吃了,奴婢去给您熬些新的来,您先用这些糕点垫垫肚子。”她夺过那米汤,汤水在青瓷碗中晃里晃荡。 阮玉仪微微颔首。 晚间将歇下时,圣驾至,她急忙胡乱抓过斗篷披上,跣足下了榻,出门去迎。 姜怀央看到的便是小娘子空荡荡地拢着雪青斗篷,斗篷下露出亵衣的一角,散挽着发,面红如施胭脂,就这么碎步出来。 他目光落在她足上,微微蹙眉,也不顾她是否行完了礼,上前将人打横抱起。 她轻呼一声,叫下边移动的地面晃得晕乎,因勾住他的脖颈,别开脸。 他将她放回锦衾下,又将被衾下的汤婆子往她足边递了递,“这次又是如何生得病?”他在床榻边侧坐下。 他的大掌覆上她额间,转头问一边的木香,“可侍候你们主子服了药?” 木香颔首称是。 “陛下便如此不信臣妾,”她瘪了下嘴,软声道,“臣妾自己的身子还能不顾不成?”这次手边没备着蜜饯,她甚至还是干喝下去的呢。 发着热的阮玉仪面色潮红,不经意间放下些心防,分明是寻常说着话,落入旁人耳中,却带了撒娇的调子。 第198章 只听姜怀央轻嗤一声,“也不知是谁初次见朕便病了,服个药跟朕逼你饮毒似的。” 他犹记得小娘子蹙着秀气的眉,仰首喝药的模样,可偏生她一口又包不下太多,只得一点一点喝着,使得那苦味变得绵长。 不知思及什么,她唇边的笑意一顿,垂了垂眸,“陛下惯会笑话臣妾的。” 他把玩着她因放于被褥间而温热的手。这宫闱中有长于丹青的,有善歌的,善于生病的他倒是第一次见,却是新鲜得很。 他漫不经心地揉捏着她的指节,口中的话却叫她脊骨上攀了几分寒意,“若不想常服药,便不要胡乱折腾。” 他到底知晓多少?她摸不清。 她只觉浑身血液倒流,足上竟凉得有几分发麻。 “朕问过宁何了,温泉祛风通络,于泠泠大有裨益。”他轻飘飘道,仿佛在与她说,她逃不了。 她没心思再思忖更多,只讷讷道,“那臣妾便先多谢陛下了。” “泠泠身边的人看来是不太得力,这才频频叫主子染了病去,朕不日再拨来落梅轩一两个。”他将她的手摁在枕边,倾身上前。 新帝拨来的,自是以他马首是瞻的。这是要着人盯着她的起居了。 她抵着他衣襟前,自是想要回绝,只惜他并未给她这个权力。他描摹着她的唇,两人发丝交缠,乱了气息。 他松开了她,命一边避着的木香侍候她来更衣。 去养心殿的鸾舆抬起时,她瞥见宁太医领着一批宦官模样的人,面色整肃,衣袂生风地进了落梅轩。 她身上的衣裳并未留多久,到了养心殿,还是褪去了。 内室中只留了一盏烛灯,将两人相偎着的身影隐隐绰绰映在墙面上,她忽而想起什么,支着身子往后退了些,拉出一段足够她喘息的距离。 “陛下,今日御膳房送来的米汤,臣妾喝了,觉着有些不对——”她疑心里边许是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姜怀央打量了她一眼。这小娘子的直觉倒是奇准。 那碗米汤被送回御膳房后,又辗转到了宁太医手中,宁何是曾见过加进去的这物的——在新帝的殿中的熏炉里,因而忙禀了新帝。 他眸中泛着冷意。那些人手倒是长,竟是伸到后宫去了。 “知道了。”他随口道。 她被掐着足腕,捉了回去,衣物上滑至心口处,露出纤细雪腻的腰肢。他欺身上去,恰巧错过她落寞的神色。 她攥着他的衣裳,从指尖到脖颈,都泛着一片红。发热中的身子敏感得厉害,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寻常一般,可不免还是颤着。 目光所及处,就是暂宿圣河寺时,她赠与他的白兔花灯,只是里边的蜡烛已是燃尽了,花灯本身还是完好如初,可见被保存得很好。 “陛下……挑灯……”她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这些词句。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伸过手剪去了烛芯。 内室中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许是因着宫闱中的女眷委实是少,几个嫔妃皆是被允许去了行宫,各宫中皆是喜气盈腮,忙不迭打点起行装来。 另外一同跟去的,还有太后塞来的白之琦。太后则待在了后宫中,专心礼佛。 她原是对这些神神鬼鬼的嗤之以鼻的,自三皇子被诛后,她忽地开始信起了这些,没什么大事,一般不出慈宁宫,日日礼佛不间断的,连手上也常捏着一串手捻。 姜怀央虽不阻止,可心中也是冷笑连连。 阮玉仪与新帝共一辆马车,旁的女眷各自一辆,加上数名宫人侍仆、行装小食,浩浩荡荡的仪仗往城东的行宫去。 这行宫虽不比皇城峥嵘轩峻,可里边厅殿楼阁,也都装点大气,一条人力打通的清溪穿行而过,溶溶荡荡,不知所往,却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分了院子,新帝自去他院里紧着时辰处理公事了。 女眷们则与平日里合得来得来的凑作一块儿,随意在行宫中玩耍走动。 阮玉仪则与淑妃并肩行着,口中随意叙着闲话,不时为美景驻足片刻,也还算心境闲适。 “娘娘!”一女子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如黄鹂般清脆悦耳。 两人回头望去。 来者是个方及笄的小姑娘,着妆花小袄,腕上带着一对儿白玉镯子,步子轻快地上了前来,“见过淑妃娘娘,见过阮婕妤。” 闫宝林瞧着是个单纯心性,因着能说会道,素来能很快与旁人熟识,倒也算是一门长技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一把草茎,笑意盈盈,“娘娘,我们来斗草茎如何,娘娘若赢了,便……便算您厉害。” 淑妃嫌幼稚,于是推脱道,“叫你阮姐姐陪你罢,本宫玩不明白。” 闫宝林又转而看向阮玉仪,一对眸子清润澄澈。 阮玉仪唇角含笑,“我也不曾玩过,你与我说说如何玩,我才好陪你的。” 第166章 不甘 风吹动竹叶窸窣作响,足边,竹影绰约。 闫宝林听阮玉仪应了,面色一喜,忙与她说起规则来。 她唇角含笑,安静听罢,道,“宝林要拿什么做注?我可不是一个‘厉害’便罢的。” 闫宝林抿唇思索了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妥当,这次出来,她的行装轻便,也不曾带过什么贵重物品,若压得少了,又恐她看不上。 第199章 于是她索性叫阮玉仪自己择一样。 她眸光流转,微微笑道,“宝林不若将你那盒果脯拿来作注。” 闫宝林一双眼眸睁得滴溜圆,撇嘴道,“好啊阮姐姐,原来你早先便打上了臣妾那果脯的主意!”谁人不知这位闫宝林护食得很呢。 “我也不亏你的,”她又道,“宝林若胜了,我那罐梅子便是你的了。”那梅子本是带着路上吃的,行路久了,她容易身子不适,口中含些梅子则会好些。 得了这话,闫宝林这才欢欢喜喜地应下。 其实要说规则,也并不繁杂,不过是将两人草茎交错着,两人同时拉,谁先断的,便是谁败。 说好了三局两胜,阮玉仪试了一次,便摸清了门道,使了巧劲儿,连胜了两次。 闫宝林费劲儿想将她手中草茎勒断,却总作用在自己手中的草茎上。手中东西断了,她一下重心不稳,往后踉跄。 侍立在侧的宫人忙扶住她,满面紧张。 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嚷着要与阮玉仪再来几回。 她见闫宝林好胜,暗中放了些水,让她赢了。她没看出阮玉仪是在让着她,得意地笑着,要木香去取了梅子来与她。 有淑妃在一边提醒,她也并未将梅子全取走,而是果脯梅子各一半了。 直将草茎玩没了,几人又聚在一处抹骨牌。竹林边的亭子中,不是传出笑闹声,好不热闹。 竹林后,白之琦不知孤身立在那处多久,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皆蛮横地钻入她耳中,她听得紧紧攥了指尖,却仍旧不愿走开。 她原以为众人都会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敬她一分,断不会冷着她的。 可当旁的嫔妃都推辞着不愿与她一处,她方才明白,姑母在宫中的地位并不如她所想,太后大势已去,甚至因着她那发动了宫变的表哥,宫里众人也只维持着她表面的体面。 可以说,太后之言,除慈宁宫中的人外,旁人忽而念及孝道,便听一听,就是不加理会,那也无人会指摘什么。 见她面色不虞,她身边的婢子有些担忧地唤,“小姐——” 白之琦缓了口气,低声道,“回院子里罢,我有些冷了。”平日里总笑吟吟的面皮上,此时却冷着,如皮下换了个人般。 “是。”那婢子垂手,跟上转身离去的自家主子。 天色稍晚,阮玉仪几人也便相互作别,各回各院了。 她拈着从闫宝林处得来的果脯吃,这果脯制得极好,软糯且劲道,上边的糖霜也是取量合宜。 木香见她已用了不少,便不让她再多用了。外边的宫人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她并未迟疑,一口气饮尽。 她取过帕子,拭去唇角的药汁。 木香向她递了蜜饯。她微微摇头,没有接。她由着苦涩的药味便在她口中蔓延,不知是否是喝了药的缘故,她头疼的症候缓解了些。 木香却是有些讶异,不知小姐什么时候不怕苦了。 “小姐,听闻瑶清池叫那白姑娘要了去。”木香瞥了眼她的神色,道。若按着位份排下来,这瑶清池本该分与她,不想直接将她略了过去。 她轻轻嗯了声,没有接话。 药的苦味充溢着她口中,肆虐着,她忽而觉着腹中一阵翻腾。她掩着唇,喉间紧缩了下。 木香一惊,忙递过蜜饯,又取了漱口的茶水来。茶水将口中的苦涩冲淡,她方才觉得缓过劲儿来些。 晚些时候,宫人往她这处送了衣裳来,是身绣金水红纱衣。 “小主,陛下吩咐您换了衣裳去东院的华怡池。”那宫人垂首,将承盘举过头顶。 华怡池坐落于新帝的院子附近,嫔妃们尽管暗中争着要得好些的温泉,好压人一头,却也都明白这华怡池的归属,无人敢打这主意。 原来是因着如此,他才未另外给她分。她垂了垂眸,淡声应了,取过那件纱衣。 她更了衣,只在外边披了件斗篷,抱了袖炉,便动身往华怡池去。 过一朱栏板桥,眼前是种得繁密的竹子,个个挺拔葱郁,称得上一句遮天蔽日,其间夹杂着花卉。宫人引她至那竹林缺口处。 林边隐约有一绛紫衣裳的身影,似是听得来人的动静,笑意盈盈地回过身来。见是阮玉仪等人,笑意疏淡了几分,“姐姐怎的在此处?”她不是没分到池么。 白之琦所着是圆领,露出一片晃眼的白皙。这会儿见了来人,抬手掩着前襟。 阮玉仪不答。 冷风从斗篷下灌入,舔过她每一寸肌肤。斗篷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未着丝缕般。她将注意力大部分放在衣裳上,生怕旁人透过这斗篷,瞧见里头所着。 那引她来的宫人接话道,“是陛下传阮小主来的。白姑娘若无要事,还是速速离开的好。”宫人侧身,示意道。 白之琦面色扭曲了下,很快又恢复寻常,“我要见陛下。”既然新帝允她一同至行宫,她不信他对她半分情谊也无。 “白姑娘还是回罢。”陛下吩咐将阮婕妤带至此处,却没知会何时过来,连阮婕妤都得等着,她一个太后母族的姑娘,又何来的面子。 阮玉仪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终于开口,“白姑娘得了御赐的瑶清池?那池水滑润清澈,听说有天然的药用,却算得独一份的了。” 第200章 她哪里看不出白之琦的来意。只是她不明白,这犹若樊笼的宫闱,明知道往里进了,便此生都要在里边磋磨,为何不知凡几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轻飘飘几句话,哄得白之琦心绪明朗不少。 第167章 入水 白之琦掐着柔腻的嗓音,耳尖微红,“正是来多谢陛下赏赐的。”眼神却紧紧盯着阮玉仪发上的珠钗。 “白姑娘是个知礼的,”她温声道,一副完全没注意到白之琦绮思的模样,“只是陛下不曾说过要到此处来,白姑娘不若去陛下院子里寻寻。” 最好是能拖住他。她垂了垂眸。 白之琦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不相信她是真心为自己出主意,只当是她想支开自己,因而不愿挪动步子。 阮玉仪看出她的心思,给边上的宫人投去一眼。 能做到新帝身边的人,哪有心思不活络的。宫人旋即证道,“陛下此时确是在院子里处理公事。” 白之琦这才信了,欠身道,“多谢姐姐提点。” 她携身边婢子离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过头望身后温泉。阮玉仪已进了那竹林深处,将谨慎的心腹留在了外面。 她微微攥紧了手。这是她最有利的一次机会,她定然是要抓紧了,方能攀附上皇族,为姑母巩固地位,也是为她自己争一口气。 方才那宫人碎步赶上来,对她道,“白姑娘,奴婢引您去。” 白之琦端着架子,睨着宫人,鼻腔中挤出一个嗯字。 行至新帝所在的院落前,却在门口便被侍卫拦了下来。长枪闪着寒芒,横在她的面前,持长枪的侍卫面容整肃,也不管她的来意,全无与她搭话的意思。 白之琦一惊,下意识退了两步,方才笑道,“我是来见陛下的。” 侍卫声音冷硬,“陛下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她收紧了指尖,给一边的婢子递过一眼,那婢子送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她接过,往侍卫身边靠了靠,胸口贴上他铁铸般的小臂。 “大哥通融一下,妾找陛下的确有要紧事。”她出声甜腻,犹若沾了过量糖霜的果脯。她将荷包往他腰带间塞。 侍卫眸中微有松动,还是退了一步,正视前方,“姑娘自重。陛下道了,除阮婕妤外任何人皆不得入内搅扰。” 荷包掉在地上。 白之琦拢了裙摆,俯身下去捡拾,几乎要维持不住那张笑面。 阮婕妤……又是阮婕妤。她忽而咧嘴笑了起来,嗤嗤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她白之琦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曾为人妇的小蹄子。 要她如何甘心。 她抬眼,瞅准了空当,不管不顾地直接往里冲去。她不要回白家,她不要受父亲的冷眼,也不想被庶妹一直踩在头顶。 她踩到了曳地的裙摆,整个儿跌倒在地,耳边传来衣裳撕裂的动静,指甲扣进泥地中。 抬首间,眼前一双锻靴从容地立在她跟前。她面色一喜,见了那人的笑脸,一声“陛下”却抑在喉咙间,不上不下。 温雉扬着唇角,睨着她,“姑娘着笑脸未免装得太假了些——要像咱家这般,才算过关的。”他笑得得体,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淬满了寒意。 白之琦狠狠一颤,甚至忘了爬起来。 他自如地收了笑,“带出去。” “是。”侍卫忙上前来,拎起地上的白之琦。起了身,扯烂的裙摆方才露出来,里边雪白的内衬隐隐可见。 华怡池。 眼前的池水约莫有十铺席大小,氤氲着雾气,周边点衬着山石,池边玉雕着兽首,其口中倾吐出泉水,源源不绝般。 泛着白气的水上飘了落花,悠悠荡荡,或聚或散。 阮玉仪褪下斗篷,递与木香,要她留在了竹林外。她展眼四下打量,心中微微酸楚,暗叹,就算是行宫,也是与皇城相似的奢靡。 她不知的是,眼前的景象,较之前朝才是不值一提。先帝虽还算勤政,这才使得国本安稳,可重欲之名也是天下皆知。 那时的皇城,金为脚下砖,玉为游戏石头,无数美人曾为先帝坐下椅。 明臣谏言,尽数被拦在华宫之外。而于此同时,那会儿的小皇子却不断往新帝身边送去美人金玉,供他玩乐,暗中将权势渗透了先帝身边。 这些俱是宫中秘辛,阮玉仪自是不知的。 她一步步走向温泉。 轻薄的纱衣拢着她的身子,勾勒着她的纤细的小臂若隐若现,走动间,衣袂飘起,露出她白玉般的足腕,以及上边系着的足链。 她因着还有些发热,身上透着粉红,加之水红糜丽,更衬得她容色灼灼。 她蹲下身子,将手探进池中。水是温热的,甚至有些过热,她触到水面,便缩回了手。 顺着台矶,她缓步踏进池中,泉水裹挟上来,如水洗凝脂。纱衣飘在水上,拢着落花,胜似盛绽的芙蓉。而那水面之下,又不知是怎般糜艳光景。 风吹花落,池中添了不少残瓣。 她兀自等着,却迟迟不见他的人影。 一边竹叶细碎作响,斜阳敛尽最后一丝光亮,周遭无比寂静,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攀着池沿,面色愈发潮红。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热症反复,她只觉脑中昏涨,似有什么在其间搅动,叫她无法思考。她眼皮沉重得厉害,手上也渐渐失了力道。 第201章 抓着池沿的素白的手松了开,她坠入水中。水红的纱衣因着她的重量,亦被压入水下。 恍惚间,她似是看见一抹玄色身影疾步而来。 泉水争先恐后般地,涌入她口鼻中,她阖眼舒眉,似是无知无觉的白瓷偶人,安静苍白,了无生机。 姜怀央顾不得更衣,跳入水中将人捞起,斥道,“这般浅的水,你当能死成?” 她呛了好几口水,咳了几声,方才微微睁开眼,眸中有几分茫然。 他以为她是想自尽? 她喉间仍有撕裂般的痛感,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颊上的也不知是泪是水,可眼中是红的。她蒙蒙意识到,她会不适大约在池中呆久了的缘故。 可他并未想到她会一来便下了水,见她落水不挣扎,自是以为她有自尽的心思。 他何尝不知晓她近日心绪低落,也看出她一直在避着自己。 他垂首,衔住她珠玉般的耳垂,压低嗓音,“不若朕来帮你。”一字一句送入她耳中,仿佛在诱哄。 第168章 炭火 温热的泉水将阮玉仪搅得心神混乱,她身子发软,只有勾住他的脖颈,才勉强使得自己不再次滑落到水下。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久呆了。 她借着水的力道,脱离他身边,抓住池沿,意欲出水。 可姜怀央并未给她这个机会,将人一把扯了回来,扣住她的腰肢,低头覆上她的唇。他带着她往池底沉去。 她呜呜咽咽的声音,被温热的池水吞没。她呼出了几个泡,才屏住了呼吸,不消多时,窒息感便铺天盖地地裹挟上来。 她惊惧地死死扣住他肩,费力挣扎着,却被他牢牢桎梏在怀中。 他似乎尤其乐意体会这般濒临绝境的快意,要她与自己一道沉沦。他撬开她的唇齿,渡了气过去,叫她觉着好受些。 池子并没有多深,很快便抵到了池底。 两人乌发交缠,不分彼此。她神思涣散,恍惚以为自己要融入这池水中,灼热的水涌入她的身体。 几乎是触到了临界,他方才带着她起身。 她趴在他肩头,剧烈地咳嗽着,空气钻入她鼻腔中,每一下都是牵着经络般的疼。他一手托着她的身子,空出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可还要如此了?” 她无暇分辨他话语的含义,闻言,只不住摇头。 他轻笑一声,温声道,“自尽会很疼,泠泠受不住的。不若好生待在朕身边,莫要想其他。”他声音冷然,如毒蛇吐信。 见她缓过些气来,他方才捉住她纤细的足腕。 木香侍立在竹林外,对里头的动静充耳不闻。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唤进去侍候。 彼时小娘子已在新帝怀中睡着了,睡梦中还蹙着眉,面色潮红,微张着唇,呼出一股股热气。姜怀央接过木香手中斗篷,为她盖上。 他注意到她像是病了的模样,沉声道,“去将宁太医唤来。”言罢,带着她往他的院子中走去。 木香也担忧自家小姐,哪里敢耽搁,垂手应下,忙回身去了。 他将小娘子放至榻上。 从宫中来的侍卫有事相禀,早候了许久,见新帝回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面色凝重。 他将手从她腰下抽离,挑下錾铜钩上的帘幔。帘幔在他身后飘落,掩住里边的光景。他身形颀长,负手而立,“摆驾回宫,阮婕妤等人不必相随。” 侍卫垂首称是,备车马去了。 待阮玉仪悠悠转醒,屋中便只余下木香了。 “小姐,您醒了。”木香打起帘帐,“宁太医在外头候着呢,可要唤他眼下便进来看诊?” 她喉间发痒,掩嘴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放轻声道,“叫宁太医进来罢。” 宁何携诊箱步入,对着落下的床幔行了一礼,神色恭敬。 自入了京中,她病得却比在婺州家中时还要频繁了,这些日子一来一回,落梅轩中的人与宁太医也算是相熟了。 宁何对她的病情自是了如指掌,隔着纱巾左右换手诊了脉,平和道,“小主还是要好生修养,不然可是要落下病根的。” 她不住咳了两声,声音虚弱,“妾记着了。” 这病情反复,也不是个办法。宁太医难得将药开得重了些,好叫她快些大好,也免得一日日受罪。 送走了宁太医,阮玉仪委实是难受得厉害,又已是夜色沉沉时,沾了枕头,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木香待她睡熟,减了些木炭,关好门窗,将寒风尽数挡在外边,这才去了外边守着。 倦意涌上来,她倚着堂屋中的小榻,草草睡下。 屋中静默下来。约莫一刻钟后,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月凉如水,撒落一地白霜。那道瘦挑的影子打起软帘,入了内室。 月升月落,鸟雀啾鸣,不过天蒙蒙亮时,木香被接连不断拍打门的动静惊醒,那力道似乎要将门拍通了才罢休的。 木香发懵了一瞬,忽地记起小姐还睡在内室。她本就病了,身子疲乏,若是被吵醒了,更添头疼,可怎生是好。 她趿着绣鞋,趋步往门边去,去了锁,压低声音斥责,“大清早的不晓得轻些吗,吵醒了小主你来赔罪?” 她的话忽而顿住,蹙眉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第202章 拍门的是淑妃身边的宫婢,这会儿她抽抽噎噎满眼是泪,鬓发散乱,手还维持着拍门的动作抬在半空。 “娘娘……”那宫婢年岁不大,像是被吓坏了,话也说不明白,“我们娘娘……” 木香叹口气,回身取了茶水过来给她,要她莫着急,慢些说。 宫婢仰头将茶水饮尽,喝得急了,流出的茶水滑至颔处。“我们娘娘昨儿被宫里的侍卫带走了,求阮婕妤救救我们娘娘!”她哀声道。 她扑通便跪了下去,伏了身去。昨日,宫里忽然传来搜得容家私藏胡椒八百石的消息,胡椒本是寻常之物,不足为奇,但出问题的便在这数量上。 胡椒一物,因其味香防寒的特性,常被和了泥涂于皇城中的壁上。而寻常官员百姓家,是不允许如此做的。 这八百石的胡椒一被搜出,容家野心,便昭然若揭了。陛下为了处理此事,忙动身回宫,而作为容家女的淑妃,自然被召回了宫中,禁足重华宫。 事出突然,淑妃也是惶惶不安,情急之下,她留下身边的小宫婢,托其向唯一与她交好的阮玉仪传信。 木香听罢,面色一凛,知晓此事耽搁不得,携小宫婢进了屋中,自己则回身去了内室。 她的手按在门上,施力推开。 一股呛人的气味铺面而来,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她心口发紧,忙往里边走去,一面高声唤着阮玉仪,一面猛地将门窗大开。 地上的炭火仍旧在滋滋燃烧着,赤红之上,冒出滚滚白烟。 小宫婢听木香急切的声音,也知晓不妙,忙去将炭火都搬了去了庭院中。 寒风呼啸着灌进来,里边的气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阮玉仪缩在松软的锦衾缎褥中,阖着眼,似是还在睡梦中,不知身边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自己的丫鬟着急得快哭了出来。 第169章 回宫 木香打起帐幔,露出里边阮玉仪的身影,她睡相安然。木香的手顿住,忽而止住了声音——她不敢再唤了,她好怕得不到回应。 冬日里贪暖,炭火烧得过旺,因此于睡梦中逝去的人并不是个例。但她知道,小姐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稳了稳心神,吩咐一边的小宫婢去请宁太医。 小宫婢不敢怠慢,忙碎步离去。 木香狠命抹了两把眼睛,起身,轻声道,“小主,奴婢为您去预备梳洗的物什。”她缓步走出几步,面色如常,指尖的颤抖却暴露了她的心境。 蓦地,身后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木香,先侍候我更衣。” 木香脚下一凝,回身,眼圈泛红,“小姐——”她唤得戚戚然,阮玉仪心口微紧,支起身子,搂过她。 “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哭什么,”阮玉仪温声道,一语未了,她蹙眉扶着头,轻轻抽气,“今儿头疼得紧。” 她脑中突突地疼,像是有什么在其间搅动。 木香怪自己比木灵还会胡思乱想,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她面上整了整神色,忙道,“宁太医片刻便来了,小主稍微再躺会儿。” “去关关窗子。”她往锦衾中躲了躲。 木香并未依言照做,而是跪下垂首,语气坚决,“请小姐责罚,奴婢一时不察,昨儿炭火烧得过多,通风不及——”一语未了,她忽地顿住。 不对,她分明记得临出去前还减了炭火。 阮玉仪探出身子,虚扶她一把,“我知道你惯是个细心的。昨儿可有旁的人进来过?” 木香抬起眼皮,眸光一动,旋即起身去检查内室的窗子。她反复看着,可并未发现有撬动的痕迹,她回首,对阮玉仪摇了摇头。 “外边呢。” 堂屋与内室是通过一软帘隔断的,因此自是无需检查。木香果真在外边的大门上找到了莫名的划痕,似是以簪子一类的细长物伸进来,挑开门轴的痕迹。 她沉着脸,垂首走进内室,将此事告与阮玉仪。 听罢,她默了几瞬,“将此事禀了陛下罢。”要他来直接处理才是最妥当的,一则无需她费心费力,二来想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也较她自己来更为轻省些。 “陛下昨儿便回了宫了,”木香顿了下,“小姐,淑妃娘娘出事了。” 她一怔,急声问道“什么意思?”淑妃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母族又是钟鼎世家,轻易撼动不得,能出什么事,又有谁敢害她? 如此想着,她忽地心下一沉。旁人动淑妃不得——若是他呢? 木香将淑妃身边的小宫婢唤进来。小宫婢这会儿已是抹去了泪水,仪容得体,伏身叩首道,“奴婢见过小主,求小主救一救我们娘娘!” 她将与木香说过的话一一道了。 阮玉仪听着,搭在锦衾上的素手愈渐收紧,指尖泛了白。她沉声道,“我们也回宫。”她掀了被衾,探出一双莹白如玉的足,便要下榻。 方触及地面,便觉眼前拢下一片昏黑,周遭静了一瞬。她不知搭了谁的小臂,片刻后,方才缓过来。 缓缓睁了眼,木香焦急的声音也入她耳来,“宁太医,您快来看看。”她身上被披了件外衫。 那身形清癯的男子面色淡然,脚下却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前来,他细致地询问了情况,不敢怠慢。 问诊把脉已毕,她有些浅淡地牵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宁太医做到这个份上,本该是比那些小医官活计轻省,这些日子恐怕光往她这处跑了。 第203章 宁何也怜这位阮婕妤总是抱恙,本想叹口气,思及还在主子面前生生咽了回去,道了些安抚的话。 他又嘱咐道,“药多伤身,下官便也不杂着开了。姑娘届时替你家小主煨碗萝卜汤,不出几日便可恢复了。” “只是如此?”木香疑道。 “是。” 她松下一口气,好生将宁太医送出了院子,又伺候小姐梳洗更衣。阮玉仪也没甚么心思妆饰,只随意簪了发,便吩咐备马。 她的心思,小宫婢替自家娘娘看在眼里,在一边感激涕零地谢恩不止。 车轻马快,不消多时阮玉仪几人便回了宫中。 她本意欲直接去重华宫探探情势,木香却执意要她先回落梅轩休整歇息,用了萝卜汤再去。 “淑妃娘娘待小主好,奴婢都看在眼里。可小主才是奴婢的主子,比起淑妃,奴婢更忧心您的身子。”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眉宇间拢着担忧。 阮玉仪不欲与她僵持,望了望重华宫的方向,正待说什么。 那小宫婢抿了抿唇,也劝道,“娘娘那边暂时应是无性命之忧,小主也切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那定然不是娘娘想瞧见的。” 她这才松了口。 至落梅轩,安置了她坐下,木香马不停蹄地又去煨汤。 她呷着温热的茶水,搪去寒气,衣袖中拢着袖炉,心思却不知飘到多远去。 门外被叩响,三轻一重,极有规矩。她瞥向门口,出声让人进来。心下却疑惑,木灵这丫头什么时候这般稳重了。 本该轮换着近身侍候的却不见身影,垂首而来的是一名相貌周正的宦官,着锦衣,步履平稳从容。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阮婕妤金安,奴才岑礼,乃陛下拨来侍候小主的。” 她置于袖炉上的手微微收紧,“我唤的是木灵过来。”她有些排斥地垂眸看她。她知晓,这是他明晃晃安插在她身边的耳目。 岑礼淡声解释,“陛下吩咐撤去小主身边的一位大宫女,由奴才顶上。” 这不过表面说辞,他偶然间听过一耳朵,道是那婢子有问题,是陛下念着昔日她与这位阮婕妤的情谊,直接调走恐阮婕妤不会愿意,这才没动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这是何意?”她眉间凝着霜雪,指尖扣进炉盖上的镂空纹饰里,指尖灼热也不觉。 岑礼自然不好将这些说与她听的,只道,“宫中品级森严,以小主的位份,近身侍候者只能有两人。小主无需膈应,奴才本也算不得男人。” 他仿佛在说,她若是想要木灵回来,她该晓得如何做。 而宫中伺候嫔妃更衣沐浴的宦官,大有人在,算不得稀奇。 他像是个偶人,阮玉仪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第170章 赎罪 阮玉仪盯着弯腰垂手的岑礼,紧抿着唇,气氛一时间僵下来。 她冷下声来,“我不要你,你原是何处的便回何处去,我自会与陛下说明的。” 岑礼顿了下,暗道,这位小主眼下的语气,竟与陛下有几分相似。他垂了垂眸,敛下心思,“小主说笑了,无论是您与奴才,俱是无法轻易叫陛下收回成命。” 她顿觉喉间堵了口气,威胁道,“你走是不走?” “奴才不敢。”岑礼伏下身去,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每一个礼仪都标准得像是经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令人挑不出错。 他递上来一白瓷小瓶子,“这是陛下托奴才带过来的药物,请小主过目。” 她犹疑了一瞬,接过那瓷瓶,问道,“这是作什么用的?” “陛下道,是疗愈欢好后的伤处的。”他说得直白,声音波澜不起。 “我用不着这东西。”她蓦地耳尖烧红,那白瓷瓶也烫手得厉害,她欲要他收回去。她只当是新帝送来戏弄她的玩意儿。 岑礼重复着那句,“这是陛下的吩咐。” 当真是个好耳目。她一噎,说不出话来。只好将东西往几案上的摆件后一藏,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木香正好也端了热汤过来,并一盏漱口的茶水。思及小姐用东西慢,饮下汤这水该是凉了,木香便取了极烫的来。待她用完,这茶水也正好是合宜的温度。 木香亦未见过这名新来的宦官,不明情况,滞在屏风边,“小主,这——” 阮玉仪面色不虞,示意木香近前来。她隔着帕子,端起承盘上的茶盏,手中微微倾斜,那水便倾泻而下,浇在岑礼的手背上。 他像是不具有知觉一般,不躲不避,连摆放双手的姿势也丝毫不见变动。那是方从炉子上取下来的水,他手背上很快便烫出了一片骇人的红。 她委实没料到他不会躲,双眸微微睁大,手中一颤,白玉杯盏脱手落地。 岑礼这才有了动作,他准确地接住那杯盏,呈在双手上,“小主仔细着莫要伤着自己。”他嗓音平和,不悲不喜。 她没接,张了张口,良久才问出声,“你缘何不躲?”他不会疼吗? 是贵人还是下人,俱是血肉铸就的身子,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可不过是一点水,他比这更厉害的都挨过来了。“皆循小主欢喜。”他道。 她微微摇头,对他这般一丝不苟的恭顺极为不适。眼前的人与木灵大相径庭,全然没有木灵身上那种鲜活与生气。 第204章 这就是皇城中养出来的人。 她眸光颤着,缓了口气,半晌方无力地道,“你下去罢。” 得了令,岑礼应声退下。 重华宫。 淑妃卸去了素日爱戴的金钿翠簪,易一袭素净裙衫,颓然歪在榻上。 其实前几日,容家之事已初现端倪。她往容家去信数封,皆不得回应,那时她心下便突突跳了。容家因着要靠她获取更大的荣华,从不会对她的书信置之不理。 她隐约觉得不妙。可她不愿往深了想,将那不安压了下去。 直至昨日,新帝携一众侍卫,将她压回了宫中。她使了银子,从各处打听一点,方才零零碎碎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私藏胡椒八百石? 淑妃冷笑。容家确实有这份野心,但这不至于摆在明面上,毕竟新帝也是个值得忌惮的人物。 她知道,这不过是新帝意欲扳倒容家的借口。 也许从允她入宫,予她妃位开始,便皆是陛下的计谋了。他要容家的野心与不忠尽数暴露出来,又将罪名一点点按实。 可怜容家人自以为得利,陷入陛下为他们营造的错觉中,丝毫不曾察觉。 她掩住眸眼,上了嫣红口脂的唇勾着,弧度却冰冷。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将她整个儿攫住,使她如坠冰窖。 她从来只是个棋子。 于他,于生养她的容家,都是如此。 “娘娘——”她的心腹宫婢唤她,语带担忧。 她拿下手,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至少陛下还不会拿她怎样。 因为是她亲手将容家交予她的那药,呈给了新帝,并说明了容家所交代的一切,换来了自己与家中幺妹性命无忧。 容家本家来的嬷嬷,在她眼前被当场杖毙。 后来新帝又着人传来消息,容家男子皆已斩首示众,女子则发落为奴。此事重大,任历朝哪名帝王,也不会轻易放过,本应株连九族,因淑妃主动坦白,减轻了罪责。 她知晓此事是容家活该。事已至此,她无话可说。 她哭过了,哭得接不上气来,肝肠寸断,这是作为容家女儿的情感。容家一灭,余下的便只有淑妃容氏。 她不见闹腾,安分地待在这华美的重华宫。 听命也好,赎罪也好,她从未对不起容家。 淑妃转了转滞涩的眸子,哑声道,“流萤,本宫渴了。” 流萤忙为她端来茶水,“娘娘慢些用。”她接过,瞥了一眼,里边是上好的茶叶,不曾被收走,只是大约也不会有新的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喝完。 阖宫上下约莫都会笑话她罢。 雕花朱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淑妃那时留在行宫的小宫婢,她哀哀地欠身道,“奴婢、奴婢请娘娘安。” “蠢死了,”淑妃瞥了她一眼,“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你可晓得?” 小宫婢的泪一下便流了下来,“奴婢晓得。奴婢愿陪着娘娘,同了甘,自也要共这苦。” 淑妃默了会儿,方道,“阮婕妤那边你可去见过了?” 小宫婢点点头。 她长叹出一口气。不该去的,倒连累了那妹妹。那会儿她不知事情原委,总以为还有转机,于是留下了后手。 只盼着阮妹妹与旁人一样,心冷一点,只当从未与她交好才好的。也免得被陛下迁怒,受了池鱼之殃去。 她望向窗牖。白日里的光总是透亮些,在窗下投下一片如水般的光影。 流萤注意到她的目光所至,轻声道,“娘娘,外头是下雪了。大得很呢,鹅毛似的。” 第171章 雪中 大雪翩翻,覆住红墙黛瓦的鲜亮,展眼尽是白茫茫一片。 阮玉仪拢了拢斗篷,不住加快了步子,走动间,斗篷下蜜合色裙衫探出。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她握着袖炉的手不禁又收紧。 既是有事相求,自是不能搭轿辇的。况他所在处,离落梅轩算不得多远。 “小主慢些,仔细莫摔着。”木香小臂上穿着食盒,空出双手去搀她。 她张了张唇,吐出一团白气,“你说陛下果真会听我一言吗?”虽说是求情,可她心中也没底,陛下待谁都冷心冷清,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可淑妃怕也是求无所求,才找上了她。 转过一株梨树,便是养心殿。她方行至殿前,守在门边的温雉眼见望见她,忙迎了上来,“小主可是来见陛下的?” 她低垂着眉眼,勾起一个笑来,“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就说臣妾送今日的茶点来了。” 近日来,她一直都帮着淑妃送糕点过来,只不过如今淑妃被禁足,此次带来的是她宫中做的。 温雉笑着应下,回身通报去了。 殿内,雪照进莹莹光亮。姜怀央坐于窗下的几案边,姿态闲适地倚在椅背上,面前摆着一本奏折,折上所书,正是容家之事。 他捏着笔的手指骨节修长,如节节玉竹,指腹处隐有薄茧。他嗓音疏淡,“还不肯交代?” 一侧立着的刑部尚书敛气垂眸,斟酌着开口,“容云升吵着要见您。”边道,边不住地拿眼觑着面前年轻的新帝。 那容云升是容家老爷的名讳。与他放给淑妃的消息不同,容家的男子,其实并未尽数处死——若是全诛杀了,他要从何揪出幕后者? 姜怀央唇中溢出一声冷笑,“他倒是口风紧的。也好,朕便遂了他的愿。” 第205章 话音方落,温雉叩门而入,“陛下,阮婕妤求见。” 陛下会见大臣时,一般不会叫人搅扰。若是寻常人,他自然要人回去便是,只是因着来者是落梅轩的那位,他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倒将他置于两难之境。 他垂眸看着地面,等待新帝的答复。 大殿内静了会儿,意料之外地听姜怀央道,“让她回罢。” 温雉还想再争取一下,“可婕妤是拎着食盒来的。这外头的雪这般大——”若是陛下是真不愿见还好,若不是,又恐届时落个苛待她的罪名。 他捏着笔杆的手紧了紧,眸色沉下来,“不见。” “是。”温雉不再说什么,暗自轻叹,不敢久留,因垂手退下了。 阮玉仪还立在台矶上,垂眸敛目,身形纤弱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人吹走似的。新做衣裳套在她身上,竟似乎还宽大了些许。 听罢他的回话,她眼睫颤了颤,轻声道,“臣妾便在外头等着。”一次作罢,两次作罢,只会叫此事愈拖愈久,到时候这情,也就愈难求了。 温雉唇嗫嚅了下,想安慰什么,终是只说出句,“陛下正与刑部的大人商谈要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您要不——” 她摇头,回身下了台矶,立在了雪下。 她脊背端直,雪珠儿将她的身影掩映得朦胧,不似真切。他微蹙了眉,如此寒凉天气,怎可立于雪下。 他意欲上前劝说一二,却遥遥地见她对他摇了摇头。她发上珠钗映出雪色,晃出晶亮且坚决的微光。 旁人皆知她与淑妃交好,便只当她是得了淑妃的好处,替淑妃做事。其实不然,这深宫寒凉,她们不过是相互取暖而已。 兄长战亡后,她再无与她亲近的兄弟姊妹。淑妃对她的照拂,又何止是平日的长谈,或是得了好东西给她送去一份。 她是真的将淑妃视作长姐的。既姐姐深陷囹圄,她又怎能不帮衬一二。 温雉见状,心下一沉,却断不敢让她这般待在漫天大雪之中,又转身叩响了门。 一声—— 两声—— 敲门声清晰地落入刑部尚书的耳里,他瞄着新帝的神色,额角已是冷汗涔涔。他以一两句止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 他拱手道,“陛下,臣要禀之事已禀尽。” 姜怀央一怔,这才回了神,摆手要他退下。跟前的窗牖是没关严的,透过窗缝,有一蜜合色裙衫的小仙娥翩然而舞。 雪伴在她身边簌簌落下,她裙衫衣袖划出的弧度,轻盈却有力,几乎要将那落雪截断一般。 蓦地,那小仙娥止住了动作,掩嘴弯腰,像是在咳嗽,好半晌缓不过来。 殿门开合之际,温雉趋步而入,还不待他说什么,姜怀央便冷声道,“不是叫她回去了?”受了这半晌的雪,她身上的病症怕是更不易大好了。 “回陛下,阮婕妤执意不走,奴才也劝说不动。” 他气得发笑。明明是最畏寒的人,却愿意为一个淑妃做到如此地步,他若是不允她进来,她是否还要自刎给他看? 他搁下笔,“传。” 温雉松下一口气,忙应声退了出去。 阮玉仪好容易止住了咳,缓缓站直了身子。木香在一边替她穿上斗篷,压低声音道,“小姐,温公公来了。” 温雉上前行了一礼,“小主,陛下传您进屋。” 她缓了口气,将喉间的痒意咽了回去,温声道,“多谢温公公了。”她赌赢了,他果真不会将她晾在外头。 温雉摆了摆手,哪里敢受这一声谢,瞧陛下的态度,只消这位往后念他一分好,都足够他风风光光过下半辈子了。 殿内炭火足,暖如春日,她款步提衣跨过门槛,门在她身边合上,将风雪阻拦在外。 新帝曾行军在外,炎夏凛冬,皆是风餐露宿,因而眼下也并不以为寒冷,平日里也只燃少许炭火。可他受得,这娇气的小娘子可不一定受得。 遂还是叫人添了炭火来。 “见过陛下。”她欠了欠身,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 虽非腊月天气,可这寒风已是噬骨侵肌,这会儿双手紧紧扣着已是发凉的袖炉,双足冻得有些发麻。 姜怀央原想冷着她,可真见了,还是蹙眉将人揽过,“朕要你回去待着,你跟朕犟什么?” 第172章 乱象 怀中的小娘子许是冻坏了,抖得不成样子。 姜怀央命人取来挂在衣架上的白狐氅衣,展开覆在她身上,又抽过她袖中的手炉,递给侍立在侧的木香。 木香会意,举步离开去添些热炭。 “京中落雪可真早。”阮玉仪跨坐在他双腿上,将额头抵在他的肩颈处,妄图获取一些暖意。她纤细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颈处打圈,挑起他身上一阵酥麻。 他喉头紧了紧,咬着她的耳朵道,“泠泠难道是初次来这京城?怎的还未习惯。”他将热茶递至她唇边。 她往后退了些,伸手接过,又规规矩矩地谢恩。她微微仰头,温热的茶水流入口中,包不住的,则濡湿了唇瓣。 他眸色沉沉,却不开口,等着看她何时才会说明来意。 她挣扎着从他膝上起来,素白的指尖勾起提手,将食盒拎起,另一手揭开盖子,“陛下可要尝尝?是新做的。” 第206章 盒中糕点被模具压成花状,大约两只宽,个个精巧可爱,揭开盖子时,似有豆香盈于鼻息之下。 见姜怀央不出声,她抬眼对上他的眼眸,被那幽深的眸光一惊,“——陛下?” 他忽而牵唇一笑,“泠泠这手借花献佛,当真是使得极好的。”若非昨日听淑妃说,他也许不会知晓她日日送来的糕点,却是受他人之托。 她心口一紧,讪笑道,“陛下指的什么?” “不明白?”他放于她腰肢上的手收紧,“那也无妨。”他垂下首,不去吃糕点,却去吃她的口脂。 她后仰了些,躲开,“臣妾染着风寒,莫要过给了陛下。” 他揽紧她纤细的腰肢,免得她向后摔了去,“无碍,左右不过服几帖药。”他喑哑着嗓音,倒真跟被过了病气一般。 不知是否是不好生用膳的缘故,小娘子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清瘦了些,一手捏下去,尽是骨头。脸颊泛着异样的红晕,双手却冰凉。 他空出一手,替她渥着双手。 “淑妃……”她的话被他截断,呜呜咽咽道不完整。 她一个不注意,手上松了力道,食盒摔在地上,精巧的糕点撒了一地。她却也无暇顾及。 一门之隔,木香听见里边的动静,住了脚步,她手中仍提着袖炉,恐叫风吹凉了去,又往自己的衣袖中藏了藏。 殿内,姜怀央不愿听见她在自己面前频频提起淑妃,因没给她机会说下去。 待她重新沐浴更衣,便吩咐备好轿辇,在她想回去的时候,将人送回落梅轩,也不急着赶她走。她垂眸看木香利落地为她系上斗篷,有些失神。 她也知道容家有反心,罪不可赦,他如此手段也是情理之中。但淑妃一直待在重重宫闱之中,不曾起害他的心思,她有何错? 那些无辜的容家女眷又有何错? 也许因着她并不站在天子的立场上,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只是为那些晨间锦绣膏梁,暮时戴罪为奴的女子叹惋不已。 新帝已抽身离去,大殿中显得空落落的,尽管衣架上还挂着他的衣袍,博古架上还摆着各色古董摆件,几案上的墨尚未干透,四下里皆是他生活的痕迹。 虽则他允许她在此处呆着,可目的未达,再待在此处也无甚意义。 她轻声道,“我们回罢。” 载着新帝的马车驶出了皇城,一路畅行无阻,于后边留下长长的车辙。 马车在刑部前方才悠悠停稳,温雉打起帘帐,“陛下,到了。” 姜怀央轻声嗯了声,踱步而出。忽地,他顿住了步子,不再往前走,因着前边乌泱泱挤着许多布衣商贾,想进,怕也不容易。 并非是刑部的人胆小怕事,而眼前的俱是大芜的百姓,人数又众,怎敢真的刀剑相对。 灰暗粗糙的布衣与绣金华服相互摩擦,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往前挤,他们手中无一不是拿着口碗,口中或尖利,或哀声嚷叫。 “大人,行行好!我家霁儿就指着这一口了,行行好啊!” “往年不是都能售卖的吗?我有银子,我有的是银子!让我进去!” “都莫挤——” 小吏们如临大敌,个个费力地抵住门。亦有人受命在外边劝阻解释,可又有谁会听他的,这些人都等着一口馒头救命呢! 姜怀央蹙起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朕不是禁止再兜售那等邪物了吗?” 先朝时,芜国表面兴盛,内里却多有官员腐败不堪,暗中蚕食着国本。先帝年轻时算得个明君,后来耽于美色,又听佞臣谗言,于是多年不曾下问民情。 曾有牢中狱卒传播兜售偏方, 因此,新帝接手后,百废待兴处还不知凡几。 温雉忙垂首答,“禁令的确都下布了。但百姓之认知,怕也要时候来转变……大门拥挤,陛下不若自偏门入?” 他顿了一瞬,道,“着几个太医院的人去瞧瞧。”言罢,他举步往偏门的方位去。 刑部尚书没想到他会提早过来,恐门外乱象惹新帝动怒,忙跪下请罪。 他瞥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刑部尚书,嗤笑一声,“知晓自己管制不力,还不多着人将百姓遣散了去。”他将刑部尚书丢在原地,往大牢处走。 刑部尚书不敢怠慢,忙起身拍拍尘土,跟在后边。 较之京兆府,此处阴暗潮湿更深,多关押的是些政犯,或是重罪者。血腥气萦绕在空中,刺鼻浓郁得令人几欲作呕,姜怀央面色不改。 行至一牢前,昏暗的烛火下,牢室中的男子缓缓抬头。 他站起,牵动足腕上铁锁哗啦作响。他直勾勾地盯着姜怀央,口中喃喃,“陛下,陛下——”求饶的话似要脱口而出。 紧接着,他神色一转,骂了开来。 刑部尚书看着曾经的同僚,却顾不及感慨叹息,心口发紧,连忙命人开了牢门,堵住那人的口。 他口中的话被尽数堵住,满面憋红,呲目欲裂,眼中俱是不甘。 他明明快要成功了,派去淑妃身侧的嬷嬷分明来信,道是那药日日都有给新帝送去,那毒药虽是慢性,却用之不可逆转。 如今新帝怎可能还还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姜怀央冷眼看着,悠然道,“爱卿就不想知晓,自己女儿在宫中如何了?” 第207章 他忽而静了下来,像是被人夺去了声音。昏暗中,一行浊泪从他眼角滑下。 容家不复往日,全因他随错了主。 第173章 对食 待姜怀央回了宫,原来的车辙已被大雪覆盖,又碾上了新痕。 车顶的香球晃晃悠悠散逸出香气,风下,车帘微微浮动。沿路的宫人见之,纷纷俯身行礼,直至马车从余光中消失,方才抬眼,各自忙碌。 眼看便要至落梅轩前,新帝的声音从车舆内传出,“先去养心殿。”车马因又折去寝宫。 他沐浴更衣,确认身上没有了血腥味,方才抬脚往落梅轩的方位去。 却说阮玉仪回了自己宫中后,便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她持着小铜火箸,随意拨弄着袖炉中的炭火。 她忽地顿住了手,问,“木灵的病可好了?”也不知这小姑娘被调离自己近前,是否会偷偷躲在自己被衾下抹眼泪。 她是不愿如此的。是她将木灵带进这深宫来,却无力保住她。 木香落下手中锦套的最后一针,举起来瞧了瞧,又递给她,“小姐不是总觉得这袖炉有时会过热么,用上这个想是会好些。” 她接过,指尖之下丝滑柔顺,针脚细密。所绣的是双鲤鱼,两只小鲤鱼首尾相继,环成一个圈状,分外生动可爱,可见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她垂了垂眸,漾出一个笑来,“木灵要是有你半分心细,我也能少为她费些心了。” 木香道,“那丫头的身子骨可比小姐健实得多,早便好了。小姐若是想她,奴婢这就去将她唤来。” 她颔首,“去罢。”她一面说,一面顺手给袖炉套上那锦套。 那锦套用的是系扣连接,以便将提手露出来。待她心不在焉地折腾好,头顶便有一清脆的嗓音唤她。 “小主。” 木灵扑通便跪下了。 “养了几日病,倒与我生分起来了,”阮玉仪一怔,随即笑道,“快起来,来瞧瞧你木香姐姐绣得这双鲤鱼,委实是了得的针黹功夫。” 木香红了耳尖,“小姐笑话奴婢。”若说针黹,出自小姐之手的,那才算得上一个栩栩如生。 木灵起身,方抬起头来,脸上便冰凉凉地滑下一道,她愣愣地一抹,发现手上抹下了濡湿。 屋中烧着炭火,还在细碎响着。 主仆三人却都怔住了,一时无话。 阮玉仪放下手中袖炉,取了帕子,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可她的手太温柔,不知触动了木灵哪里,这泪反是愈加汹涌。 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木灵素来是笑面极好的,她当时便是看中这姑娘面上一派喜气,方留下了她。她无法想象是何事,能让木灵哭成这般。 “谁欺负得了奴婢啊,”木灵接过帕子,胡乱抹去眼泪,亦胡乱地挤出一个笑,“奴婢可是小主的人。” 她眸中很快便又噙上了泪。“这眼泪真是恼人。”她细声抱怨着,抬手去擦。 阮玉仪默然看着她掩饰情绪,沉眉道,“你实话与我说,究竟出何事了?你不说,我也没办法帮衬你。” 木香原想玩笑她几句,这会儿也咽回了肚里,附和着劝。 木灵的笑意僵住。 岑礼的话似乎还萦绕在她耳边,尖细阴柔,不夹带丝毫情感。他警告她莫要将那件事说出去,免得主子替她担忧,她只安心待在落梅轩,便什么事都不会找上她。 他道,那个人已经处理掉了,往后也无需担惊受怕了。 她肩头颤着,掩了面,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奴婢不想离开小主身边……奴婢好怕……好怕被那新来的取代……” 这话半真半假,她怕是不错,却并非因此事而泣。 阮玉仪只当她是吃味了,叹着气与她保证,绝对待她一如从前。一面说,她眺向窗外,暗自思索着什么。 木灵走后,后脚姜怀央便来了,使她怀疑他方才是否一直在门外。 “陛下金安。”她动了动唇角,牵起一笑来,方才移步上前,盈盈一礼。她搭上他衣领处,替他解去外衣。她心中一动,以细嫩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 他抚上她耳后。他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肩头落了一两片雪,却也难掩身上幽香。 她将外衣递给木香,随口道,“陛下身上像是新熏了香般。” 自然是新熏的,也免得身上残余血腥味,脏了小娘子的鼻子。他轻轻嗯了声,携她入了内室。 阮玉仪迟疑一瞬,拦下木香新沏的茶水,将自己喝了半钟的热茶递过去,目光集中在他手上,口中却道,“这雪珠儿也下了快一整日了,也不知何时能止住。” 他端起那半钟茶,茶盏边沿还印了一道口脂的痕迹。他眸色微暗,就着那处呷了一口,这茶也不知用了怎般的琼浆玉液泡就的,竟叫他品出几丝清甜来。 他并未接话,转而道,“泠泠就不想知道朕方才去了何处?” 她摩挲着袖炉上纹饰的手一颤,面上却不表现出异样,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陛下去了何处?” “刑部大牢,容家大爷。”他瞥了身侧的小娘子一眼,见她微抿起唇。 她眉心一跳,“臣妾听说容家男子皆在昨日晌午被斩首。”她言及“斩首”二字,声音不免有些发颤。 第208章 “重华宫传出来的?”他低笑一声,悠然道,“那是朕故意放给淑妃的消息。” 他把玩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发,漫不经心地将所有谋划都说与她听,包括为何予淑妃妃位,如何一点点挑出容家的野心,又是如何将那胡椒弄至容府—— 如此种种,他道得细致,嗓音悠然,似在讲一个小情小爱的话本子。 阮玉仪只觉有一种刺骨的寒凉攀上她的脊骨,将脊骨啃噬得酥麻,她身子有些发软。 他为何与她说这些?她不过一介宫妃,无权干政,亦不该知晓。 他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坐于自己双腿之上。 姜怀央衔了下她耳上的东珠耳坠,姿态亲昵,低声与她道,“容家早生了反心,不知勾结了那方势力,朕不除他们——被除的就是朕。” 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连父兄也杀得的。坊间不都这么传他么。 她知晓此理。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分明是容家男儿的罪责,却要一并牵连了女眷。那些不知情者,糊糊涂涂地享受荣华,糊糊涂涂地为奴为婢,好生不值当。 “容家叛心当诛,但泠泠与他们不一样。”他哑声道。 她是他泥淖中的为伴者,他们共同背负着不可赦免的罪责,又因为不可抗的责任,不得不活于世间。 他愧。 他要守住这江山,即使底下埋藏了万千将士,白骨累累。 她也逃脱不了,她将会一直被桎梏于他身侧。 他愉悦地去勾勒她的唇,直至小娘子换不过气来,方才短暂地将她松开。 她被弄得脑中混沌,深思他话中含义。 第174章 探望 雪下了一整日,总算是歇了下来。 雪后初晴,阳光暖融融的,柔和地拢住了整个皇城。各宫门前、道旁皆有宫人持了笤帚扫雪,亦有小宫婢相互追着戏雪,嬉笑声清脆悦耳。 阮玉仪觉着有些热了,因将手中的袖炉递给木香。 见她路过,两个小宫婢忽地噤了声,正过身来行礼,“见过阮婕妤。” 她这会儿心绪明朗,温和地笑了下,抬抬手,“不必多礼。”言罢,她继续往重华宫的方位缓步而去。 她脚下的路皆已除去了积雪,露出下边的青石板来。 后边两个小宫婢默默拿起靠在墙边的笤帚,挨在一处说着小话。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道,“如今重华宫那位倒了,六宫也不可能长时间无人管理,指不定就会落到这位身上呢。” 另一个默了会儿,“权是权,宠是宠。你忘了这位上边还有个徐嫔了?” 她遥遥望着阮玉仪娉娉婷婷离去的背影,直至转入拐角再见不着,也不知收回目光的。 “那徐嫔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听她身边的人道,一整天也说不出五句话,哪里是能掌这大权的模样。” 另一宫婢赶忙去捂她的口,“可别混说,叫人听去了可怎生是好。” 阮玉仪挑的是晌午大错那会儿过去,想的便是这会儿淑妃该是用完午膳了。他已允她去探望淑妃,虽只是小半日,可能帮衬的,也多少能看着点。 重华宫朱门紧闭,门前积雪厚实,无人洒扫。 她每走一步,那绣鞋便陷入雪中一些,留下一串足印,却为这光洁的雪地添了些人气。 木香叩响了宫门,里边的宫婢将两人迎了进去。两侧树木山石,也都还如旧日一般,不曾变动的。 她所料不错,淑妃这会儿正用完了午膳,坐于几案边,手中捣着花儿。 “妹妹来了?坐罢。”容家倒台,她虽换下了往日的华服丽装,一身素净,眉眼间的威仪气韵却仍不变。 只要她还处于妃位一日,该行的礼还是不可轻废。 阮玉仪福了福身,方才与一边坐了,“姐姐这是在捣指甲花?”小巧的石臼下,花瓣已然碾作泥,有嫣红的汁液漾出。 两人说着闲话,不知怎的,淑妃便也给她也染上了。 淑妃晾着手指,“本宫这儿都还好,不过是禁足而已,衣食俱都不缺的,倒烦扰了妹妹挂念了。” 那些下人怕是还在观望,如今是尚且都还符合规制,往后却可想而知了。淑妃却不会将这些说与她听。 阮玉仪原想给淑妃送些吃食胭脂等来,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又恐那些东西伤了淑妃面子,于是暂且不提,想着回去后嘱咐御膳房一二。 她口中说了些宽慰的话。 淑妃忽而笑了,“容家是本宫母族,这都是本宫该受下的。妹妹也不必去陛下面前求情了,只当前几日本宫未曾着人来找过你。” 她虽不懂朝堂的事,却也明白兹事体大。 “姐姐说的什么话,臣妾也不曾帮得上什么。”她轻叹口气,一时无话。 知晓淑妃一切都还好,她便也安下了心。淑妃似乎不愿叫她在此处久留,待她手上花汁晾干后,便开始委婉着赶人。 “那臣妾便先回了,得了空再来与姐姐小叙。”她起身作辞。话是这般说,可淑妃这禁足,也并非一日两日能解的,要再见上一面,怕也难了。 淑妃也知晓,不曾说什么,只嗯了声,又吩咐身边的心腹宫婢相送。 出了重华宫,正碰上新帝的轿辇,数名宫人抬着那轿子。他一身华服,在暖日下晃出柔和的缎光。他俊眉修目,面上棱角也被阳光柔和了几分。 第209章 姜怀央坐于软轿之上,垂眼望她,“见着人了?” 她行礼道,“正从淑妃姐姐那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沉声道,“上来,朕送你回去。”几个宫人闻声弯腰,蹲了身去,轿辇被平稳地放下来,软垫上的流苏微微晃动。 “陛下,”她一怔,连忙推拒,“这不合规矩。臣妾在边上随着便好。”且不说这要人瞧了去,平白招来嫉恨,历朝也无嫔妃与帝王共乘龙辇的先例。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将小娘子惶惶不安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走下轿辇,捉过她的手腕,“昨儿与朕有所求,要朕允你去见一见淑妃,便软语相待。现下见着了,转头就要将朕抛在后头?” 他语气悠然轻慢,显然是与她玩笑。 她正垂首,听他如此说,不免心中一跳,抬眼望见他的神色,才是松下一口起来。 她反手在他手腕上轻挠了下,弯起眉眼,“臣妾那吹的是枕边风,往后可还有吹的时候呢,怎会将陛下抛却在后头。” 他被她巧笑嫣然的模样晃了下,见她磨蹭,索性打横将人抱至轿辇上。 一众宫人皆是敛眉低目回避着。直至温雉高声唱了声“起”,抬轿的几个方才有所动作。 轿上的位置算得宽敞,可也是只一个半的宽度。小娘子身形纤瘦,勉强与姜怀央挨着坐下了,可那也是肉贴着肉的。 虽隔着衣裳,她却也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这温热一直烧到她耳侧,使得她耳垂像是熟透的果实般,圆润且通红。 可她偏生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正襟危坐于他身侧。 姜怀央瞥了她一眼,心下好笑。他将手探入她的斗篷下,在小娘子腰侧轻掐了下。惹得她微微吸气,往前挪动了些。 他附在她耳边道,“无妨,无人看见。” 她瞥了眼,见宫人们的确皆垂首行路,可这也不行。她脸上烧得厉害,也顾不得那许多,竟大着胆子,用双手捉住他的手,摁着不叫他动。 小娘子的双手一直藏在衣袖里,温热柔软。她的手要比他的小上不少,如玉雕琢,在他的衬托下,倒显得跟孩童的手一般了。 他心中微动,并不抽回。 轿辇很快在落梅轩前落下,阮玉仪这才松开了手。 他携她入了屋内,屋内已是燃好了炭火,较外边暖和不少。两人衣袖交缠处,他递与她一物。她下意识接了,却觉那物有些压手。 第175章 凤印 阮玉仪心下一沉,多少意识到了里边是何物。她打开匣子,揭开包裹着的锦布,里边隐约露出一角血红的凤形,她不曾细看,忙收了回去。 “陛下这是何意?” 她不过小小婕妤,既无背景身世,亦无雷霆手段,算起来,还是待罪之身——尽管她一直坚信阿爹是被冤入狱。因而原不曾想这凤印会落入谁手,只消能保全自身足矣。 她莹白纤细的指尖扣着那匣子,只觉得手上沉得厉害。 姜怀央抚弄着她的后颈,粗粝的薄茧划过她的肌肤。他道,“泠泠该是知道的。” 他这凤印给得随意,像是这些权力,在他面前皆不过小儿游戏,不足为道。 “可臣妾不会。”她还想着回绝。她以为,不论是性子沉稳的徐嫔,抑或行事凌厉的李美人,都比她合适。 “朕亲自教你。” 她思忖了下,又道,“臣妾不过是婕妤,陛下该是给徐嫔才是。” 他的手下滑至她腰间,一收,人便跌坐在他怀中,“过几日便不是了。”淑妃禁足,宫中不能一日无人掌管着凤印。他本可以交给太后代为执掌,但以太后的心思,怕给了,就再难收回来。 况宫闱零落,开销事务皆远比前朝少,不难管理。 他清冽的气息盈满她的鼻息,她身子发软。 阮玉仪攀着他的肩,一面忍受着耳上烧热,一面勉力揣摩他方才那句话。 她眼前忽而闪过木灵抽噎的面容。 她微微塌腰,靠上他怀中,避开他作乱的手,轻声道,“臣妾明白,臣妾定不负圣意。”他的手又追上来,她说着,口中便变了调子。 她紧抿着唇,眼中氤氲了水雾。 他的手并未再往下游走。她趁此机会,取过茶盏呷了口,茶水滑入喉间,方才缓解了那灼热感。 姜怀央传了令下去,不消多时,后宫各处的主事便跪了一地。 他们原以为只是自己一个被传唤了,心中还惶惶,不知犯了何事。眼下间旁的人也在,倒是松下一口气。 尽管如此,却也个个恭肃严整,敛声屏气的。 她挣扎着想自己独坐一位,可惜力气不敌他。她耳中落入他的声音,“不是说朕教你,泠泠离远了,朕如何教?” 她偏过头,不愿看下边的宫人们,呼吸微重。 姜怀央捏过她颔处,迫使她去看,“别过脸做什么?不看着他们,要如何认人,如何问话?” 她缓了口气,指尖攥得发白,“陛下要如何教臣妾?” “朕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他几乎是以气音在说话。 她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他压着声音,送入她耳中,“往后,六宫事宜,便由本主子代为掌管。各处主事现下将姓名与各自指责报来,以右手第一为始。” 第210章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叫她听见。她扬声复述。只是她嗓音娇柔,听来如珠落玉盘,并无不怒自威之感。 底下主事们做到这份儿上,哪个不是人精。进门时瞥见上首处的情状,便没有敢抬一下眼的。心中暗道,陛下当真是护着这位,如此一举,算是为她立了威了。 主事们无人敢怠慢的,一一出列报了。 阮玉仪则趁此机会认认人,她的记性素来算好的,只过一遍,也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因着她记性好,从前《诗》《书》之类也挑了些来读。先生考她的时候,竟是背得同窗的好些孩子还流利。 不过后来出嫁,自是遵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话,不曾往外说的。 他见她微蹙着眉,神色认真,便道,“不必急着一次记下来,往后有的是时候。若记不下来也不妨事,他们认得你就好。” 她眨了两眨眼,微微侧首,“臣妾已认全了。” 他并不相信,随手点了后排最右侧的一嬷嬷,“那是谁?”据他所知,淑妃掌权时,也不曾记得所有人,估计也只是犯过事的,行事圆滑讨巧的眼熟些。 “浣衣局的主事嬷嬷,姓楼。” 他眼中微有讶色,又点了一个。 “御膳房的总管,姓金,”她迟疑了下,继而道,“不过臣妾总觉得有何处不太对劲,这位公公并不像是总管。”众人进来时唯有他神色飘忽,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何况,若是总管,瞧着稍年轻了些。 那宦官闻言,心下大骇,忙不住叩首,“陛下恕罪。实在是金大人吃醉了酒,赶不过来,这才派了奴才来。陛下方才问的是主事的名儿,奴才这才——” “青天白日,擅离职守。泠泠说,该如何罚?”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那指甲上新染了红,却不过分鲜艳,倒像是自然透出来的血色般。 她犹疑了会儿,试探道,“罚半月月俸?” “少了。” 她对那宦官正色道,“金总管擅离职守,罚一月月钱以示惩戒。”话落,她听见自己心如鼓擂,耳上又热了几分。 那宦官答应的声音很快盖过她的心跳。她稍觉松快了些。 送走新帝与众宫人后,她望着几案上好生摆放着的匣子,仍有些恍惚,她原没想过入宫,却成了众嫔妃中的一个,她没想过执掌六宫,却被迫接下了这差事。 一切都脱离了她最初的设想。她被拽入一个陌生的境地中。 “小主,莫要忧心了。在这宫中,有权势依仗,那是好事。”木香为她添了些茶。 青瓷茶盏中击打出微弱的水声,茶叶浮沉,新添的茶水又融入了未喝尽的之中。 她有些出神,喉间的痒意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用帕子掩着,缓过气来后,轻声道,“且走且看罢。” 因着一切都是刚接手,生疏得很,后宫事物又繁杂,她花了好几日才觉得愈渐熟稔了起来。 上回新帝引她认了人后,那些宫人不知是收敛了,还是原就乖觉,倒也没惹出什么事端,反倒有几人检举旁人,来讨她的好。 阮玉仪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那白玉镯子已被渥得温热。 底下嬷嬷细细碎碎地讲了一大通,她垂眸听着,而后大致明白了意思。 每每大小宫宴,做活的下人凡有贪财者,会将那玉盏之类装作不经意摔碎,主子们自然不会管那碎玉片子的去处,也就落入了那些人的口袋。 一次两次自是不必提的,可若放任不管,也难免败坏了宫中风气。届时个个都如此,累起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损失。 她听罢,垂眸思忖了下,抬眼道,“不必辨别是否刻意了,往后摔碎杯盏者,皆照价描赔。” 那嬷嬷一怔,“这——” “若还有旁的难处,再行计议。”此话放出去,那些人自是知晓从中捞不到油水,不会再干。至于无心者,是否真需要描赔,那就是暗里的事了。 那嬷嬷瞥了眼上首处的主子,见她神色淡然,忽而灵光闪过,笑赞道,“小主聪慧,奴婢这就传话下去。” 第176章 妃位 暖日当喧,只是不闻有鸟雀之声,难免显出些寂寥来。 阮玉仪歪在堂屋中的上首处,默然瞧着岑礼不紧不慢地装摆茶果小食,斟好茶水,她唇嗫嚅了下,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岑礼备好一切,欠了欠身,退至一边,目光沉静,恍若不曾察觉她的不喜。 昨日封妃的旨意一下,满宫皆惊,明里奉承的,道贺的,不知凡几。暗里狠得咬碎了一口银牙的,也必少不了,只不过没叫她瞧见,也还俱当做不知罢了。 这封妃之旨想来是为了她执掌凤印更为名正言顺一些,但册封仪式,却以她身子欠佳之由,往后延了期。 “娘娘,”木香以手叩门,“徐嫔到了。” “快请。” 也不晓得是否是私下串过,各宫主子竟都言要在一个时候来道贺。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免得她一次次应付。 光影交界处,缓步而入一雪青斗篷的女子,她面色疏淡,连嗓音也是波澜不起,“见过槿妃娘娘。” 一个“槿”字,使得阮玉仪想起圣河寺的那木槿花。那会儿尚还是秋季,正是木槿灿烂的时候。他折了花,簪在她鬓边,柔软濡湿的花瓣擦过耳际的感觉似还留着。 第211章 嫔妃的封号不是敲打警戒,便是赞誉品性,却未曾听过拿花做封号的。 她垂了垂眸,想是他随意择的罢。 只是这字,难免使她牢牢记着,是她先接近的他,亦是她先招惹的他,这金雕玉琢的樊笼,也是她自己踏入的,她似乎也怨不得旁人。 徐嫔唤得自然,她却心下不自在,牵出一个笑,给人赐了座,“徐嫔来得早,这会儿闫宝林怕还懒怠起身呢。” 徐嫔正要饮茶,闻言又顿住了手,“不过习惯罢了。”她抬手呷了口手里的茶,看那手背发红,想也是被风吹冷了的。 一句话便将话头截了住,她不再开口,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话。 其实她一开始也以为这徐氏是个不好相与的,后来接触多了,方才晓得她不过是真的不善言辞而已。 反而两人一起安静呆着,会叫她感觉自在些。 不过小半盏茶下肚,旁的宫里的也便渐次来了,见了礼,阮玉仪一一赐了座。 闫宝林与李美人是话多的,殿中一下也有了声儿去填充那空寂。 “阮姐姐,妾亲自做了些蜜饯来给姐姐尝尝。”闫宝林还记着去行宫时阮玉仪向自己讨要果脯的事,她眉眼弯弯地道。身边的婢子呈上一小瓷罐。 木香接了。 她稍看了眼,里边的蜜饯快满到了瓶口,上边沾着少量糖霜,想是闫宝林听她提过一嘴,知晓她爱酸的,便不多放糖了。 她心口一暖,温声道,“难为你还记着。” “哪里是难为,”闫宝林笑得更欢了,跟只小狐狸似的,“臣妾还惦记着娘娘这儿的糕点呢。往日只听姐姐给淑妃姐姐送了去,也不记着些妹妹。” 江南的糕点与京中不尽相同,木香的手艺之妙早阖宫皆知了。 她到底还是年岁小,说话口无遮拦。 一提及淑妃,屋中气氛显然一凝。容家之事重大,即使是后宫也没有不晓得的,各宫俱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将淑妃一人当做些禁忌,人人自危的。 阮玉仪有些恍惚。分明淑妃不久前还一身雍容,坐于上首,一时东窗事发,却连提也无人提了。 她敛了思绪,使自己语调听上去松快些,“木香,可听着了?闫宝林惦记了这许久。” “奴婢待会儿便做了给宝林送去。”木香笑着答。 “那便先多谢姐姐了。” 闫宝林馋是真的,也不乏讨巧卖乖的意思在。不过是些糕点,于落梅轩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这一来一回的,关系也便拉近了。 底下有人轻哼一声,“如今娘娘为妃,自是有人要上赶着殷勤了。要臣妾说,娘娘承恩那晚,闫宝林便早可亲近了,如今却是晚了些。” 闫宝林笑意一僵,“李姐姐说的什么话。” 李美人见她神色有异,得意地掩嘴笑道,“一些蜜饯,也不嫌寒酸。”她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也难掩眸底落寞。 她是入宫最早的,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成了妃,却未有丝毫雨露落自己身上,哪能不恨。 “那——”闫宝林还待反驳。 “好了,”阮玉仪制止,学着淑妃说些场面话,“都是一家姊妹,李美人若也想尝尝糕点,本宫叫木香多做些,给各宫都送去些便是。” 暗里,她手心沁了冷汗,捏着袖炉也觉着有些滑腻。 李美人觑来一眼,敌意更甚,“臣妾可受不起。封妃之礼未行,娘娘还是仔细着其间莫要出了什么差错的好。” 她顿了下,拖着调子,“毕竟——从前位份最高的还属徐嫔姐姐。” 徐嫔嫌李美人话多,放下茶盏,难得开口道,“李美人这许多话若是移至一雀儿上,挂养心殿庭院,陛下定然欢喜。” 李美人哑然。 阮玉仪亦不曾想到徐嫔还这般会挖苦人,不禁垂首笑了下,而后忙将笑抿去,与众人谈起旁的闲话。 闲话几回,自是各回各宫。 几抹华衫丽服娉娉婷婷离去,屋中空落下来不少,岑礼自觉去收拾茶盏等物。 她屈指揉了揉额角。 木香注意到,便问,“娘娘可是倦了?不若会内室歇息会儿。” “这才方起来不久,哪能又睡下,还不睡傻了去,”她一手搭在兔子身上,“从前是淑妃应付的,本宫不晓得,如今方觉这李美人委实是有些聒噪。” 兔子坐在她膝上,白绒绒一团,比秋猎那会儿大了不少,这会儿正不断往她怀里拱。 是了,不论是谁出声,她都要回句嘴,像是不说些刻薄之语,心中便不痛快一般。到头来,那边都不讨好,却将自己置于孤身一人的处境。 闫宝林磨磨蹭蹭行至门口,见人都走了,又折了回来。 阮玉仪见她回来,眼中微有讶色,“闫妹妹可是还有旁的事?” 闫宝林盯着她膝上的兔子瞧了好一会儿,显然是对它有些兴味。她见状,便叫木香将兔子递了过去,道是要她帮着抱一会。 闫宝林手足无措地接过,见它亲人得很,也便放松了下来。 她顺着它柔软的毛,默了会儿,迟疑道,“宫中皆传姐姐是装狐媚子,给陛下吹了枕边风,方才叫陛下忽略了徐姐姐,得了这执掌六宫之权……” 她抬眼望阮玉仪,“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第177章 疯病 满室皆静,几个宫人悄悄去瞥阮玉仪的神色。 第212章 她手中微微收紧,轻声道,“宫中皆传,妹妹又是听何人说的?” “是李姐姐。” 兔子从闫宝林臂弯中跃下,她轻呼一声,侧眼见它正好被阮玉仪身边的宦官捉着,抱了起来。 阮玉仪摆手,示意他将兔子放回窝中,对闫宝林道,“你可信她?” 闫宝林忙摇头,引得发上珠钗乱晃。 她垂了垂眸。其实李美人说得不无道理。 “臣妾有说错?”门外传来清越的一声,话间带着些讽意。 李美人眼尾微挑,眉似远山,也是别有韵味的标志人儿,眸中的情绪却破坏了这一感觉,使人觉得此人尖酸刻薄得有些不计后果。 她原是落了手炉在这儿,折回来取,不想正碰见闫宝林也在这,满以为她是要告状,憋了一肚子不忿的她,一下就忍不住了。 她嗤笑一声,做出刻意的后知后觉的模样,“也是,可不能这么说,往后臣妾们还得仰仗娘娘的鼻息过活,得罪不得。” 她微微垂眼,眸光似落在分外渺远处,“您瞧瞧,您这一入宫,淑妃都倒了,臣妾们又有谁还争得过您的?” 宫中只落梅轩这位一枝花儿承了露,那旁的人算什么,陪衬么。 她不甘心,这叫她如何甘心。 阮玉仪原就在意着淑妃那边的境况,愧于自己帮不上忙,听她拿淑妃说事,脸色发白,“李美人可莫要混说,这是非你心里清楚。” “是非?”李美人睁大眸子,那眸中倒映着琼窗朱户,以及上首处的美人。她尖利地笑出声,“闫氏你可曾想过,为何只有她一人承了欢?” 闫宝林环着自己的胳膊,被她几声笑激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得退后几步,“自然是陛下轻欲,有何可揣测的。” 李美人微微抬起下巴,似是洞悉了一切,缓声道,“容氏因容家有叛心而倒,她乃四妃之一,尚且如此,陛下扳倒偌大的容家,轻省得跟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淑妃不也未曾承宠?与你我境况一样——你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看着闫宝林因惊惧而微颤的双唇,满意地笑开了,“淑妃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我们谁也别怀着侥幸。” 陛下若真当她们是姬妾,怎会一直不动她们。不过是与扳倒容家一样,她们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个可怜的棋子。 李美人愈想,愈觉得自己窥探到了新帝的心思。她将自己往牛角尖推,碰到尖处了,浑身的血肉疼得不住发颤。 她怕得身子发软,几乎要往地上跌坐。身边侍立的宫婢一惊,忙搀住了她。 李美人从前依仗着与淑妃能说上几句话,没少作威作福。如今局势忽变,又看阮玉仪与淑妃交好,以为自己的位置被替,自是一时难以接受。 阮玉仪暗自轻叹。 “本宫看李美人身子有恙,竟开始胡言乱语了,”她看向扶住李美人的宫婢,“带你家主子下去歇息罢,记着找太医瞧瞧。” 那宫婢垂手应下,哄着自家主子走了。 一边了闫宝林神色怔愣,也不知信了几分,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闫妹妹?”她唤了好几声,方才见闫宝林一个激灵。 她眸中泛起无奈之色,口中安抚道,“李美人这怕是自己将自己吓去了,你莫要同她胡想。陛下若要动你们,怎会用同一个手段,何况,此番确是容家异心在先。” 说着,她自己也是一怔。是啊,容家异心在先,褫夺淑妃手中权力也是寻常,她拿什么理由去怪他? 闫宝林抿唇,欠身道,“娘娘说的是,臣妾不会胡想的。既如此,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忽而注意到岑礼还在边上,她身子微僵,额角沁了冷汗。 不知这番谈话,他会知晓多少。 她回想了一遍自己是否有何失言处,方才松下一口气。只是李美人怕千算万算,也不曾想到,落梅轩中还会有陛下的人在。 岑礼乖觉地垂手道,“奴才去送送闫宝林。” 她微微颔首,只觉身子有些乏了,注视着他走远,方才侧首,“木香,你去瞧瞧小厨房那儿药可煎好了。” 木香应声去了。 角落的兔子想来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的,它被养得极好,身子圆乎乎的,讨人欢喜得紧。她看了好一会儿,许是屋中委实暖和,不知何时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却说木香走去小厨房,正碰上木灵。 她蹲在井边,脚边摆着半盆子水。她不断往颈侧抓挠着,领口濡湿一片,她像是浑然不觉般,不管不顾地继续狠抓,像是不将扣层皮下来不罢休一般的。 木香看得心口发紧,几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 她一颤,缓缓抬头,却见眼中也是通红。她愣愣道,“——木香姐姐?” 随即,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慌乱解释道,“我,我颈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去,痒得厉害。” 木香不疑有他,拉着她起身,“去换身衣裳,然后瞧瞧小姐的汤药好了没,若好了,给小姐送去。” 她面上一喜,放下了手,应道,“我这就去。”言罢,便要往小厨房去。 木香再后边提着嗓子提醒,“先去更衣。”只是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了。她叹口气。 她顺手端起那水盆,将水倒在了花根处,便往回走,心中琢磨着该向小姐讨些止痒的膏药来,再让木灵抓下去,可真要抓破了皮了。 第213章 待木灵端了药过去的时候,却被岑礼拦着。 “娘娘歇下了,”他淡声道,“将这药给咱家罢。” 木灵往门隙间望了一眼,只是并看不见什么,“那便麻烦公公了。”她垂眸,低声说着,将那瓷碗递给他。 正待抽身离去,门忽而被打开,木香探出来,“娘娘唤你进去。”她朝木灵眨了两眨眼。 木灵张了张唇。 岑礼不再说什么,往边上一让。 她绕过他,忙进了去。 阮玉仪正歪在榻上,星眼朦胧,双颊粉若施脂,正是小憩后将将转醒的娇憨之态。她唇角噙笑,冲木灵伸了手,示意她将药拿来。 木灵忙递了过去,又寻了蜜饯来备着,口中嘀咕,娘娘这病怎的还不见好。 第178章 拦路 近来的天总是晴一会儿,下会儿雪的,难以琢磨。 只是雪后的阳光仿佛格外暖和些,照得雪地莹白发亮,叫人恨不能也化为雪珠儿,融在这暖阳之下才好的。 宁太医调息诊脉已毕,照常嘱咐了几句,又道,“今儿外边晴好,娘娘若是得了空,四下里散散步,于身子也有益。” 这些日子她委实是没少吃药,新帝索性安排了宁太医日日为她请平安脉。古语“是药三分毒”也不无道理,宁太医不敢给她多开了去。 毕竟若自己不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再多的药也是枉然。 宁太医瞧她面有病色,想是近来事宜繁多,委实累着了。 送走了宁何,木香折回来,“娘娘,不若我们现下便出去走走罢。奴婢听闻御花园那边新种了不少花儿呢。” 她取来了阮玉仪的羽锻斗篷,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 阮玉仪不由轻笑一声,“那便依你。”她瞥了眼门口,这会儿确也不见有人找来。 “是依宁太医的话。”木香展开斗篷为她披上,手下几翻,便灵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许是阳光的缘故,她心绪还算明快。她笑着,随口答应。 原想着叫上木灵一道,她推脱宫里的雀儿还未喂食,茶水也未烧,便不去了。阮玉仪瞧她神思恍惚,也不多勉强。 待封妃典礼一过,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要木灵接着近身侍候了。她暗自思忖。 行至宫外,一小片阴影拢下。 她侧眼看去,“不必撑伞,这日头不盛,算不得晒人。”她轻推开岑礼手中的伞柄,不掩眸中排斥。 他像是丝毫未察觉,只收起了伞,“是。” 不过这天气无常,带着伞也好,免得哪时忽而下起了雪来,回也回不去的。 因着并无目的,一行人缓步走着。闻见哪处的鸟儿雀儿唤得好听,瞧见哪根枝上的雪松软干净,俱是要停一停的。 宫外常青的树不少,便是这冬日里,也俱都还蓊蔚洇润。相比之下,旁的枯枝显得不打眼了些,被雪压得微微弯折,稍一拨弄,上头胜似梨花的白雪,就扑簌簌落下。 她忽而抬眼,却见不远处的宫殿人来人往,往里搬些亭榭栏杆,帘栊帐幔等物。 “前边可是长安宫?” “正是。”岑礼答。 他觑了眼阮玉仪,继续道,“陛下念及娘娘身子未愈,特着人缮画长安宫,如今听闻是尚有一面墙未修缮,旁的多已全备,想来不日便可入住。” 她遥遥眺着,忆起他的确与自己提过一嘴,只不过是于床笫间与她说的,她自是不甚在意,只当他是随口哄她的。 岑礼试探着问道,“娘娘可要过去一看?” 小娘子拢着衣袖立着,和煦的光亮描摹着她的面皮。她眼睫轻颤,并不言语,却举步往长安宫去。 岑礼、木香等人忙随了上去。 因着还是空殿,尚无需侍卫把守,此处往来,多是一些匠役,并几个负责安插摆布、监工事宜的宦官清客。 于宫门处闲站着的匠役认不得来者,上前见礼道,“陛下有令,除匠役监管者,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会儿宫门正半开着,里边旁的匠役听了动静,不由侧脸好奇望过来。瞥见一角锦缎宫裙,又忙转过脸去。 木香道,“我瞧里边修缮添置得差不多了,我们只是随意走走,想来不会妨碍什么。” “这位姑姑可别为难小的了。”匠役搓着手,讪笑了下。许是长久做工,他手上皲裂,还沾着些粉末染料之类。 岑礼向前半步,神色疏淡,启唇道,“这位是落梅轩的槿妃娘娘,你既是此处匠役,应是听过。” 自然听过。听闻将要入主长安宫的,就是这位。 匠役一慌,扑通跪了下去。 “这……”他迟疑道,“可陛下说的是任何人皆不得入内。”这个‘任何人’是否包括眼前这位,他便也不敢擅自言说了。 这长安宫自长公主搬离后,便再无人居住,一直落着锁,空置至今。他们方进去时,以手一抹几案上,再摊手一看,指尖都是覆着层厚灰的。 更别提墙面雨痕斑驳,木柜之上鼠蚁啃噬的痕迹。 虽则岁月叫此处破败不少,但先帝在世时,昭容长公主是何其风光,她的住处自然也不会差了去。 阮玉仪倒不甚在意,见给人添了麻烦,轻声道,“本宫不过是偶然途径此处,来了兴致便想着看上一看。既然不便宜,那便罢了,左右不过是出来散步的。” 第214章 何况,既然要她搬至此处,迟早会见着,也只是个先后之分。 可岑礼被拨至她身边,亦不止是向新帝传传她的琐碎小事。陛下的原话是,要他为她尽忠,她何时发现他私下传话,何时就不必再往养心殿去了。 见他执拗不知变通,岑礼难得蹙了眉,神色微变,正待说什么,宫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 宫门尚未大开,便有一道轻慢的嗓音传来,“这是做什么?娘娘要进,何时都是来得的。” 温雉自里边踱步而出,锦衣锻靴,面上是一贯的笑意。见了阮玉仪,那笑意染上几分至眼底,他恭顺地行了礼。 陛下既然是想着为她重新修缮的,自然不会要瞒着她,亦没有不让看的道理。 她微微颔首,迟疑道,“陛下可是在里边?” 温雉替他传谕办事,几乎是一直随在他左右的,在旁人看来,温雉的意思,大抵也是新帝的意思。见这位近臣在此,她自是以为他与新帝在一处。 “陛下去了宫外。咱家则是受陛下之命,专来看顾一二,也免得有人偷了懒去。” 这足以表明陛下对此事重视。跪于地上的匠役忽地一颤。 温雉推开了另外半边宫门,金灿灿的暖阳一下晃进宫内。他瞥了眼匠役,“娘娘,这匠人——” 她提裙缓步跨进门槛,闻言,侧首道,“罢了。他也不过是遵照旨意而已。” 就如她一直忍受着如外人般的岑礼在身边,也不过是遵照旨意。 第179章 闺房 长安宫内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门扇雕饰亦是时新花样。庭中点衬山石,榕树撑着巨荫,根处是新土,想来是方移的。 不知是怎般的金阙琳宫。 阮玉仪忽而想到了宫外的那方院落,心口发紧。 “娘娘,咱家引您去里边瞧瞧?”温雉见她神色有异,转而说道。他是知晓那段日子的,也晓得她是对新地方有些怵了。 但那时心中沉郁的又何止是她。温雉曾多少次见新帝额角汗湿着醒来,紧锁着眉去摁太阳穴,到这时,他便心中有数了,陛下这是又被梦魇住了。 不曾见过那次战争的惨烈的人,不会对他心中郁结感同身受。 尸积成山,血汇于足下,在最后一刻,将士们发出的惨叫,大抵不是未杀尽敌人,抱憾而死的愤懑,而是死于异乡的不甘。 甚至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单纯不过的痛呼。 箭矢穿喉,怎能不痛啊! 就算是温雉,不过随侍御前,并未披甲上沙场,几年光阴已过,却仍旧对那迭起的惨叫感到心有余悸。何况是负责领兵的新帝。 想来陛下心中定然也清楚地明白,横亘在他与槿妃之间的,向来不只是一个通敌叛国,抑或一个意外被救下的胡医那么简单。 那是原应活下来一同在凯旋的队伍里的将士,那是与陛下情同手足的元副将的性命! 温雉面色不变,引她往殿内走。 她身形纤弱,仪态却是极好的,脊骨端直,且是延颈秀项,加之近日身上带病,更是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之姿。 如此脆弱的人儿,陛下若真狠得下心来,她不可能还走至妃位这一步。 幸而她勾结外敌一事不过误会一场,陛下才不必那般紧逼自己。温雉一时嗟叹不已。 朱门被推开,悠长的“吱呀”一声,仿佛也是在叹息。 阮玉仪却凝住了脚步。 眼前的铺陈,竟与婺州阮家她的屋子别无二致,大至灯具软帘,小至桌套椅搭。一阵兰香幽幽传来,也是她尚在闺中时爱用的香。 她抬步往里走。 她缓缓抚上几案上的宝瓶,指尖下是冰凉细腻的触感。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恍惚置身故土。 她甚至觉得,她一回身,眼前的便是小舟长楫,柳色青青,烟雨朦胧不知其深几何。 但她哪里敢回首。 她抚摩着瓶口的光滑,猛然唤回了神思。 因着幼时的摆弄,她屋中的宝瓶,是有一小缺口的,不过她欢喜上边双蝶戏兰的图画,就一直不曾丢弃。 木香见眼前熟悉的景象,亦是眸光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小姐——奴婢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阮玉仪只有悄悄攥着木香的衣袖,感受到她正立于自己身侧,方才能抑住鼻尖的那股酸涩。 “娘娘,”温雉道,“您可欢喜这般铺陈?”不知是未曾听见木香一时的失言,还是旁的什么,他没有执意于纠正木香口中的称呼。 这是陛下的主意,他知她思家不已,方下旨缮此一处,好叫她聊以寄托情思。 眼前的陈设虽不若别处华美,却是不知往婺州阮家去了多少书信,一点点核对打听清楚的,又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各处采买置办的,连一方椅搭都寻了相似的过来。 只是后来委实寻不见相同的宝瓶来,方寻了当初的工匠,烧绘了新的来。 她深缓了口气,温声道,“你们用心了,要做到如此程度,想来分外繁琐。” 温雉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照新帝的吩咐,只说是一个工匠的主意。言罢,他便寻了时机告退,将此处空出来予主仆两个。 “小姐……”木香轻声唤,喉间却似有什么哽住,她再说不下去。 阮玉仪会了意,垂眸道,“阿娘说了,要我好好过活,莫亏待了自己。我们回宫时给婺州去封信罢。”她又何尝不是思念难捱。 第215章 她不再提,转而望着那宝瓶,弯了下唇角,“里边倒是少了些木槿。” 她的思绪飘远,半敛着眼睫,眼下落着细碎的阴影,显得哀婉温柔。她笑意虽浅淡,却是难得的真切。 是了,一到秋季,到了家塾的木槿的花期,阮家公子便总会在这瓶儿里放些新鲜花儿,用清水养着,往往不待上一次的枯败,就又放了新的来了。 木香张了张口,却不知接什么好,眸中泛起些担忧。 身后门被推开,木香一怔,忙前身行礼,见他摆手,因垂首往边上退了些。 阮玉仪正出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她身前,将指尖捏着的几支红梅插到瓶中,纤长的枝条歪在瓶中。 红梅极艳,艳得叫她心下一动。 “木槿没有,”姜怀央随手摆弄了下那几枝红梅,使得长短错落开来,“朕却见你宫里的梅花开得盛。” 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将她整个儿裹挟,她来不及细辨,身子先做出了反应。她回过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她宫里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只是要当雪落红梅,一白一红间,相互映衬,那才叫一个惊艳。 她将袖炉递给木香,亦伸手去拨弄那几支梅,一只柔夷有意无意地触碰他寒凉的手。“陛下雪天来赏,再合适不过。”她邀道。 他眸中一暗,捉过她的手,许是一直渥着袖炉,她的手温热软和,仿佛将他身上寒气也驱散不少。 “可惜那梅才见了一季。”她唇角含笑,轻声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往后搬至此处,便无法日日见着落梅轩的梅了。他道,“你若喜欢,大可着人移过来。” 她却摇头,“臣妾怕移来移去得坏了它们生机,还是种在原处的好。”有些东西,该是何处的,便是何处的,凭一时的欢喜轻易动了,只怕是适得其反。 他不再道什么,由她去了。 默了一会儿后,阮玉仪忽而开口,“臣妾尚在家中时,曾移过一株木槿,活了一个春秋便愈渐枯萎了。” 她鲜少说起来京中前的事,许是眼下心绪明朗,不自觉想找人倾吐。他并不打断她,安静地听了下去。 她接着道,“原是臣妾的兄长每日着人给臣妾换时鲜花卉来,后来索性将整株都移了,结果却——” 他把玩着她指尖的手顿了下,眉心微跳。 倒不曾听她提起过她的兄长。 第180章 踪迹 说来引人发笑。 阮家家塾的院儿里,有一株开得极好的木槿。 世人皆言“劝君莫种木槿花”,只因这花儿朝开暮落,常常无法尽情观赏,亦不乏含有一些叫人听了心中膈应的寓意。 但木槿花期长,开得繁盛,还是常被不少人家用作装点庭院。 每至秋季,阮家家塾的那株木槿便灼然开着,树下花瓣锦重重地铺了一地。家塾的教书先生是个极风雅之人,觉此花日日凋落不绝,是为坚韧,因而十分爱护。 阮家公子素来疼爱其妹,知其爱花,就日日采了木槿着人送去。 但木槿暮时便凋,往往是晌午左右最为糜丽。他因着身边伴读趁着花开,给妹妹院儿里送去。 偏有一日,那伴读染了风寒,休养在家。原只一日送着没什么,但若日日都有,忽而有一日不送,难免使她担心。 于是他便打算亲自采了给她送去,不想恰巧被先生逮个正着。 说着,阮玉仪抿唇而笑,香腮微赤,眸中晶莹如含朝露,不知是怎般个香培玉琢的人儿。她虽笑得浅淡,却比寻常面对他时,多了几分真切。 姜怀央只觉心中似有什么牵了下,力道不轻不重,凝不成欲,也不会轻微到被忽略了去,却只一眼,就能叫人眼饧骨软的。 小娘子顿住了声,悄悄觑了他一眼。也不知她说了这许多,会不会招得他不耐。 他顺手替她扶了扶玉簪,“怎么不说了?” 她这才松快了些,温声继续道下去。 其实小娘子嗓音温软悦耳,如眼下这般娓娓道来,恍若莺雀啼鸣,便是她所言无物,也是轻易听不够的。 “先生本就爱护这花儿,近来发现树上的花儿数量不对,早早就盯了一只眼睛在此了。大约——” 大约是因着阮家二房的一位堂哥的前车之鉴,先生竟将兄长此举,也误以为是与什么莺儿燕儿有关。 那先生一面气他折花,一面气自己素来聪颖乖顺的学生竟也学那怠惰人物,可没少给他手板。 后来解释灵清了,先生知晓是自己误会,却拉不下面子,立眉涨红着脸,兄长好一通赔罪才将人的气給消了。 姜怀央听罢,忽觉小娘子幼时定然也是玉雪可爱,一众姊妹中最讨人欢喜的那个。她又是个爱脸红的,少不得家中长辈总来逗她。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方及长辈腰间的小娘子的模样。 她腕上要戴一对银镯,颈上是彩绦璎珞,双腮上许是会有些软乎的肉。被逗得羞了,就捉着阿娘的衣裳,往人身后躲,只探出一双点漆眸。 “泠泠倒是好哄,几枝木槿,能记到如今。”他道。 阮玉仪神色微暗。只是后来,家塾的先生点了头,那木槿被移至她的院儿里。一岁后,那木槿枯死,阿爹也出了事。 这些,她都是不会说与他的。 第216章 她脑中有些昏涨,依着身侧几案。她眨了两眨眼,眼前的景象晃了下。 她望见他眸中幽暗,身子一僵,清明了几分,软声道,“臣妾好不好哄,陛下最是清楚的。” 他的手向她伸来,她不由往后仰了些,对眼前人的认识,却使她不敢完全躲开。那只手显然顿了下,却只是探上她额间。 不热。 姜怀央收回了手。 “今日可服过汤药了?”他语气疏淡,不似在关切,反像是随意扯了什么话来寒暄而已。 她忽地有些心虚,“宁太医嘱咐膳后再用。”只是她早上食欲不佳,并未用了多少,也就不曾服药。 他神色不变,亦不再多问。 她瞥着他的神色,顺势道,“臣妾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了。”不适也是真不适,但于她来说,这更是一个离开的托辞。 他颔首允了。 她没有迟疑,欠身离去,转出宫殿时,方才松下心中紧绷的弦。 只是她回去的隔天后,落梅轩便传出槿妃病倒的消息。 她扶着床沿干呕,额角布着虚汗,眸中噙不住的泪混杂着汗水滑下。因着腹中本就没装着什么,到后来已经是吐无可吐,整个儿虚弱得犹若晨雾,日头一出,就要散去的。 木香取来温热的茶水,递至阮玉仪的唇边,“小姐。” 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张唇含了一口,因着脑中委实混沌得厉害,她差点将漱口的水吞了下去。见颔下布了痰盂,方才以帕子遮掩着吐出。 谁也不曾想到,自大半月前一次发热后,这病竟是断断续续拖至如今。像是积郁太久的忧闷,随着一次小疾,一道涌了出来,这才止也止不住。 落梅轩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气息,苦涩的药味儿经久不散。 宫门口,宫人们来来往往,煎药烧水,不敢稍加歇息。 岑礼从落梅轩中疾步而出,紧抿着唇,疾步往养心殿去。 彼时姜怀央负手立于窗牖前,脚下连着一小片影子。隔着廊下的距离,窗外雪零零落落地下着,像是遥远的春里的飞絮,却又要比之稍沉重些。 早在几个月前,他便着手调查过她的家室背景,知晓其父被冠罪下了牢狱后,她家里便没落了下来。 只是按照律法,原本该抄净家底的,却不知在谁的操纵下,留下了原本的宅户。 这并非是最古怪的事,令他有些在意的,是阮家嫡支的大公子,也就是她口中的兄长阮缨,在其父过世后的两年,竟是查不到半点踪迹。 按说人只要生存于世上,就定然会与旁人有所接触,总有人会见过他。可友人也好,商贩也罢,俱是统一口径,道是那几年来,就不曾见过他人。 但却见阮家给他办过白事,想来是人出事了。 姜怀央听温雉一一向他禀报,他微蹙了眉,想命他继续往下追查。 岑礼却闯了进来,一向淡然的小宦官眼下面上却惶惶不安,咽下口中喘着的粗气,道,“陛下,娘娘病情反复,您去看看罢。” 他神色一僵,侧过脸来,白日的光线映照着他的眸子,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琥珀色,“生了病不去找太医,寻朕做什么。” “娘娘连药也咽不下去,尽数吐了出来。”岑礼垂首。 他脑中晃过她苍白的脸孔,含泪的眼。 他阖了阖眼,沉声道,“下去罢。” 而后,他移步去了落梅轩,许是走得急,连轿辇也忘了吩咐人备下去,至于她的兄长的事,自然也抛却在身后。 毕竟一个死人的事,也没什么好追寻的。 与阮家来说,府邸尚在是好事,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必什么都要探查个清楚明白。 第181章 病倒 阮玉仪漱了口后,便歪在床榻上,蹙眉承受着身子的不适。 木香瞧得揪心,轻声道,“娘娘,奴婢已经吩咐人新煎了药去了,宁太医说可以放些糖进去,您待会好歹喝些下去,这病才会好得快。” 她微微摇头,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后。 理是这理,她不会不明白。但她也委实是喝不下去了,一闻见那药味就腹中一阵翻涌,就是勉强喝下了,也是卡在喉间一般,旋即便反上来。 木香没了办法,左右先将药煎好了,服不服的另说。 守在外室的岑礼见那玄衣身影,欠身行礼,心中却丝毫不惊讶。 他欲抬步往内室去,忽而想起什么,又褪下氅衣。温雉打起撒花软帘,接过那衣领上尚沾着雪珠儿,带着寒气的氅衣。 他进来这会儿,阮玉仪正阖着眼假寐。她额角的薄汗已被拭净,但发上仍有曾被沾湿的痕迹,她半张脸都陷在软枕中,乌发雪肤,尤为打眼。 他心口微紧。 他从未忘却过她的罪,也不曾忘却她那令他憎恶的、无用的良善,如今见她不好受,他暗嗤因果有报,心中却无半分愉悦之感。 她眼下瞧着委实脆弱,似有若即若离之感。他心中涌上一股不安,梦中小娘子身死的模样,愈渐与眼前之人重合。 他是见过小娘子待程家大公子的决绝的。 于他,她怕是更是如此。 “见过陛下。”木香福身行礼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回。 他没理会,径直走至她榻前,坐于床沿,捉住她一只手腕,那只腕子纤细雪腻如白瓷般,仿佛他稍一用力,便会碎在他的手中。 第217章 她几乎昏昏沉沉地要睡去,又被手腕上的痛意弄醒,蹙眉哼了声。见眼前人,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姜怀央将人摁着,没让她起来,不经意一瞥方才掐着的那只腕子,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使了多大力道。 她攥着身侧的锦褥,勉力弯起唇角,“陛下还是莫要久留,臣妾怕过了病气给您的。” 他眸色微沉,“朕才来,泠泠便急着赶朕走?”他来时,宫外竟如寻常时候一般平静,也只有进了她的居所,才能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岑礼来禀,她难道要一直瞒着么。 “朕亲自喂你服药,”他沉声吩咐宫人去端了药来。 调羹碰撞着碗沿,击出如金玉般的玎珰之声,只是里边的药汁却是褐色的,微微晃着,散逸出苦涩浓郁的草药味。 她脸色白了一分,试图逃避,“陛下,臣妾待会儿再用。” 他屏退了一众宫人,含了口汤药,捉住她的下巴,倾身覆上。 病中的她,眸中总是含着水光,如今更是噙不住,热辣辣地就从颊上滑落,落入两人相依的唇间。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辗转,她一时竟忘却了对药的抗拒,他一拨弄,不由便咽了下去。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间,落入腹中。她抵着他的肩,将人推开,张着唇缓气,耳尖泛起的红倒是为她添了些血色。 耳边是他喑哑的嗓音,“如何?”一枚蜜饯递至她唇边。 她犹疑了下,张口衔过,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濡湿的唇瓣触及他的指尖,惹得他呼吸一重。她弯着眼笑,“多谢陛下。” 蜜饯的酸甜一下将药味冲淡,那口药难得没有反上喉咙。她顿了下,又问,“这碗汤药里似乎加了糖?” 他嗯了声,也尝出来了。他一手扣着碗,递至她面前。 她怔愣着,没想到要伸手去接。 “怎么,仍要朕继续喂?”他思忖了一瞬,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自是不可能应下,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手捧住瓷碗,想将汤药接过。可他并未松手,她只好抬眼看他。 姜怀央示意她拿调羹,“朕怕你洒了,给宫人们徒添麻烦。”他随口道。 她有些不服气,哪里就弱成了那样。 小娘子捏起调羹,指尖比瓷碗的白还要温润上几分,恍若上好的羊脂玉般,只是寻常动作,都已分外赏心悦目了。 她之前吐得怕了,吃什么吐什么。再见这药,自然抗拒。 但宁太医听闻她喝不下,便又往里添了一味无损药性,却能叫她好下咽些的。再加上煎药的时候加了糖,眼下自是稍微能用下些了。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却有些堵得慌。 ——在她眼里,不知将他看做了怎般的豺狼虎豹,才会喝药间,都下意识拿眼觑他。 见汤药见了底,他随手将那瓷碗搁在一边的几案上。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拈了一粒圆乎乎的东西,抵着她的唇就推了进去。 她没敢入口,而是拿后牙衔着,“这是何物?”她压着声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含糊。 他一眼便看出来她并未吃,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毒药。” 阮玉仪面色僵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笑。她低声道,“臣妾相信陛下不会的。”口中如此说着,微颤的指尖却暴露了她真实的心境。 她怎知他不会。从前,他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 他默然不语,目光落在她姣好的面皮上。比之在长安宫的提及兄长时的表情,她眼下笑得委实是勉强极了。 她犹疑了半晌,终是将那粒东西东西含着。它一接触到舌侧,甜味便一下扩散了开来。 她心中猛地松下来,往后靠了靠,呢喃道,“是糖。” 他挑起她的一缕发丝,重复道,“是饴糖。”幼时太妃给他的,也是这种糖。虽则如今旁的样式的糖粒层出不穷,可在他幼时,这糖可是稀罕物。 这粒糖辗转在她口中,她边感受着甜意,边试探道,“陛下,臣妾近来身子抱恙,恐怕无法将后宫事宜管理得尽善尽美——可否派一人来协理臣妾?” 她往他那侧挪了些,温热的身子贴上他的手臂。 他眉尖微挑,着实不曾想到,他都已经将权力送至她眼前,她还会想着分出去,也不怕大好后取不回来。 不过她眼下的身子,的确承受不了那些繁杂的事宜。 他颔首允了,顺手替她掖好锦衾。 第182章 痊愈 新帝去了落梅轩后,这新封的槿妃病倒的消息,便在宫中传了开来,一时间波澜暗起。 阮玉仪思来想去,还是向他举荐了徐嫔,在她印象里,徐嫔虽不爱言语,却是个妥当的。 姜怀央对此事倒是无所谓,由她定了。 徐嫔来看过她一次,交接了些事宜。虽说是协理,其实大部分杂事,都落到了徐嫔的头上,她则负责安心静养就是。 不过不知是否是因着习惯了的缘故,那些宫人一有事,还是习惯往她这处禀,后来说了几次,才渐渐转而去搅扰徐嫔了。 除去前几日尤为难受,后来这病倒是安生不少。只是她总是口里清淡,又吃不得重盐重油之物,只得不时往口中放块蜜饯添添味。 原以为之前闫宝林与她算是交好,听了消息会来探望,可白之琦都来过了,也不见她那处的动静。 第218章 阮玉仪恐她出什么事,曾着人借着讨要蜜饯的名头去看过,不料被人一句“臣妾最近不曾做蜜饯”给请了出来。 之后她便也不再多想,心里明白闫宝林这是刻意要与她淡了去。 倒是白之琦曾带着人参之类来过,拿着一口甜腻的嗓音,“姐姐”“姐姐”地唤着,说出来的话却隐有不忿。 阮玉仪哪里听不出来,后来便干脆闭了落梅轩的门,也免得有人怀着七了八了的心思来探,她不必应付,也落得个清闲。 她躲在自己宫里躲了小一个月,身子全然大好后,方才大开了门。 主子大好,落梅轩的宫人们个个喜气盈腮,张罗着要做些什么讨个吉利。 思来想去,最后木香提出去御膳房和些面和果饵,补了冬至时没吃上的汤圆。 几个生于北国的小丫鬟一脸奇怪,道是即便是冬至,也没有吃汤圆的习惯,该是吃饺子才对。其中有一个曾在南省生活的宫婢跳出来反驳,两边好一通闹。 于是屋里虽未开始包动手,却已热闹了起来。 往常这个时候,木灵是少不了也凑个热闹的,今儿却不见身影。阮玉仪遣了轻罗和岑礼去御膳房备好东西,又对木香道,“去唤了木灵也来罢,别自己一个闷着。” 木香笑着去了。 她望着木香转入门后不见的身影,微蹙起眉。她不是没有问过木灵是否遇上了什么事,可这丫头这会儿又嘴紧得很,只说是不在娘娘身边侍候,不大习惯。 她也派人盯过,不见有旁的异样,只得暂且不提。 一鹅黄小袄的丫鬟推门进来,笑着行礼问安,“见过娘娘。” 阮玉仪打量她一眼,顿觉她清瘦不少。她颔首,招呼着要木灵走近些,两人随意闲话起来。 木香等人则安桌布椅,将岑礼他们取回来的各色果饵,并糯米粉和的面团子摆在圆几上,大大小小的碗碟摆满了小半张桌。 她宫里几个宫婢宦官都尚还年轻着,况主子又宽和,这会子已是叽叽喳喳地笑闹起来了。 几人净了手,围坐着,不会包的觑着会的,离得远了就两个脑袋凑一块儿,相互琢磨讨论。 阮玉仪揪了一小团糯米团,合手搓圆,中心摁了个小坑,舀了馅料放进去。不消多时手心便多了一个小雪团。 轻罗性子与木灵有些相似,是个跳脱的,她瞥见阮玉仪做好了一个,眼神都没动便夸开了。 “娘娘当真是手巧的,随手一搓,便是这般浑圆可爱。不知要叫哪个有福气的吃下肚呢。”这说得跟她手上不是汤圆,而是什么金球玉珠一般了。 她明眸微弯,“尽会混说。”又揪了一点面团。 做汤圆不比旁的,算不得难,这嘴甜的丫头竟也能寻了话来夸。 轻罗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奴婢可是真心话,可不是与玉珠子大差不差了。” “既如此,”木香打趣,“便要娘娘将这枚汤圆给你留着,待过会儿下了肚,看不将叫腹中坠得慌。” 轻罗咯咯笑着,不答。 木灵隔在她与阮玉仪之间坐着,学着旁人的样子,倒也包的有模有样的。她垂眸,唇角含笑,却像是抽离在外,身处言笑中,心下寂寥。 木香注意到她发愣,用手肘捣了她一下,“怎么,可别偷闲啊。” 她忽地被拉回了神思,耳边的声音变得真切起来。她捏好手中的糯米团,笑意真切了些,回道,“可不敢。” 毕竟人众,不消多时,那点子果饵便包完了,剩下的面团被搓成了指头大的小团,届时放了红糖煮也是可口的。 这些汤圆被端去小厨房煮,阮玉仪闲着无事,便也跟了去。 那些白团子在水中沉浮,水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冒起了白泡。待全部浮起后,木香便将之捞出,五六只一碗,给宫里的宫人们分了下去。 但阮玉仪是不被允许多吃的。木香道,听闻这东西粘肠,吃多了腹中便该疼了。 因她只用了四只便住了调羹。“锅中可还有余的?”她问道。 木香思忖了下,“大约还有六碗的量。” “给各宫送去些罢。”心意到了,至于吃不吃,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她着岑礼装了一份给新帝送去,他见她念着新帝,心中也欢喜,便是多来回几趟,也是乐意的。 外边的雪稍大了些,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 岑礼至养心殿的时候,姜怀央正与李大人谈论政事。 他沉肩端坐于椅上,面色不虞,似是正谈及什么棘手的事。岑礼被引入殿内,见此情状,心下一紧,暗道不妙。 据他所知,这种时候,陛下向来不喜人打扰。何况还是送吃食这样的小事。 外边守门的那人竟也不知提醒,平白坑害了他。 他垂首胆战心惊时,却忽听前边有人道,“呈上来罢。”接着便有一双锻靴踏入他的视线,手上一空,食盒被取走。 他这才缓下一口气。 “是你们娘娘亲做的?” 他如寻常般答话,“是,连煮熟的时候,娘娘也亲自看着呢。”其实这满轩的人一齐做,哪个是哪个的,哪里是分得灵清的。 不过是将话往好听了说罢了。 “娘娘道,‘要陛下用得慢些,那馅儿和着刚出锅的汤水,烫口得紧呢。’”他顿了下,添了句,“娘娘还托奴才问问您,可否也送一碗给重华宫去。” 第219章 姜怀央揭开食盒,里边的汤汁分毫未洒,那几个汤圆滚圆喜人,因着是白汤,瞧着比京中吃食清淡不少。 “允。”若不依她,她倒是不会与他哭闹,就怕又站大雪中作践自己身子。 有时候他真怀疑,她是不是瞧准了天气,才遣人送这吃食来的。 第183章 恨意 因阮玉仪大病了一场,原本定下前两天举行的封妃之仪,也另择了吉日举行。 稀薄的云层间,泄出一丝光亮来,皇城内,四面琳宫,俱都笼罩在清晨稀薄的暖意下。 木香手中端了铜盆,盆沿挂着干净的巾帕。她用手肘抵开门,入了内室,将铜盆置于架上。盆中的水悠悠荡荡地晃了两晃,方才渐渐平静。 金销帐被人打起,小娘子赤足坐于床榻边,足腕上的红绳极为打眼,衬得她愈加肌骨莹润。她眸中清明,显然是早早便醒了。 事实上,一思及今日的仪式,她便有些辗转难眠。 如今的虽是妃位,但凤印却也在她手中,况她又在宫中独占了圣宠,宫中没少传她将来是否会母仪天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销骨钉,扎破她的蝶翼,将她钉在这金玉砌的神仙住处。 可她心中清楚自己的家室,就算是将来新纳旁的年轻女子,那个位置上的,怕也不会是她。 她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 他的理智,亦不会允许他扶一个于前朝后宫皆无助益的女子为后。 但事情似乎都在往她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她在等他对自己冷淡下来,却迟迟等不到。 梳洗已毕,得了木香的示意,外头候着的宫婢们方才鱼贯而入。她们列着队,双手托举着嵌金承盘,上边宫装头面,一应都全备的。 阮玉仪抬手,唤那拿着头面的宫婢走近。 宫婢屈膝跪下,将承盘举过头顶。盘上对称摆放着一套点翠东珠头面,其间以金丝勾勒装点,可谓华美之极。 只是里边缺了耳饰,她心头一跳。 “木香,”她轻声道,“去将那对东珠耳坠取来。” 一对东珠耳坠被放于空处,竟与这头面极为相衬,仿佛就是照着这耳坠子打得一般。 托举承盘的宫婢眼中也微有讶色,迟疑了下,道,“奴婢听说,这套头面是前些日子着匠人新打的。” ——是照着这耳坠打的。阮玉仪心下补充。 她忽而觉得愈加琢磨不透他了。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难道只是为了强调这对耳坠子给她带来的痛意吗? 可这未免又过于费劲了些。 木香并另一宫婢侍候她穿上了宫装,层层叠叠,坠在她身子上,想来届时连步子也迈不大了。 她垂着眼,任由她们摆弄。 今儿的眉画得稍长了些,弯若新月,双颊如凝新荔枝,妍媚不可言说。余下口脂未点,木香正持了小刷子,沾那白瓷中的口脂。 外头的动静闹至了内室来。木灵先趋步而入。 岑礼跪于她身侧,“娘娘恕罪。”他不再往下说。 拦着旁人不叫其擅入是他的职责,可这些日子来,他也知晓这位姑娘与主子带入宫来的,关系亲近,再多言什么,也是他自讨没趣。 木灵嗔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不过是想进来侍候娘娘,公公非拦着做什么?” 岑礼不与她争辩。 “木灵。”阮玉仪看了眼镜中那小丫鬟的身影,唤道,“你替本宫来上口脂罢。” “是。”她一下将心中不快抛至脑后,微微笑着应了。 黏腻的膏体被一点点晕染在阮玉仪的唇上,仿佛是画作最后的落章,使妆面一下明丽完整起来。 木灵注视她良久,方才移开手,轻声道,“娘娘,好了。” 这会儿,女官已是侯在堂上了。 这身行头果真不大便宜,她由人扶着,缓步往出走。而整理裙摆、打起软帘都俱有照应的。 那女官先是行了礼,侧身引她出宫。 出了落梅轩,弯弯绕绕不知多久,方才到了宫门。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踢着曳地的裙摆走,这才不至于被绊去。 仪仗已至宫门外,阳光也破开的云层,洒落下来,照得脚下灿然若铺金砖。 在女官的指引下,她在对着北面,于软垫上跪了。 身侧女官高声宣读册文,“朕惟六宫赞化、爱资妇职之修。四德宜麻、实衍天潢之庆。式稽彝典。用贲徽章……” 仪仗之外,立着一窈窕身影。 李美人咬着牙,握着衣袖下那物件的手又紧了紧,那匕首的柄几乎被她渥得温热。 她偶然从白之琦处听来,道是阮氏今儿会成册封礼,果真不错。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明白,同为妃嫔,为何只有她一人承宠。那一个个独守的夜晚,难道都是白白挨过来的吗! 她恨得眼红,不由上前了几步。 侍立着的宫人注意到她,忙侧步拦住,口中恭敬,“小主,那边正全槿妃娘娘的册封礼呢。只有劳烦您移步,绕些路行了。” 李美人充耳不闻,一双明眸此刻呲目欲裂。 既然同为陛下的棋子,凭什么她能不同?她忽而觉着,白姑娘说得极是,也许一开始,陛下便没想着要阮氏与她们一般下场。 可是她好怕。 淑妃能仗着妃位,和有人替她求情而活下来,那她自己呢?怕是夜里自缢,也换不来陛下半分怜惜的。 第220章 她尚且还有大把年华可以消耗,她不想死。 就算是没有恩宠,就算是独守一个个寒夜,都抵不上一个死给她带来的惊惧。 李美人胡乱猜测,胡乱想着,亦不曾想过,她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不远处,还有女官清朗的声音传来,“咨尔阮氏。早备令仪。久娴内则。贤明之性、虽在小而必详。渊懿之衷、每经时而加谧。 “兹册封尔为槿妃。” 李美人衣袖下的手不住发颤,悄悄转了刀尖,将其向外。 那宫人见她不理会,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有了些不耐,可到底不敢表现,只低声提醒着。 阮玉仪原是正视前方,忽地一些细碎说话声落入耳中,她心中生疑。照理说,这般场合,宫人们应俱是恭肃严整,又怎会有细语声。 她往木香处递去一眼。 一直注意着她的木香自然会意,环视四下。果真见了李美人,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正中小姐所在处。 她微蹙了眉,上前去。 “尔其益宣礼教、襄壶政而树芳型。蔚为女宗、佩恩纶而膺景福。” 李美人双眸赤红,唇发着颤,几欲冲上前去。她倏地冷笑,既然她会落得那般下场,逃不了一个死,那么,拉一名陛下的宠妃相伴,岂不快意? 她抑不住的笑从唇间逸出,肩头微微耸动。 第184章 下套 木香挡住了落在李美人身上的光亮,掷下一片阴影。这阴影犹若一盆凉水,将李美人浇得一激灵。 她垂眸看着李美人的异状,“小主,还请您移步绕路而行。”这李美人素来爱与小姐使绊子,今儿可不能让她搅扰了去。 李美人将目光偏了偏,忽地意识到那人的身侧,有这许多宫人,她就算是眼下使了刀子,也成不了心中所想。 她嗤嗤笑了声,盯着阮玉仪的目光像是要在她身上剜下块肉来。 她终是转身离去。 宣册已毕,阮玉仪双手接过册文,面北叩首后,直起身子,将册文递给一边的女官。如此,仪式便算是成了。 “恭喜娘娘。”那女官笑道,“如此,奴婢便回去复命去了。” 她搭着木香的手起身,微微颔首,发上钗饰映出灿然的光亮。 回了宫后,她捱不住满头繁重钗环,因对镜拆卸,拆得急了,勾连出几绺发来。 木香见了连连制止,接过那拆了一半的簪钗,“娘娘,方才那人是李美人。”有几绺发卡进了簪子里,犹疑片刻后,也只有拿小金剪剪去。 “她怎会途径此处?” 身后的人默了会儿,两人在铜镜中对视。木香道,“小姐,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主子,只是那时李美人转身走后,衣袖下似有什么闪着光的物件。”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呼吸微滞,吁出一口气,方开口道,“你可瞧清楚了?”李美人虽隐隐有与她撕破脸的意思,应还不至于如此胆大。 “奴婢不确定——那像是刀子。” 最后一根固定用的簪子拆掉,她一头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她抬手揉了揉被拉扯得生疼的发顶,起身往几案边走去。 她轻声道,“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不好随意污蔑人的。你只着人将李美人那边看紧些,若有何异样,速速来禀。” 从木香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小半边沐浴在光下的侧脸。她的目光落在窗牖下,眸若点漆,不知正思忖着些什么。 木香欠身应道,“是。” 日头渐落时,果真探到了不寻常的消息,道是李美人的人以日用为由头,去内务府支取不少柴禾,以及几个火折子。 木香神色凝重,“娘娘,我们该禀报陛下罢?”此人的心思,虽为实施,却已昭然若揭。 阮玉仪悠悠然为自己斟了些茶水,壶口倾泻而出的水,冲击得杯中茶叶不断旋转。水及七分,她放下了茶壶。 “不必,”她垂眸,“陛下政务繁忙,岂能以后宫之事频频去烦扰于他?” ——可若是事情闹大了,那就不一样了。 木香不解,难不成就纵容李美人的作为?她将心中疑问问出。 却见阮玉仪微微颔首,“你去备一锦衾……不,还是两件斗篷罢,放在盥室中,桶中的水也要放满,不必在意冷热。” 既然劝解无用,她总得找些办法让李美人消停些,至少将罪名坐实了,一时半会再起不了害人的心思才好的。 而最省事的,就是借他的手。 夜里,她还是照常歇下了,未免被怀疑,还换了寝衣。 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入她所在的内室。撒花金销帐之下,她睁着一双明眸,并未睡去。窗外静谧得一如寻常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怪李美人的时候,透过那道窗缝,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动静很轻,若是真入睡了,大约也察觉不到。 她微微垂眸,她宁愿是她真的错怪了李美人,而那时看到的反光的物件,也不过是一枚银镯。可她不过是放松了值守的宫人,便当真有人闯进来。 她起身,拨开床幔,木香就守在一边。 她随意趿着绣鞋,与木香两人轻手轻脚走进了盥室。斗篷被整件浸入那浴桶中,兜帽沿的白狐毛也被打湿纠结至一处。 她曾想过要宫人们先出去避上一避,可转念想到毕竟还有岑礼在,她但凡动作大一些,难免惹得陛下生疑,因此只好作罢。 第221章 不过下房离她的住处稍远,估李美人支取的柴禾来看,应是没将下房也算上。何况宫中夜里也有人巡视,若有火光,要不了多久就能被发现,也就不必担心了。 她们方披上斗篷,便听窗外隐隐传来焚烧的噼啪细响。 兜帽遮了她大半张脸,温热的水滴入她脖颈中,顺着衣物一路往下滑。木香一副随时准备带着她冲出去的模样,她却是神色冷静,冷静得令人发怵。 仿佛李美人要弄的人,压根不是她一般。 无人注意到的是,她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兜帽遮去了她眸中的失落。她心中一寸寸发凉。 她原以为,再如何争斗,也不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借着铺在墙边的柴禾,火舌不消多时便舔上了高处,里边一点点弥漫了浓烟。阮玉仪见火势往上走,上边飘出滚滚浓烟,她要木香俯身,用打湿的斗篷掩住口鼻。 木香自然是照着做了。 过了一阵子,她渐渐感受到有些呛人了,外边也依稀传来宫人的惊呼,便拢好斗篷,打算往出走。 方至门边,那梁却被烧断,直直砸了下来,将两人逼退。 她的手被木香拉着,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却说夜里巡视的宫人犯懒,抵着困意,随意走着,等发现落梅轩起火的时候,天都映亮了半边。 宫人一惊,瞌睡虫跑了个干净。他手中的宫灯落地,忙奔走起来,“走水了!来人!落梅轩走水了!” 尖利慌乱的呼喊犹若瘟疫一般,一下传遍了周边的宫室。 灯火渐次亮起,不断有宫人往返取水。要知道那落梅轩里所居何人,若是那位出了事,他们一个也躲不了罪责。 有人惊慌,自然也有人欢喜。 李美人一直端直地坐于堂屋,一面捧着花茶喝,一面听着心腹禀报落梅轩的情况,她的唇角渐渐咧开,弯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真是活该。 她往窗边走去,推了窗,饶有兴味地欣赏那被映亮的天。 第185章 失手 待这骚乱传至养心殿时,姜怀央正与几案边批阅奏折。 容家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但依旧有人不忿淑妃所受责罚之轻,不断谏言要他赐死淑妃。而说得最激烈的,无非是那几个有女儿在宫中的官员。 大殿的门被推开,发出恼人的响动。 他掀起眼皮看去。 温雉下意识吞咽了下,“陛下,落梅轩……落梅轩走水了,槿妃娘娘如今还在里边,不知情况如何。” 他手中笔一滞,朱色便滃染了大片的纸张。 他什么话也不曾道,扔下笔,往落梅轩的方向去,脚下步子不自觉愈加快了,以至于身后温雉要碎步跑着才能跟上。 至她的宫前,那火势已蔓延至庭院中,攀上了几株梅树,白日里尚且繁盛的梅花,此刻败落不堪,微余下一颗红梅,仍傲立枝头。 他第一瞬的想法竟是——这花烧尽了,她见了不知该多惋惜。 人人都惜命,火势已这般大,那些宫人无一个敢进去找人的,只是各自给各自寻了事做,或端水或通报,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尽心。 而如今见新帝至,纷纷行礼不迭。 姜怀央扫视那些宫人,冷笑一声,举步往落梅轩里去。 温雉只看了一眼,留下来安排人继续取水熄火。他并非是不担忧陛下,而是自小伴着他长大,委实是太了解对方,就是一个眼神,也能会过意来。 他清楚陛下不会让自己出事。 一片火光中,姜怀央踹开摇摇欲坠的门,踏入了浓烟中。往常温馨整洁的地方,如今一片狼藉,大红撒花软帘下坠着火簇,博古架倾倒,陈设摆件摔了一地,几乎无处落脚。 他心中泛起一种无端的慌乱感。 方才的疏淡被眼前一幕击打得支离破碎,因有上回纵火出逃,他总以为她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事,眼下见了,方才对她深陷火中一事才真正有了实感。 他思绪空白一片,不敢停滞,四下找着那抹身影。 而盥室里,阮玉仪两人躲于装满水的浴桶中,裹挟着她身子的水早已放凉,她身上还是单薄的雪白寝衣。 雀跃的火光映亮她的眼眸,因着浓烟,她眼中已是被熏出了泪。 所见之处,尽是大火,将两人困在这方寸之地。那不安感终于涌了上来,要她相信会有人来救她么?也许陛下会直接置之不理倒更说得通些。 她忽而想起远在婺州的阿娘,以及离别时,阿娘对她的殷殷叮嘱。阿娘只有她一个孩子了,她不能叫阿娘最亲的亲人折在这深宫之中。 她抿起唇,攥着斗篷的指尖微微泛白。她知道,她不能就此放弃。 火纵然猛烈,但她不能光等着旁人来救。 她立起身,跨出浴桶,身上衣上落下的水,在足边聚了一小滩。再这么下去,她们将会在这里面窒息而死。 木香也起了身,眸光坚定,“小姐。”不论小姐做什么,她都将会追随。 阮玉仪微微颔首,目光在盥室里逡巡。取水扑火显然是不现实的,比之眼前的熊熊大火,她所有的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的屏风上。 “木香,你说我们可搬得起这屏风?”若是用这个将门口那倒下的屋梁挡一下呢? 第222章 可不行也得一试了,她们别无他法。 阮玉仪委实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这屏风要立得稳当,又有一人高,看着轻巧,其实是极重的。而她一个娇养长大的女子,何来气力挪动这屏风。 她死死抓着屏风沿,意图往前推。木香则于另一侧作劲儿。 她的手被摩得通红,不断有钝痛传来,屋中被大火烘得极热,薄汗布在她雪腻的额角,杏目噙泪。 她不敢放手,亦不能放手。 “阮玉仪——” 外边隐隐有人唤她的名讳,一字一句,尾音悠长。 这声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她眼睫一颤,眼中的泪终于噙不住,滚落下来,亦再无法强装坚强。她的唇嗫嚅了下,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高声去回应他。 外边的姜怀央自然听见的动静,脚步临近。 一抹玄衣身影出现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燃着烈火的屋梁,这屋梁之粗,一臂无法环之,斜抵在门口。 梁上的火将空气烧得扭曲,几步之远的小娘子的脸孔也显得扭曲,隐约能辨出那秾丽之色,在火光明灭下,更是美得惊人。 她心中一紧,不自觉往前了一步,“陛下。” “躲远些。”他冷声道。 她抿唇往后退去,直至身子抵到那未搬动的屏风。侧眼去看,方才踩湿的地方已是半干了。 忽地,一侧的柜子轰然倒下,将那房梁压下,露出外边的景象——墙坍架倒,可谓触目惊心。而那柜子搭在房梁之上,好似一阶台矶,将火势扑灭不少。 几步之遥,那玄衣公子向她伸着手,示意她过去。 火光映照得他一双眼眸明灭不休。 她心中微动,向他走去,接着,脚下愈走愈快。 她略过了那只手,扑进了他坚实的怀中。眼前人的身子显然一僵,不顾她濡湿的衣裳,接着紧紧搂住她,两人衣袂交缠,似要融作一块儿才好的。 他搂着这具温软的身子,护她出了落梅轩,一切灼热和浓烟,尽数被抛却在了后边。 一玄一白并一宫婢,三道影子从火海中出来时,宫人间隐有惊呼迸出。 怀中的小娘子似还处于方才的后怕之中,紧紧捉着他的衣袖,身子微颤,眼下还挂着泪痕,好不可怜。 似乎她只依着他,也只有他一人可依。 姜怀央心中软得厉害。他从来不知道,他会为一个小娘子做到如此地步。 她犯下大错,万千将士因她一个无意之举而死,他以为她被欺辱,就是在讨回那份仇怨。他以为见她葬身火海,他会感到快意—— 实则不然。 听闻落梅轩走水,他甚至一瞬都不敢犹疑,亦不曾想,此次若又是她的脱身之计该如何,比起这些,他更怕她伤了何处。 他知道她是再怕疼不过的。 直到见人儿向他小跑来,他依旧心如鼓擂。她后怕,他又何尝不在后怕。 他自诩素来算无遗策,一登基,便将朝堂迅速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自己会对这娇弱纯稚的大芜罪人动了心思。 也许元副将见了,也会怪罪他罢。 他扣住她的身子。他不想管了,便叫他做一回昏君罢。 心口那物像是惩罚他似的,剧烈地跳动着,像是要破开胸腔而出。 第186章 温存 火势起后,木灵是被岑礼强拉出来的。 按岑礼的话来说,她护主心切固然可嘉,但已有已有人入内的情况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了,亦不过是白白送死。 木灵心中焦急,无奈脱身不得,忍不住破口大骂。 岑礼一句不回,尽数受下了。 见他如此,她益发动了气。她死死盯着落梅轩,兀自落泪,呜咽不止。直至见新帝当真将她们小姐救了出来后,才缓下一口气,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这回岑礼倒是松了制住她的手,漠然看着她捂着眼,肩头耸动。 却说阮玉仪与姜怀央相拥,稍缓过些来后,忽地记起什么,微微动了动,从他怀中挣开。 她去将落梅轩上下宫人全点了一遍,确认一个也没少,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他感到怀中一空,抿了下唇,倒也未说什么,转而着人将这处料理好,另吩咐温雉去查明纵火者。 见新帝脸色不虞。温雉暗叹,也不知谁这般胆大,落梅轩这位正当宠,连风头也不晓得避。还用柴禾助燃,留下这般明显的人为痕迹。 却不知该夸一句勇气可嘉好,还是说蠢笨无知的好。 但李美人这回当真是一点儿也未顾虑,见重华宫倒下,叫惊惧糊住了脑子,亦不曾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 她昏了头,身边的宫人却不。 除她的心腹丫鬟外,旁的宫人早跑去了养心殿揭发自己主子,也是撇清各自的嫌疑。好在今上虽大怒,却并未打算迁怒于这些宫人。 . 月如钩,树影婆娑,幽深的不知边际的夜里,再大的闹剧也被吞噬,人们终是要安歇,唯有落梅轩附近尚有宫人走动。 灯火影影绰绰透出养心殿的窗纸,映衬得窗牖如金玉般。 盥室中已放好了温热的水,热气缭绕,阮玉仪抱着身子坐于水中,垂头不语。 一只手在她的额上抵了下,她阖眼,仰过头去。一瓢水从她头上淋下,将她拢至脑后的一头乌发打湿。 第223章 皂角的香气盈于鼻息间,她渐渐松了眉。 可今儿木香的手法似乎生疏了不少,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大火吓了去的缘故。忽地被拉扯到了头发,她哼道,“疼。” 身后的人滞了一瞬,微略粗粝的手抚上她的颊边,蹭上了沫子。那人轻笑一声,“疼?纵李氏的人放火时,泠泠倒不曾想过疼?” 她倒是愈发胆大了。 阮玉仪一惊,回过身去,“陛下,您怎么……?”她悄悄瞥了眼左右,木香应是在方才便遣出去了。 他的眼眸如夜般幽深,却似能清楚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眸光微颤——果然还是叫他知晓了么。是了,她怎能确定自己身边只有一个他的耳目。 她无法猜测他是否动了气。毕竟她这般做,算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动他的嫔妃。就连寻常人也会膈应自己的想法被左右,何况是一国之君。 她抿了抿唇,思忖着,忽而展颜道,“臣妾不喜欢李美人。”她就是故意的。 她拿湿漉漉的手,就去勾他的脖颈,将他的衣领处也沾湿了。 他眸色一暗,似是饶有兴味地问道,“李氏哪里惹爱妃生气了?” 她捱住内心惊惧,对上他的眼眸,继而移开,缓缓敛了唇角的弧度,“木香在今晨看见,李美人在臣妾的册封仪式上经过,手里拿着刀子。” 她如此与他一说,而那时候李美人手中是否真的拿着匕首,已经不重要了,毕竟那时李美人的出现,不会只木香一人看见。 他只消随意一查,便能印证她所言非虚。 “那是该惩戒的。” 因着她别着脸,没看见他沉下来的神色。 姜怀央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她眼里、身上、发上,浑身都湿漉漉的,盥室内的热气使得她面若施脂。 他托住她的后颈,让人仰起头来,“只是往后,就算是只有端倪,你也可以直接下罚。” 她蜷着指尖,撑着木桶边沿起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哗啦的水声掩盖住两人粗重的呼吸。“若是臣妾冤枉了人该如何?”她问。 总要引得对方确实犯了事,才算安心的。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唇,将那两半软肉压得微略变形,像是烂红的果子,将要滴下汁液来。 . 翌日,李美人以意图谋杀宫妃的罪名,被关进冷宫的消息在阖宫上下传扬开来,一时间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逐去冷宫的嫔妃,是只能算得半个主子的,若是犯了大错,也许连宫婢也不如。 类似木香这般的大宫女,又是宠妃身边的心腹,大多数宫人见了她,也都还要唤上一声“姑姑”,这境遇,竟是比身为名门贵女的李美人好上不少。 而阮玉仪被要求在养心殿呆上几日,待长安宫红漆干了,一切妥当后再搬入。 天尚半亮时,她便被身边窸窣的动静吵醒了。她星眼朦胧,支着身子爬起来,见新帝正在更衣,一下清醒了不少。 她接过宫人手中的玉带,环过他的腰为他系上,再一一挂上环佩云云。 “被吵醒了?”头顶传来微略喑哑的声音。他还吩咐温雉不要进来喊了,不想这小娘子的睡眠意外地浅。 她手上一顿,抬头,撞入他的眼眸。她只以为他是嘲讽自己未尽宫妃之责,侍寝次日,更衣的事原应她来做的。 她耳尖微红,小声解释,“昨儿从火中出来都已很晚了,臣妾委实是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姜怀央接过了玉带,不曾系上,却往她腕上缠了一圈,冰凉的玉石贴着她的肌肤,叫她打了个寒战。 他捏着那圈玉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道,“今儿去冷宫瞧瞧李美人。” 她微微挣了挣,却睁挣不开,脑中晕乎乎地便问,“谁去?” 她清晰地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身边人回她,“你。”她该是去瞧瞧李美人是如何不知悔改,如何不值得她怜惜。 那样蛇蝎心肠,就是几尺白绫,一盏毒酒,那也是她应得的。 直至阮玉仪手腕上的玉石被渥得温热,她方才忆起什么,轻声道,“陛下,莫要迟了。” “泠泠不若跟朕一道去。”他扯了扯那段玉带,使得她微微向前跌,似真要携她同去。 她眼睫颤了颤,面上仍笑着。 不过这到底只是玩笑话,不会真的要她上朝堂。人走后,她发觉自己尚困得厉害,也懒怠了,又睡了个回笼觉。 第187章 冷宫 大约巳时正刻,阮玉仪梳洗已毕,而宫外也早备好了轿辇,一行人往冷宫去。 说是冷宫,其实也不过是鲜有人至的寻常宫殿,至少乍一眼看去,也是红墙黛瓦,无甚大异之处。但走入了庭院,她便知晓此处为何是冷宫了。 树木稀落,几处黄土裸露,整座宫室像是被一层烟尘笼罩,亦不见一个宫人,冷清得骇人。 那殿门半开,黑洞洞地不知里边有何物。 她按上门扉,迟疑了下,方才推了门。一股空置已久的腐朽气扑面而来,她以帕掩口,低低咳了两声。 木香旋即在旁边问,“这地方不太干净,娘娘不若在外边等着,奴婢去瞧就好。” 她摇头,若是不按他的意思来,她也不能知晓他是否会动气。 “臣妾这处的确不干净得很,怕是要脏了娘娘的鞋的。”暗处传来一个微哑的女声,似在压抑着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 第224章 她的嗓子是在昨儿喊哑的,今晨尚还隐隐疼着。 李美人缓步走出,一身素色衣衫,发上只以一银簪固定。不过一夜,竟就如槁木死灰一般。 “娘娘知晓臣妾想要您的性命,怎的还往这处来?”她似笑非笑,又上前几步,却有几个宫人侧步挡在阮玉仪跟前。 她一怔,低低笑了起来,“瞧瞧,怕得厉害呢。”见眼前宫人戒备的模样,她心下忽而莫名快意。 阮玉仪自踏入这处后,蹙着的眉便一直不曾松开,“你要知道,你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用的是锦衣玉食,住的是仙殿琳宫,不知是多少人艳羡的日子。如今虽只位及美人,但往后若有旁的姊妹入这宫来,少不得提她的位份的。 若没有这次的事,她也能过个算是舒坦安稳的日子。 李美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嗤嗤地笑起来,而后笑得弯下腰去。突兀的笑声回荡在这空荡的大殿中,在场者无不毛骨悚然。 阮玉仪也被她弄得心里突突的,思量这自己的话是否戳到了她何痛处。 她好一会方才止住,答非所问,“娘娘可知,上回去行宫那些炭火,也是臣妾着人给添的?臣妾这是怕娘娘给受了寒啊!” 阮玉仪眼眸微微睁大。她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此人便惦记着自己性命了。 有宫人恐她忽然做些什么,伤着在场的主子,因上前一左一右制住李美人。她任由他们动作,丝毫不知反抗。 她咬牙道,“这天多冷啊。” 风吹开了朱门,两扇门重重地砸在墙面上,侵肌噬骨的风呼啸着灌入。阮玉仪拢了拢袖炉,心下发沉。 李美人尖利地喊,“这天多冷啊!” 她神色不再冷静,拼命地挣扎起来,仿佛制住她的宫人的手是什么毒藤或荆棘,是要深深扎进她的血肉里的。 她双目血红,口中混叫着什么。阮玉仪也只听见了个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腹丫鬟也随她一并入了冷宫,这会儿见自家主子如此,哀哀地求,“小主,您别这样,您别这样——”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一边的宫人低声与阮玉仪道,“听说今儿送吃食来时,就发现李美人如此了。清醒时还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无非是不入耳些,这犯起疯病来,那是谁也不敢招惹的。” 李美人疯了。 宫中上下皆如此传。她平日里颐气指使,待下苛责,无人可怜她,她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阮玉仪却有些笑不出来。李美人会如此,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她不是李美人,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将自己作弄成如今这样。 她厌李美人对自己不知缘由的杀心,也怜她同为宫中可怜人。 身后来了新帝身边的宫人,端着承盘,上边整齐叠着一段绫罗。这绫罗白得似雪,在她眼前晃过,晃得她一阵心惊。 那宫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垂首道,“娘娘,陛下吩咐,接下来要您回避一二。” 阮玉仪深知他想要自己如何做。她收回眸光,强装淡然,“那便走罢。”她忽而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拢着袖炉的手又紧了紧。 她转身往出走去,不比李美人,她是出入自由的。熹微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将斗篷的毛领描了一层金边。 身后的嘈杂还在继续,又添上了些宫人们的谈话,还有那名心腹鬟婢的叫嚷。 她方下了台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痛呼,接下来的一瞬,恍若万籁俱寂,静得骇人。很快,哭喊和吵嚷又填补上这段空白。 蓦地,她停住了步子。 她缓了口气,声音中不易察觉地发颤,“发生何事了。” 木香回头看了眼,伸手挡住她一侧的余光,低声道,“李美人撞柱了。娘娘,咱们走罢。” 她轻轻嗯了声,举步走出这寂静且喧闹的冷宫。 这就是他想要她看见的吗。她如此想着。 回了养心殿,外边刚好飘起雪珠儿来。见她神色一直有些恍惚,怕她被吓去了,木香温了牛乳来,道是给她压惊。 木香瞥了眼她的神色,迟疑道,“娘娘,这不是您的错。” “我明白。”口中是如此说,她却一直垂着眸,目光虽是落在地上,但似看向更深的地方。 接过牛乳,手心传来暖意,她的眸子方才动了动,倒映出了眼前华美的室宇。 半盏牛乳下肚,正好是下朝时。 殿门大开,来者却不止姜怀央,他身后随着一面生的男子,四十上下,看衣裳应是官员。 阮玉仪立起来,福了福身,温声道,“陛下金安。” 那官员见殿中尚有女子,怔了下,“这……” 她的目光移向那大臣,微微颔首。 他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问安,“见过槿妃娘娘。”会被容许长久待在此处,又如此容色的,稍一想,也知是谁了。前朝有关这位娘娘的谏言与传闻,可一点儿不算少。 她见此情状,知晓自己在此不便,就要告退。 却听姜怀央道,“这是李美人的父亲,李丞相。” 他是讲给她听的。 闻言,她浑身一僵。 第188章 狠心 偌大的殿宇中,阮玉仪木在原地,耳边似还响起冷宫里那声凄厉的绝音。 忽地,腰肢上覆上一只手,将她往边上一带,她便跌坐在了他腿上。她有些不安地想要站起,瞥见他眉心微蹙,便再不敢动了。 第225章 李丞相并非初次见到这位嫔妃,但依然为两人一举一动间的狎昵而感到心惊,一面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心中难买你古怪。 他垂首,压下所有杂乱的思绪,稽首道,“臣今闻小女所犯大错,惶恐不已。臣知此乃为父者为尽教化之责之缘故,臣愿领罪。” 上首处,李丞相瞧不见的地方,姜怀央的指尖落在她的腰窝处,微微侧首在她耳边道,“此事与你有关,泠泠自己与他说,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他的气息盈满阮玉仪的颈侧,抚红了一片。 她摁住他的手,扬声道,“李美人一人过错,自该一人担,丞相何错之有?” 她本意是将李美人送进冷宫即可,但事情的走向似乎愈发脱离了她原本的预计。按照大芜法制,李美人固不该留,但她不曾与母族勾结。 她以为,亦不该牵罪于李家。 李丞相忽地便红了眼眶。但凡是人无有不贪生者,他虽是自愿来请罪,但内心哪有不怕的。 可他这个女儿会如此偏激,的确有他的一份过错在。 那时新帝登基,朝中众人为了讨陛下的好,不是检举三皇子余党,就是想着将自己女儿往新帝身边送。若不是他为了哄女儿入宫,将宫中盛景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 所有的一切靡衣玉食都被归结于一个宠字,况今上又年岁轻,不比家中长姊,嫁与了年长自己两旬的先帝。 李美人向来与这位长姊不对付,不知是否只为了争一口气,就答应了下来。 入宫翌日,见新帝自乾清宫出,身长玉立,面皮隽秀,恍若哪家贵门公子。只一眼,她几乎都将余生的事想好了。 从此执拗一人,又苦于鲜有机会见着人。 自家的女儿自己清楚。李丞相自然不希望看见这般的事发生,但他错估了这个女儿的固执程度,好好的一个姑娘送进来,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他咽下喉中哽咽,沉声道,“谢娘娘宽和,实乃我大芜女子之楷模。只是我李家向来家风严正,李美人犯此大错,由娘娘处置,我李家不认这个女儿!” 他不想为李美人开罪,她做错了事,这是她应受的。他已尽了最后的情谊,且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他来撑,就算是抛弃她,她也不能再怪他了罢? 阮玉仪算是听懂了。前边的只不过是铺垫,后边的这句才是真正想说的。 撇清了关系,就算此事再重,李美人受了何罪,也不会牵连李家。往后说出去,他李家还是清清白白,家风严正。 可怜李美人一直以家世为傲,大难临头,终是连家中人也不愿认她。 不知怎的,虽知李丞相为了李家更多的人,如此做法无可厚非,可阮玉仪心中还是有些发闷。 “李氏没死。”姜怀央如此道。 他抽开被小娘子摁住的手,揽上她的腰肢,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她腰间的白玉佩。 那玉佩冰凉如雪,不及小娘子的手半分温软。 她微怔,稍侧过脸去,耳边便传来了他的下一句,“太医救回来了。”因为今儿丞相与他道,李美人罪无可赦,关于如何惩戒,他愿分忧。 果然李丞相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匣子。 温雉将东西呈了上来,他没接,而是要她接过。她只好伸了手。 下边丞相解释道,“此乃臣所得一奇药,服用者,浑身将如烈火焚烧,其灼热感阵阵而来。”正对应了李美人用在她身上的算计。 她的脸泛起苍白之色,手一颤,匣子便掉落在了地上,与地面撞击出闷响,落入她耳中,竟似是震耳欲聋。 她不敢相信,为人父者,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此狠心。 他递去一眼,那匣子又被捡回,呈于她眼前。他低声道,“这次,泠泠可要拿稳了。” 她犹疑了一瞬,终是接过,只觉得药性仿佛沾染到了手上,手心也变得灼热。 李美人早染了疯病,这丸药,真的有必要吗?也许漫长的痛苦于她来说,将是不若直接解脱来得好受了。 姜怀央知她容易心软,也没想着逼她,只道,“用不用这药,你自己抉择。” 她的手微微收紧,那木匣的边角戳在她手心的软肉里。 ——她当真有得选吗? 虽是心中发紧,她却偏生还要转过身子,弯着唇角道,“多谢陛下。”她在他颔处落下一吻。 他屏退了李丞相和一众宫人,掐着她的下巴回应她。 直至又一个夜深,他去处理政务,阮玉仪仍空坐在偏殿里,手中拿着那丸药。 木香取过了她手中的木匣,“小姐,别想了,明儿再说不迟。” 她这才像是回了神,揉了几下自己的额角,张了张口,良久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去将这药送去李美人处,择她犯疯病时再给她服下。” 木香松下一口气,“是。”她不在意小姐是否真要遂新帝的意,却见小姐心事重重的模样,恐她思虑过多,又招来了头疼。 她告诉自己不再多想,这才宽衣就寝。 翌日早膳时,御膳房送了碧粳粥,并一些面食与腌制的萝卜丝来,皆是两人份的。 她不大爱吃萝卜,便连碰也没碰,只喝着白粥。待半碗粥下肚,姜怀央正好下了早朝。 他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小娘子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粥,看似胃口不太好的模样,其实他晓得,她只是用得斯文。 第226章 她嫣红的唇裹住白玉勺,包住上边呈着的一小口粥后,再将勺子抽出,碧粳粥寡淡的清香就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喉头微紧,踱步上前在她对面落座。 这小娘子又不知打得什么主意,将那碟萝卜往他的方向递了递,香腮盈笑,“陛下,给您留的。” 阳光勾勒着她的每一根发丝,使得她的发泛出些许棕调。 他收回目光,轻轻嗯了声。他难得赶上与她一道用早膳,两人相对而坐,似乎与寻常夫妻无异。 这边雀儿啾鸣,气氛还算安宁和谐,同为皇城中,冷宫处,却仿佛另一方地界,但今日,却迎来的新客。 第189章 主使 朽坏的朱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吝啬地洒进冷宫,落下一道光影。 白之琦一身撒花百合裙,款步踩过那光影,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屋内分外昏暗,一股潮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嫌恶地拿绢帕挥了挥,“人不在?”说着,一面四下打量了眼。 “小姐,奴婢进去瞧瞧。”身边的婢子道。 入了内室,方见那被衾之下似是鼓了些,那婢子住了脚,回身唤白之琦。 那时李美人是一点儿也没存着活下去的心思,实打实磕到了柱子,虽后来太医来得及时,替她止了血,可眼下还是动作一大就脑中昏涨涨的。 她原来的心腹被调去了别处,新添的宫婢与其说是来侍候的,倒更像是规约她的。 如此一来,她再想自尽也不行了。 此处侍候看守的宫人仗着里边关着的是罪妃,做事懒怠得很,无人送早膳来。李美人肚饥得厉害,眼下有些脱力地倚在床榻上。 白之琦冷笑一声,暗道,真是该的,给她数次机会,竟都得不了手。 “姐姐可还安好?”她走至近前,原想在床榻边坐下,瞥见那稀薄跑绒的被褥还是歇了心思,因站着道,“妹妹给你带了些粥来,起来用些罢?” 听她如此说,李美人心中一动,循着本能夺过了婢子手中的食盒,就着碗吞咽起来。 只是才含了一口,她便顿住了,喉中一阵恶心,侧首吐了出来。 白之琦赶紧后退了几步,蹙眉向那宫婢道,“烦请姑姑拿痰盂来罢。李姐姐瞧着倒是病得重了,连这汤汤水水的也用不下。” 那宫婢听她言语间并无支使的意思,心中舒畅,欠了欠身,转身去了。 见那宫婢出了内室,白之琦变了神色,绕开那脏污的地方,低下身子压着声儿,“李姐姐不曾说什么不该说的罢?” 李美人正又捧起了碗狼吞虎咽起来,用得急了,粥掉在了被褥上,衣裳上,也是不敢不顾的。闻言,却浑身猛地一颤。 她像是身边站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眼中满是惊惧,不再吃了,往角落缩了缩。 白之琦满意地换回了笑脸,垂眼睨着她,心下冷嗤,办事不中用,一点子馊掉的粥倒是吃得香。不过也不枉她特意着人去弄这粥来了。 李美人张了张唇,半晌才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会儿那宫婢正好取了痰盂进来。 白之琦轻笑了声,温言道,“给姐姐送吃食来,顺便——受命盯着姐姐将您父亲送来的这药服下。” 李美人虽之前守了约,不曾将她招出去,可往后又要如何保证?只有一个真正的疯子才会叫她放心。 而这药,正是可叫人彻底乱了神志的,连想招儿的功夫都省了。至于她是否真的受命而来,药都下了肚,也不会有人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她向一边的宫婢递去一眼。那宫婢本就是派来看着李美人的,自是不疑有他,听从于白之琦的话。 那宫婢与侍候白之琦的婢子合力将李美人制住,掐着她的两腮,使她无法合嘴。 李美人则像是一尾缺水的鱼儿,拼命挣扎着。但这都只是徒劳,那丸药和着几口凉水,被塞入了她口中。 她一双眸子微微睁大,想要将那丸药抵出来。 那宫婢哪里会让,捂着她的嘴,掐她脖颈硬是将丸药给逼下去了。那丸药有一个指甲大小,虽下了肚,还是在她的喉间留下滞涩感。 她捂着喉咙,不断伸着指尖抠挖。 药效很快就上来,痛感由腹中一点点蔓延,接着像是置身烈火,灼痛难忍。可她眼下尚清醒着,每一分疼痛都生生受下了。 此处的两个主子,一个狼狈不堪,一个衣着得体。 白之琦往后退了退,看戏似的立了会儿,软声道,“姐姐,妹妹情尽于此了。” 那宫婢见她一副娇弱模样,恐她看不得这些,也劝道,“白姑娘回避着些罢,莫要脏了您的眼睛。” 白之琦哀苦地弯了下唇角,颔首离去。 走出内室,再抑制不住笑意。 ——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从此,宫中再无李美人,她成了众人口中的李疯子,为家人,为世俗所抛弃,人尽可欺。冷宫中不时传出凄厉的喊叫,成了宫婢们试胆的乐子。 服下那药后,李美人的神思再未清醒过。 可若允她清明一会儿,想来她亦不会悔过。 . 落梅轩走水之事闹得如此大,就算重华宫宫门紧闭,也难免会漏进些许风声。 淑妃呷了口茶水,听婢子道完,只轻声说了句,“早知她是个蠢笨的,不想蠢笨至此。”观陛下的态度,难道还不知争宠无用么。 第227章 她恍神之际,外边有人来报,槿妃娘娘来了。她颔首请人进来。 那抹水红身影缓步而入,边走边解了斗篷,递给一边的婢子。阮玉仪颔首,算是见了礼,出声温和悦耳,“姐姐近来如何?” 淑妃牵着她的手引人坐了,“如今怕是担不起你一声‘姐姐’了,听着别扭得厉害。” 她随意笑了笑,“咱们只论年岁长幼。”她知晓淑妃指的是什么。 两人皆是默默地绕开了李美人的事,随意捡着闲言散话谈。 这茶水味淡,不似她宫里的醇香,只是单纯的苦味。阮玉仪被苦得微微蹙了眉。 淑妃见状,道,“这是往年的陈茶,妹妹若是喝不来,就莫要再喝了。”她宫里再没旁的好东西能拿出来招待她的了,况除了她,重华宫也不会有旁的客。 闻言,怕伤到她的心,阮玉仪敛去了神情,轻声道,“那姐姐也不许再喝了,待会儿我着人拿些好的来。” 她本是抱着试探的态度与陛下说,希望能来瞧瞧淑妃,与她小叙,不想他随口便应下了,亦不曾难为她。 她原以为淑妃尚在妃位,随时都可能解了禁足,宫人应是不敢怠慢的,如今一见,倒是她低估了这些宫人见风使舵的本事。 她暗自忖度着,待回了宫,该敲打那主事的宫人一二才是。 第190章 宣娆 马车稳当地行进,耳边人语声愈渐微弱下去,阮玉仪将袖炉放于腿上,双手拢着,无奈冷风还是从帘子下钻入。 她拢着袖炉的手又紧了紧。 “陛下,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她抬眸看了姜怀央一眼,又垂下眸去。 他并未接话,示意她坐至自己身侧来,替她渥着手。习武之人的手心似都热不少,覆着她无法兼顾的手背,果真暖和了不少。 见小娘子渐渐止了冷颤,他方开口道,“去见个人。” 她不关心他要去见的是谁,也不知晓他为何要带着自己,没再问下去。 手背上的温热撤去了一半,他拨开帘帐,残雪映着白日里的光,似乎格外亮堂。阮玉仪微微侧过脸去,看见他一如既往疏淡的面色。 他似乎也不打算向她解释更多。 相对无话,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唯一在变换的窗外之景。屋宇树木不断闪过,景致大差不差,她却能从一些细节处,辨认出段路的不同。 “此处是城东。”他忽地道。 她眸光微颤,看向更渺远处。远山如黛,顶上没入雾霭之中,不知其高,但她知道,那山上终年积雪,是极好的观雪处。 这山上盛雪地,亦是埋葬忠骨地。 马车不曾近山,在那山仍似水墨滃染,看不分明时,便停了下来。那车夫停好了马车,替两人打起车帘。 许是坐得久了,她一侧腿有些发麻,下去时腿一软,几乎站不住。眼见要跌去,一双有力的手捉住了她。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笑得她心下窘迫,耳尖染了红。 在抬眼时,见眼前人俊眉修目,姿态闲散,身上冷气削减不少,好似哪家寻常贵门公子。不知怎的,她脱口软声嗔道,“陛下笑什么?谁没个腿麻的时候。” 他结喉动了动,抿唇,果真不笑了。 见他如此,反倒是惹得她有些怔愣,脸色愈烧了。她琢磨了下方才自己的话,还是觉着有些没规没矩的,正待添句什么。 她目光一偏,瞥见头顶、眼前满眼的红梅,一颗颗缀在黑细的枝上,红雪珠儿似的。 她蓦地联想到他将她带回养心殿那晚,他把玩着她的耳垂,漫不经心地问,来年可还想见下一季的梅花。 她那会儿喘息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应他的话,也只当是随口一说。 她动容了一瞬,又很快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世人皆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过是榻上随口哄她的话语,她若真当真了,那才是可笑。 她站稳了身子,不再扶着他,一直动着腿,那麻意也消散了不少。况且,他方才不是已说了,此番是为了寻人来的。 许是巧合而已。她如此想着。 口中说着寻人,他却是真不着急,散步般走着,似是有意配合着她的步子。 可身后那小娘子到底还是落下了几步。他回过身去,见她用指尖抚着低枝上的一朵梅花。但今儿小娘子妆饰得粉光脂艳,端的是人比花娇。 阮玉仪本无意将花摘下,只是见那花心绒绒的,极为可爱,这才驻了足。 身侧却伸出来一只手,将那朵梅花掐下,随手簪在了她鬓边,“泠泠可想自去赏会儿花?”他指腹的薄茧蹭过她颊边。 她弯出的笑意有些僵住。她不信他会对她如此宽和。 “臣妾更愿与陛下一处。”她去勾他的指尖,口中说着违心话。 若能被允在这梅林中随意走动,不必在他身侧时刻紧着弦,她难道会不乐意?怕只怕这又是他耍弄她的什么把戏。 姜怀央知她喜静喜独处,况女儿家一道,总与和自己一处不一样些。听见她如此回答,他眼中泛起意外。 他抚摩着她鬓边的红梅,摆弄间,在柔软的花瓣上掐出了个指印。 看出她脸上情绪,他按捺下心中不悦,嗓音散漫低沉。 “撒谎。” 她几不可查地一颤。 她仍道,“陛下多心了,臣妾不会对您撒谎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心如鼓擂。 第228章 他没出声,如此寂静使得她更惴惴不安。不过他似乎当真是允了她随意走走,转身回了马车上。他们并未走出多远,马车也就在目光可及处。 她在原处立了好一会儿,携木香往马车处走去。 她抬手掀开帘帐,一句陛下卡在喉间。他正阖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旁的什么,眼睫在他眼下投下细碎的光影,他环臂靠在车壁上。 她心中一动,轻声唤道,“陛下?” 他没动,呼吸清浅。是了,她记得他昨儿看奏折看得很晚。 她又试探着唤了一声,亦不见他有所反应。 阮玉仪与木香交换了个眼神,她轻手轻脚放下帘帐,交代温雉道,自己就去不远处走走,兴尽了便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另嘱咐了陛下正歇着,莫要去搅扰。 温雉自是应下。 她穿行在梅树间,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处。重重深褐的树木将那马车隐去,直至消失在视野中,她才再抑制不住,几乎是提裙小步跑起来。 寒风刮过她耳际,似在呜咽。 这时,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循着本能,一味地往前。 木香不会问她为何如此做,她向来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不知多久,不远处渐渐透出亮光,木香一喜,道,“小姐,我们快出去了。” 她们松快下来,慢下步子。 木香问她,“小姐,我们这是要上何处去?” 随口一句话,却是绕不开的难题。她怔住了,是啊,她应该上哪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难道还奢望着逃离他身边吗? 她垂眸笑起来,神色哀哀。 木香这会儿也明白了,拉过她的手,默然不语。 “娘娘?”蓦地,有人如此唤道,是少年音色。 她闻声抬首。来者身形纤细,面若皎月,眼含秋水,正是之前见过的戏班子领头宣娆。 他眼中显然是讶色,见了礼道,“娘娘怎么在此地?”这可是宫外。 阮玉仪眼睫颤了颤,轻声道,“本宫是随陛下来的。” 她似是面色如常,可宣娆是如何心细之人,哪里能察觉不了她的异样,因主动道,“小的的师父居于这附近。” 第191章 密道 梅林下,阮玉仪立着,身姿婀娜纤巧,花瓣悠悠荡荡飘落在她肩头,点缀上一抹鲜亮颜色。宣娆怕冒犯了她,不敢直视。 他目光落在她织金的裙裾上,试探着问,“娘娘这是——” 她自然不会将心思往外说,只道是陛下歇着,允她自己随意走走,不想走到了林边来。这倒也算不得混说。 他迟疑了下,低声道,“娘娘莫要在往前走了,小的方才见那边有几个侍卫,瞧着是宫里来的。不若往反方向去为好。” 她听明白了,“多谢指点。” 他果真不会如此轻易允了她随意走动,想必这林子的附近,早布满了他的人。她神情恹恹,却不曾想,若真处处布了人,眼前的宣娆又是如何进来的。 她早失了赏梅的兴致,别了宣娆,折回去找来时的马车。 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与木香走出多远。循着记忆回了原处,那马车仍旧在原处停着,风拂过,帘帐微微浮动。 一切恍若离开时的模样。 来回走动身子倒是热了不少,她将袖炉递给木香,立在原处缓了缓,才举步往那处走去。 姜怀央不知醒来多久,正斜倚着,手中捧着一书卷。 她有些心虚,凑近看了一眼,尚未看清上边的字,便问,“陛下看的什么?”许是身子发了热,身上香粉的气息弥漫出来。 他只觉得上边的字都晃了几下。他随手将书卷搁在一边,打量了她一眼,轻飘飘道,“走了很远?脸色这般红。” 他其实一开始就并未睡去,从她唤他的那两声,到与温雉低声吩咐,他俱是听得一清二楚。而外边虽布了人,也不过零星几个。 她真要避,不难避开。 他是故意放她走的,就是想看看,她会走出多远。若真叫她逃了,那也无妨,便让她在宫外玩两天,在去将人接回来就是。 他是知晓李美人的事许是会对她有些影响,这才给她制造出宫的机会的。只是她不过间隔半个时辰便回来,委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替她正了正鬓边有些歪的梅花。他忽而觉得,有些难以辨别她所想了。 她指尖挑开斗篷的细带,任由它滑落,堆在身后。她熟稔地随口道,“兴致一起,不曾注意路程,再回神时,已离得有些远了。” 她将头枕在他肩处,真像累着了般。 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像是陪她游戏一般,“那如何是好,待会儿还有路要走呢。”他拖着腔调,一字字送入她耳中。 她眸中泛起疑色,捉摸不清他所言何意。 马车也并未即刻遣回,而是一直将他们送至林中深处。一路上,阮玉仪百无聊赖掀起一角帘帐往外瞧,却发现一路上的梅树排布有些古怪,像是刻意让了条道般的。 下了马车,方见眼前是一小屋。白墙黛瓦,墙角攀着些青苔,屋前有一水缸,处处是有人生活居住的痕迹。 她跟在姜怀央身侧上前去。 温雉叩了两下门,里边隐隐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后,木门被吱呀打开,出来的正是圣河寺的若空大师。 第229章 他抬眼看了眼两人,捻着佛串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侧身示意几人入内。 里边的空间不大,一眼便看尽了。两钟茶水,一方小几,就是所有能拿出来招待来客的东西了。若空并未为此感到窘迫,神色一直分外平和。 他示意两人落座。 见阮玉仪面有疑色,若空似是猜中她所想,微笑着道,“贫僧常年居于此,只偶尔才去寺中小住。” 寺中香客来往纷杂,反是容易搅扰他修行。 她一愣,微微颔首。 姜怀央的面容隐在暗色里,“如此,您可能道了?”以若空在民间的威望,饶是他,也得敬上三分的。 若空处有个古怪的规矩,须得相关者均在场,方可相看。上回他就是只孤身来了,才无所得。 自秋猎那时被她身死的梦魇住了后,他也曾服过药,却始终不管用,她满脸是血的模样依旧偶尔入他梦来。经宁太医提了一嘴后,他这才想起若空来。 虽他不信这些虚妄的说法,但转念一想,这梦本身不也来得奇怪?也便寻了时候来见人了。 若空并未旋即接话,反是不紧不慢阖上眼,含含糊糊念了些什么。其间也无人去打断他,半晌后,才见他又睁了眼。 “施主只管遵循本心即可。” 本心?何谓本心?是这误救胡医之错,是脚下这辽阔江山,还是—— 他微微侧过脸去。 小娘子见没自己的事,垂首转着腕上的玉镯。玉镯是双环的,一支也不过女子的小指粗细,一动,便有清脆的声响传出。 弄出动静,她素白的指尖僵了下,松了手,不再把玩。 他思忖了片刻,亦不知脑中多少思绪,纷杂交错。他长吁出一口气,向若空微微颔首,方起身作辞。 只是他并未往正门走,而是径直来到了庭院,却不见若空阻止。 庭院不大,铺陈也精简,外边的梅树将枝丫伸进来,倒是别有一番韵致。 “朕记得泠泠记性极好。”他忽而道,顿了一瞬,又道,“接下来回宫的路,你可要记好了。” 她心中泛上一种古怪的感觉,问,“我们不搭车马回宫?”此处离皇宫不算远,但也是有一段路程的。 他没有回应,按上了身侧墙壁上的一块砖。 那本该坚实的砖块竟是被按下去了些。她留意了一眼,注意到那砖块上嵌有一贝壳,大半镶在砖中,只露出大约指甲盖大小的白色。 “陛下,这是……”她讶然。 他沉声道,“皇宫的密道。”这个密道本该一代代传与历代的君主,只是幼时误打误撞叫他知晓了,即位后,果真在乾清宫内找到了密道的地图。 这是皇宫最隐秘的地下脉络,犹若一条盘踞于地下的蛟龙,是君主掌握政权的利剑之一。 而这密道的出口之一设在此处,则是为了以佛家大师的居所作掩。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无人会寻到此处。 闻言,阮玉仪心下一跳。 第192章 勾连 葱茏的灌丛后,微有闷声响动,再看时,已开了三尺见方的小口。长阶漫漫,蜿蜒至黑暗处,通道狭窄,大约只容一人通行。 姜怀央往下了几步,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去。 她犹疑了下,缓步过去。她素来知道他心思难测,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如此秘辛告与自己。似乎有什么缠上了她的心口,叫她的呼吸也变得困难。 阮玉仪搭着他的手,循着台阶下去,整个儿像是一点点被吞没于地下。下了一段,出口在她身后关上。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抓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周遭一切都黑黢黢的,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鼻息间是长久封闭特有的气味。 在下去些,过道方才宽了些。他拢过她靠墙一侧的裙摆,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道,“墙上脏。”于是她乖顺地往他那侧靠了靠。 反正是他将自己带进来的,让她依一会儿也是应该。她如此想着。 他点了火折子,她方才看清周边墙壁上有着不少烛灯。但他并不将所有都一齐点亮,而是待前边的光线几乎照不见前边的路,再新点一盏。 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他身上熟悉的幽香的缘故,她放松了不少,将心力集中在记忆道路上。 原以为就如此走着就是,却见他忽地顿住了脚步。他俯下身,随手在一边捡了石子,往前一掷。石子应声落地,随之而来的,是由石壁间窜出的箭矢。 那箭矢密集不知凡几,斜钉在地面上。 她心口微紧,不由有些后怕。若是他们不知情,方才走了过去,这箭矢扎穿的就是他们的身体了。 他注意到她的不安,“放心,总不会叫你在此处丢了性命。”若是说来,对于此处,他之前也算是摸索得熟门熟路了,知晓每一处机关在哪,也知晓哪条路通往哪个宫殿。 身后传来小娘子从容的声音,“臣妾自是相信陛下的。”她微微垂首,辨不清神色。 姜怀央没再说什么,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则默默看着,有了之前箭矢之事,她知晓此处机关繁多,绝马虎不得。因将他每一个动作,甚至是落脚的地方,都一一记在心间,可诸项繁杂,难免有疏漏处。 她眉心越蹙越紧,边记着,边梳理之前所记的。 第230章 他一边手给她抱着,另一边手指尖滑过石壁。指腹下是凹凸不平的,冰冷的触感裹挟缠绕上来,使他忆起上回至此处。 宫变发生后,所有皇室男子几乎都中了毒,况当时郁王又远在封地,本无力反抗,幸而毒发不算是快,他躲开三皇子耳目,孤身避进了这无人知晓的密道里。 当时他的状况并不算好,昏昏涂涂走出了外边,他记得那日的日头很是晃眼。 后来,许是上天亦觉他命不该绝,叫他得一人相救。他领兵杀回宫中,那时,往日富丽繁盛的皇城,已是一片惨相。 而这,不过方是几月前的事。他恍惚间,似乎都能闻见自己留在此处的血腥味。 许是黑暗模糊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问,“可记住了?” 她自然不可能将话说满,况且她也摸不清他的用意,若是他意在借此试探她,说全记下了反倒惹来灾祸,她又待如何? 她微微摇头,“只记了个大概。若要臣妾再走一遍,估计得折在半路。” 他默了会儿,“无妨。”他想他不会再让这密道再有用处。 但经此一趟,这秘辛仿佛长藤,探入两人血肉,尖刺扎入白骨,叫他觉得,这神仙般的人儿,似乎已然被他拉进了同一方泥淖。 他将手摁上前边的石壁,那石壁竟轻易松动了。亮光一下照进来,适应了昏暗后,这样的光线便显得格外晃眼。 阮玉仪眯了下眼,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水红软帘,绣金椅搭,宝瓶中半枯的红梅,不是长安宫又是哪里。 大殿落着锁,可被褥帐幔之类,俱已全备了,不比上回所见的空落,已是能居人的模样。 密道入口缓缓关上,立在墙前做掩饰的,是一方形博古架,架沿则刚好遮挡住门隙。 这许多路走来,她被他护着,倒是不曾伤到,甚至衣裙上也不曾蹭上脏污,只是难免累脚得很。她不愿长久呆在养心殿,因去勾他的指头。 “陛下,臣妾看这宫里又添不少日用物件,大约可住人了。” 她一双含情目,两腮若凝新荔,拿着撒娇的腔调,就是知道这小娘子鬼精灵得很,唯有有事相求时,才会如此,他心口也软了几分。 他瞥了她一眼,松了口,“届时着人将你贴身的物件送来就是,不急。倒是此番,朕可不是带你白出宫,泠泠待要拿什么来回报?” 她假装看不懂他幽暗的眸色,只展颜道,“臣妾待会儿去采了花来,给陛下制些香膏来。”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珠玉般地耳垂,看着那出泛红似要滴出血来。他低笑一声,“朕又不是女子,要你这香膏何用?” 她微微歪头,将脸颊贴上他的手掌,“陛下嫌弃臣妾做的白兔花灯,那为何还留到今日。”他的掌心是灼热的,带着有些粗粝的薄茧。 姜怀央盯着她好一会儿,没收回手,他的手心似也沾上她脸颊的柔软,如此滑腻叫人留恋。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了又红,“……陛下得了那香膏,还可与臣妾用。” 他的眸倏地暗下来,垂下首,咬了下她的耳朵道,“朕记下了。” 忽地,门外隐有人语声,大约是负责洒扫的宫婢。其中一人道,“你可听见了里边有动静?” 她心中本就羞得厉害,心中弦一拉紧,想也没想就捂上他的口。他配合地不言语,垂眸看她惊慌模样。 ……“不曾,许是你听错了罢。”外边的声音愈渐远去。 四下再次静下来。见他发笑,阮玉仪这才忽而意识到自己所在,以及眼前人的身份,哪里是需要藏着的。若真说起来,该避讳的倒是外边那两名宫人。 约摸一盏茶后,他令她在此处歇息后,抽身而去。玄衣衣角转出殿外不见。 阮玉仪这才缓下一口气。她的身子软得厉害,几乎是站不住的,往后了退几步,跌在椅上的软垫里。 待面上热意消退些,自原路回来的木香,也得了信,寻至了长安宫。 第193章 挑唆 长安宫所布置铺陈的一切,都是妥当的。使阮玉仪讶异的是,长安宫内外均移了几株梅树,其粗细修短,与落梅轩的相似。 搬离新帝的寝宫后,除夜里新帝偶至,又少有搅扰,她心下自在不少。昨儿夜里见了外头飘起了细雪,便打定主意要晨起采些花上雪水泡茶。 今晨起来,连衣裙也不及易,随手披了件斗篷,趿着绣鞋,就出门看雪。 倚栏迎风,雪被斜吹进廊下,她只消稍一伸手,就轻易接住了。手心很快留下一滴琉璃似的水珠儿。 木香将备好的袖炉递与她,叹道,“这雪瞧着松软,拿来存些雪水当真是极好的。” 她在廊处立了会儿,被封吹得冷了,才折回去梳洗更衣。 盆中的水温度合宜,她净了脸,将双手浸在水中,感受热汤将她的手裹挟,直至水稍凉下来,方取出了手,这会儿身子也暖和了。 木香忙取了干净帕子将她手上的水擦干。 小半个时辰后,梳妆已毕,木香去小厨房寻了花瓮,并两口原作赏玩之用的玉碗。两人行至庭院中。 雪仍旧在下着,自天空渺远处飘来,落于这琳宫之中。 采这雪水本就是取乐,是不必假手他人的。木香撑了油纸伞,伞面上是接住雪珠儿后的细碎声响,听得人心中一片澄澈。 第231章 她以指尖在花上碰两下,上边的雪便落入了玉碗中。这采雪也有讲究,非得是花上的才好,旁的厚处舀来,反是缺了些意思。 她信步走着,动作间不紧不慢,将低处的雪采得差不多了。因不愿受伸高手的累,忽而忆起长安宫外尚有几株,便又一路踏雪往出走。 半晌,花瓮中已积攒了一个底的雪了。 “姐姐真是好雅兴。”有人拿着柔软的嗓音如此道。 白之琦行了一礼,姿态散漫,“这般小事交给下人做就是,何必累着了自己。”她一袭白衣盛雪,也还是个清丽标志的人儿。但她拿眼睨着人的神态,却暴露了她并非是个和善人。 “兴起而已,”阮玉仪嗓音疏淡,问道,“白姑娘怎的会途径此处?” 白之琦并不接话,反是自顾自说着,“如此看来,姐姐身边人似乎都不大妥当呢。”她话中有话。 她伸手掐了一枚梅花下来,放在手心看了会儿,顿觉无趣,随意抛回树下。 “妥不妥当,本宫自是知晓。” 她做出一副讶异的样子,以手掩嘴,“姐姐竟是还不知道?下人间都传开了呢。” 看阮玉仪蹙眉的模样,她轻笑一声,“木灵可是姐姐宫里的?对食可是要治罪——” 她忽地顿住,敛了些笑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姐姐可莫要怪罪妹妹啊。妹妹这是想着这些下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替姐姐不值罢了。” 她的声音本就别扭,如此絮絮叨叨地,也就更使人听了徒生燥意了。偏生她自个儿还不自知。 阮玉仪自是极相信木灵的,面色不改,“想来不过讹传罢了。” “况且,即使在下人间流传,白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她轻飘飘地道。 她不曾将下半句说全,可其中含义再明显不过。白之琦没想到向来被宫人们夸赞温柔的槿妃,亦回讲话夹枪带棒的,她脸色微变。 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继续道,“姐姐未免太信任那婢子。这深宫的腌臜事,可多着呢。” “散布谣言,亦可降罪。”阮玉仪正色道。 木灵不曾缺衣少食,有恰是行事烂漫的时候,哪里会有何事需要去求人。 她着妆花褶裙,发上珠翠文彩辉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是难得的仪态万方。与白之琦对立着,却显得白之琦这打扮不入眼了。 白之琦差点没掩饰住,面容扭曲了下,继而冷笑道,“姐姐何必如此坚决,一问便知。” 望着她的愈行愈远的身影,阮玉仪回过身来,扣着玉碗的手微微收紧。她将碗中一点雪也倒进花瓮里。 木香轻啐道,“一天天的净想着人不好,也不知这颗心事怎么长的。” 她心中亦有些不快,到底心中烦乱,没了兴致。因轻声道,“这雪水也差不多够了,我们回罢。” . 木香用这新鲜雪水泡了茶水来。 阮玉仪接过杯盏,缓缓呷了一口。这梅上雪所烹的茶水似是清口不少,带着梅花的幽香。她自斟第三盏的时候,木香终是看不过去。 这雪水泡茶,虽是极风雅之事,却到底是雪,也不可多用的。 木香轻摁住她的手,“小姐,奴婢不若去将木灵叫来侍候罢。” 她手一顿,轻轻嗯了声。近些日子木灵的异样,在此时一寸寸放大,使得她根本忽略不了。 不消多时,木灵便到了,行礼唤道,“娘娘。” 阮玉仪注视着她的面容。平日总见着,倒不觉得,也不知是否是受了白之琦的话的影响,如今看来,木灵面色平和,不见往常咋呼模样,似是少了几分生气。 她微微抬手,示意她起来。 “近来可还好?”她温声试探。 木灵身子僵了一瞬,欠身道,“多谢娘娘关心,都还好。” 她定定地看着木灵,“你若有什么事,要与我说,我才好替你解决。”她并未以妃子的身份与木灵说,而是直接“你我”相称。 这是极亲近的唤法,日子恍若回到尚且还在程家的时候,木灵不由恍了神。她还是坚决称不曾遇见什么事。 衣袖下,木灵的手攥得指节泛白。那个人已经死了,只要她不说,小姐就不会知晓。 见她不说,阮玉仪也不再提,“今儿新采了雪烹茶,你木香姐姐烹的。”她递了新斟的过去。 在她的印象里,木灵一向馋木香的手艺,从前没少向她来讨要吃食。 但木灵这次没接。 眼前人的声音太温和,催得她落下泪来。她回想起从前跟在小姐身边的日子,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会有这般事落在她身上。 她也不想的。 “木灵?” 再抬眼时,她已是满脸泪痕。 第194章 利用 阮玉仪的手还凝在半空。 木灵往后退开了些,稽首道,“娘娘,请将奴婢调去别处罢。”她的裙衫落在地上,阮玉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心里咯噔一下。 她忙去搀木灵,“你先起来,好生与我说。”也不知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劲儿,竟是纹丝不动。 木灵唇张合了下,泪水又顺着鼻侧划入口中。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哽咽道,“前月奴婢去采花儿,碰见了——” 有一个老太监找上她。 她第一次恨自己气力太小,连这只算得半个男子的太监也敌不过。 第232章 她一点点将原委道来,磕磕绊绊,没有分毫隐瞒。她本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此事,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可她又心有郁结,一日日浑浑噩噩,看着旁人欢笑,像是局外人一般。她觉得无处容身,一切都不似从前,她无力再侍候小姐了。 木灵一字一句述说着,皆如针刺般扎入阮玉仪心口,使得她心口一阵抽痛。她蹲下身来,将哭得身子发软的小丫头搂入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嗓音温柔且坚决。 她取了帕子拭去木灵的泪水,见她哭得耳朵都通红了,自己的手也微微发颤。 初见木灵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方及笄,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若是愿意,她也可以安排木灵出宫,为她与她的心上人添上一份贺礼。 但所有的设想都在这一刻被打乱了。 木灵埋首在她怀中,说不出声儿来,只一个劲地摇头。 阮玉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如幼时她摔疼时,阿娘安慰她所做的。她尽量放柔声音,“你口中的那名宦官,现在在何处?” 与柔和的声音不同的是,她一双漂亮眼眸中闪过的暗芒。 木灵缓了好几口气,“……死了。” 她抚着木灵的手一滞,“这是何意,可是意外才导致人没了的?” “是陛下赐死的。” 所以他一早便知道。阮玉仪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照理说,秽乱宫闱乃大罪,先不论意愿,就是这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也是不容木灵再继续在她跟前侍候的。 她曾从金嬷嬷口中听过,先朝时类似的事情更为盛行,当时大多是双双赐死,就算其中一方是被迫犯下这般罪行,亦是如此处置。 他为何会允木灵继续留在她身边? 只是因着木灵是她带入宫来的,念着两人感情身后吗? “小姐,奴婢——”木灵抓着她的衣衫,将那块衣料都攥得有些皱了。她不求别的了,只希望小姐能遂了她的愿。往后偶尔远远地看一眼小姐近况如何,也便满足了。 事已至此,她还多要求什么呢? 阮玉仪扯开一个笑,“你先下去歇息,旁的事让我先想想再作打算。”木灵已经心绪不佳了,她不能在给她心里添堵,因敛尽了眼中的担忧。 她知道,木灵要的不是怎般恳切的安慰,而是不再一次次打着安慰的旗号去揭开她的伤口,要告诉她世间繁华,告诉她余生漫漫。 然后给她一个拥抱,帮助她继续她的日子。 木灵吸吸鼻子,与阮玉仪相互搀着起身,“奴婢告退。”许是跪的时候长了,导致腿麻,她走得缓慢,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没了抽噎声,一时显得分外安静。 再看木香,她也是面沉如水,“小姐,此事奴婢也有错。奴婢早该多注意她的。”她跪下请罪。 “你又混请的什么罪,快些起来罢。”阮玉仪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屈指揉着,无力地道。 如果陛下能容许木灵呆在她身边,是不是也能答应她旁的要求? 她心下燃起一点希冀。 . 夜里的长安宫不比平日早早就挑了灯,至子时,仍是灯火通明。 阮玉仪对着菱花镜,看木香一支支将自己簪钗取下。最后一根固定用的簪子抽开后,一头乌发骤然散落。 她原打算放下镜子,却忽地在镜中瞥见一角玄色衣裳。她将那镜子偏了些,如水的镜面中,果然映出他颀长的身形。 姜怀央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们在镜中对视。 她放下菱花镜,欠身行礼。 他虚扶了她一把,“怎么今儿还未歇下?有事与朕说?”自身子大好后,小娘子有了早早就寝的习惯。 有时候批阅完折子已是很晚了,他偶尔会来她这处歇下,但早朝时候小娘子又尚未转醒,因此她甚至有的时候并不知晓他来过。 有时甚至要从夜里值守的宫人口中听到他的行踪。 一来便被戳穿了心思,阮玉仪面上有些泛红,她自是不可能直接说的,转而软声道,“前些日子听宫人说陛下来过,可臣妾都不曾见到。” 她亲昵地搂住他的手臂,“这不是正等着陛下么。” 他哪里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嗤笑一声,“现下不与朕说,待会儿可不一定有空当说了。”他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气息盈满她的后颈,惹得她脸上发热。她思忖了会儿,试探着开口,“宫中可有宫女未至年岁便能放出宫的先例?” 他拨弄着她的衣扣,挑开又系上。 “泠泠想让你身边那名婢子出宫?”他的模样虽漫不经心,却一下便会了意。 “她名唤木灵。”她怕他弄错了人,补充道。 他随口嗯了声,“你的婢子自然是由你自己来决定便好,不必过问朕。”就算是没有先例又如何,在这皇城中,他的意思便是规矩。 何况只不过是允一个婢子出宫,再轻省不过的事儿了。他甚至想过小娘子会要求找到那老宦官家眷,做些什么解了此恨。 可她没有,她终究是太过良善。 在这宫中,宫人的性命犹若草芥,再大的委屈又如何,一切都是要以主子为先的。也只有她,会尽力照顾到身边侍候的人的情绪。 两人倒在柔软的锦衾之中。 她伸长素白的手,将床幔挑下,金销帐悠悠荡荡落下,遮住了里边的光景。 第233章 他咬着她的耳朵道,“明日停了避子汤罢?” 她眸中失神,也不知是否听见了。 第195章 避子 翌日晨起,梳妆毕后,却迟迟不见宫人送了避子汤来。 阮玉仪心中总有些不安,频频往门口看去,终是按捺不住,吩咐道,“木香,你去瞧瞧。” 木香欠身应下。 约莫一盏茶后,木香携宁太医回来了。 那宁太医见了礼后,上前来给她请平安脉。他调息交替左右手把着,良久方起身道,“娘娘近来身子已调养的差不多了,药多无益,过些日子便可将补给药物也停了。” 他一面说,一面收拾诊箱。 “宁大人,今儿的……” 还不待她说完,宁何便笑道,“娘娘是想问今日的避子汤?陛下体谅您体弱,要宫人不必给您送了。” 她心口一紧。尽管明白这是宫妃的所需经历的,但还是忽略不了心中的抗拒。 她张了张唇,终是没说什么,遣木香将人送了送他。 偌大的大殿中,琼窗朱户,砖上落着白日的光,因映着雪,格外透亮些。她不自主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并未做好承担这份责任的准备。一想到他希望她这处能孕育个小生命,她心中就发慌。 她连自个儿都难以护全,更别说一个婴孩。 如此想着,她的指尖微微蜷起,落在腿上。 木香送了人进来,她忽而又想起木灵的事来,便抬眼问,“你可与木灵知会了她可以出宫的事儿了?” 木香的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娘娘,木灵一早便离开了。”是有女官来将人带走的。那会儿天尚未大亮,若非她起得早些,怕是还碰不见人。 阮玉仪的神色怔松了一瞬。 她垂了垂眸,“如此便好。”出了宫的宫婢,会拿回自己的文契,也就不再是奴籍了,可以如寻常百姓一般嫁人。 若碰上主子和善的,再从指缝间漏些金银珠玉,那嫁资是要比寻常布衣还要丰实不少的。 这便算是这些年头的情谊了。不过一大半宫婢还是不愿出宫的,毕竟若非家中困苦,也不会给人做小伏低去。如此一出宫,自然是没有落脚处的。 据她所知,木灵便是这般情况。 “宫里可有说为她安排住了处?”她问。 木香摇头,“不曾。” 她思忖了会儿,忽地忆起阿娘给她凑出来的嫁资中,似乎在远郊有处宅子。她着木香将那份单子取来一瞧,果真如此。 宅子虽不算大,可住上一两个人,还算得舒坦的。 “这处宅院便先与木灵住着罢,”顿了下,又添道,“寻一个同日出宫,且无处可去的姑娘一道,两人相伴,也好过些。日后若有甚不便,再分开不迟。” 话虽如此,木香心里却清楚,小姐这是忧心木灵会做傻事。 阮玉仪收拾了一木匣的银钱并几支首饰,着人一道给她送去,这才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 腊日将至,这个在民间极重要的日子,宫里自是也少不得要举办宫宴。 女官送来了一些诰命夫人与贵门小姐的名单,虽是已列好了,也仍是需要她过目,再看看是否还需要何添减。 淑妃不在,各项繁琐的事宜自然尽数落在了她的头上。 也不知是忙坏了,还是旁的什么,近几日原该来葵水的,却迟迟不见影子。这使得她难免心慌胡想。 阮玉仪放下手中单册,呷了口手边的茶水,温热的水下肚,似乎浑身都松快了些。 “娘娘。”木香端了新做的荷花酥来。 她瞥了眼白瓷碟上的点心,忽觉没什么胃口,便要木香先放在一边。 这会儿稍闲了些下来,小腹处的坠胀感才愈加明显。她枕着臂,趴在几案上,蹙了会儿眉,方才反应过来。 她唤木香去取了月事带来,边暗自松下一口气。而来了小日子,也正好借此躲开侍寝。 夜里,月色如水,溶溶荡荡流淌至窗下。 姜怀央刚自刑部回来,正闹心时候,原想回寝宫早些就寝,可不知怎的,路过长安宫时,他听见自己开口叫轿辇落下。 宫中隐约还点着灯火,他在原处立了会儿,方才举步往里走。 小娘子正在梳洗,鬓边被水打湿,贴在颊上,乌发雪肤,即便铅华弗御,依旧容色灼然,使人不敢久视。 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明显感觉她的身子僵了下,紧接着放松下来,回身勾他的脖颈。 她眼中似也含着朝露,水盈盈的,“陛下来得不巧,臣妾正梳洗呢。” “有何不巧,你继续便是。”他不甚在意。 回过身来,她方才嗅见了他身上微弱的血腥味,心里咯噔一下,蹙起了秀气的眉,偏生还不敢去问。 他却注意到了她神情的变化,主动道,“刚从刑部回来,许是沾染了什么气味。下回定记着换了衣裳再来泠泠这处。” 他这是察觉到了她的感受?她是不喜血味,这会使她感到莫名心慌。只是她分明觉着自己并未表现得很明显。 她的眼睫颤了颤,身子放松下来,借着他言辞间还算温和,道,“臣妾今儿来葵水了。” 嫔妃来月事俱应上报,他自是知晓的。 姜怀央听闻,不由挑了下眉,不揭穿她的小心思,转而问,“小腹可还如上回一般疼?” 第234章 她乖顺地摇头。 他心中暗暗记着要着人备了防止腹痛的药,也当真没如何她,只搂着歇了。 翌日清晨,姜怀央轻手轻脚起来时,小娘子还睡着。知她睡眠浅,特嘱人点了些安神香,看来是起作用了。 乌发遮住她小半张脸颊,一只胳臂露在锦衾外,寝衣几乎滑至肩处,露出大片雪腻。 身上的燥热催使他俯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又恐将人吵醒,不敢再做别的。 宫人进来侍候更衣,动作至一半,蓦地滞住。 他顺着宫人的目光看去,手腕偏上些的位置,昨儿去刑部新添的伤已结了痂,痂边用石黛描了朵花,看样子像是木槿。 ——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他的心口变得分外柔软。他忽而明白,自己哪里是只食髓知味。 宫人垂着手,听见跟前的新帝似乎轻笑了声。 第196章 死讯 养心殿中,岑礼垂手禀着长安宫的近况。 上首处,姜怀央虽手中持着笔,注意力却并未在奏折上,而是听了一耳朵。 他正抬首要人下去,殿门忽然被推开,冷风灌入,侵肌蚀骨的寒凉。 温雉脸色发沉,碎步进来后,至近前处低声道,“陛下,娘娘放出宫的那婢子——”他顿了下,方才吐出三个字: “自尽了。” 短短几个字,却使得大殿中气氛冷然下来。此事本不该禀至圣前,但毕竟事关那位,且再如何说也是个心腹丫鬟。 岑礼心下大骇,垂首敛目,只当做没听到。 他神色未变,淡声吩咐,“暂且瞒着,莫要让她知晓。”若叫那小娘子知晓了,又不知该如何伤心。 “是。” 偌大的皇城中,雪花飘扬蹁跹,今岁的冬似乎异样地寒凉。 . 负责传信的宫人照例去长安宫禀了木灵的近况,只说是一切安好。 近来虽忙于腊日宫宴之事,阮玉仪却也还记挂着出了宫的木灵,听见佳信,才安了心。 “要你送去的糕点可见她用了?”她边描花样子,边随口道。往常木灵是最馋她木香姐姐的手艺的,总赖着她向她讨吃食,这回出宫,想来也会想念木香的手艺。 良久不闻那宫人出声,她抬眼看去。 宫人被这目光弄得一激灵,反应过来后,只简单道,“用了。”这也是怕多说多错。 她唇角含笑,要木香赏了人。 那宫人自是谢过退下,只是下台矶时心不在焉的,差点没摔着。他站稳后,抹了把额角的虚汗。 送出来的木香见他神色不对,问,“这是怎么了,我们娘娘很可怕?” “哎哟,”宫人这会儿也顾不得回想自己方才是否有言语不妥当处了,连忙道,“姑姑哪里的话,谁人不知槿妃娘娘待下宽和呢。” 木香定定地看着他,“那你慌什么?” 宫人摇了几下头,“姑姑怕不是看错了,奴才这是差点摔了才慌的。”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究竟慌没慌。木香听出些苗头来,逼着问,“说是不说?……难道是木灵将食盒打翻了?” 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那小丫头素来冒失。 宫人见走不脱,一跺脚,索性说了出来,“那位姑娘已经没了。” 木香面上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死了。” 她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怎么会呢,明明前儿还着人送了信来,跟她抱怨与她同住的姑娘和苍耳似的,日日跟在她后边盯着她。 明明送她出宫时,还见她笑语嫣然。 宫人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叹了口气,“唉,宫里受了这般苦的姑娘,从来没见一个能挨过来的。姑姑节哀,只是主子那边,陛下还吩咐万万不可知会的。” 她点头,混应着,“我晓得了,晓得了——” 那宫人再与她说什么,她便听不分明了,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曾意识到。 她站在风下吹了会儿,吹得手脚寒凉。直至屋内传来小姐唤她的声音,她蓦地回了神。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弯出一个笑来。 指尖抵上门,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着。 屋内,阮玉仪仍在描着手下的花样子,见木香脸色苍白,只当是冷到了。她拉过对方的手,果然被冰得一激灵。 她将膝上的袖炉塞给木香,打趣道,“这是玩雪去了?将手弄得这般冷。” 袖炉的温度传遍四肢百骸,木香笑答,“不过外头冷些,哪里就是去玩雪了,奴婢都多大人了。” “也是,”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随口道,“也只有木灵那般小孩子气的,才会念叨着要耍雪了。” 可是今岁的冬,雪下得这般漂亮,木灵还不及去玩雪呢。 木香唇角弧度不变,侧过首去看窗外。小姐畏寒,窗子一向是关着的,只有在内室呆着时,才开了窗子透透风。 这会儿雪落在窗纸上,发出窸窣的细碎声响,像是虫儿在蚕食着这不知尽头的寒冬。 . 午后,大约小憩了大半个时辰,木香便进来唤人。却见阮玉仪侧卧在榻上,眉间蹙着,睡得不甚安稳的模样。 木香幽幽叹了口气。小姐面上虽不显,可她能感觉到,小姐还是舍不得木香出宫的。只是如今—— 第235章 她轻轻去推阮玉仪的肩,“小姐,该醒来了。”早上起的就比寻常晚了,这会儿若再一直睡着,还不将人睡坏了。 她嘤咛了声,眼睫颤了两颤,才睁开来。睡梦中就含在眼中的泪,终于攒不住,滑了下来。 她随手拿抹去,支起身子。 见她坐了起来,木香一面替她重新散挽了发,一面道,“宫里新来了乐师,是个会琴的,娘娘可要见见?” 她抚着衣裙的褶子,“乐师?” “听说是陛下新招的,专给娘娘解闷来的,”木香道,“现已候在外边了。” “那便请罢。”她起身往偏殿中走去,木香为她打起软帘。 偏殿中,立着一身姿款段极佳的男子,着月白素面直缀,眉目如画,男生女相。听闻动静,他回身行礼,“见过娘娘。” 阮玉仪迟疑了一瞬,“宣娆?你为何会在此?” 宣娆垂眼一笑,回道,“小的还以为娘娘该是已知晓了,小的这是做乐师来的。幸而从前师父相逼,多学了一项琴技,今日这才能有这机会。” 有这机会入宫来见她。 “你的戏不唱了?”她着人给他赐了座。 他摇头,“不唱了。偶尔还是会回去看一眼。”因着此事,师父可气极了,动了从前练功时督促他们用的软鞭。 师父到底是心疼他,口中骂他自断前程,却没下狠手。这让他几日便将伤养得得差不多了,才入了宫来。 她心中不免暗叹,可惜了。她命人斟了茶去,忽忆起前日御膳房送来的果酒,便着人取了来。 “你是如何入宫来的?”陛下当真放心要他给自己解闷么。 宣娆面色不变,问了便答,“小的应了能叫陛下放心的条件。” 第197章 醉酒 果酿入玉杯,在杯壁上击打出清脆的动静。 阮玉仪呷了一口,耳边是悠然琴音,忽如珠落玉盘,忽如水流山间,一曲终了,尚还余音不绝于耳。 宣娆的十指纤长,是一双极适宜拨弄琴弦的手。 虽然叹惋他丢下一副好嗓子,入了宫来,但她也怠于追问他入宫的缘由。各人有个人的难处,她就算问了个清楚明白,也不一定帮得上什么。 “你瞧瞧这张谱子。”她道。 木香将梅姨娘处得来的谱子转交给他。宣娆看了会儿,抬首赞道,“这曲编得极妙,不知出自谁手?”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知梅姨娘的姓氏,只好道,“是与本宫相识的一名女子,她亦是个善琴的。” 宣娆不再问,照着那纸,信手拨弄了两下。婉转的乐声从他指下流淌而出,他抬眸,眸中发亮,“不知娘娘可否允小的将这曲子拿回去一看?过两日必定原样奉还。” 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长安宫中,充溢着悠悠琴音。阮玉仪听得恍了神,眸光落在那木琴上,不知是在思念许久未见的梅姨娘,还是出了宫,脱了奴籍的木灵。 又或许是两者兼有。 她自斟自饮,待木香注意到时,已不知几盏下肚,脑中也有些晕乎起来。果酒到底也是酒,小娘子又鲜少喝,自然是抵不住。 因着视物一片朦胧,眼前的物什似也在晃,她勉力眨了两眨眼。 坨红攀上她的两颊,耳尖,重施了脂粉般的,眼中亦添了水光,一副微醺的情态。 恍惚间,似乎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姜怀央。她软声唤,“陛下——” 他眼眸微暗,托住她的身子,沉声下令,“都先退下罢。” 宣娆抱起琴,脚下顿了会儿,方才举步离开。 木香等人一走,偌大的殿中,便只余下了阮玉仪与姜怀央两人。他去捉住她的下巴,使得她仰首看着自己,“谁给你喝的这么多?” 她巧笑嫣然,轻飘飘地将人出卖了,“是徐总管。”这是御膳房的管事。 许是因为有了醉意,她半点不掩小女儿家的情态,觉着站着累人,便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丝毫没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 他环着她的腰的手紧了紧,只触及到了她的眼眸,就将想要惩戒那徐总管的想法给打消了。 眼下的小娘子当真是诱人极了,眼尾洇着红,唇上被酒液润得濡湿,一举一动间皆是妍媚。轻轻瞥一眼,似也带着钩子般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勾住他的脖颈,覆了上去。 他配合地弯着背,任由她动作。 可眼下的小娘子不仅有些晕乎乎的,也极没耐心,只碰了一会儿就松了手。 只是都招惹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哪里会轻易放过了她。他重新捉住她的唇。不知多久后,见她身子发软,才松了开来。 正待说什么,却见她垂着头,纤瘦的肩膀微略耸动。 他心口发紧,捧起她的脸,低声道,“怎么了这是?” 她说话也带着哭腔,“陛、陛下,你能不能不要出征,只当是在宫中陪臣妾不好吗?”她的眼眶噙不住泪,金豆子不断滚下。 竟是招惹得姜怀央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用指腹擦去她的泪水,随口应着她的醉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征了?” 不想她抽抽搭搭地答,“不是说胡地叛乱?臣妾不想您去,臣妾怕您短了衣食,怕您在那边受了伤,怕您回不来……就不能让其他将军去,非得是御驾亲征吗?” 第236章 她的话与梦中的一一对上,他呼吸微滞。 “你方才说什么?”他快要敛不住眼中情绪。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襟,哭得一塌糊涂,“臣妾不准您去,陛下只当臣妾任性好了。” 他放软了声音,“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些?”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晃而过,闪过太快,以至于叫他抓也抓不住,只得一遍遍问眼前的小娘子。 可阮玉仪却不再说话了,似乎是头疼得紧,揉着额角往他身上靠。 他无奈,只好将人放至床榻上,命人煮了醒酒汤来。 . 待阮玉仪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她只知自己睡了很久,却分不清眼下是傍晚还是凌晨,因趿着绣鞋,下了榻。 木香正守在外边,一听见动静,就掀了软帘进来。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她脑中还突突地痛着。 木香上前来搀她,“回娘娘,酉时了。娘娘可要用些吃食?” 她轻轻嗯了声。肚中的确有些空落得不大舒服。 不消多时,便有宫人呈上来了温热的菜肴,大大小小的碟子几乎摆了一桌,俱是装盘精巧,只看着就要让人口舌生津的。 木香为她安桌布箸。 她并未急着下箸,“下回叫他们少送些来罢,这许多本宫哪里吃得了。你们几个可用过晚膳了?” “不曾。”木香摇头。 她笑道,“如此正好,那便分些下去罢。” 木香应声下去了,正取了碗碟来,却见新帝踱步而入,因没再进去,折回了下房。 姜怀央来时,小娘子正吃着羹汤。 “醒了?” 她闻声抬首,一时间口中吃食咽下也不是,吐也不是。不过幸而他并不在意她是否行礼,随意落了坐,就着她的调羹用了口。 羹汤是微辣的。他微微蹙起眉,“吃得惯这些了?”从前不是一碗姜汤也要拧着眉喝?不合口味倒不知道与御膳房的人说了。 她没想到他会记着自己吃不来辣,“臣妾哪里是那般娇气的。”何况这羹汤也算不得很辣,她还是尚可接受的。 他暗自嗤笑,不娇气?也不知是谁攥着他的衣裳,哭得喘不过气气来。 思及此,他忽地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醉时说了什么?” 她的耳尖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薄红,勉力回想自己是否说了何不敬之语,无奈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如实道,“臣妾不记得了。” 反正是些醉话,就是真有什么,他应也不会追究的罢? 姜怀央果真不再提,在长安宫宿了一夜。 第198章 塞人 翌日早膳时候,慈宁宫的人来了,道是太后召见。 虽然都说是这是个空头太后,可到底是长辈,阮玉仪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玉箸,温声道,“容本宫稍作准备,片刻便来。” 那宫人得了信,回话去了。 说起来,上回与太后的相处中,她便看出了太后对她不甚喜欢,如今忽而传她过去,她心下倒有些琢磨不清太后的心思了。 她卸去了两支簪钗,易一素净裙衫就去了。 至慈宁宫时,太后正坐于榻边捻着佛珠手串,矮几上摆了些茶点果子。见了来人,她摆手招呼阮玉仪上前,难得带了笑意。 阮玉仪却不能直接上前去,而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后,方才顺着太后的牵引,在矮几另一侧坐下。 太后在诞下长公主的时候,年岁便不算小了,如今更是已有春秋,因而她的手即便是好生保养着,从不干粗活,到底如寻常人一般起了皱。 她不断摩挲着阮玉仪的手,思忖了下,褪下腕子上的玉镯为她戴上。 她缩了下手,却被捉住了指尖,还是没躲过。 她只觉得这镯子沉甸甸的,压手得很。对于太后抚摩她的手这一举动,虽知道太后是想表达善意,却还是让她感到不适。 太后呷了口茶水,才缓声道,“你当真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管着这后宫上下,真是辛苦你了。哀家也曾掌过这凤印,是知晓其中繁琐的。不必躲,这是你应得的。” 她压下心底的不适,熟练地勾起一个乖顺的笑来,“太后娘娘言重了,不过分内之事而已。” 太后注视着她,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 侍立在侧的嬷嬷笑着开口,“老奴就说槿妃娘娘是担得起这担子的,您还非得操心。” 她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盏,不时抿一下。但茶水只触及唇,却不入口的。 “唉,可怜了容氏那孩子。幸而槿妃也是个行事妥当的,”太后附和了一句,又道,“听闻皇帝近来停了你的汤药?” 阮玉仪觉得太后估计要说道正题上了,因放下茶盏,颔首道,“是。” “这是好事。你要好生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眉心跳了下,仍是轻声应着。 她瞥了眼太后的神色,见她面上沟壑都舒展着,似乎只是单纯的对小辈的嘱咐而已。她试探着开口,“只是宫中姊妹毕竟单薄,臣妾又劝不动陛下。” 太后捻着手串的指尖滞了一瞬,眼中笑意愈加真切了些,“这倒是真的。难为你如此大度,还记挂着这许多,若换做了旁人,是巴不得独占的。” 她垂下头,似乎是羞怯地笑了下,鬓发勾勒着她的脸颊,发下是昳丽却清明的眼眸。 第237章 太后心下满意,嗓音也温和了不少,“故哀家这几日便一直在思量,这么着不行,总得在这宫闱里多添几个人。” “只是央儿着孩子有一直记恨着哀家,哀家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 阮玉仪温声道,“娘娘只管吩咐便是。”反正这宫中日后不会不添人,不若借此机会,讨了太后的好,也免得他总往她这处来。 “哀家觉着琦儿便不错,她心思纯良,又是个体贴的,也好为你分担些。” 这才是此番太后的目的。 太后关注着阮玉仪的神色,想从其间看出点不情愿来,但她并没有。 “臣妾也觉着白姑娘是个好的。”她顺着太后的话往下道。于她来说,不论是白之琦还是黄之琦,谁都一样,只要能帮着将他从自己这处分些神去。 她哪里不明白,太后想将自己母族的姑娘塞进来,是想要帮着自己坐稳了这个位置。 听了她的话,太后连道了几个好,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有了长安宫这位的帮衬,接下来就轻省许多。 “只是臣妾怕不便直接与陛下说——” 太后的脸色变了一变。 阮玉仪继续道,“臣妾这里有一个计策……”她稍稍压低声音,将话送入太后耳中。 她愈听,愈松了神色。 . 阮玉仪在太后这处坐了小一个时辰,方才款步而出。 外头不比慈宁宫里,尚还飘着雪。她拢了拢斗篷,卸去在太后面前从容乖顺的伪装。她轻声问木香,“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木香只管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何况帝王家无情,本就不适宜交付真心。 她稍稍安下了些心。 长安宫外,有一颀长的身影正负琴立着,似乎是感受到身后来人,回过身来,衣袂飘然如轻烟。他疏淡清冷的眸中染上笑意,“见过娘娘。” 阮玉仪在合宜的距离停下了步子,温声道,“本宫不记得自己曾传唤过你。” 宣娆将头垂得更深了些,“是小的叨扰。” “进来罢。”她举步跨过门槛,衣裙下露出一角纹饰精巧的嵌朱绣鞋。 殿内,炭火燃出的暖意,裹挟着熏香的气味悠悠弥漫开来,使得置身其间的人不由放松下身子。岑礼入内,在盘中添了些果子。 宣娆垂首布琴,忽地道,“娘娘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缘何如此说?”她去拈蜜饯的手一顿。 他的嗓音很清澈,如清泉过石,一张面皮也能轻易便哄人放松了警惕,“小的看娘娘面色不佳,似怀有心事。” 心事?她何来心事。 若白之琦那边成了,她也该感到轻快才是。 “也许是小的多事了,”他拨弄了下琴弦,轻声道,“娘娘该少用些药,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他抬头,对上岑礼的眸光。在阮玉仪看不见的角度,岑礼对他微微颔首。 他接着道,“不知娘娘近来服了何药?小的有一师兄,略通几分药理,想来能帮上娘娘。” 这理由虽找得撇脚,但好歹算是完成了新帝的吩咐了。 至于他这个略通药理的师兄,也确有其人,算不得欺骗。 他虽在戏中扮作女儿家模样,可到底是男子,新帝自是不会轻易放心他出入宫闱。 但新帝又看中了他的一双手并一副嗓子,在他表了忠心,加上观他行动恭谦规矩,这才允了他入宫见她。 眼下他这般说,是为了帮着新帝试探她,是否有另寻了方子服避子的药物。 听她如此说,她只当他是好心,道,“近来倒是不曾服药。” 第199章 撇下 几曲罢,阮玉仪便称乏遣宣娆退下,“木香,赏。” 木香取了早备好的荷包,从衣袖相接处,笑盈盈地递与他,“劳烦公子了。” 他接过荷包,也不掂量一二,欠身谢过。他知晓岑礼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因而片刻不能松懈,始终保持着一个疏冷的距离,神色间带着些傲气。 直至出了长安宫,他身上那道视线的重量才撤去了。 他解开那淡青色的荷包,里边装着几块碎银。他翻弄了下,底下果真有一张字条,上边的字迹娟秀非常,看下笔的流畅和力度,像是出自专习过字的名门贵女之手。 上边所书,是要他帮着弄一味丸药来——那是避子的丸药。 他扫了眼后收好,神色不变,掂了掂背上的古琴,举步离开。 . 至稍见夜幕垂落,木香温了牛乳,端至阮玉仪面前,“娘娘,都安排妥当了。至于旁的,还要看白姑娘的。” 她轻轻嗯了声,端起牛乳小口啜饮。温热滑入喉间,唇齿间尚留着醇香。 她稍加梳洗后,便打算就寝了。 木香为她放下帐幔,问道,“小姐,今儿可还要留盏灯?” “不必。”隔着帐幔,她的声音似也被削弱了几分,显得极轻。今儿他该另卧温柔乡,又怎会再来长安宫。 何况,她原也没有点灯就寝的习惯,留着灯的时候,俱是她尚未睡去的时候。 她躲在被褥中混想了会儿,终是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沉沉入睡。许是白日里累着了,她睡得分外安然。 而此时的养心殿中,烛光不断摇曳颤动着,满室灯火辉煌。白之琦裹着鸳鸯锦被,被送入床幔之中。她盯着眼前的黑暗,锦衾中有些闷,额发濡湿了,她也不曾将头探出。 第238章 在阮玉仪的安排下,她被假充槿妃送进来,因着有锦衾作掩,无人怀疑。 外边看守的宫人,一听来者是阮玉仪,甚至不过问新帝,便将她放了进来,这也给了她可乘之机。 新帝尚未回来,大殿中落针可闻,她却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她知道,她的痴念俱都将在今夜实现。 大殿中点了熏香,馥郁又冲人的香气盈满室中,许是这香起了作用,她身上泛起了难以抑制的燥热,指尖也烧得通红。 她不自觉幻想着那个人从大门踱步而入,揭开包裹着她的锦衾,深深搂住她,就同待长安宫那位一样。 他身上的气息将盈满她的鼻息,清冽,摄人。 她面上愈发红了,这般病态的红,像是要滴下血来。她张唇喘着气,凉气灌入她的喉中,撕裂般的疼痛。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他身边那位近臣的声音。 她动了动唇角,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展现出最动人的笑靥。 衣料摩擦的声音,门再次开合了下,她知道这是温雉退出去的动静。 心跳得她有些承受不住,几乎要冲破身体一般。她攥紧了指尖,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 锦衾终于被掀开,凉气将她裹挟,她弯起唇角。 这会儿她的鬓发应是沾在颊上,狼狈且诱人的模样,她满以为他会俯下身下来,与她耳鬓厮磨,却瞥见他蹙着的眉,满眼厌恶。 白之琦心一沉,颤声唤,“表哥?” “谁允你进来的?” 她踢开缠着身子的锦衾,手脚并用爬下床榻,欲望他身上栽去。不想他丝毫不为所动,让开一步。 她跌到了地上,温热的身子与寒凉的地面相贴。她不死心地抬起头,却见他举步离开。 不,她不要被丢下。 他不会知道,若是今夜被丢下,她将会受到怎般的嘲笑。 身侧有宫人上前来拉她的手臂。她自己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追去。 月色皎洁,如水般在整座皇宫中凝了一层冷霜。新帝早不见了身影。白之琦的指尖掐进手心,她不信那香没有作用。 ——可他不在乎。就算做到这种地步,他也要抽身离去。 心底有个声音这般告诉她。 寒风侵肌噬骨地一下扑来,她有些分不清冷热,心上攀上密密麻麻的失落,她失了气力,这才感受到身子发软。 她脑中昏涨,哪里还有余地思量,踉跄两步,摁上殿外侍卫冷硬的轻甲,温软的身子贴了上去。 . 却说姜怀央抽身离开养心殿后,吩咐人记得换被衾,便折去了长安宫。 长安宫已挑了灯,宫人正准备落锁,猛地瞥见他,惊得手中一颤,忙侧开身行礼。 他冷着脸,径直走入她的寝殿,衣袂在寒风中翻飞,猎猎作响。 小娘子正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被衾中,睡得安然,她呼吸清浅,纤长的眼睫垂落着,仿佛一只精巧的瓷人儿。 阮玉仪是叫下巴处的疼痛给弄醒的,睁开一双朦胧睡眼,便瞥见一抹玄色,几乎要融入夜色里。他背对着窗子,挡住了所有月光,掷下一片阴影,将她牢牢拢住。 她眉心一跳,正想说什么,下巴处的力道又加了几分,她蹙起眉,哼了声,“疼。” 他的手果然松开,“泠泠倒大度,出真是乎朕的意料。”真是长本事了,串通着旁人,一手安排这出好戏,自己却安然睡着。 她究竟将他看做什么? 他死死压下怒火,沉着眸色,环上她的腰肢。 阮玉仪意识到这是没成,默了会儿,道,“宫中嫔妃零落,陛下又只来臣妾一处,臣妾不胜惶恐。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腰上的那只手,仿佛冰冷的蛇类,虽只是搭着,可她毫不怀疑这只手下一刻会将她拦腰掐断。 因而她说话更为谨慎,“白姑娘可是做了什么令陛下不快的事?”她搭上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如寻常般轻轻如勾弄。 她嗓音柔软平和,仿佛她这是做了分内的,天经地义的事,是全然在为他着想。 姜怀央眸色更沉。 可他要的压根不是她的解释。他抚上她的眼眸,那是一双怎般的含情目,只是这潋滟水光之下,却疏淡寒凉,空无一物。 看得他感到莫名的心慌。 他不由得想,从来动情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人。 溶溶月色里,他随手扯过系着帐幔的鲛绡带,其三指宽,恰好能遮住她一双含露目。这样遮住了,是否就不会看见她那双疏淡的眼眸。 被剥夺视觉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 第200章 埋葬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瞧着快至年末,宫中添了不少花烛彩灯,挂了各色帘栊绸缎,往来役使的宫人更为忙碌了起来,更别说执掌六宫的阮玉仪。 虽则忙碌,却鲜见新帝来寻,她倒是觉着自在不少,可姜怀央那边却是有意晾着她,见小娘子丝毫没意识到,心中益发气了。 温雉立在一侧,不断那眼觑着他,斟酌着开口,“陛下,今儿可要去长安宫那边?” 他手中的笔一滞,冷声道,“不去。”接着又埋首书卷中。 他倒要看看她何时会来寻他。 长安宫那边却是不知晓这些的,暖日当喧,阮玉仪坐于庭院中打着络子。 第239章 正有宫人送了对玉珏来,她看了眼,认得那宫人是新帝身边的,便问,“近来陛下很忙?”似乎许久不见他人影了。 “是,”那宫人将头垂得更深了些,“陛下见这玉光润,正托了奴婢给娘娘送来。”她吞咽了下,不敢叫眼前人察觉其实是温雉以新帝的名义送来的。 她接过那玉珏,在手中翻弄着看了会儿,照例下了赏赐。 她其实并不缺这些,将这对玉珏装进络子里试了下,倒正好合适,“你说将这送去与木灵如何?”她随口问木香。 方问出口,有想起御赐之物不可随意予人,因不再言语。 木香闻言,浑身一僵,仍是笑道,“这对玉珏不若整玉瞧着圆润,前儿得的那块却更合宜些。” 她微微颔首,深以为然。她打这络子,原也就是为了套那玉的,只是忽而见了这玉珏,又想到旁处去了。 她吩咐木香去取了那玉来。待那玉呈至她面前,手中的络子恰好打好。 她将玉放进络子里,浑圆雕花的玉石将络子撑起,像是拢住了月,莹润无絮。木香且不说,木灵既出了宫,大半也还是要嫁了人的。 这嫁资一并送去倒缺了意趣,不若每次送些去,要她攒着,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想来也就攒得差不多了。 想着,她眼中浮了些笑意,“将昨日写的那春联,并这玉一道给木灵送去罢。” 木香听得鼻尖酸涩,双手接过那玉,应道,“是。”小姐念着的人,却不想已不在了,她所送去的东西,都没有真正叫木灵看上一眼。 她怕小姐一直这么以为下去。 眼下还好说,到了后边,又该如何瞒。这一个个谎言越滚越大,最后怕是纸包不住火。 “近来她身子可还好?”阮玉仪忽地想到什么,眉眼弯弯,“她身边没有旁的亲人,不会思念我们到掉泪珠子罢?” 说着,她脑中浮现出木灵满眼噙泪,一下下吸着鼻子的模样,好不可怜。 木香只觉得似有一双手捏住了她的心脏,发了狠劲儿地去绞碎,血水混着肉块涌上来,充溢着她的喉腔,使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颤着声告诉阮玉仪,“木灵她已经去了。” “去何处?”她面上的笑意一僵,久久没有等到木香的回答。 编得精巧的络子滚落在地上,沾了尘土。她的脖颈仿佛都僵住了,她一点点侧首,几乎都能听见骨节扭动的动静。 她心口发闷,仿佛要呼吸不上来。她颤着唇,缓了口气,嗓音意外地冷静,“何时的事?” 木香如实答,“月中时候了。” 可现在是月末。他们瞒了她这么久,她着人送去的物件吃食,难道都不曾送到本人手上吗?她将指节攥得泛白。 “木灵她……是怎么出事的?”她听见自己这般说。 在得到“自尽”的答案后,她终是捱不住,伏在冰凉的石桌上,将头埋进臂弯处。漫天的悔意将她裹挟,逼得泪水不断流下,打湿了小片衣袖。 她早该想到这些,就算着人看顾一二又如何,想要赴死的人,从来不缺方法。 她后悔将木灵放出宫了。 快过年了,阖宫上下张灯结彩,除了她们几个,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丫头永远留在了寒冷的冬里。 她们还未一起守岁。 今年的雪也没来得及好好赏。 从前答应过的,玩笑过的,在这一刻,通通都不作数。 她泣不成声,脸上发热,脑中又是昏涨,耳边的一切都消泯了声音。她感到这个消息忽然得有些不真切。 不知多久后,她终于愿意抬首。 她别过脸去,背对着木香,先是将自己脸上的泪擦去。这会儿木香的声音才渐渐清晰起来,“小姐——” “木灵走时东西可都带走了?” 木香答,“不曾带走什么,都还给她放在屋里。” 她随木香去了下房,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好生放着她给木灵所有的首饰,以及一些绣了花样的绢布。她认出这是她们三个闲时凑在一块儿绣的。 里边另有一小封书信。 她犹疑了下,还是拆了开来。 上书: 奴婢少孤,母亲另嫁,与祖母相依为伴。幸得识尔,初见之日,便觉尔有若旭日初升之光华,灿然不敢久视…… ……望恕吾之怯弱,不得伴尔左右。 阅毕,阮玉仪紧抿着唇,似有什么咸涩之物渗入了唇间,她深深缓了口气,将书信按原来的折痕叠好,收与衣袖之中。 她抱着这个木匣,缓步至庭院之中。庭中有梅树数株,灼然而绽,她择其一,蹲下了身子,织金的宫装曳地也无知无觉。 她随手摘下发上的一支钗子。那钗子雕蝶嵌珠,文彩辉煌,她毫不怜惜地将其插入土中,一点点拨开树下泥土。 新泥的色泽要深一些,总使得她有种会在树下挖出枯骨的错觉。 “小姐——”木香想来制止,却终是拗不过她,去寻了花铲。 不知多久后,树下被掘出了一个浅坑,阮玉仪小心地将木匣放入,又掩上一层土。匣子的开口朝着西南方位,木灵曾与她说过,她的故乡在那边。 现在,木灵可以彻底断开与这吃人的深宫的牵扯,她可以回家了。 第240章 做好这一切,阮玉仪心中方才有了些实感。 她是真的再也见不着木灵的面了。 她起身,动了动发麻的双腿,打算回寝殿去。却没想到,在她们走后,又有一人挖开了此地,往木匣里放了旁的东西,而后将一切原本模样。 第201章 怄气 待回了宫中,阮玉仪更衣沐浴,收拾妥当后在榻边坐下来,脑中的昏涨之感才消退了些。 她摩挲着首手边的茶盏,温热的温度渡至她的指尖,她垂着眼,不知思忖着些什么。她蓦地道,“木香,往后莫要瞒着我了。” 木香垂眼应下,将洗净的络子晾在窗下,“是陛下吩咐不可知会您的。” 她手上动作一顿,忽然觉得那杯中的温度灼烫起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指尖微微颤着,垂了垂眸,唇隙间逸出一声笑。 原来他早知道。 一开始将木灵从她近前弄走,是因为要在她身边安插耳目。那么,会允木灵出宫,是否也别有所图? 她想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何要隔着一个小丫鬟作为牺牲。 她愈想,愈觉着浑身发冷。是了,是了,这就是帝王,她怎能对他存有哪怕一丝绮念,怎能因着他稍对她宽和些,便放松了心绪呢。 外边叩门声响起,一宫人入内,道是陛下召见。 她默然了一会儿,启唇,“本宫身子不妥当,你与陛下说一声,请他暂且召旁的姊妹。” 她发上珠翠反出晃眼的光,又敛了惯常带着的笑,竟是叫那宫人心生惊惧,又觉着这满身的气韵眼熟。 宫人垂眸敛目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槿妃这般模样,竟是与新帝有几分相似。她不敢久留,应声退下了。 殿中安静下来,阮玉仪怔坐了会儿,起身关上了窗子,又拿门闩抵上了殿门。 她回身往内室去,流苏垂绦宫裙在身下绽出花般的模样。 大约是哭得累了,她本是倚在引枕上,却不知不觉间睡去。昏昏沉沉转醒时,手稍动了下,触及一滑腻的锦缎。 她这才睁了朦胧星眼,见是背对着她坐于榻沿的姜怀央,又阖上的眼,只装作又睡下了。 她感到身边的人起了身,正松下一口气,方才触碰到他的那只手腕却被捉住了,指腹粗粝的薄茧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他的指尖摁上她的唇瓣,将那两片软肉摁得微略变形,“还睡着?” 他分明知道她醒了,口中却逗弄着。他轻嗤一声,欲将指尖探入她口中。 阮玉仪再装不下去,别了脸避开。 她低声道,“臣妾不过方醒。” 姜怀央并不在意她究竟是什么时候醒的,没有纠结,而是问道,“身子不适?” 昏昏沉沉睡了会儿,她完全将自己为了不去见他胡乱找了借口给忘干净了。她摇了摇头,才忽地忆起那个粗烂的借口。 他气得发笑,“学会躲着朕了?” “朕不过冷你几日,前儿那事朕还不曾与你算账,你又与朕怄什么气?”他又道,手中将她散出来的乌发别至耳后。 他的手有些寒凉,激得她微微战栗。她固执地别着脸,手中捏着引枕边的穗子,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的嗓音阴沉了几分,像是快没了耐心般,“不说话?” 她眼睫颤了两颤,这才支起身子,假意笑道,“臣妾怎会与陛下怄气。方才的确是身子不适,小憩过后已是好了不少。” 从前他不曾注意,如今却望见了她眼底的无波无澜,连勾着他脖颈的手,也只是手腕触到而已。 “泠泠无事了,朕却有事。”他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轻挠。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她立即会了意,耳尖泛了红。只是她方得知木灵的噩耗,实在是无甚精力与他周旋。她不经意地抽回手,“陛下寻臣妾,难道不可以有些旁的事?” 她微微瘪着嘴,像是分外委屈的样子。 她难道只是供他玩乐的器物吗?如此忆来,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总是旖旎缱绻的。可他是帝王,若算起来,她需得自称“臣妾”,在他面前,又怎么不算是君臣关系呢? 她总是一松懈,就觉得她能在他身上要求更多。 这般想着,她倒真的委屈起来。她别过脸去,鼻尖酸涩,明眸中泪水打转。 此话一出,姜怀央亦怔了下,心疼不自知。他立起身来,淡声道,“那么爱妃便好生歇着罢。” 他果真如她所愿离开了,她心里却莫名堵得慌,像是一口气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她不禁又去想,她如此要求,真的僭越了吗? 后来几日,他也俱有来,但阮玉仪总是找了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到后来,想不出什么借口了,索性不反抗也不理会。 他竟真也由着她,不戳穿,只小坐片刻便抽身离开了。 . 如此推拒着,推拒着,眨眼到了腊日。 皇城外车马往来,俱是王公贵族及其妻女,各色缭乱的绫罗锦缎相互触碰着,香粉气相互缠绕,往来皆是见礼谈笑声。 这会儿阮玉仪正搭了銮舆,悠悠往承筵的地儿去。 因着人数甚众,男女是分而就坐的,用膳的几子就布在院中,两地只隔着一道圆栱门,是相互能听见声儿的。 说来可巧,白日里尚还下着雪珠儿,这会儿又天上又爬上了晚霞,一下晴好起来,整座皇宫都沐浴在一片辉煌之中。 第241章 銮舆稳当落地,她提裙款步而下。 一袭水红曳地长裙逶迤在身后,发上所饰寥寥,却丝毫不减灼然容色。 她身侧的小宦官提着嗓子唱报,“槿妃娘娘至——”眼前女眷们纷纷止住了话头,垂了头,云鬓连作一片。 她扫视了一眼,笑着让她们免礼。 既是腊日,本也是唤众人来笙歌玩乐,自是不必拘礼的,行了礼,各人也就做各自的事去了,院落中重新热闹起来。 宫人引着她去寻她的座,她在三两聚着的女眷们之间穿行而过,不时便被攀谈一阵。短短一射之地,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筵席间也不乏有活泼的姑娘,在桌子见胡乱走动。 欢笑入耳,饶是连日不曾见笑靥的阮玉仪,也被感染到,不由弯起了唇角。 忽地,身侧传来一声惊呼,“啊。” 她顺着那姑娘的眸光看去,裙裾上沾染了酒液。 那姑娘琼鼻尖下巴,是难得的英气长相,此时见冒犯了宫妃,脸上白了几分。 第202章 章 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都各自谈笑着。 那位姑娘手中还捏着金樽,里边缺不余多少酒液,她怔愣了一瞬,便要跪下。 阮玉仪及时扶了她一把,温声道,“无妨。”不过一件衣裳,脏了换掉便是。 言罢,她安抚地冲那姑娘笑了一下,举步离去。 幸而早思虑到了类似的情况,在临近的殿中提前备了干净衣裳。 她径直往备了衣裳的殿宇中走去,却不曾看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有一男一女两人正耳鬓厮磨,纠缠得难舍难分。 自上回计策落败后,白之琦不得已招惹上了一名侍卫,之后便食髓知味。 今儿她原没想去找他,却意外碰见了值守的他,两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来到了这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白之琦尚还生涩,缓不过气来,便使劲儿去推对方。 侍卫也是喘着粗气放开她,“白姑娘真是香甜。”他哑着嗓子,口中俱是粗鄙的话语。 她脸上绯红一片,说出的话却带着冷意,“我不是叫你别总来找我,要是被发现如何是好?”她默许侍卫纠缠,可不代表放弃了入宫。 她就是贪这侍卫的粗鄙直白。她认为像新帝这般温润清俊,如谪仙般的人物,在这事儿上可不及眼前的侍卫。 只要她不说,他也不说,就没人知晓。 是的,不会有人知晓这件事的。她不断默念着,擂鼓般的心跳方才缓了些下来。 眼前的人儿身段柔软,嗓音甜腻,他哪里能推拒,又捧着她的脸覆上去,直将她招惹得烦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好了,我得走了。”白之琦蹙着眉,她去掰他的手,情动时不作掩饰,眼下也不掩饰眸中的嫌恶。 侍卫到底是习武之人,攥着她的手,叫她挣脱不得,“小的何时才能再见姑娘。” 她按捺住心下的不耐烦,快速在他脸上敷衍地吻了下,“等我做了娘娘,定有你的一份羹。届时我向陛下将你要过来,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侍卫心中一动,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口中的快活日子,这才让她离去。 . 两人分开时,恰好前阮玉仪一脚,因而她并未看见这般场景。 方才那曳地的裙衫她本也嫌繁琐,眼下换了身恰好盖过鞋面的百合裙,行路也觉着轻省不少。 她缓步走着,忽地听转角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一嗓音清越者道,“这宫中果真是规矩繁琐,我早说了不来了罢?还白白挨了娘一通教训。” “哎呀小姐,槿妃娘娘白纸黑字请了您来,莫大的荣幸,如何推拒得了的。”另一人低声劝道。 听人提了自己,阮玉仪顿住脚步。 转角后的人接着道,“这槿妃娘娘当真是上乘的容色,怎的就入了这吃人的地方来了。” “小姐,这可不能说——”她的小姐委实是个心大的,编排皇宫的坏话,也不知晓收着些,这儿人来人往的,叫人听去就完啦。 阮玉仪没忍住轻笑一声。 “谁?”那姑娘厉声喝道。 她也不躲避,踱步而出,“是本宫。” 那姑娘身边的丫鬟一惊,忙欠身行礼,见主子不动,似是看得痴了。她暗道丢人,悄悄用手肘捣了自家小姐一下。 那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正要行礼,被阮玉仪唤住。 “你不是不耐烦宫中这些规矩?便免了这礼罢。”她觉着有趣,不由与这姑娘多道了几句,“本宫可有幸能得知姑娘名讳?” 叫她不行礼,这姑娘当真立着没动,朗声回道,“臣女白之侑,见过娘娘。” 她看过宾客名册,对这名儿有些印象,“白小将军的女儿?”亦是太后的母族。 “正是。”白之侑素来以自己的父亲为豪,她笑得干净利落,眼中晶亮,像是雾散后的湖面。 阮玉仪为她眼底的澄澈所震慑,垂了垂眸,低声道,“你所言不错。” “娘娘指的是什么?”不想这白之侑耳力极佳,她说得跟微风吹过似的,也叫她听了个清楚。 “——吃人的地方。” 她如今方才真切体会到,刚入宫那会儿昭容对她说的话——这仙殿琳宫看着风光,底下白骨,却不知凡几。 第242章 白之侑看她情绪不对,也不接话了,只含糊道,“臣女这是被母亲训得气着了,一时混说罢了,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阮玉仪瞥了她一眼,轻轻嗯了声。 接着,两人各自回席。 . 院落里散落着布着方几,既是玩乐之宴,则不分高低贵贱,各人可择相熟之人同伴。因而席间走动之人极多,一派繁盛景象。 几个嫔妃则共坐一桌。 阮玉仪回席时,不见徐嫔,侍立在侧的宫人答,是去寻家人了。 于是这方几上便只余下了三人,她与另一位陈才人不相熟,因择闫宝林身边的位置而坐。 说起来,也不只是她跟程才人不相熟,入宫这么些日子,她见陈才人俱是形单影只的,也不见她和谁交谈。 这陈才人是个牙尖嘴利的,平日里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总是挖苦。也许正因此,渐渐地就无人作伴了。 阮玉仪记得闫宝林是个甜牙,又见她跟前如意糕没了大半,便猜到她爱吃,因将自己这份没动过的往她那边推了推,“妹妹若吃不够,本宫这处还有。” 闫宝林手中还有咬下一半的如意糕,听了这话,却道,“有什么吃不够的,不过口中闲着罢了,这样见了底,自还有旁的。” 她语气疏淡,让阮玉仪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她抵在瓷碟边的手僵住。 她抿了抿唇,将糕点放回自己跟前。人家不愿与她闲谈,她自没有非要凑上去的道理。 陈才人一双眼眸在两人之间逡巡,忽地嗤笑一声,“闫宝林要学,也不见学个彻底。倒白白浪费了娘娘一番心意。”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在两人皆朝她看去时,她偏又闭口不言。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她们这桌竟成了最冷清的。 阮玉仪也只能不断抿着花茶,才觉得这时间好捱些。半盏花茶下肚,身侧有人唤她,“娘娘,我们小姐想邀您去那边小坐。” 第203章 回护 那婢子引阮玉仪穿过珠翠香脂,至白家姊妹几个的桌上。 白家的长夫人——也即白小将军之妻——恐自己在场拘这孩子们,寻了相熟的贵门夫人闲话去了,因这桌上只留了三位年轻姑娘。 白之侑一见她,便笑着招呼,“娘娘,这里!”她眼中倒映着辉煌灯火,犹若缀了揉碎的星子般。 阮玉仪看了一圈,在她身侧落了座。 另两个姑娘见了礼,显得有些拘谨,其中一个看着她的位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对她们颔了颔首,示意她们说下去。 “娘娘别理会她们,这些位置都生得一个模样,二妹妹坐何处不成?”白之侑亲自将她面前用过的碗箸与旁边另一干净的交换了。 她轻声道谢,注视着那只修长的手横亘在眼前,摆毕碗箸,才收了回去。 听她言谢,白之侑的耳根有些泛红,不自在地摩挲了下耳朵,岔开话头。到底是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姑娘们,连闲谈散话间,亦是谈些刀剑兵法。 阮玉仪不善这些,只含笑听着。 因是自己请来的贵人,白之侑的神思其实一直落在她这边,久不见她开口,才恍然,她们所谈的这些,寻常姑娘家哪里会懂。 于是她话头一转,又说起桌上的茶点来。 阮玉仪看出她的用心,配合地加入了谈话,气氛一下活络起来。 正说笑着,她忽地瞥见桌上落了一道长长的黑影,因顺着那个方向转过头去。几个姑娘见状,亦纷纷侧首。 白之琦僵笑着,面皮下却暗暗咬牙。她见几人终于回首,方道,“姐姐,不知臣女该坐何处才是?”她的目光落在阮玉仪身上,显然是对着她说的。 阮玉仪一怔,原来她就是白之侑口中的那个二妹妹。 “也是,”白之琦的唇角抽动了下,换作一副委屈模样,好像在座的都欺负了她似的,“原在家中,姊妹们便对琦儿不喜,如今在宫中,也不见得槿姐姐会欢喜臣女。” 这话说得人不适,她蹙眉道,“白姑娘哪里的话。” “你清楚就好,”白之侑立眉嗔目,“君臣之道都学到哪里去了,没规没矩的!”她素来想不通,她这个妹妹为何总是欢喜在小事上做文章。 边上这个位儿是怎么了,长了长钉不成? 被当众呵斥,白之琦的面色益发难看了,唇嗫嚅了下,挤出一句,“我也不过是奇怪原先的位置叫人占了去,大姐姐缘何便要凶人?” 她削肩细腰,不比白之侑身量微丰,乍一眼看去,到真像是弱势者。 另一白家姑娘幽幽开口,“姐姐若是能将嗓子通直了说话,也能姊妹几个的耳朵也好少受些苦。” 桌上响起几声嗤笑。 白之琦面色扭曲了下,毕竟在宫中,又不好多言什么,只恨恨地瞪了眼,转身往大殿中去。那是新帝、太后与一些要臣的所在,她大抵是告状去了。 桌上众人倒将话头落在了她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与阮玉仪说着白之琦在府中的难堪事。 大约唯有同龄人方更能辨出她扭捏的作态,但家中长辈倒欢喜她这爱撒娇的性儿。加之她被太后收拢在了身边,长辈们更是待她怜爱有加了。 武将家的女儿大多性直,自是看不惯这般做派的。 . 坐了会儿,夜幕已是全然拢了下来,但各色花烛彩灯朗照着,腊日的宫里还恍若白昼一般,连天也是要映亮半边的。 第243章 一侧来了位嬷嬷,弯腰垂首道,“娘娘,太后有请。” 自白之琦离去后,她早料到有此一事,从容放下茶盏,“既然如此,本宫便先失陪了,各位还需尽兴才好。” 因着她待人亲和,与白家姊妹几个相处得不错,她们这会儿也都纷纷与她笑着辞别。 缓步至大殿中,她无意招人注目,因从旁绕了进去。 太后坐于次上首左处,身侧跪坐着的白之琦捏着帕子,似是在拭泪。歌舞升平中,是极喧闹的,她出了声行礼,太后方才注意到她。 太后上下打量她一眼,面色不虞,“哀家还道你是个知礼的,不过几日,便现了原形儿了?” 她淡笑着,也不拐弯抹角,“不知白姑娘是如何与您说的?” 还能如何说,自是夸大了说。况白之琦受了委屈,无异于欺负到了太后头上,素来重权势爱面子的她,自然不能轻易作罢。 于是连带着上回白之琦被逐出养心殿的事儿,也一并算在了阮玉仪的头上。 白之琦还在一边哭哭啼啼的,希望从中再添把火。 将太后哭得烦了,她将手中玉盏顺手一砸,对阮玉仪斥责道,“你如今执掌六宫,却如此作为,怎堪表率!” 玉盏碎裂的动静虽算不得大,却分外违和,临近的舞姬吓了好一跳,接下来的动作也忘了。 旁的舞姬见状,纷纷停了下来,乐声骤止。 上首处新帝嗓音疏淡,“母后缘何如此动气,说与儿臣听听?”在假装母慈子孝一事上,他素来是驾轻就熟。 众大臣不知,不代表太后不知他真正的态度,也不敢真的去招他,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白之琦瞥见上首那人一双点漆眸,心中一空,哪里肯轻易放过了这生事的机会,便带着哭腔又将事情说了一番。 言罢,她又添道,“臣女知晓臣女比不得槿姐姐,可臣女入宫在姑母跟前尽孝,亦不是叫人如此欺负的。” 殿中众人不知全貌,自当她所言为真,况早有人不满槿妃独占恩宠,一时间细语不断。 姜怀央愈听,脸色愈发沉了下来。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要责难槿妃时,他却冷笑一声,“那杌子为你所有,还是说这阖宫上下的物件也为你所有?不若朕这位子,也让了你来坐?” 这小娘子本就还与他气着,再叫这白氏女一搅扰,怕是年儿过了也别想好了。 新帝将此事拔高至如此程度,摆明了是要护着这槿妃,一时间看热闹的人们也垂眸敛目,收了声。 白之琦打了个寒噤,掐着手心,“陛下误会。” “只是委实是前些日子,琦儿无意间看见了不该看的,才总恐被姐姐针对。” 第204章 好戏 座上众人一听,知道这背后是旁的缘由,因垂眸敛目的同时,竖着耳朵。 白之琦见殿中安静下来,俱等着她说下一句话,心中不禁得意了几分,慢悠悠抹了抹泪,才道,“臣女前儿经过,撞见……撞见姐姐行巫蛊之术,正往地里埋东西……” 她顿了下,“李姐姐会染上疯病,是不是——” 她并未将话说全,可众人都明白了她接下来要说的,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玉仪心知她指的是埋下木灵物件的时候,更明白自己从未行什么巫蛊,沉眉道,“不过是见本宫往地里埋了东西,你怎知是酒酿,是雪水还是你所言之物?” 白之琦似是早有准备,“臣女所言虚实,一看便知。”她绞着衣袖,面上有被质疑的苍白,眼中却暗芒流转。 皇宫中向来忌讳这些,她的姑母就曾以这样的手段,扳倒了前朝的一个妃子。 对峙这会儿,已有宫人安了桌,引阮玉仪坐了。 听白之琦如此道,她也不由得怀疑那处是否事先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心下有些不安起来。 但白之琦错料了新帝,不清楚他素来喜欢随性行事。他支着下巴,睨着她,嗓音轻慢且懒散,“说完了?” 且不说阮玉仪无处接触此术,就真是用了—— “那又如何?” 白之琦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一下俱被这轻飘飘的一句,堵在了喉间,不上不下的。她微微睁大眸子,仍是不甘心,“此术阴邪,望陛下详查。” 她不信,亦不愿信,他难道就对阮玉仪纵容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做出于宫闱有损之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不成。 阮玉仪见他不曾信,也松快了下来,拈起了一枚糕点。 白之琦做了这许多手脚,又费劲将话引出,委实没想到人压根不在乎,一时急上心头,扑通便跪了下去。 正待说什么,却听上首处的人道,“将人带上来。” 白之琦一怔,转着僵硬的脖颈往后看去,见到来人,她呼吸滞住。 那是个身量高大的侍卫,叫两个宫人押着跪在了她身侧,眸中惶惶。 “陛下这是何意?”她道,巨大的不安裹挟下,反是镇静了下来。抬首望向姜怀央,可那边灯火太盛,她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是想着,”他往后靠了靠,“白姑娘既如此欢喜这侍卫,不若顺势赐了婚如何?” 她心口一紧,俯首冷声道,“臣女并不认识她。” 她若是真跟了这侍卫,再无法入宫不说,在家里也不会好过了去,她从前的一切希冀,便真成了镜花水月了。 第244章 她不会允许这般的事情发生,因愈发冷静下来,绷紧了身子。 那侍卫却是将姜怀央所言的赐婚当了真,连忙道,“白姑娘,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明明方才还许了——”他顿住,不再往下说。 她觑了他一眼,眼含警告。 “臣女不认识他。”白之琦重复道。 太后见状不妙,附和着,“既是真不认识,那必是胡乱攀附者,拉下去处置了便是。” 太后出了声,姜怀央还是多少要顾及着她一分薄面,“既如此,该如何处置?” 侍卫浑身一颤,几乎想到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剧烈挣扎起来,口不择言地混骂着她,字字不堪入耳。 她无半点反应,垂首半晌,道,“不若赐死罢。”只有这样,方能彻底绝了后患。 姜怀央似是觉得有趣,低低笑了声,旋即敛去了笑,下令道,“那便按白姑娘说的做。” 此话一出,如同当头一棒,使得侍卫脱力跌坐在地,直至有宫人来拽他,他才如梦初醒,一双眼狠狠地盯着无动于衷的白之琦,一会儿求饶,一会儿骂着她。 他遣词粗鄙,死亡的威压下,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口中的话像是一双大手,将白之琦浑身的耻意都扯出,可她偏生还要装作无事的模样。 侍卫被拖了下去,声音愈发远了,但其中狠戾不减,直扎入她的耳中。 白之琦反是松下了一口气,正待说什么,却听殿门外有人鼓掌道,“看来小人正赶上了一场好戏。”契丹使节携几个同族人浩浩汤汤而入。 契丹使节似乎总欢喜拿架子,每回受邀皆是姗姗来迟。 她听又来了人,可未得令,一时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使节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打量,“虽知芜国人文弱,不善舞枪弄棒,却不想还有欺凌女子的习俗。” 他一上来,便黑白颠着说,显然是含了挑衅之意。他饶有兴味地等待着新帝的反应。 见姜怀央神色淡淡,他心下不满,眼珠子一转,又添道,“贵国人还需多放些心思在习武上才是,不然可是不禁杀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嗤嗤笑起来,“小人犹记得上回交战,就是因为陛下之失,才使小人手中的剑,得以穿过贵国副将的身躯。” 所有被刻意回避的旧事被牵扯出来,连着筋带着骨。姜怀央捏着杯盏的指尖微微收紧,眸色沉沉。 他不禁去假设,那时他若是注意到此人没死透,多补一剑—— 元副将是不是就还能随他回大芜。 只是,此事还轮不到这人的置喙什么。他掀起眼皮,眼底波澜暗涌,仿佛再多加一道力,便要倾泻出滔天洪水。 那使节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 “噗嗤,”他模仿这利刃破开肉体的声音,似是被自己逗乐了,高声笑道,“真是如闻仙乐啊。” 温雉脸色也不太好,悄悄瞥了一眼新帝。 此事虽过去多年,但一直是他心里一个难以淡去的郁结,元副将的笑靥,两人并坐时的高谈阔论,一桩桩一件件,当时寻常的,无不成为如今更深的枷锁。 在午夜梦回里,拉着他尝尽假设中的生死。如今被人用此事这般挑衅,难保不失了理智。 姜怀央缓缓勾起唇角。其实眼前不过是一个小小使节,契丹还有求于他,就算是此人没了,也无大碍的罢? 他猛地抽出身侧的长剑。 灯火笼罩下,映得长剑泛出骇人的寒光。 第205章 杀意 姜怀央手持长剑,一步步踱下台矶。 满室皆静,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一声咳嗽声。跪于堂下的白之琦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跌撞着往边上去。 入宫前不会被允许带着刀剑,使节亦不曾想到他会拔剑,不由退了一步,“陛下难道要因为几句话便与小人动手了不成?” 大芜皇帝难道疯到连他的使节身份也不顾了吗? 他是见过此人的手段的,这会儿心下也有些发虚。他对上那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打了个冷颤,口中不依不饶,“陛下就不怕吾王起兵?” 大不了再战一场。 姜怀央暗道,步子不停。他在使节跟前立住,眼见缓缓举起了长剑。 身后忽地有一个温软的身子拥住他,他发凉的手也被覆上,那纤细的指尖钻入他的指缝,“陛下息怒。” 她的嗓音温柔得厉害,像是从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阮玉仪发觉他手上松了些力道,因将那长剑挑开。一个契丹人死是小事,但若对方是使节,则不可轻易动了。 能被派来出使的人,难道会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吗?其死,难保不会惹得契丹大怒。战争从不是一人之事,那是天下百姓的事。 长剑从姜怀央手中脱离,应声落地。 她正吁出一口气,手却忽地被身侧的人反手扣紧,眼下也想不起还在生气的事儿了,任由他牵着。 她抬眸对上使节的眸子,“使节若只从大芜盛行诗词歌赋一事,就断定了我大芜人文弱,岂不有失偏颇?”她悠悠扬着尾音,面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异域人,竟是分毫不显弱势了去。 使节见剑落地,心中一松,眼神便又不规矩起来,来回在她身上逡巡打量,“偏颇与否,稍一比试便知。” 第245章 他回首向身后一人递去一眼,那人颔首走出几步,朝姜怀央处拱了拱手。 他退开几步,双指并拢为剑,翻飞移步展示着剑法。剑传入契丹不过几旬,一些技法尚不成系统,许是契丹人比之剑,更善使弯刀的缘故,此人的剑术空有蛮力却少巧劲儿。 一盏茶过后,那契丹人收了手。同行的人喝彩捧场起来。 阮玉仪含笑不语,见那契丹人收了势,方道,“既是在我大芜土地上,自是要尽了这地主之谊。我们让你们一步,着女子来。” 与使节等人眼里,这琼闺绣阁中拿针的手,又怎执得起剑。 使节嗤笑,摆出一副大度模样,让她莫要逞能。 经她这么一提,众人都想起白家的女儿来。世人皆知白家出女将,眼前这不正有一个现成的?因有大臣起身提议道,“白姑娘既为白小将军次女,想来亦能使得一手好剑。” 听闻自己的名字,白之琦面色一僵。 她素来不以为女子该舞枪弄棒的,且自以为粗鄙,哪里用心习过。她若应下了,自己丢了脸面不说,还败了白家的门楣。 见她神色,阮玉仪便知此事为难,倒也没真想着举荐她,转而道,“白姑娘方受了惊吓,不若叫其姐来。” 她着人去将白之侑请入了大殿。 姜怀央默然不语,眸色暗暗,只由着她处理此事。 里边所发生之事,早传至了外边,白之侑等人自是知晓。她先是行了礼,而后抬起一双明眸,与阮玉仪对视。 阮玉仪从木香手中接过方才那柄长剑,双手转交与她。 她面色恭敬整肃,颔首接过,掂了掂手中入鞘的长剑重量。她指尖扣紧剑身,仿佛手中握的是什么极易碎的琉璃物件。 入殿之前,她已拆了繁琐的发髻,高束了长发,又是一身轻便裙衫,如花上尖刺,晚间烈风,隐见其祖父的神韵风采。 当中的空地被让出来。 白之侑扫视了下,悠然一笑,舞起手中长剑来。 带着鞘的剑本该是笨重的,但在她手中却轻若无物般,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道虚影。既是女子习剑,自更为注重巧劲儿,她出手间刁钻不失力道。 剑收,阮玉仪鼓起掌来,掌声在偌大的大殿中显得极为突兀。 谁胜谁负,是不消说的。 旋即,座上群臣也鼓掌叫好起来,欢呼声高一分,那契丹使节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姜怀央伫立着,搂过小娘子的腰肢。在一派繁闹中,他应景地开口,“赏。” 白之侑将剑奉还,行礼谢恩。礼罢,她悄悄抬眼,不敢抬多了,因而只瞥见新帝身侧那抹绛紫的裙摆。 这边热闹着,退至殿侧的白之琦无处可坐,因未被赐座,只得干跪坐在地上。 她尚未从方才的惊惧中抽离,又见长姐意气风发的模样,眸中布了猩红。如此情状,陛下下的赏赐,必不会少了白之侑的。 她敛下眸中情绪,接过婢子手中茶壶,欲替太后斟茶。 太后将那茶盏拿偏了些。 她心下一沉,拿眼去瞄太后,果真见她将目光落在了她那个出了风头的姐姐身上。 台矶前,姜怀央命人新布了桌,示意使节几人就坐,“筵席过半,各位何不先行坐下用膳?” 那使节干笑一声,冷脸随宫人去了。 . 宫中的灯火朗照,宫门洞开,人声乐声交错喧嚣,花花簇簇的宫人往来,直至子时正刻,那灯火方才渐次熄了。 群臣及其家眷,出了宫,各乘了来时的车马而返。 阮玉仪亦乘了銮舆回长安宫。 此时离新的一日尚还有小半个时辰,长安宫的宫人们打算守岁,讨个来年的吉利,因共聚在殿中。 岑礼方添了些茶果点心,那轻罗一双眼睛便骨碌碌地盯着了。 她觉着好笑,命众人想吃便各拿各的。 思及闲坐着也是无趣,轻罗一面咬着果子,一面含混着声音提议,“娘娘,我们不若来剪些窗花罢,正好明儿拿去装点了这宫中。” 她想着也好,便着人去取了红纸金剪来。 这些小物件是不愁没有的,因各人都配了一把小剪子,洒金红纸自是取多少都有的了。 轻罗像是不常做这些纸上花样,手上笨拙,剪出来的东西活似大饼撒了芝麻。一边与她亲近的宫婢夺过她手中的窗花,边躲避着她的追赶,边笑闹着,嚷着叫众人看。 这般场景又是何其熟悉。 阮玉仪怔然看着这一幕,不觉眼里又含了泪。 第206章 剪子 守到了翌日,几个小丫鬟又阮玉仪笑闹了会儿,方回了卧房。 她鲜少睡得如此晚,这时候已是有些困乏得身子发软了,洗漱更衣毕后,也便上了床榻。 木香取来了一把小金剪,给她压在枕下,有驱除往年邪祟之意。她会心地笑,这木香倒是从阿娘处学来不少琐碎习惯。 木香剪了烛芯,又为她放下帐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屋内一下叫黑暗占了去,在金销帐内,也是看不清这帐幔原本的色彩的。她阖了眼,很快便坠入梦中。 梦里,她看见木灵笑着,远远地朝她走来。 她心下一喜,就要迎上去,却忽见木灵眼中留下两道血泪来。木灵凄凄地笑着,质问她,为何如此大意,未曾发现她的异样,又为何要叫她出宫? 第246章 梦里,木灵是面目模糊的,却偏生叫她意识到木灵流泪了,听见她字字泣血。 她捱着惊惧,欲上前去拥木灵,木灵的面目忽地化作了程朱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厉声指责她不贞不孝。 她觉得自己的脏器被猛然提起,身子空落下去,也不知醒是没醒,意识模糊间摸出枕下的小金剪,抵上眼前人脖颈。 那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俯身撑着床榻。 他似是丝毫不惧这剪子戳到他,自顾自离她愈近了些。她看清他的面皮,才骤然清明过来,拿着剪子的手往后退了下,手一松,剪子掉落。 姜怀央将其从被褥中拣出,随手放在临近的小几上,“放这般危险的东西做什么?” 她垂着头,乌发挡住她大半张脸,额间布了些薄汗,虽稍缓了些过来,却仍能感受到心如擂鼓,几乎要破开她的胸腔一般。 她轻声道,“……是习俗。” 他将她的发别至耳后,露出小娘子惊惧为褪的面容来。她眼睫发颤,像是被沾湿了翅的蝶,瞧着可怜极了。 他将人揽过,附耳低声道,“叫梦魇住了?” 黑暗中,阮玉仪静默了下,而后盯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开口,“臣妾梦见木灵了,她在怨臣妾,要朝臣妾索命来。” 至今,她仍不敢确定,那一句“自尽”背后,是否还藏了旁的缘由,抑或是有没有眼前人的手笔。 她在倾诉,亦在试探。 姜怀央在她温热的脸侧落下一吻,哄道,“你不是与那婢子关系极好?既然生时是亲近的人,死后又怎会要害你。别混想了。” 他压着声音,显得嗓音低沉又轻慢,似真有何法术般,叫她的心安定不少。 她不作声了。 他继续道,“朕已命人将其好生安葬了,只是遣人去她家中时,她那祖母早已病逝。”其实根据邻里的说法,在木灵离乡时,她那祖母便已日薄西山,后来还是她姨母一家帮着办了白事。 这会儿锦衾都堆在了她腰下,她上身只着了见单薄的寝衣,那深冬的寒意一寸寸缠上她的肌骨来。 许是冷得厉害,她往他怀里倚去,于是鼻息间盈满了那股熟悉的幽香。 只是她指尖还攥着,身子微僵,显然是为放松的模样。 姜怀央似是察觉什么,默然了会儿,捧起她的脸,使得她与自己对视,“就如此不相信朕?觉得朕欺骗于你?” 他顿了下,接着道,“还是说,泠泠觉得那婢子之死,与朕脱不了干系?” 她呼吸一窒,吞咽了下,本应反驳些什么,却尽数卡在了喉间。她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的每一句,皆是她的想法。 她也承认如此想有些无缘由了,只是在她心底深处,并不愿承认印象里欢脱的人,在最后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总要给自己找个缘由的,她自然就将这份疑心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惩罚似的在她耳尖上咬了下,并不疼,酥酥麻麻的感觉却一直蔓延,深入脊骨。 他开口声音很低,使得她辨不清里边的情愫,“能不能稍微信任朕些?”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她终究是挤出一个笑来,如寻常一般软声道,“臣妾不曾这般想,亦不曾不信任陛下。” “陛下瞧瞧,这究竟是谁不信谁呢。”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隐隐瞧见她眼中闪着微光,只当是她噙了泪,因伸手抚上她的眼下,可一触上才知,她眼中干涩,并未落泪。 . 翌日,新帝自长安宫一出来,淑妃解了禁足的信儿便不胫而走,只是代价是被褫夺了封号,降位为嫔。一时间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中惶惶。 无论如何,这容嫔到底是复了自由身了。 这边长安宫里阮玉仪正梳洗着,外边便有人来禀,倒是容嫔求见。她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何滋味,喉间哽咽了下,轻声道,“快请。” 有宫人将软帘打起,背光处,容嫔款步而入,光亮晃进来,在她周身嵌了一圈光晕。其身段威仪不减分毫,只是瞧着纤弱了些。 阮玉仪在镜中瞥见她的身影,拨开木香持簪的手,回身站了起来。 她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姐姐。” “见过槿妃娘娘,”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的是容嫔,上前来拥住她,对她道谢的则是容氏,“若非由于妹妹的缘故,陛下向来不会解了这禁足。” 她道,“不,也许臣妾根本不会被以出阁女儿的理由,免受家中牵连。” 容嫔这趟来,是专来谢她的,重华宫落锁的日子,若非有她的帮衬照拂,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们,难保不会一点点试探着欺负到她头上来。 这声谢阮玉仪受得羞愧,她以为自己从不曾帮上什么,顶天了就是往重华宫送些日用之物,或是吃食之类。 陛下的心思,她哪里是能左右的呢。 她捉着容嫔的手,想与她坐了小叙。 容嫔要高出她一些,听她如此说,低眸笑道,“妹妹发都尚未挽好。臣妾就在娘娘身侧,不会走的。” 可从阿爹到兄长,再到木灵,她委实是怕极了。她与容嫔同为女子,容嫔又素来惯着她,她难得使了小性子,非要拉着容嫔的手,才肯叫木香为自己带上钗环。 第247章 第207章 寒灾 挽发已毕,两人于堂中坐了,又有宫人奉上茶果点心来。 雪后总归是稍冷些,阮玉仪渥着袖炉的手又紧了紧,“姐姐接下来打算如何?”、 容嫔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吩咐侍立的人去将窗子关严些,才道,“如今已经很好了,不过如从前一般,糊涂过着日子罢了。” 世间之人,谁不是忙着生,忙着死。 她垂了垂眸,又笑起来,面上无悲戚之色,像是真正释然。 阮玉仪望向窗外。雪色透过进来,将窗纸映得白漫漫一片,显得窗牖如琼如玉。她缓声道,“待之后寻个晴好日子,本宫与姐姐赏花去。” 御花园中尚有不少冬花开得极盛,但惜这天公不作美,鲜有人踏出屋子,更别说赏花了。 幸而容嫔解了禁足恰赶上新年,倒也算是稍稍宽慰些了。 容嫔自是应下。其实在宫中呆的久了,似乎人都木了,是该往出走走的。 . 正闲谈散话这会儿,外头宫人来禀,道是闫宝林至。她怔了下,还是允了。 闫宝林见了礼后,宫人为其另布了圆凳,在两人下首处坐了,“臣妾就道容姐姐会在娘娘这处,这不,都不曾去重华宫,一来这处就将人逮个正着。” “你倒会估摸。”容嫔道。 她并不知晓李美人的话对闫宝林之影响,只当她尚还是之前那个善撒娇耍赖的小丫头,可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是全然心性纯稚的。 就是如李美人那般有些心思,但藏不住事儿的,也都立不住脚。 闫宝林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轻轻送了口气,那白气便浮上她的脸颊。她垂着眸,辨不清神情,“容姐姐尚还不知李美人已染了疯病罢。” “可怜见的。” 有阮玉仪的人不时送物什去重华宫,容嫔何至于消息如此闭塞。她素来知晓李美人是个冲动心性,落得这般,也是情理之中。 她淡声接道,“犯了错,便该罚,不只是李美人,本宫亦如是。有何可可怜的?” 闫宝林一怔,没想到她会类比到自己,忙解释道,“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容嫔到底是大门户出来的女儿,就是眼下,其骨子里带着的傲气与威仪,亦非寻常人可望其项背的。“本宫不曾指摘宝林如何,不过事实而已。”她道。 闫宝林有意劝容嫔离阮玉仪远些,瘪了瘪嘴,仍道,“第一次是李美人,也不知下一个是谁。容姐姐难道不怕?” 自李美人与她挑明了这背后利害,她深以为然。陛下如今独宠一人,视旁的姐妹如无物,又怎知是否有一日,陛下是否会给她们母族按个罪名,将她们母族的势力给撬了。 容嫔听出了她口中的意思,沉下了脸色,“切莫胡说,那李美人是该的,罪有应得。” 阮玉仪见她一直与闫宝林说话,觉得被冷落了,不满闫宝林一直拉着她絮叨一些有的没的,因拈了个果子,往容嫔手边递。 冰凉的果子碰上手侧,她转脸看去。 “姐姐,吃果子。” 小娘子眼睛亮晶晶的,好似装了方落下的雪珠儿。她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吃味,反是惹得容嫔好笑不已。 阮玉仪被笑得耳尖发红。 她在小娘子的目光中敛了些笑意,接过那枚果子,正色道谢。 阮玉仪满意地弯起唇角,侧首对闫宝林道,“本宫看宝林近来思虑过多,恐会引了头疼之症,本宫便不留你了。宝林该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这闫宝林对她多有猜疑,又总拉着姐姐说话,搅得她心中烦闷。明说不得,她的地方,赶个人还不是极轻省的? 闫宝林到底是年岁尚小,被两边一说,眼里就冒了水珠儿。 她红着眼眶,欠身作辞,眼睛却一直盯着容嫔。 ——她这是在救她,她怎么就不懂呢? . 前儿容嫔言今岁的天气有异,果真不假。自年后,这天儿是愈发地冷了下来,有时候一连下一天一夜的雪,将什么都覆上了一层白。 长安宫内也更添了些炭火,正月大寒,之前所讲的赏花,自然也去不成了。 阮玉仪因成天足不出户的,又有宁太医时刻调理着,虽身子弱些,也不曾病去。倒是闫宝林,染了风寒后好几日不见好了。 她捧着热茶,感受着温度源源不断传至手心,垂眸思忖着。半晌,她抬眸道,“木香,着人给闫宝林送些东西去罢。” 旁的宫里都纷纷送了物什去,她们宫里也合该意思意思。 “就前儿得的那玉麒麟,”她本想只拿这个应付,脑中忽而浮现闫宝林的笑靥,与李美人的惨相交错。她顿了下,又添道,“再装些蜜饯儿一并送去,想来她服药也服得口中苦涩了。” 木香应下,旋即备东西去了。 宫中炭火被褥充足,尚还差不多能将日子推过去。只是北疆一地,不少庄稼叫这寒天冻坏了,百姓叫苦连天,加之今秋本就年成差,家中余粮又不足—— 故饿死者、冻死者不知凡几。 地方官恐受了罪责,又是层层瞒报,直至近日,下边的情况才得以传至新帝跟前。 当真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阮玉仪将自己一层层裹好,拢着袖炉至养心殿的时候,带来的羹汤都已被风吹得凉透。而姜怀央为此事动了大怒,正诘问于相关官员。 第248章 进京述职的北疆地方官,伏在地上,敛声屏气,恨不能能去地里藏一藏才好的。 她立在门外,见这阵仗,有些不知该不该进去。 只是这风侵肌噬骨,委实是冻人得厉害,她迟疑了会儿,还是举步入内,将殿门在身后关上。她缩了缩肩膀,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 姜怀央掀起眼皮瞥见她,稍松了些眉头,沉声对那官员斥道,“滚出去。” 那官员本就理亏,闻言,简直如获大赦,跌撞着就出去了,不见平日里半分威势气派。 “拿的什么?”他向她伸手,示意她过去。 她见他方才立眉嗔目的,有些被唬住了,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是一伸手,将食盒递了过去。 他手上多了个东西,还有些压手,却是一愣,接着轻笑出声。 看他打开了食盒,就着碗沿喝了口冷掉了羹汤,阮玉仪唇嗫嚅了下,方道,“陛下,温过了再用。” “无妨。”他道。 第208章 私访 大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 姜怀央的长手一身,便将人揽至膝上,“不是让你好生在宫里呆着?”好不容易才大好了,若又染了风寒,这个年也只得缠绵病榻了。 阮玉仪知他是恐自己生病,又见他愿意允容嫔出来过个好年,眼下也乐意对他笑一笑,“臣妾没事,倒是闫宝林先受不住了呢。” “在朕面前还提她?”他渥着小娘子的耳尖,那处果真是冰凉的。 她弯了弯眉眼,“是臣妾那处太冷,来陛下这边暖暖。”她说着俏皮话,又是一团温软坐在他的怀中,难免惹得他燥热又起。 她原是怕疼,眼下却分外配合。 她勾着他的脖颈,以免自己往后仰倒。透过他的肩,目光所及,铺陈皆是辉煌。她暗暗想,如此,也便不算是欠他了罢? 天到底是冷,他也不敢叫她受了风,因一直替她拢着斗篷。片刻后,又带她去洗了手。 阮玉仪被放在软榻上,稍动了动,小动物似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定下来。她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酸软的手腕,一面问,“臣妾是不是搅扰到陛下与方才那位大人了?” 他瞥她一眼,反问,“如今方想起来,是否晚了些?”虽则他并不以为搅扰。 她鼓了鼓腮,小声咕唧着,“反正臣妾看那位大人也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可巧臣妾来,才给了他机会离开。” 字字清晰落入姜怀央耳中,他却也假装不曾听见了。 宫人端了一碟子烤好的栗子来。这栗子个个浑圆饱满,大约抵她一个半指头大小,码得小山似的,分外喜人。她本是不觉着饿,也被勾出了馋虫。 她拈了颗,只是带着护甲,难免不便宜。遂又拿那栗子往桌角上抵,这自然是没用的。 正待摘了护甲,却又一只手取走了她的栗子。她抬眸看去,他已经将栗子肉剥了出来,往她唇边递。 她只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忽地又顿住,恐他不悦,于是张口就着他的指尖吃了。 他将那栗子捏在指腹,她咬走栗子的时候,不免要碰到他的手指。 不论外边的天气如何寒凉,小娘子的唇舌总是温软的,单单是触碰到他的指尖,就叫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像是要熔掉了一般。 阮玉仪一开始尚还觉着别扭,后边也就心安理得起来。他许是闲得,光给她拨了,不见他自己用。剥好的栗子被放在白玉碟里,衬得其亦如金玉般。 他手上动作,口里漫不经心道,“此番寒灾,糟蹋了百姓不少粮食,牵走了不知多少性命,方才来的那官员,将此事瞒着不报。” “朕高坐庙堂,本以为事事尽心,却还是不想出此疏漏。”他低声道。 她没想到他会与她说这些,听民生困苦,口中栗子也失了几分味道。她垂着眸,只道,“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她不想知晓他为何与她说起这些,但她不想逾矩,亦不想为未来的自己留下更多隐患。 是否上位者素来如此,愉悦时信手给一些施舍,叫人觉得他很好亲近;动怒时,往日所有的亲密事,皆有可能成为丢弃的理由。 他似乎并不将这个老祖宗历代传下来的规矩放在心上,“朕思虑良多,还是觉得只有下探民情一法。” 小娘子垂着头,他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她拈了一枚栗子,抵住他的唇,将其推了进去,温声道,“陛下圣明。” 他看见她那双眸子,沉静且温柔,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窗外风雪还在下着,仿佛无休无止般,如狂乱的野兽,拍打着门窗。从窗隙间钻进来几缕风,吹出骇人的尖啸声。 . 这样的大雪一直持续到了翌日早晨,方才稍有停歇之势。 白漫漫一片中,翠幄青绸的马车停在养心殿前,不消多时,车顶上也便缀了雪珠儿。阮玉仪拢着袖炉,径直朝那马车走去。 木香为她打起软帘,就见姜怀央已在车舆内坐着了。 他脊背端直,着织金玄衣,面容俊逸温润,若说出去是哪家的公子,也是大有人信的。 她提裙上了马车,帘帐在身后落下,挡住了寒风。 此番微服私访,未免过于招摇,随行者只带了温雉、木香,并五六侍卫,几人另乘一马车,遥遥跟在后边。 第249章 小娘子将自己整个儿裹在白狐领斗篷里,斗篷拉过下半张脸,几乎要叫着衣裳吞了似的。 他蓦地觉得有些恍惚。 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当时在玲珑阁附近,程睿冲撞了御驾,她满面着急地来领人的时候。那时他有意将小娘子邀上马车,只是没成功。 但现在,她还不是在自己的马车上么。 思及此,他伸手将斗篷拉了下,使露出下半张脸,如凝霜雪的肌肤上,泛了浅淡的红。 许是车轻马快,他们出了宫,一路北上,待再掀开一角帘子瞧时,早不是熟悉的景致。他们要去的地方尚还有一日的路程,姜怀央唤她迷瞪会儿。 她今儿起得早,加上马车又微微晃着,似乎将困意也晃荡了出来,这会儿她的确是倦了,因倚着车壁阖了眼。 他恐车子太晃,轻易就会将人弄醒了,于是让她靠着自己的肩。 有个重量压在他的肩侧,使得他保持着姿势不动,怕吵到她,仿佛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只是阮玉仪也并未能睡上多久。 在进入下一道城门的时候,他们的马车被人拦了下,城中不知出了何事,那守卫语气冷硬,“今日不放行,还请各位绕道。” 出宫时,新帝早吩咐了要低调行事,因温雉下了马车来禀。 他并不知阮玉仪正睡着,开口时不曾收着声儿,待连忙意识到,她已经哼了声悠悠转醒了。 他不敢抬眼去瞧主子的脸色,只更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禀毕。 若是不可暴露了身份,其实此时也唯有塞些黄白之物了事。温雉得了令,方又去与那守卫交谈,“我们公子是探亲来的,并不妨碍什么。” 边说着,在两人衣袖相接处,温雉将荷包递了过去。 那守卫一怔,暗中掂了掂,露出一个笑来,“好罢,既是探亲,也不好拦着。” 第209章 惨状 温雉并未着急离开。他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无波,“不知这城中是出了何事,为何不放行?” “还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刁民……”守卫眼中开始泛起不耐,催促道,“不该问的少问,只管进去就是。”若叫人发现了他私自放人进去,他可是要难做的。 他对同僚一颔首,将这马车放进了城关。 他方将荷包揣进衣袖,对面的同僚便直勾勾地盯着,向他走来。他啧了声,将手中荷包打开,打算将里边的东西分对方一半,堵了对方的口。 他将荷包口子一倒,金灿灿的东西掉进他手心,他微微倒吸了口凉气。 再抬首去望那马车时,只余下翠色的一点了。 . 其实方才守卫的话,也无需向姜怀央禀。因为一入了城中,究竟事出何因,就十分明显了。 官府仪门附近,或坐或立了不少布衣,男人们聚集在一处,向官府里头高声喊话;有肚饥狠了的,倚在墙根埋头不语;妇人面色苍白,紧紧搂着怀中啼哭的婴孩…… 不过一场寒灾,京城之外,就已成了如此乱象。 百姓占满了官道,马车被迫停下。 姜怀央面色沉沉,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他侧首道,“你在车舆内歇会儿。”说着,他便要掀开帘子下去。 阮玉仪扯出他的衣袖,“臣妾跟您一道。” 他默然注视了她半晌,终是颔首允了。 这般车马停在街头,又见里头下来的是如此款段的人,早有百姓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哀求,大致俱是在述说着同一件事: “几位贵人,给口吃的罢!” 阮玉仪蹙了眉,眼中动容,去扯他衣袖,“夫君,你看这——”虽然知晓眼下救了这些百姓,还有更多的受难人,可她到底做不到见死不顾。 虽然两人出宫前,便商榷好了称呼与假身份,可忽地听小娘子这般软声唤,他心尖还是颤了下。 这会儿他们并肩立着,衣袖相依,在旁人眼中,定与寻常夫妻无异。或许以两人之间的身份,思量这些并不妥当,但他抵不住地心软。 他会了她的意,低声吩咐温雉想办法弄些吃食来,布施与这些百姓。 他想,这会儿别说是救助些百姓,就是她提些过分的,他也会答应。 得了令,温雉应声去了。 众人中有耳尖的,听见了姜怀央的话,左右一叫嚷,消息如春风过境,很快传了开来。一时间灰蒙蒙一片布衣,道谢的道谢,痛哭的痛哭。 闲立间,阮玉仪目光扫过四下,忽地在一对母子身上顿住。 她着木香去取了随身携带的小食,并一新鲜牛乳来,自己则举步往那处去。 那位夫人仍旧低头安抚着孩子。她只用了一根发带束了长发,面颊微略凹陷,眸光枯槁,衣襟上渗出两点血迹。 触目惊心。 大人们尚且还能用些馕饼凑活,但这瞧上去只有数月大的婴孩,却是再从母亲出得不到什么乳水。 他只能哭嚎着。妇人一面忍着疼,一面无助地落泪。 蓦地,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角雪青妆花缎裙,她缓缓抬首,再往上见那楚腰间系着玉佩,翠簪玉珏,一张面容干净昳丽。 她想起自己的情状,往后缩了缩,狼狈地垂下头去。 她的孩子还在不断地啼哭。 可那位贵人并未如往常所见的人一般,露出嫌恶的神色,扭头离去,而是拿了一水囊,蹲了身子问,“我不曾养过孩子,不知这牛乳,他可吃得?” 第250章 妇人的唇颤了颤,低声道,“吃得,吃得……” 闻言,阮玉仪松下一口气,将那牛乳倒了些在旋盖上,小心递了过去。 那妇人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接了过来,一盖子一盖子地喂。阮玉仪不清楚一般婴孩的食量,只在一边默默帮着倒。 直至那孩子打了个嗝,闭紧了口别过头去,妇人才止住了动作,如释重负般地闭了下眼。 那孩子小小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盯着阮玉仪,对她咯咯地笑。 她伸了一根指头,勾了勾他的小手,边问,“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聚在此处吗?” 妇人连声道完谢,方才将其缘由到来。原来,今岁本就收成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又忽闻上边要加重赋税,哪里交得出来。 每家都从牙缝中尽量挤出来,但还是有的家里不够。 交不齐待如何?那些小吏便强抢,或是打欠条,一趟趟地去催逼。 时日久了,将人们逼得委实走投无路了,只得去官府前讨要说法。 妇人望了眼仪门,叹了口气,“只是人家哪里肯理会,一开始还拿些粮食打发。后来索性将门一,当做无事了。” 她顿了下,“往年从不曾这般寒凉的,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与天子更易,有损芜国气运有关。” 已经无法知晓这谣言是从何处起的了,众人也都只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才敢如此混猜。 妇人又低声抱怨了几句,浑然不觉她口中那位新帝,就站在她跟前。 阮玉仪听得心口一紧,下意识往后瞥去。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一地的雪,还有上边纷杂的脚印,但她知晓,他正立在她身后。 另一边,温雉已弄来不少尚冒着热气的白粥,又有侍卫组织,不消多时,那放着粥的小几前,就排起了长龙。 意料之外地,姜怀央对那妇人道,“你也去罢。” 妇人又是一阵连声道谢,口中贵人、菩萨混叫不止。 只是那孩子还攥着阮玉仪的指尖,不肯松手。妇人面露尴尬,轻声哄了好一会儿,才算好了。 阮玉仪两人重新回了马车上,这会儿人们都在忙着领吃食,并无人再来堵着,倒是畅行无阻。 他留了温雉并两名侍卫在此地,令其叩开那官府的门,好生料理此事,至于降罪撤职,下派救济银两事宜,自是有人回去传口谕了。 此时已是晌午大错,车夫估计若从官道过,天黑前大抵是绕不过前边的山,因禀了新帝,一行人抄了近道。 第210章 困囿 大雪皑皑,一点翠色的马车在其间移动。 只是愈走,那车夫额上便愈加冒了冷汗。亭中赏雪是为风雅,可在这弯弯绕绕的山间,却成了困住人的巨兽。 他自是不敢与车上之人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赶车。 阮玉仪方才下车,叫风一吹,却是不困了些,这会儿口中含着块儿梅子蜜饯,一面挑开一角帘帐往外探。 他们的马车后,只余下白漫漫的一片,竟是不见了那些侍卫了人。 她反复确认了好一会,心愈渐沉了下去。她收回挑着帘帐的手,看向姜怀央,“陛下,后边的人似乎跟丢了。” 山路蜿蜒,又是大雪遮目,确实是极易跟丢。 像是回应她一般,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她一个不察,往前倾了倾,幸而他伸手将人捞住,这才没叫她跌倒。 外边隐隐传来粗犷的威吓声,模模糊糊只能辨出不是官话,口音极重,只能勉强半蒙半猜地听个大概。 他眉间一沉,似凝了霜雪,浑身气韵都冷了下来。他令她在车舆内呆着不要出去,自己则纵身下了车马。 阮玉仪意识到他们也许是遇见了山匪,紧抿着唇默然不语。她双手摁着心口,感受着那处不安的跳动。 原坐在车前的木香面色惊惶,掀了帘子进来。 她忙问,“外边如何了?” 木香深深锁着眉,迟疑了下,方道,“人不少,不过奴婢看陛……看公子还算是游刃有余,夫人安心呆着便是。” 只是那车夫是个胆小的,一见情况有异,便打算弃车而走,但那些山匪哪里肯,一个匕首掷过来,车夫就跌下了马,再无了声息,脸上惊惧的神色还凝滞着。 她眉心突突跳着,只有捉着木香的手,方才好些。 木香在她耳边低声道,“会没事的,小姐。” 她点了点头,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外边的呼喊咒骂声愈加嘈杂起来,若细细听去,隐约还能听见血肉被破开的声响。 这时,她才意识到,木香所言的“人不少”,是怎般个不少法。 她欲将帘帐掀开,确认他是否安好,手却忽地顿住。她不能掀开,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那群贼人,这马车内还有旁的人吗? 她蜷起了指尖。 她第一次恨自己不会武,若是有白之侑的一半,她虽说不一定能帮衬他一二,至少也能护住自己和木香了。 忽地,窗子的帘帐被掀开,一张高鼻宽脸的面容赫然出现。 “啊这不是还有人吗。”那贼人痴痴地笑了下,侧首似是对他的同伴说了句什么,只依稀能辨出“美人”之类。 极度惊惧下,她甚至无法惊叫出声,还是木香拉了她一把,两人才捉住时机,从前边逃出这个逼仄的、死胡同般的车舆。 第251章 她微微侧眼,地上已是横了不少尸体,所谓血流成河,也不过如此。 姜怀央一人被围在中间,却丝毫没有势弱之象。 他背对着她,手持从贼人那边顺来的弯刀,立在贼人之间,脊背端直。那利刃闪着寒光,看得人心惊不已。 她虽然瞧不见他的神色,但她几乎能想像出他唇角噙着冷笑,白玉般的面容上,溅了贼人的鲜血的模样。 那贼人一步步向她逼近,她不及多想,失声唤道,“陛下!” 尸堆之间的那玄衣公子果然回首,只是来不及了,耳边传来了木香一声惊呼,她转脸一看,身后是一长长的陡坡,木石林立,不知尽头。 她伸手想拉木香,两人的指尖恰好擦着错过。 再看那贼人,阴恻恻地勾唇,口中吚吚呜呜不知说了什么。只是看他神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干净的词儿。 他的露骨的目光看得她浑身难受,眼见他伸了手来,阮玉仪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一步。 她踩空了,一瞬间脑中唯有空白。 她的身子撞上树干,又继续往下滑去。剧痛从她的背后裹挟上来,但这样的情状并未持续多久,她的胳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而后被卷入一个怀抱中。 昏暗的视线中,她只能看见眼前之景在不断颠倒。 耳边偶有几声低低的闷哼。 . 阮玉仪是伴着剧痛转醒的,一睁眼,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她斜依在一树干上,支起身子,手下触碰到的不是厚实的雪,而是带着些体温的羽锻大氅。 “醒了?” 姜怀央屈膝坐于她身侧,见她醒来,探了探她的额心,没有摸到异样的温度,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她反应了一会儿,眼前的境况才真切地一一出现在她脑中。 她环视四周,问道,“木香可也在?” 树的另一侧传来闷闷的一声,“小姐,这里。”阮玉仪探了眼,见她只是有些擦伤,并无大碍,才缓出一口气来。 只是且不说无衾无食,亦不知温雉等人何时寻来,就是这大雪天,一直待在此处不动也终究不是办法。他们唯有先找到附近的村庄作落脚处,才能再做他想。 因几人动了身,不再多作逗留。 雪积得分外厚实绵软,每一脚下去,俱是陷到小腿肚,阮玉仪走得艰难,不知不觉间,便落了姜怀央不少。 她抬眸看了眼,抿了抿唇,将自己的脚从雪中拔出,打算继续往前。 他走着走着,身侧的小娘子便不见了身影。他停住步子回首,果真见她在和那雪挣扎。他向她伸了手去,小娘子搭上来,人儿就被从雪中拉出,不受控地撞入他怀中。 也不知是磕到了鼻梁还是怎的,她眼中微微氤氲了雾气。 她挽着他的手,步子不停,却是垂眸暗想,若是他们再走不出去该如何? 天色愈渐暗了下来。两人的衣袖相交融着,走动间,身躯不时轻轻碰到。 抬眼望去,漫漫白雪,几乎要连至灰暗的天边。 不知尽头,不知方位。 雪珠儿裹挟着一层浓重的绝望,将她攫住。徒步太久,她腿上有些酸软,捉着他胳臂的手也松了些力道。 明明累得厉害,明明知晓她只要开口,大约也能叫几人停下来歇上一歇,可她偏生紧抿着唇,不肯喊一句。 “公子,夫人,前边——”木香哑声道。 她抬眸看去,压着厚厚白雪的林间,悠悠升起几缕炊烟。 袅袅然,催人泪下。 第211章 款待 木香上前叩门,三轻一重,叩毕后,退开几步。 来开门的是一名姑娘,荆钗布裙,肤色稍黑,一双眼眸却如山涧溪水,花上朝露般,是不染纤尘的清澈,一瞧便知是好山好水里养成的姑娘。 “你们找谁?”她嗓音一如想像中清亮。 木香因三两句解释了情况。 那姑娘眨了眨眼,回头高声唤,“娘!” 昏暗的屋中,一老妇人佝偻着脊背走出,手上还拿着菜刀,一面往衣裳上抹着手上沾到的油渍。看到眼前这般款段的人,“哎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还拿着刀子,忙往背后藏。 “娘,”那姑娘解释道,“这三位在这附近迷了路,希望暂时在咱这儿歇息几晚。” 那妇人没有多少迟疑,让出了身子,笑道,“今岁这雪也的确是糟心,几位甭站着了,外头凉,快些进来躲躲。” 阮玉仪淡笑谢过,一面往里走。 姜怀央则跟在她身后,经过那妇人时,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 到底是乡里人,没多少心眼,见几人锦衣白面的,不似恶人,也便让他们进去了。妇人交代了几句,又回了灶边。 里边的空间有些逼仄,黑沉沉的像是要压下来。柴禾灶台几案,俱都一眼能望尽了,唯有卧房还算是有个遮挡。 那姑娘引几人在平日里吃饭的几子边坐了,欢欢喜喜地一人给端了杯热汤来,“我们这儿真是许久不曾有正经客人来了亦不曾有什么好招待的,几位将就着喝些,搪搪雪气。” 阮玉仪垂眸看了手中的杯盏一眼,里边并无什么茶叶干花,只是些开水。她抱着呷了几口,身上才渐渐回暖。 “真是叨扰了。”她呼出一口白气,自报了姓名。木香见状,也道了名儿。 第252章 一边的姜怀央则默然不语,冷面谪仙样。思及他的姓氏不方便知会,便连个假名也怠于杜撰。 “姑娘哪里的话,不过多几副碗筷的事儿,”这姑娘生性热情,连唇角的笑也带着暖意,“唤我阿晴就好。” 阿晴见他不好接近,似是有些怕他,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只拉着阮玉仪闲话去了。 走了这许多路,她也着实是有些渴了,杯中的水下去了大半。 阿晴见状,就要起身替她添。水壶还搁在厨房里的小炉子上,她方走出几步,便见大门开了,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风雪交错间,是一名背着竹篓,身形精壮的青年。 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喘着粗气反手关上了门,“我家小妹果真是聪慧,这些药草果真卖得不错。” 他方从镇子上回来,如今天寒,染病者众,旁的粮菜都不好出手,偏这草药是极需要的。就这么一筐子,还给换了小一两回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去镇里的一些事儿,瞥见阿晴手中的杯盏,便夺了过去,仰头要喝。 “诶!”阿晴惊呼,垫着脚将杯盏抢了回来,“人家姑娘用过的,你要喝自个儿新倒去。” “姑娘?”阿晴兄长疑道,侧首一看,果真见屋里或坐或站了三位锦衣贵人。 阿晴兄长微蹙了眉,向里边走去。近来附近并不算安生,总有旁的地界来的流民骚扰,因而各家各户俱紧闭了门窗。加上他方才看镇上官府处又有人生事,自是警惕些。 他随手放下竹篓,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逡巡。 “不知今日有贵客至,真是有失远迎,”他在另一边坐下,一手搭在桌上,双腿大大咧咧地岔开,“过些时候待我爹回来了,便可用吃饭了。” 这会儿阿晴正新添了茶过来,递给阮玉仪后,将另一口盛了水的碗向她兄长处推了推,“哥,你的。” “多谢。”她接过,轻声道。 阿晴兄长顺着声音望去,又忙敛了目光,耳尖发热,“不知几位从何处来?又缘何至此?” 木香答道,“我们公子与夫人原从京中来,到这边是探亲的。只是途中偶遇山匪,跌下了陡坡,一直走着,才寻到此处。” 话说得半真半假,才最是不易叫人识破。况他们本就无恶意,不过是不方便道出身份,因而撒个小谎,也无伤大雅。 阿晴兄长思忖了下,附近是有一处山常闹山匪,只是那处离这儿的脚程可不算很近。 阿晴一听京中,眼眸一亮,“听说那可是个繁华地,连足下踩的砖儿也是金的。” 这倒是瞎传了,哪里就这般夸张。惹得阮玉仪垂首轻笑。 阿晴兄长见他们所言有迹可循,不似假的,也放下了些戒心,叹道,“京城是个好地方。”到底是京中来的贵人,瞧着身子款段,衣着谈吐,亦足以与他们区别开了。 话过几轮,姜怀央方问,“你们这处可有伤药?” 阿晴兄长一怔,起身去竹篓中一顿翻找,又将之用小石臼捣了,“公子是伤了何处?莫看这药简单,是极起效的。” 他挽上了衣袖,小臂上赫然一道血痕。 阿晴惊呼一声,别过了脸,捂住了眼睛。也不知是羞得,还是吓得。 阮玉仪亦蹙起了眉。想来这是当时跌下陡坡,为护着她所致的,可这般长时间,也不曾听他道一句。 他却像是伤的不是自己一半,面色淡然,“就这些便可,多谢了。” 阿晴兄长另寻了长布头来,欲给他包扎。 姜怀央虽未言语,她却在他眸中看出些旁的来。她接过那草药和布头,温声道,“我来罢。” “啊?啊好。”阿晴兄长手上一空,忙收了手,脸上透出不自然的绯红。他两只指尖微微摩挲着——方才这处被不小心碰到了。 她一面替他包扎,一面低声抱怨,“夫君伤了也不晓得早些说,活该痛着你。可还有旁的伤处?”她滑腻的指尖在他小臂上划过。 “没了,”他倒乐意小娘子这般随性地与他说话,“若娘子不放心——届时再上下查看一遭便是。” 她手上一滞,刻意将那布条紧了紧。 “疼。”他哑声道。 她满意地轻哼一声。 阿晴兄长见两人亲昵的姿态,脸上的红又慢慢消退。是了,人家分明已成夫妻,他究竟在混想些什么。 不消多时,阿晴爹也回来了,见家中生人,又是问了一遭,恍然后,这才招待几人上桌吃饭。 第212章 恩情 小小屋中,早飘起了饭菜的香味。 阿晴原想帮着她娘端碗碟,倒被她爹将这活计抢去了。她也乐得清闲,挨着阮玉仪坐下,左一句右一句问着京城的事儿。 阮玉仪也一一答着。 遇上能插上话的,木香也不时添上一句。几个姑娘倒不消多时便熟稔了起来。 菜色是再寻常不过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看不见多少油水。唯一的荤菜还是见有客来,紧着方炖的鸡,其色香味,自是不可与宫中御厨相比的。 但她知晓,这还是因他们至,这才新杀了鸡以作款待。 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动那荤菜,只就着近前的一碟用着。 阿晴忽地住了箸,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侧首望着木香,“这位姐姐不吃吗?” 第253章 木香笑着摇头,“奴婢待夫人用完了再吃,阿晴姑娘不必在意。” 阿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暗道,原来这位是在这位姐姐家中做活的,方才见这衣着打扮,还以为也是位小姐呢。 她扒了两口饭,还是不习惯有人在一边看着,即使知晓木香的目光不曾落在自己这边。 她频频用余光去瞄。 阮玉仪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恐用着旁人的吃食,反将主人家拘得不自在了,因道,“木香,你也一道吃罢。” 平日里木香没少与她共桌,只是那都是在无旁人在的时候,这究竟不合规矩。 她只好道,“夫人,奴婢不饿。” 这么些路走来,迈步呼吸都是消耗,哪里有不饿的道理。 阮玉仪知她顾忌着规矩,便打趣道,“你这般佛似的立在一边,阿晴姑娘都光注意瞧你了,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快放过了人家罢。” 阿晴掩嘴笑起来,附和了几句,木香这才依了。 她恐木香还心有顾忌,换了公筷,替她夹了两筷子,直见她吃了,这才转开了视线。 却见自己碗中多了几块鸡肉,和着汤水的饭中飘了些油点。她侧首望去。 许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在身,姜怀央正慢条斯理地用着,那只修长的手持着尾部有些发黑的竹箸,挑几绺菜叶子,都像是挑起了什么金丝银先线。 她暗暗觉着好笑,也为他夹了些。 阮玉仪并无用膳时言语的习惯,阿晴一家却随意得多,边吃边说着些闲散话,倒别有一番热闹。 阿晴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向她兄长摊手,“哥,你应我的新木簪呢,前儿那柴我可不帮你白劈。” “啊呀,”阿晴兄长分明记着,却假装忘记了,“下回,下回一定记着。”他作出一副懊恼模样。 “下回,次次都是下回。 “是不是非要到花轿将我抬走,你才能记着?” 阿晴鼓了鼓腮,默然垂首,那眼中分明噙了泪珠儿。 她与村中秀才的亲事本定在年后,因着今岁收成不好,拿不出置办亲事的银子来,也就推迟了。只是她一思及往后自己便不能日日见着父母了,就还是伤心。 如今又见兄长这般粗心大意,愈想愈觉着委屈,口里的稀饭似乎也沾了泪水的咸涩,她干脆埋头啜泣起来。 阿晴兄长一瞧,知道是逗过了,忙从衣襟中取出一支桃木簪来,“记着呢记着呢,金豆子收收。” 阿晴爹娘念着女儿将要出嫁,格外惯着些。见她如此,阿晴娘沉了脸色,越过自己夫君,去拧了儿子一把。 他眉眼一皱,偏生还不能将那句痛喊出口。 阿晴在指缝间瞥见兄长这模样,还挂着泪珠儿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阿晴娘见女儿好了,这才松了手,温声哄了女儿几句。 她将那木簪亲自别在女儿发上,越看越满意。 阮玉仪见状,略一思忖,褪下了手上的玉镯子,“不知妹妹大喜,身上也不曾有什么妥当的贺礼,只一镯子聊表心意。” 玉镯躺在她白里透红的手心,花样新巧精细,玉质澄澈无絮,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阿晴吃了一惊,自是连连推却。这镯子不知能抵他们家几年饭食了。 “只当是讨个吉利了,”她温声道,“何况我们不也吃住皆在你们,哪里就好意思。” 阿晴征询地看向她娘,见她颔首,这才接了,道谢不迭。 阿晴的骨架子稍粗些,戴这镯子不如阮玉仪那般晃里晃荡,甚至一举手,一溜便滑至肘处。 她从来未见过这等精巧玩意儿,边用着饭,边不断拿眼去看。新得来的物件,还生疏着,带些陌生的羞意,也不敢多看了,暂且藏在了衣袖里。 . 入夜,阿晴替他们新腾了房间出来,木香则暂且与阿晴挤在一处。 屋里弥漫着些淡淡的朽味,陈设简洁,只一床一几一椅而已。那床上只勉强能挨着睡下两人,却也较露宿风雪下好上不少。 木香端了热水进来,阮玉仪便遣她出去了。 她并不急着梳洗安歇,反是畏寒似的,坐于姜怀央膝上,一面勾着他的发在指尖打圈儿,“夫君可会不快?” 他嗅着她颈间馨香,问,“不快什么?” “臣妾将御赐之物给了旁人。”她停下的指尖的小动作,声音低低的。 他嗓音懒散又轻慢,“娘子做得极对。恩不可不还。”但惜他一直寻不着宫变那会儿救了他的人,不然也该是好生偿那救命之恩的。 何况只是一只小小的镯子,这些金玉之物,又无人情味儿,再冷硬不过的,宫中最是不缺的。别说一只镯子,就是她要玉玺,他估计也能拿给她把玩。 他缺的是—— 姜怀央在小娘子雪腻的脖颈上,用牙轻轻抵了下,惹得她轻轻战栗。又换了地方,在她肩头留了印儿,听她哀哀唤痛,这才停了下来,在那处落下一吻,以示安慰。 她仰倒在木板搭就的小床上,下边褥子较薄,木板硌得她生疼。 他在她腕上解下了两指宽的长鲛绡,在那天然生情,总唬着他的明眸上绕了两绕,指尖一番,在她脑后打了个活结。 她眼前暗下来,只能捉着他的腕子,勉强分清他在何处。 第213章 眼红 第254章 无边的黑暗裹挟着阮玉仪,她感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离开,支起身子去摸,又是空无一物。她只得唤道,“陛下?” 身后忽地有人环上来,他哑着嗓子,“错了。” 她摸索了几下,才摁住他的手腕,“夫君。” “替我解开罢,我不喜欢这个,”她软声央道,不闻他应,又一声声去唤,“夫君——” 他听得餍足,才是捉着她的下巴,使得她侧过脸来。在那不断开合的小口上落下一吻,轻巧地回绝,“不可。” 她平日里总将眼底的疏离藏得很好,欲望漫上来时,便更辨不出了。可还是能被他捕捉个正着。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不曾发现。 他心下微微发沉,抚上遮着小娘子眼眸的鲛绡,指尖下是她温热的眼眸,微凸的鼻骨。 周遭的空气仿佛一寸寸燥热起来,两人呼吸交缠。 忽地,薄薄的木门后,传来叩门的动静,有人在门后道,“公子,夫人,我娘怕你们冷,又为你们向邻里借了被衾。” 是阿晴兄长。 姜怀央置若未闻,一面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回答他。” 她哪里说得出话来,只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微弱的哼声。 门外的阿晴兄长见里面没声儿,又在门上混敲了一气,“公子?夫人?” 被剥夺了视线后,一切感受都被不断放大。她几乎昏昏沉沉地要坠下去,只是每每未触及底部,又被叩门声唤了个清醒。 她挣了几下,他这次似乎有意放她去开门。几乎要跌倒在地,还是他托了她一把,才使得她站稳。 她解开脑后的结,,低头检查整理了衣裙,确认无甚不妥处,才走至门前。 她只开了一道门缝,探出小半张脸去,“抱歉,方才歇下了,这才来得晚了些。” 透过那一条门缝,阿晴兄长看见的是一双如含朝露的眸子,眼尾洇着抹红。他怔了下,忙道,“哪里的话,是我不知夫人歇下了,还将门敲得这般大声,定是搅扰到你们了罢。” 他面色涨红,抱着被褥的手又紧了紧。 她只有紧紧扣着门边,才勉强站着。她礼节性地弯了弯唇,“劳烦你了。这被褥先放门口,我待会再取,可好?”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她的嗓音较之白日里听见的,还要娇媚上几分。他慌乱地应了几声,不及多想,放下被褥,便逃也似的走了。 走出了几步,方才缓过劲儿来,脑中尽是那双明眸。他愈想愈不对劲,忽地一愣,懊恼地敲了下自己额心。 ——可不就是搅扰到人家了吗。 . 翌日清晨,天灰蒙蒙地也辨不出是何时辰,阿晴便蹑手蹑脚起了身,点了烛灯,借着那点火光,垂首绣那未成的嫁衣。 木香因着素日要顾着内室,睡得浅,这会儿听见动静,迷迷糊糊便睁了眼。 略加梳洗,推门往出走,正碰上要去镇上的阿晴兄长。 木香唤住他,“公子可是要去集市?” “去山里采些药草来,晌午大错那会儿再去。”他掂了掂背上的竹篓,一双粗粝的手上透着情景。 第一次被人如此唤,他神色别扭。 她尚未忘却小姐的交代,取了一支昨儿小姐交予她的银簪来递给他,道,“烦请公子回来的时候,顺便采买些吃食回来。” 他们一家四口人,原就吃不开了,又是热心招待他们三个客,更添困难。因此,也不好白吃喝的。 “这——”他迟疑着不肯接。 还是在木香的坚持下,塞入他的手心。他一想到这簪子曾在那位的云鬓中簪过,便觉得此物灼人得厉害,他只好胡乱塞入衣袖中,辞别离去。 阮玉仪的本意是给阿晴家添些东西,好叫他们的日子不那么难过。 可千想万想,想不到这会惹来旁人红眼。 阿晴兄长背了药草去,又背了一篓子米面鲜肉回来的时候,正在碰上出来打水的于婶子。他见她朝自己这边走来,笑着打了招呼。 于婶子哟了一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背后的竹篓,或者说是里边的东西,“这是靠着那些野草发了横财?若果真如此,赶明儿还上山,拉上婶子家那个不中用的。” “婶子,那些事药草。且这不是卖药草换来的,那点子可换不了这些。”他面露无奈。 于婶子只当他是藏着掖着,拽着他的衣袖不放,“这是不愿帮婶子一把?” 他唇嗫嚅了下,想着昨儿还从她家借了被褥去,也不好闭口不言,因道,“家中来了贵客,他们吃不惯村儿里的疏食淡饭,这些是用他们的银钱换的,与我们家不相干。” 于婶子眸光微闪,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快些回去,别叫客人等久了。” 他松下一口气,哎了声,加快步子往自己家赶。 . 却说阮玉仪晨起梳洗毕后,因无旁的衣裳换洗,只好向与她身量相似的阿晴借了衣裙。 阿晴翻了好久,才翻出一套新衣裳来,这还是打算出嫁翌日见夫家宗亲时穿的。 她知晓了缘由,倒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又见自己发上珠钗,与这衣裳倒有些不相衬了,因央阿晴替自己扎与她一样的辫子。 阿晴反复确认数次,方下手拆她的发髻,一面拆,一面还心中惋惜。 第255章 不消多时,阿晴便替她打好了辫子,“好了,夫人你瞧瞧。” 这儿没有铜镜,她只好借着水盆的反光,打量自己的影子。她的一头乌发尽数被拢在脑后,些许细碎的鬓发漏出来,勾勒着她妍媚的面庞。 其实这水中瞧得并不分明,于是她侧头去问姜怀央,“夫君,这样可合适?” 他眸色微暗,赞了句。 她知他眼光挑剔,拿他当镜子,得了肯定的回答,这才弯起了眉眼。 一直到阿晴娘生了火,炊烟袅袅飘向天际,阿晴的兄长这才回来。 阿晴家鲜少见这么些吃食码在一处,往日肉是年末时才能买些祭祭五脏庙的,且也只买些便宜的部位。阿晴爹因伸手要翻弄。 不想被阿晴娘打了下手背,这才收了手,嘟囔了句什么。 “这些我们也带不走,吃不完的,你们留下便是。”姜怀央瞥了眼那竹篓中的米面肉食,开口道。 阿晴一家自是道谢不迭,不曾想过,一时的善心,得了这许多好处来。 只是正吃饭这会儿,却蓦地听有人拍门,轻一下,重一下的。还不待人去开门,那本就未关紧的门自行开了,蹒跚着走进一醉汉。 第214章 闹事 那醉者面色坨红,使劲儿眨了两眨眼,方才踏出下一步。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忽地板起脸,就近在阿晴兄长的肩上拍了下,“你婶子可知会与我了啊,攀上了贵人就把旧人抛。” 老于是村子里有名的闲散人,浮萍心性,瞧见什么都想着掺和一手,兴致耗尽又抛在一边,到头来一事无成。心情好了干两天活儿,心情不好时,便拿家中好容易攒的银钱去吃酒。 醉了就一嘴胡话,是村里人躲都躲不来及的。 思及家中尚有客在,阿晴爹欲拽着人的胳臂,将他送回去。至少这大雪天,也不好叫他在外头乱晃。 这老于蓦地使了劲儿挣开,脸上涕泪横流,“果真是镇上来的贵人啊,张张指缝,就够我们过活的了。” 于婶子一辈子生活在这山里,自是觉得山之外就是镇子,再无旁的更大的地儿了,因想当然地觉得他们是镇子上的人,与其夫亦是这般道的。 他睁着模糊的醉眼,欲上前去抓阮玉仪的衣裙。 她心下一惊,起身往边上退去,正好撞到姜怀央的胳臂。他伸手护在她身前,面色不善地看着狠狠跌在地上的,烂泥般的老于。 老于哎呦了一声,又张嘴嚎,“瞧瞧,这是看不上咱这些平头百姓啊!” “这鬼天,那官爷可是催命似的……嗝……要缴粮。要我说,这新帝尚未指定是有何隐情,才惹得老天大怒……” “世道不公!天要亡我……” 老于愈喊愈激愤,借着酒劲儿,什么都往外蹦。 闻言,阮玉仪面色一白,手微微摸索了下,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她侧首去看他,做着口型,“陛下——” 她是知晓他的手段的,若追究起来,这醉人定然讨不了好。况且这般犯上之言,唤作哪任君王也不会轻易饶过。 他眉间凝着霜雪,却并无要发作的模样,“不过醉语。”还不至于。 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捏了下她温热的手心。 他们不见有何动作,那阿晴一家却是发了颤——这些话如何是说得的,幸而并无皇帝身边的人在此,不然少不得头点地了。 阿晴娘心下一急,死命拿手去拍打老于,“混说什么!要讲回你自个儿家中讲,莫要赖在我家!” 一事无成,却惯会给人添麻烦的。平日里醉后逗弄附近的孩童,去谁家闹一闹也就罢了,这回怎的如此没分寸。 阿晴爹亦沉了脸,示意儿子给他搭把手,一块儿将这醉汉送回去。 阿晴一双眸子睁得滴溜圆,满眼惊惧。 一时间屋内喊着醉话的,低声骂着的,磕碰到桌椅的动静,几乎混作一团。正乱着这会儿,于婶子匆匆而入。 她扶过老于,替他揉了揉磕红的额角,又抬眼喊道,“干什么干什么,倒还欺负起人来了。” 阿晴兄长沉眉道,“婶子,这可怨不得我们,你自个儿问问他,说了何浑话!” 于婶子也知晓他发起醉疯来,好口中胡言,也是有些心虚,不言语了。沉默间,她还不断拿眼觑阮玉仪三人。 阿晴家两人男人终是架着这醉汉出去了,屋内安生了下来。 阿晴引于婶子坐了,又添了被热汤来。 于婶子瞥了眼那白水,面上沟壑皱了皱,似是想做出难过的神色来,“嫂嫂倒与我生分了,吃得这般好,也没想到我,昨儿还来借被褥呢。” 她将这小恩情不断提起。 话已至此,阿晴娘也不好将人晾着,给女儿递去一眼,着她新添副碗箸来。 于婶子这才收了咄咄逼人的架势,转而瞥了眼阮玉仪,笑道,“这姑娘真是个标志人儿,我这大半辈子了也不曾见过这天仙似的人物呢。” 她与阮玉仪正临着做,耸了耸鼻子,嗅见了鼻息间幽幽的香气,又对自己方才所言确信了几分,“真是对不住了,我家那个一吃多了酒便如此。” 她的神态语气皆叫人不适,阮玉仪稍往另一边移了些,轻声道,“无妨。” 于嫂子听她应了,面上一喜,又复攀谈起来,十句里头,有七句都是在诉说自家如何困苦,怕是挨不过这个冬,话里话外都是讨要东西来的。 第256章 阮玉仪听得厌了,索性着木香取了一枚钗子来堵她的口。 于婶子欢天喜地接了,道谢不迭,这才划拉起眼前的吃食来。吃得急了,满嘴是油,她随意用衣袖揩去。 这惹得她没了什么心思茶饭,拨弄了两下碗中的东西,索性歇了箸子。 阿晴见状,口里央她一道去看看自己新绣的花样,实则是拉着她避开于婶子。 几个姑娘去了闺房,姜怀央自是不便跟着,回了那临时拾掇出来的屋子。 . 方一进屋,阮玉仪便瞥见了床榻上展开的大红喜服,旁边散落着各色丝线和针黹盒,想来是一直放在手边的活计。 阿晴知道她瞧见了这衣裳,脸色微红,“原是打算年后的,这寒天一搅扰也好,倒宽限了我许多时日。” 她的声音低低的,隐隐透着些失落。 阮玉仪走至近前,抚摩了下那纹样,唇角含笑,“妹妹是极擅针黹活儿的,瞧这祥云,要飘了似的。” 阿晴一听这话,那点子失落也抛却在脑后了,拉着她的手问,“果真?我还恐绣不好呢。之前托哥哥去镇上打听时新花样,无处问去,最后也只能用这些旧花样了。” 阿晴虽生于重山之间,到底是年轻姑娘,都是爱漂亮的。 “时新花样——奴婢倒是略通一些。”木香道。 她配合地将木香往阿晴处推,“是了,正巧问问你木香姐姐。” 几人凑在一处琢磨女红,口中说着些闲话,谈着谈着,自然也就扯到了阿晴未来的夫婿上去了。 阿晴也乐意提起,一反寻常活泼模样,嗓音温和下去,眉眼弯弯,里边盛满了缱绻柔情,以及纯稚的憧憬。 阮玉仪望着她的眼眸,忽地想起,她似乎也曾有过这般神色。 只是终究事不尽人意,一桩桩,一件件的,将她那份期许消磨掉了。 第215章 寻来 天色渐晚,屋中烛火算不得亮,阮玉仪恐伤了眼睛,就要作辞。 阿晴将她送出了房门,因着老于闯入一事,特意叮嘱道,“姑娘夜里不论听见了何动静,都千万莫要开门,它只管响它的,你睡你的就是。起夜时也仔细着些,最好预备了家伙去。” 她一怔,“为何?” 阿晴苦笑道,“不知是哪儿来的流民,今日总上村里来讨食,那架势,简直像是强抢的,道一句蝗虫过境也不为过了。” 昨儿不曾提醒,是因为他们锁好了门窗。自之前有几家被闯入后,没有哪一家敢夜里不落锁睡的。 那些人已经饿疯了。不是不生怜悯,只是他们自个儿都克扣着吃食,何来余粮救济呢,不过都是自保罢了。 她抿了抿唇,“多谢姑娘。” 正待回身这会儿,门口却响起了敲门的动静,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昏黑中,震耳欲聋。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微凛。 阿晴低声嘱咐了句,便去寻她兄长。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只是并不杂乱,反而是三轻一种,极规矩的。阮玉仪心下生疑,若是他们口中的流民,会是这般动静吗。 她行至窗子边,打算破开一个小口查看。 忽地有一只手伸出来挡住了她,她顺着那只手臂看去,阿晴兄长沉着脸,低声道,“姑娘,我来罢。” 她轻轻嗯了声,往一边退了几步。 他戳开了一个小孔,眯了一只眼,往出看去。他身子微僵。 外边的并不是流民,而是一锦衣男子,并两三鸦青衣袍的男子。那锦衣之人似乎是领头者,敲门的人背对着阿晴兄长,低声与那人禀报了什么。 那人垂眸略一思忖,微微抬首,示意他继续敲。 风雪稍止,阿晴兄长借着微光看清了那锦衣人的面容,尖下巴,微挑眼,唇上似笑非笑,好似那面皮是另戴的面具。 他见过此人,由几个官爷拥着出了官府,受着那几个官爷的点头哈腰。 他虽辨不清此人是何官职,也知权势不小。 只是这般的人物,为何会来他门这个穷乡僻壤?又是否会对他们不利?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纷杂交错在一处,惹得他更锁紧了眉。 他直起身子,离了窗户,手还摁在那上边。他侧首,对身后两个姑娘摇了摇头。 阿晴眉一蹙,“不是流民?” 这会儿外边的人似乎失去了耐性,也不愿守那礼节了,有人高声喊着“开门”。 阮玉仪忽而举步上前——她认得这个声音,是陛下身边一个侍卫。 阿晴兄长面色一变,甚至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只好一把将她拉至身后。她踉跄了下,正好跌入闻声而来的姜怀央的怀中。 老旧的木门,尖锐地低鸣一声,外边的光线晃进来。 来人正是温雉,他手中提着一盏烛灯,在风力摇曳不止。其实,若非知晓两位主子在里头,他怕是早令人将门破开了,哪里还留得这门在。 “你是何人,缘何至此?”阿晴兄长挡在前边,摸索着要去抓身边的笤帚。 他置若罔闻,对着阿晴兄长身后之人行礼道,“公子,夫人,小的来迟。” 阿晴兄长手上一僵,恰好将笤帚碰倒在地,击出清脆的一声动静。他不由让开几步,顺着温雉的目光看向身后两人。 姜怀央搂着她的肩,两人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惊讶。 第257章 “的确迟了,”他淡声道,“你自回去领罚去。” 温雉垂首应下。 这一来一回的,倒让阿晴两人一时分不清状况。尤其是阿晴兄长,他曾遥遥见过温雉,更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先前只以为这两位是京中富贾之流,可眼下,他知晓关于这两人的身份,怕是猜也不敢的了。 在主仆几人谈话间,他才有了时候细细去看那小娘子。 她一身荆钗布裙,光是立着,便已仪态万方。烛光映亮她的脸庞,莹白胜于霜雪,明眸黛眉,俱是灼然夺目的。 这一瞬间,他仿佛一下被推到极远的一方,对这两天的相处,也恍惚觉得不真切起来。 姜怀央垂首问她,“可要走了?” 阮玉仪望见外边风雪渐歇,若再等一日,又不知明儿情况如何呢。况她也不好意思再叨扰这家子,因颔了颔首。 几人举步往出走,有侍卫递来了预备好的伞。 温雉上前一步,对阿晴及其兄拱手道,“这两日多谢几位照拂,不日自会给各户送来足够的米面聊表谢意。” 眼见几人要离去,阿晴兄长这才回了神般,唤住他们,“且住,这些米面,于村中一些家庭来说,也许是救命之物,我无权替他们拒绝。 “只是,这般大事,得与里长知会一声,几位可否与我走一趟?” 前边一行人果真住了步子。 温雉向姜怀央投去一眼,眸中含着询问之意,见他颔首,这才对阿晴兄长笑道,“烦请带路。” 阿晴兄长松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心中隐有雀跃之感,他交代阿晴先待在家中,主动走在前边。前路昏暗,有侍卫向领路的他递去提灯。 他犹疑了下,方才接过,低低道了声谢。那灯盏在他手中,不断左右摆着,分不清是提灯者手颤,抑或是风吹所致。 . 乡里大多数人没有那般条件整夜点灯,因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要寻里长家其实也轻省,这会儿窗子还透出了烛光的便是了。 姜怀央侧首打量周遭,忽地觉得眼前之景有些眼熟,却又以一时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也只当是乡下景象大多相像,不再深想。 阿晴兄长叩开了门。 来应门的是里长之妻,她揉着眼,趿着鞋,瞧了眼跟前的人,“是章寅家的啊,这时候了,所为何——”她瞥见他身边一众人等,忽地咽回了后半截话。 “这是?” 阿晴兄长忙说明了缘由来意。 里长夫人张了张口,不知吸进了多少凉气,好半晌才有了反应,“我、我去喊他,正醒着呢。几位快请。” 歪在里头太师椅上的,捏着柄长烟斗的,想来就是里长了。他听见动静,只当是妻子回来了,头也不回道,“来帮我弄一弄这烟袋。” 阿晴兄长面露尴尬,看了姜怀央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 第216章 旧物 满室灯火里,里长转脸瞧见身后这般架势,差点没捏住手中烟斗。 阿晴兄长挠了挠头,“这几位是京中来的,近两日在我家住了会儿。他们道是要给咱们这片送来救济的粮食,里长您看,咱也不好白拿人家的。” “当真?”里长盯着那身长玉立的男子问。 姜怀央微微颔首,嗓音清冷,“只是旁的就不必了,你亲自盯着,确保各户均有,而非被人从中抽去一部分就是。”他意有所指。 他会来,就是为了此事。 他并非不知道官官相护,层层剥削的情况,只是他不可能每件事都躬亲盯着,眼下,能稍避免些也好。 里长将烟斗交给一边的夫人,咳了两声,一面连声应道,“那是自然。” “这委实是帮了大忙了,想来这凛冬也不足为惧了,”里长自顾自往里走去,“只是这穷乡僻壤,不比你们京中,没什么好拿来谢公子的。” 他引一行人往屋内走去。 这卧房倒布置得齐整妥当,床榻矮几,帘栊帐幔一应都有的。墙边立着一博古架,上边摆着的,俱是一些古古怪怪的物什,干瘪的稻穗,一方女子用的巾帕,甚至是块一拳大的石头。 他去窗下高几边取东西的时候,阮玉仪随意走到了那边的博古架前。 这架子一般用来放些古董稀罕物什,倒鲜少有放这些的。 阿晴兄长知晓些缘由,见她感兴趣,便一一指与她说,“这稻穗是往年村中最先长好的一丛中的一枝,叫里长给讨来了。这石头是他找来给他媳妇压酸菜用的,里长夫人嫌小,也便搁在这儿了。” 他又指着那巾帕道,“这帕子——” 里长翻半天也不见翻着要找的东西,听这边阿晴兄长提起这帕子,倒急了,抢上前道,“你这小子,怎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呢。” 他将那帕子胡乱塞进衣襟,瞪了阿晴兄长一眼。 阿晴兄长也不怕,笑了一声,继续道,“这帕子是当时他的夫人随意丢给他的,不想他拿去当信物藏着了。” 里长正笑骂了句,却听阮玉仪忽地道,“这是何处得来的?” 她的声音中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她取过架上的巴掌大的木匣,那木匣原就开着,里边放了一白玉嵌金扳指,扳指内环镌刻着阮府的印儿,借着光,依稀可辨。 木香瞧见亦是一愣,脱口道,“这不是大公子的东西么。” 第258章 她不会认错的,不消看里边的印儿,光凭这嵌金的技艺,也不是寻常匠人能做的。 此物原出自曾在阮府做活的一匠人之手,只是后来阮家破落了,哪里还有闲情着他打首饰,自也是遣散了去。 木香的话钻入阮玉仪的耳朵,叫她不由红了眼,重复道,“这是何处得来的?是否有一个名唤阮濯新者,曾经过此处?” 这上边的金,与她足腕处铃铛的金同出一处,为一长命锁融成。当时会想到这个的契机,则是偶然见那长命锁上边的光泽暗淡,就随手拿去打了旁的物件。 不想在此处再见到。 恐他听不分明,她又添道,“耳元阮,濯缨之濯,新旧之新。” 里长愣了一愣,“唤何名不知。这确实是一位少将军留在此处的。” 当时那位年少的将军似乎是要领兵北上至胡地,在他们这处歇脚,一时身上无银钱可给,便留下了此物为信,届时再偿还银钱。 他原是不肯要,无奈推拒不过,只好暂且替那少将军保管着。 只是数年过去了,却不见那少将军再来。 “姑娘可是认得那人?正好不若替我将此物还了罢。”里长以为能物归原主,松了口气。 她微微弯起笑意,眼里浅得厉害,再噙不住泪,接连落下。 “那是我兄长。” 她也和阿晴一样,是有兄长的。只是她的兄长再不会开口与她玩笑了。 但至少意外寻回了他的东西。阮玉仪将那枚扳指套在自己指尖,渐渐收紧十指——这算是意外之喜罢?她合该开心才是。 她的指甲掐进手心,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连弄出了红痕也没感觉似的。 姜怀央注意到她凸起的掌骨,纤细的,可怜的,便知她用了多大的力。他一点点去掰开小娘子的手,好叫她不再伤着自己。 她渐渐松了力道,扳指空荡荡挂在指头上,手一垂下,便直接滑落了。 扳指叮叮当当滚去好远,正好停留在温雉脚边。他俯身拾起,却是脸色微异。他并未说什么,将这扳指交给了姜怀央。 扳指被小娘子渥得温热,上边的纹样尤为刺目。 他喉间一紧。 阮濯新。元羽淮。这“羽淮”二字,可不就是“濯”的拆解么。他当时着人查到她家中人时,便早该想到的。 他替她将扳指戴到正确的指头上,眸中晦暗不明,平静的面皮之下,不知起了怎般汹涌的波涛,几乎要将他击倒。 原来她就是那家伙总挂在嘴边的妹妹。 既如此,他之前所针对她所算计的一切,岂非可笑之极? 姜怀央将轻轻啜泣的小娘子搂住,亦不小心控制着力道,生怕将人给弄痛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指尖微微发颤。 他究竟做了什么。 一股剧烈的窒息感来势汹涌地漫上来,将他狠狠裹挟,而眼前脆弱的人儿仿佛是唯一救命的稻草,他没了办法,只能死死拥住他。 小娘子的身子温软,仿佛世上最上乘的绸布做的偶人。一副思念亲人的模样,也乖得厉害。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家伙,为何会那般宠爱这个妹妹了。换做是他,也应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碎了的。 如今她是对他渐渐放下的心防,可若是知晓了她那兄长是替他死的,她又会作何想? 他心上似乎空了一瞬,不敢细思。 他拥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些,只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在安慰她的模样。 回去时,这枚扳指自是也留在了阮玉仪身上。 里长原是想找传家的宝贝来感谢,其间发生了这般事故,自然更是忘却了放在何处了。好在这京中来的贵人并不在意,他只亲自相送罢了。 停在村口的马车悠悠行远,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逐渐消失在雪夜里。 阿晴兄长在原地伫立着,看着那与牛车截然不同的车辙出神。 明儿就该被新雪覆盖了罢。他如此想。 第217章 流民 至于马车至镇里的时候,已是半夜了,天色暗得像是要将屋宇车马都一并吞噬,只有在灯火周围的雪珠儿才被映亮,正张牙舞爪地飘着。 这会儿早过了宵禁,城门是不开的,一行人自是只能寻了客栈暂且宿下。 循着昏暗的灯火去,一行人踏入了客栈。 掌柜的慢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摆件,头也不抬地问,“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一晚,”温雉回头点了下人,道,“四间。这些可够?”他将两锭银子搁在着上。 掌柜的抬眼一瞥,换了脸色,“够了够了。” 他这才扫视了眼前的一行人一圈儿,暗自琢磨了会儿,朝边上伙计递去一眼,那伙计会了意,忙走开了。这掌柜则亲引几人上楼,“各位跟我来。”这去的自然是头房。 脚下木台阶踩得吱呀响,很叫人怀疑是否会凭空掉下去。 至房门前,他不放心地嘱咐道,“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可万万莫要开门,若是几位不想招惹麻烦的话。” “可是流民?”阮玉仪方哭过,嗓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掌柜的颔首,“姑娘既晓得,想来是会仔细着些的,小的也便放心了。” 他下楼不久,又有伙计敲开了阮玉仪的屋子。那伙计手上托着承盘,上边叠着衣裳。木香上手一摸,发现是锦缎的。 第259章 想来是掌柜吩咐的,这经商的,倒真个个都成了精。之前与预备的衣裳确实是跟那青?马车一并丢了,明早又无法摸清她几时起,这时送得再妥当不过。 木香给了赏钱,接过衣裳,边往里走,边唤,“小姐。” 阮玉仪这会儿困乏得厉害,迷迷糊糊团着浸湿的巾帕往脸上糊,不忘嗯了声应她。木香叹口气,接过那帕子。 她昨儿不曾上脂粉,只需稍清洗下就好了。 木香将帕子丢进铜盆中,端着那铜盆往出走,正迎面遇上姜怀央。他立在门外,几乎是隐在黑暗中,倒将木香唬了一跳。 她欠身行礼,“公子。” “你们夫人可睡下了?”自她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也许就在她走出来这会子,小姐已倒榻上了。只是木香自然不能这么说,犹疑着将眼珠往边上转,顿了几瞬,方道,“您进去的时候小声些就是。” 也只有阮玉仪身边的人,才敢这般要求一个君主了。 姜怀央并未置喙什么,反是应了,推门而入的动作当真轻手轻脚的。 他进去的时候,小娘子拉开被衾往里边钻,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前背后,瞧她抬眼看他的模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也是,若是寻常,这会儿早该歇下了。真是折腾了她一遭。 他走至近前,替她将长发拢至一边,神色复杂。她其实生得与她兄长不大相像,怕是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可眼下再看,单单这眼睛,相似得仿佛同一双。 阮玉仪不知他在作何想,转脸道,“夫君,这些流民侵扰此地百姓,城中的人都怵得厉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讲话都已经轻飘飘的了,分明是在与他讲正经事,却叫人听出撒娇的意味来。 他没忍住,在她雪腻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嗯,我会处理的,莫要挂念着了。”这些日子总在她的小厨房备着茶点果子,在阿晴家又不曾委屈了她的肚子,果真稍将脸颊上的肉养回来了些。 听他答应,她总算是安了心,侧身欲就寝了。 他自背后搂着她,低声道,“你与你兄长关系很好?” “嗯,”她闷声闷气地应,“我们虽只相差半旬,兄长却一直很依着我。” “他怎会去从军的?”他拨开她脑后的乌发,露出一段莹白的后颈,犹若上好的羊脂玉。 她重重地呼吸了下,“兄长原来功课很好的,只是后来家塾也拆了。” 许是为了早些当家,许是为了挣些功名,好还阿爹一个清白,总之,阮濯缨义无反顾地从了军,从此,与家中只剩书信联系。 他默然不语,正待说什么,小娘子却回过身来,伸了一只手捂住他的口,声音低低的,“好困,明儿再说。” 覆在他唇上的那只手是温热的,他强压下心猿意马的心思,捉下她的手,“嗯,是我太吵,睡罢。” 一夜无话。 . 因昨儿委实是累着了,今晨两人都睡得晚了些,亦无人敢来搅扰他们。 不知为何,外边忽地喧闹起来,哭喊声,伙计的厉喝,摔打桌椅的动静混作一块儿。阮玉仪尚未睁眼,便先蹙起了眉,半晌眼睫才颤了两颤,睁开。 这会子姜怀央早已醒了,只是昨夜她睡着睡着,就枕到了他胳臂上,他又怕抽开搅得她醒来,只好就一直叫这手麻着。 她好容易醒了,看着她揉眼睛的模样又觉着心软,因而也不急着动了。 她亦意识到了脑下垫着一软物,耳尖烧上微红,默默替他拿下了手,按了会儿,方道,“夫君,外边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一直待在屋里,自是不知的,只当是单纯有人来闹事。 “不急,”他道,“梳洗毕了,你若感兴趣,再去瞧瞧不迟。” 如此,她也就没再往多问。 木香端了水盆进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发沉。阮玉仪因问,“外边是否闹得很厉害?” 她将水盆置于一边的架子上,往水中浸了巾帕,答道,“是群叫花子模样的人,男女老少混作一群。这会子怕是桌椅都要砸干净了。” 听她如此说,阮玉仪脑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梳洗妆饰已毕,姜怀央遣了温雉来,拦着她道,“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了,乱得很,别伤着了您才好。” “你们主子呢?”方才他去了隔壁屋子梳洗,并不与她一处。男子打扮轻省,想来早好了的。 温雉抿了下唇,没作声。 见他如此,她便知姜怀央怕是有事了。 她这屋子的门是半开的,透进来带着冷意的光亮。外头的动静渐息。 她回了身往里走,正想唤木香寻些早膳来,又有些坐立难安的,迟疑之下,终还是推门出去了。 第218章 御状 客栈堂中,乌泱泱挤了好些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上灰蒙蒙的,仿佛布了一层沙尘。姜怀央负手立在其前,尤为打眼。 周遭随行的几个侍卫拔尖而对,这才叫这些人安生了下来。 阮玉仪一袭雪青襦裙,发饰雕蝶银簪,搭着扶手,自楼上昏暗处走下,阳光洒落在她身上,那簪上的蝶也晃晃悠悠振翅欲飞般。 她扫视了一眼,故意从侍卫跟前过,口中唤,“夫君。”逼得沿路两个侍卫放下了剑。 她搂着他的胳臂,没骨头似的将大半重量都依在他身上,一面暗自思忖着什么,垂下的眸中一派凛然。 第260章 姜怀央侧首看她,“不是叫你在上边呆着?”他不能再让她伤到了。 底下的一流民忍不住开口,“你方才所言当真?”他眸中闪烁着的光,满是不信任。 他们自北疆一城来,一路颠沛流离,拖家带口至这里。只是城中官吏正在驱赶闯入城中的流民,他们避在破庙中两日,是在捱不住了,这才抢进临近的客栈来。 “自是真的。”姜怀央淡声道。 可那像是领头的流民没有动摇半分,反是冷笑一声,“你口中说着会提供米粮居所,你当我们愚蠢至此?不过是驱赶我们回去的借口罢了!” 他压抑的声音里,透着这几日所受的风霜,以及对眼前锦衣人的敌视。 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每经过一处,都是软硬兼施的驱赶他们。可是凭什么?旁的城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一边五六岁的孩子自己父亲的语气吓到了,直往母亲怀里钻,低低的哭声在此时尤为响亮。 那个妇人抱紧了自己的孩子,身子微弓,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她默了会儿,意欲起身。 边上的侍卫一惊,将剑横在她跟前。妇人到底是怕的,这会儿搂着孩子的双手已是微微颤抖起来。 阮玉仪喉头一滞,脱口道,“做什么?还不把剑放下。” 侍卫毕竟是为新帝所用的人,听她如此吩咐,只是迟疑着,抬着的手却并未收回。 “你聋了?”姜怀央慢悠悠道。 轻慢的语气落入侍卫耳中,却是使他打了个寒战,明白新帝这是在附和槿妃,忙将剑入了鞘。余下几个侍卫稍一犹疑,也纷纷收了寒刃。 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消泯不少。 阮玉仪从姜怀央那抽了手,取了干净帕子,原想直接替那孩子拭泪,顿了下,还是递与那妇人。“别怕,不要紧的。”她温声道。 妇人瑟缩了下,死死盯着眼前的丽服女子,并不接。 她叹口气,试图使妇人卸下心防,“他没有哄你们。” 妇人抿了抿唇,质问道,“你凭什么如此说?”这样的话她没少听,虽不会轻易信了,可语气中难免还是带了希冀。 若真的尚且能过活,谁会乐意离开自己扎根的故乡? “可以告诉我,你们这是要上何处去吗?”阮玉仪尽可能放柔语气,不想再惊吓到她。 妇人见她和善,还稍微愿意多说几句,“为了告御状。”为了扳倒那个贪官,拿回生存的权力。 闻言,她一怔,下意识回首看去。 他身长玉立,修眉俊目,尤着便服时,更似一寻常贵门公子,哪里会有人想到,他们要找的人正立在那里,只是他们不知。 为首的流民许是还怀揣着一丝希冀,盼着他真的能依言去做,再次逼问道,“你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会兑现承诺?” 姜怀央启唇反问,“你们不是说要告御状?可知有何后果?”一般官府门前就会设有鸣冤鼓,这父母官,亦非轻易告得的。 那人眸色坚忍,咬牙一字一句道,“民告官,如子杀父,应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徙二千里。”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鸣大鼓,回荡在这客栈堂中。 他自是知道,坐笞五十,这无异于要人性命,只是被逼至绝境,最后的方法也要试试。 “既知晓,还要告?” “告!” 姜怀央忽地笑了,好半晌才敛去笑意,掀起眼皮道,“嗯,告罢。”他自小生在皇宫,虽因生母出身卑贱,没少受欺辱,但所幸受太妃庇护,不至于缺衣少食,他并未体会过这些人所受之苦。 能让百姓下了如此决心,那地方官,的确是留不得的。 只是不知,这般他不知的事,还有几何。 见他眸色微暗,侍立在侧的温雉敛回了目光。看来朝堂上又不免是掀起腥风血雨一场了,那些勾结贪污者,怕是也好日子到头了。 那为首者张了张唇,“什么意思?”他记得新帝即位不过数月,乃一二十余岁的青年,性清冷,喜着玄衣—— 他慢慢睁大了眸子,跟前的玄衣郎君还注视着他。 他反应过来,稽首不起,喉间却像是有什么哽住了一半,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妇人与阮玉仪对视一眼。阮玉仪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一面替他擦去泪水。他面上风沙灰尘不少,换了两张帕子,才白净不少。 妇人亦稽首,高声颂扬了几声“万岁”,而后替其夫一一历数了那官员的罪状。而此时同行的乡党宗亲,莫有不掩嘴低泣者。 其实此事早被觉察到了,在这些流民东行时,那擅增赋税的官员已被贬官流放,新官交接上任。 但他们也不算是白来了一趟。 姜怀央眸色沉沉,低声道“允”。 妇人像是一下卸去了身上千斤重的担子,几近哭倒在地。她的孩子到底是还小,不知事,只见娘亲如此,心下不安,哭闹着要去找她。 阮玉仪委实是抱他不住了,又换由木香接过。 . 此事一了,温雉着人将这些人安置了,不日派车马送回来时的城去,不愿走者,则迁至此处安居。但阮玉仪不知他如此安排。 天大亮后,他们一行人也动身返京。 车舆内,香球悠悠飘散出香气,萦绕在她的鼻息间。她默了会儿,问道,“那些人,当真要按那人所说的处置吗?” 第261章 他面色不变,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大芜律法,历代如此——” “臣妾只是不明白,那些百姓错在何处。”虽历代如此,便从来不会有错处吗。 第219章 喜脉 姜怀央替她拢了拢碎发,指尖划过她耳际,“那泠泠说,该如何?” 她垂眸,目光落在足下的那方毯子上,“陛下之前不是答应过了么,让他们回了故土去罢。” “那便依你。”他的指尖滑至她的颈侧,那儿分外温热,且挂了条红绳,上边系着嵌金的玉扳指。 她还以为他会要她拿什么去换,如此轻易便应了,她反是有些疑惑。 不知是否是用了早膳的缘故,她一直坐得晕乎乎的,只好掀开一角帘帐,叫外边的凉风吹进来些,才好受一点。 他注意到她如此,下意识伸手去探她的额心,“难受了?”没有发热。 阮玉仪头抵在车壁上,低低嗯了声,没什么理会人的精力。 他因唤马车停了下来,带她下去散散闷。 绕开几株树,却发现正逢溪边。这溪不深,若是夏时,想来会有不少孩童在此戏水打闹,若要过去,也是无需小舟的,只卷了衣裳,淌水而过就是。 雪接连下了数日,这会儿也放晴了。溪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缀了金似的。 她摩挲着颈间的扳指,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要走进光里。 姜怀央心下一紧,捉住她的衣袖,“离远些,仔细掉下去。” 她不再往前走,却回身略过他的肩,举步向马车去。风里飘来她的声音,“陛下,臣妾好多了,回罢。” 只是马车上颠起来,到底不比站在地面上。车夫得了令,将马车赶得慢了些,不时又引她下去走走,如此,正赶在京城宵禁前入了城关。 入宫中,原应换乘轿辇,阮玉仪执意要徒步,他只得由她去了。 长安宫离进来的那宫门算不得远,快行至宫前,她身上也就好了。她遥遥地便看见一鹅黄小袄的丫鬟,立在门前张望。瞥见了她,那丫鬟碎步小跑而来。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轻罗的脸浸沐在暖阳下,笑意盈盈的模样极是讨人欢喜。 她一个恍神,仿佛瞧见了木灵。 她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轻声应她,“嗯,回来了。” 几人说笑着往里走去,她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至偏厅,有一身形纤细的男子负琴立着,背对着她。 她眸中泛起疑色。轻罗见了,道,“娘娘,方才奴婢不是说了,宣公子这几日一直有求见,只是娘娘您不在,不好让他进来。今儿可巧您回来了,便安置他先于此处候着。” 许是听见了动静,宣娆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方拱手行礼。 她颔首道,“怎的不坐着?” “候不着娘娘,坐立难安。”宣娆总是如此温和地笑着,仿佛世上没什么能惹他动气,即使是接连几日被拒门外。 她垂眸摇了摇头,屏退了轻罗。 他自衣袖中取出早先便预备好的丸药,悄悄交给木香。而后安桌布琴,抚弄着琴弦试音。他的手指如女子的一般,细嫩纤长,只是较之又稍大些。 琴音若山间流水,缓缓流淌而出,只是不过半曲,便有太医前来请平安脉了。 宣娆收了手,端坐在小杌子上,被打断了,亦是不骄不躁的模样。他半抬着眸,不敢正视她,便只将眸子落在她的裙裾上。 此番前来的太医有些面生,阮玉仪便多问了一嘴,“宁太医上何处去了?” 那名太医忙垂首回道,“宁大人家中有事,告假回了,大约下个休沐日便能来了。娘娘大可放心,太后娘娘的脉也一直是臣诊的。” 她没有平白质疑他医术的意思,闻言,只将衣袖稍撩上去,露出一只似凝霜雪的皓腕,搭在太医早备好的小枕上边。 木香取了纱巾覆了,太医方伸手把脉。 他调息数次,却总不见好,急得木香开口问,“可是有何不妥处?” 那太医松了手,喜气盈腮,拱手道,“哪里是不妥,是大喜的事才是。”他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因着他一直垂首,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她这些日子并未断过避子药,又怎会叫他诊出喜脉来? 她沉了声,“你确定没误断?” 太医向她保证,“自是不会的。” 他肯定的语气,使得她不由又思忖着。若说起来,她前儿因虽新帝微服私访,去得匆忙,倒的确没备了药物去。 思及此,她忽地心如鼓擂。 总该不会—— 她下了些赏赐下去,打发了太医。宫中规矩,诊出喜脉者自有重赏,也是为了添个吉利,她虽如此做了,心中到底不安。 宣娆一直在听着,闻言,眼睫颤了颤,愈加低下眸子去。太医走后,殿中又安静下来。他默然拨弄起跟前的古琴。 琴音婉转依旧,听着却无意下去。 阮玉仪端起茶盏,又放了下去,唤他先停下,问道,“你拿来的东西,当真是有效用的?”她知岑礼是新帝的人,因此很多事不敢吩咐他,恐他转头又知会与了新帝。 但在她看来,先前就认识了的宣娆却是可信的——对也不对。 宣娆是新帝安置在长安宫的另一个耳目,只是新帝怕也想不到,宣娆会两边欺瞒,暗中其实为她所用,她的吩咐,也都尽心去办。 第262章 “不敢拿假药欺瞒娘娘。”他亲自盯着大夫安方子制的药,一钱一两都是过了他的眼的,自是敢确保不是陈药。 她沉默下去。忽然多了一桩事,她心绪杂乱,也无甚心思再听他抚琴了,因道,“木香,送送公子。” 木香应声引了人出去。 待人走后,她的指尖轻轻搭上小腹,那处似乎灼烫得很,于是她又忙蜷起了指尖。她不会医术,对太医的话自是只能相信。又忆起方才在马车上的动静,更是惶惶不安。 木香推门而入,想从小姐面上看出些喜色,无奈失败了。 她只好不断拿话去宽慰。 阮玉仪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道,“方才那太医可走远了?” “怕是都到了太医院了。”木香晓得她是怕太医一下就将消息传扬出去,届时覆水难收,若这信儿是假的,那便是欺君。 她吩咐道,“新请位太医来。”也许还来得及。 只是终究慢了一步,木香正出了宫门,远远见了几个宫人抬了新帝的赏赐来。 第220章 诡计 不知天也下雪下得厌了,还是如何,今儿分外晴好。残雪被檐上兽首,各处小道台矶上,自有宫人扫雪。 朝堂之上,一派整肃恭谨。 此番大寒,乃建国立都以来所不曾有的,各地官员可以说是如临大敌,哪里有敢松懈之处,光是奏折如雪片漫天飞了。 所幸新帝携槿妃微服私访后,天稍有回暖迹象,加之各地也将粮油米面拨至了百姓手中,虽耗费人力物力不可胜记,却换得一方安宁。 前儿所宿那客栈,掌柜的也打着今上曾游幸此处的噱头,做起了红火生意。 至于清查贪官污吏一事,亦连根拔起了不少蛀虫,若还有遗漏者,怕也一时半会儿不敢再行此事了。 姜怀央扫视了下边乌泱泱的群臣一眼,“有本起奏,无事退朝。” 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面面相觑。 见此情状,自是唱报了退朝。他自侧边下,更了常服,方举步往出走。 门口有两名大臣,正一来一回说着话。其中一个拱手道,“赵兄大喜,小弟还不曾来贺。今儿稍表其意,过些日子得了空,再去贵府好生拜贺不迟。” 与他对话之人朗声大笑,“好说好说。不过这小孩都是变化得极快的,一天一个样,到时你来,怕别是都会爬了。” “贵府喜添一子,这约,小弟可是要刻在额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上回一般忘了的。届时金银珠玉,哪里有不为小公子奉上的。” 那大臣“诶”了声,摆摆手,“这金玉于小儿来说有何用处……”他细细地谈起来,面上尽是欢喜,不曾注意到新帝在门后站了良久。 他们的谈话一字一句尽数落入姜怀央的耳中,使得他不由得思及长安宫那香培玉琢的小娘子。 他本于阮家有愧,如今再加上她孕育之功,倒是他负了人了。道不清是喜是忧,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侍立在侧的温雉见两个大臣自顾自闲话,假意清了清嗓子。 那两人一惊,忙止住话头,回身行了礼。 他示意两人平身,举步离开,衣摆在身后划起一道弧。 . 这暖日当喧,总能轻易勾起人往外走走的欲望,阮玉仪便想着趁这天儿,全了前些日子答应容嫔赏花的约。 她着人备了茶点果子,茶酒器皿等物,去了湖心亭的时候,容嫔早候在那儿了。 这湖上尚还结着薄冰,铺了层琉璃似的,又反着阳光,很是晶莹透亮。边上栽了些白梅,只有蕊儿有些颜色,与积雪和在一处,仿佛也臃肿了一圈。 她小心踩着石路过去。 她不愿容嫔与她生分地行礼来行礼去,见四下没有旁的人,也就先行扶住了她的手,没叫她欠了身去。 容嫔往后瞧了一眼,见那捧盒茶具等物,笑道,“妹妹是个极有雅兴的,今儿臣妾倒可以只顾着享用了。” 两人携着在亭中石桌边坐了。恐石凳寒凉,还专有宫人预备了绣套垫着。 带来的物什俱都摆开了,自有宫人在边上扇风炉煮茶。 容嫔的目光不断往她腹上落,待宫人呈了热茶上来,她往杯里瞥了一眼,道,“这绿茶性寒,妹妹却是吃不得了。” 阮玉仪一怔,垂了垂眸,“不过一两盏,不多贪就是。”她细白的指尖攥住腹上衣料,愈收愈紧,直到指骨处泛了白。 尚且不知真假,在意它做什么。 何况不带着期待诞下的,与其说是下半辈子可依傍之人,是母凭子贵的佳话,于她,倒更像是一只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她已然逃不了了。 容嫔一惊,忙起身覆上她的手,冲她缓缓摇了摇头。她如梦初醒,松了力道,顿了下,将衣上的褶皱抚平。 “妹妹不喜它就罢了,也合该为自己想想。”容嫔轻声劝道。谋害皇嗣可是重罪,是万万不能起这个心思的。 她心里门儿清,可还是抵不住惶惶不安。如今她确是正值盛宠不错,可她无法确定,他的这份兴致能持续多久。 她屡屡差点失守,又一次次将自己抽离,就是为了届时失了宠,她能好过些。 至于这个孩子,她也不想将它带到这深宫中,与她一样受这苦,宁愿是往后无可依傍。 第263章 她低低应道,“姐姐教训得是。” “‘教训’一词是不敢受的,只罚你将这面果子吃了,我才能好了。”容嫔稍放下些心来。她知这妹妹是个通透的,想来点一句,也就明白了。 这小面果是奶油炸的,上边泛着些金黄色,拈在手里也不粘。阮玉仪咬下半个,只觉唇齿留香。 两人边说着闲话散语,想起时就摸一个放入口中,倒也空了不少。 可到底是自己宫外,此处虽清静,也不好限制着旁人不许经过。白之琦就是那个偏要来扰了两人清静的。 上回在宫宴上,给太后失了面子,她便被要求待在慈宁宫,擅自不许外出。央了太后好久,方才得了外出的机会。 也不管有没有受邀,她缓步入了亭来。 “见过槿妃娘娘,见过容嫔娘娘。”她盈盈一礼,因上次之事面上所覆的阴影,早消弭干净了,又是一副粉光脂艳的模样。 阮玉仪怠懒得挪地儿,想着她待不了多久,便道,“白姑娘若闲,不若也坐会儿。” 原是客气话,不想白之琦笑着应了,果真寻了位置坐下。 “忽闻姐姐有了身子,妹妹道贺来迟,亦不曾带什么礼,姐姐应是不会怪罪罢?” 她是知道这白之琦对新帝的心思的,这会儿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倒有些古怪的感觉泛上心头。 她不答,只道,“这糕点不错。”她将一盛着糕点的捧盒往白之琦那边推了推,却不见给人斟了茶去。 白之琦颔首谢过,“不过离陛下免了姐姐汤药的时候,也有些日子了。姐姐前儿才大病一场,别是再出了何差错才是。” 这不明晃晃地咒人么,木香接话道,“白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的身子自有御医调理。这会儿与您说了,您也好少替宁太医操这心了。” 白之琦唇角的笑僵了下,又摆出一副柔弱可人的模样。 “多谢姑姑告知了。” 第221章 诡梦 送了白之琦走后,阮玉仪愈思忖,愈觉着她的神色不对,仿佛是站在高处,等着看她的笑话一般的。 这使得她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 只是赏赐又已下来,事成定局,不论她认不认,这剑已是悬在她头顶了。若那太医果真为人收买,她就更不能找宫中的人再来诊脉了,这无异于将欺君两字拍新帝眼前。 糕点吃足了,容嫔又管着不许她多用茶,她只好将手中那半杯,慢慢呷尽了,两人方才作别,各回各的宫里去。 . 阮玉仪一面往里走,一面褪下斗篷递与木香,木香自寻了衣架挂好。 光线晃进殿内,几案上一镂花小球文采辉煌,尤为打眼。那小球正好是她一手可握,拿起时,里边的铃铛便闷声响起。 再细细看去,上边所镂的鲤鱼纹饰,亦珊珊可爱。一瞧便是逗小儿的玩意儿。 她恍惚瞧见一只白嫩的小手从她手里夺过这小球,晃着里边的铃铛,一个劲儿地咯咯笑。那小球被人拿走了,这孩子也不恼,转而冲着她笑起来。 她心中微动,重重阖了阖眼,又复睁开,问,“方才谁来过?” “陛下曾来过,”岑礼答,“这是陛下亲送来的。” 她将这东西交予他,吩咐将之与旁的不曾用过的赏赐一并放入库中。目视着岑礼离开的背影,她轻轻叹口气。 . 是夜,阮玉仪正打着络子,忽而有一只手伸来,夺过了她手中的东西。 她抬眼,怔怔道,“陛下。” 姜怀央轻轻嗯了声,随手将那打了一半的络子搁于边上的几案上。他将人搂着,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耳上的环饰,姿态狎昵。 “太医如何说?”虽然那太医已向他禀了此事,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她说。 她垂了垂眼,“不过是些好生休养调理之类的话,无甚特别处。”她不禁去想,若是这个孩子当真存在,他会期待它的降生么。 不过思及此,她便没再往下想。就算是被期待着的又如何,生于皇家,它注定不能仅仅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 既然是不被期待着的,那么索性就不要来这世间受一遭苦难了。 姜怀央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不知她思虑颇多,只觉得不过那些金玉布匹物什,尚显得单薄了,因问,“泠泠可有何想要的?”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旁的她亦不缺。她只口中说着些讨巧的话,“臣妾不要什么,伴在陛下身侧已是大幸。” 她伪装情绪的手段愈发纯熟,竟是将他也绕了进去。他只当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便一一给她举例,“钗环,猫儿,还是——” 他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轻挠。 “不可。”她侧过身去推他,无奈哪里推得动,只好拿太医的话去压他。 他却是素来行事轻纵的,附在她耳边道,“朕会仔细着的,不伤着它。” 他身上的幽香盈满她的鼻息,她微微软了身子,面不施脂而艳,一双眸子似泣非泣,才是如此,已糜丽非常。 她抽回自己的手,反去拢住他的双手,语调中颇有些骄纵的意味,“那么夫君先给留着,臣妾可得好生想上一想。” 他这才不再问下去。 . 天色渐晚,木香进来剪了烛芯,轻手轻脚替他们合上了门,退了出去。 第264章 阮玉仪背对着他,身后就是他灼热的温度,黑暗中,她一直睁着眼。 他觉察出她并未入睡,低声道,“没睡?” 她像是被抓包一般,默默闭了眼,亦不出声回答。她听见耳中落入一丝轻笑,笑得她耳际泛红。就如此闭着闭着,翻了个身,原是假寐,后来也便果真安然入睡了。 姜怀央却是眸中清明。他轻轻描摹着小娘子的眉眼,不愿惊动她,有时甚至是悬空的。像是对待一只易碎的瓷器,他指尖落下的每一笔,皆小心又谨慎,生怕碰坏了般。 她欠大芜将士的,他却欠她的,也不知能不能如此相抵,但他总得将这些一一偿了。 他的指尖最后落在她的柔软的唇上。 ——其实方才一问,只要不是放她走之类,就算是她眼下就要那契丹使节的首级,那也是使得的。 他昏昏沉沉睡去,天不知何时大亮了,前儿新霁,阳光温凉如水。 他下意识往身侧探去,却发觉那锦衾下空空荡荡,早已凉透了。他又欲起身去寻。 许是听见了殿内的动静,有宫人垂手而入,替他更衣。 他默然感受着那衣裳层层叠叠地被套在身上,穿戴已毕,方问,“槿妃何在,可是已起了?” 那宫人眉心一蹙,思忖了良久,才试探着问,“陛下所说这槿妃是何人?奴婢在宫中做事十多年,从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娘娘。” 她神色真挚,不似作假。 姜怀央嗤笑道,“莫与朕胡言。”都睡昏去了不成? 不料那宫人浑身一颤,扑通便跪下了,口中不断重复着“奴婢当真不知”。 他听得心中烦闷,一拂衣袖,往出大步迈去。 温雉正侍立在门侧,见了他,一礼未全,就听新帝沉声问一个名唤阮玉仪的妃子。他同方才的宫人反应如出一辙,先是疑惑,再是惊异。 “你也哄朕?”姜怀央的语气里已是隐有愠怒,眸色阴沉。 温雉垂首敛目,忙道,“陛下怕是梦糊涂了,宫中确实不曾有此人。” 他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心中愈发沉了。一个个都言不知,难道她一活生生的人,还能凭空没了去?昨晚尚还卧在他身侧,稍一伸手,便能触着。 他只当是他们早串过了,因下令召槿妃至跟前。 那些听谕的宫人面面相觑,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往。 火气缠上姜怀央的心口,他呼吸微重,随手抄起一边的砚台,往那些宫人当中砸去。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砚台撞在墙角,应声而裂。 “杵着做什么?” 那些宫人如梦初醒,也不顾认不认得新帝口中的槿妃了,俱是一窝蜂往外去。 第222章 后怕 这皇城里,依旧是面面琳宫,雕梁画栋,宫人花簇簇往来,忙碌着各自手头的活计。 只是独独少了她。 姜怀央去了她曾住过了宫殿,只是两处都落着锁,里头昏昏暗暗布满灰尘,显然是长久未有人迹的模样。 他去过御花园,甚至是容嫔宫里。 他上上下下问了许多人,没一个人都在告诉他,那个人不存在,不过是他生生杜撰出来的。 他冷笑反驳。他不相信。 可是宫里,程家俱是确无此人。她是不是知晓了她兄长的事,这才故意躲着他?抑或是使了小性子,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姜怀央抿紧了唇,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感。 知道也好,生气也罢,总不该一句话也不留下,就擅自离开。 落梅轩的红梅开得很艳,花瓣翩跹着落在他肩头。他余光里略过一抹红,侧首,从肩头拈起。他的指尖收紧,泛白,于是花瓣在他手中被捻作了泥。 只是,他又有什么立场留她?他再拿不出一个兄长来还她。 发掩住他的脸,使人辨不清神色。他回头去看空落落的庭院,他遣退了宫人,这里只有他一个。 他知晓她曾来过,只是世人不知,他该以何证之? 周遭的红梅愈落愈多,愈落愈凶,如血雨,如洪流,淹掉了整座落梅轩,他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四散逃离的人们,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消多时,所视皆是一片血红。待红消退,再睁眼去看时,却见眼前正是圣河寺。 他整个儿狠狠一震,旋即举步往他曾小住的院落里去,寒风在耳际尖啸,衣袂猎猎作响。 他撞开院门,寻那株榕树。 他忽地住了足。 “泠泠——” 榕树参天,垂落下万千红丝,皆是昔日香客为了祈愿而系,最先系上去的一条,迄今不知几旬。那害他寻了数日的小娘子,就好端端立在那树下。 她抬手去系那红丝,却如何系也不满意,一遍又一遍。 姜怀央又唤了一声,她似乎方才听见,却并未回首。 他心口微紧,抢上前去,夺过那红丝。阮玉仪这才有了反应,侧过首来,一双点漆眸中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个生人。 “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微紧,心里竟生了庆幸——她还记得他。 他忽而笑起来,在她的冷眼中,好半晌方才止住。敛了笑后,又蓦地忘了自己是缘何至此,前边所历,一片朦胧虚妄。 他顿了下,道,“你都知晓了。” 第265章 她指尖抚上他的腰际,明明隔着衣裳,但每一下触碰,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指尖滞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见她平静的模样,他心里松下几分,“你想要何物,且说便是,我不会吝惜补偿。” “陛下知道,臣妾正在想什么吗?”她垂着头,似是饶有兴趣般,一直将目光落在那长剑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未上发油的茸茸的发顶。 他不语,取过她另一只手中攥着的红绳,在她指尖绕了几绕。 艳丽如朱砂的红绳,衬得小娘子指尖,愈发莹白似玉。 等不到他的答案,忽地握紧了那剑柄,猛地抽出,退了几步。她发了狠,将那泛着寒光的长剑推入他心口。 寒剑破开血肉,一如那时沙场上的景况。 他咳了一声,喉间溢上一股腥甜——他该受这一剑的。只是他不希望这般轻易就消泯了恩怨,若如此,她还会好生呆在他身边吗。 阮玉仪亦抬起脸来,歪头展颜笑了,眼中晶莹的泪几乎要落在来: “臣妾在想,那时死去的怎么不是您,而非得是臣妾的哥哥呢?” “无权无势,就合该替您而死吗?” 那剧痛蔓延四肢百骸,他费力抬手,欲替她抹去眼泪。 她似是怠于与他多言,反手抽出了长剑。剑上尚还染着血,她回身离开时,就那么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身后。 他想跟上去,心口一阵抽痛制住了他,他再次睁开眼来,方知是梦。 眼前还是那金销帐,稍稍侧眼,她还安然睡在他身旁,呼吸匀称清浅,狭小的空间里,氤氲着她身上的淡香,许是香粉,许是生而带来的。 总之这香气侵入他的骨血,似乎难以分离,他长长缓出一口气。 这会儿他额角已是冷汗涔涔,一时半会儿又睡不去,因套上氅衣起身往外走去。 寒风侵肌蚀骨,却予他清醒,使得他从方才那梦魇中剥离出来。 不知在月下立了多久,他再掀开帘子入内时,蓦地意识到自己眼下一身寒气,再与她同衾,怕是会惊醒她。 因而他在一边的榻上和衣而眠。 . 阮玉仪睡饱了,先行醒来,一探身侧,却是空无一人,她原来只当是他先起了,因趿着绣鞋下榻。 正张口要唤木香进来侍候,小榻上那抹玄色却入她眼帘来。 她心下疑惑他怎会躺在此处,走至近前,见他阖着眼,也不敢惊动了他,只取了小衾来,展开,覆在他身上。 他鼻若削成,眉若点翠,不睁开那双眸子时,倒真温温润润的,使人恍惚觉着好亲近。 阮玉仪伸手,想替他抚平蹙着的眉。不想他蓦地睁眼,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了一瞬,转而笑道,“陛下醒了多久。” 姜怀央注视了良久,眼前这张面容鲜活生动得叫人鼻尖微涩,他一把将人拽倒,让她跌在自己身上。 他哑声道,“在你盖上被衾时。” 她的手撑在他身前,有些不自在,欲起身,又被他牢牢桎梏着。他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别动,只是抱会儿。” 她这才乖乖不乱动了。 她觉着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古怪,莫名睡在了小榻上不说,眼下这副模样,似是对什么有些后怕。 只是她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姜怀央忽地意识到什么,托着她的肩使她立起,免得压着她的腹部,而后自己也支起身子。 她配合着他的动作,稳好了身子,眉心微跳。 她张了张口,生疏地用着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您会期待着它的降生吗?”她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尽管她并不喜欢这里,但若她往后当真有了身子,避无可避的话,她想,她的孩子会需要他的庇护。 她不愿承认,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第223章 公主 锦裀蓉簟的罗汉床上,他们的衣袖交缠,阮玉仪望进他的眸子,似是要从那里找寻出什么。 “因何有此一问?” 她不答。 姜怀央叹口气,替她拢了拢鬓发,“朕何时说过不在乎了,莫要多想。” 他的眸子幽若深潭,与寻常一般无二,她看不分明,亦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她只知道他现下尚还愿意纵着她。 她垂了垂眼眸。忽而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可笑。 他看出她的心思,欲安抚一二,却见自个儿已好了,微微笑起来。许是梦中那伤还未好全,他心中猛地一阵抽痛。 倒不如不笑的好,竟叫他有些分不出何时是真心,何时不是了。 . 姜怀央离开后,容嫔后一脚就来了。 她携着阮玉仪的手,与她分别在榻上的矮几两侧坐了。有宫人呈上茶果点心等来,容嫔不顾那茶,掩嘴笑道,“臣妾这时辰倒掐得益发准了。” 她闲着无趣,就总想找阮玉仪为伴,又知新帝常常宿于此,便观察了两日,踩着他方离开的点过来。 这样,既不用与新帝碰上,多费些口舌虚礼,也能早些来。至于宫里那些指摘她拉帮结派的流言,她素来是不屑于理会的。 “下回不若我去姐姐那儿,也免得姐姐总掐算着时辰,”她道,“一日去你那儿,一日来我这儿,眼中总换着景,才是新鲜。” 第266章 一语未了,又有宫人送了赏赐来。这几日新帝真是没少往她这处送东西,其实也无非是些布绢金银之类。 阮玉仪对那宫人微微颔首,道,“先放着罢。” 那宫人垂手应是,就要退下,却听容嫔道,“妹妹不打开瞧瞧?” “不过还是那些物件,日日相伴着,也总该看腻了。”她要又岂是这些黄白之物。思及此,她眸光微颤,方才他口中的那句“在乎”又入她耳中来。 她想信,又不敢信。像是初次离开森林的小动物,伸着爪子,一下又一下,去触碰眼前的石头,就算是心中知晓这石头不会伤她,却也还是止不住试探。 容嫔倒有些好奇,令那宫人将箱子打开。 近前去看,里边的确如阮玉仪所言,多是一些尺头金玉之类。只是那尺头难得的华顺柔软,俱是些鲜亮颜色,每样不多,但花色却是不少。 而那些布匹之上,压着一枚打制精巧的长命锁。 她怔了下,很快收拾好情绪,回头打趣,“原多是些孩童之物,难怪妹妹要藏着,想是怕羞了。也是如今还不见影子,往后若显——” 她大约是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但许是还能与阮玉仪的认个亲。如此想着,那点子落寞也消散不见。 “姐姐!” 她如此说,原就是不羞的,也叫她说得满面飞红。 容嫔展颜笑起来,又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应了往后让自己做个干娘不可。见容嫔说得热闹,她身边的宫婢亦附和不止。 可究竟是没影儿的事,阮玉仪随口搪塞了,不愿再提。 那送来东西的宫人还巴巴地候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要木香赏了东西下去。宫人欢欢喜喜地接过,掂了下,往衣袖里藏。 他心中高兴,又不免多言了几句,“也就是陛下,才能从太后娘娘那儿留下来这些许东西。要奴才看,若非还有个陛下在,太后真是恨不能为长公主将宫里也搬空的。” 那一口口箱子,不断堆砌着,或深或浅一片木色,光瞧着便已惊人。 容嫔一怔,追问道,“长公主如何了?”怎忽地如此大动干戈。 宫人听此一问,愈发有兴致说下去了,“娘娘不知?陛下昨儿方下了旨,要送长公主去契丹和亲呢。” 太后唯剩一女,哪里肯叫她远嫁,如今倒又念起那程行秋的好来,拿此事做文章。但当时本就没有新帝为证,这亲事是不做数的,太后也就没了办法。 她只能是在嫁资上添添面子,尽尽心了。 听闻那昭容长公主都快将公主府闹翻了,如今任谁也不敢近身。 阮玉仪一面听着宫人添油加醋地讲,一面有一下没一下晃悠着手中茶盏。她记得,之前使节来访,的确是有提出要迎娶大芜之女。 只是若放在从前,多是择一宫婢,临时冠了封号送去,或是在官家女子中择其一,却没有要嫡公主远嫁的。 且不说契丹没这么大的面子—— 她的手蓦地顿住,忽而想起昭容正有着身子,如今算来,月份怕也不小了。 容嫔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与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了讶色。 陛下这哪里是要送公主去和亲,分明是挑衅去的。可偏生契丹那边还有求于芜国,发作不得,只得咬碎银牙和血吞。只是难免要长公主夹在中间,做这牺牲了。 阮玉仪显然有些恍了神,摆手止住宫人的话头,遣人下去。 这宫人一走,大殿中便只余下了她与容嫔,以及各自一名心腹丫鬟,再无旁人。 容嫔幽幽叹出一口气,“当真狠绝,再如何说,长公主毕竟与他还有半分血缘在啊。” 她有些不知接什么好,心里隐隐觉得,以他的性子,不会单单为了挑衅,而做出此事。 容嫔也知此事不好多议,叹了一句,也就扯开了话头,说起旁的来。 阮玉仪有些心不在焉地抚弄着杯沿。 “妹妹可是乏了?” 她这才回了神,勉力弯起唇角,“是有些。” 容嫔见她精神头不大好,也就不再拖着她,反复叮嘱了几句,也就作辞离去了。阮玉仪挽着她的胳臂,相送至宫门口,才算罢了。 回了宫中,她一直觉着有些沉重,倒不是可怜昭容,只是见那时与程行秋那般黏糊的,也因为新帝一句话,而彻底改了命运,不由嗟叹不已。 江南贵女又如何,嫡亲的长公主又如何,到底是命运弄人,当时昭容又何必将她假想作敌,分毫必争。 这份沉重感一直维续至翌日。 她的宫里闯进了这里曾经的主人。 那人鬓散钗斜,吞咽着粗气,眸中猩红,身后还跟进来岑礼以及几个侍卫,防备着她,随时要将她带出去的样子。 阮玉仪面色沉静,拢了拢小袄,“无妨,都下去罢。”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迟疑了会儿,直至岑礼领头往出走,他们方才有所动作。 第224章 乞求 昭容不由四下张望。大殿中铺陈华美,却不似从前她住着时的模样。 阮玉仪提裙款步走去,在她跟前住了步子。两人间到底隔阂不少,从来都是不对付的,因而这会儿阮玉仪眸中无波无澜。 她拢着袖炉,淡笑道,“殿下这是何故,如此着急忙慌的。”她伸手,替昭容扶了扶发上的簪子。 第267章 她的手裹挟着香气,在昭容脸侧略过,却使得她打了个寒颤。 昭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几案上的宝瓶里,瓶中几支红梅极艳。她缓声开口,“妹妹看起来过得很是快活。” “不过托陛下的福。” 昭容暗暗咬牙。但她口中这位陛下,可是要将自己的妹妹送去那等蛮荒之地。她抚上腹部,那里用宽松的襦裙遮着,都已是勉强。 心中默念着太后的叮嘱,昭容还是挤出一个笑来,“妹妹此处收拾得如此妥当,怎的连钟茶也没有?” 阮玉仪本不欲久留她,自然也怠慢着茶点之类。如今见她提起,还是做了面子上的功夫,着木香添了茶来。 昭容被那些宫人纠缠许久,好容易闯进来,早渴得厉害,因一气饮了大半钟茶下肚。解了渴,便再无旁的闲事可做,心中又藏着事,因有些坐立不安。 阮玉仪大约知晓她此番来,所为何事,却偏不提起,转而道,“姐姐大喜,却不及添份贺礼,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那些软话在昭容口中辗转半晌,终还是没说出口,“若你有心送礼,不若念着往日情分,帮上一帮,总不能让本宫真的去了那穷乡僻壤。” 她盯着阮玉仪,眼中泛了急切。 况且她有着身子过去,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那些胡人定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了,往后更不会好过。 “殿下求错了人,这是陛下下的旨意,又不是臣妾的意思。”阮玉仪拈了一个糕点,放入口中。 情份?这词倒也新奇。 她们之间有何情份?眼下还能坐在一处,还是她一再让步,仔细着不撕破脸皮的结果。 只是新帝若真愿意见昭容,她还何至于找到此处。 昭容心中明白,眼下宫中还能在他跟前说上话的,怕也只有眼前的人了。她向来不善于低头,这会儿脸上发热,唇嗫嚅着,半天只道: “本宫不是在求你。” 阮玉仪轻笑一声,“那么殿下就更不必与臣妾多说了,臣妾也帮不上什么。”这话倒是真的,她并不以为自己吹的枕边风,能左右他的心思。 何况她也不会傻到为了一个昭容,去违逆他的旨意。 多划不来。 昭容冷嗤一声,像是握住了什么她在意的事,扬了扬下巴,“你可知程家出事了?”程行秋殿试勾结作弊被查,如今正在牢中。 程老爷四处托关系,急红了眼。但上头清查之风正盛,近日一些贪官污吏没少被揪出来的,无人敢顶风做事,更别说自个儿心里有鬼的,尚且自顾不暇,谁又理他。 程家阖府大乱。 昭容得知此事的时候,是半分也不愿相信的。难道他一身文采风流,也是假借这些腌臜手段伪造的么。 她等待着看阮玉仪惊异的神色,然后从她这处讨要更多消息。她端坐了身子。 但意料之外地,阮玉仪道,“不知,亦与我不相干。”她心中有些讶异不假,却也只是一晃而过,仿佛听到是今日午膳忽而换了菜色一般。 “倒是姐姐,与程家大公子真是伉俪情深,事到如今,还念着他。妹妹自认做不到与一个处处留情者如此相待。” 昭容面色扭曲了一瞬,转而道,“那好。我们不提此事。”她搭在衣裙上的手微微收紧。 她并非不想帮衬程家,可正如阮玉仪所说,她也是有心无力了。 阮玉仪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打断道,“殿下不若过几日再来,臣妾今儿有些乏了。”她半点也没掩饰对昭容的不欢迎。 昭容生在金玉堆里,素来只有奉承她的人,哪里被人赶过,闻言倏地立起,“你这是何意?”她一掌拍在几案上,没收敛半分力气,几上的茶盖都响了一响。 她抚上昭容的泛白的指骨,轻飘飘道,“疼吗?” 昭容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发,手上益发用力扣着几子了。 “臣妾说了,臣妾帮不上殿下什么,”她并不介意昭容挣开她的手,起身,在昭容耳侧轻声道,“亦不想帮。” 她没有任何理由要答应昭容的要求,何况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的处境。 昭容张了张口,良久才怔怔道,“那程家呢?程行秋你也不管了?” 她怠于接话,意欲抽身往内室去。昭容急上心头,只知不能叫她这般走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臂,厉声道,“你敢?” 岑礼虽领人出去了,但并未走远,一直候在门外。此时听见里边的动静,推门入内。 但阮玉仪已挣开她的手,冷笑道,“阻止公主远嫁,臣妾是无能为力的,但少预备些嫁妆一事,臣妾或许能与陛下说说。” 昭容此时才发觉,眼前这个在程家堂中,见自己跟程行秋回来,而哭哭啼啼的女子,早褪去了从前的青涩。锦缎珠翠将她滋养得贵气妍媚,使人不敢久视。 昭容脸色微白。若是没足够的嫁资做倚靠,她在那边的日子怕是更难过。 岑礼至近前来,示意道,“长公主殿下,请罢。” 她瞪了他一眼,似有什么哽在喉间。太后早教与她的软话,她半句也说不出,心中藏了悔意,仍不愿自折傲骨。 她端着长公主的姿态,回身离去。 跟在身侧的岑礼却瞥见,这位殿下眼眶红得厉害,仿佛下一瞬就要落下泪来。他等了很久,那泪始终含在她眼中。 第268章 肯定是有旁的办法的。她暗想。 殿内,阮玉仪在原处立了会儿,歪回椅子里。指尖触上茶盏,却发现早已凉了,“木香,倒了换一盏来罢。” 一盏冷热合宜的茶水重新被递至她的跟前,她垂着眸,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第225章 雪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送亲之期很快便至。 不见红绸,不见灯笼,亦没有彩灯花烛,仪仗虽盛,却愈发显得孤零零的,预备给长公主的轿辇停在皇城的西角门。 昭容着凤冠霞帔,面色平静得异样。 她在随行宫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那大红的轿辇,许是见她安分,周遭宫人们大多放松了警惕。 她稍稍侧目,向白荷递去一眼,白荷微微颔首。 昭容忽地转身,趁着众人不及反应,往长安宫跑去,半路嫌裙衫碍事,尽数捞至双手中。 身后是宫人的惊呼,以及一阵杂乱的脚步。白荷死命替她拦下领头的宫人,却只能眼睁睁瞧着更多的人朝那抹红追去。 她呼喊着,要昭容快些走,如此高声喊着,不敢稍作停歇,像是这样她的殿下就可以不用被送去和亲一般,也不顾上她是否能听见了。 . 长安宫里,阮玉仪凭栏迎风,望着庭院里的景色出神。 身后有一具灼热的身子拥上来,勾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一点。 她的眼睫颤了两颤,轻声道,“陛下怎的也出来了?”她转回头,漫不经心地用手拢着栏上的积雪,那雪有些凉,冻得她手心绯红。 姜怀央不让她再弄雪,替她渥着冰凉的手,“今儿昭容要动身了,可要去看看?”他知晓她与昭容并不对付,只当如此会叫她心里快活些。 程家、昭容欺她,她没有足够的手段对付,那便让他来。 不过顺便牵连出了程行秋舞弊之事,查出此事时,他才恍然,难怪程行秋的水平不足以夺魁,最后的榜首却是他。 闻言,她摇了摇头,并不作声。 他松开了手,去弄她那尚未堆好的雪,不消多时,便是上下两个一小一大的雪球了,可惜少了眼睛。 阮玉仪没想到他会做这个来讨她的欢心,心中微有异样。她忽地想到什么,扔下他,提裙去小厨房寻了两粒豆子来。 她攥着豆子往回快步走去,转过拐角,终于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将那两粒豆子摁进小的雪球里,充作这雪娃娃的眼睛。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弯起眉眼,侧首对他道,“可惜陛下这雪人儿的脑袋做得不够圆。” 这会儿小娘子着素色裙衫,白玉头面,笑意盈盈的模样。她站在一片雪色前,像是要融进这雪里,成为一点新雪。 他心中微动,不看她手边小雪人,只看着她。 单手弄的,那能那般圆。 他捉着她的肩膀,使得她回过身来面对着他。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手下隔开她的腹部,仔细着免得压到,仿佛这是雪做的人儿,一碰就会碎的。 只是这雪做的小娘子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仰首学着他的模样去描摹他的唇。 她惯是个敏感的,对他许多情感,都隐约能感受到,厌恶也好,小心翼翼也好。 虽不知他为何这般态度,但大抵是因着她腹中皇嗣,既如此,是不是代表着,她可以稍微信任他一点,有他的庇护,至少这孩子不会受到伤害。 感受到她的回应,他益发燥热难安,扣着她的腰肢,将人抵在栏杆边。 她微微向后倾,撞倒了方才的雪人。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宫门外,隐约传来了有人哭喊的动静,还有侍卫为难的劝阻。 不消说,她也知晓是谁的。姜怀央不满她的分心,在她腰上掐了下,以示惩戒。她睁了眼,捉着他的双手,分别放在自己耳侧。 她在告诉他,她不在意。 他会了意,低笑一声,一手微微向后移,扣住她的后脑。 一扇宫门之隔,里外却是两番景象。一侧宁静闲适,另一侧,昭容勉力挣着侍卫的桎梏,眼中的泪水滑下,冲开脂粉。 而此时她又哪里顾得上妆容。 她厉声喊着,眼珠满布着血丝,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不要。 她不要去契丹和亲。她可是长公主,为什么却无人将之当一回事了呢。 . 半晌分开后,阮玉仪唇上已是濡湿糜丽,好似烂熟的果子,挂在枝头愈坠不坠。她微微张着唇,吸入几口冷气。 这使得她清明几分,趁着这会儿问道,“陛下之前不是应了臣妾一个要求?” 他轻轻嗯了一声,“且说就是。” 她思忖了会儿,才道,“不若陛下允臣妾亲去街市上走走罢。” 她顿了下,又补充道,“只臣妾与木香两人,无需旁人跟着。”正巧借此机会,寻个郎中再诊上一诊。若是有他的耳目跟去,此事自然也就办不成了。 听她出声,他方才放过了她。 他迟疑了会儿,“可以是可以,只是不能单你们两人去。”他不曾忘了她在小巷里差点被欺负了去。而后他找到她时,她已是在玲珑阁里,吓得不成样子。 她这张面皮委实是太能平白招来祸事了,叫他如何放心。 只要他答应,此事便已成了大半。阮玉仪勾着他的脖颈软声保证,“臣妾会好好带着幂篱,只是在街市人众处走走。” 第269章 她抵着耳尖热意,小声唤“夫君”,一边观察他的神色是否有松动。 就是坚若磐石,这会儿也被她磨软了耳根子了。他松了口,明面上因着,心下却忖度着,倒时再着人暗中跟着,不被她发现了就是。 她忽而想到什么,问,“夫君如此便依了我,也不怕我走掉?” “泠泠大可一试。”他语气随意,不似威胁。 . 此时程家也是一派混乱。 少了程行秋,程家似乎颓败不少,虽那树木山石还是往日模样,峥嵘可观,小道上往来鬟婢小厮,却是少了不少。 程朱氏像是被抽去了脊骨,歪在椅子里。 李妈妈呈了茶上来,悄悄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试探道,“夫人,这月的月钱该如何?管事的已是不知一次来催了。” 程行秋入狱后,程老爷亦被牵连停官,府中本就断了收入。加之又为了打点狱卒,疏通关系,更是支取了不少。 程朱氏近来无心管这些庶务,几乎交予了李妈妈,因而并不知实际情状,疑道,“什么如何?照发就是。” 第226章 落败 堂中,程朱氏接过那茶水,呷了一口,侧首蹙眉啐道,“拿这茶糊弄我,真是长本事了?” “不敢,可府里只余下这样品色的了,”李妈妈忙跪道,“还有底下人的月钱,也委实是支取不出来了,方才来烦扰夫人。” 寻常时候,像李妈妈这样近前侍候的,一般是一两,旁的下人则五百钱至八百钱不等。在以往自是算不得负担,逢年过节还能给添点。 只是今时不比往日—— 她端着茶盏的手微收,终是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知晓再维持不了旧日的气派。心中一恼,她发了狠劲儿将茶盏往地上砸去。 碎瓷片与茶水在李妈妈的手边迸裂开来,唬得她瑟缩了下。 她毕竟跟了程朱氏一辈子了,也不愿看到这些,又是唏嘘又是心疼,“夫人——” 程朱氏托着额,重重缓出了几口气,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去我屋里,妆奁中取些出来拿去当了,暂且抵一抵。” 李妈妈抿了抿唇,垂手道,“是。” 脚边的碎瓷片久久没有人来清扫,程朱氏愈看愈恼,正要发作,程老爷带着一身风霜踏过门槛,又不知奔波了几处。 她忙迎上去,接过他褪下来的氅衣。经过那摊狼藉时,心里突突的。 不过几日,程老爷头上的银发却添了不少,他屈指揉着眉心,满面疲惫,“今日府中没出什么事罢?” 程朱氏默然不语。这时,李妈妈正取了她屋里的簪钗往外走,见老爷回来了,先是见了礼,才去做自个儿的事去。 程老爷久久注视着李妈妈离去的方向,开口道,“府中也该清减些人手了。” “不可,”她一怔,旋即驳道,“这阖府上下,什么事不需要人。老爷不管这些,自是不知道的。” 他放下手,重重拍在几案上,“你再看看这府里,还有几个人在,养那么些吃白饭的做什么。”长子不在,公主远嫁,梅姨娘又在长余休养,府里当真零落不少。 她晓得他所言不错,眸中闪过一抹哀戚之色。 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呢? 程老爷长叹出一口气,毕竟是跟了他这么些年的妻子,说半点没感情也是假的。他随口安慰道,“你也莫要太忧心了,秋儿文采不凡,不至于做出如此恶劣行径。” 这话也不知是说与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闻言,她却是眸光微闪,忽地忆起几年前她撞见程行秋在屋里焚信的场景,只是那时他背对着她,不曾看见她来后,又悄然离去。 恐怕那时,便有些问题了。否则若是寻常书信,烧它做什么。 她不敢说,只附和道,“老爷说得是。”而后相对无话。 其实她见他对今日所得只字不提,便已知他又吃了闭门羹了。原程府不至于此,她还可上朱家一趟。 可寻常出嫁的女儿也就算了,她当初就是违背了其父要求,硬要嫁与程老爷的。如今就算是她放得下脸面,朱家也不肯再认她了。 想来想去,该求的也都求了。 程朱氏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面上有了喜色,道,“仪姐儿如今不是正得圣宠?我们去信央她帮衬一二如何?” 她愈想,愈发觉着这法子可行。也许仪姐儿给皇帝吹两句枕边风,秋儿那边也就没事了。 “糊涂!”程老爷紧锁着眉,厉声斥道。 他的斥责像是给她浇了一盆哇凉的水,她一激灵,却是不明所以。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张了张唇,“什、什么。” “你从前那样作弄那孩子,如今承了宠,你当人皇帝还会反过来帮你?这事儿与仪儿是否拖得了干系,尚还未必。”他阴沉着脸。 程朱氏一愣,“那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程老爷原想与她好生说话,不想她愚钝至此,事到如今,还辨不清形式。亦有些被问得不耐烦,因拂袖而去。 程朱氏留人不住,一直跟到台矶上。 适逢程睿咚咚跑来,粗笨的手指捏着两束野花儿,巴巴地举到她跟前,“娘,花。”他心智不全,尚且不知程家将倒。虽几日不见兄长,身边婢子哄他说,大公子是办事去了,他也就信了。 第270章 这痴子反倒成了程府唯一还有份笑脸的。 程朱氏鼻尖微酸,打发随侍的人带他去旁处玩了。 . 却说阮玉仪得了应允,戴好了幂篱,携木香出宫。 出了宫门,她便遣那轿辇折回了,打算步行去就近的街市。直至白纱下,隐约能看到人影绰绰,她就知晓是到地方了。 她未曾来过此处,因而并不清楚上何处寻医馆。 木香正欲拦下一人问问路,阮玉仪忽地从余光里瞥见一抹黑影,于是摁住她的手,与她往冷清些的地方去。 终于,阮玉仪住了步子,微微扬声道,“你们若是还跟着,仔细我与你们主子告状去。” 几个躲在暗处的侍卫不由敛了气,却没有动作。他们不能确保是真的被发现了行踪,抑或是试探,若此时出去了,才是不好与陛下交代。 她分外有耐心,静静立着,等着那几名侍卫出来。 僵持之下,隐在各处的侍卫还是磨蹭着至她面前,拱手行礼。其中一个满面为难,道,“小的们也是听差办事。” 她无意与他们为难,“你们不必跟着了,你们主子那边,我会解释的。”风撩起白纱,隐隐露出那之下一小巧的下巴。 “这……小的们就这般回去,不好与主子交代不说,您一人怕也不安全。” 她稍沉了声,“你们主子应的我不派人跟着,你们已是被我察觉,眼下随意寻了地方去闲逛也好,回去也罢,只要不跟着,我便只当没见过。” 她的眸光略过那几名面色整肃的侍卫,顿了顿,方道,“你们主子想来不想食言。若我与他说了,他亦不好与我交代。” 她跟他们掂量清了利弊,便不再多言,等着几个侍卫抉择。 他们眸中泛起犹疑。其实此番被派来护着这位的,也只有他们弟兄几个,就算是真照她所言去做,各自皆不说,新帝远在宫里,也不会知晓。 第227章 熟悉 阮玉仪打发了侍卫,方问了去医馆的路。 医馆不算远,里边的伙计正应付着来人。他将预备好的几帖药交予跟前的老翁,照顾对方耳力不佳,稍放大着嗓音道,“诶正是,大夫不在,您照之前的服就好了。” 老翁拎过那几帖药,连声应着,“大夫不来给瞧瞧呐?” “前儿瞧过了,如今您取了药去就是,”伙计绕至几案前,搀了他点,“下回记着换您儿女来。” 那老翁不知嘟嘟囔囔道了些什么,又谢了几声,由伙计引着出去了。 伙计送走了老翁,方对阮玉仪两人道,“大夫不久就回来,两位姑娘若是不急,不若在隔壁茶馆小坐片刻。” 既如此,自是只能等些时候了。 白纱下传来温和的嗓音,“那届时还劳烦来知会一声,我们就待在茶馆里。” 听伙计应声,两人才回身往出走。 与冷清的医馆不同,边上茶馆三三两两几乎坐满了,当中一张几子上,站着一名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传奇故事。 “诶——你们猜怎么着?”说书人弹拨了下手中的三弦,见底下一片不满,一笑,这才不卖关子,神情夸张地继续讲下去。 桌上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说着,阮玉仪两人则寻了靠边的桌坐了。 众人都注意着说书人的动静,并没有谁注意茶馆里多了一位幂篱遮面的姑娘。她们方坐下,自有伙计上来招呼。思及也不是要在此久坐,故只要了两钟茶便罢。 “此处倒是热闹得很。”木香接过新呈上来的茶水,在她和自己跟前各搁了一盏。 她拈起杯盖,在茶盏边沿刮了两下,“正是呢,似是较宫里春节还要热闹上几分。”不知怎的,她心里莫名突突的。 她抬手轻轻搭在心口上,没将这异样当回事。 光坐着也无趣,她听了一耳朵评书,一时间倒也有趣得紧,忽略了发紧的心口。只是平日里都是就着糕点蜜饯吃茶,这会儿难免有些不习惯。 木香见状,想起方才来时的路上有卖栗子的小摊贩,便自请去买些来,从阮玉仪这儿支了几些银钱去。 这边半盏茶下肚,却听门口有些人语的嘈杂声,侧眼看去,正是那几名着玄色轻甲的侍卫。 他们个个瞧着身量高大,又是面色整肃,气韵不凡,将这儿的伙计唬了一跳。伙计赶忙上去招呼,“几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零星几个客人注意到这边的情状,不由侧目。 领头的侍卫环视一圈,很轻易便捕捉到了那顶白色幂篱,因一把推开挡路的伙计,“找人,不必跟着。” 白纱下,阮玉仪微抿了唇,注视着他们走近。 “不是叫你们回去?”她呷了口茶水,缓声道。 几名侍卫拱手道,“小的不敢,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主子不会轻饶了我们。”他们也是被她几句话给绕了进去,差点就真留她一个了。 他们像是雕塑般立着,在她跟前拢下一片阴影。面上看似是在欺负人一姑娘,实际无一不敛声屏气,等她的吩咐。 “不怕我知会他?” 侍卫语气坚决,“那也不能留您一个。”变相叫陛下食言事小,要是这位真有个什么,他们才是真的要小心脑袋了。 其实他们也委实是为难。按说是可以继续与之前一般悄悄跟着的,但这位心细,若再被发现,又恐招了她,因此还得报备一声。 第271章 她垂眸,暗自思忖如何在大夫回来之前,打发了几人。 两边俱是静默着僵持起来。 这会儿茶馆的伙计已是唤来了同伴,打算请这几位可疑的黑衣者出去。他们这样往哪儿一杵,茶馆还做不做生意了。 伙计正要上前,却被边上一公子抢了先,“几位围着一姑娘,也不嫌臊得慌?” 来人身形颀长,着寻常布衣,分明肤色白皙,嗓音悦耳,却戴着一青面獠牙的傩面具。他的声音就从那面具之下闷闷传来。 伙计猛地一看,吓得一个激灵,“客官您这——” “哦,这个啊?”那公子指了指自己的面具,笑了声,“路边随手买的,也无旁的样式了,是有些丑,还请将就将就。” 侍卫嘴角抽搐了下,腹诽道,那也无戴这个上街的道理。 其中一人拱手解释道,“大人误会,这位是我们家……夫人,是公子着我们随侍保护的。” 那人面具下的剑眉一蹙,不接他的话,转而问阮玉仪道,“他所言可真?”要真是如此,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阮玉仪眸光微转,不作声,只摇了摇头。盖着她面容的白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如白木槿摇曳,瞧着也足够惹人怜惜了。 戴着傩面具的公子自是信了他,沉声道,“你们还不速速离开?仔细我报了官去。”他的手摸至腰间,原来佩剑的地方,却摸了个空,“啧”了一声,收了手。 几个侍卫迟疑了下,对她拱了拱手,索性在茶馆里寻了旁的位置坐了,又唤伙计上了茶来。 傩面具公子觑了一眼他们的方向,转脸道,“姑娘可还安好?” 她心口那突突的动静更盛。 方才这人一开口,她便觉着熟悉,又一时半会道不出来在何处听过,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垂了垂眸,轻声道,“多谢公子相助,若非有你,还不知要如何呢。”既如此,她决定干脆将戏做全了。 他朗声笑了几下,抚上这傩面具,“姑娘可怕这面具?委实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先戴着。” 她摇了摇头,“怎会。”宫里那般勾心斗角都见过了,那些锦绣皮囊,但黑着芯子的,一心惦记着她的性命的,哪个不比这面具可怕。 何况眼前人又极为仗义,她却利用了这一点。 听她如此说,他才是放了心,“那就好。” 这时,一边有伙计上前,搓着手,低声道,“客官,您那边的茶水还要留着吗?”这是讨要费用来了。 他在左右衣袖中各摸了几枚铜板出来,拢在一只手里,朝伙计那边递了递,“这些可够了?”见那伙计不作声。 他的手明显僵了下,口中咕唧着,几年不来,这京中怎的又涨价了。一面又在身上翻找。 “这位公子吃喝一并算在我的账上罢。”她心中有愧,主动解围道。 “得嘞。”伙计得了话,自是转身忙旁的去了。 第228章 归来 阮玉仪伸手朝对面的长椅示意了下,“公子请坐。”说罢,又勾过茶柄,要替他斟茶。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着。 他接过新斟的茶,倒了声谢。 她颔首,想问的话在口中辗转,半晌终是问出了口,“敢问公子名讳?”她心口如有鼓擂,搅得她阵阵发慌。 此人是个直性子,见她问了,就只管答的: “在下姓元,名羽淮。” 听见并非是那个名字,她心中反倒是松下一口气。她有些自嘲地笑笑,真是混了头去,人怎可能死而复生。 要是兄长知她有这般想法,怕也是会笑话她的。 两人随意说着闲谈散话。不过说是闲谈,倒大多是他在开口。 元羽淮端起茶盏,一仰头就没了大半杯,面具下的双眼微微发怔,似在讲述什么渺远的故事,“在下被一些事拌住了脚,许久未归家,我自己倒无妨,只是一想起家中尚有孀母弱妹——” 她默了会儿,为他添了些茶水,劝慰道,“你的母亲和妹妹定然不会忍心怪你,能回去就是好的。” 总好过在边疆尸骨无存,只能叫家人寄情于物,空上那香。 “看公子说辞,是未曾回家中?”若回了,也不至于在外头逗留。 他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在下的家不在京中,要回去,还有路途可走。”他的声音低低的,极轻缓,她却从中听出了急切。 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几案上,往他那边推了推,“想来公子会用到这个。”里面是些碎银,并一块玉佩,归家路上花销绰绰有余了。 元羽淮一思忖,也知他打这瞌睡,枕头来得正巧,便道,“姑娘善有善报。只是不知上何处去还这银钱?”他抓起那个雪青绸缎的荷包,手上紧了紧。 “不必还了,公子且用就是。” 她已留下了看诊用的那部分,何况若说要还,也的确是不方便,总不能要他去宫里找人。 他犹疑了下,见她衣着不凡,也就收下了,自是道谢不迭。 正这会儿,医馆的伙计从隔壁来,道是大夫回了。 阮玉仪立起,欠了欠身,元羽淮道,“我还有些事,公子慢用就是,失陪。”作了辞,她往出走。 瞥见另一桌上几个黑衣男子起身欲跟上来,她投过去一眼,那几名侍卫只得又归了座。 第272章 踏出门槛,正巧木香捧着一袋栗子回来了,“小姐?大夫回了?”她看了眼一边的伙计。 阮玉仪嗯了声,三言两语将方才所遇之事说了。 木香愣了一愣,又不知该说什么妥当。附和着好奇几句,恐又勾起小姐的伤心事,可若非真有那般相似,小姐好容易好了些,不至于忽地想起来。 . 大夫已在医馆等着了,方歇下脚,端着用以解渴的茶。 他抬眼看了阮玉仪一眼,示意她先坐,“姑娘是何症状?”一面摆正跟前搭腕子用的小枕。 她垂了垂眸,缓声道,“之前有一行医者诊出了喜脉,我心中有疑,故来此确认一二。” 她将腕子搭上,木香取了纱巾覆了。 大夫调息看脉数次,微微蹙了眉,收手道,“这是误诊了。按说喜脉极易辨认,不该出此差错才是。” 她心中一沉,脸色泛白。心中也隐隐知道,这是被人设计了。 那太医是太后身边的人——看来太后是将她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将这欺君的罪名往她头上按了,她从前竟还想着孝敬着些。 她眼睫颤了颤。只是他已认定她有了身子,似是还有几分在意。 这会儿她像是被逼至了崖边,浑身发凉。也许只余下一个法子了——想来晚个把月生产,也是极轻省能糊弄过去的。 她向大夫要“养身子”的方子。 那大夫见她面色不佳,嘱咐了两句,三两下写了方子,命伙计配丸药去。不消多时,那些丸药便被包在油纸内递至她手上,又与她说了何时服用。 “多谢。”她捏着那油纸,指尖发白。 只要停了避子的汤药,瞒过了他就没事了。是了,只消如此…… 辞了大夫,她缓步走在街市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木香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换来她的回握。经过茶馆时,木香往里探了一眼,却不见小姐口中那傩面具的公子。 . 且说元羽淮叫了马车至河岸。岸边车来船往,亦有船夫高声叫着拉人,极是阜盛。 他四下看了看,方弃车上船。 他一路躲着契丹的追兵,逃至京城来,恐为契丹人发觉,这才掩着面。 那年中了剑后,他被契丹人带回医治,休养其间,契丹人也没歇下拉拢他的心思,那些人就如此锲而不舍,直至被他寻了机会逃走。 他回首往了眼皇城的方向。 不过一时半会儿也不便面圣,不若先回婺州探望孀母弱妹,先叫她们安了心,也正好借此机会躲开追兵——那些人怕是已追至京城了。 那船夫划着舟楫,边絮絮叨叨地与他闲话,“公子你来得正巧,若早些日子来,是走不了这水路的。” “哦?”元羽淮尾音上扬,“怎么说?” 船夫重重叹了口气,“这不是今岁天有异况么,河道都结了冰,险些断了我们的谋生路。幸而前些日子稍回暖了些。宫里的槿妃娘娘你知晓罢?” 他其实并未听过,不忍打扰船夫谈天的兴致,还是附和地点点头。 船夫继续道,“得亏她提点了皇帝一句,这才派了人来给河道破冰。” 他随口赞了两句,心下觉出些不对来。且不说宫闱里的女子鲜少知晓民事,还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规约着,这事怕是新帝以她的名义做的,为的是替船夫口中的槿妃娘娘博一个好名声。 至于新帝为何如此—— 他眺着周遭不断往后退去的景色,不再多想。 那船夫许是闷得慌,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元羽淮则是随口答应着,心思却飘至了江南的婺州去。 不知阿娘和妹妹是否会如方才那姑娘所说的谅解他,不过,就算是要打要骂,他也是乐意受着的。 如此想着,他唇角含了笑,一双与阮玉仪极为相似的眸眼中熠熠生辉。 第229章 求情 阮玉仪携木香往皇宫的方位去。 人来人往间,稍一抬首,便能见那仙殿琳宫巍然而立,柔和的冬阳跳跃在砖瓦上,文采辉煌,原应叫人心生向往,可她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的,不时去衣袖中碰一下那油纸包的丸药。 周遭俱是喧闹的人声,往来叫卖的,孩童的哭闹,织就京城的繁华景象。 忽地有一妇人匆匆而过,不甚撞到她。她被撞得一个趔趄,小声惊呼。 那妇人道歉不迭,抬眼间,却顿住了。风正好撩起她幂篱的一角,露出小半张昳丽的容色。妇人怔怔地试探道,“表姑娘?” 她注意到一边的木香,面色一变,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捉住阮玉仪的衣袖,哀哀地央道,“表姑娘,你大表哥出事了,程家现在乱得厉害。您如今有了身份,就高抬贵手,帮衬一二,程家定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木香面色一沉,上前一步,将阮玉仪护在身后。 她稍侧首,与阮玉仪低声道,“小姐,我们走罢?” 她颔首,白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她不知道李妈妈缘何会在此处,也无意行她口中那恩德。 自程朱氏迫使她穿上嫁衣,想将她送与二表哥开始,她便知晓她那姨母没将她当亲人看待,更遑论什么寄身之情。那点子情,她守节,被欺,早还完了。 她提步要走。 李妈妈神色一慌,面上沟壑挤作一块儿,忙拽住了她的裙裾,“表姑娘,您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程家没落下去。 第273章 她们这些底下人也就罢了,她们夫人那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可该如何是好啊。 表小姐是个争气的,如今做了娘娘,只消稍张张手指,从指缝儿里漏一点……是了,只要她肯帮衬,老爷也就无需再去求人了。 思及此,李妈妈拽着她的手愈发紧了。 她注视着李妈妈的模样,微弯下腰,将人扶起。心下暗叹,这李妈妈也是愚忠,这会儿自请离府,往后程家再如何,也牵累不到她了。 她已有了春秋,却还要听差出府办事—— 李妈妈借着她的力起身,见她还愿意拉自己,以为此事将成,面上一喜,正要说感激的话。 阮玉仪冷声打断,“李妈妈就没想过,大公子做了错事,这是程家应得的?” “那也不至如此……”李妈妈的声音弱了下去。 她默了会儿,嗓音轻柔却不失铿锵,“考取功名本就各凭本事,多少寒门子弟苦读数十年不止,本应是他们的命运,却被一个碌碌之辈抢占。” 她反问,“他们该如何,该找何人诉冤去?”或许甚至连自己本该中第一事都不知。 无权无势,就合该如此吗? 李妈妈攥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她不识几个大字,听表姑娘一番话,也渐渐明白大公子这是犯了怎般的大错了。 “造孽,真是造孽……”她垂下眼,喃喃道。 她似是想到什么,忽而又拉住阮玉仪的手,“可事已至此,大公子已在弥补,表小姐也不忍心看老爷丢官,程府破落罢?” 可很多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哪里说弥补就弥补得了的。 阮玉仪见说理不通,抽开自己的手,顿了下,轻笑道,“那李妈妈可想过,表哥入狱,与本宫有关?” 分明是清甜音色,落入李妈妈耳中,却使得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像是骨子间生了锈,一点,一点抬眼看跟前的人,忽觉分外陌生。 这会儿,几名侍卫正赶了上来,见有一妇人对她纠缠不休,无一不是神色一震,赶忙上来拉开了李妈妈。 其中领头者上前拱手道,“小的来迟。” 她垂了垂眸,“叫他们手脚轻些。”言罢,举步离去,也不顾侍卫跟不跟上。她要办的事已是办成了,也就没必要避着他的人了。 那侍卫应下,回首厉声吩咐了句,这才随了上去。 . 入了宫门,自有轿辇接应。 正要上车舆,阮玉仪的步子却顿住了。她俯身拾起地上碎作大小不一的三瓣的镯子。这镯子成色一般,瞧着花色也有些年头了。 她认得这镯子。 这是程朱氏在去圣河寺的马车上,交给被她视为儿媳的昭容的。 木香怕她划伤了手,拿帕子将这镯子取了去。 她没再多分那镯子一眼,只道,“寻了地方拿去扔了罢。”而后才上了轿辇。 . 轿辇落地,她款步提裙下去,行至屋门前,她的手搭在门上,将推未推时,里边传来几声琴音,离散又生涩。 她心中生疑,举步入内。 大殿里无人,内室还在断续响起琴音。木香为她打起内室的软帘,却见抚琴者是姜怀央。 他端坐于矮几前,几上架一古琴。听着动静,他停下了动作,没抬首,“回来了?” 阮玉仪悄悄将那油纸包的丸药递给木香,遣她出去,自己则上前,蹲下身子,倚在他的肩头,“陛下只是在做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问着。 “朕记得你会琴。” 她如实道,“不过涉猎一二,算不得会。” “那也足矣,”他将她拉至膝上,从背后环着她,“你来教朕。” 她微怔,“陛下怎的忽然想起学琴?”若是要学琴,找宫中乐师岂不更为妥当?她确实是学艺不精,会的也不过那一两首。 “不愿意?”他嗓音疏淡。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眸子。但大约是幽深摄人的,恍若深冬寒潭的。她原也就心虚,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因上手抚弄了两下。 指尖下传来醇和淡雅之音,悠长缠绵,似是经久不散。 她眸中微亮,问道,“陛下这琴是何处来的?” “可还喜欢?”自是专门找匠人斫的,不论是琴身还是弦,都用了上好的材料,真可谓可遇不可求了。 她欣喜过后,却微微叹息。只是可惜了这般好琴,她又不善这个,在她手里也是糟蹋了去。 姜怀央看出她的心思,“你大可赏给那名乐师,唤他来弹。” 他还真是从头到尾都给她想好了。她不由弯起唇角,也就将瞒他有身子的事稍抛却在了脑后,因而更不会注意到他眸色微暗。 第230章 撞破 姜怀央执意只要她教,一面衔了下她的耳环。 她也就知晓,他并非是专心来学琴的,也就应下了。她的手拨弦,上边又覆着他的手,因而动作间不够灵活,弹出来的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他的手心很热,那样灼人的温度一直从她的手背,蔓延至她的耳尖,将耳尖也烧红。 她坐在他的膝上,两人的身子紧贴着,她能够清晰地嗅见他身上的幽香。 而他的心思也压根不在琴上,一面要她继续弹,一面不时在她颈侧落下一吻。与他的手不同,他的唇似乎带了点凉意,搅得她心神混,停了手上的动作。 第274章 他偏生还要问,“怎么了不弹了?” 她身子软得厉害,连指尖也泛着一层薄薄的绯红。她勉力集中精神,将那曲未尽的梅花三弄弹下去。 一曲终了,连她自己也知晓弹得有些混乱。 他指尖探入她衣下,她记着自己的打算,也就没有推拒,轻轻哼了声,抱怨道,“陛下就不是来学琴的。” 她足腕间铃音响了两响。 “如何不是?”他搂着她,要她在自己身上坐好,双手搭在弦上,方才那曲子便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如风如溪,熟稔流畅,显然是早会了的。 阮玉仪恍然他是在逗弄着自己玩,自觉是班门弄斧了,心下有些赧然,拿手肘杵了他一下,“陛下就知道拿臣妾寻开心。” 他手上未停,在乐声中道,“是泠泠教得好。” 他这琴抚得的确有几分韵致,只是手下琴音并无一尘不染的高洁之意,反是带着几分凛然与狠戾。 她静静地听着,一曲罢,耳边忽而传来他的声音,“今儿可尽兴了?” 她轻轻嗯了声,起身,反过身子坐下。她将早就想好的说辞说与他听,绘声绘色的,像是真做过这些事。 待她说完,他却又问,“今日去了何处?” 她唇角笑意一僵,“臣妾方才不是讲了?”他这是何意。一个念头窜过她的脑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里的东西不住骚乱着。 应该不会。 她避开了那些侍卫,宫外人又杂,不可能处处有他的耳目。 他没有立马回话,而是暗着眸色,去吃她唇上口脂,揽着她的手指尖微微蜷起。半晌方哑声道,“朕忙着,走了下神。” 她猛地松下一口气,自觉地又讲了一遍。只是第二遍难免没有第一次那般真切,偶尔露出的马脚,都一一落入姜怀央的眼中。 这时,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闯了进来,蹲在软帘前,拿爪子搓着自己的小脸。 他不满地蹙了下眉,也不叫她下地,一手抱着她,一手粗暴地捉起兔子的耳朵,将它拎回了它自己的窝。 兔子本就是极易受惊的,这会儿咿咿呀呀叫着,不断动着身子。一下被扔回窝里,还缓不过来,一个劲儿往柔软的褥子里钻,要啃出个孔洞来才罢休似的。 解决了扰人的兔子,姜怀央这才带人重新回了内室。 阮玉仪眼下也不想管那兔子如何了,只埋首在他肩颈处,脸上热得像是要烧起来。 . 小窝里,兔子的耳朵耸动了下,听没了动静,这才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它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沉静了好一会儿,蓦地窜出了殿外,而殿门也正好半开着。说来也巧,它窜出去时,正好没宫人发觉。 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误打误撞从一隐蔽的小洞,钻出了长安宫。 不知那两条短腿蹬了多久,方至一小池。池子周遭点衬几块山石,又种养了竹林,显得有几分僻静。它一头扎进了那假山后。 竹林与山石掩映下,白之琦着一身银红裙衫,沉着脸色盯着眼前人。 “我以为你早死了。”她道。 “你不高兴?”接话的是名作侍卫打扮的男子,他冷笑一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捱过那笞刑,只余下一口气了,也拼命养好来见你。” 他知晓眼前这个看着温软的姑娘,芯子是黢黑的。她想要他死,他也知道。 他不会让她有那个机会,甩开他去安心做她的娘娘,这可是她先巴巴地贴上来的。 白之琦浑身一僵,不想在此处惹怒他,因换上了一张笑脸,“怎么会,我很想你。”她勾着他的脖颈,要他低下头来。 侍卫小腹一热,顺势在她唇上咬了下,“多想?” 她搂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目光越过他的肩,在他无法看见的地方,眸中尽是冰冷,“很想,很想。” 她的呼吸微微加重。 只要是阻挡她的,不论是谁,她都得清除。 半晌后,终于应付走了侍卫。她留在原地,眸光一转,瞥见抖动着耳朵,埋头在竹林边的兔子。她轻手轻脚走上去,一把捉住它的耳朵。 那兔子一惊,拼命蹬起腿来,可怜地发出细微叫声。 白之琦面色不变,抽出从侍卫那要来的匕首。一咬牙,扎进了兔子的小身子。 一刀命中要害,血一下迸溅出来,落在她白皙的手上,脸颊边。 兔子不动了,鲜血染红它的毛皮。 她松手,随意将兔子扔在地上,微微笑起来,眸中冷静得可怖——好像也不是很难。宫中侍卫何其多,少了一个,想来也不会被人察觉。 她从衣袖中取了干净的帕子,一根根将手指上的脏污拭去,又擦去脸颊上的,确定无不妥当处,才款步走出假山后。 假山外的光亮落在她的绣鞋上,她的脚步滞住。 她沉声道,“你站在此处多久了。” 不远处的是一负琴的乐师,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容色昳丽,男生女相。 宣娆垂下眸去,往边上退了几步,“在下什么也不曾看见。” “真的?那我方才在后边做了什么?”白之琦上前,背着手,微微仰头,面上笑得一派纯稚,“我与侍卫私会,我还杀了娘娘的宠物,是不是?” 他神色微变,不作声。 她瞟了眼他身后的琴,声音冷下去,“你是宫中乐师罢?为我弹奏一曲可好?” 第275章 他攥着衣袖的手收紧,无权拒绝,只得低声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林,那只兔子还一动不动留在原处,大约两个时辰后,才被过路的宫婢看见,那宫婢吓得失声惊叫。 第231章 救醒 白之琦着人将宣娆引至临近的亭中,自己为了避免被人瞧见,先行回了慈宁宫。 宣娆在亭中安杌架琴,信手拨弄了几下。 被留在此处的婢子手中端着承盘,盘上置一钟酒,道,“我家小姐命你只管抚琴,无令不得停下。” 他的手一顿,“那这令何时来?” 婢子轻哼一声,“喝了这酒,你便知晓了。”她将酒盏递至他跟前。 他瞥了眼,杯中酒液澄澈不见杂质,显然是宫中常供的上乘的酒。但听这人的意思,里边大约还搁了旁的东西。 他心下一沉,没有动作。 婢子又将承盘往她跟前递了递,“奴婢会看着你喝下的。” 宣娆抬眼,往长安宫的方位看去,神思飘远,直到她又催促,方端起酒盏。辛辣的酒液入口,划过他喉间,一路灼烧至肚里。 她见他喉结微动,垂下手,随意拎着承盘。她收了喝净酒的空杯,举步离去。 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琴音,声声入耳。 冷风穿亭而过,宣娆从容地拨弄着琴弦,其音或如珠落玉盘,或如山泉过涧,正是一曲梅花三弄。 喉间首先被灼热感攫住,他不由得咳了两声,口中涌上一股腥甜。 他掀起眼皮,瞥见那婢子已走远,哂笑一声。她许是料定了,这毒侵染全身的时间,不够他去给谁报信,才如此放心地提前离开。 他不再抚琴,费力地起身,踉跄着走下亭台。 从指尖开始,身上渐渐被麻意侵蚀,因此,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力气。他心下突突跳着,勉力大口喘着气,冷风一股脑灌入口腔中,又引来几声咳嗽。 穿过宫殿花障,终是见了长安宫的一角。 此时那麻意已蔓延至了大腿上,他知道,若是不快一些,不再快一些,恐怕就见不到她了。 分明愈发近了,他却更是提起心来。 快了。再撑一下。他如此告诉自己。 他控制着不像是自己的双腿,几乎是跌着往前去。风鼓起他空荡的衣裳,衬得他像是要迎风散去。他抑制不住地咳着,血染得唇上嫣红。 朱门正在跟前,他蓦地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最后泛起的是懊恼与担忧。 他就不该那般谨慎,直接推开那婢子该多好。若是因为他报信不及,那人对她不利,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 在长安宫扫洒的宫婢听得宫外的动静,探出来看。宫外一人倒在地上,血漾在脸颊下,她哪里见过这场面,吓了一激灵,一时竟是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良久才爬起来,急匆匆往殿内去。 殿内,阮玉仪正与姜怀央共用晚膳,忽听门被人撞开,外边扫洒的丫鬟腿一软,几乎是跌进来,口中混乱道,“陛、陛下……外面……” 侍立在侧的岑礼沉了脸色,低斥道,“有野兽追?没规没矩的。” 这婢子到底年岁不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早颤得不成样子。 阮玉仪微蹙了眉,着木香递了茶水过去。那婢子仰头饮下,方缓过气来些,“外边有人……不知是伤了还是……”她避讳着那个字,话说半截咽了回去。 可阮玉仪还是听明白了。 一边的姜怀央亦是面色不虞,打发温雉去瞧。 不消多时,温雉回来将情状如实禀了。 她听罢,微微倒吸一口凉气。 自是不好叫人在长安宫前出事的,况且见他模样,似是还有什么事。之后各有宫人去请太医,或将宣娆暂且安置在下房,或取了清水巾帕,替他擦去脸上血迹。 她稍一思忖,遣木香拿了胡医给了香囊来,取半匙药粉融入热汤里,给昏迷的宣娆灌下。 只是他到底没意识,没法吞咽,宫人喂了一半,溢出一半,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弄脏了十多张帕子,人才悠悠转醒。 侍候的宫人并太医,皆是松下一口气。 宣娆一睁眼,四下看了看,就急着下榻来。他张了张唇,却发现喉间一片刺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医沉着眉,将人摁回去,“你嗓子伤了,且歇着先。” 他摇了两下头,放弃了出声,欲推开太医的手。 一边的宫婢反应过来,道,“奴婢去唤陛下和娘娘。” 不知怎的,他忽地顿住,抬眼去看太医。 “这里是长安宫的地方,莫急,有何事待陛下来了再道不迟。”太医见他不乱来了,这才回首去收拾诊箱。 他攥着膝上的锦衾,一动不动注视着木门。 . 木门吱呀被推开,外边的光亮撒入,阮玉仪在姜怀央身侧,逆光而立。 姜怀央睨着宣娆,“不是有事要禀?” 宣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了两下手。一侧的太医附和着解释道,“陛下,他伤了嗓子,怕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 闻言,阮玉仪侧首着人备笔墨来。 他下榻至小几边,执起笔,因着身子无力,指尖尚还有些发颤。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才落下笔。 第276章 满室皆静,无不注视着他写。 正这时,外边有一小宫婢推了门进来,颤着声道,“娘娘……阿怜它,它没了,被发现在西宫一假山附近。” 阮玉仪喉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方才还见过它——”那团白绒绒的影子似乎还在眼前。 阿怜虽是野兔,却被养叼了嘴,给它的食物稍有不对味的,便赌气不吃。它很是活泼,大多时候会被安置在耳房里,不然便满宫跑。 不想这次,还是没能关住它。 她口中一片发涩,吞咽了下。她不明白,不过一只兔子,怎的在这宫中也活不长呢。 “它现在在何处?”她轻声问。 那婢子答,“像是被利刃所刺,瞧着有些……奴婢擅作主张,寻了地方给埋了。” 她没在说什么,只是垂下眸眼,嗯了声。 姜怀央知她情绪低落,安抚道,“莫伤心,这兔子也不是个乖顺的,过些日子朕着人挑只猫来。” 她只是摇着头。 ——不要新的了,她养不好的。 正写着的宣娆笔尖一滞,旋即加紧了下笔的速度。 第232章 驱逐 写毕,宣娆搁下纸笔,捏起宣纸抖了抖,让上边的墨干透些,而后双手呈与姜怀央。 阮玉仪微倾了身子探过去看,那纸张配合着稍斜了些。 几眼扫过上面的内容,她抿起唇。 “传白氏女来。”他随手将纸张交给一边的宫人,沉声道。 温雉应声去了。 . 至于白之琦被带来的时候,几人已移步至偏殿中。殿里燃着暖炉,炉中掺了些熏香,这沁人心脾的香,便自然地随着热气散逸而出。 几案上置一套青瓷冰纹盖碗,里边泡的是往年制的干花,而架上的织金斗篷,随手搁在圆凳上的小袖炉,皆是女子生活的痕迹。 尽管此处早预备着炭火,白之琦进来时,还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冷得上下牙打颤。 瞥见一边立着的宣娆,她心下暗道不妙,面上还是往日娇弱无辜的模样。 她盈盈一礼,掐着柔媚的嗓音,“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她抬眼,一双眸子微含水光,似泣非泣,“不知陛下传民女来所为何事?”只要她不承认,自有姑母护她,不会如何的。 姜怀央兀自喝着茶,不看她,亦怠于接话。 “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替你说?”阮玉仪正为阿怜情绪低落着,见她披着那虚伪的面皮不肯摘,心里益发气了。 因着宣娆常至她宫中,她几乎是将其看做自己人,平日里两人兴趣相投,没有不为他讨个公道的道理。 至于白之琦与谁相好,却不是她所关心的。 他悄悄捏了下她温软的手心,示意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处理。 白之琦心里沉了下,“姐姐在说什么?” 阮玉仪眸色深深地看着她,言语间不无冷笑,“你方才在何处?” 事已至此,竟还有抵赖的。 “方才臣女在西宫湖心亭边散步,觉着冷了,也就回宫了。”白之琦不能确定回去途中没人注意到她,因将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才最是真实。 西宫湖心亭——正是宣娆所述之处。 她倒是胆大,竟就如此说出来了。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她矢口否认。 阮玉仪句句逼问人的模样,使得她恍惚觉着与新帝有几分相似。这会儿她面色虽不变,额上已是布了薄汗。 她默默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不是还有姑母在么。芜国奉孝,想来陛下对姑母也得敬上三分。 此时,温雉又带上来一人。 这男子侍卫打扮,肩背宽厚。他一进来,眼睛便盯着白之琦看,口中嗤嗤低笑,像是什么计谋得逞般。 白之琦在余光中瞥见他,一股冷意渐渐攀上她的脊骨。 温雉不轻不重在侍卫膝弯处踹了一脚,侍卫猝不及防腿上一软,这才敛了目光,行礼道,“小的罪该万死,求陛下责罚。” “前些日子,正巧小的值守,在养心殿外,这白姑娘忽而自里边出来对……动手动脚,”侍卫又往下俯了俯身,“小的一时糊涂,遂了白姑娘的意,与她勾结幽会数次。” 原想着将她拽下来,要她落入与自己一般境地。 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要为自己辩护几分,撇清些关系。实际上,一个巴掌拍不响。 姜怀央开口道,“听见了?”嗓音懒散且低沉。 “臣女冤枉。”白之琦倒委实是沉得住气,眼下还不见丝毫慌乱。 阮玉仪着人将方才宣娆所写那张纸,拿到她的面前。 听差的宫人正好是长安宫中负责饲养阿怜的,这会儿正难受着呢,她心中微动,也没好好递,致使那宣纸飘飘扬扬,糊在白之琦的脸上。 白之琦的面色扭曲了下,仿佛面具将要碎裂。 她取过那宣纸,瞟了眼,蓦地笑起来,抬眸对阮玉仪道,“娘娘不会要凭两个底下人就定臣女有罪罢?谁知道他们是否提前串过。” 姜怀央轻飘飘道,“你忘了你是如何进的养心殿?当日的值守者可不止一人。” 她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僵。 “若是阖宫上下都来指认,那也是提前串通了?” “你面子倒是大,竟是人人都想害你。” 第277章 她一个没跪稳,向一边跌倒,身下是冰凉的地砖。 她惶惶然朝一边自己的婢女递去一眼,见那婢女微不可察地颔首,方安下些心来。 上首处,姜怀央缓声问,“泠泠你说,该如何责罚?” 他知她在意那只兔子,因特意留了让她出气的机会。 阮玉仪眸光微转,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谈及了什么,惹得他有些好笑,“便依你。” “传朕旨意,白氏女白……” “白之琦。”温雉提醒道,这声音恰好能让白之琦听见。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原以为男人都一个秉性,新帝也不过待那人尚还新鲜,她还是有机会的,不想他竟是半分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吗? 曾经对未来日子的幻想涌入她脑中,羞得她满面通红。 那她之前所作所为算得什么? 她送去的那些彩菊,分明听人说已是收下了。 不,一切都是从这人入宫后,才改变的,原本一切都该是按照她预计的轨迹发展下去。她抬起一双漆黑的眸眼,盯着阮玉仪。 可她不知道的是,除却第一盆彩菊姜怀央好歹还算是看了一眼外,旁的俱是只经由了温雉的手,辗转堆在了玲珑阁的后院。 得了提醒,姜怀央嗯了声,继续道,“心性恶毒,手段残忍,且违礼苟合,从今往后,不必尽孝于太后跟前。” 那侍卫抑制不住地咧嘴,掩饰地垂下头去。 他虽不参与这些弯弯绕绕,但到底曾在养心殿前守门的,对这些事也稍有耳闻。他知道,这旨意听着无关痛痒,可她即使回去,也不比从前,讨不了什么好了。 何况还是与人苟合这等事传出去。 他不住感到兴奋——为将一朵高岭之花拽入泥淖。 “这又是怎么了?” 偏殿的门被推开,太后提着暗朱裙摆,款步而入,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深刻冷峻的皱纹,仿佛不会为谁所松动。 “姑母。”白之琦眼眸微亮,低声唤。 太后没理她,一径走向上首居右,也就是阮玉仪正坐着的位置。她拄着手杖,在地砖上敲击出缓慢而有节律的声响。 咚,咚,咚—— 没有人去催促她,直至她在阮玉仪跟前站定。 第233章 弃子 阮玉仪打算起身相让。若是按照礼制,长者为尊,她的确不该坐在此处。 太后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这时,姜怀央却摁住她的手,淡声道,“还不为太后娘娘布座?” 太后的脸色变了一变,伫立在原处许久,直至身侧嬷嬷替她收了手杖,她这才在新布的椅子上坐了。又有宫人替她沏了茶去。 底下白之琦还直直地盯着她,就差把求助的言辞说出来了。 她却是不紧不慢地啜饮了口茶水,呼出些白气,那白气散去,她方才开口道,“槿妃有了身子,本该早早贺喜一番,前儿忙了一阵子,就给耽误了。” 阮玉仪面色沉静,转着腕上的镯子。 其实她大约也知晓此事是谁从中作梗了。只是不明白,太后为何能在暗中做出这些事,面上还能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哀家没看错,槿妃向来是个好孩子。为皇家开枝散叶乃大功一件,往后好处定不会少了你。” “预备给你的贺礼过些时候就送来,只是……”太后细细打量她的神色,顿了一顿,“这是央儿膝下长子,槿妃千万护好了才是。” 她话中有话。 叫她这么一说,阮玉仪心下微沉。原来太后早设好了连环套,届时太后那头埋的线一动,欺君假孕是一桩,若不成,没护好皇嗣又是一桩。 但说起来,有罪无罪,还是要看新帝的意思。 阮玉仪施施然立起欠身,“多谢太后娘娘关切。” ——她还有时间。 太后见她气定神闲,丝毫未为自己的话所动的样子,顿觉气闷,冷哼一声,不再往下说,转而看向白之琦,“琦姐儿这是犯了什么错了?” 温雉上前,一字一句向她说明。 白之琦忍不住打断,“姑母,琦儿没有!”她只剩太后可以帮她了。 太后睨了她一眼,叹道,“哀家在这宫里也闷得慌,这才找了小辈来陪哀家解解闷,皇帝连这个也要剥夺吗?” 到底是在深宫沉浮的老人,避重就轻地挑开了白之琦的过错,拿孝道来压人,一面顺道指控了新帝为人子之冷待,后宫小辈们的不称心。 好险宫嫔们虽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却无人真正将她看作母后,不然又不知要寒了多少人的心。 自阮玉仪掌权后,四五妃嫔商量好轮流去太后处作陪,何曾断过。 这话落入白之琦耳中,她却只听出了太后也不站在她这边,认下了她的过错这一重。她终于有些急了,指尖松了又紧,不断变换着跪姿。 坐在上首处的姜怀央淡声道,“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太后也不嫌脏了眼睛。” 白之琦面色一白,呼吸重了几分。 “太后娘娘既心疼她,”阮玉仪温和地一笑,像是真心在建议,“臣妾又看白姑娘欢喜这侍卫,陛下不若成人之美,给赐个婚也就罢了。” “甚好。”他赞道。 两人颇有一唱一和的架势,三言两语间,就将这桩糊涂亲事给定了下来。 第278章 太后默了会儿,忽而道,“你们有心了。” 她转头,沉声对白之琦道,“琦儿,还不谢过陛下和槿妃?”这琦姐儿既然自己不争气,犯下了这般事,成了废子,也不怪她将她丢弃。 白之琦双唇颤着,一双明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姑母素来心疼她的,怎会舍得将她嫁与一个侍卫?她是要做娘娘的人! 她死盯着太后,不住摇头,掩饰不住的慌乱,“姑母,琦儿不要,琦儿不要……”这样回去,要叫白家的一干姊妹笑话的。 跪在她身侧的侍卫忙叩首谢恩,粗粝的大手经不住拉住她。 她此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双手是何等卑贱的手,怎有资格碰她。她恶寒得浑身不适,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就算是弃子,到底也是白家的人,太后为免得她在御前失仪,找了借口将人带走了。 . 太后走出几步,不见有人跟上来,因回首去看。 白之琦冷着脸,攥着衣裙,愤愤地盯着她。 “怎么,觉得委屈?”太后沉声道。她心中分明,这孩子素来是个心气高的,又懂得讨人的好。一开始她就是看中了她的野心,才将她带入宫来。 另一方面,她心底其实也有一部分是真心欢喜这个孩子,也不希望此事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白之琦开口道,“当时出了那等计策的是您,又不是我一人的责任,出了这样的事,凭什么将过错都归结到我一人身上?” 明明她也不想如此。 太后抚上她的手,想安抚两句,“你也看见了,哀家的话并不顶什么用。”她不过是个空头太后,这唯一在她手上的位子,才显得弥足珍贵。 白之琦眉心一跳,蓦地笑了开来。 她眼下才看清她这个姑母在宫里的处境,原也不比她好多少。 当时是怎般与白家描述的?——锦衣玉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是生生将她骗了来。结果如今一看,也不过是败得一塌糊涂的空壳。 白之琦眼下被要嫁与侍卫的谕旨烦扰着,抵触任何人的触碰,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早知如此,这信儿,不如不报。” 这才是真的完了。 她觉着,也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太后冷下脸色,“你可知你在混说些什么?” 她抬眼讥笑,“您从来就不愿护着我,想来是看不上我这样的罢。”也是,家中的一干姊妹,也因她逃避习武,以她为异类,她素来是独来独往。 “上回宫宴也是,人都欺到我头上来了,您也一声不吭。白之侑才是能给您长脸的,您怎的不将她带在身边?” 她心中愤懑,索性破罐破摔,这会儿是愈说愈起劲儿,“怪不得太妃膝下子孙环绕,您算计一辈子,却错算了三皇子那一步。” 这一下算是戳至太后的痛处了。 在她尚是皇后的时候,与太妃就不大对付,如何听得这些。而三皇子,却的确有她放任的成分在。 但惜这原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小皇子杀将出来。 太后面色彻底沉了下去,“哀家不知原来你对哀家有这许多不满。既如此,现下就出宫罢,也不必勉强你待在哀家身边了。” 说不心寒自是假的。她利用白之琦没错,但从前的疼爱也是真真切切的。忽地听她如此说,心中声寒。 落下一句话,她抽身离去。 终于之余下白之琦一人在原处。 发泄完后,看着姑母远去的背影,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来,她想忽略,却忽略不了。 “小姐。”她的婢子小心地唤她,却见自家小姐眼中,已是噙了泪,哪有方才与太后对峙的模样。 第234章 糖人 夜幕垂垂,长安宫里灯火通明。 阮玉仪洗去了面上的脂粉,沐浴已毕,但披了件斗篷便往出走。那斗篷宽大,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之殿内炭火足,并不会觉着冷。 木香倒了热茶来与她,另将预备了的丸药切成四瓣,放在油纸上,便于她服用。 她接过,东西在她手上,竟是有些压手。 不能再拖了,间隔时间一长,她并未有身子的事就越难瞒住。 她含了口茶水,咽下,终是打算服下这丸药。莹白的小臂从斗篷下伸出,纤细修长,皓质若凝霜雪。 软帘忽地被掀起,一道身影走进来,猛地拍掉了她手上的丸药和热茶。 东西散落了一地,茶水浸湿绒毯,像是被瓢泼大雨浇湿的可怜小动物。 她浑身一颤,抬首,对上姜怀央幽暗的眸子。 “陛下——”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他沉着眉,“你在用什么?朕记得太医不曾开什么丸药给你,这是何处来的?” 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自诩摸清了他的神色,知晓他眼下是动了气了,愈加不敢如实说,“不过调理身子用的。” “调理身子?” 他的目光下移。她跣足踩在绒毯干燥的一角上,足腕戴着的红绳衬得这处纤细脆弱,仿佛一掰就能给折了。 再看她伸出了小臂,也不见里边的衣袖,也就明白了,他呼吸微沉。 小娘子冰凉柔软的手又将他拉回现实。 “说罢,这到底是什么,朕不罚你。” 阮玉仪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这般神色,叫她如何相信他的说辞。 第279章 但她心底其实已有了松动,毕竟想要完完全全瞒下一件事,还几乎等于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更是要事事小心,累人得很。 他又重复了一遍。两人僵持着,他也不催促她,只是冷着脸等她开口。 迟疑之下,她开口道,“是助孕的药,不伤身子的。”同时,她也在赌,赌他不会对她如何。 姜怀央这会儿只觉得心上像是豁开了个口子,不断有寒风贯穿而过,带走鲜活的血,留下僵坏的皮肉。 他向她伸出手,她却又退了一步,一双点漆眸谨慎地看着她,整个儿被裹在斗篷里,瞧着脆弱又无助。 一时间,他竟也说不上来是心疼的多,还是生气的多。若是误诊,她明明只消与他说一声就是,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不再给她往后退的机会,一把将人拉入怀中,双臂紧紧桎梏着她,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儿就要不见了似的。 他将头抵在她发上,阖着眼,紧蹙着眉不放松,一呼一吸间,都是拉扯经络般的疼。 他忽地有些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了。 阮玉仪的身子僵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怎的不早知会与朕?”他哑着声,将所有情绪都一并压制着,但微颤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她忌惮着太后的算计,顾及着他的身份——但所幸,她赌赢了,仗着他的宠爱。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软帘前一个摔碎的糖人上,那是半透的棕,若非那根签子打眼,她恐怕还发现不了。 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眸光微颤,轻声道,“陛下,这个糖人——” 他也不松开她,只淡淡道,“碎了就罢了,届时着人处理了罢。” 所以,这是带来给她的?可宫中怎的会有此物,这只是在街市上常见罢了。 她想问,张了张口,却没再问下去。 . 她将自己裹好,送到他口中,他却没下这口,只是着人侍候她穿上寝衣,摆驾离开了长安宫。 裹挟着她的,属于他的温度渐渐散去,她怔松了好一会儿,直至木香拾起那摔断了只长耳朵的糖人,她的眼睫方才颤了两颤,像是醒过神来。 “等等。”她叫住木香。 接过那用帕子包好的糖人。那是一只兔子,胖乎乎的,有一对长耳朵,极是讨人喜欢。 她捏起那断掉的耳朵,想往上边粘,却是无济于事。碎了就是碎了。 “你说,他为何会送来这个?”她低声问。 木香思忖了下,道,“许是因为明儿是小姐的生辰?” 她捧着糖人的指尖蜷了下。 生辰吗?她细细一算,这才意识到,她竟是连自己都忘了。说起来,离了婺州后,以往阖家庆祝的她的生辰,也似乎变得与寻常日子一般无二了,也难怪她不会记得。 阮玉仪捧着糖人在几案前坐下,着木香去了浆糊来——也不知这个顶不顶用——借着烛光,拼凑着碎掉的糖人。 烛火将这凝固的糖稀映照得透亮,好似漂亮的琥珀。 到底是糖,是分外粘手的,拼凑了耳朵又掉了腿,她埋首折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算是弄完整了。 举着对着烛火,糖人被照得晶亮,接着,方粘好的耳朵又掉落下来,旁的破碎的部件也零落一桌。 一股无助感狠狠将她攫住,她感到心口空落得厉害。 指尖一松,残余的糖块与竹签掉在几案上。 两年前,她孤身在京中留了下来,自此,便将曾经拥有的宠爱纵容留在了婺州。在这阜盛却寒冷的京城,除了与她一道背井离乡来的木香,没有人再会在意她如何。 在那些家人尚还齐全的旧日子里,她都是盼着生辰的,还会旁敲侧击地问阿爹阿娘,以及兄长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但后来她就不喜欢了,因为回忆太快活,也太伤人。 可若说她真的习惯了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吗? 但她内心深处,却还是渴望着,能有一个人纵容她几分,能让她随意地与那人讲话,不必顾及什么。 阮玉仪抬首一抹,脸颊上已是一片冰凉,她胡乱擦拭,起身往出走。 门口,木香正替她端了热牛乳来。两人迎面撞上,木香讶然,“娘娘,您这是要去何处?” “去……”她开口,发现声音有些哑,因掩嘴咳了两声,才道,“去养心殿,不必备轿辇了。” 她戴着兜帽,一手拢着厚实的羽锻斗篷,也不拿灯,一头扎进昏黑里。 去了太多次了,她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他的寝宫所在。 第235章 包庇 养心殿里,尚还点着几盏烛灯,从窗纸里透出些昏黄的光来。 值守的侍卫见是她来,行了礼,又替她开了门。 阮玉仪微微颔首,并未滞留,迈过门槛,转入内室。 只见姜怀央半屈膝坐在床榻边沿,倚着床柱,手中握着卷书卷,目光却不在那书上,而是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灯火映照得他眼中灯火明灭。 她顿了顿,走上前去,取过他手中的书卷,随手放在一边,“陛下——” 她进来时并无人通报,他这会儿才注意到她,抬起眼来,却瞥见小娘子眼眶泛红,依稀有着泪光。 他眸色微沉,将人揽过来,“朕不曾说什么,你倒先哭上了?”口中不饶人,手上还是挑去了她眼下的泪珠儿。 第280章 她乖乖待着不动,任由他动作。 他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眼下,点起一片灼热。有人在意着她的喜怒,使得那泪意更盛。 她似乎听见他叹了声气,接着低低的声音送入她耳中,“朕不是个糊涂的,这并非你的错。” 他只是怠于掺和后宫的弯弯绕绕,不代表他丝毫不懂。这次的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至于目的,无非也就是那点子东西。 “别想了,嗯?朕会处理的。” 她心中微动,又旋即沉落下来。他能如何处理,毕竟不曾造成什么实质的危害,为了在百姓前演好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那个人怕还是动不得的。 类似的事经历得多了,她也难免多份心思。 姜怀央不愿叫她多想,因垂首吻上她的眸,感受着她密密的眼睫微颤,捎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她垂眸不语。 他注视了会儿,“或许,朕也可以帮泠泠将此事落实。” 他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颈侧。她耳根上泛起热意,连雪腻的脊背上,也慢慢爬上了绯红。 他长手一伸,挑落了帐幔。 . 只是还不及姜怀央着手处理此事,太后就先按捺不住了。 翌日晨起,阮玉仪梳妆更衣回了宫里,便见有一太医在宫门前候着,道是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木香将人引进屋子。 因着早知这面生的太医,多半是来下绊子的,加之新帝那边已是知晓情况,她安然看着他诊脉。 太医调息诊脉数次,每每换手,唇便抿得紧一分。 良久后,他方才起身拱手道,“娘娘确定上回诊出的是喜脉?” 她轻笑一声,拈起玉盘上的一颗饴糖,含着在唇齿间辗转了下,才压在舌下,道,“上回原不是你来的?太后娘娘一次派一人,本宫都混了。” 她嗓音轻慢又悦耳,其间暗含着讽意,一字一句落入太医耳中,叫他脊背生寒。 他记着太后的吩咐,想着只消这边绳索一拉紧,她就是知道这是计,也束手无策,便硬着头皮继续装,“娘娘说笑,不过正好太医院到臣下轮守罢了。” “是吗。”她轻飘飘一句,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含她的糖去。 满室寂静,只听得炭火噼啪的细碎声响,太医被撂在一边,有些发憷。从前只听过关于长安宫这位的传闻,今儿真见了,待下宽和不宽和不知,却也不是个好拿捏的。 这事儿若是放在宫里的闫宝林头上,人早慌了。 “娘娘,这……” 口中的糖被含得圆润温热,她吃得有些腻了,取过木香递来的帕子,将糖包了。 “本宫听闻今日正巧宁太医回来了。既然你们一个两个,连这也拿不准,不若再唤个宁太医来瞧瞧。” 跟前的这位太医脸色微异。宁太医小他近一旬,却位居他之上,他原就心中不忿,这会儿听自己的医术被怀疑,更是不快。 一边的岑礼听了此话,早持令往太医院去了。 这名太医跪于偌大的大殿中,莫名有些惶惶不安起来。思及此次诊脉的确是真实情况,才稍稍安定下来。 不消多时,宁何匆匆而至,问了安,同样上前来给阮玉仪诊脉。 但此次倒是快,他只探至脉上,一小会儿,便收回了手,将手半藏在衣袖之下,“娘娘,确是喜脉。” 单单一句话,却若石子如湖,激起千层浪。 另一太医抢道,“不可能!” 宁何瞥他一眼,神色疏淡,“张太医近段时间忙前忙后的,怕也累了。陛下体谅,张太医便好生回家休整休整。” 张太医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陛下这是知晓太后在背后动手脚了,这一休整,怕是没个头了。 他愈加垂下头去,只敢将目光落在地面上,心里悔帮了太后。 而宁何会如此说,的确是新帝的授意。 莫说是张太医了,阮玉仪都讶异不已,自己身子如何,她自己还是有些数的。 她曲着指,用关节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木香注意到她似是乏了,便将两位太医引了出去。 后来听说,不仅是张太医,连上回为她诊脉的那名太医,以及太后身边一跟了许多年的老嬷嬷,都被寻了由头遣出宫去。 她倒也当个故事听听也就过去了,毕竟宫里人来来去去,实在繁杂。 . 张太医一回了太医院,这头发生了什么,便旋即传入了太后耳朵里。 慈宁宫中,少了常伴在太后左右的白之琦,却也冷清不少,宫人们个个敛声屏息,面色整肃,生怕自己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太后较寻常更是板起脸来,面上皱纹几乎纠结成一团。 也就只有她身边那老嬷嬷敢上前劝一两句,“娘娘息怒,此次不成,还有下回,您好歹也不损失什么。只是不想这槿妃也是个有本事的,直接将此事坐实了。” 太后面色不虞,只是听着。 方才这嬷嬷不在,她不知。但张太医是禀过阮玉仪的情况的,她确信他不会在此事上隐瞒什么。那么宁太医敢这般说,除非是那人授了意。 他有心护她,太后自是也无处下手了。 她沉浮一世,太明白这宫里最看的是什么了,什么家世权势,在圣宠面前,俱是要矮上一头的。 “去换钟热些的来。”她将手中半凉的茶盏递给嬷嬷。 第281章 第236章 降生 凛风渐退,春日将至,大芜天气回暖,底下百姓在新帝的治理下,日子愈渐好起来,更别提皇宫中,百花盛绽之景,那是叫人恨不能多长双眼睛,好多看几眼的。 趁着日头晴好,宫里大办了赏花宴,各命妇贵女自是也纷纷前来。 . 但与之相异的是,远在西域的契丹尚还处于寒冬的掌控之下。 在连接契丹与芜国境内的蜿蜒小道上,黄沙漫漫,周遭树木零落,尖利的枯枝刺向天际。 弯曲不知尽头的道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细细看去,车舆上还有芜国皇室的标识,只是前后却不见旁的车马护送。 昭容歪在车壁上,她一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膝上盖着条绒毯。帘幔洞开,她怔怔地望向窗外之景。 他们是在回大芜的路上。 那日换了嫁衣被送去契丹,他们历经小半个月才抵达契丹都城,原以为在此地暂且胡乱过着日子就好。 不想契丹王子见前来和亲的是名怀有身孕的女子,当即大怒,新婚燕尔,另宿温柔乡。 昭容到底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心里顿生委屈。新房里烛光明灭,契丹风俗与芜国不同,里头的一切规制,还是白荷后来着人添的。 她一把扯下喜帕,暗自垂泪。不为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只是委实想家想得厉害。 眼泪在她的脂粉上冲出一道痕迹,脸上发热。 正哭得整个儿都昏昏沉沉这会,门忽地被推开了,踱步而入的,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靖王。 昭容眼中还噙着泪,怔怔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靖王一身打扮在契丹侍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挺拔俊朗。他手中端着份小食,上前搁在一边的几子上。 “想来你还不曾用过什么吃食,这里没别的,暂且拿这个抵抵。” 她倏地立起,满眼希冀,“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靖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嗓音冷淡,“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别打什么歪主意。” 言罢,他回身离开,迈出屋子,背影也消失在帘帐后。 她呆立着,靖王的态度在她脑中不断闪回,她回味着他的话语,这一切,在她脑中织就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通敌叛国。 她不记得两国有何事宜计议,需要他一个皇亲贵胄亲来此地。也不明白有何理由,会让一个契丹侍卫在他身边为他做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骇人,以致于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怀揣着一丝侥幸,希望只是她多想了。 可偶然听见的靖王与契丹王子的交谈告诉她,显然并非如此。 在她遭受契丹王子的冷待后,凡是见着她的契丹人,眼中俱带了几分轻视,尤多人拿眼觑她的腹部。 这时候的月份,已经瞒不住了。 屡屡受挫后,她学着收敛了点,从没有做过活的手,也学着为她名义上的夫君打水更衣。 但就算是如此,契丹王子依旧对她心存不满。他身边的一个幕僚道,芜国送来她,是明晃晃地挑衅,就算暂且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完全咽下这口气。 许是幕僚的说法正戳中了他的想法,他顺水推舟就应下了要将她遣送回去的提议。 她心里又惊又喜。 这会儿也顾不上旁的了,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再见到母后,比什么都强。就算是遭到芜国人笑话,也比在他乡受着胡人明里暗里的讥讽好。 临行时,她又见到了她的四皇兄,饮下了他用以践行的酒,连行装也没怎么打点,光带了些干粮衣物,一车夫与白荷,便匆匆上了路。 . 敛起思绪,昭容掩嘴打了个哈欠。 “殿下,前边便是驿站了,可要停下来稍作休整?”白荷问道。 她原想能快些赶回去就快些,但眼下快至夜里,也不便行路,且人倦马疲的,容易出事。她只得敛起心绪,微微颔首。 白荷向车夫传了话,马车果真在近处的一驿站缓缓停下来。 白荷先是下了车,又去搀昭容。她现下身子笨重,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虽已是分外小心,下去的时候,还是崴了下脚。 “嘶。”她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剧痛从脚踝出弥漫开来,一路攀至腹部,勉强借着白荷的力走了几步,却不见腹部的痛有停歇的趋势,腿间似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流下。 她立在原地不敢动了,面色苍白。 见状,白荷也意识到了什么,忙问,“殿下可还能走?我们先到驿站里头去。莫慌,没这般快的,奴婢在呢,奴婢曾跟着稳婆学过些的,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道,也不知安慰的是昭容,还是自己。 痛意稍褪了些,昭容咬咬牙,“能走。” 两人挪至驿站,问了间卧房。白荷急匆匆讨了个打下手的婢子,打发她去预备了剪子、巾帕、温水一类的东西来。 昭容攥着身下的被褥,痛意一阵阵席卷上来,眼中渗了雾气,视物也模糊。 她迷迷糊糊间只听到白荷不断鼓励她的声音,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的脚步。但这些后来都消泯了,她不由想到远在京城的程行秋。 也不知他近来过得如何。他入狱后,她还未为他做些什么。 他是否也如她一样地,在思念着她? 第282章 气力抽丝剥茧般,一寸寸从她身子里抽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困倦,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来。 不知怎的,她忽地意识到,靖王之所以敢放心放她回去,是笃定了她报不了信。 她想捉住白荷的手臂,要白荷回去报信,告诉她那个远在京城的小皇兄,四哥勾结胡人之事。 但她终究使不上力气,指尖擦过白荷紧绷的小臂,低低嘤咛了句。 “好困。” “我的孩子。” 白荷见状,知道不妙,“殿下,您不能睡去。”也顾不得太多,她去掐昭容的手臂,要她保持清明。 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被换出屋外,车夫白着脸侯在外边——里边的是长公主,若是在这会儿出事,他少不了要担责。婢子又端着铜盆出来,蹙眉道,“让让,别挡道。” 车夫一惊,忙退开几步。 里边的动静渐息,这份安静反是骇人得很。 半晌后,白荷才是用小绒毯裹着新生的小郎君出来,却垂着眸子,不见喜色。 驿站的主事心下一沉,女子生产,本是一道生死关,就是贵为公主,在此事上也不会轻省半分。他重重缓了口气,问,“殿下她……如何了?” 小郎君皱巴着小脸,浑身泛红,被一边的婢子接过去,两下拍出了哭声。 断续的哭声回响着,刮过在场每一人的骨子,使人惊惧着,微微敛了呼吸。 白荷对上驿站主事眼眸,默然不语,平静的面皮上,镶嵌着一对哀戚的眸子。 这位骄纵蛮恨的长公主,至死,也以为她能够回家。 第237章 白事 昭容虽没能见到她的母后,但她的尸身却被好生护送回了皇宫中。 姜怀央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心一跳,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依长公主的礼制,葬入皇陵。” 这是给她最后一份体面。 对于这个结果,他则早有预料。 于是,巍巍皇城中搭起了白绸,新帝休朝一日。道上,白漫漫的人来人往,无一不面色整肃,行色匆匆。 信儿传到长安宫时,阮玉仪正在做针黹,冷不防叫针扎了下,指尖便冒出了血珠。 她脑中忽地回荡起昨年在圣河寺,若空对昭容下的那两句谶语: 此子留不得,恐来日将为母体招致祸患。 果真不错。 木香紧张地取了手帕和膏药来。默默处理了,小心抬眼瞥了眼她,“长公主她——” 她微微摇了摇头,“昭容带着身孕过去,会惹怒契丹人一事,其实是不消说的。她也是气运不好,可巧在路上发动了。” 原是可以回来的,若是晚些生产的话,或者说,若是没有身子的话。 阮玉仪对昭容之死没有太多的真实感。毕竟前不久还见了,印象里,她的哭啊笑啊的,皆是那般鲜活。 她无法将昭容与那个字眼对应上。 此时,有宫人来请,道是要去昭容灵前悼念一二。阮玉仪因卸下了珠翠,着一身素衣去了。临走前,蓦地想起程朱氏给昭容的镯子,又唤木香去取来。 . 被漆得滑润油亮的棺木停在堂中,白绸随风飘荡,一晃一晃地半掩着里面的情状。 堂内宫人加上妃嫔,站得乌泱泱的,却是不闻一声咳嗽声,也不闻哭声,安静得有些寂寥。 她举步入内时,役使正要敲入第一枚长钉。她微微抬高了声音,“且住。将这个为公主戴上罢。”昭容在宫里失手丢了镯子,发现后,也一定惦念着。 那青色的鲛纱帕子展开,露出里边的玉镯。镯子在碎裂处用金补了,玉质不大好,尚能看见些絮。 宫人一怔,上前双手接过。 棺木很高,以阮玉仪的站位,是看不见里面之人的。宫人牵出一只秾纤合度的小臂,拢着小臂主人的手指,将镯子戴了进去。 咚咚—— 咚咚咚—— 敲入长钉的声响,成了这堂中唯一的动静。昭容生来尊贵,却往来孤独,不见有何交心的挚友,加之平日里一生气,也难免拿她们撒气,因而此时竟是无一人真心为她哭的。 用心者,也不过强挤出几滴眼泪来做做样子罢了。 红颜白骨,粉黛骷髅。 昭容口中曾道的那用来唬她的话,如今,自己却成了这仙殿琳宫之下,白骨累累中的一个。 如此想着,阮玉仪原是无泪,但一种世事无常之感,狠狠攫住她。她鼻尖一酸,落下泪来。在旁人看来,她是重情重义,柔软心肠,殊不知,她哭的是这历朝来,在争斗中死去的女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既然掉下泪来了,她就索性做得更真些,拿了帕子去擦拭。她眼眶泛红,唇色却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招人怜得很。 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堂中的寂静,相伴而来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和女子细细的抽泣。 来者正是白荷。 她抱着暂时无人顾得上的小郎君,给她的殿下哭灵来了,堂中宫人无人拦她。她将怀中的孩子递至棺木前,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您瞧瞧……” 一语未了,她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小孩阖着眼张大嘴哭嚎着,许是见没人理会,渐渐息了声儿。张开尚且睁不全的眼,骨碌碌盯着一处,安分了下来。 第283章 阮玉仪见他歪头,像是在看着自己这边,便摆了摆手去逗他。 小孩许是见了会动的东西近在眼前,一时新奇,伸手想去抓。因着白荷与她站得还是有一段距离,孩子碰不到她,只能空舞着手。 这时,外边传来了宦官的唱报声,“太后娘娘至——” 太后匆匆进了来,也顾不上行礼的众人,扑在冰冷的棺木上,扒了几下棺盖间的缝隙,转脸骂道,“一群下作东西,谁允你们钉了钉的?” 宫人们连声摒气,莫敢回答,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不见了才好的。 她微微佝偻着背,作劲儿用手杖猛砸向地面,“定是假的! “好啊,都来欺负哀家膝下无子也就罢了,如今竟是敢拿此事来哄骗于哀家了! “都不要脑袋了吗?” 新帝不在场,眼下除了太后,就是阮玉仪最能说得上话。 她令一直保持着行礼姿势,已是有些摇摇欲坠的众人起身,又对太后道,“娘娘节哀。”嗓音平静。 这一声“节哀”,像是有什么巫术,太后一下就熄了气焰,浑浊的眼中沁出晶亮的东西。 她将手杖往边上一扔,人往棺木上一趴,哑着嗓子哀哭起来。 人总归是会白头的,这一点不论贫富贵贱,皆避无可避。太后似乎较上回见着矮上了些,头上更添银丝,她趴在棺木上,颤着肩头的模样,如寻常的老妇人一般无二。 她此时只是昭容的母亲,她宠爱了大半辈子的女儿没了。她不敢置信,她心痛难忍。 随侍的新嬷嬷恐太后哭坏了身子,又是拉又是劝的。 阮玉仪注视了会儿,示意那嬷嬷去备一钟润口的茶水来。那嬷嬷忙去了。 太后哭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些。她接过嬷嬷递上来的茶水,用了小半钟,随手往一边递去。她环视四下,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人。 她的目光蓦地顿住,直勾勾看着白荷手中的孩子,“他就是……那个孩子吗?” 白荷见过她方才的模样,恐她一时想不灵清,将恨转移至这孩子身上,故下意识退了退,口中答道,“回娘娘,正是。” 太后看在眼里,没与她计较,上前伸手想接过孩子。 白荷迟疑了下,还是松开了手。 这孩子倒也乖巧,窝在太后臂弯里,安安逸逸不带动的。 “陛下可赐了名儿了?” “不曾。” 太后思忖了下,道,“那哀家就做个主,暂且起个佑字唤着。” 第238章 抚养 刚有了名的佑儿也不知怎的,忽地小脸一皱,要哭不哭起来。太后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交由乳母带大,哪里有什么经验,一面心疼,一面又手足无措的。 白荷轻声道,“太后娘娘,奴婢来罢。” 她抱过佑儿,让他趴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渐渐安静下来,小身子一抖,大约是打了个嗝。 太后虽是面色不变,眸中却泛起丝丝哀伤。这毕竟是她的孙儿,还是想亲近的,但小孩认生,也强求不来。 外头新帝的銮舆至,一众人举步出去迎。 姜怀央扫视了一圈,嗓音疏淡,“都置办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温雉拱手道,“待停灵三日,即可送入皇陵。” 不远处的白绸微微飘动,似水似波,扬起堂内立香的气味,混合着棺木的木质味,令人不由得想到朽坏的木,湿滑的青苔,那是一种不似人间的气息。 太后眸光微动,抿了下唇,道,“皇帝给这孩子赐个名儿罢。哀家暂且择了个佑字,你看如何?” 他不甚在意,“就依太后的意思。” 太后见他态度随意,便进一步道,“这孩子是听雪留给哀家唯一的念想了,不若就养在哀家膝下,若送去程家,反是不好。”毕竟程家自个儿都乱着,谁还顾及一个吃穿无法自理的婴孩。 闻言,他眉心微沉。宫里倒是不缺一人的吃穿,只是这孩子却万万不能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对自己的孩子总是过分溺爱,最终导致先三皇子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又将昭容惯成这般的目下无人,想来是不懂教化的。 太后得了这孩子,待他大些后,会与他说些什么可想而知。姜怀央不会容许三皇子那样的事发生第二遭。 “太后所言有理,的确不能送回程家。”他附和道。 “那……”太后面上一喜。 “但宫中殿宇如此之多,也不能光您做这决定。依朕看,不若叫佑儿自己抉择的好。” 此言一出,众人心思各起。到底是半个天家血脉,待其长大了,也算是个依靠,何况,宫闱中的几个妃嫔,大抵是膝下无子的命。 这会儿佑儿正混扯的白荷的头发,初生的婴孩,气力却不小,竟将白荷的头发生生扯散了几绺,疼得她泪水汪汪。 白荷怕动坏了他,只好任由他扯着,一面口里哄道,“佑儿乖,来瞧瞧,你欢喜哪位主子呀。” 佑儿哪里听得懂她的话,一双眸子滴溜溜得转。 站在白荷身后的正是阮玉仪,可巧她独独留下的一只簪子上边有珠穗,动作时,那穗子就轻轻摆动。看得佑儿嘴角一咧,哼哼唧唧地就要伸手去抓。 她见他看得欢喜,微微歪头,让珠穗晃起来,这孩子果真笑得更欢了。 第284章 随着佑儿的反应,堂中一众人的目光都汇在了她的身上。 她注意到,怔了怔,抬眼对上姜怀央的眼眸,“陛下,臣妾不知如何抚养……” “无妨,”他道,“届时自会派了乳母去。” 于是此时便敲定了下来。有人替她欢喜,也自是有人暗恨。但于她来说,虽说是稚子无辜,但一思及这是程行秋与昭容之子,心中难免膈应,顶天了也就是不会迁情于他罢了。 若要她来养——她甚至恍惚觉着自己都还没有多大。 . 那之后,果真多给长安宫拨了个乳母来,姓黄。这黄嬷嬷年岁不大,还不到而立的模样,相貌端正,加之身形丰腴,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黄嬷嬷是乡下给找来的,心思单纯些,不拘礼,言辞间难免粗鄙,但也还好相与。 她将佑儿的一切事宜都揽了过去,什么都不消阮玉仪烦心的。 这个阶段的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儿,小半个月过去,就比方见到时灵动知事了不少。总爱瞧着阮玉仪笑,胡乱挥着小手要她抱。 一抱起来还没个完,但凡有点要放下的意思,他就开始皱巴着小脸开始装哭。直至她拿来了先前装了铃铛的镂花球来逗他,才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导致阮玉仪都疑心,他大约认得自己了。 . 这天晌午大错,乳母照旧搂着喂奶。 佑儿也不知是怎的了,发了狠下口咬她,虽没生齿,却能将人都咬得发红发紫。乳母吃痛,差点没丢开他,所幸木香上前将他接过。 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瞧了阮玉仪会儿,大约是觉得她没明白自己的诉求,吊着嗓子哭嚎起来,偏生还没有泪。 她看得好笑,那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脸蛋,很软和,“怎么还晓得假哭呢?” 乳母笑道,“小公子是个机灵的,像我们那儿这般大的孩子,估计还只会吐着泡玩。”这话自然是奉承,阮玉仪也没放在心上,只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但佑儿今日却有些焦躁模样,原是拉着木香的手指把玩,忽地小身子扭了两下,又上嘴咬人。 木香一惊,想将自己的手指取出来,却又不敢用力。 阮玉仪只好上前,稍捏住他的脸颊,让他松口。木香这才得以脱身。 正在这会儿,外边有宫人来报,道是容嫔来了。她将佑儿交还给乳母,“快请。”一面又着人为乳母备了伤药来。 因着宫中正在办白事,容嫔也是一身素衣,逆光含笑走来,周身盛气凌人的气韵一如从前。侍立的宫人纷纷欠身行礼,神色恭谨。 阮玉仪不由也弯起了唇角,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姐姐。” 她见了礼,才轻轻嗯了声,“来妹妹这处小坐,一个人待着闷得慌。” “可巧佑儿醒着,姐姐不若瞧瞧去。”阮玉仪说着,便挽着容嫔的手入了内室。 佑儿闹一阵好一阵的,这会儿又是笑眯眯的了,一双黑珠子似的眼睛盯着人看,胡乱舞着白嫩的小手。 容嫔微怔,将一根手指递过去,他果真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很温软,小小巧巧的,手心却是红润得厉害,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 小孩的温度一直由她的指尖,蔓延至她心口,使得那处都软了大半。 眼见佑儿又要抓着人的手指往口里放,阮玉仪在他手腕处轻轻拍了下,“可是饿了?怎的总盯着旁人的指头。” 她侧首向容嫔解释了两句,又道,“这孩子咬起人来可凶了。” 第239章 耳目 “是么。”容嫔出神地看着这笑面极好的孩子。想不明白这样的婴孩咬人能有多疼。 两人一来一回说着话,每每阮玉仪说到旁处,容嫔总是会将话头转回佑儿身上。见她新奇,阮玉仪也愿意与她多说些。 但佑儿到底是尚小着,没多会儿又睡去了。 正闲谈散话这时,外边忽地响起女子的争执声,另一个则是岑礼。说是争执,岑礼的态度倒一直淡淡的,但那女子却拔高了嗓音,情绪激动。 “木香,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人亦往出走去。 不消多时,木香回来禀,“是长公主身边的白荷姑娘。” 阮玉仪沏茶的手一滞,“传她进来。” . 白荷瞪了一眼岑礼,这才举步入内。 岑礼神色淡淡,甚至让开了些身子。其实他也只是遵从上边的吩咐罢了,自上回长公主不愿出嫁,求至长安宫后,陛下就下了令,不允许长公主的人入内。 但这位又发话了,他也只好妥协放人进去。 白荷一入内,半点没犹疑,就先是叩首道,“奴婢希望在长安宫做活,望娘娘成全。”她伏在地上,一副打算不见她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模样。 阮玉仪怠于与她弯弯绕绕的,垂眸给容嫔递了枚果子,一面温声点破,“可是因着佑儿?” 白荷愣了愣,稍稍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雪青的裙摆上,“娘娘聪慧。” 她见容嫔咬了一口果子,一脸求夸的神情,低声与容嫔道,“姐姐莫要光挑青的,这样的才甜呢。” “当臣妾不知你欢喜酸的?这是要明里暗里,要臣妾将酸的给留着呢。”容嫔笑她。 她原没有这层意思,知容嫔不过玩笑,也便顺着往下道,“还是被姐姐发现了。” 第285章 上首处两人说笑着,白荷垂着眸,只听见自己心如鼓擂。她忖度了好几日,仍是在浣衣局待不下去,她不愿被调到别处去,她要替殿下看着小公子长大。 只是凭这位与殿下的过节—— “谅你一片忠心,便留下罢。”上首处忽地有个温和的声音如此道。 白荷先是一怔,而后喜意盈腮,连连谢恩。 “有何不明白的,多问问乳母,大多时候是她在看着佑儿,”她顿了下,又道,“记着,你的主子是佑儿,不是本宫。”她这是允了白荷待在佑儿身侧。 听她如此说,白荷更是道谢不迭,言语间真切了几分。 . 轻罗带着白荷去下房安置她的行装物什。容嫔见天色渐晚,也就起身作辞。 “姐姐怎的不多留会儿,一道用晚膳就是了。”阮玉仪跟着起身。 容嫔摇摇头,“再过会儿陛下就该来了,臣妾在此处也不便宜。”她这是瞧出规律来了,刻意只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来找她说话。 她估摸着也是如此,也就不再强求。 . 果真如容嫔所说,她方走后,后脚姜怀央便来了。 宫人早先便备好了两份碗箸,桌上的菜肴热腾腾的还冒着白气,不论是色彩还是装盘,皆是经由御厨精心设计,一看着便能叫人口舌生津的。 但阮玉仪方才用多了糕点果子,这会儿却是不大饿的,因而夹一箸子,要嚼上好一会儿。 他的目光落在她如脂玉般的手上,良久,开口道,“手上被抓去了?” 她怔了下,抬手看去,上边有一细细的红痕,在雪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她顿了下,才忆起,这是拨开佑儿的手时,不慎被他抓到了,只是当时并不疼。 这样细小的伤,连她自己都没在意,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心下微异,终是没有问出口,将手往衣袖里藏了藏,“无碍的,不过看着吓人些。” 但他没听,不由分说捉过她的手,细细看了,确认真的无碍,才不再问下去。 两人原是分别坐在桌的两头,为了够着她的手,他这会儿是半蹲在她近前的。他在那红痕上落下一吻,低声道,“往后快晚膳时,留些肚子。” 注意到她的白袜有些下滑,因褪下了绣鞋,替她重新系。 听他如此说,阮玉仪脊骨泛了凉意,她抽回自己的足,惹得铃铛细碎作响。是了,这宫中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他的耳目,就算是知晓,也是合理的罢。 他手上一空,掀起眼皮看她,“怎么?”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是为何忽然不快了,许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发麻,欲起身。 她未着绣鞋的足踩在他的膝上,摁着不让动,低声咕唧,“陛下什么都知晓,臣妾却只有在您过来时,才能看上一眼,好生不公平。” 她说这话时,就没想背着他。姜怀央听个正着,轻笑一声,“真什么时候拦着你来过了?不都免了通报。” 他捉住她细白的脚踝,却任由她踩着。 她耳尖攀上绯红,随意抽了抽,没抽动,也就作罢了,“这不一样。”她垂眸看着他,又微微别开眼,眼中水波流转,稍一动,都牵起万种风情。 他喉间一紧,哑声道,“朕看泠泠还不是很肚饥。”不若做些旁的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执起玉箸,“臣妾只是用得慢些。” 姜怀央没理会她这拙劣的借口,直起身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内室的软帘打起又落下。 她被放入柔软的被褥中,整个儿几乎要陷下去。他温吞地含了下她的耳垂,又一点点吃她唇上口脂,慢条斯理,似乎这才是晚膳。 她被惹得微微颤抖,酥麻入骨,浑身便软了下去。 在乳母带着佑儿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低低哄着孩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陛下,佑儿还在……” 他啧了声,有些嫌弃佑儿闹心,心下开始思忖着是否还要将他留在长安宫。 混乱狼藉中,她恍惚听见他道,“泠泠若是不喜,朕将岑礼他们都拨调到别处去就是。” 再醒来时,天色已是全然暗了下去,各宫尚是灯火辉煌。阮玉仪支起身子,趿着绣鞋出去,见他正一手拿着什么书卷在看。 再定睛一看,正是她平日里打发时间用的话本子。 她抽走那话本子,瞥见一边的几案上已是备好了吃食。 第240章 义女 上元将至,礼部开始忙碌起来,新帝亦为祭祀之事筹备着相关事宜,忙得脚不沾地。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要准备好牛羊礼器,祭天祭神。 今岁忽降天灾,礼部自是更为重视,愿祈求民间一个风调雨顺。 但前朝之事再为重大,经过层层宫墙的削减,落入后宫之中,也就不过是随意听一耳朵罢了。 . 慈宁宫中,太后歪在榻上,一手搭着引枕。 这个时节尚还有些凉意,太后又是极畏寒的,眼下还用着手炉。一边新来的嬷嬷持着小铜火箸儿,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火,而后递还与太后。 她瞥了眼,勾着把手接过,“人怎么还不来?” 那嬷嬷垂着手,闻言,忙试探着问道,“奴婢去瞧瞧?” 她眉宇间浮现不耐烦之色,“瞧什么瞧,这种事哪里需要你亲去,随意打发个旁的去就是了。”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嬷嬷被遣出宫后,她就瞧这新来者万般不顺眼。 第286章 不说话倒还好好的,一开口,就总惹得她心里烦闷。 嬷嬷颔首去了,正走出门,恰巧就遇到要等的人。她面上一喜,忙引人进去。 来的宫婢一身新领的宫装,有些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待嬷嬷请了两次,这才随之入内。一面走,一面还悄悄地问,“太后娘娘找奴婢来是何事?小主那边还需要人照顾着呢,离不开人的。” 她所说的小主,就是宫人们口中的疯美人李氏。 今晨她正去井边打水,不想忽然有自称太后身边的人来,道是太后要见她。她只得先放下手中活计,换上来者带来的崭新衣裳,匆匆来了此处。 嬷嬷微微侧头,笑道,“姑娘大可放心,自是天大的好事。至于李美人那边,有新人过去照顾了。” 这是何意?她不能再待在小主身边了吗? 画屏想问,但软帘已是掀开了,因将疑惑不安尽数压回了心底。 罗汉床上,斜倚着一神情端庄整肃的老妇人。她任由画屏行了礼,也不要她平身,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何名?” “回娘娘,奴婢画屏。”画屏不敢有意见,只乖乖跪着暗自揣测太后的用意。太后冷着脸,着实有些让她怵得慌,这会儿额上已是布了细细的薄汗。 “来。”太后向她招了招手。 她起身,暗暗动了动发麻的腿,缓步至近前,不敢抬首。 太后随手递给她一个果子。她一怔,看向太后,“这……” “往后,哀家认你做义女可好?”太后推了推她的手,示意她吃,语气软下来几分,“你这名儿不好,寻常姑娘家没有这样取的。” 一语未了,画屏已是扑通跪了下去,口中连连道,“奴婢不敢。”她心里惶惶不安,连交叠在一起的双手都发着颤。 太后淡声道,“有何不敢。”她向侍立在侧的嬷嬷递去一眼,那嬷嬷上前将画屏扶起。 “琦姐儿不在身边,雪儿又没了,扔下哀家一个人。” 她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此举另有目的,但这份孤寂却假不了,她低垂着眉眼,发上银丝满布,风透过窗隙吹进来,吹不动她脸上的沟壑。 “你若还在意哀家一分,就只当是陪陪哀家。反正也要不了你几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画屏也拒绝不了了,只好诺诺应下。 太后收了低落神色,满意一笑,“往后你便暂居在慈宁宫罢。至于名儿——取个‘画’字,用哀家的姓,可好?” 白画。 她能赏下这个名儿,于画屏来说,的确是天大的恩赐。若不是真真切切摆在面前,做太后的义女,是她们这样的宫婢想也不敢想的。 她一时被喜悦攫住,谢恩不迭,方才的拘谨也消去几分。 太后微微颔首,对一边的嬷嬷道,“是个懂事的孩子。”足够听话,才好拿捏。 嬷嬷附和,“正是呢,这般忠心护主的,哪有不好的。” 而后,太后金口一张,便赏了许多白画从前只在李美人妆奁里见过的珠钗玉簪下来。珠玉晃着白日里的光亮,打眼得很。 白画盯着那光亮,心中微动,一时移不开眼。 . 此时天坛,宫人们已是摆好的牺牲礼器,众官侍立,万事具备。 姜怀央身长玉立,立在阶下,却并不见移步。 “陛下,吉时快到了。”温雉低声提醒。 他只淡淡应了声,仍旧在等待着什么。他不是个信神的,不过这样安抚民心的事,少不得要做的,但借以达成旁的目的,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天色有些灰蒙蒙的,飘起了雨丝,落在人肌肤上,还带着难耐的寒意。底下大臣们暗自拢了拢衣袖。 其中有人对礼部尚书使眼色,要他再去提醒一声。 礼部尚书瞪了那人一眼,还是迟疑着上前,低声与姜怀央说了几句。 “槿妃还未至?”他道。 礼部尚书抿了抿唇,“陛下不若别等了,槿妃娘娘如今虽大得民心,可女子参与,到底不合规制。”他不是第一次这般劝新帝了,但似乎都是白费口舌。 姜怀央淡淡瞥去一眼,眸光胜似凛冬深潭,极尽寒凉,“女子又如何?”他的针黹活难道还比得过她们了?若论读书持剑,女子中也莫不有佼佼者。 礼部尚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暗自叹气,垂手退至了一边。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周遭山石小道都布上了一层暗色,唯有新芽被濡湿得恍若翡翠,珊珊可爱。 眼见吉时将至,不免有大臣焦躁起来,底下窸窸窣窣地骚动。 忽而雨歇,天光乍现,金色的光线破开云层洒落,天坛周边一下亮堂不少。大臣们正啧啧称奇之时,一顶轿辇迎光而至。 上头下来一发簪琉璃攒珠步摇,着白衣的女子,光亮映得她的裙裾轻盈若云雾,每一步,皆带起裙裾微微飘荡。 她眸色疏淡,稍垂着眸,像是睨着众臣。迎霁而来,她周身也像是瞄上了一层金边,其秾丽妍媚,竟不似凡间物。 群臣宫人皆转脸而视,有怔愣若定身者,亦有信神者惶惶而拜。 第241章 盛况 饶是姜怀央也是心下微滞。 那白衣的小娘子施施然向他走去,足下若有涟漪,仿佛皎皎孤月。 她扯着他的衣袖,要他低点头,悄声与他解释,“陛下,臣妾并非有意来迟,只是女官知会错了时辰。”她听闻宫里的动静,这才匆匆更衣妆饰而至。 第287章 他眼下哪里还有在意这些的心思,只望着她,眸色微暗。 这月太打眼了,便容易叫人升起摘下的心思。 她主动携起他的手,温软的手心不断传来热度。他心中一动,反手将她握住,指尖挤入她的指尖,大有缠绵相依之意。 阮玉仪耳尖一红,恍惚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汇来,她下意识抽手,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群臣分立两侧,两人在这些拥趸间,向天坛上走去,一阶阶,一步步,衣袂相缠。 吉时恰至。 . 此次祭祀,宫里的槿妃娘娘一出现,便雨歇见霁之事,恍若空中柳絮,不消多时,就传入京城百姓的耳中。 姜怀央原就打算通过与她一道祭祀,为她在百官及布衣间争取拥护,为往后的立后做些铺垫。倒不想出此奇事,效果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时间,朝中因她曾为人妇,颇有微词的声音也渐渐息了下去。 京中百姓有敬神好事者,集结了宗亲邻里,将新纺的布绢,新获的粮食往宫墙里投掷。 期间,还流传出一说法,倒是将东西扔入宫内者,便可获得庇佑,因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成了万人空巷的盛况。 刚开始,侍卫们还拦一下,后来发现屡禁不止,只好进宫禀了新帝。 彼时姜怀央正持着一本闲书,倚在长安宫的窗柩边。听罢,他非但没下令驱逐百姓,反是侧首问身边的小娘子,“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来,泠泠可有意一观?” 阮玉仪正描花样子,闻言抬眼,“当真?” 他微微颔首,白日的光亮落进他的眼眸,将那双眸子映成浅棕的琥珀色,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 . 在銮舆上遥遥看去,便见宫墙下积了一堆布绢粱禾等物,另有几名宫婢在收拾。但宫墙外的物什还不断地往里抛掷而来,宫婢们一边躲,一边收拾,显得有些狼狈。 阮玉仪心下微惊。 待下了銮舆,宫门洞开,姜怀央携她缓步往出走,外边的喧闹反是忽地静下来。 侍卫们挥舞这长枪恐吓,却不敢真的伤及百姓,来者仗着这一点,用他们最珍贵的东西,表达他们质朴却诚挚的敬爱。 这会儿,临近的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往这处看来。稍远些的,得了信儿,也往这处涌来。 温雉领着一队侍卫,方勉强控制了局势。 不知是谁起的头,百姓们蓦地乌泱泱跪了一地,口中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起彼伏,盛况空前。 一众人合起来的动静委实是有些大了,阮玉仪被唬了一个激灵,适应后,转脸望向身侧的人,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对她微微颔首,她会了意,扶起临近的一个妇人,温声道,“起来罢。” 妇人背上还背着婴孩,抬首看她,心如鼓擂,眸中晶亮。 只是旁的离得远的百姓尚不知情,口中仍高呼着。附近有会来事儿的,高声替她传话,一声声往边上接递下去,最终百姓们皆平了身。 有胆大的,上前诉说衷情。 虽大多是在称赞她,但她听明白了,百姓们口中所受之惠,芜国日渐趋于政通人和之景,多是她身边这位年轻的君主之功。 底下有不知凡几的话想说,她也不可能一一听了,因只是待了会儿,便回了宫内。 沉重的朱门在她身后合上。 她见过天灾时的惨状,眼下又见这样的盛况,一面松了口气,一面由衷地感到欢喜。 思及他们投掷进来的东西宫里也不好处理,且俱为人家过日子的,姜怀央因着人遣散了聚在宫外的百姓,又令他们不许再往里扔布粮。 如此,百姓们方散去了,但祭祀的佳话,却愈加在坊间流传开来。 . 阖了宫门后,姜怀央引她就近去了太和殿,屏退了一众宫人。 他将人放在九龙椅上,倾身覆上。 她见他神色淡淡,伸手去触碰他的唇角,“陛下不高兴?”为君者,难道不是最希望见到这般太平景象的吗。 “怎会。”他在她鼻尖啄了下,惹得她闭上眼去。 他只是有些后悔带她去看,让她展露在百姓跟前。他近来心里总是隐隐不安,觉得眼前人离他益发遥远了,仿佛成了水中花镜中月,美则美矣,却不可为他所有。 何况,这样的太平也不过是表面景象。 且不说朝中大员为政不清者有几何,容家老爷子所拥护之人一日不知,盘踞在京城之下的势力一日不除,就一日不可卸下劲儿。 不过这些繁杂的事,他自是不会与她说,空叫她去烦心。就让她以为天下太平也无不可。 他咬着她柔软的唇瓣,吞了口脂,那两瓣软肉却愈发糜丽嫣红。 她不安地动了动,“陛下,这里是——” “我知道,我知道。”他随口应付着,半点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他们此时正在九龙椅之上,手边的雕饰冰冷硌人,近前的人却灼热的厉害。她失神的前一瞬,看见的是他幽深的,似是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眸子。 他不紧不慢地吻着她,像是极有耐心的猎手。 小娘子好不容易对他亲近些,他更要瞒好她兄长之事,不叫她知晓了。说他骗也好,偷也好,他只希望能维持现状便好。 第288章 . 阮玉仪沐浴毕后,更了干净衣裳,抵着腰间酸软,缓步出了宫殿。 日头晴好,将偌大的皇城,都布了一层金辉般。宫人往来,各司其职。她因有闲情,也没要轿辇,打算慢慢散步散回自己寝宫。 方走出几步,迎面遇上一身姿纤弱,着桃红襦裙的姑娘。她不是嫔妃,亦不似宫婢。 第242章 逗弄 白画见了她,上来行礼,一举一动间皆是乖顺,“见过娘娘。” “你是——”阮玉仪委实是对她没有太大的印象了。 白画低眉笑,声音轻柔得像是早晨的雾,“娘娘贵人多忘事,怪不得不记得。我原是李美人身边近身侍候的,前儿得太后娘娘赏识,现居于慈宁宫。” 从前她是奴,如今也算得半个主子,胆儿大了些,脊背都直了不少。 她是李美人本家的丫鬟,也是从小侍候在李美人身侧,倒不是如今不挂念着主子了,只是她自觉也是个正常人,没有谁会想待在冷宫,与一个疯傻之人磋磨一辈子。 能出来,她是打心底里欢喜的。 “本宫想起来了。”话是如此说,其实也是表面客套,在阮玉仪跟前来来往往的宫人何其多,怎会专门去记着这一个。 这丫鬟大约是太后调去作陪的,只要太后心里不是在盘算着什么与她为难的法子,这些都与她无甚关系。 白画有了新的身份,不住地想与人多说会儿话,因思忖着找话头,“听闻小公子寄在了容嫔娘娘名下,这又是怎么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 佑儿的确养在了容嫔跟前,这是她的意思,现在佑儿还不记事,虽然她看顾过他小半个月,也不会阻碍佑儿与容嫔的感情。 这些日子,容嫔没少借着与她小坐的由头,来逗佑儿,也捎来一些小孩用的物件。她见容嫔委实上心,便将这个想法与陛下一说。 也许他是有些嫌佑儿碍事的,听罢,旋即便应允了。 阮玉仪不欲多留,简明道,“不过是陛下的意思,想来自有道理。” 她微微挪动步子,示意自己要走了。白画也不好硬留人,欠了欠身,目送她远去,自己则站在原处久久不能回神。 “娘娘的衣裳好生漂亮。”她喃喃道。再低头看看自己所着,则是相形见绌了,即使这也是太后赏下来的。 她身边跟着的宫婢附和了两句。 “若是我也能穿上这般的衣裳——”一语未了,她不再往下说,她暗暗告诉自己要知足。 只是谁人不喜美好的事物,就算是身处泥潭,周遭是杂七杂八的人,空气浑浊不堪,她也偶尔会想,她若是个小姐命,也许不会比宫里这些主子差。 . 今儿好容易晴好,容嫔便约着阮玉仪在外头随意走走,散散闷。 两人相携缓步走在御花园中,周遭是盛绽的各色花卉,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息下,沁人心脾。白日的光亮似珠似玉,绷断了串联的线,雀跃在花瓣上。 “这些花儿倒是开得极好。”容嫔捏着临近的一片花瓣,手指间是滑腻的触感。 阮玉仪凑到她身边去瞧,“姐姐若喜欢,届时叫人摘些时鲜的去便是。” 她微微颔首。 正随口说着闲话,有宫人来禀,道是佑儿正哭着,不知是不是因着见不着娘娘人,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看了阮玉仪一眼,恐她以为自己没将这孩子照顾好,又对那宫婢道,“可是饿了?” 宫人摇了摇头,晌午时才方吃过。 “也许就是想姐姐了,不如就索性抱来罢。”阮玉仪道。 容嫔一思忖,觉着也好,抱出来见见太阳,免得每日都待在那宫里,也要闷坏的。 宫人得了令,忙又回了重华宫去了。 不消多时,乳娘就带着佑儿过来了。小孩被小锦衾裹着,只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来,颊腮上染着两团红晕,这会儿倒不见了哭养,一个劲儿眯着眼笑。 乳娘见了礼,将佑儿小心递给容嫔。她垂着首,舔了舔唇,指尖微微攥紧。 她紧张地不断拿眼觑着容嫔,听她道自己可以回去了,才是重重舒出一口气。 “且住。”阮玉仪忽觉不对。她原是捏着佑儿软乎乎的小手,却发觉这温度不对,又去探他额心的温度,果真有些异样。 这是有些发热了,难为佑儿不会开口说话,只知道用哭来表示。 但这乳娘一直近身看着,怎会连这点也没察觉? 这乳娘心里早就惶惶然,听她出声,心尖儿一颤,回身扑通就跪下了,“奴婢有罪。俺家那边有个土方子,俺村儿里的娃娃们都是那样治好的,这小热算不得什么,奴婢不知——” 不知宫里的孩子这般金贵,用不得她们村里妇人们都熟知的土方子。她给佑儿试了,非但不见效,反而见他身上起了红疹子。 她一时慌了神,连忙用锦衾遮挡着,只希望重华宫里做活的姑娘们和娘娘晚些发现,就怪不到她头上了。 “宫里也不是没有太医,佑儿生了病,你怎的不说?”容嫔沉了脸色,低斥道。 乳娘整个儿身子几乎伏在地上,关于佑儿身上红疹的事,更是紧紧捱在喉间,不敢吐露半分。 阮玉仪叹口气,打发木香去请宁太医来。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下来,佑儿见抱着他的容嫔冷着脸,许是知晓她不高兴了,也瘪瘪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第289章 容嫔垂首抵了抵他的额头,一面轻轻摇晃着他,满眼爱怜,一面口中哄着。 . 正乱着这时,可巧白画来了。她像是新奇得厉害,也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的她们,四下里环顾着,不时为一朵花驻足。 她换了早上的衣裳,眼下着掐金牡丹暗纹比甲,玫瑰红绫撒花裙装,饰一全套翡翠头面,活像要与这些花儿来争艳般。 走得近了些,这边的动静自是也落入她的耳中,她抬眸,见不远处的两人,一惊,敛了笑意,忙上前来。 “见过两位娘娘。” 容嫔分了她一眼,又专注哄佑儿去了。 阮玉仪抬抬手,示意她起来。 她许是想显示与两人的亲近,走至近前,瞧了眼佑儿,笑道,“小公子瞧着是个活泼的性儿。” 佑儿见来了陌生的人,也不闹了,定定地盯着她。容嫔顺嘴逗他,“看这位姐姐漂亮不是?”小孩子哪里分得清这些,只是看她一身鲜艳颜色,就被吸引住了。 白画有些受宠若惊,取下了腰间的双鱼玉佩,在佑儿上边晃悠着去逗他,“小公子瞧这个。” 佑儿果真被逗得咯咯笑,伸了白胖的小手想去抓。 “啊——”她忽地惊呼。 她并不知一个婴孩能有这样气力,一个不小心,真叫他将玉佩扯了去。他又接不住,因此玉佩直直摔在了佑儿的小脸上。 他一下两下尚还反应不过来,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痛,小嘴一咧就哭起来。 第243章 红疹 佑儿一哭,在场的人脸色俱是变了几变。 白画心下下意识跪下请罪,“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话至一半,她方才反应过来,她如今已消了奴籍,无需如此自称了,因更为窘迫。 闻言,容嫔瞥了她一眼,“哪来的笨手笨脚的婢子,也别走了,让你主子来领你回去。”说着,她手上轻轻揉着佑儿被砸红的鼻子。 他睁着泪汪汪的眼,两只柔软的小手扒着容嫔的手,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这更叫她心软得厉害。 “娘娘,这位是太后方认的义女。”白画身边的宫人有些不忿,开口道。这宫人亦是太后拨给她的,是想着她既然有了新的身份,身边没个照应的人,也不像样子。 有了这宫人的话,白画顿觉有人撑腰了,她是无需怕的,还口道,“娘娘总不该是要太后亲来一趟。” 她正视着淑妃,微微仰首,哪里还有方被领出冷宫时,惶惶不安的样子。 正这会儿,宁太医匆匆来了,容嫔也无暇顾及她,就将她冷落在了一边。 阮玉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太后娘娘的人,自是轻易动不得的。你回去,自去与太后娘娘说,你拿玉佩砸了她的孙儿,瞧她如何罚你。” 她原觉着白画也不是有意的,没打算追究太多。但白画这般神情,恍惚间似与白之琦的神色重合,使得她觉得有些好笑。 太后还真是固执地欢喜一类。 只是白画变化得有些太快了,早晨见她,尚有几分怯生生的模样。到底是宫里金玉迷人眼啊。 经由这么一提点,白画也意识到了这一层,面色有些发白。太后就是如今待她再好,在她心里,自己也不会重过她唯一的外孙儿。 她垂着头,不再作声,没得话,亦不敢擅自离开。 . 宁太医放了诊箱,调息把脉,又捏开佑儿的嘴,瞧里边的情况。他面色不变,眸中却是沉下几分。 佑儿大约是觉着对方是在跟他玩,咯咯笑起来,直往边上躲。 手上顿着思忖了会儿,宁太医揭开包裹着他的锦衾,将小衣裳往上拉了些。 原本应是白嫩光洁的肌肤上,竟是密密麻麻起了几处红疹,恍若红色小虫,在这白玉上驻扎,极为骇人。 阮玉仪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太医没有立即搭话,细细看了会儿,发现这不似寻常小儿病症,其医治的方子,怕还要集结太医院的人计议一二。 他自是不会与她说这些,只宽慰道,“两位娘娘不必担心,先将小公子送回去,免得受了风。方子之类,届时会打发人送来。” 他收拾诊箱的空当儿,容嫔忙将衣裳给佑儿遮了回去。太医既如此说了,她也不疑有他。 此事一出,自是失了赏景的兴致,而后则各回各宫。 . 几日过去,阮玉仪没少着人去重华宫探听佑儿的情况,俱是被用一句“莫要担心”打发了回来。 她凭栏迎风,眺着远处。眼前的庭院里只有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背对着她,笤帚斜倚在自己身上,重新挽那微略散乱的发。 她心下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若是小疾小灾,容嫔不会连她也瞒着,而不让进入重华宫内一事,则更是古怪。 正思忖着这会儿,木香回来了,面色不佳。 她心中突突跳了两下,忙问,“如何了?” 木香迟疑了下,还是将守在重华宫里的,太医话原原本本道来。 经由太医院那些太医轮番看诊,终是确认了这是西域独有的一种病症,因着鲜少,或是说几乎未曾出现在芜国,太医们也暂且没有应对的法子。 而按宁太医的说法是,佑儿的这种症状,大约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只是经由母体削弱了一层,这才症状出现较晚。 第290章 长公主当时,怕是接触了什么人,或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新帝恐引起宫中混乱,本打算先将此事压下,但不想与佑儿亲密接触过的乳娘和容嫔,都相继出现了这样的症状,而她又总着人过去探听,不得已,这才先与她说了情况。 听罢,她额发下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发热,不想严重至此。阮玉仪忽而觉得这初春的风拂过颊腮,还是有些凉的,因转身回了屋里。 一盏干花泡就的热茶被放在她的跟前,木香道,“听宁太医道,情况还算好,只是难受些,并不会伤及性命。” 她端起茶碟,拈起茶盖,在杯盏边沿刮去盖上的水。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白瓷茶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木香在余光中注意到门边来人,忙屈膝行礼。 她抬眼看去,来者正是姜怀央。这会儿是日落的时候,他背着光,缓步走来,又是惯常所着的一身玄衣,几乎像是要融在这昏暗之中。 “怎的也不点盏灯?”他的嗓音散漫慵懒,半点也没有被这件事搅得焦头烂额的样子。 不知怎的,她微微安下心来,迎上前去,“陛下。” 木香自觉点好了宫殿里的烛灯,退了出去。大殿中一下亮堂起来,暖黄的烛光落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急着确认重华宫的情况,“佑儿这病症当真无大碍吗?” “见到朕,你想问的只有这个?”他眸色微暗,心下泛起几分不快。 她眨了两眨眼,看着他黑沉的面色,垂首轻笑出声。原想跟他说明白,这不一样。话至嘴边,还是带上几分哄人的意味,“那么陛下还好罢?” 他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但脸色显然缓和了些。他伸手勾着她的后颈,想将人揽入怀中。 她忽地想到什么,往后退了退。 “怎么了?” 她眸中隐有惶惶之色,张了张口,良久才道,“臣妾亦与佑儿接触过,不知会不会也染上这病症。” 她微微仰头望着他,一双含情目波光流转,似泣非泣,反是有些欲拒还迎之感。他喉头微紧,在她耳尖轻咬了下,低声道: “那便共患此疾,朕无悔。” 第244章 假谕 清晨天光如水,自窗隙倾泻而入,落了一地。 阮玉仪尚还星眼朦胧,便出声对眼前已是下了地的人道,“今儿不是休沐?” 那人回过身来,在她跟前拢下一片阴影,“尚有些事未处理。” 他的指尖搭在系了一半的玉带上,她见了,便顺手接过。上边的玉带着凉意,沁入她的肌肤下,她不紧不慢地替他系好。 窗外隐有鸟雀啾鸣,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更衣已毕,姜怀央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捏了下,玩笑似的与她道谢。 她方起时,都懒怠得厉害,推着他要他快去,自己则又钻回了锦衾内。但他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榻边坐下,定定地注视着她,唤她的小字,“泠泠。” “怎么了?”他眸底的正色将她的困意驱散了几分。 他显然是有事要说,默了会儿,道,“宫里怪疾忽起,你便好生待在宫内,莫要随意外出。届时朕会下个禁足的假令,以免有人频来搅扰,将这疾也带了进来。” 这是最好的保护她的方法,让那些有心人忌惮于谕旨。 他无法做到时时刻刻将眼睛黏在她的身上,总会有所疏漏。太医尚未计议出应对的法子之前,宫里就还是危险的,难保不会有人借这次的怪疾向她下手,就像上回假喜脉之事一般。 怕就怕这个疏漏,又造就一次要他后悔万分的结果。这个禁令,明面上禁的是她足,实际则是免于外人进入。 他眸色又深下几分。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听他如此说,她亦沉默下来,不由联想到了在宫外的那段日子,如那时一般的苦闷虽不再有,但对那样的情绪的惧怕,却不由分说地缠上来。 后怕化为藤蔓,一寸寸,攀附、收紧,她感到的足尖似乎被拽入底下,刺骨的凉意蔓延上来。 她的指尖蜷了蜷,缓了口气,告诉自己别混想。她抬眸笑道,“陛下没有哄臣妾?在臣妾这边说是假禁足,结果如之前一般,那将如何?” 他呼吸微窒。这小娘子真是惯会戳人痛处的。 “不会,”他保证道,“若当真如此,由你处置。” 她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来。 她想要权且信他一次,应当无妨。 旋即,她唇角的弧度又慢慢淡下去,“佑儿和容姐姐他们是否当真病得很重?若是等不及太医院,臣妾这里其实有——”其实有能解百毒的药粉,想来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但他没允许她继续说下去,他含着她温软的唇,一遍遍描摹着,直至感到她有些难以喘上气来,这才放过了她。 他低声道,“暂且还用不到。东西你放好了,千万莫要随意拿出来。” 这样的解药,就是要那胡医再做一次,也不一定能原模原样重新制出来。就怕遭人觊觎。 何况—— 他抚上她嫣红的唇瓣,将那瓣软肉压得微微变形。他知道这么想有些不对,但他仍是以为,何况就是那些人真因此病没了,也抵不上她一份不确定的安危来得令他在意。 第291章 耳尖传来阵阵热意,她攥着他的衣襟,将头抵在他的肩颈处,期望这热意能消退些,但也无济于事。 一番耳鬓厮磨,姜怀央这才起身往出走。 她歪在柔软的被褥间,愈发不愿起来了。 .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果真禁足的谕旨传来,彼时她正慢悠悠用着早膳。 姜怀央与她提前知会过缘由,但木香却不知,瞥见传旨的宫人走了,咬着牙,低低道,“晨起时尚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阮玉仪拨着最上边已凉下来的碧粳粥,含入嘴里。 “都道帝王心难测,果真不错,”木香愈骂愈觉着来气,索性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差点没叫口里的粥给噎了,捱着笑意附和道,“嗯,所言甚是。” 她搅了搅碗中的粥,暗想,的确是个坏胚,旁的不说,在边上摆着满满一盒子饴糖的时候,却偏爱从她这里抢,害她每次都只能吃一半。 木香见她还笑,疑道,“小姐不生气吗?” 其实也就是新帝待长安宫的人宽和,才连带惯得木香也敢张口骂,换做旁的宫里,也只能是折断了手臂往衣袖里藏。 阮玉仪上下打量她生气的样儿,又不由笑了会儿,知她是替自己气,也不敢逗得过了,这才将早上他的意思原模原样告与她。 “好啊小姐——”她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晚上奴婢不帮您拆卸簪钗了,您自个儿看着办罢。”说着,她别过头去,蹙着的眉头却松了下来。 阮玉仪拽着她的衣袖摇晃着,软着声哄,“好姐姐,错了,饶了我这一次。” 木香素来受不了她撒娇,心早就化得不成样子,还偏生要犟着不转头对上她的眼。 . 长安宫沉重的朱门,将这片谈笑挡在里边,宫外,白画端直脊背立着。 她的五官身形未变,但不过这几日,却愈发有个主子的样儿了。她一身淡青水墨纹锦衣,延颈秀项,只要她不说,再也没有人会知晓,她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有几个茧子。 “你说,”她缓声道,“这位的圣宠当真会一直延续下去吗?” 从前一人承雨露,这会儿还不是说禁足就禁足。 侍立在侧的宫婢斟酌着开口,“高居那个位子上的,从来也没有几个情深的,那位许是不过叫这张容色迷了眼,新鲜不了多久。” 她不说会,也不说不会。这个说法是宫里一直有的,但究竟什么时候会应验呢,那些暗里的期盼,又什么时候会实现呢。 谁也说不准。 白画抿了抿唇,面色微红,“那便且看着罢。”只有全了太后娘娘的指示,这般快活的日子,方能一直延续下去。 她已经离不了锦衣玉食,翠簪金钿了,她不想过回在冷宫的日子,低声下气,担惊受怕,也想像不出那样的日子她该如何忍受。 那段日子似是被一片昏黑牢牢覆盖,似乎已是很远,很远。 正出神,后边来了位嬷嬷,垂手道,“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她换上纯稚温和的笑脸,“就来。”说着,由那嬷嬷引着,去了慈宁宫,行路间,回首看了那琳宫一眼。 第245章 争抢 宫里虽是乱作了一团,但慈宁宫这里,却是一派宁静和谐。 太后坐在罗汉床上,中央布着一张矮几,几上一张棋盘,两盒黑白子。也无人与她对弈,她也并不与自己下,只是拿黑白两色的棋子,摆着不同的形状。 听见软帘掀起的动静,太后头也没抬,“来了?” 白画行了礼后,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在太后跟前蹲下,趴在她的膝头。 太后这才放下手中棋子,在她发上摸了摸。 她微微笑起来,知道太后十分受用她这般,自己差不多是摸清了太后的喜恶。 太后苍老沉静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过得可还适应?有何需要添置,或是身边人有何不妥当的,尽管与哀家说。” 人总是需要依托的,她没了唯一的女儿,便下意识寄情于跟前的白画。 闻言,白画心下涌起一股暖流,她自己的娘尚未对她许诺过这些,她离家入宫那日,竟是拿出放坏的白面来,也不知宝贝似的放了多久,现下想想,真是寒酸。 她都忘却了自己当时怎的会那般感恩戴德的。而太后与她非亲非故,却如此尽心待她。 不。 她微微弯起唇角,又往太后膝上依了依。 现在太后已经是她的亲人了。 “难为娘娘费心了,一切都还适应。”锦衣玉食,她有什么不适应的。 太后嗯了声,“哀家与你说的那些话还不曾抛到脑后罢?” “自然不曾,”白画软声道,“长安宫那位不知犯了何事,招惹得陛下下了禁足令,这正是机会。” 见她上道,太后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赞道,“乖孩子,近日宫里差不多也该开始做新春装了,记着去点几匹看得上眼的尺头,量量尺寸。” “是,画儿记着了。”白画应道。 她虚扶了人一把,要她在边上坐了,又唤嬷嬷拿了桂花糕、荷花酥等来。 白画从前只见过主子们吃这样精致的点心,这会儿肚里的馋虫也闹腾起来了。虽心知这是给自己准备的,却不敢主动拿。 第292章 “怎么了,吃啊。哀家估摸着,你们这些小姑娘会欢喜吃这些呢。” 她如梦初醒,甜声谢过,这才动手抓了两块起来。 太后别过脸去,在白画看不见的地方,眸眼中泛了些许鄙夷。 . 话过几轮,直至太后说乏了,白画这才退了出来。 她自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去,而是惦记着太后口中的新衣裳,兴致冲冲去了尚衣局。 至那门前,自有宫人来迎。 不过由于宫里主子们的一批衣裳,因着费时费力,精巧非常,早嘱蜀地及江南的纺织局做去了,如今拿回来的,已是成品。轮到白画,自然没那个时力,只能将就将就。 但即使是如此,白画也是被那各色的尺头晃了眼睛。 再听宫人熟稔地介绍着,口中一连串什么素锦、云锦、妆花缎,玉锦、蜀锦、花素绫……更是脑袋晕乎乎的,仿佛在这些锦缎里闻见了什么仙宫飘来的香气。 见她大半晌也抉择不出个结果来,侍候的宫人有些不耐了,催促道,“不知怎般的尺头才入得了姑娘的眼?” 她是知晓太后新认的这义女,原是与她一样的婢子,心中难免不忿。 白画一慌,唯恐惹得这宫人不快,便随意点了近前的两匹。 而后这位宫人又取来了软尺,给她度量尺寸。 眼下的衣裳已是渐渐穿得轻薄了,宫婢的指尖抵到她的胳膊腰间,惹得她有些痒,不断缩手缩脚的。 “烦请姑娘莫要乱动。”宫人拿开软尺,蹙眉掀起眼皮。 白画抿了抿唇,连声道歉。 正这会儿,边上有几位宫人,一列端着承盘往出走,承盘上俱是或清丽,或华美的裙衫。 其中有一件纹饰色泽,虽是叠在一处,辨不清款式,却已然美若云霞,光丽灿烂。只一瞥,她便移不开眼了。 她脱口道,“等等。” 几名宫人立住,为首的回过身来,“姑娘有何吩咐?” 见她态度恭谦,白画胆子大了些,指着那件裙衫道,“这些是要拿去哪个宫里的?” “自然是长安宫的,”那宫人回,“陛下就欢喜看娘娘穿艳丽的,因此这样花色的送去也多。” 她不住地拿眼觑着,欢喜得紧,又开不了这个口。宫人见她没有旁的要问,欠了欠身,打算离去。 跟着白画的婢子看不过去了,“诶站住。” 几个宫人果真回过身来。 “我们姑娘欢喜这套,不若就留下来罢,”她将那件裙衫拎起一角,“槿妃娘娘那么多衣裳,想来也不会吝啬这么一件的。”她们姑娘不好意思说,她可开得了这个口。 宫人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承盘上的衣裳本好生叠着的,这会儿已是被拆散了去。 白画的婢子眉宇间拧起几分不悦,眼珠儿微转,道,“你也瞧见了长安宫如今的情状,这明摆着是那位惹怒了陛下呢,你们还上赶着去讨她的好,也不怕——” 听罢,那宫人果真迟疑起来。 她趁热打铁,又接着诱道,“那位不会一直得势,我们姑娘却会一直是太后娘娘的义女,你们可要掂量清了。” 领头的宫女一思忖,觉着不能怠慢了眼前这位,槿妃娘娘又素来是个宽和的,想来不会说道什么。 况且,此人之言,也不无道理。 犹疑之下,宫人便将这衣裳留了下来。 白画身边的婢子是个会做事的,一面笑着谢过,一面承诺定然会在太后跟前多为她美言几句。 这宫人也不顾所谓“美言”是否顶用了,欢喜道,“那便劳烦姑娘了。”言罢,她眸光微闪,推脱漏取了件披肩,要旁的姑娘等上一等。 旁的几个不疑有他,由她去了。 这宫人寻了剪子,在衣裳上横七竖八剪了几道,而后又仔细叠好,如此,光外边看来,便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她捏着那剪子,低低笑起来。 待这衣裳出了问题的事传到慈宁宫,想来太后也会知晓是她所为。她这般做,一来是投诚,二来,主子们的物什出了差错,总是先过问上头的女官,这亦不失为拉管事的女官下马的机会。 第246章 流言 这几件裙衫一到阮玉仪面前,她就认出了里头少了一件。 不因别的,若旁的少了,她也许自己也记不清了,单单这件,是她亲挑的尺头,想着用来做春装正妥当,一直有个印象。 她心下生疑,就问了一嘴,“怎的少了件衣裳。” 宫人不愿承担这份责任,自是有什么说什么,“是慈宁宫的白姑娘看上了,非要不可,奴婢也没法子。” 她悄悄抬眼瞥了眼阮玉仪的神色,试探着道,“若是娘娘想,奴婢这就去替您要回来。” 阮玉仪反应了一会儿,才忆起她口中的“白姑娘”指的不是白之琦,而是太后新认的义女白画,听说从前是李美人跟前的心腹丫鬟。 不过一件衣裳,她也没有非揪着不放的到底,便没再多问,摆手示意宫人可以离开了。 那宫人松下一口气,尚未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有个沉静的声音: “且住。” 宫人面色未变,笑盈盈地回身,“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这会儿阮玉仪将那破损的衣裳展开,一边的木香也瞧见了,微微惊诧。上边的破损处断口平滑,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且用的是专门剪布匹的剪子,才会不见毛边。 第293章 木香要她上前,沉声诘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手中拎着的裙衫光丽华美,却有多处口子,叠着尚且是个完整模样,眼下展开,却是显得有几分零落。 宫人微微张口,眸中泛起几分惊色,忙垂下头去,“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负责送来,旁的就不是奴婢的职责了。” 她以为她们看不见,轻轻勾起唇角,却不想叫阮玉仪瞧个分明,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宫里,谁没有几个隐秘的心思,阮玉仪怠于过问,但也没打算让这件事情这样轻飘飘地过去。 “去将你们管事的姑姑请来,尚衣局出了这样的差错,本宫自是要问上一二的。今儿剪的是衣裳,明儿岂不往衣裳里藏绣花针了?” 她稍沉着眉,声音清清冷冷。不知怎的,这宫人打了个激灵。 不过这正巧合了宫人的心意,她心下得意,口中咕唧着,“娘娘这是何意?您是金贵人,可也没有这样怀疑人的,却是叫奴婢们寒了心去。” 她声音算不得多轻,就是要阮玉仪听着才好的。 忽地,她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这笑似乎带着冰棱子,直至扎入她血肉里,让她浑身泛起凉意: “既如此,也好办,你便照价描赔罢。” 宫人愣了愣,猛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面色平静,并无愠色,那双琉璃含情眼,却是分外疏淡,微微睨着她。 ……怎么会? 这位不该是息事宁人,顶天了叫来女官敲打一番么。 难道她知晓了这是她做下的事?宫人连忙否定这个念头。也不对,她又没有剪完了在上边留个自己名儿,这位又要如何知晓。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有些时候,人的神色就能暴露出很多。 阮玉仪抿了下唇,将哈欠咽下,回身往里走,将宫人兀自留在大殿中,惶惶难安。 入宫来,旁的不知,她倒越发领会了一理。并非是她一再相让,那些有心人就会适时收手的。眼下不紧着敲打,容嫔禁足其间的事,怕是会重演。 . 晚膳过后,尚衣局的女官果然领着方才的小宫婢赔罪来了。 这会儿阮玉仪正歪在榻上,瞧着木香替她绞指甲。乌发散挽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裙衫半垂于榻侧,勾勒着秾纤合度的身姿,好似画中人。 饶是女官,也先愣了愣,见那画动了动,才是一惊,侧首低斥宫人赔礼谢罪。 宫人自是不忿,暗暗瞪了女官一眼,理了理裙裾,直直跪下,“娘娘恕罪。” 木香将绞下的指甲包好扔了。阮玉仪垂着眼眸,看了眼修整整齐的指甲,又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呷了口,待口中清苦的滋味弥漫开来,才缓声开口: “没了?” 底下的宫人又憋出一句,“奴婢待会儿就将那被白姑娘拿去的衣裳给送回来。” 她深深地望着宫人,“你是这样与你们姑姑说的?” 她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无端叫宫人打了个寒颤。宫人垂了头去,这会儿才晓得惊惧起来。 一边的女官听出不对,揪着宫婢的耳朵,“好个小蹄子,你还有瞒的?” 宫婢吃痛地想去捂自己的耳朵,一面犟着不肯作声。 笑话。衣裳叫白画拿去了,她可以极轻省地将这责任推了,但衣裳之事,却是要她一人担责的。此事的发展全然脱离了她的预计。 “那件衣裳上的几个口子,你可认?” 闻言,她面上白了几分。 见她如此,女官也就明白了,也忙谢罪不迭,心下暗暗咒着这小宫婢,实在是会给她惹事。 阮玉仪思忖了下,道,“姑姑便罚两月月钱,她的就不必给了,直至还完这衣裳的价为止。”至于饭食之类,宫中自是会照给的,顶多是日子过得紧巴些。 女官领了命,欠身告退,临走时,脚步顿了顿,低声道,“娘娘能管得了我们这些底下人,却不见得管得了陛下,您且看那位今夜还来不来这长安宫。” 言罢,她举步离去。 阮玉仪端着茶盏的手微顿,面上没有理会,眸底起了波澜,旋即又恢复平静。 先前还说好暂且信一次,她可不能半路又反悔。 . 女官领着那宫婢走出长安宫,见四下无人,张口便斥,怎样难听的,就捡怎样的说。 宫婢被训斥得面色通红,咬着牙忍了会儿,忽地打断道,“陛下若真宠爱她,怎会将下这禁足令,姑姑还这般帮着说话做什么?” 若有一天,长安宫也倒了,她攀上了慈宁宫,那时有得这老妖婆羡慕的。 闻言,女官却冷笑一声,“到底是小丫头,尚还嫩得厉害。你若要做这出头鸟,可别拽上我。” 长安宫如今虽说是禁足,但她们这些办事的,却还能自由出入,足见这位的情况与容嫔并不一致。 若要扳倒这位,还需得照太后娘娘所说,借着这个机会,多添把火才是。 且走且看罢。 女官骂得尽兴了,便快步往尚衣局的方位走去。 第247章 藏娇 夜幕垂垂,笼罩了整座巍峨皇城,只是有人居住的宫殿里,仍旧是灯火辉煌,几乎要映亮半边的天。 阮玉仪挑掉了内室的最后一盏烛灯,内室陷入一片昏黑。 她借着稀薄月光,摸索至床榻边。 第294章 时辰尚早,她也的确是还没有困意,但不论是打络子,抹骨牌还是旁的什么,她都有些兴致缺缺,只好尽早睡下,让自己少些胡思乱想。 正半跪于被褥之上,要拉开锦衾时,身后忽地传来打起软帘的动静,接着是沉稳的脚步,这显然不是木香。 她浸沐在黑暗中,没有回身,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姜怀央自身后将她拥住,嗓音被月光所浸润,显得分外柔和,“白日里做什么了,怎的今夜这般早就起了困意?” 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后,似乎要将她融化。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 说不上来的委屈。 她转身,去拥住他,鼻尖抵在他肩颈处,所嗅见的尽是熟悉的幽香。她拱了拱脑袋,像是想将自己融进去才好的。 “怎么了?”他问。 她默了会儿,低低地答,“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姜怀央并未在意指称问题,一思忖,便猜中其中缘由,“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他捧着她的脸,要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月光分明很是微弱,落入她的眼眸中,却恍若上乘的东珠,光润灿烂。 她没作声,其实已是默认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安抚似的轻吻着,一面耳鬓厮磨,一面磨蹭着替她换上了外头穿的裙衫。他道,他带她出去散一散闷。 她有些羞于方才的失态,昏暗遮掩下的脸,已是满面飞红,因而分外配合。只是换好衣裳,她还是将心下疑惑问了出来,“可是臣妾正在禁足,怎能出宫?” 他嗓音轻缓,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那便悄悄的,不叫旁人知晓。”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她的耳垂,将那处动得灼热,似乎连话语也带上了几分暧昧,仿佛他们是在做什么背德之事。 小娘子别开了脸,躲开他烫人的指尖。 他眸色一深。对外虽说是禁足,却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免遭诟病,他禁的是闲杂人之足,可不是她的足,她若想出去,守在宫外的侍卫无人会拦着她。 . 阮玉仪捉着他的衣袖,随他走着,也不问去何处。 她知道,再过一个转角,就是湖心亭。临近处点缀有二三假山,山隙间有一活水流过,溶溶汤汤,直流出宫外去。 身边的男人身形颀长,要高出她一个多头,就连影子也比她的长些。她垂头看得出神,直至影子融入殿宇的阴影下消失不见。 她这才抬首。 她的眸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 那是一盏盏的荷花灯,漂在小溪上,或聚,或散,错落有致,沿溪一路蔓延至远处,恍若灯河,朗照黑夜,灿烂盛大。 阮玉仪侧首望向身边之人,见他的眸中也映出了那荷花灯的光辉。 攥着他的衣袖的手微微收紧。她鼓了鼓腮,敛下眸去,也敛去了眸中的光亮。他不能这般来乱她心神,她不愿动心。 她怕深陷其中,在劫难逃,她怕极了。 他的声音在身侧传来,“这算是补上元节的河灯了。”上元祭神祭祖,京中也热闹,他忙于政事,倒不曾带她放过河灯。 温雉呈上来了笔墨和两盏崭新的荷花灯。 她接过,在其中一盏上写下了祈愿,字迹娟秀,一如其人。上边所书,也无非是些愿家人平安喜乐之语,寻常,却的确是她心中所愿。 再侧眼看去,姜怀央的那盏上并无字迹。 “陛下没有什么要写的?”像是国泰民安,家人安康之类,总该有一个。 他微微摇头,算是回了她的疑问,又着温雉将用好的笔墨之类收好。他倒不是真无所愿,只是不能叫小娘子知晓,恐将人推远了去。 至于其他,一些陈旧老套的言辞写上去,也是无趣,不若就空着的好。 他不信神,只信自己。若神明当真存在,想来也不会愿意满足这样一个不敬神者的祈愿。 小溪上成片的河灯愈渐远去,他们将手中的放入小溪中,正好汇入尾端,一齐浩浩汤汤流走,周遭又昏暗下来,只余下温雉手中宫灯的光亮。 正这会儿,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伴着女子细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她身子微僵,求助地望向他。 原应在宫里禁足之人,却在晚间出现在人前,若叫人瞧见,岂不受人诟病。若说是陛下应允,谕旨之威,也难免受人怀疑。 她在那双桃花眸里,望见千尺幽潭,暗得令人心惊。 许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宫灯,人语顿息,脚步渐近。 她心下微紧,背对着来人。姜怀央则顺手拉过大氅,将小娘子大半个身子裹在其中,一手摁着她的后脑,确保来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她垂眸,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空地上,心绪乱糟糟的。 白画一袭银红百合裙,缓步走进,见新帝怀里抱了一女子,先是愣了愣,而后欠身行礼,“见过陛下。” 她的规矩是太后专着了教习嬷嬷教过的,即是先前教白之琦的那位,因此一举一动间,都愈渐有了白之琦的影子,这是一种柔软迎合的媚意。 “夜色已深,陛下缘何在此处?”她费劲找着话题。 他大半心神都放在了怀中的温软,以及她发间飘来的阵阵馨香,也没注意来者说了什么,应付地嗯了声。 第295章 可这一声,足以听得白画满面绯红。 他的声音低沉又散漫,直钻入她的耳朵里,一股酥麻之感蔓延浑身。从前跟在李美人身边,也是没见着今上几回,今日得见,恍惚如置身梦中。 白画如何想,却无关阮玉仪的事,她靠在他的怀里,不作声,也不敢轻易动了,生怕叫人认出来。 他身上的幽香似乎也染到她的身上,她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腰间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怀着。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因逗弄般暗中在她腰肢上掐了下。 她身子一软,又被人拖住。 “这位姐姐是谁?怎的躲着不见人?” 第248章 缺食 躲在新帝怀中的女子云鬓秀项,耳上的坠子反着细碎的光,借着宫灯,能瞧见她微红的耳根,似是羞于见人,方才如此。 白画心下一跳,莫名地有些幸灾乐祸起来。瞧瞧,长安宫那位不过是禁足了几日,陛下就寻了新人,就算是往后解了禁足又如何,谁能保证她一直得势。 思及此,白画又起了旁的心思。既然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可以,是否代表着,她也可以? 想着教习嬷嬷的话,她扭着腰肢往前了两步,拿着嗓子道,“这位姐姐可是身子不妥当?宫里病疫盛行,可拖不得。” 阮玉仪抓着他胳臂的手紧了紧,示意他快让人走。 她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偏生没有遂她的意,“今日可尽兴了?”他虽压低了声音,但眼下安静,白画自然是听了个分明。 她知晓他指的是花灯,可这会儿光亮远去,白画却不知她来之前有过这一出。 听新帝这般语气,难免多想。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将自己想了个满脸烧红,低头不吭声了。 晓得他是刻意说这般引人遐思之语,阮玉仪心里有些气,踮了脚尖,毫不留情地就在他颈侧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松了口,姜怀央倒没觉得多痛,她自个儿倒是先不好意思了,又埋回了头,装作无事发生。 白画垂着眸,但再细微的动静,都被风送入她耳中,在此刻,竟是显得震耳欲聋。 再抬眼时,面前的两人已是离去,心下不免又泛起一股莫名的懊悔。她早该多跟陛下说上几句,也不知他是否记住了自己。 “姑娘,既知宫里疫病之重,就少往外晃悠,”温雉提着宫灯的手骨节分明,唇角弯着一贯的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盼着病一遭呢。” 言罢,趋步跟上前边的主子。 白画微微欠身,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不过,来日方长,有太后娘娘在,她混担心什么。 毕竟是悄悄出来的,阮玉仪执意回了长安宫去,一面赶着他。墙角后一番耳鬓厮磨,这才得以脱了身。 所幸宫门前的侍卫正当换值,她一路进去分外顺利。 姜怀央立在原处,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两指微微摩挲着,上边似乎还残留着小娘子的温度。忙里偷闲过后,他不得不回到眼前的境况。 虽然长安宫内一片安宁,但整个皇宫的情况的确算不得好。 “太医院那边可有动静了?” 温雉抿了抿唇,“说是寻到了一味药引,加之宁太医对胡药略有涉猎,想来不日就能解决。容嫔的情况还好,只是长公主那孩子到底还小着……” 佑儿等不及那解药研制出来,就夭折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他不再往下说,姜怀央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默了会儿,道,“着人去寻那契丹使节的住处问上一问。”再怎么说,那孩子身上也淌着天家血脉,在不损害她的利益的前提下,也不是不能管上一管。 “是。” . 天方蒙蒙亮,容嫔就咳醒了。方睁了眼,就趿着绣鞋下榻,拖着病体去了佑儿处。 孩子还在睡着,蹙着浅淡的眉,小手紧攥着。他醒时啼哭不止,即使是睡着,也没个安稳觉儿。 他还这般小,吃穿都要人帮着的年纪,却要随他生母遭这份罪。 看着他一日日虚弱下去,哭声也不及之前响亮,容嫔有时候甚至觉着,不若那时候就随他生母去了的好,免得来世间多受一份罪。 而她自己,母族已倒,再无依靠的。所幸槿妹妹将这孩子送了来,才叫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有了些盼头,如今,她是当真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养着的。 她也不怨他把病气过给了她。 正这会儿,佑儿醒了过来,尚未睁眼,就想要哭。可他哪里还有这个力气,只能空张着嘴,加上这个年岁的婴孩还不能言语,若非容嫔早先起了,乳娘又是还睡着,怕是没人发现佑儿在哭。 她托着他的小身子,爱怜地将他搂进怀里,一下下不厌其烦地,轻拍着他的背。 佑儿打了个嗝,渐渐松了眉头。 容嫔低低叨念着,“娘的乖孩子啊,快些好起来罢。”说着,她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许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容嫔身边的心腹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轻声唤道,“娘娘。” 忽地瞥见一边小榻上睡得死死的乳娘,满眼嫌恶,微微抬高了音量,“主子都醒了,怎还睡得跟什么似的。” 乳娘睡梦中听见了些声儿,只以为是做梦呢,咂摸了两下嘴,翻个身,又没了动静。 第296章 容嫔亦蹙了眉,“将她叫醒。” 流萤应了,眼珠儿一转,上前捏住了乳娘的鼻子。 乳娘一时间换不上气来,先是皱了脸,然后猛地惊醒,一骨碌爬起,手上胡乱舞着,“谁?”模样极为可笑。 “真是宫里将你养得怠惰了,竟是连村中蚕桑纺织的作息也忘了个透!”流萤一面被逗得发笑,一面斥道。 乳娘这才清醒了些,一口一个“姑奶奶”赔罪。 容嫔瞥了她一眼,哄着佑儿往偏殿走去。 重华宫随还有不少人出入往来,但多是蒙着口鼻的太医,连宦官宫婢也鲜有侍候的,更别提旁处做活的,自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人人自危。 . 与之相对的,长安宫虽是冷清,却安宁不少。 加之槿妃本人也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宫里上下也没有着急的,各自做着手头的事,还有谈笑的心思。 阮玉仪悠悠转醒时,已是大约晌午时候,索性免了早膳。 简单梳洗过后,就有御膳房的宫人送了午膳过来。但这午膳的样数和分量却不和规制,少了一菜一汤。 木香心下生疑,便问了一嘴。 宫人垂手回道,“娘娘您也知晓宫里的情状……各宫主子俱是削减了用度了。您若是吃不惯,奴婢再去跟御膳房的主事说一声。”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玉仪自是不好说什么,何况她素来不是个奢靡的,也就打发这宫人下去了。 第249章 新欢 晌午大错这会儿,原应是小憩时候,因着起得晚,这会儿也还没有睡意,阮玉仪便取了之前赏下来的尺头,随手缝着小衣裳,打算等重华宫大好了,给送过去。 银针引着细线,在布料间灵活穿行,若矫鱼,若破云天光。 木香端了亲做的如意糕上来,经不住也盯着看了会儿,才是道,“近日怎的也不见御膳房的人送糕点来,小厨房白面也到底了。” 她打了个结,拿小金剪剪断了线,一面穿着另一种颜色的细线,一面道,“才说了要削减用度,怎的转头就忘。不送也是寻常,白面没了,待御膳房的人来时,交代一声就是。” 木香闻言,也便安下心来,又与她说起旁的闲话来,生怕她一空下来,心绪低落下去。 正闲谈散话这会儿,隐约听见琴音,似是从宫外传来,悠悠扬扬,飘入殿内。 “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儿?” 阮玉仪停下手中动作,凝神辨了辨,果真听见有轻微的琴音,若是不细听,怕是就要被忽略了去的。 她放下做了一部分的针黹,乘兴往出走,只是在院门处,就被侍卫拦了下来,她也就没有继续走。 少了朱门的阻隔,琴音分明不少。时而若珠落玉盘,时而若溪过山涧,婉转柔和,绵绵不止。但细细听去,其间每一音都落到实处,铮然若有傲骨。 这般的气韵,她也只能想到一人了。 她问侍卫,“外边那名乐师弹了多久了。” “长安宫方封禁时就在了,每日日出则至,直至天黑下来方负琴离去,不见有间断。” 她微怔,抬眼望宫墙之外望去。从这里,她只能望见被框柱的天,以及从外头探进来的几支迎春。她似乎从这琴音中听出了些旁的什么。 她吩咐侍卫去知会一声,要宣娆收拾了歇息去。 侍卫却道,“小的曾赶过,他说什么也不肯。” 那琴音还在继续着,只是上一曲尽,换了新的一曲,是她总爱点的。她叹口气,知晓他许是听见自己出了殿了。 她着人送些茶水出去,不再在外边逗留,回身往里走去。身后春花正艳,蹁跹而落。 . 原以为她亲着人说了之后,宣娆便不会再来,却不想那琴音执意响着。他所弹俱是些温和适宜伴眠的曲子,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阮玉仪坐在窗下,一面绣着手上的小衣裳。藕粉的锦布上,绿的荷,红的鲤鱼,在她手下栩栩如生,是叫人看了都忍不住要赞叹一二的。 忽觉眼中有些干涩,一问时辰,也差不多是小憩的时候了,她因住了动作,将针别在线团里。 木香侍候着放下了帐幔,正要合上窗子,便听身后她道: “开着罢。” 得了话,木香颔首退了出去。 琴音若流水,汩汩从窗隙间淌入。她将锦衾拉过下巴,不消多时,便入了梦,呼吸清浅平稳。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琴音亦止,似是估摸好了她小憩的时辰。 . 晚膳的时候,照例是有宫人送了吃食来,只是这次的却有所不同。 勾画着繁丽纹饰的玉盘三两只,可上边不是被煮得稀烂的菜叶,就是白生生像是方从模子里倒出来的豆腐,不见半点荤腥,连油点子也不见几粒。 阮玉仪微微蹙眉,也发觉有些不对。 这些日子来,送来长安宫的饭食,似乎愈发敷衍,原来应有的分量,都被一点点克扣下去。就算是需要削减用度,也不至于如此。 那夜悄悄出去看了花灯之后,她也鲜少出宫,不知外边是个什么情状。但她知晓,这群见风使舵的宫人们,逐渐开始轻视她宫里了。 她沉了眉,也不着急动箸了,唤住送饭食的宫人,“今日的晚膳怎的是这些了?” 那宫人草草行了礼,“回娘娘,只有这些。” 第297章 木香受不住有人欺负到小姐头上,唇嗫嚅了下,还是没忍住,“那些御厨是断了手了?做出这么些鬼东西来?”瞧着菜叶,但凡是控着火候,也不会软烂成这样。 宫人撇撇嘴,“天下皆言娘娘良善,宫里有难,需要您削减用度的时候,您怎的又不愿配合,难道此前种种,都是装的吗?” 若非确确实实发生了,阮玉仪也许如何也不会相信,之前授予她华冠的这些人,有一日会将这华冠变为尖刺,意图以之束缚她、规约她。 只要她的行径稍不合他们的心意,就搬出这话来压她。 但这宫人却错算了她,她素来不是在意这些虚名的。 她的指尖叩击在几案上,一下,一下,分明是细微的声响,却使得宫人微微发怵。 宫人气焰低了几分,口中仍道,“娘娘若是吃不惯,奴婢拿回去就是。”至于做新的来,自是没有的。 说着,就要拿走那些吃食。木香见了,蹙眉要斥,却被她拦了下来。 她轻启朱唇,“你若不惧,就去做罢。”讨姜怀央的好也好,还是背后另有人作梗也好,她毕竟不是真的做了错事才被禁足,他们不会如愿。 宫人要端走玉盘的指尖瑟缩了下,定了定心神,还是将微动分毫的碗碟摆上了承盘。 . 毕竟不可能就真的如此不吃一点东西,阮玉仪拿糕点茶果之类暂且先挨着,一面打发轻罗去养心殿禀报这边的情况。 天是一寸寸暗下去的,就像是有人将光亮抽离,脚下的影子被拉长,终是隐入黑暗中,她就这样坐着,手中捧着书册打发时间,也不让人点烛灯。 整座长安宫都陷入一片寂静中,宫外的琴音已止,宣娆大约是走了。 借着月光,木香的身影依稀可辨,她还以为阮玉仪是在看书,恐她伤了眼睛,因试探着问,“小姐,不若还是点了灯罢?” 她将书册反扣在膝上,眉心突突跳着,答非所问,“你说轻罗怎的还不回来。”照理说,来回一趟小半个时辰足矣。 “奴婢不知。”木香也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忧心忡忡地望向半掩的窗外。 她们没等来轻罗,却是先等来了新帝另寻新人的信儿,据说是有人偶然在湖心亭附近所见,虽不曾窥得面容,但光凭那一段纤细脖颈,就能描补出美人整个儿身姿。 第250章 求助 宫人将所知禀尽,却没等来阮玉仪的反应,她像是丝毫不在乎一般,挥手令宫人退下。 方才木香点起的一盏烛灯,悠悠然摇曳着烛火,映出她的一双琉璃眸,两扇长睫,微微垂着,使得人瞧不见情绪。 木香是眼见着新帝对自家小姐如何上心的,一面心里不愿信,一面难免存疑。 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她轻笑一声,“真是什么谣言都能编造得出来了,若陛下当真寻了新欢,何须遮遮掩掩。”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木香,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木香只当她不曾在意,暗自松了口气。 阮玉仪合了手中书册,随手放至几案上,吩咐道,“明儿记着叫轻罗来见我。”这么晚也不见个影儿,也不知上哪去了。 提及轻罗,木香只觉得心下突突跳着,心不在焉地应了下来。 . 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真不假。 许是累了,她一沾枕头,就沉沉入梦。梦中,也是个百花争艳的天,落英铺了一地,踩上去都绵软软的。 她手中提着食盒,径直往湖心亭那边走去。溪水汩汩,绕过溪中央的石块,击打出动人的声响。她虽不知前情,但她明白自己是应他的约看花灯去的。 绕过了假山,就是湖那连着活水的湖。 有两人身影映入她眼帘,着薄衫的女子坐在湖沿,一双白玉般的小腿浸入水中。 在她对面的,则是一玄衣男子,立于湖下的台矶上,因此较那女子矮上一些。他似乎并不介意,扣着她的后脑,仰首去吻她,修长的脖颈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 那女子不论是身形,还是气韵都与她有九成相似,只是她背对着阮玉仪,不曾注意到身后来人。湖中,溪上是成片的花灯,星星点点往一个方位飘去。 这会儿她似乎被弄得软了身子,也跌入湖中,衣裳半漂在水面,隐约透出底下肌肤的颜色。 可她不曾注意到阮玉仪,不代表他也不会注意到。替那女子稳住身形的间隙,他望见了她。她知道他定然是看过来了的,但他视若无睹,继续拥着那女子。 喉头微涩,她缓了口气,几步上前。那女子不经意间逸出的喘息,每一丝,每一毫都钻入她的耳朵里,许是情至深处,哀哀地唤了声。 阮玉仪的指尖攥得泛白。 她忽而笑了声,打开食盒,将里头的汤水一股脑泼洒在两人身上,顺势将食盒掷入水中。 那女子终于回头,只是却模模糊糊瞧不清脸。食盒在水中激起水花,涟漪一层层漾开,再定睛看时,眼前哪里还有人。 她也就此惊醒,掀开一角帐幔去看,发现已是天光大亮时。 抬手一探,额角已是布了薄汗。她重重合了合眼,唤木香进来。 她自然不会将所梦说与木香听,连她自己,也觉得荒谬,也不知怎的,就做起了这样古怪的梦。梦外,她必须小心谨慎,若宫里当真来了新人,她怕是还得与之互称姐妹,受她的请安。 第298章 她知晓在这深宫里,这份情绪来得无端且可笑。但回想这梦的时候,她倒真觉着梦中自己那份莽撞的勇气,有些叫人羡慕。 她不愿擅信传言,却恍若孤立着的荷,稍有风吹,就会轻轻飘摇不止。 . 至早膳时分,阮玉仪仍是腹中空空,着人去问,却都被搪塞了回来。 委实是挨不住了,只得用些昨儿的糕点下肚,而后就是一杯接一杯的茶水。长安宫上下毕竟是人众,除了她,旁的宫人们也不曾用过吃食,各人一分,小厨房的米面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她歪在榻上,见木香将新熬的粥呈上来,便支起了身子,“轻罗还不见人吗?” 木香微微摇头。 她心中一沉,暗道,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的。 热粥下肚,腹中的绞痛这才缓解了些。她搁下调羹,出神地注视着木香收拾碗箸。宫里的吃食不多,若是仍无法知会陛下,御膳房又放着长安宫不顾,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不能空等着轻罗回来。 “木香,去将我那琴取来。” 取了琴,她将琴架子摆在了庭院中,这里是离宣娆所在最近的地方。也许眼下,也只有暗示他去报信了。 而她也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将这个信儿传给他。 她抚着琴,一坐就是一日。 若是寻常时候,她不可能不间断地抚琴,总得歇上一歇,或是走开一会儿。想来宣娆听了,会明白的。 期间木香劝了数次,阮玉仪执意弹着,琴音在她指下悠扬不止,与宫外的琴音相和。 但她不会琴,代不了小姐,也知这是眼下最佳的办法。她曾起过翻墙的心思,但当初许是为了安全,这长安宫的墙修筑得极高,压根不可能过去。 日头渐渐落下去,她这才收了手,抬眸望向黑沉沉的天。 若说起来,这并不是唯一的办法。若是陛下能来瞧一眼,或是着人来问一句近况,眼前的窘境,也能迎刃而解。 . 当日早晨,宣娆安琴而奏,几曲过后,忽听宫里传出琴音与他相和。 宫人自是不可能有闲暇去学琴。他曾听阮玉仪提起过,她不善琴,却因着习舞的缘故,略通一二。住了手上动作,再细听这琴音,确是带着几分生涩。 他心中微动,抚琴与之共奏。 但愈往后,却愈发觉不对,宫内的琴音渐渐微弱下去,却固执地没有停歇。 一个念头闪过他脑中,他心口一紧,忽而起身,连古琴也不打算顾了。 守在宫门前的小宦官听琴音忽止,向他望过来,“公子怎的不继续了?”只有宣娆作为那位的耳目,继续留在此处,亲见他们安排的宫婢在用膳的点儿出入,如此方不会被发觉有异样。 宣娆拱手道,“在下希望能见一见娘娘。” 琴音仍旧不断,即使是他停了下来。他益发觉着不对劲。 小宦官对答如流,“陛下有旨,任何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公子难道是忘了?还是说,想要抗旨?”他微扬尾音,其间夹杂了威胁的意思。 “不敢。”宣娆垂了垂首,又忍不住往那朱门处看。 小宦官眸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悠悠道,“你若当真想见,也要请示了陛下不是?陛下这会儿正在慈宁宫,咱家引你去如何?” “那便劳烦公公了。” 临走时,他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愈行愈远,那琴音也就渐渐从耳中淡去了。 可待他至慈宁宫,哪里有新帝的身影,唯见一身缟素的太后,倚在引枕边,摆弄着护甲,缓声开口道: “又来了一个?” 第251章 逼退 人是万分脆弱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能极轻省得要了一条性命,甚至是年老者挨不过的一个寒冬,甚至是几日没有吃食。 阮玉仪几乎已经是感受不到饿了,身子虚弱得厉害。这几日喝水喝得过多,以至于她看见茶水,都有些反胃,仿佛那是什么毒药一般。 可宫里只余下这个了。 她无法传信到外边,宫门又有人把守着。明明是在皇城里,仙殿琳宫,巍峨华美,可整座长安宫,却像是一方孤岛,沉重的气氛拢下来,褪去了不少鲜活的生气。 也许从一开始禁足令下,就有人布好了罗网,想趁此机会除掉她。宫外的侍卫也许早换了一批,不是新帝派来的人了。 她恹恹地歪在榻上,素日里娇嫩的唇也干裂渗出血丝,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的。 木香心疼得紧,虽自己也没了多少气力,还是送来茶水,递到她唇边,“小姐,用下些会好点。” 她的声音微微颤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 可她们还能怎么办呢。 她们别无他法了。 不是没试过硬闯,但那些侍卫人众,宫人们人寡,又多是些有了些春秋的嬷嬷和小丫鬟,哪里抵得过对方所佩的长剑。 偏生在外人看来,长安宫还是在闭宫禁足,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思及此,木香的神色更是哀戚了几分,暗暗叨念着要新帝快些来。 阮玉仪支起身子。 触到唇瓣的杯沿是冰凉的,但她知道,那杯中的水定是温度合宜的,是小丫鬟们轮流强撑着去新烧的水。她不愿辜负了人一番力气,想喝上些,腹中却是一阵翻搅。 第299章 她掩嘴别开脸。 她身子里到底是还积着旧疾,又是脚不沾地的金贵身子,比不得日日来回走动的宫婢们,因此还更为虚弱些。 “小姐。”这会儿木香已是带上了哭腔。 她的小姐啊,原来就纤弱,眼下更是像是一碰就要碎的纸人儿。她连搭着小姐的手,都只是虚搭着,生怕给碰坏了。 早不该入这宫来,早不该寻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阮玉仪见状,抬手在她发顶上揉了揉,“哭什么?陛下定然是忙于政务,这才不曾注意到长安宫的异样。他勤政,是你我之幸,是天下之幸。 “他会来的,他定然是会来的。”上回摔碎的糖人,他还没有补给自己。 木香缓了口气,想将哭腔咽下,可一开口,仍是有些变了调,“当真?” 她默然不语。 这话能信几分,不过聊以慰藉罢了。扪心自问,她不愿做一个体己的妃子,她想抓着他的衣襟,让他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想质问他,为何数日不见身影?难道是真如传言中所说,要弃了她这旧人吗? 难道要任由有心人作梗,将她和满宫的人,生生饿死在这宫中吗? 她渐渐有些崩溃起来,情绪如洪水般一股脑倾泻而出,涌上心头,掐住喉咙,最终汇在眼眸中的,却只余下眼底的一点泪光。 她将任性的自己关起来,自诩清醒的另一个自己对她嗤嗤冷笑:帝王无情,她又不是第一天知晓,缘何又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 觉得他当真会对自己一直好下去。 大约在这场扮演游戏中,唯有她,当了真。 在木香微讶的目光中,她费劲地立起身子,目光坚定。木香忙上来搀着,饶是如此,她还是踉跄了下,险些带着木香一起跌倒。 . 阮玉仪从妆奁中拣了支螺子黛,亲自动手描眉,大约是宫内闭着门窗,光线委实是暗了些,她将眉描得飞扬入鬓,显出几分平日里不曾有的凌厉之气。 打开盛着口脂的白瓷盒,她用指腹反复蘸取,抹在自己的唇上,掩去了苍白的唇色。 木香递来干净帕子,为她净了手。 两个姑娘相互搀扶着,推开殿门往出走。外头正是暖日当喧,将阮玉仪的肌肤照得几近透明,粉光脂艳,妍媚非常。 无人会注意到她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木香的小臂,唯有如此,才能勉强站立。 一推开宫门,就有侍卫上前,语气生硬,“娘娘,陛下吩咐,您不得擅自出宫。” 她定定地看着那侍卫,幽幽开口,“到底是陛下的吩咐,还是——太后的吩咐?” 那侍卫明显僵了下,脸色一变,猛地拔出长剑,横在她的面前,“不论是谁的吩咐,娘娘只需知道,您出不去就是。” 那长剑反着白日里耀目的光。她素来是怕疼的,眼下却没那么怕了,微微上前一步,锋利的长剑直抵上她的脖颈,雪腻的肌肤上很快渗出了血珠。 侍卫一惊,连忙往后收了收剑。 太后命他们看着人,不给吃食,却没要他动手杀人,这自然有太后的考量。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可担待不起。 “走!”她忽地冲木香道。 趁一众侍卫发愣的当儿,她拉起木香的手就不管不顾地要跑。 可这么些练家子杵着,也不是白搭的,大迈了几步,就挡住了两人的去路。再回头,后边也围了人。 她不住拿眼往四下里望,盼着有人能发现异样。 但并没有。 一双半旧的锻靴在她面前站定,“娘娘这是上哪儿去?” 来者是一个面生的宦官,唇角勾着阴冷的弧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娘娘这是要上何处去?” 阮玉仪往后退了一小步,满目俱是戒备之色。 “奴才是奉陛下口谕而来,娘娘——”他语调抑扬顿挫,“接旨罢。” 她心下蓦地一沉。借禁足令除她也好,暗中将新帝的人手调换了也好,慈宁宫那位总该不会假冒圣旨。 她垂了垂眸,唇角绽开一个笑,戚戚然,带着正月的寒意。她微微欠身,“臣妾在。”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那宦官满意地笑了,“陛下有旨,令您誊写《道德经》三遍。东西奴才都替您备好了。”他往边上递了一眼,旋即就有宫人呈上了书册笔墨之类来。 第252章 送食 这边太后利用三皇子余党,控制住了长安宫,一面着人制造骚乱,使得新帝抽不开身,竟也瞒天过海。 但白画在太后处得了这个消息,却是坐立难安。 她锦衣金玉不错,天下有谁会厌恶这些呢,何况摆脱冷宫困囿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自然也是想争取的。 可她何曾想过要害死一宫的人! 太后帮了她,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待她,她感激,也甘愿做长公主的替身。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她要金玉日子,太后要权势,半斤八两,本无谁高谁低,但太后达成目的的手段,她却是想也不敢想的。 白画不住地转着腕子上的镯子。这镯子是上好的南红玛瑙制成,雕以莺雀兰草,纯粹的红恍若莺雀泣下之血,光丽非常。 眼下,这只镯子却有些烫手起来。她怕这上边的红,有一日,会变为人的鲜血所染就。 第300章 思忖半晌,她还是抵不过心下的惧意,褪下了这枚镯子,放在几案上,“帮我收了罢。” 侍候的婢子心下生疑,“姑娘,您不是素来都欢喜这镯子吗?”她听闻这玉养人,连沐浴时也戴着。 白画低低道,“如此贵重之物,戴着怕给手压折了。” 宫婢面色不变,心下暗嗤,到底是丫鬟的贱命,戴只镯子也觉得不安。她没听出白画话中深意,更以为这白位白姑娘不若先前那位,胆怯得紧,学了款段,却没那神韵。 她知道这宫婢瞧不上她,心里更是发虚,一声不吭就趋步往御膳房的方位去了。 . 偌大长安宫里,竟是不见一个人影,反是宫外立了不少侍卫。 长久未曾碰一粒米,阮玉仪的身子自是吃不消的。她面上几乎是失尽了血色,整个儿蜷在榻上,盖着一床银红撒花薄毯,鼻息下,碎发微微浮动,也不知是睡着了不曾。 这会儿就是出去折腾些动静,也没了力气。 因着宫人们大多在下房里,宫中无人,白画随意找了个借口,将外头那些侍卫糊弄过去,很轻易地就进了去,甚至无人通传。 听闻身后宫门吱呀合上,她这才松下一口气,捏着“鸟笼”弯钩的手已是微微汗湿。 径直走进殿内,便引起了木香的警惕。她倏地立起,“你来做什么?”太后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因此太后一党的人来,自是不招她待见。 白画瑟缩了下,一双眼睛不住地四下看着,压低了声音对一边的宫婢道,“好姐姐,去把门关严实了。” 宫婢乐得瞧她将荣华推远,一面暗自忖度着待会儿如何将此事禀明太后,一面应声去了。 见宫婢检查了门窗折回,白画心里这才没那般突突乱跳了。 她行至近处的一张几案边,将“鸟笼”搁着,掀开了上边盖着的绸布,里边其实是一个提盒,装着清粥小菜,面点小食之类,不是什么精致东西,却都是顶饿的。 盖子一揭开,热气便腾腾散逸了出来。 “木香姑姑,我捎不进来太多,喊你们主子先起来用些罢。”她道。 木香仍是满脸戒备,“你这是何意,可是太后令你来的?”想想又不大对,若真是太后授意,又何必费尽周折地控制长安宫。 她犹豫再三,还是至阮玉仪榻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口中唤她。 “扶本宫起来。”阮玉仪的声音细若蚊呐,仿佛下一瞬,就会随风散去般。 木香托着她的后腰,在她身后放了软枕,好叫她靠着舒服些。她歪在榻上,乌发雪肤,微微垂着眼睫,姣美脆弱。 白画连说话也不敢大声了,“娘娘,这……我不知太后娘娘会使这样的手段,我若是知晓,定然会劝阻一二的。”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是要阮玉仪不要记恨自己才好。 她冒着风险,送了吃食来,应也是仁至义尽了,至于之后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与她无关了。长安宫这位就是化作了冤魂,也找不上她来。 “你不怕太后发觉?”阮玉仪微微侧首,望进她的眼眸。 她连忙道,“我不曾知会太后娘娘,有找了借口将外边那些侍卫哄了过去,无人会发现的。”她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 阮玉仪目光微移,落在白画边上的宫婢身上,那宫婢忙垂下眼去。 “既如此,多谢你了。” “怎当得起娘娘一谢,”白画见目的达成,神色松快了些,口中开始絮叨其来,“娘娘长久不曾进食,得需先用些薄粥下肚,适应了,才能再用别的。” 里头塞的面点多,大约够宫里的底下人分了。 她微微颔首,“木香,送送白姑娘。” “白姑娘,请罢。”木香行至白画身边,示意着。倒也不曾真一直送出了宫门外,恐侍卫起疑,不过是将人送出大殿,便折了回去。 . 木香用银簪验了确认可以入口,才取了小碗,将滚热的粥盛出来,好晾得凉一些。 粥就是白粥,是粳米熬的,里边的米粒熬得软烂,微微绽开。碗内的热气与内室的凉气碰撞出白雾,缠缠绵绵往上升。 阮玉仪扣着碗沿,“给我罢,你去给他们送些去,你自己也记着用些。”白粥的热度传至她的指尖,将她的手也温得软和。 “小姐,奴婢们不要紧的。”木香道。 她催促,“快去。” 木香眸中泪光盈盈,欠身应下,“是。” 她目送着木香远去,这才持起调羹,在碗中搅了几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甚至来不及咀嚼,她喉间微动,就下意识咽了下去。 这一勺白粥,一下将她几乎要忘却的饥饿唤醒,腹中又复绞痛起来,像是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幸而解药就在眼前。 之后则用得慢了些,气力似乎一丝丝地聚拢回归她的身子,就这样温吞却持续地用完了一碗白粥。 可用白画送来的吃食解了燃眉之急,再之后,她又该如何呢。 她已是不抱着他能发现长安宫异样的希望了——也许就是他默许的,也说不准。 第253章 闯宫 翌日,方才晨光熹微的时候,阮玉仪被窗外一阵鸟叫闹醒,细细碎碎地入她梦来,不似真切。 昨儿吃食发下去,宫里已是恢复了些生气。 听闻里头有衣料摩挲的动静,木香便知是小姐醒了,掀了软帘进去,替她梳洗更衣。 第301章 正挽发间,她忽闻窗外又传来啾鸣,因摁住木香的手,看着铜镜中她的身影,问道,“你可有听到又鸟叫?” 木香手上的动作滞住,往窗牖处瞧了一眼,那鸟儿像是回应似的,又咕咕叫起来。 “是有,大约是鸽子。” 那一声声像是叫在她心尖儿上,阮玉仪像是听到了谁在呼唤,不自主地起身。一头乌发才挽了一半,几绺青丝垂落下来,勾勒着她莹白若玉的面庞。 “诶,小姐!”木香手里尚还拿着梳篦,跟了上去。 . 窗下果真有一只鸽子,通体雪白,许是门窗未开,它只能一个劲儿往窗子上扑腾。 阮玉仪伸过双手,欲将它抱起。这小家伙倒也是个通人性的,乖乖巧巧窝在她手心,也不叫不闹了。 她轻轻抚摩地鸽子的小脑袋,它就咕咕叫两声,缩了缩。 “这下可好,午膳有着落了。”木香打趣道。 也不知这鸽子是听懂了还是怎的,一下扑凌着翅膀飞至半空。阮玉仪惊呼一声,微微仰头去望它,却见它足上似乎是绑着什么。 这样高,就是有木梯也够不着的。她思忖了下,尝试着向它招手,唤道,“下来。” 那鸽子果真降了下来,翅膀扇阖间,恍若一抹白云,准确地落在了她的肩头。她有些惊喜,将它碰了下来,解下它足上的纸条。 这纸条像是从一张笺纸上裁下来的,边沿有些磨损的绒边,上边只用鸾飘凤泊的字迹,书“近日可安”四字。 她攥着那来历不明的纸条,纵目远眺。 安好吗? 她想,面对这样一句简略,却一针见血的问候,她是再也瞒不下情绪的。 她曾经一直注意着和姜怀央保持着距离,就算是有所动容,也能做到旋即清醒抽离,她以为这是能在她的掌控之中的。但她并非圣贤,焉有不动情的时候? 然后她与那人能一直这样下去。初次出嫁的时候,她是曾幻想过举案齐眉,比翼连枝的,但程行秋给不了她。 她心底的灯火几乎要熄灭,这时,有人拢住了那最后一点星火。 她谨慎,欣喜,一点点试探着燃起来。可尚未将自己的身子燃暖,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为她挡风的人了。 此时,她方才恍然。那个为她挡风的人不只在黑暗中拉了她一把,也曾企图将她的星火弄灭。他不只是她的夫君,亦为天下的君主。 不论他身边是否当真有了新人,他往后,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更不会只有佑儿一个小外甥。 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大梦一场。 醒时,她还是孤身一人,零落飘摇。 泪意盈眸,阮玉仪微微垂下眼睫,想做些遮掩。 她怀中的鸽子转了下脑袋,“咕?” 木香捏着帕子,一点点替她拭去泪水,口里温柔地道,“我的小姐,这才好了,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待怎么着。” 无人安慰还好,顶多不过是自行舔舐伤处。一有人安慰,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人见着了,她是有所依靠的,因此委屈愈发汹涌起来。 她的肩微微颤着,鼻尖绽了一抹绯红,泪光点点,好不可怜。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执着什么,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接过,还是不管不顾地往里扎。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是木灵的亡故,她的困囿,还是太后针对下的生死难测? 好容易稍微止住了些,阮玉仪将鸽子递给木香,用两指抚了抚它的脑袋,“且等我一会儿。” 两颗黑豆子骨碌碌地盯着她,由木香一道抱去了屋中,看她铺纸研墨,看她久久落不下笔,看泪水洇开了墨迹。 写毕,她搁下笔,将宣纸叠好,塞回鸽子身上原来放书信的地方。 . 鸽子扑凌着腾空飞起,凭风一路往宫外去。 它的底下是街市,车水马龙,人口阜盛,落英任性地到处洒落。过了几条街,再往东边去,就是河岸。 它寻到一处小舟,精准地落在了船头盘坐着的公子身上。 此人带着一可怖的傩面具,抚了抚鸽子的身子,“小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心绪并不明快。 鸽子咕咕应了两声,一只爪子在他手心上狠狠踩了两下,像是在示意他看信。 阮濯新在它足上所缚的小圆筒里取出了一张字条,瞥见上边所书及泪渍后,他的脸色黑沉下来,眸中酝酿起疾风骤雨。只是有面具掩着,瞧着与寻常无异。 鸽子似是感受到什么,从他的小臂上跳下来,落在船沿,想想,往后跳了几步,再想想,又跳了几步。 他将薄薄的宣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气上心头,原要往水里扔,转念一想,这是妹妹亲笔所书,还是小心地展开叠好,收入衣襟中。 他稳了稳情绪,扬声道,“老伯,烦请快些。” “诶好嘞!”船夫扬声应道。 . 养心殿。 姜怀央手边摆着一摞的奏折,看得太久,眼中也有些干涩起来。 跪于地上的宫婢垂手,字句清晰地禀报着长安宫的情况,“——娘娘还讨了白面去,与木香姑姑做了糕点,原是想着给容嫔送些去……” 他屈指揉了揉眉心,打断道,“叫她别送了。”届时她的人若也染上了那病可怎生是好。 “是。” 第302章 “你去禀与她,朕晚点就去她那处。”思及小娘子的笑靥,眼前的字似乎也顺眼不少。 宫婢心口微紧,脑中一片空白,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拦住新帝。她的唇嗫嚅了下,良久方道,“陛下,娘娘这会儿怕是正睡着。” 姜怀央瞥她一眼,“那又如何。”他也没说非要将她吵醒。 宫婢将头低了又低,不敢再说什么,心下却已是一团乱麻。 “下去罢。” “是。” 她如获大赦,出了养心殿,从长安宫那边绕了下,方才趋步往慈宁宫去。 宫婢刚走不久,就有南门的侍卫长慌里慌张的闯进来,过门槛时,差点没绊去一跤,哪里还有平时在属下面前整肃威严的模样。 后边温雉一个不留神,没拦住人,忙跟了进来。 他蹙眉投去一眼。 却听那侍卫长到,“禀陛下,宫里有一带着傩面具的男子闯入,小的们……委实是无力阻拦。” 第254章 奔赴 重华宫小门,轻罗草草谢过容嫔的宫人,举步向养心殿奔走,一面拽下掩着口鼻的绢布。 初春的寒风宛若薄刃,一寸寸刮过她的颊腮,她攥紧了手,一刻也不敢停歇。周遭的树木已是冒了芽,指尖儿大小的绿意生生可爱,但她无心观赏。 前两日,她奉槿妃的旨,原应去寻新帝,不想方出宫门,就被几个侍卫扭送至慈宁宫。 见着太后身边那心腹嬷嬷的第一眼,她就知晓大事不妙。 可太后显然没打算轻易绕过她,她被带到一处偏僻寂寥的水塘。她望了一眼,那池子里缠满了水藻,深不见底,仿佛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留着涎水,等扭着她的宫人将珍馐送入口中。 轻罗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这会儿已是满眼惊惧。 身后的宫人在她的双腕上扣上一对铁镯,两镯以细细的铁链相连,只比她的手腕大上一小圈儿,链中间,则用更粗的铁链,坠着一块勉强能环抱的巨石。 她慌神间,身后宫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又有人合力将巨石滚入水中。 初春尚还是微凉的天气,更何况是水里。微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入她的口鼻,石块带着她,沉沉坠入塘底。 她动着指尖,勾连到一片水藻。冷水捂住了她的耳朵,她隐约听见上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举步离开。 慌乱之感酥麻了她大半边身子,她睁着眼仰头看,眼底被水刺激得一片猩红。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也许是主子太过和善,引得宫人们都心甘情愿为她尽忠——轻罗不管不顾地像将自己的手从铁镯中挣脱,她和石块抵抗着,和手上的剧痛抵抗着。 可那铁镯子箍着她的腕子,没有侍卫那里的钥匙,根本没有拉扯出来的余地,何况,愈慌愈乱。 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拢上来,轻罗唇齿一松,吐出几个气泡。 她滞了一瞬,让自己沉下身子去,低头靠近自己的手,竟是将手上的皮肉生生咬下。鲜血在幽深的水塘底下洇开,很快消散。 她硬生生将自己的手从那小小的铁镯中弄出,伤口深可见骨。待她憋着最后一股气力,攀到岸边时,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她已是被藏在了太后最不可能发现的地方——重华宫,毕竟这里病症肆虐,无一人愿意踏足。 . 巍巍皇城,岂止一人在为阮玉仪赶赴养心殿。 阮濯新原是赤手空拳而来,一路闯进皇宫时,顺手夺了一柄长剑。即使是事到如今,他也掌控着分寸,只将拦路者弄了个轻伤,抑或是威吓一二。 一柄寻常的长剑,在他手下耍得游刃有余,吓退了一众侍卫。 侍卫不是死士,只要有所牵挂,难免爱惜性命。但皇城戒备森严,自然也不可能就如此放他进去,因此他愈是往里闯,身后追着的侍卫就愈多。 最后攒了乌压压一群,路过的宫婢无不闪避惊叫。 阮濯新随手捉了个宫婢问路。 小丫鬟不知发生了何事,被他面上的傩面具唬了一跳,颤颤巍巍地说了,手中捧着的水盆哐当落地。 他好心地替她捡起,塞入她怀中。 “谢、谢谢。”小丫鬟讷讷道。但那人早已跑远。 . 古怪的是,临近养心殿了,身后的一众侍卫反是跑丢了身影。他心知不对劲,但也顾不得这许多,几步迈上长长的台矶。 殿前也无一人守卫,他撞开殿门,迎向他的,就是一柄长剑,闪着森森寒光,只有浸润过真正的鲜血的、上乘的剑,方能有此光泽。 这是唯一一柄被允许放置在大殿中的利器,曾陪伴尚还是皇子的新帝行军杀敌。 而持剑之人,一双淡漠桃花眼,鼻若削成,唇若施脂,鼻侧投下浓浓的阴影,是一张唬人的贵门公子面皮。可阮濯新深知,此人手段狠戾之处。 姜怀央似是对眼前的境况游刃有余,竟是放下了长剑,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一直带着的傩面具,忽而冷笑一声,“朕这处,长久不曾来贵客了。 “你这打扮倒也新奇。”只是不知,他的身上,是否也有着同之前的刺客一般的三点阵刺青。 阮濯新咬了下牙,缓下口气,手一松,握了一路的长剑落地,击打出清脆的声响。 姜怀央下意识挑了下眉,静静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第303章 他的指尖移至脑后,一拉,一挑,就解开了细绳。他缓缓将面具褪下,跪地行礼,“陛下金安。” 他口中道着“万岁”,可恭顺的表面下,他实际恨不能揪着新帝的衣襟好生质问! 问他为何与他的妹妹有所纠缠。 问他为何将人弄到身边,却又不好好相待,惹得他的妹妹垂泪不已。 那是他护都来不及的嫡亲的妹妹,若非仪儿和阿娘,他也不会起了参军的心思。 阮濯新是逆光而跪,饶是如此,他的面容也是清晰地落入姜怀央眸中,丹唇外朗,眉如墨画,尤是那眉下的一双多情目,与阮玉仪一般无二。 这是一张无数次成为他梦魇,却又在无尽的长梦中,渐渐模糊了的脸。 他呼吸微窒,唇张合数次,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羽淮?” 一个封尘已久的名讳,牵扯出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彼时见阮濯新,他还是军营中的一名小卒,在操练场上,手持长弓,衣袂在身后翻飞。 再见时,他已是一名小将领。姜怀央看上了他身上那股狠劲儿,亲手将他提拔。元副将果真不曾辜负他的期待,一柄剑、一副弓,在他手中使得愈发炉火纯青。 阮濯新是个温和的性儿,底下的下属们,谁都可以玩笑一句的。姜怀央唯一见他动气的一次,是有两个好事的将士,夺了他手上的嵌金玉扳指,相互抛掷着玩儿。 原只是逗逗人,不想他红了眼,厉声呵斥两个将士。将那两人吓了一跳,怔怔的谁也不敢吭声。 后来契丹频频骚扰边陲百姓,他们带兵西行,中遇一帮人围追堵截。因他与姜怀央兵分两路,各自领兵约好至前方汇合。 不知路上遇着了怎般的艰辛,他才会拿那枚玉扳指抵给里长。 过往的一切都被一寸寸勾连出来,牵动姜怀央身上每一寸经络,仿佛一张网拢下来,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他想起,元羽淮其实是给他看过他妹妹的小像的,只不过他当时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第255章 见面 阮濯新垂首默了会儿,不闻那玄衣人动静,于是自行起身,定定地注视着他。 无数种可能性闪过姜怀央脑中,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终是凝成一句话,“你是如何回来的?”他说得艰难,声音有些滞涩。 “剩了一口气,被契丹人所拾……”阮濯新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住了。 原是如此,当时清理战场时,才没发现他的尸身。 “陛下要仔细着靖王,”他沉声提醒,“臣在契丹那边看见了他。” 姜怀央重重呼出一口气,“朕知道。”容家老爷子效忠的,就是靖王。 他虽口风够紧,但却意外地怜惜自己的孙女儿。千百种刑罚都撬不动的嘴,竟是因着一句“淑妃过得不好”,一五一十交代了,只求姜怀央能饶过无辜的淑妃。 正是因为如此,容家这送进宫来当细作的女儿,才能安然无恙至今。 阮濯新一愣,忽地低低笑了。他早该想到,天下有什么是不在这家伙的算计中的,倒白紧张一场。 收了笑意,他神色复杂,“臣要见仪儿。”被困在契丹数年,好容易寻了空当逃回芜国,其间种种,哪里是一语道得尽的。只不过是他一心牵挂着他那垂泪的妹妹,不欲多言。 至于仪儿与程家如何,又是怎般入了宫的,暂且都能往边上放一放。他只有先见到了人,才能安下心来。 姜怀央正待说什么,殿门被人叩响,温雉带进来一形容狼狈的宫婢。 “陛下,这是槿妃身边的婢子,她有事相禀。” 两人一齐望过去,倒使得温雉愣住了,张了张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死而复生,怎能不奇! 他愣神间,轻罗已是扑通跪了下来,“求陛下干净去瞧瞧我们娘娘,御膳房……太后她……”原来打好的腹稿通通作废,一慌乱起来,也是半天说不灵清。 她只好一昧地叩首,一声声闷响回荡在大殿中,额心淌下血,顺着鼻侧流下,和着泪。 阮濯新心下咯噔一下,与姜怀央对视一眼,抢先问道,“她现在何处?” “且随咱家来。”温雉暗道不妙,这会儿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不过也用不着他引路,姜怀央已是趋步出去,只留下一道玄色残影。阮濯新抿了抿唇,看向一边的温雉,温雉微微垂下眸。 . 却说阮玉仪正坐于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不成曲调的音,外头一阵骚乱,她也充耳不闻,不知在思虑着些什么。 直至木香推门而入,颤着声道,“小姐,大公子他、他回来了!” 她手下错了一音,琴弦了蓦地断裂,划破她莹润的指尖,不消多时就渗出红玛瑙般的血珠儿。她自是不信,却不愿木香用此事与她玩笑,因沉了声,“不得混说。” “不是……哎呀。”一句两句说不清,木香干脆上来拉她。 她叹了口气,只好一路随着木香至外边。不过,宫外骚乱这样大,想来是太后的计策被察觉了,如此也好,解了她心头一个郁结。 外头的确乱成了一团,院门洞开,隐隐听温雉与侍卫的对话,一面诘问,一面冷笑连连。 各色锦衣中,趋步而入一雪青直缀的公子,面目隽秀,却是蹙眉抿唇,面色不佳,一手下意识搭在腰上系剑的位置。 第304章 像是有藤蔓从底下钻出,缠上阮玉仪的脚踝,她定定地立在原地。 她抹了口脂的唇微微颤着,忽而弯唇笑了,“木香,我定然是乏了,竟是梦起了哥哥。”说着,她回身欲往里走。 身后有人一把拥住了她,习武之人素来掂量不清力道,将她的手臂扣得生疼,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贴上来。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仪儿,你怎的穿耳孔了。”幼时还哭着说疼,跑了大半个阮府,也不肯妥协,苦了阿娘身边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追了半晌,最后病了一遭。 她这耳孔穿得有些歪斜,但已是好全了,上边坠着一看着就沉甸甸的白玉坠子。 她尚未出声,泪就先下来了,滑入她的嘴角,咸涩非常。 “疼。”她听见自己如此道,不知指的是手臂,还是耳垂处。 她轻轻睁开他的手,回过身去,拿眼一一描摹他的形容。兄长与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有些出入,不如昔日白净,额角也多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疤。 若这是梦,那就让她在梦中长眠,也无不可。 泪水打湿纤长的眼睫,冲开脂粉,她眼尾洇开微红,薄薄的肩膀颤着,宛若受惊的白兔,好不可怜。 亲见妹妹落泪,阮濯新心中一揪,后悔自己回得晚了。他有些手足无措,有不好直接去碰妹妹的脸,她是大姑娘了,好在一边的木香递了帕子来,“大公子。” 他接过,一点点替她拭泪。可这泪越擦越多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个泪珠几乎连缀成串,仿佛要将这两年受的委屈,一并哭出来。她知晓她可以,在兄长面前,她可以任性地发泄。 阮濯新有些无奈,只是不厌其烦地替她擦着。 后边,姜怀央几句交代完了太后之事,举步踏入,见到的就是此情此景。他被无数繁杂的事情拌住了手脚,其实也只过去了三四日,但太后似乎在此时将手脚伸得很长。 动了不该动的人。 三皇子有余党残存在宫中一事,他是知晓的,原是打算得了空,使计引他们露出马脚在连根拔出,不想就在这时间里,出了事。 他竟要从一个宫婢口中得知她所过的生死关。如此想来,那些不知凡几的琐事,许是太后从中作梗也未可知。 姜怀央立在原处,想让两人相处一会儿,又觉着莫名焦躁不安,因上前夺过阮濯新手中鲛纱帕子,欲为她拭泪。 她却似没了落泪的心思,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满眼抵触。 被那眼神一看,他的心中猛地空了下,接着一阵抽痛。他不明所以,试探着唤,“泠泠?” “你在怪朕。”他语气确定,眸光微敛,分明是难过的情绪,却显出几分暗色来。 阮濯新见状,张开一手,拦在她的身前。她抿了抿唇,又往后退了些。 第256章 要求 一时间场面僵持下来。 风有些大起来,阮玉仪穿得到底单薄了些,忽地打了个冷颤,还是阮濯新注意到,开口打破这样的局面,“不若先进去罢,正好,臣也有一事与陛下相商。” 木香将几人引入殿内,又泡了茶水来,茶果点心之类却是没有的了。 姜怀央端那茶水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些,手上微微一滞,去寻她的身影,她却是入了内室了。 他有些怔松。如今羽淮已归,那么从前他对她所为的那些,又算什么? 就着这点子茶,阮濯新方将在契丹数年的种种,一一道来。 原他替还是小皇子的姜怀央挡了那剑后,的确是身负重伤,他瞧见的最后一眼,都是满目猩红,满耳的痛呼高喊。 他为契丹人带回,那些胡人却非好意救他,而是看中了他一身本事,欲劝他归顺。起初还只是一些底下人来传话。 后来,许是为了证明归顺他们确有好处,且自信他再回不了芜国,竟是四皇子,也即靖王亲来见他。 因曾听小殿下提过一嘴,靖王的事,他是知晓一二的。靖王的母妃门第显赫,靖王生来金尊玉贵的,又是个心气高的性儿。 几个皇兄皇弟间,明争暗斗,斗出了九子夺嫡的架势。独独这个小皇子,似乎远离争斗,一心领兵平复战乱。 原也没什么,可后来有一次,姜怀央一战大捷,收回了被周边吞并的,曾属于芜国的城池。先帝龙心大悦,赏下不少东西,以及兵权。 靖王眼红的同时,这才恍然,姜怀央并非是放弃了争斗,而是打算从兵权上下手。 再后来,他偶知三皇子养了私兵,就猜到他这个三皇兄打算起兵造反,这才刻意寻了借口,不去那场宴会,打算收个渔翁之利。 但千算万算,没算到姜怀央不曾毒发身亡,叫这个最不起眼的小皇弟抢占了先机。此事,至今横亘在他的心底。 ——不过在芜国发生的这些,阮濯新就只是从身边人的谈话中,勉强能拼凑出一些碎片,大致知晓了情况。 大约是因着还想着用他,契丹人吃穿上倒是不曾缺他的。 后见他没有逃跑的心思,也就放松了些警惕,另遣了一侍女去伺候起居,同时也存了旁的心思——这副将最好是能与侍女结为一对,如此,才有更大的可能动摇他。 但他们的疏漏,也是出在着侍女身上。侍女的确是对他有意,就是如此,才在阮濯新提出要逃走的打算时,背叛自己的国,帮了他。 第305章 思及自己利用了这侍女一事,阮濯新仍心存愧疚。 听罢,姜怀央默了会儿,亲自为他添上了茶水。茶水落在白玉杯壁上,击打出清脆的声响。 在讲述过程中,难免口干舌燥,他的这杯,已是下去了大半。见姜怀央为他添茶,他指尖动了下,终究没拦。 “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朕疏于找寻,才使得你难以归家,”姜怀央道,“往后安国定邦,还需爱卿之力,高官厚禄也定是少不了你的。” 阮濯新低低道了声谢,却是因着这盏茶水,“臣不要什么高官厚禄,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妹妹。” 此话一出,姜怀央的神色明显冷淡下来,眉间似凝上了霜雪。 侍立在殿内的宫人们个个摒气敛眸,整肃恭谨,恨不能不见了才好的。有不知两人过往的,还心下暗道,这回却是要惹怒陛下了,谁不知陛下对槿妃的宠爱,冠绝后宫。 “放过?” 姜怀央冷笑一声,“羽淮何出此言?” 阮濯新不再坐着,起身,在他跟前规规矩矩跪下,也没了方才谈话间的轻松自在。他铺垫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跟新帝提起此事。 他不能再看妹妹在宫里受委屈,就算是惹怒新帝。 “仪儿到底过得快不快活,陛下心如明镜,想来不会不知,”他缓声道,“强求也没什么意思,不若放仪儿离宫,另觅良婿。” 姜怀央紧紧攥着玉杯,指尖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偏生面色还是不变。 他眸色幽深,缓声道,“你可知,只消朕一句话,天下就无媒人敢踏进你阮家的门?” “但也只需陛下一句话,仪儿就不愁寻不到良婿!”阮濯新和他没上没下惯了,这会子也是反唇相讥,“若仪儿不愿再嫁,由臣来养她又如何?” 新帝手中的玉杯被砸在他的脚边,应声而裂,茶水混着碎片迸溅开来,阮濯新冷着脸,巍然不动。 姜怀央重重吐出一口气,他不愿与方回来的元副将起了口角。他取了折中的办法,“那也要看泠泠的意思。”他不认为她会拒绝他。 可他到底是在上位太久了,看什么都是睨着的,太过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会愿意离开。 内室的软帘被打起,阮玉仪款步走出。 “臣妾想与哥哥离开。” 她嗓音分明柔和,却透出一股坚决,宛若一记闷锤,砸在姜怀央心口。他冷淡的面具终于被打破,而且是支离破碎,他看向她,满眼不可置信。 她方才一直在内室听着,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她的耳朵。 若非亲耳听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兄长竟是因着替他挡了一剑,才险些丧命。初遇时,他在缅怀的,就是自己的兄长。 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他为何会三番两次忽然转变态度,为何又不愿瞧见她的眼睛。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局,都是他在用他的情绪,对她做一些可怜的施舍。 姜怀央猛地起身,几步上前,在她面前站定。一道阴影在她面前拢下。 “你说什么?” 她垂了垂眸,当真重复了一遍,“臣妾说,臣妾想要离开。” 他默然不语了好半晌,使得她奇怪地抬眼看他。他气得发笑,“朕待你不够好?你还要朕如何?” 不是这个缘故。她摇了几下头。 这几日没用多少吃食,几乎算是在生死关走了一遭,她却想明白了一些事。与其求一个君王的爱,不若好生珍惜眼前的亲人,好生活下去。 兄长救他,是出于副将之责,这无可厚非。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有太多了,她倦了,不想在一个个难捱的日夜里,等着他来。 他与她地位不同,他也永远不会与她感同身受。 第257章 封官 虽是暖日当喧,姜怀央却觉有寒气侵骨。 他欲伸手拉过阮玉仪,她却微微背了手去,稍对上一点眸光,她也别开眼,仿佛想要立即与他撇清关系才好的。 他敛了面上讶色,又是一派清冷尊贵。他悠悠然坐回了椅中,一手支着下巴,“元……不,阮卿,你于朕有救命之恩,朕什么都能许你,独独这不行。” 可阮濯新是铁了心要护着她,“臣也独独只求陛下应下这一点。” “你在逼朕。” “是。” 阮濯新垂着头,暗想这次新帝定然会动气了。可却听他冷笑一声,“泠泠于朕已有夫妻之实,你待上何处去另觅良婿?”他貌似不甚在意,口中之言却如毒刺。 他在她身上上下逡巡着打量,眸光灼热,酝酿着深意。 阮玉仪被看得腰身微软,两人相处记忆一下向她涌来。灼热的大掌在她身上抚摩,每滑过一寸,就点起一分燥热,她所着织金白合裙,在此刻形同虚设。 他大约觉着她性子温顺,他提及这一层,她就会歇了这心思。 可她却并非是临时起意,所有的失望,俱是在数个夜晚里积攒的。他素来算无遗策,却在这次翻了船。 她耳尖通红,没有显出丝毫怯意,上前道,“陛下若想,弱水三千也是少了,哪里就差臣妾这一瓢。莫说别的,慈宁宫的白姑娘,冷宫的李美人,就乐意得很。” 灿烂的光亮透过窗隙钻入,衬得殿内琼窗玉户。这光亮也分外偏爱她,洒落在一头散挽的乌发上,她脊背端直,娉婷而立。 第306章 这副皮囊也许世间少有,但愿意入宫者,却并不稀奇。 他沉默半晌,往后靠了靠,唇边的笑也带上了几分冷意,“爱妃所言有理,那便允了罢。”连他自己也无意识,他在衣袖下的指尖,掐入手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不管新帝是如何想的,阮濯新算是松下了一口气,挑开了话头。 木香给阮玉仪新布了椅子,她一面呷着茶水,一面在饮茶间不住拿眼觑他。 他如此轻易便应下了,倒使得她有些奇怪,总忧心他会留什么后手。 但直至最后,也没有。 他只是与阮濯新交谈着,面色如常,即使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安之若素。他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茶盏,宛若匠人手下雕琢千万遍的艺术品,他俊眉修目,眸若点漆—— 可终究是那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帝王。 她敛下眸,不再去看,也就刚好错过了姜怀央瞥过来的目光。 话过几轮,阮濯新便要作辞。 他一个外男,待在宫闱到底不便。正起身,却觉衣裳被人攥住。侧首一看,是一只白生生的手,手的主人不作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所幸新帝未打算食言,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带她一道走。 两人欠身谢过,到了这一步,阮玉仪浑身松快下来,亦步亦趋跟着兄长离开,不时侧首交谈。他们愈走愈远,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不过兄妹两个长久未见,想来跟他相比,还是有许多话要叙的。 阮玉仪几人正走着,方下了台矶,就听身后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动静。阮濯新有些不放心地回首看了一眼,这个角度为朱柱所遮,并看不见什么。 “哥哥,走罢。”她没有回首,轻声催促道。 他敛了目光,嗯了声。 姜怀央独自留在曾精心铺陈的琳宫之中,但这里真正的主人已经远去。他的手被瓷片划伤,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定定盯着半掩的殿门。 . 后宫里,但凡有些风声,都能给瞬间补全了事情原委,传至各宫的耳朵里。虽则并未有收回妃位的旨意下达,阮玉仪的离开,仍然惹得有人欢喜有人愁。 佑儿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忽而哭闹不止。 容嫔只得亲自抱着他,一圈圈地走动,口中念着些歌谣,一时也分不出心力多想了。 正这会儿,太医院之首宁太医匆匆而至,满面欣喜,“娘娘,成了!” 容嫔怔了一下,紧搂着佑儿,潸然泪下。 . 离宫后,阮玉仪随其兄在新踏看的小院里小住,一面给留在婺州的阮夫人去了信。 不过几日,上头旨意就下来了,封以阮濯新左骁卫大将军之职,道是寄以定国安邦之厚望,且另赐了一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金玉珠宝若干。 不过自此一来,也就无边任在身,无需离京了。也不知皇帝的意思,究竟是要他率领护卫队,还是免玉仪再遭分离之苦。 阮家长子归来,任三品大员的消息,如风中柳絮般,在京城上下传扬开来。无人不夸赞新封的将军骁勇善战,若再闻其妹乃以温良宽和闻名的槿妃,更是艳羡不已,称赞不迭。 一时阮家又兴,风头无两,无出其右。前来恭贺者,有相识的,也有从未见过的,几乎要踏平了门槛。 花簇簇的官去官来,好在阮濯新从前跟在姜怀央身边,到底学来些谋略心计,也还应付得来。于是阮玉仪也就得了闲。 这日,她正在院儿里与木香商讨着布置铺陈,身边土木山石,帘栊帐幔一类不断往里运,匠役支使等来来往往,经过她时,皆行礼致意。 她原是觉着这是他的东西,还有些住不惯,转念一想,这是兄长应得的,又有什么受不得的,也就不再混想。 一仆妇匆匆而至,“小姐,夫人他们到了。奴婢恐将军正忙着,因不敢上前搅扰,您看——” 她一惊,回过头来,面有喜色,“阿娘到了?” “正是。”仆妇颔首。 兄妹两个在京中有了落脚处,在加上阮濯新因着官职,大抵是得长居京中了,自是没有不将母亲接来的道理。 阮玉仪一面说走,一面拉着木香往门口趋步而去。 这府中的底下人大多是新来的,不曾见过他们口中的夫人,一个传一个的,待至门口,她身后已是跟了一大阵了。有性子跳脱的,探头垫脚往外瞧。 第258章 斗嘴 翠幄青轴的马车上,阮夫人提裙款步而下,打帘帐布杌子,俱有照应。 阮玉仪瞧见阿娘的面容,尚未开口,先是鼻尖一酸,上前扑进了她的怀中。阮夫人稳当地接住了她,在她身后轻轻拍着,一如幼时。 注意到她衣裳单薄,阮夫人侧首看向木香,笑骂,“怎么侍候的?还不将斗篷拿来。” 木香亦是笑着应了声,将臂弯上挂着的雪青薄斗篷抖开,往阮玉仪身上披,细细系了带子。一语未了,后边两辆马车也悠悠停了下来,分别下来林姨娘、和两个弟弟妹妹。 到底是身子抽条的时候,虽只两岁不见,不论是四姑娘阮玉闲,还是三公子阮濯英都长高不少,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姿款段,却都成熟不少,街市上迎面碰见,怕是认不出来。 阮老爷仙逝后,阮家一夜没落,林姨娘一家却仍旧愿意留下来,陪伴阮夫人度过最难捱的一个个寒冬,阮玉仪心底自是感激的。 第307章 被瞧见与阿娘撒娇,她面上洇了些红,从阿娘身上抬起首来,“闲儿出落得愈加漂亮了,该认不着了。” 阮玉闲是个跳脱性儿,素来很黏她,闻言,眉眼弯弯,几乎要笑出一朵花儿来,一面口里应着“那自然”,一面不管不顾往她身上扑。 尽管早料到这小姑娘要来这一出,阮玉仪还是被扑了个趔趄。 侍立在侧的木香面色一白,忙在她身后稳了一把,嗔道,“闲姐儿!” 阮濯英抱臂上前几步,冷声道,“姐姐才好了,你还不当心着些。” 方才站得远,不曾注意,幼时总爱当自己小尾巴的阿弟,竟比她还高了一个头,又是骨相凌厉,俨然随了林姨娘。 她招手要他走进,方才还端着架子的小公子悄悄红了脸,乖乖上前,垂下头方便她揉。 虽是一母同胞,闲儿和英儿两个却最是爱生口角,也不是说不对付,只是寻常拌嘴,倒有欢喜冤家的意思。以至于周围侍候的,也都见怪不怪了。 听他这般说,阮玉闲自要回呛,“我又不知,谁叫你非举着书信不给我看。白长这么高个儿,只会欺负妹妹!” 她眼波流转,红唇张合,分外生动活泼。 阮夫人原与林姨娘说着话,见状指着闲姐儿和玉仪给林姨娘瞧,“我记着仪儿小些时候也是这样活泼,不想愈大,肚里反是愈发没话了。” 林姨娘垂眸,轻轻浅浅地笑了,尖下巴,细直鼻,颇有几分仙气,“仪姐儿这是知事了,哪比闲儿,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话虽如此,她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的目光,还是十分柔和。 林姨娘与阮夫人原不是如此和气,到底是夫君只有一个,利益相冲,明争暗斗还是少不了。后来不知怎的,阮府的人都走光了,林姨娘却留了下来。 阮夫人心中感激又古怪,因放下脸面,与她促膝长谈。这一谈,果真问出来些事儿。 原来林姨娘母族不愿认这么个嫁出去的女儿,却填着脸想将外孙儿认回去。两个孩子是林姨娘的命根,她哪里会肯,因此不肯回去,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碰见林家的人。 她们不过共处一个宅院,却并非生来深仇积恨,说了一气体己话,也就冰释前嫌了。 这里正闹着,车夫们早将马车在东角门停好了。门口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好容易回来了,仪儿另见了旁的弟弟妹妹,倒将为兄晾在一旁。” 说着,他假意抹眼泪,倒演得跟真的一般。若非他斜倚在门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一行人就信了。 在场的几个皆知他是个爱逗趣儿的,也没当回事,闲儿更是掩口咯咯笑个不住。 阮玉仪却是一怔,迅速红了眼。她长久孤身在外,将一身皮囊养得更坚忍了,但内里却愈加脆弱。 她好不容易将兄长盼回来,怎舍得晾着。 身边正热闹着,她也不愿在此时见泪,煞了风景,因别过脸去,往上抬眼,希望泪珠儿能倒流回去。 阮濯新是如何熟悉妹妹的一些小习惯,一见她不吭声,躲了开去,就知坏了。他如临大敌,忙敛了笑上前去,自己惹哭的自然要自己哄。 阮夫人心疼得紧,蹙眉笑骂了做哥哥的两句。 闲儿到底还是小姑娘,见了也眼红,用手肘杵了杵身边的阮濯英,低声咕唧,“阮濯英,你瞧瞧人家哥哥。” “那也是你哥哥。”被点名儿的阮濯英丝毫不解风情,原是哄一句就罢了的事,偏生要回嘴反驳,“你若也能哭得阿姐这般好看,大哥不也哄你?” 阮玉闲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恨恨地踹了他一脚,回身跟姨娘告状去了。 . 站在门口闲话自然也不是个事儿,一行人在木香的提醒下,才进了府,各去各的院落归置行装。 因着几人方从婺州过来,本家的小厮婢子也不剩几个,到了京中,自是也每人新拨调了一二个贴身的。 阮玉仪无需整理什么,就待在阮夫人的院里陪她。 阮夫人见她出来得急,发髻也有些散了,便打发木香去取了梳篦来,重新替她挽发。 她也不过问阿娘要挽什么样式,十分信任地由着她折腾。原来的簪钗卸下来,乌发散了一背。在阮夫人勾挑盘拢间,正巧在林姨娘他们过来前挽好了。 闲儿知了此事,缠着阮玉仪也非要她帮着重新挽发。 林姨娘在边上道,“你的发髻好着呢,哪里需要新挽的,快别麻烦二姑娘。” “无妨的,姨娘。”她轻笑着。她能不知道这小姑娘心里想着什么吗?这哪里是要她重新盘发,这是借着这个机会撒娇呢。 于是换阮玉闲坐了下来。 阮玉仪抽出一只半旧的攒珠步摇,一面叹,早知将长安宫的物件也拿些出来,赏与她的,就是她的了,放在那边也是落灰,最好的情况,就是再不回去了。 忽地,她瞥见一边的阮濯英瞧瞧闲儿,又拨弄了下自己的发,被逗笑了,“英哥儿也想挽发?” 原以为他一个半大的小子,自然会拒绝,不想他别扭了会子,抬眼,眸中晶亮,“可以吗?”这是当了真了。 “不若待会儿我来罢,免得累着了姐姐,”闲儿轻哼一声,“你是要双平髻还是堕马髻?”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阮濯英难得有一次被她呛得说不上来话,别过脸去,满面羞红。于是又被闲儿逮着机会逗了一番。 第308章 一时间言笑满堂。 第259章 乞讨 夜里,也不知是今儿高兴,晚膳用得过了些,还是旁的什么,阮玉仪反是十分清醒。辗转着睡不着,索性起了身。 一掀开软帘,却见外头守着的木香也不曾睡去。 借着如水月色,依稀可变她手上拿的是一圆形的红纸。纸上被剪出了几个指甲大小的花,筛过的月光,撒在冰凉的地上。 与木灵之前在程府补窗儿时做的一般无二。 阮玉仪心头微微发紧,“这是何时取来的?” 木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不曾察觉她的靠近,听她出声,猛地打了个激灵,“小姐,你走路怎的没声呢?” 她好笑地替她拍了两下背,而后从她手中取过那窗花,神思渐渐飘远。 木香一下噤了声,良久才轻声道,“这不是程府的那个,是奴婢新剪的。”红纸和剪子尚还放在一边。 她好端端就不该剪什么窗花,白白勾起小姐的伤心事。 阮玉仪眸中暗下了几分。想也是,且不说木香没工夫揭,就是硬揭,怕也得撕破的。 用浆糊粘着,时间一长,就留那儿了。 时间一长,就留那儿了。 她叹口气,将窗花还与木香。木香接过,一点点摊开,放在装着红纸剪子的承盘上。 “我也想她了。”她忽地道。 见到自己的亲人时就想着了。木灵不是从本家带来的,她不曾见过她的哥哥和阿娘,只能根据她口中的描述,大致勾勒出他们的性情形容。 木灵一直想见见他们来着。 良久不作声的木香,张了张口,却只挤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嗯”字。她因着不愿影响小姐,素来是鲜少表露这样的情绪。 可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相互依靠着走过这么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如置车水马龙中。 “可困了?” 木香摇头。 “去外头走走罢。”阮玉仪这般提议。 . 风吹动树叶细碎作响,树影婆娑,月光倾泻一地,一湖。 绕过小湖,却见阮夫人的房还点着灯。阮玉仪顿了下,往那边缓步而去。 打起软帘入内,果见阮夫人还不曾歇下。她手中握着块玉佩端详,看了会儿,又塞回被褥下,想想,又拿出来细细地看,如此反复。 听见动静,她抬首,“囡囡,这么晚了,怎的还来?”她迎上来,招呼阮玉仪坐下,又要木香去搬了小杌子,也随意坐了。 “想您了,”靠近阿娘,她总是愿意放下心防,口中的言语也软和下来,“倒是您,这么晚了,怎的还没歇下。” 她抢着坐了木香搬来的小杌子,顺势靠在阿娘的膝上,示意木香坐榻上。 阮夫人平日里也将木香当做半个女儿在养,木香没太拘着,也就坐下了。 阮夫人和气地冲她笑笑,告诉木香若需茶水果子自取就是。她垂下眸,看向趴在她膝上不知羞的小撒娇鬼,指尖拢着她的鬓发,将之别至而后。 “告诉阿娘,可是叫梦魇着了?” 阮玉仪沉默了好一会儿,忖度着是否要将宫中发生的事,将木灵的事告诉阿娘,终是将这些话咽了回去。不能脏了阿娘耳朵。 她只是摇头,“阿娘方才在看什么?” 阮夫人起身,去床榻的被褥下拿出那玉佩来。原以为就一枚,不曾想一连牵出五枚来。灯下一照,才见上边所雕琢的,俱是宝瓶如意之类。 她将那些玉搁在几案之上,缓声道,“这是临行前我和你林姨娘去寺庙里求的,不求旁的,单单求的平安。 “你来得正巧。这玉佩你与木香分别一块,余下的明儿早膳时,几个小辈自来取就是。” 阮玉仪心头微暖,将她递过来的玉佩接过,垂垂细细地看。 木香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推脱了几次,还是收下谢过了。 只是不想,这玉佩到阮玉仪手里,只是一宿,尚未焐热,就叫人给摔了去。 . 翌日,待几口人陆陆续续都聚在了偏厅中,阮夫人才着人安桌布箸,摆菜开膳。 阮玉仪一早就在宫里下来的赏赐中,择了不少翠簪金钿,给玉闲院儿里送去。给兄长的赏赐中,为何会有女子用的物件,这是不消想的。 她不愿受,也不想受,正巧闲儿缺,就给送去了。 几个小辈都分到了玉佩,也就都给面子地系在了腰间,环佩琅琅,倒极为悦耳。 阮玉闲蹦跶上台矶,笑意盈盈的,身后随着的婢子却提着一颗心,不断喊着,“四姑娘仔细台阶。” 她照例先拥了阮玉仪一下,然后规规矩矩地欠身道,“请母亲的安。” 阮夫人含着笑,要她起身,又着下人引她落座。 要不怎说闲儿还是小姑娘的性儿呢,今晨一收到那些首饰,这会儿仍兴奋得不得了,拉着阮玉仪,一个劲儿地讨论,小麻雀似的不知累,倒挤占得阮玉仪没工夫混想。 木香瞧了一眼阮玉闲今儿的穿着妆饰,赞道,“方才小姐还与奴婢说呢,这身行头闲姐儿定然欢喜,搭好了才给送来的,眼下一见,果真不错。” “是罢,”阮玉闲扬了扬首,笑意更大了些,“阮濯英还贬我呢。” 阮濯英只是习惯性地与她拌一两句嘴,委实没想到这是他二姐姐的物件,忙从跟前的碧粳粥里抬起脸,为自己开脱,“阿姐我可不曾说过这话,都是闲儿混诌的。” 第309章 阮玉仪一怔,笑弯了眼睛。 “到底是谁混诌,”闲儿亲昵地挽着她阿姐的胳臂,脑袋也靠在她肩头,“吃你的粥去!” 他瞪了妹妹一眼,不再作声。 正用着早膳这时,外边有人来禀,道是东角门那边有个叫花子带着一痴子,要府里的主子们给些施舍。 阮濯新蹙眉,首先道,“你给些银钱,打发了就是。” 小厮面露难色,“那人寻常银钱不肯要,说是认识二姑娘,非得见上一见,说什么也不肯走。” 桌上几人纷纷看向阮玉仪。 她只当是哪儿的布衣,委实是过不下去日子了,混说了个人儿。不过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且见上一面,该布施布施,让人堵在门口也不像个样子。 原说是阮濯新陪她去,无奈闲儿黏黏呼呼的,非得一起,也就一块儿跟着了。 推了朱门,阮玉仪在墙檐下看见了几乎快淡忘在她记忆里的人——程朱氏。 第260章 教训 阮玉仪婷立在朱门内,程朱氏蜷缩在朱门外的墙角下。 程朱氏身上仍是穿着锦衣,却磨坏了花样子,脏得看不清原本的色泽。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双充斥着疲倦的眼,浑浊不堪,却死死盯着阮玉仪。 程睿很是壮实的一个,蹲在她身侧,扣着墙角濡湿的青苔,指甲缝里满是脏污。 瞧见那双锻鞋迈出门槛,她方才转了转眼珠,像是活过来些。她手脚并用爬上来,“仪姐儿……仪姐儿……不,娘娘,天下都称道您好心,您不会放任姨母不管的不是?” 阮玉仪一惊,一个退不及,腰间一坠,腰间的玉佩被扯断。光润的如意样玉佩被摔在地上,碎作两半。 冷不丁听见这动静,程睿浑身一颤。 落在后边的阮濯新也是措手不及,一个箭步上前,将两个小姑娘挡在身后。 毕竟是阿娘方给的玉佩,她心里到底不好受,蹙眉抬眼间,却瞥见程朱氏眸光闪烁,拼命摇头,晃得发髻蓬乱,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程家主母身上的气势已是褪尽,她变得分外胆小,又是稽首,又是道歉不断。只是这道歉怕是为的这玉佩,却非从前所为。 要经历怎样的事,才能将一个人磋磨成这副模样。 “不,我不是故意的,”程朱氏还想靠近,“仪姐儿不会怪罪姨母的不是?” 她紧抿着唇,俯身拾起地上的玉块儿,用帕子收好放于袖中,又拉着闲儿往后避了些,“程夫人午夜梦回时,可也会梦见那些因着你的包庇,而错失功名的书生?”她嗓音疏淡。 阮玉闲有些嫌恶地捂住口鼻,仿佛瞧见程朱氏这副模样,就已闻见味了,“阿姐,你当真认得此人?” 抬眼去瞧阮玉仪的模样,却见她神色沉静,并无松快样子。闲儿心里就有数了,这是当真认识——也不知是哪来的落魄远亲。 就是之前阮家无顶梁柱时,他们过得拮据,也是将身上收拾得齐整干净,晨昏定省,亦是不懈怠分毫。 为免得程朱氏再靠近,阮濯新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了个人仰马翻。 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手脚并用爬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眸眼浑浊,“想必这位就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眼前人的名儿,只好转而道,“就是大将军罢,当真是不得了的人物。” 阮濯新从她言语中辨出,这位怕就是妹妹旧日的婆母。他看戏似的睨着程朱氏,唇齿间逸出一声冷笑,口里的话却是对身后两个妹妹说的,“闲儿,你且先带着你姐姐进去。” 闲儿巴不得早些进去,忙答应了,挽着阮玉仪往里走。 真是可怜,阮玉仪暗想。 走出几步,她尚且还听到身后程睿忽地喊着“仪妹妹”,接着是一阵浑厚低哑的哭闹。 她顿了顿,回身往出走。 “诶,”闲儿想拦,“阿姐。” 她推开半掩的门,露出一个脑袋。程朱氏见她肯回头,也顾不得哄身边的程睿了,欣喜若狂,面上涕泪混作一团。 但她不曾分程朱氏一眼,“哥哥,莫要耽搁太久,早膳该凉了。” “好,你俩且先回。” 他变脸也是一绝,哄完了两个妹妹,瞧着人走远了,一转回头面对程朱氏时,已是冷了脸。 . 阮玉仪一至堂中,阮夫人便搁了箸,“可打发了?” 还不待她说话,闲儿就抢道,“是程家的人,那老阿婆可赖了。”她皱了皱鼻,坐回自己的位置,伸手拈了个白生生的小包子。 如此一说,阮夫人便知是程朱氏了,拉着阮玉仪的手,上下打量,“没伤着罢?” “不曾,”她笑着摇头,要阿娘放心。 阮夫人松了口气,却一句没问程朱氏如何,怎会被守门的小厮认作叫花子。忽地,她的目光在她的腰间顿住。 她低着眉,取出那碎掉的玉佩,“阿娘,它被程朱氏摔了。” 不想阮夫人反是有些高兴,接过玉佩要一边的婆子收起来,“这是为我们囡囡挡灾了。原先那庙儿是回不了了,明儿你随阿娘去圣河寺一遭,将这愿还了。” 听阿娘如此说,她才是安下了心,答应下来。 阮玉闲口中鼓鼓囊囊还含着东西,就含糊着吵嚷,“我也要去!” 第310章 阮濯英嫌弃地向她投去一眼,“能不能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再开口。” “有什么关系,在外人跟前我会注意的。”她双手叉腰,小模样还有些骄傲。 就着小菜,阮玉仪用了大半碗粥下肚,才见兄长回来。 阮濯新见她看向自己,经过她时,顺手揉了揉她的发,“没事了,往后他们也不会来搅扰了。” 她微微睁大眼,难道—— 接着额心上被人屈指弹了下,他道,“想什么,没有。”他一个武将,也想不出什么报复的好点子,稍见点血,知道痛了,也就不会再来了。 这些事情甚至无需他亲自动手,自有人料理,他只消在边上瞧着就是。 话过几轮,一桌子人放散去,各回各院。 . 阮玉仪一回了院子,就唤木香备了纸笔,研墨提笔。 她写得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落字几行,又往信封里放了张银票,着人送去远在长余的梅姨娘处。 她在程家,除了身边的丫鬟,唯一说得上的话的就是梅姨娘。 梅姨娘虽是被遣送去了异地,但到底还是依着程家给的银子过活。程朱氏的到来倒是提点了她,程家一倒,梅姨娘那边怕也难过。 “小姐。”木香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她顺着木香的目光看去。门边,阮濯英不知杵在那里多久,抬一点步子,思忖半日,又缩了回去,见她看过来,愣愣地唤了声,“阿姐。” 阮玉仪应着,一面起身,“怎的不进来?” 他这才举步入内。木香斟了新煮的茶来。 两个春秋未见,阮玉仪瞧着抽条的英儿,长手长脚的,委实有几分感慨。 阮濯英揉了揉发红的耳尖,低声道,“阿姐这儿怪热的。” 侍立在侧的木香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惹来他一记瞪眼,这才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发生。 第261章 还愿 许是两人皆非多话的性子,闲儿同在还好,单单只他们两个,却一时间相对无话了。 阮玉仪将跟前的糕点向他面前推了推,“最近念的什么书?师从何人?” 阮濯英一一答了,乖得跟小羔羊似的,哪里还有与闲儿打嘴仗的气势。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与她。 “阿姐,你的碎了,不妨先用着我的。” 他悄悄拿眼看她,有些紧张地摩挲着坠在玉佩上的穗子。 他与闲儿自小做阿姐的小尾巴长大,还因此被嘲笑他们惯会讨二姑娘的好,但阿姐总是他最敬佩的人。 幼时他背哼哧哼哧地背不出书,气得父亲抄起藤条作势要打,他下意识一缩,藤条没落下,他的跟前多了一道身影。阿姐用她纤瘦的身躯挡在他的跟前。 阿姐记性极好,他背不出的书,她却听几遍就能背下。 阖府上下都知阿姐生得漂亮,从头发丝漂亮到手指尖,待人是再和气不过的。但只有他们亲近的才知晓,阿姐疼了也会掉眼泪,生气的时候也会不理人。 如今来京,却发觉阿姐变化不少。她笑的时候愈发少了,眼底总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所幸他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 阿姐会永远是阿姐。 看着他真挚的眼眸,亮闪闪仿佛缀了星子。阮玉仪微怔,旋即笑道,“阿娘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不是说了,明儿要去还愿的不是,届时再求一块来就是了。” 他敛下眸,微微有些失落。 但这个话头很快就被挑开了,她道,“你先前的那位先生不曾跟来,一直耽搁着学业也不是办法,不若新请位先生来。” 木香接道,“正是呢。或也可问问大公子,也许国子监也进得的。” 这倒提醒了阮玉仪,此事再三言两语中,就被敲定了下来。 “多谢阿姐费心了,我到时去与大哥说说。”阮濯英道。 闲话几回,他这才起身作辞。 . 不知怎的,阮玉仪近来总也睡不安生,爱做些古怪的梦,每每醒来,心中突突地跳,至于梦了什么,却是忘个一干二净。 木香递来压惊的清茶。 她接过,醒了醒神,这才好些。 晨起梳洗后,有小厮来报,说是大公子来了。 她正巧簪好了最后一支步摇,一面着人招待着,一面拢了拢衣裳往出走。 “我今早进了宫一趟。”他如此道。 她攥着衣袖的手微紧。 阮濯新见状,忙缓了语气,“倒也不曾说什么,只是陛下对于收回妃位之事,一直避而不谈。”他微微叹了口气。 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垂了垂眸,只说些场面话,“陛下是明君,哥哥不应被我的事搅扰,该是好生尽忠才是。”但他注定成不了好夫君,古来没有能两全的。 她总要周全了自己,不成为第二个杨贵妃才是。 “这是自然。”阮濯新口上答应着。一码归一码,他为政清明,不代表阮家的宝珠能任由他搓圆捏扁。可阮玉仪不知自己的兄长将事情全然往另一方向想了。 他给边上的小厮递过去一眼,那小厮呈上来一长条形的木匣。打开,里头是锦布包裹着的几支香。 她伸过手,拈起其中一支,忽地脊骨泛凉。她才觉不好了,就有枕头送来应她的瞌睡,未免巧合。 第311章 她是认得这东西的,在宫里睡不安生时,便常点了这安眠香来。嗅着其中气味,慢慢地,也就入睡了,且是一夜无梦。 她将东西随意放回去,“陛下近日倒闲,光琢磨着往府里送些什么了。” 他打发人将东西收了,附和道,“我看也是。仪儿若是需要,就且留下,瞧着碍眼,则随意堆在库房里就是。” “我不要这东西。”她轻哼一声,思忖了下,又道,“前儿我出去散闷,当时已是夜深,却见阿娘亦不曾睡,想来阿娘更需要此物。不若就打发人送去阿娘屋里。” 放在她这处,她浑身不自在,还不如物尽其用的好。 “也好。”他自是应下,嘱咐了句收拾好了去正房堂屋,届时随阿娘还愿去。 . 她本也梳洗好了,没太多要倒腾的,一行人因预备了车马,除不爱走动的林姨娘外,悠悠荡荡往圣河寺去。 寺里人依旧熙攘,陈设佛像如旧,却叫阮玉仪颇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寺里的沙弥迎了一行人进去,点香铺软垫,具有照应。 还了愿,闲儿就挨不住闷了,要去后院瞧瞧。 这会儿正好有小沙弥见状,上前来,“后院迎春开得正好,两位施主若是闲来无事,不若随喜随喜。” 阮玉仪被她缠得没了办法,只好应下来。 后院的迎春的确是开得好,一朵朵嫩黄玲珑,坠在枝头,几乎要将枝条压弯了去。闲儿比她有兴致不少,掐了一朵下来,簪在鬓边,回身笑问,“阿姐,好看吗?” 正是比花还娇的年岁,哪里有不好看的。她颔首,不吝赞美,哄得闲儿耳尖绯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非掐了一朵下来,要她与自己一起戴。 推脱间,她的笑忽地僵在唇边。 她不知姜祺怎会在此处。若姜祺在此处,他是否也…… 她不由如此想。她微微别过脸,想装作没瞧见,但姜祺显然是冲她来的。她无奈,只好欠身道,“世子殿下。” 她暗里拽了下闲儿的衣袖,闲儿这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行礼。 姜祺摇着玉骨扇,唇角微弯,俱是风流,“有日子不见,皇婶倒与我生分了。” 她敛下眸中几分苦涩,“殿下莫要混说,臣妾可担不起你一声皇婶。”虽贵为四妃之一,说到底也是妾,这声皇婶,也合该留给往后的皇后。 他未置一次,左右看了看,用扇子掩住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婶婶可能与我说说,你与小皇叔闹了什么别扭,兴许我能帮上忙。” “不曾有什么别扭。”她答得利落。 他神色微讶,啪地收了扇,暗叹,这回小皇叔可要遭。 第262章 先生 阮玉仪不愿久留,只回了几句话,便携闲儿离开了。 闲儿察觉到她心绪不佳,也不闹着要散闷了,拽着她的手,一路趋步回阮夫人处。 直至走进了亮堂堂的大殿,手上覆了阿娘的温热,她方觉着脚落到了实处,身子回暖了些。 后脚阮濯新就从通往后院的侧门处,大步走了出来,神色紧张,“仪儿,你不曾遇见什么人罢?” 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阮玉仪还是如实道,“见着了郁王世子。”倒也新奇,没有太妃约着,世子也会向寺庙这样的地方跑。 没有听见心里想着的答案,他显然松了口气。 新求了保平安的玉佩,他就开始不断催促几人打道回府。旁的人倒没什么,只是闲儿玩得还不尽兴,坐上了马车,还撅着一张小嘴。 他一反常态的举动,却使得阮玉仪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新帝的确在此处。 . 姜怀央是看着她离开的。 银红的裙摆如霞,因着她急匆匆的步履,漾开一朵花,极艳,也极刺目。直至转入门后不见了身影。 他沉着脸色瞧了良久,以至于身侧姜祺唤了许多声,也不曾听见。 “小皇叔,”姜祺反持玉骨扇,在他小臂上轻敲了下,“既见着了人,怎又不露面。若直接传谕令她回宫中,岂不省事?何必捱着。” “她可说了什么?”他终于收回了目光。 姜祺看出他所想,直白地戳人心窝子,“就是寻常寒暄话,不曾提起你。” 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微抿着唇不作声了。他想,她大约是只兔子,容易受惊,他逼得愈紧,人是要跑得愈远的。 . 便如此一日日地推过,在两个弟弟妹妹的逗趣儿中,阮玉仪笑得多了些,也更为真切了几分。 看样子是将宫中种种抛却在了身后,只有她自己知晓,其实不过是埋在了心底。她不提,阮家人不提,就暂且当做不存在了。 这日,正是天气晴好。信差递来了梅姨娘的书信,守门的小厮又转呈给阮玉仪。 这会儿她布着小椅子,歪在太阳底下,浑身都被晒得暖呼呼的。 闲儿在一边叽叽喳喳地与她讲昨儿看来的话本子,如何如何的有趣儿,如何如何的意难平。言谈间,茶水都下去了大半壶,干果的壳盛了小半碟。 “小姐,长余来的书信。”木香将信展开,递至她手上。 她接过,细细地,逐字逐句地读下去,肩头靠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阮玉闲瞧了会儿,问道,“这是阿姐的故友吗?” 第312章 她摇摇头,又颔了颔首,话在口中辗转半晌,最终也只能给梅姨娘一个已然确定的身份,“是程家的姨娘。” 闲儿对程家可没什么好印象,一听这话,当即蹙了眉,“阿姐管她作甚,放着自生自灭去才好的。” “她善琴,原是程家老爷的心上人,”阮玉仪没接话,反是轻声道,手上将书信按着原来的痕迹叠好,“后来夫君为朱家小姐所抢,她只能屈居为妾,为正房夫人的威势所压。 “她膝下有一女,与你一般大,只是终日丸药为伴,缠绵病榻。昨年,梅姨娘有了身子,被……被长公主无心之失害得小产。而后就被以休养之名,遣送至异乡。” 如今,她听闻程家之事,大骇,执意要回。 看信上的字迹,虽写得匆忙,却也遒劲有力,不难看出其心意已决。阮玉仪不打算劝,回与不回,是梅姨娘的自由,尽管梅姨娘知晓回来只会惹上麻烦。 “啊,”听罢,闲儿默了半晌,“倒也可怜。只是程家老爷为何非娶那毒妇不可呢?” 阮玉仪神色怔松。情势所迫?名利所诱?再如何,也都湮没在过去了。她不过局外人,只能将此化为一个故事,向旁人讲述,却无法辩个是非出来。 她也是因着向长余去了封信,这才得知,虽然程家如今窘迫,曾经相识之人也顾及着程家长子的罪名,无人敢搭把手。 但程家老爷,却将手头仅剩的一些金玉,托人送去了梅姨娘身边,这些东西,足以保她二十年衣食无忧,或是再嫁。 同时,也将梅姨娘那边瞒得很好,不曾让她知晓程家的事,若非阮玉仪去了信,恐怕待程家无人了,梅姨娘也不会知晓。 尽管如此,她仍是选择回来了。 梅姨娘,终究是太痴。 . 晚膳后,去阮夫人院里,正巧经过阮濯英的院子附近,碰见他在外背书。 他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瘦削,负着手,手上卷着一册书,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口中叨念着着什么。 离得近些,阮玉仪方才听清是《尚书》的内容。 她立在不远处,直至他背完了口中的一段,松下口气来,一回头,正与她对上眼,这才举步上前,“阿爹见你这般用功,定也高兴。” 一遭沉浮,到底是知事了,不会再如从前一般使着性儿,不乐意背。 “阿姐!”他放下书,唤道。少年人的脸上盛满的是勃发的朝气,若初升之日,若叶上露珠,那双眼里尤为澄澈,似乎只装得下他的阿姐。 她含笑着,轻轻嗯了声。 正这会儿,院内转出个一身儒雅气,白衣墨发之人,但一双过于幽深的眼中,却又是掩不去的精明,瞧着像名清客。 将军府里,不会有这般人物,阮玉仪知道,这大抵是请来给英儿授课的先生,只是年岁似乎不大。 他上前来,规规矩矩见了礼,才开口道,“贵府公子委实是个聪颖之人,一手文章作得颇有几分韩昌黎的奇崛气。” 阮濯英退开一步,先是唤了声老师,又向她介绍。 她客客气气地回,“不过是年岁尚小,爱剑走偏锋,怎担得起先生一句夸赞。”她口上如此说,眼里分明亦是对阿弟的赞赏。 两人一来一回闲谈了几句,无非是绕着英儿来。对方言谈皆是书生气,又知分寸,彬彬有礼,虽是初见,也不曾让阮玉仪觉着不自在。 这会儿的天色暗得极快,先生嘱咐了英儿几句,便要作辞。 她便顺口着人相送。 第263章 替身 最后一丝霞光为云层所掩,灯火渐朗。 自槿妃离宫一事,恍若一颗小石子,落入后宫的深潭,激起千层浪。今上明面上说的是省亲,众人也就将就着信了。 只有御前侍候的,才知此次是槿妃弃今上而去。 终究是手握大权的君王,除上回摔了只杯盏,又莫名拉了郁王府的小世子爷去了趟寺庙外,情绪是半点不显。 阮玉仪一走,后宫无人掌权,徐嫔虽以协理后宫之名,实际上承担了大部分繁杂琐事,吃力不讨好。 朗照的明月一落,宫闱中这些心思活络的,自又蠢蠢欲动。 宫里盛行起模仿槿妃之风,从衣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尤爱至御花园中赏花,附庸风雅,一面不断拿眼觑着是否有玄衣者至。 容嫔在宫里听闻此事,嗤嗤冷笑。皮易仿,骨难效,她权当一场笑话来看了。 但令她不快的是,皇帝分明知晓此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此风大起。甚至偶尔下些赏赐。 她抱着看戏的心思过去一瞧。哟,可不就是其中仿出几分韵味的嘛。 新帝不觉着膈应,她可恶心坏了。让她逮着一个,就诱着那人犯错,好生敲打敲打,罚上一罚,直至替仪妹妹出了气,那人再不敢搔首弄姿为止。 她气得厉害,半点不收敛,几乎是在新帝眼皮子底下行事。更为奇怪的是,他竟也半点不拦。 而其中效仿得最为相似者,则是太后义女,名为白画的。她是圆脸庞,葡萄似的滴溜圆的眼,与阮玉仪半点不像。 她因将精力集中在效其骨上,有时猛然一眼,倒真容易叫人生出槿妃就在跟前的错觉。 因此容嫔最是讨厌她不过,每每人造访,少不得寻个由头欺负一顿。白画一边怕得紧,一边又日日来寻她。容嫔思忖了半日,明白她这是想给旁人营造一个两人关系好的错觉。 第313章 于是后来索性闭门不见。 这日,白画又不死心地去了重华宫,果真又吃了个闭门羹。 守门的小宫婢睨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东西,也敢妄想顶替槿妃娘娘。”容嫔不便直说的,全由着小宫婢道了。 白画的脸白了又白,“这位姑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想上前拉过对方的手,不料对方一脸嫌恶地避开了。 她悻悻地收回了手,转念思及那位不会展露这样的怯意,因向后展了展肩,敛起惯有的讨好神色,“你们娘娘可是仍在睡着?” 这自然只是避而不见的借口,随意胡诌,几乎与不掩饰没什么两样的。 小宫婢像看傻子一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张口将说未说之时,却见不远处来了位锦衣的大宦官,狭长上挑眼,似笑非笑唇,若覆假面。 宫婢忙规规矩矩行了礼,“温公公。” 白画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也要欠下身去,好在一边的婢子搀住了她的手臂,提醒着她,她如今是主子了。 温雉微微颔首,“白姑娘,陛下有请。”言语间,他面上含笑,连弧度也不变。 她愣了下,施了脂粉的脸上缓缓浮出笑意,细声细气地确认道,“当真?” 自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没顾上温雉眼底的冷意,兀自欢喜。她扶了扶发上攒珠步摇,侧首问一边的婢子,“你替我瞧瞧。都还妥当罢?” “小姐放心,俱都妥当的。”婢子也是喜气盈腮,不忘向重华宫的小宫婢瞥去一眼,眸中丝毫不掩得色,气得小宫婢差点没上去咬她。 白画顺了顺垂落在肩头的几绺乌发。 她终于要熬出头的是吗?她可以不受人支使,住在偌大的琳宫之中,底下人都恭恭顺顺唤她一声“娘娘”。 她从太后口中得知了些阮玉仪此番离宫的内情。 也许—— 也许她可以顶替了那位,入主长安宫。 “白姑娘,白姑娘?”温雉出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蓦地回神,应了声,方才跟上他,往养心殿的方位去。她是见过那位新帝的,那般的眼眸,是要叫人一想起来就满面飞红的。 她按捺住乱飞的思绪,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 姜怀央负手立在窗边,遥遥就见一雪青襦裙的身影,娉娉婷婷而来,分明是步步生莲的娇样儿,可愈近,他心中的异样感也就愈重。 他眼中泛起了几分不悦,打发人叫白画立在原处。 不远处的那名女子,即使是分外注意了,却也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肩膀微微向前缩。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畏畏缩缩的羞意,惹得人无端烦躁。 近了,就不像了。 东施效颦,反而是使得他心中那份念想愈加浓烈。 他不是没想过将人还给阮家,他不再去叨扰,她新嫁郎君,他广纳后宫,再不相干。他乃九五之尊,怎般的容色不是唾手可得,何必执着于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轻,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原应安心理国事的脑中,总是不受控地描摹出那双含情眼,她雪腻足腕上的几枚铃铛。 那铃铛是响彻在他骨头里的,叫他酥痒难捱,心神难安。 他放纵宫内上下去学她的款段身姿,却也只能惹得自己越发想见她。也许是小娘子勾人手段了得,他自认落败。 白画站在原处,脸上的热意被凉风一寸寸吹散,心里的疑惑却一点点涌上来。 陛下分明召见了她,为何又不让她近身? 她恍惚感受到了近处几名侍卫鄙夷的目光,仿佛在嘲笑她,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者,连能站在这个养心殿的台矶之上,于她,也是莫大的恩赐。 那玄衣的身影步履匆匆,愈发近了,她不敢抬首,只能盯着他衣下的锻靴。 她听见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如擂鼓般响着。 他略过她身边,带起一阵凉风。 白画浑身僵直,愣愣地想,他不是来找她的吗?她究竟是哪里做得还不够。 “白姑娘,莫要杵着了,请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她蓦地醒过神来,眼底泛起泪花。 第264章 寻她 日头渐盛,阮玉仪方懒懒地起来,梳洗过后,去阿娘屋里一道用早膳。 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广袖裙,风扬着裙摆,绕过花障,穿行在竹林中,衬得她也仿佛是枝上的新绿,鲜嫩水灵。 方落了座,看着跟前木香安桌布箸,却听一边兄长忽地道: “太后薨了。” 这委实是太突然了。虽受过太后不少算计,她心中却并无什么快意。她执箸的手颤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良久方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 传言说,太后前夜睡下时,还好端端的,睡到半夜,忽然起来要了杯水。当时也未点灯,黑灯瞎火的,也不顾侍候的是谁了,解了渴,又复躺下。 这一入梦,就再未醒来。 新帝甚悲,谥之曰追德,令葬于先帝身侧,合于一墓。太后之死,理应举国齐哀,悬起白漫漫一片,只是新帝以皇位新替,百废待兴之由,免之。 且解释道,太后素爱民,想来泉下有知,定会理解。 阮玉仪心不在焉地舀了口羹汤,含入口中,却尝不出味来。据她所知,太后虽以有了春秋,身子骨却一直算得硬朗,怎的说薨就薨。 第314章 她不愿怀疑他,但以他的心思手段,以及与太后的过节,若说他没掺上一手,她是不信的。 她也大抵能猜到,太后为何会在长安宫出事后,这个节点上忽地没了。 梦中老死的年长者,在富贵家并不在少数,且因着离开时无病痛,反被视为一种莫大的福气。因此,不论是民间,还是慈宁宫里做活的人,皆无人起疑。 . 慈宁宫。 长公主尸骨为寒,太后又紧随而去。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就说太后是心有郁结,思念成疾,又轻省,又再合适不过。 一女官立在殿中,盯着几个宫人上下扫洒。慈宁宫无主,此次过后,就该落锁封宫了。 其中一个宫婢不见从前随侍太后跟前的嬷嬷,心下生疑,逮着女官便问,“姑姑,怎的不见章嬷嬷几个?” 女官四下看了看,阴恻恻地笑了声,“自然是侍候太后娘娘去了。” 宫婢脑中猛地窜过一个念头,打了个寒颤,捏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还是捱不住好奇,“姑姑的意思是——” “你就没发现,这皇宫里少了一批人吗?” 她曾听消息灵通的同僚提过一嘴,那些少去的人,宫婢宦官,乃至侍卫都有,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须络,不多,但十分错杂。 这些人至今不明下落,俱知情人道,他们俱是从前三皇子的耳目,只是隐藏得好,至今方一个个查出。 一股冷意攀上宫婢的脊骨,她搓了搓双臂,“姑姑莫要吓我,奴婢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这是想岔去了。 女官神色淡淡,“怕了?那就快些将活做完,也好快些离开。” 她确实是有些毛骨悚然,连连答应着,手上更是加快了动作。 女官的神思微微飘远,仿佛透过桌上的青瓷宝瓶,再看旁的东西。 其实自昭容长公主仙逝后,太后的精神头愈发差了,有时候方用了早膳,转头就忘了,又吩咐人再上一遍;或是分明是要去取针黹盒的,走至几案边,又莫名自己来这做什么。 太后薨前的一日,她正歪在庭院中晒太阳,远远见了来添茶的宫婢,竟是一把攥住人的双手。 口中喃喃,“雪儿啊,你又上何处玩去了?让母后好找。你三皇兄答应了待会儿要过来,你也留下来罢?” 那宫婢全然懵了,一双手收也不是,握也不是,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嬷嬷。 这样的情状显然不是第一次,那嬷嬷弯下了身子,附在宫婢耳边,要她太后说什么,她只管应着就是。 不过是哄哄太后她老人家欢喜,这也不难办。宫婢惶惶然地扯起嘴角,颔了颔首。 太后满意地笑了,捉着她的手不断摩挲,恍若在抚摩着她最爱惜的珍宝,“前儿不是嚷嚷着要吃佛手金卷?只管打发人给御膳房吩咐下去。” 她这才恍然,太后这是将她当做昭容长公主了,长公主的名讳里,似乎是带了个雪字。 宫婢的指尖蜷了蜷,有些反握的意思,“多谢……母后。” “乖孩子。” 太后的掌心比她的还要细嫩,只是手背上已是沟壑纵横。 嬷嬷别过脸,悄悄抹眼泪。心下抱怨,这种时候,却又总不见那白画伴在娘娘身边。 太后有时清醒,有时犯迷糊,召了太医数会,连他们也束手无策。扎针用药,什么都使上了,还是嬷嬷心疼得紧,索性就不折腾了,让太后迷糊着也好,反而不必面对长公主没了的事实。 有时抓着的是宫人还好,若是向上回一般,将新帝认作了先三皇子,新帝可不会哄着她来,面色一沉,就拂袖而去。 徒留她在原地愣神,垂泪,在流泪中一点点清醒。 太后就这样半疯半醒地勉强过着日子,一清醒的时候,就使劲儿想着如何扳倒长安宫那位,仿佛回到了还是皇后,与底下一众妃嫔斗的时候。 这俨然已成了一种执念。 到最后,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那位槿妃就如何这样招她恨了。 太后醉死在梦中,恐怕也是让慈宁宫一众深受其困的宫人松了口气,只是无人明说罢了。 . 将军府中。 阮玉仪听闻太后的消息后,心里一直被一个念头堵塞得涨涨的,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心事重重地又过了两日。 夜幕又临,许是白日里思虑过重,她早早就有了困意,打发了屋内侍候的人出去,自己慢悠悠地宽衣解带,一路走,一路褪。 几根青葱指绕着背后,抽开衣带。将褪未褪时,有一双手覆上了她的手。 她一惊,睡意都被驱散几分,一转身,从对方怀里挣脱。 溶溶月色下,她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没有作声。 姜怀央终是没忍住,先开口道,“玩够了吗,可要回来了?”他的嗓音意外地喑哑,低低的,带着几分商量的意思。 第265章 咬人 阮玉仪捡起搭在高凳上的衣裳,胡乱往身上披了。 “前几日着人送来的安神香你可用了?”姜怀央大有不依不饶的意思,上前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几近于无,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 她说不上来是何滋味,下意识一退再退,直至后背抵上屏风。 “妾送与阿娘了。”她听见自己冷声道。 第315章 他眉心跳了下,不见愠色,一手拢过她两只手腕,“嗯,送与阿娘也好。若不够,朕再送些来。 “多少都可以。”他一字一句,仿佛是在做某种承诺。 阮玉仪只觉得他指腹的薄茧粗粝,挣了两下没挣开,恼得耳根绯红,“那是我的阿娘。” “是是。”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说什么,只一味地应着,欲咬上她的唇瓣。她忽地心底一沉,一偏头,堪堪躲过。 她垂着眸,目光落在地砖上,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在乎,却还是挨不住地感到失望。他来寻她,只是为了这事吗? 宫里的人还不够的?他何不去宠那湖边美人,再也莫要来寻她了。 他显然也没料到她的举动,定定地望入她的眼眸,竟在里边寻到了几分反感。他心一揪,呼吸也滞涩下来。 她就这样不愿待在他身边。 他手上的力不由松了几分。 她收回自己的手,揉了揉手腕处,“陛下答应了妾的哥哥的,莫不是要反悔?皆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为君……” 他掐着她的下巴,覆上唇,迫使她将接下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他几乎是撕咬着,像是想将她整个儿都拆吞入腹。 小娘子的唇瓣濡湿又柔软,犹若烂熟的果子,但心却很硬。 打也好,骂也好,她却选择了冷冷淡淡的模样,话语间恭敬半分不减。可他知道,有什么悄然远去了。 他抓不住。 姜怀央自认的确是中了太后的计,被蒙在鼓里三四日。三四日不长,从前他政务繁忙起来,不是没有过这样长的时候不与她相见。偏有这次疏忽,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眼底满布血丝,猩红一片。 世上女子无数,他甚至连后宫里那几个的名字都没记住。 独独她是不一样的。 若有如果,他就该将人时刻带在身边,免得一个两个算计着他心尖儿上的人。 阮玉仪半点没藏劲儿,一口咬在他唇上,直至尝到了血味,他才算是留恋地松开了她。 他高她一个头,投下的阴影能将她整个盖住。血丝从他的唇上渗出,他顿了下,才用指腹抹下唇上的血,瞥见指上的红。 他忽地笑了,带着讽意,唇上的血又渗出,为他点上一抹朱红。 她有些被他的模样吓到,呼吸微窒。 他道,“那又如何,朕反悔了。朕自认并非君子,想来也就不必遵守这些条条框框的了。” 她哑口无言。 门外一声欢快的“阿姐”,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阮玉仪侧首。是闲儿。 “等下。”她脱口而出。她想,她眼下定是发散钗斜,衣衫不整,唇上还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她不能叫闲儿看见她这般模样。 一只大手从衣下探入,她酥了骨,软了身,死死攥着对方的手臂,半倚在屏风上,才勉强稳住身子。 打在她颈侧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闲儿是最听她的话的,此言一出,果真停下了,“怎么了阿姐?” 她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无事。” 闲儿担忧的语气又明朗起来,“我从大哥那儿新得了两本话本子,是坊间正流行的。就想着与阿姐一道看。” 两人没少凑在一处拿话本子打发时间。一个看上卷,一个看下卷,读完了就交换着来,往往一下午,能嗑出一碟的瓜子壳。 跟前的人附在阮玉仪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妹妹?” 她没答,自顾自挣着,无奈并没有什么用,两人的力气到底悬殊。 一个屏风之隔的地方,闲儿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接下来的计划,语含兴奋。 姜怀央冰凉的指尖拢着她的发,将之别至而后,被他触及到的地方一阵酥麻。他不紧不慢地继续缓声道,“泠泠现下也不想见她,对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极尽力量,压抑着什么。 闲儿一股脑儿说了很多,末了还问,“不若姐姐今儿就陪我睡罢?”阮玉仪尚未出嫁的时候,她就总缠着阿姐一处睡。 阿姐身上很香,是叫她安心的香。 阮玉仪被分散的注意,对于闲儿说了什么,半点也没听进去。 “你且……”她缓了口气,满面潮红,“你且回去,我待会儿来你屋里寻你可好?”即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不免带上了几分颤抖。 外边默了一阵,她的心也紧跟着揪起来,生怕阮玉闲察觉到什么异样。 终于,外边响起闲儿欢快的声音,“好,那我回屋等你。” 脚步渐远,闲儿走了。 她这才能松下一口气。她不记得她是用抓的,还是什么,总之脑中混沌着,就挣开了他的桎梏。 她退开几步,离他远远儿的,“陛下若欢喜妾这地方,那就自便罢。” 她没有迟疑,重新散挽了发,穿好衣裳,举步往出走。 风还带上了些暖意,将她吹得清明了几分。抬头望去,天还是半黑不黑的,透着几分天光,树影,皎月,虫鸣,这一切,都使得她燥热的心冷却下来。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他并未追上来。 反是守在外边的木香走至近前,“小姐,可是要去寻四姑娘?” 她微微颔首,口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以及几分血腥味。 第316章 . 阮玉仪顾不得他是走是留,或是如何离开,径自去了闲儿的院里。 内室软榻上,闲儿已是捧着话本在看了,垂着眼,曲着指骨抵在唇上,看得入神。 但她一掀起撒花软帘,闲儿还是察觉到她的到来,书也不要了,随手往边上一搁,例行扑上来抱了她一下。 她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去揉那毛茸茸的脑袋。 闲儿却从她手下挣开,亮着一双眸子,道,“阿姐,方才你屋里是藏了姐夫吗?” 第266章 择婿 烛火在明瓦下雀跃着,闲儿小嘴一张一合,“就要这样!皇帝又如何,他能三妻四妾,我家阿姐怎就不能另择新婿。” 她亲昵地挽着阮玉仪的胳臂,学着阮夫人的样子,心肝脾肺地混叫一气。 阮玉仪没有露出一贯的笑来,而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气又好笑地点了闲儿的额心一下,“混说什么,哪来的姐夫。” 闲儿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似乎想在那上面看出些什么,良久,她有些失望地撇撇嘴,咕唧了一阵子,才算罢了。 话间大约就是在可惜,她还以为阿姐方才屋里有旁的人。叹惋完了,又开始骂新帝,怎样骂得快意怎样骂。这小姑娘倒还聪明,知道不用官话,免得隔墙有耳,落人口舌。 院里侍候的婢子温了牛乳来,里头搁了些桂花蜜,稍抿一口,那醇香带着桂花的馥郁就溢满口腔。 阮玉仪喝了两口,随手将杯盏搁在中间的小几上。 原以为闲儿有了话本子,就能安静些下来,不想她还没歇了找新姐夫的心思,两手支在小几上,向阮玉仪凑过去,旁敲侧击道: “阿姐,我方来京城,也不曾识得什么朋友。阿姐可有认识的,今儿我们去他家,明儿他来我们府上,互相走动走动,也免得日日待在府中,闷得慌。” 阮玉仪读完眼前一行,听她如此说,一时竟是回不上来话。 在京中两年有余,回想初至的时候,总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真要说起结识了友人,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容姐姐一人。 原来闫宝林也算,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终究是疏远了。 她思忖了大半圈,最后只有摇摇头。 闲儿见状,眼珠一转,狡黠地笑起来。阿姐不急,她却要帮一帮阿姐的。 . 翌日晌午大错,闲儿蹦跳着来到阮玉仪院里,身后随了两名婢子。她们手上分别有一承盘,上置了一套羊脂缠花头面,以及一身丁香色锦裙。 闲儿拎着那衣裳就往她身上比,推着她去更了衣,又着人为她重新挽发。 她配合着闲儿折腾,“这是要做什么?” “大哥设宴请了京中几位公子小姐来,也算是相互结识结识。”闲儿指挥着为她挽发的婢子,瞧着兴致很高。 她抬眼望向镜中的阿妹。闲儿素是个活泼的,不论是家中底下人,还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与谁都能说上一两句,哥哥安排了这筵席,她欢喜也是情理之中。 因而阮玉仪也就没多想,妆饰已毕,就被闲儿拉去设宴的堂中,这小雀儿一路上叽叽喳喳,都叫阮玉仪好奇,她腹中怎就存了这么多话。 . 堂中已是仆婢往来,端着杯具菜肴走进走出。 上了台矶,却见里头坐的俱是些年轻子弟,穿锦着缎,好不热闹。兄长倒是不在,想来是怕自己在,这些小郎君小姑娘们玩得不自在。 说起不自在,席上大多是相识的,唯有阮濯英大小生在婺州,长在婺州,在京城没有熟人。他不与任何人说话,只是垂首摆弄着跟前的玉杯,手指尖都透着一股子尴尬劲儿。 因而他一见阮玉仪两人来,就不自觉起身迎上来,终于是有了事做。 “阿姐。”英儿唤道,满眼都透着“你可算来了”的意思。 闲儿笑话他嘴笨,坐了这么些时候,都没有一个能说上话的。 英儿自然不服气,于是两人又斗起嘴来。 席上众人莫不拿眼悄悄瞧过来的,许是有人交代过,只是看着,无人提及阮玉仪宫妃的身份。有心思活络的,已是上前见礼来了。 “这位就是阮家的姐姐罢,曾听家母提及过,果真是个天仙模样的人物。”来者是个身形纤细,明眸皓齿的男子,瞧着年岁不大,一问才知,竟是比阮玉仪还要大上半旬。 闲儿问完了年纪,又追着问令父为谁,是哪家的公子。 阮玉仪觉着冒犯,正要说些什么,不想对方却是十分乐意答,笑吟吟地道,“家父乃户部侍郎,在下是家中幺子。” 闲儿摸着下巴,嘀咕,“幺子好,家中上下都捧着,也不必陷于争斗。” 听他如此说,阮玉仪有了些印象。之前赏花宴,邀了命妇贵女入宫,她曾见过他的母亲的,那是一个和气,且礼数周全的妇人。 几人在一桌坐了,有婢子新布了碗箸来。 这户部侍郎家的公子是个话絮的,桌上点心没用多少,只顾讲故事了。 “在下曾与家父去林中狩猎,在下不善骑射,多数只是骑着马儿溜达几圈,回去只消吃父亲猎来的就是。 “那次倒奇了,每放出一箭,都没有落空的,大多是些野兔之类的。我来了兴致,因愈发往林中去,越往里,猎着的兽就越大,连跟在身边的小厮都啧啧称奇。 第317章 “结果一扭头,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他顿了顿,引着桌上人往下问去。 闲儿平日里坐不住做针黹,却是最好看话本子,听故事的,她十分捧场地问下去,“莫要卖关子,卖关子的人嗓子眼里长疔。” 这人也不恼,闷闷地笑两声,往阮玉仪处瞥了一眼,才又接下去道,“我瞧见了一匹白马,约二人高,颈后鬃毛油光水滑,头上生着只尖角,脊上有鱼鳞,模样怪极了,活似《山海经》里跑出来的。 “后来——” 他细细描摹着说了一段。 阮玉仪呷着茶,也听了一耳朵。 “这可是真的?”闲儿听得兴致勃勃,身子不由往前探了探,追问道。 他对答如流,“自然是假的。”可他编得流畅,倒像真见过一般。 一盆冷水将闲儿的兴致浇了个透,她拖着尾音埋怨了几句——亏她还当真了,笑话死谁了。 这侍郎家的公子有意亲近阮玉仪,见她杯中茶盏没了小半,从婢子那夺过了茶壶,亲自给她斟茶,一面笑道,“姑娘呢,可也当真了?” 她礼节性地道了谢,却并未回答。 之后闲儿显然听得不尽兴,缠着侍郎家的公子要人多将几个。他见阮玉仪兴致缺缺,也自觉没趣儿,说什么也不讲了。 无奈闲儿委实能缠人,他便提议道,“不若在场各位都围坐起来,行酒令,输者讲一个奇闻轶事,讲不出的,自罚一杯。” 闲儿一听,眼前一亮,拍手叫好。 而后也就自然依着他说的来了,当旁的来客,尤其是适龄的公子,都有意无意要与阮玉仪搭话,她这才觉出些不对来。 第267章 相会 到底都是年岁相近的,没一会儿也就闹开了。 这会儿又有一个姑娘没来得及反应,将令落到了地上。她脸红了大半,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时半刻间,也想不出什么故事来,因选择自饮一杯。 身边的像是相熟的一个姑娘,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杯盏,顺手就递给了身边的人,“不行,人人都喝,那还有什么趣儿,今儿你必须想出来一个。” 那姑娘暗中掐了她的同伴一把,不想对方吱哇乱叫,一阵告状,惹得那姑娘愈发脸红。 原本递给旁人的杯盏,一个个传了下去,愣是传去了可远。 姑娘没了办法,只好苦着一张脸思忖。 一时间谈笑不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阮玉仪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呷些眼前的果酒,不消人罚,自己就下肚了两三杯。 微醺之感漫上来,她感到有些燥热。 一边的闲儿难得心思不在听故事上,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阿姐觉着那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如何?” “半点瞧不出是比我还大的,倒像个弟弟似的了。”她如此说,闲儿也就明白了。 她其实暂且无意此事,何况她宫妃身份未除,也不会有人敢上门,顶天了就是观望观望。 她忽而觉着有些闷,就悄然离席,想着出去散散。木香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一动,自是也跟了上来。 两人走远了不知,她离席后,堂中的笑闹的动静息了不少,仍有几个玩上头的,还在行着酒令。有的心思已是不在桌上了,早随那抹娉娉婷婷的身影飘外头去了。 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上来向阮玉闲打听,“你姐姐这是去何处了?可还回来?” 闲儿知晓阿姐进来心思重,自然没让他再跟去搅扰。 . 这座府邸原是早几年前就在修缮了,几经匠役支使之思。如今新晋的将军入主,自是紧着时新的花样,重新修整了一番,因此府内的布置雅而不俗,很是有一番看头。 新移来的花儿草儿的,也大多成活了,更添了几分生气。 凉风吹散几分醉意,阮玉仪方才还晕乎乎的脑中,又不自觉开始思忖起东西来。 她知晓家人是护着她,兄长是拿着救命之恩去抵,甚至是暗里威胁,才将她带出宫。宫里那位若非是顾念着这份恩情,以他的性子,怕是说什么也不会允她离开。 她有了依傍是一方面,却也不能因着一时之怨,连累了家里人。 谁知姜怀央会什么时候又犯个疯症,或是转了念,连恩也不顾了。 她随手掐了下手边的花,在水嫩的花瓣上,留下一道月牙状的痕迹。她垂下眼,以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痕。 “小姐若喜欢,不若每日打发人来采几支时鲜的花卉,摆在几上赏玩。”木香提议道。 她轻声,“不必了,就让它生在此处。我也就两只眼睛,这般都已是看不过来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落尽了岂不可惜。”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回身望去,来者正是教英儿闲儿两个念书的先生,名唤孟锦的。他缓步过来,从容一礼,举手投足间尽是克制的礼数。 阮玉仪让他起身,温和笑道,“这也有理。” “方才我所说的不过是怠于着人采花的借口,随意一说就罢的,”她转而道,“先生可用了午膳?存芳院的堂中正摆着筵席,英儿闲儿也在那,先生不若过去用上一些。” 孟锦垂眼拱手,一副恭谦模样,“多谢娘娘关切,已是用过了。在下素来不爱这样的场面的,不若随意走走清静。” 她也不勉强,客气了两句,就作辞离开。 第318章 . 原想就此就散了,行至廊中,不想又是廊下又是遇见了孟锦。 他手上捧着书卷,脚下虽是随意走着,注意却一直放在书页上,垂眸抿唇,分外认真的样子。看来英儿不仅与他学了经,连这习惯也一并学来了。 孟锦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忽地从书中抬眼。两人正巧对视,俱是一怔,轻声笑了出来。 委实是巧。 她问,“先生也贪此处的景?”廊前就是山石,点缀一片竹林,廊下挂鸟雀,每日专有人来喂食装水。不掩着笼布,鸟雀啾鸣的时候,确有一番韵致。 “贵府树木山石,布得实在巧妙。”他向她晃了晃手中的书,算是作答了。 此时走开显得刻意了,毕竟是人家先生先寻的地,也万万没有赶人走的道理。阮玉仪索性凭栏迎风,双手搭在栏上,感受着醉意一分分消散。 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各做各的事。 大约翻过两页书后,孟锦侧目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道,“在下看娘娘此番出宫,不似是省亲来的。” “不是。”这没有什么好相瞒的,明眼人一瞧,也都轻易心知肚明了。 他继续引她往下说,“不知皇宫里的景,与将军府的景比起来如何?” 如何? 自然是大差不差的。 不过是身边人不同,心境不同,所见之景也就不同。如此想着,她的思绪也就渐渐飘远。 孟锦一双眸黑沉沉地,盯着几步之遥的人良久,没得到回答,也不去催,但心里却有数了。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段长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直至霞光倾倒出来,染红了半边天,方相互作辞。 至存芳堂中时,人已散去,只余下一些收拾碗碟几案的底下人。阮玉仪也就回了院子。 . 她微微低头,从木香打起的软帘下入了内室,一抬眼,却见早有一玄衣男子候在里头了。 姜怀央不知等了多久,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几案,清脆的叩击声响彻屋内,声声透露出他的不快。他面如沉水,不知在思忖着些什么,到她出声,才注意到她走近。 她垂了垂眸,不咸不淡道,“妾竟不知这处要比陛下的殿宇还好,引得陛下三番五次驾临。” 他手上的动作蓦地停止,看过来时,却敛起了眸中的黑沉之色。 “有泠泠在此处,自然是无法比拟的。” 第268章 邀约 阮玉仪被他揽着,微微仰头,望进那双点漆眸中。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醉意未散尽罢,才会从里边看出点点哀意。多么可笑,连她的生死都能弃之不顾的人,怎会流露出这样的情感。 她抽身退了一小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揽在她肩头的手,一路下滑至手腕,然后指尖。 姜怀央心口一紧,捉住了她的指尖。 他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今日去何处了?” “开宴,赏景,”她顿了下,忽而冷笑一声,“陛下若想知晓,在妾身边安排几个耳目就是,何必问且?这不是陛下惯用的手段吗。” 她道得缓慢,却声音凉薄。她似乎比上回见着又瘦削了些,云鬓楚腰,一双似泣非泣眸,仿佛风中柳枝,柔弱却坚韧。 他的神色暗下几分。 “撒谎。” 这次的宴席分明只是披了个皮,来的小姐们是掩人耳目的,余下的公子们哪个不是相看人来的。 寒意攀着她的脊骨向上爬,她打了个冷颤,还是迎着他的目光,道,“陛下这是承认了?”他果然还是在她身边安插人了。 既如此,上回说是将她身边的人撤去,是否也是哄她一哄?其实太后所为,也有他几分纵容罢。这样,方能捏住太后的把柄,有理由置之死地而不落得一个不孝之名。 她不愿猜忌,但越如此想,却越发觉得他当真做得出这样的事。 姜怀央不知她所想,只是那之后知她不喜,当真不曾在她身边再安插耳目。 他挤入她的手缝,紧紧捉住她的手,垂眸叹了口气,央道,“莫要用这样的语气与朕说话了。”这张嘴能道出缱绻柔情,不想也能如此冷言冷语,句句戳人心窝。 她没将他这话放在心上,挣了几下,他反是抓得越发紧了。目光一移,瞥见几案上的热茶。 她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她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一急,抄起那盏热茶,向他的手上浇下去。 手上的动作快过心里想的,当她碰上杯壁,感受到那不寻常的热度的时候,那水已是倾泻而出。 他的手被很快爬上了一片红。 她自己的手上也不免溅上了一些,热茶灼得她忍不住哼了声。他终于松开了手。 满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到底是要动气了,但他似乎半点也没将手上的那片红放在心上,丝毫不受其影响,反是牵起她的手。 “烫到了?”他蹙眉。 还不待她回答,他冰凉的吻就落了下来,覆在她的伤处。其实因着方才他的手在她之上,她又是对着他泼的,她所溅到的远远不及他多,这会儿已是不痛了。 定定地盯着他一片红的手背,忽然就感觉鼻尖一酸。 他眉头更是紧锁,指腹蹭去她眼下的泪,“哭什么?” 阮玉仪这才感觉到脸上一片濡湿。他的指腹上有几分薄茧,蹭在肌肤柔嫩的眼下,叫她不住往后躲。 第319章 他显然怔了下,将她安置在软榻上,抽身离去。 颊腮靠至引枕上,不知怎的,她的泪就更是止不住了,汹涌地滴出来,打湿了大片。 许是姜怀央吩咐了什么,他前脚方走,后脚木香就端着一铜盆进来,里头装了温热的水。她支起身子,看见铜盆底映着的一张模糊的脸。 卸下簪钗,净了脸,她的泪意方才算是止住了。 木香侍候着人至床榻上,放下帘幔,她大约是有些累了,一沾枕头,就沉沉入梦。因此,也全然没有注意到夜深时,立在她床边的玄衣身影。 . 翌日晨起时,她坐于镜前,任由木香替她挽发。 木香犹疑了良久,轻声试探道,“昨儿小姐睡得可还好?” 她胡乱地点着头。昨日关于热茶的记忆不可控地漫漫涌上来,如探出地上的一点茎被拔出,牵连出地底的万千根须一般。 她昨日那般待他,想来他总该是不会再来了。她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觉心下有些堵。 木香见她点头,终于放下了悬了整夜的心。 梳妆已毕,阮玉仪携木香去了阮夫人那头请安。 阮夫人不知醒了多久了,正坐在几案边,打着络子,见她来,笑意盈盈地招手要她过去。 许是被感染了,她不由也笑了,心绪也松快不少。 没一会儿,兄长他们也来了。闲儿更是叽叽喳喳闹个不住,仗着是女儿身,挽着阮玉仪的胳臂撒娇,一面还悄悄向阮濯英递去极为挑衅的一眼。 阮玉仪被她闹得没闲工夫想其他。 . 离了阮夫人院里,却见自己院门前,孟锦正等在那里,他负手立于院前的树下,微微仰头瞧着树上蓊蔚洇润的叶,叫人觉得他几乎下一瞬,就要咏出些诗句来。 阮玉仪迟疑了下,才上前,“先生怎的在此处?” 他闻声侧首,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口里的话却直白,“是在等娘娘您。” 她直觉他的眼神不对,一时接不上话,所幸他继续道,“不知娘娘可能赏脸,与在下出府走一走?” 她下意识想回绝,思及身边大约还有姜怀央的眼线,心下一动。 孟锦见她久久不语,补充道,“在下见娘娘似乎心有所郁结,久思伤身,在下有一好去处,景致极美,想着与娘娘同赏。” “抱歉,是在下唐突——” “先生大方享景,却之不恭。”她抬首,回以一笑。 孟锦结结实实愣上了一愣。她自己许是不晓得,她眉眼弯弯,明眸皓齿的模样,仿佛是香培玉琢的面皮,就是无意,也分外勾人。 “先生?” 他回神,做了个手势,“请。” 阮玉仪大大方方先举步走去,裙摆在身后漾开花般的形状。 . 既是散闷,自然也没预备车马,只知会了府里一声,挑了安静些的地儿走。 临行前,孟锦打发婢子去取了幂篱,专要她戴上,说是:“娘娘若是不遮着面,这一路上怕是不安生。” “先生说笑。”她接过,也没多想,戴了上去。 透过白纱,只能见些绰绰人影。 第269章 诱骗 孟锦不时与她温声说些闲谈散话,眸中却是凝着冷意。 她带着幂篱,对他如何神情是不知的,原还有心回答,一路走着,发现身边之景愈发陌生起来,心下难免不安,“先生,你所言之处还有多远?” “娘娘可是累了?”他说话如春风拂面,“不若先找个地歇歇脚?” 如此一想,又没这个必要。她摇摇头。 木香也觉着有些不对,可眼前的毕竟是夫人亲择的教书先生,学识深厚,底细清白,也不好多说什么。 七拐八拐的,不知拐进了何处,人烟愈渐稀少,巷中光线昏暗下来。 到底是有前车之鉴,阮玉仪的手渗出冷汗来。 快她一步的孟锦脚步不停,巷子尽头微亮的光落在他的发顶,身上淡青的直缀也深了几分。他没回头,忽然道,“娘娘可曾听过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下之景的确有几分相像。 孟锦一出声,将她心底的不安驱散了几分,她不再混想,“这巷子倒是长。”他们走了有些时候了。 他乜斜着眼,缓声道,“娘娘莫担心,就快到了。” 她嗯了声,算是答应。忽觉身边木香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心下生疑,“怎么了?” 木香捉着她的衣袖,顿住了脚步,张了张口,半晌才出声道,“小姐,奴婢忽然想起您约了四姑娘待会儿逗鸟不是?若叫姑娘等久了,她又该闹了。” 今儿的鸟雀的确尚未喂食。她也住了脚步,侧眼看着木香,眸色沉沉。 可是她根本不曾约闲儿逗什么鸟。 木香显然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倒忘了这茬了,闲儿该怨我了。”她没有戳破木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孟锦听见动静回过身来,他的面孔浸沐的昏暗中,显得骨相凌厉了几分,有些阴沉气,“娘娘这是要爽在下的约?”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 阮玉仪微蹙了眉,口上还是客气着,“毕竟是应了闲儿在先,不若下回再随先生去?” 他默然不语,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打了个手势。 “都已经至此处了,就在前边。”他的语气生硬,仿佛是非去不可的。 第320章 “娘娘既说了要回,何需与你解释。”有一声音在巷头侧传来。孟锦身子微僵,却换上了一贯的笑脸,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来者正是温雉,一身常服,抱臂踱步而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分明皆是笑意盈盈的,可空气间似乎弥漫起几分寒气,颇有一种对峙的架势。两人皆打量对方,一时无话。 温雉都在附近,阮玉仪不信他不在。她抿了抿唇,没有动作。 还是温雉先行开口,打破眼下的局势,“孟大人几年前殿试未进前三甲,如今作弊案一破,若按原本名次,孟大人理应是探花。陛下还不及补偿,却如何也找不着大人您—— “您这些时候,究竟上何处去了?” 孟锦脸色微变,垂下眼,仍是拱手笑道,“自是另谋出处,这不,正巧左骁骑将军府上的公子小姐缺一先生,在下就去了。” 那么再往前的时候呢,落第失意时,他又在何处? 孟锦避而不谈,温雉也没有追问。 雪白的糜丽下,阮玉仪神色微怔,原来眼前位姓孟的先生,就是因程行秋之举,被挤下来的探花。 温雉颔了颔首,“如此,咱家就先引娘娘回了。” “自便。”他眉眼弯弯,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就果真没有跟上来。 . 阮玉仪没作声,只是随着温雉一路走至巷口。 光线愈盛,人声渐闻,身侧的温雉停了下来,行了礼,退至一边。 她依旧闭口不言,透过飘飘荡荡的白纱,看着跟前那抹身长玉立的影子。 姜怀央以两个指头拨开她的幂篱,细细理在竹帽沿上,他一双眼分外沉静,又因小娘子好端端站在他面前,隐隐透出点后怕来。 “不想知晓巷子那头是何处?”他如此问。 她也听出了古怪,知眼下不是与他置气的时候,因顺着往下道,“是何处?” “靖王府。” 他的嗓音清清淡淡,分明带了几分冷意,不是对她,而是因着那个贼心不死的四皇兄。 这孟锦不是别个,正是靖王身边的幕僚。 此时木香沉声开口,“小姐不比奴婢们,不常出门办事,怕是有所不知,这巷子的确是通往靖王府的近路。” 木香自是不可能拿假话匡她,何况那孟锦也委实是有些古怪。 再如何说,他到底是年纪轻轻就成了进士,这是多少书生一辈子抵达不到的高度。他文采傍身,天赋出众,怎可能不受上头重用。 阿娘用他的时候,也是查过的。他分明身负官职,却在那之后愤然辞官,再往后,据他自己说,是去了小私塾教书。遣人去他口中的私塾一问,也确有其事。 可是如今想来,一个人不甘心落第,又怎会甘心一辈子湮没于一所小小私塾中。 思及此,她也知此番是受了他一恩了,因盈盈一礼,淡声道,“此次多谢陛下了,陛下若是不嫌弃,过些时候,妾绣个小枕头来,届时托家兄给您送去。” 听她有礼却疏离的语气,姜怀央唇嗫嚅着,只挤出一声轻笑。他有些心交力瘁地问道,“非要与朕分得如此清楚吗?” 她面上波澜不起,“有恩必报,理应如此,陛下缘何不愿受?” 他被堵得没了话,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那朕送你回去总行罢?” 见她不作声,他就只当她是同意了。 . 几人就如此一道回将军府。 阮玉仪原是与他并肩走着,想了想,慢下了步子,刻意落他一步。 姜怀央也是有所察觉,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紧,骨节泛白,但还是纵容着小娘子的小举动。 将军府的正门除非是有要事,否则是不会轻易开的。几人因绕了点路,至东角门。多走这点子路的时候,他反倒是庆幸她步子小。 不过就算是如此,仍然嫌弃这段路太短,下次见她,又不知要寻个什么借口才好。 “莫要再让那人进府了,至于教书先生的事——你弟弟的可以转去国子监。”他十分顺手地将她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 她下意识躲了下,两人皆是一愣。 “多谢陛下。” 他注视着她款步进了府中,漆朱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阖上。 这是第二声谢了。 第270章 哄人 大约还是在之前大病的时候落下了弱症,加上在巷子里受了惊,阮玉仪回去就染了风寒。不是多严重,却也惊动了阖府上下。 请郎中的请郎中,煎药的煎药,阮夫人一日要在女儿这处坐上小半日,才能安心回去。 就是她咳两声,屋里侍候的小丫鬟也端了润喉的茶水来,嘘寒问暖个半晌,直到阮玉仪称乏要歇下,才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她知晓他们是关心自己,因此反倒乐得病一场。 新帝不见白日里来了,却总是在夜里,她就寝之后,在内室待上好半晌。也不吵醒她,只是看她一会儿就离开,有时还逮着木香问问她的近况,一面还不许木香与她说。 她原是不知道此事的,毕竟姜怀央总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来。还是她染了风寒后,半夜将自己咳醒,这才发现。 虽是漆黑一片,勉强能借着月色,辨清几案边立了个影子,可她并不会以为是什么贼人,只是因着身形,就辨别出来者。 第321章 ——大约仅仅凭着足音,她也能听出来。 阮玉仪不愿见他,便假装半梦半醒,咳完就又睡去了。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将她暴露的只是后来压抑不住的咳嗽。 她见他似乎是背对着自己,于是掀开一角帘幔。 月光从窗隙间透进来,为他描摹出一圈光晕,他似乎收敛了所有在人前的冷色。他微垂着首立着,目光落在手中的物件上。 那是一支细长的签子,顶着一个滚圆的物体,像是一只兔子。 而当姜怀央打发人煮了雪梨汤,亲自掀开软帘,轻声唤她起来用些的时候,她才明白,他大抵早发现她醒了,不戳破而已。 “陛下何必守着妾,却放宫中姐妹独守空闺。”她支起身子,警惕地往床里头缩了缩,瞥了眼他手中的小碗——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她身后被及时垫上一个软枕。 放在他捏在手心的东西,似乎被好生放在了窗下的几案上。 他不愿见她一心将自己往旁的人处推,持着汤匙的手指尖蜷了蜷,只当做没听见了。他自顾自地搅了搅,里边的梨被煮得软烂,且汁水饱满。 “你咳得厉害,嗓子里定是一片红了,用下些会舒服点。” 若是这句话出现在她受太后欺负的那几日,她定然会大为动容,放下心里所有的防备,上前搂住他的脖颈。 但如今,她只觉得有些可笑。他若真的在乎她,为何当时不救救她,难道为了除去太后,就要用她的性命做诱饵吗? 她不过一个香闺绣阁里长大的女子,她不想与他讲什么大义。 她要的是无底线的偏爱。 但她曾软声唤过夫君的,现下站在她跟前的,终究是一个君主,他要为他的百姓负责,要为举国上下负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为了一个计策,要了她的性命。 她不是要他在自己与举国的百姓之间做出抉择,她要的只是当他有何计策要做时,至少能费些心思,在其间做出最优解。 这是她的心寒处,她到底是害怕了,她赌不起。 姜怀央见她怔愣着不动,在床榻边坐下,舀起一勺汤汁,欲送至她唇边。他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叹气似的轻声道,“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他们总不能这样一直僵持着。他知错,她也总得给他补偿的机会。 单单这一句话,却先是击溃了阮玉仪为自己筑起的最后的防线。泪水无征兆地就落下来,她倔强地不肯让他看出来,别过脸,压下哭腔,缓了缓气,才敢开口: “陛下觉着妾任性?宫里、京中,大有听话的温柔乡!” 她一伸手,将他手中的瓷碗打翻了。瓷碗落在地上,响了两下,正巧倒扣着,里头鲜嫩的梨和汤汁撒了个干净,所幸没碎。 姜怀央的手上和衣裳上,不可避免地也沾上了汤汁。 屋内一下静默下来。 瓷碗落地的动静仿佛一声钟,将她的怒意敲散了几分。她到底是太过心软,心下一沉,又开始思虑起这样的做法是否会太过了些,他守了这许多时辰,终究是一片好意。 不及她想个分明,喉间就又泛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痒意,她掩口,几乎要将身子里装的脏器也咳出来。 有一只大手覆上她的脊背,安抚似的顺了会儿,见她咳嗽不止,抽身离去。 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新盛的雪梨汤。在姜怀央一来一回的时候,木香早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了。 他依旧将东西舀好,递至她唇边,低声威胁,“尽管打翻,锅里还有很多。” 阮玉仪也委实是难受得紧了,视物都晕乎乎的,凑上前,唇抵上温热的勺子。勺子微倾,汤汁就顺着张开的唇瓣流入,没吃进去的,润湿了唇瓣。 他眸色一暗,手上却还是又舀了勺汤汁,喂入她口中。 这次是带着一小块梨的。 汤里大约是放了冰糖,入口甜滋滋的,又不至于太过。雪梨块还带着果子本身的清甜,她咬碎咽下,果真将喉间的痒意压下不少。 用了小半碗,她没好意思再就着他的手吃,想将碗接过。 姜怀央却不肯,反是将碗拿远了些,道是她若再摔了该如何。他得了经验,这会儿是四指托着碗底,一指扣着碗沿的。 她没了办法,只好忍着耳根的热意,继续喝汤。 他就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喝,似乎也十分有趣。月凉如水,映照得她的颊腮恍若凝脂,她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像是栖息的蝶,眼下的模样,倒是比跟他置气时乖上不少。 就如此一勺,一勺,竟是一碗雪梨汤都下了肚。边上侍候着的木香接过了空碗。 “陛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也早些回宫歇息才是。” 这是开始下逐客令了。姜怀央也没想着她会让自己在此处歇上一夜,何况明儿也不是休沐,若从这里起,明日早朝怕是赶不及。 因此他也没再纠缠,举步离去。 阮玉仪方吃了东西,也不好直接躺下,靠着软枕歇息了好一会儿,确认他的确是走了,这才跣足下榻。 第271章 主意 地砖上的凉意直侵入肌骨,冻得她的足有些发麻。 她定定地看着被靠在茶具上的,方才被姜怀央拿在手里的那物——那是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生辰那日的记忆忽地涌上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淹没。 第322章 不知不觉间,阮玉仪红了眼眶。 竹签很细,显得上边坠着的兔子有些压手。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拿不住了,两只手抓着桌沿,身子蹲下去,蜷缩成小小一团。 她在哭于冷清的长安宫里,苦苦等待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定然会很羡慕眼下的自己。 发泄完了,她缓了缓,直起身子。 但终究不是当时的那个糖人了。 . 许是昨儿睡得晚了些,翌日起得也早,脑中昏昏胀胀的。 由木香侍候着梳妆毕后,就照例去了阮夫人院中。打起软帘进去,原以为这个时辰众人应该各自在各自的院子里,不想个个都在。 众人见她到了,齐刷刷侧首看过来,神色整肃,倒将阮玉仪唬了一跳。 她眨了两眨眼,扫视了一圈,“这是——怎么了?” 闲儿打头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眼泪是说下就下,半点也不含糊,“呜呜阿姐,近来那个坏家伙一直都有来找你是吗?呜……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她一边腮中含着一口包子,鼓鼓囊囊凸出来一块,眼里噙着泪,话也讲不灵清。哭得比阮玉仪这个当事者还要伤心几分。 听她这么一说,阮玉仪大抵也就明白是何事了。 她压下内心酸楚,先是很顺手地揉了揉闲儿的发,温声安慰,“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一转脸,却发现英儿亦是立在不远处,满脸担忧得看着自己。 她因笑道,“英儿也要掉眼泪了?”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好面子,将头一别,低声否认。 这会儿闲儿耳尖却染了红,也不知是哭得,还是晓得不好意思了。她抬眼细细打量阮玉仪。 她的阿姐是阮家生得最好的一个,又是乖顺机灵,极为讨长辈欢喜,虽鲜少与外人有过多的交谈,但还是没少搅得旁支的表兄表弟争风吃醋。 阮家没落之后,难免有仍旧惦记的上门来提亲。阮夫人自是瞧不上那些浮萍心性,逗花弄柳之人,这才将阿姐送来了京中。 京中繁华,却终究不如家里。阿姐并非京城人氏,所遇之人,怕都将她当外人。 被接来京中这许多日子,借由兄长之口,她方才知道她的阿姐所受之苦。 阮玉闲抱着阿姐的肩,手上紧了紧,感受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引阿姐入座。 侍候在侧的婢子是个活络的,早替阮玉仪布好了箸。 桌上的吃食都是温过的,入口咽下,肚肠也要暖上几分。不过阮玉仪来得迟了些,阮夫人他们似乎早吃过了,这会儿一个个都看着她。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了玉箸。 阮夫人旋即就问,“不合胃口?我记得囡囡之前最是爱吃百合羹的,不若打发人去新做些来。”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显然是有话要说。 还是阮濯新是个直性子,忍不住替众人问出了心中的担忧,“陛下来时不曾如何你吧?” 他问得轻声轻气,搭在几案上的一双手,却紧攥成了拳,骨节泛白,一副但凡她点个头,他就要杀将入宫里的模样。 阮玉仪被问了一愣,细细回想,姜怀央似乎的确不曾如何她。她也如实与众人说了,好叫他们安心。 可有这前车之鉴,阮濯新还是半信半疑的。 闲儿是个鬼点子多的,眼珠子一转,就知她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阿姐,那位今晚可还会来?” 阮玉仪迟疑地点点头,姜怀央近来日日至,不曾间断。 闲儿扬起笑来,双手一拍,“如此却是好办了!今夜阿姐暂且待在我屋子里,大哥去阿姐屋子里守着,待人来了还不吓他一跳。这之后自然就消停了。” 她愈想,愈觉着此法可行,有些得意地向阮玉仪递去一眼,仿佛一只求夸奖的小狗,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 英儿冷着脸,毫不留情地点破她背后的小心思,“你当旁人不知你是想与阿姐一屋睡吗?” “就你多嘴!”闲儿面色一红,悄悄瞥了眼身侧的阮玉仪,差点没拿桌上的糕点去砸他。 此法行不行得通,阮玉仪不知,但却实打实被两人逗笑了。她掩着口,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眼中似盛秋水,悉是风情。 闲儿一怔,愈发耍起宝来,扬了扬头,对英儿道,“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英儿嫌弃她幼稚,端着茶盏,没理会她。 . 闲儿的点子瞧着胡闹,却不想阮濯新当真打算照办。 阮玉仪自然要拦。 他只是笑道,“放心,我正巧有些事要与陛下计议,还免去了入宫的功夫。” 听他如此说,她方才犹疑着答应下来。 闲儿一得了这消息,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嚷嚷着要给大哥打扮一二,少说乍一眼看去要像个女子。最后被林姨娘教训了一通,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带了回去。 . 夜渐深,月色溶溶,将府中一切都映照得一片清朗。 阮玉仪歪在闲儿屋里的榻上,手上持着一卷话本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上边。闲儿则歪在她的肩头,看话本子看得入神,不时就嗤嗤笑一阵。 木香依着阮夫人的嘱托,给两人各温了杯牛乳来,见状道,“明儿待小姐起来,定然瞧不见闲姐儿了。” 第323章 闲儿从话本子里抬头,有些发懵,“为何?” 阮玉仪笑了声,解释道,“掉进话本子里头了,自然寻不见。” 闲儿反应了几瞬,方才恍然,从榻上跳下来,“好啊,木香姐姐又寻我开心。” 木香口里一面说着“岂敢岂敢”,一面将牛乳搁在矮几上,收了承盘。木香自小长在阮府,阮夫人都将她当半个女儿相待了,四姑娘唤一声姐姐,已是极为寻常的了,无人觉着不妥。 第272章 换人 姜怀央推了朱门踱步而入时,就与候在堂中的阮濯新对上了目光。 他面上丝毫没有惊讶之色,淡然自若地在左侧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冷茶,悠然啜饮着,似乎是等待着对方开口。 在不面对小娘子的时候,他眸中也带上了惯常的冷意。这样的冷意是经历了冗长的无人知晓的黑暗所锻造出来的,是淬着毒,带着血的。 姜怀央终于放下茶盏,开口却并非阮濯新所想,“朕记得,被围困在山谷之间的那一战,你左腕处是受了伤的,如今可大好了?” 一提及此事,他垂首行礼,正色道,“多谢陛下记挂,已是大好了。” 此刻,他是以一个臣子,一个久伴君侧的兄弟的身份在回话。他有些奇怪,这伤是早着太医瞧过的,时隔多年,新帝缘何又忽而提及? 姜怀央看向雕花的门,那朱色因着是夜里,瞧着暗上了几分。他分明是看着朱门的,目光却似乎落在了分外渺远的地方,他喟叹道,“那日的雪真是大,漫天都是。” 阮濯新也想起了什么,轻声附和道,“正是呢,差点就出不来了。”眼下谈得轻巧,当时却是损失了大半的将士的。 . 那是一个雪若鹅毛的时节,纷纷扬扬地,将整片大地都笼罩在白漫漫的恐怖之下。 当时还是小皇子的姜怀央领着军队,在盛雪中艰难前行。他们为了尽快行进,万般无奈之下,抛却了一部分粮草。 他们原是追着前边一路契丹的军队而去的,可同行的领路人却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他讪讪地停下了马,回头请罪,“殿下,这大雪封山的,前路小的委实有些拿不准了。” 他身边正巧是阮濯新。 阮濯新哂笑了声,一手捉着缰绳,另一侧抬脚就踹在了对方身下的马上,“不认路?不认路当时殿下去四殿下处借人的时候,你拿什么大?” 这里并非芜国境内,终年极寒,在气候的适应上,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上,他们本就不占优势,多少人指着他领路呢。 领路者的马儿受了惊,蓦地往前窜去,折腾得领路者脸色发白,大喊大叫好一阵,才勉强安抚住马儿。 阮濯新控着马往后了一段,问道,“殿下,眼下该如何?” 姜怀央面色不变,仿佛这并非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军中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时不比春季,一旦迷路,就是九死一生。 他冷声道,“前行,莫要回头。”他又吩咐身边的小卒记得在枯树上做标记,也只有这样,标记方不至于被茫茫大雪所掩盖。 原本若是加紧些,辨一辨路上的蛛丝马迹,尚能发现敌军的方位。可谁也没想到,同阵营的四皇子,竟是为了一时意气,指派了一个根本不认识路的人给他们。 他们毕竟不能撬开对方的脑子探查,也对同阵营的四皇子没有太多防备。 正行着,忽听后边似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姜怀央神色一凛,听来人并不算多后,令众人正面迎敌。 众将士在雪地中行得久了,正是手痒的时候。不消多时,地上就多了一片血色,敌军的人倒了一片。 唯一留下的两个活口,纷纷咬舌自尽。 姜怀央眸色又沉下几分,语气间无不含着讽刺,“倒是忠义。” 若只是如此还好,可后边不断有敌军追来,人数不众,但批次多。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怀央明白不能一味应敌,因令众将士往前,暂时躲开。 只是后边的契丹军队像是闻着了香味的老鼠,穷追不舍。 姜怀央等人无奈之下,转入一山谷之中,暂且与对方错开了。方松下一口气,却发现粮草告急,加之无法确认契丹人是否还在附近徘徊,几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 姜怀央渐渐收回神思,“若非你领了几人,带回了丢在后边的粮草,怕是你我都生死难料。” “经年之事,不足为道。”阮濯新摇了下头,颇有些感慨。 当时大多将士已是体力不支,只能是稍作休整。但休整毕竟要耽搁时间,又是人乏马疲的,难以提起士气。 尽管如此,在阮濯新领兵走后,还是有契丹的军队寻到了他们,又是血战一场。 也是自此,姜怀央埋下了对靖王疑心的种子。如今想来,当初那些与他们血战的,哪里是契丹人,分明的假充契丹人的靖王手下。 他即位半个年头后,靖王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勃勃野心。 姜怀央半垂着眸,一手下意识屈指在几案上叩击着,“爱卿方才回来不久,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只不过——” 他将局势以及谋算一一说与阮濯新听。 阮濯新益发紧锁了眉,抿着唇,默然不语。 “你若不愿,朕也不会强迫你。”在为君方面,尤其是待自己信任之人,姜怀央还是足够宽和的。 第324章 靖王欲反,皇帝自然要平,阮濯新为人臣子的,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他坚决地表示,“臣誓死相随。”也只能暂且多亏欠家中孀母弱妹几分了,回来再补偿不迟。 “好。” 姜怀央笑了。 有羽淮跟随,他对于要实施的谋算,也更有把握些。 定下出征的日子,计议妥当后,话头还是不免转向了成为两人之间隔阂的人。 “陛下早知道小妹不在她的屋里。”寂静的堂中,阮濯新的话显得有几分突兀。 “是。”他半点不避讳,承认得倒是大大方方——其实遥遥一眼就知晓了,这个点,她大抵是熄了灯,或是只留内室一盏的,又怎会如此灯火通明着。 阮濯新望进他的眼眸,“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之前答应臣的,竟也不作数了吗?” 他掀起眼皮,忽地勾唇,一手支着头,“朕应下的是允她离宫,又不是收回妃位。”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抵赖的意思,可他莫不如此,就隐隐觉着,真有什么要失去了。 空气骤然冷却下来。方才还一同回忆往事的两个男人,几乎暗涌针锋相对之势。 第273章 出征 如此种种,阮玉仪自然是不知的,只不过后来几日,的确是不见了姜怀央的身影,她倒是乐得清闲。 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阮夫人打发人送了轻薄的料子,藕荷,银红,水青色各一匹,预备着给做夏装。将军府原本空落落的池塘中,新种了荷,只是还不到开花的时节,不过在水面上铺了绿。 闲儿对这些荷花给予厚望,不时就拉着阮玉仪去瞧两眼,盼着夏天能吃到它结的莲子。 木香弯着眼睛,笑话她是个馋虫。 结果还是被英儿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这些是专用于观赏的,结出来的莲子大抵青涩无味。 闲儿满脸失望地抱怨自家兄长又破坏了她一个美梦,委实是不解风情。 笑闹了一阵子,也就各回各院。阮玉仪反正闲着无事,也就拿起绣了小半的枕头继续。银针在她手上灵活穿行,竟如作画般轻省。 成片的湘妃竹仿佛受了雨水的滋润,在她手下肆意生长,长成钟灵毓秀的模样。 觉着有些累了,就放下针黹歇上一歇,因着她也没想着一定要送出去,半点也无需着急的。 抬眼间,她见绘着山水的屏风上映出一道颀长的影子,那人恍若是从山水中走出——是几日未来的姜怀央。 反正赶也不好赶,躲也躲不过,她索性不再理会,只当不知道他在此了。 姜怀央并未转过屏风来见她,反而是缓声讲起了宫里的事,也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比如御膳房的厨子又琢磨出了新菜色,佑儿会翻身了……仿佛皇宫里本是如此平静。 可她见过了腥风血雨,这样的故事已是骗不了她。 不过他所讲的一堆琐事中,偶尔会提及容嫔如何了,这是她在意的,因此也听了一耳朵。 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兀自讲了两日的故事,也不要她回答。 . 这日,姜怀央依旧是倚着屏风,缓声说着一些或是她在意,或是她不爱听的琐事。 “朕前儿打发人送来的几支荷花,似乎在阮卿府上也成活了,泠泠应是瞧过了?这几株荷花结的果子是难以入口的,泠泠若是想吃,夏季的时候专有进贡的莲子……” 一语未了,他忽地住了声。 阮玉仪下意识停下手中针黹,抬眼望向屏风上的那一道影子。 “边疆动乱,朕明日就得出征了。” 她眉心突突跳着,终于有了反应,出声道,“那妾的兄长呢?” 屏风的另一侧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裹挟着哀哀的冷意,“待阮卿助朕凯旋,金玉利禄定是少不了的。” 她捏紧了指尖的银针,纤细的针几乎要嵌入手指的软肉中。 她终是坐不住,走出屏风。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见着他。也许是在忙碌着出征前的准备,他看起来更添了憔悴,只是一双眼眸仍旧是黑沉沉的。 阮玉仪呼吸重了几分,垂下眸,“妾的哥哥才方回来。”她没有立场阻止他出兵打仗,但单论情感,她不愿承受再次失去至亲的风险。 “朕知道。”他低声道。这次他没有迁就,而是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扣着她的手腕,啄吻下来的力度却不失缱绻柔情,似乎有意将跟前的小娘子醉死在其中。 她的确如前几日贪了果酒一般,脸上烧红。可她的手脚是冰凉的,浑身的血液都去护住那颗不安的心。 她偏头躲开,声音带上了颤,“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姜怀央语气决然。靖王蠢蠢欲动,他不能不应战,不能再让昨年宫变之事重演。前朝重文轻武,导致如今鲜有出色武将,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他不会罔顾人情,要阮濯新随行。 “妾只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妾宁愿陛下收回一切,也想他平安。”正值暖春,她身上却浸入丝丝寒气,她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扣入他肩头,指尖发颤。 姜怀央似乎失去了耐性,一把捉住她的手,微向上抬,她的手指无力地蜷着。他的指尖冰凉,仿若吐信的毒蛇: “朕这几日迁就于你,是因着有愧,不代表你能随意地提出要求。” 他太过理智,导致无法站在她的立场上,体会到她的心情。 第325章 他报复似的咬了下阮玉仪的耳垂,威胁道,“朕答应你,即使朕死了,也会将你的兄长安全送回来。只不过——” 他顿了下,明明只是一瞬,却使得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她忽地意识到,他将姿态摆得再低,也终究是君,随时可以收回他的纵容。 “只不过,若朕死了,泠泠就得与朕合墓。”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阮玉仪蓦地打了个激灵,对上那双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一股惊惧自两人肌肤相触处涌出,攀附上她的整个躯体。 ——她丝毫不怀疑,眼前的人当真会如此做。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一把将她抱起,托着她走动。为免摔倒,她只能勾住他的脖颈,整个儿挂在他身上。 软帘被打起,她跌入柔软的被褥中。 她不再多说什么,似乎也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由着他炽热的吻落在她的颈上。 她的眸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头顶的销金帐上,眸色冰冷,一个可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她脑中。 刀剑无眼,契丹人能借此将她的兄长困在异国数年,那她是否也可以—— 她缓缓收回的目光,落在眼前带着有力线条的脖颈上,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就近在咫尺。 发泄似的,阮玉仪一口咬在他的颈侧,听见他轻轻嘶了声,愈发用力了,直至尝到了血腥味,方才松口。 他看样子很鼓励她这样做,“你若想咬,就将朕咬死的泠泠的榻上,朕也算是死而无憾。” 她眸光微颤,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这个算无遗策的君王,洞悉了她方才产生的念头。 . 夜深,阮玉仪没再赶他走,只是垂头整理衣物。 他拨开她的手,亲自替她扣上衣扣,遮住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个时候已是错过了晚膳的时候,姜怀央因打发人去重新温了饭菜来。瞧着一桌子吃食,她却没多大胃口,方才那个念头,仿佛附骨之疽,驱之不散。 第274章 离别 天方蒙蒙亮的时候,阮濯新便已起身打点行装,看来看去,总是觉着落了什么。 “哥哥。”晨光熹微处,阮玉仪款步而入。她手背朝上,手心里似乎握了些什么,向他的方向递了递。 他下意识接过,一个被攥得温热的物件落入手心。 “这扳指怎会在你手上?”之前抵在那个里长处,满以为寻不回来了,不想几经辗转,回了仪儿手中。他顺手将扳指带上,细细打量。 阮玉仪因将缘由几句话讲明了。言罢,她分明有一肚子话想嘱托,临别,反是一时无话。 他看着梳妆已毕的妹妹,也无法确认她是几时醒来的,“待会儿若是阿娘他们还睡着,就不必叫了,让他们安安生生睡罢。” 她摇头,“阿娘会希望送你一送的。”她想,作为他的至亲,她们的心情都是一般无二的,怎会不希望多瞧几眼。 “大姑娘。”屋里侍候的婢子端来了茶水,里头茶叶沉沉浮浮的。 她接过,轻声道了声谢,话在口中辗转,终是选择迂回着试探,“我听说此次是因着靖王有反心,陛下才执意御驾亲征……不知靖王为何要反?” 阮濯新有些讶异,新帝连这个都会与她说。他思忖了下,描述道,“你既知道靖王要反,大约也听说过他的生母,仁德皇贵妃曾经一度冠盖六宫。” 见她微微颔首,他继续道,“我曾听陛下提过一嘴,靖王从前也算是能文善武,极受先帝重视。那时的三皇子正处病中,朝中曾一度以为先帝会立四皇子为太子。 “只是后来不知先皇后为其子找来了什么偏方,三皇子竟在半月之内大愈,一下就能跑能跳了。历朝素秉老祖宗立嫡不立长的规矩,三皇子这一好,先帝自然大喜,以为是国运将盛的预兆,也就冷落了四皇子。” 靖王在众人的夸赞中,被养得心高气傲,大抵是不甘心罢,才一直都不曾放弃夺取皇位,即使是先帝已经过世,他想向证明的人已经不在了。 阮玉仪却垂着眸,在想着其他——也就是说靖王是有能力治国安邦的。 他看出些不对劲来,定定看着她良久,缓声吐出一句,“仪儿为何有此一问?” 她再抬眸,眸中满是坚定,眼底的那片黑沉,叫阮濯新恍惚想到新帝。她谨慎地屏退了下人。 “哥哥也瞧见了,他根本没有放我离宫的意思,”她顿了下,缓上一口气,“他昨日说,若他不幸牺牲,定要我去陪葬。我担心,终有一日当真会死在他的手里。” 陪葬这样的制度,前朝就没有在执行了。只是再往前数,活生生被送下去的嫔妃也不在少数,旧规重提,也是不难。 此话一出,阮濯新神色微变,“仪儿的意思是……” 她颔首道,“我知道此事有些冒险,仪儿不强求哥哥,哥哥若不愿,只当没听过就是。”昨日他说出这话的眼神让她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了,她不愿坐以待毙。 若兄长不愿帮,她唯有另寻他法。但在沙场上,终究是最方便的,毕竟平日里他身侧的守卫可是不少。 她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你可知若是被发现,会有何后果?” 阮玉仪听见自己道,“死人开不了口。”他们之间注定生死纠缠,她不认为自己承担得起坊间良善的美誉,她就算背负上千古的罪名,也要实施这一场盛大的逃离。 第326章 “好,”阮濯新忽地道,“你只消告诉我该如何做,剩下的就不必担心了,都交给我。”他一如往常地去揉她的发顶,语气淡然得仿佛是在思量早膳吃什么。 她心中动容,难免生出愧意。 . 半刻钟后,屋门被叩响,传来小厮的提醒,“大公子,车马已预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院落。 这会儿阮夫人携林姨娘与两个小的,早候在了垂花门附近。她见儿子走来,趋步上前握住了他的双手,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什么话。 阮濯新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她,“孩儿不孝,不能长伴母亲左右,待战胜归来,定好生弥补。” 阮夫人一连说了数个好字,早红了眼眶,“东西可都打点妥当了,路途遥远,还是带些小食去,嘴里空落时也好打打牙祭。”她吩咐边上的仆妇拿上来了早先就备好的一个褡裢来。 林姨娘亦被她的情绪感染,拿帕子拭了拭泪,低声劝,“夫人,大公子这是打仗去的,带上这些反是拖累,再者,这些糕点一类的也放不长久。” 阮夫人心里其实门儿清,点点头。 “大哥约莫什么时候回来?”闲儿两手纠结着。 阮濯新抬脸望了望天,契丹离京中算不得多近,具体如何,倒真也不好估计。他只是道,“很快。” 府外侍卫已经在催促,皇命难为,战事紧张,再如何不舍,也终究要分别。 阮玉仪一行亦步亦趋跟至门外,目送着人远去。马儿行出几步,马上的阮濯新回首,与她目光相出,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 送了阮濯新走后,阮夫人心绪有些不明快,也就打发众人各回各院用早膳了。 阮玉仪有些担心阿娘,一路送她回了院子,这才抽身折回。 回院子的路上,要经过荷花池。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池子荷叶似乎更为翠绿洇润了些,她不由得住下脚步,心中突突地跳。 木香挽着她的手,“小姐。” “今儿的天似乎有些阴沉。”她忽地道。若是下起雨来,路上怕是泥泞难行。 木香应声抬眼远眺,总觉得小姐话中有话。思虑半晌,也只能用一些惯用的言辞安慰了几句。 . 那日之后,不见姜怀央的身影,她更是清闲了下来。但她变得尤其怕安静,怕孤身一人,不是与闲儿待着,就是上阮夫人处与她说话去了。 直至几日后,有府里的下人来报,道是郁王世子姜祺前来拜谒。 她怔了下,还是携阮夫人迎了出去。 第275章 情谊 门府洞开,迎进来的不止是姜祺,另有三名穿红戴绿的女子。 姜祺笑眯眯地向阮玉仪问好,“小皇婶。”他依旧是锦绣衣裳,春风满面,叫人一瞧就是个风流骄纵的小世子爷。 她欠了欠身,“世子殿下。”她心下不免还是有些古怪。 也许是一开始将那位误认为郁王世子的缘故,时至今日,她道出这个名号,眼前浮现的都还是那双淬着冷意的桃花眸。 姜祺颔首,眸光转到一边的阮夫人身上,“这位是哪来的姐姐,好个通身的气派。”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分明对阮夫人的身份有数,口里说出的却是哄人高兴的话。 夸人的话自然没有人不爱听的,阮夫人柔和了眉眼,行礼道,“见过殿下。哪里是什么姐姐,闺女都这般大了。”说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瞧了身边的阮玉仪一眼。 “竟是本公子唐突了,不过夫人委实是不显春秋。” . 寒暄几句,侍婢将几人引进正房堂内,又斟了茶水,预备了茶果点心来。 姜祺也不客气,拈了块儿糕点,细细嚼了咽下,方才缓声道,“这些想来不是小皇婶做的,吃上去还是逊色了些。” 阮玉仪垂眸道,“的确不是我做的,殿下若是惦记着我这处的点心,待会儿打发木香去做些来就是。” “那便劳烦了。”他顺手递了一块单笼金乳酥给边上着银红衣裳的女子,那女子接过,迟疑了下,还是张了口。 此举惹来了同行另外两人的侧目,这女子却安之若素。 她一张嫣红唇,露出一点皓齿,将糕点包裹,咬下。举手投足见皆是惑人的风尘味。 姜祺含笑看了她会儿,方才收回目光。 阮玉仪忽然想到,此人会不会就是青黛口中的秋娘。 这会儿外头几个小厮也将马车上的一口箱子卸了下来,搬入了将军府正房的堂中。 坐于上首处的姜祺瞥了眼,折扇一摇,解释道,“这是小皇叔托我给送来的,都是些小皇婶在宫里时惯用的物什。” 她眉心微跳,没分那口梨木箱子太多眼,“难为陛下费心了,这本是宫里的东西,又不是妾的东西,何必搬来搬去的费那个劲儿。” 何况府里又不缺什么,这些物什放在她出,也只是空惹愁绪。 他把玩着玉骨扇上的穗子,“小皇婶若是愿意回宫,自是更省了皇侄的力,想来小皇叔也会欢喜。” 她不置一词,只当没听见了。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着。眼前这小娘子,比之去岁见着的纯稚模样,倒更添了几分久知风月的妍媚。他顿了下,忽地道,“有没有人说过,小皇婶的神态与他有几分相似?” 第327章 不消细说,她也知这个“他”指代的是谁。 阮玉仪实打实怔住了,而后抬眼看他,垂眸哂笑。神态像不像的不知,手段倒的确是学了几分来。 姜怀央似乎是有意在教她,很多时候处置人,甚至是处理政务的时候,并不会避讳着她。只是他也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最后这手段,会用回到他身上。 她的神思微微飘远。只要他回不来了,她也就无需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祺在此处稍待了会儿,便起身作辞,却将带来的几个姑娘留在了此处,道是小皇叔着他带几个人来,与她作伴来的。 . 阮玉仪一开始有些抵触这三位姑娘,因着她总疑心此三人是他放在她身边的耳目,平日里就算不是避着走,也鲜少过问她们在做什么,仿佛不过是府里多养几人。 其中说得上话一些的那名姑娘,也就是初见时着红衣那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只遇见了与她见个礼,不时着人捎些小玩意儿来,或是自制的香粉,或是在膳房琢磨出的糖葫芦。 后来这位被唤作秋娘的姑娘,索性领着两个姊妹白日里来,夜里却不住在府中。 阮玉仪着实是看着都替她们嫌麻烦。 这日三个姑娘又要离开,她淡声说了句,“若是几位姑娘不嫌弃,府中倒是不缺空屋子。” 秋娘回首,笑得灿然,扭着腰肢给她行了礼,“娘娘是最心善不过的,奴家却之不恭。娘娘大可放心,奴家只是世子的人。” 她这是看出阮玉仪所想了,倒叫阮玉仪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几分戒心。 自此,她们便在府里小住了下来。 . 大约是因为几个姑娘都是布衣甚至奴籍出身,更是体会过世道的艰难,心思也一个赛一个的活络,红唇一张,声若莺啼,俱是讨人好的话。 闲儿是贪玩的性儿,总是与三个姑娘凑凑,往阮玉仪院儿里一坐,不知不觉间就是一下午。 姑娘们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莫名又坚固,大半个月后,这几个原就不懂得拘些礼数的,在阮玉仪跟前愈发肆意,自在。 也不晓得是秋娘本身消息灵通,还是姜祺刻意嘱托她将消息透给自己的,她总是与阮玉仪说起前朝后宫的一些事。 比如前儿徐嫔被查出有了身子,一盘问,很快就得知她私通之人是宫里的一个侍卫。阮玉仪有些讶异于徐嫔这样安分的,也会做下此事,一面又暗暗叹她可怜。 宫里几个嫔妃,原来大多是怀着憧憬入宫的,对情爱也好,也权势也好。日日巴望着能瞧见那抹身影,可惜新帝并非先帝,半点不懂雨露均沾之理。 不过新帝领兵出征,自然没工夫管这些小事,暂掌凤印的容嫔就自作主张将徐嫔禁足宫中,罚抄写《道德经》三十遍——这大约能抄到新帝回来都不止了。 徐嫔出事之后,曾被太后收为义女的白画愈发坐不住,一天天的都沉在苦闷之中,由于太后仙逝,她又不比白之琦有母族可归,在宫里的地位也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她是唯一一个还正正经经替太后守孝的,也穿不得心里欢喜的大红大紫的衣裳了,日日素净得很,但吃食上总归还是不亏待她。 白画借着太后义女的名头,身边也是一个嬷嬷加一个宫婢侍候着,待在金玉堆里的,只是这金玉却将她的性子养得愈发怯弱了。 第276章 不安 渐入夏季,正是暖日当喧,秋娘边替阮玉仪卸下簪钗,又用梳篦替她顺着一头乌发,“娘娘不在宫中,大抵是不知,长公主的那名小公子都能爬了,可将容嫔娘娘闹得够呛。” 她随手拨弄了下碎发,没有接话。 从前不是她在掌凤印的时候,就是容嫔在操劳着这些,因此她丝毫不担心容嫔打理不好后宫。 扎双螺髻的姑娘在几案边蹲着,一手支着脑袋,仰头看着秋娘动作。她忽而道,“其实奴家一直不明白娘娘为何不愿回宫中,里头的锦衣玉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阮玉仪侧眼看她一眼,缓声道,“不过是宫里的人羡慕宫外的,宫外的羡慕宫里的。” 双螺髻的姑娘有些费解的眨了两眨眼。 秋娘在她问出这一问题的时候,就是脸色一变,生怕戳到阮玉仪的伤心处,悄悄瞪了她一眼。姑娘对上她的眼,讪讪地瑟缩了下。 正这会儿,闲儿手里捧着数朵叫不上名儿的小花,欢欢喜喜地碎步进来。她将那些花儿摊在妆台上,精致小巧的花儿散落了一桌。 “等阿姐好了,就该轮到我了。”她饶有兴味地盯着秋娘灵巧翻转的手。 秋娘弯了眉眼,似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那是自然,四姑娘可提前想想要怎般模样的。” 说话间,她已给阮玉仪挽好了发。秋娘曾常年混迹风月,她是最知时新样式的。阮玉仪静静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她抬手扶了下簪,镜中人也就抬手,她心间莫名涌上一股陌生之感。 她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瞧过自己了。 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耳边微痒,一朵粉嫩的小花便被簪上了她鬓边。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闲儿正弯着唇笑。 转而轮到闲儿时,大约是她纯稚天真,在场几个都爱逗着她玩儿。挽发毕后,一个个七手八脚地将余下的几朵花儿都簪上她发上。 第328章 闲儿一面躲,一面咯咯笑,后来索性从圆凳上起身,往屋子的另一角躲去,一路跑,一路还掉了两朵。 还有花儿捏在手里的姑娘可不乐意放过她,笑着追了上去。 闲儿笑得满脸绯红,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挡在身前,“婧姐姐就是存心要将我扮作花癫才好的。” 那姑娘听了,坏心眼地伸手去挠她,直将她弄得顺着墙边蹲下去,“旁人都簪了,奴家手上还留着多的,奴家可不依。” 她一面在笑中寻着空儿喘气,一面央道,“好姐姐,可饶了我罢。” 阮玉仪看着两人闹,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 窗子下落进金灿灿的光影,不知不觉间,已是变换了位置。她就这样瞧着这道光影,数着日子,直至池中的荷花凋谢,秋去冬来,又披上了袄子。 阮夫人着人给家中几个小辈新打了袖炉,储好了能用过一整个冬季的银骨炭,至于新做衣裳,每日照例的牛乳,自是不消说的。 就连木香和秋娘几个,也得了新衣裳,道谢不迭。 . 这年冬里的第一场雪迟迟不下,惹得生在南省的闲儿不住抱怨,这天真是小气,单见我来了,就不下雪了。 阮玉仪与阮夫人几个一道坐在圆几上,闻言,反应过来,闲儿他们上京的时候正值是春日,的确是不曾见过京城的雪的。 她捧着温热的粥,碗壁上的温度一直传到手心。她轻声向闲儿描述着去岁冬日的盛雪:她也是晨起忽然瞧见的,雪白得胜似柳絮,压弯了枝头,稍一动,就扑簌簌地落下。 她那时虽然进京也有一个多年头了,可看着这一片招眼的雪白,还是倍感新奇,拢了一把在手心,直至雪化作了水,手心被冻得和雪一般白,这才甩甩手,将手拢进衣袖。 闲儿听得一脸认真,仿佛真见着了那雪一般,心里越发盼着了。 她的阿娘笑着听,却在将茶盏递给侍立在侧的婆子,打发她去换了花茶来的时候,不慎打碎了茶盏。 婆子叫这忽然的动静吓得一颤,口里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一边俯身去拾。 阮夫人却定定地盯着那茶盏,半晌没有回神。 阮玉仪这才知晓,阿娘并非是不牵挂着兄长,只不过是见身边人都惦记着,她若再将这份心情挂在嘴上,恐给他们更添愁绪罢了。 阮濯新那边不是没有来信,只是他们在京中的却不方便去信,加上阮夫人身为人母,再清楚不过自己儿子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主儿。 所幸杯中只有一些湿透的茶叶,并无什么水,婆子很快就收拾干净了。 坐在阮夫人临近处的阮玉仪握住她的手,唤道,“阿娘。”不知怎的,她心里不安之感更盛,慌乱感袭上来,酥麻了大半边身子。 阮夫人眸光动了下,方从思绪中醒过神来。这么一闹,她也没了心思,只道身子有些乏了,遣众人各回各院。 方才想吃的花茶,自然也就无疾而终。 . 闲儿一直盼着的那场雪,终究是在三日后的深夜下了。雪争前恐后地扑向大地,不一会就在地上立起来,掩盖了黛瓦白墙,将这个寂静的夜装点得愈发寂静。 阮玉仪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想着起身寻杯温水喝,蓦地见了这雪,便搭上一边同样尚未睡去的木香的手腕,“快,去唤闲儿。”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会子闲儿大抵睡下了,毕竟白日里那样跑跳。 她盯着那翩跹而落的大雪,失神地一步步走入雪中,伸手去接。 头顶上罩了一把油纸伞。木香握着伞柄,立在她身侧。 一片静谧。 此时,院门忽地被人几乎是用撞的力道推开,定睛一看,正是西角门守门的小厮。他跌跌撞撞地入内,行了礼,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要开口,“二姑娘,皇帝……外边来……” 木香眉心一沉,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道,“莫急,缓缓再说。” 阮玉仪握着木香递过来的伞,心下生疑,“可是大公子他们回来了?”可这个点实在古怪,若见天渐晚,大多应是在临近处的客栈歇下一宿了,又怎会紧赶慢赶回来。 若说是姜怀央至——他何时容人通报一声过。 小厮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十根手指扣入雪地里,“二姑娘,您出去瞧一瞧罢。” 第277章 天下 瞧见小厮的神色,阮玉仪也知不对劲了。 她不顾大雪纷纷,提裙趋步往西角门去。身后的木香和小厮匆匆跟上来。 她走得稳当,但紧抿的唇还是出卖了她的慌乱。她的心口突突跳着,像是要将她身体里的脏器都搅作血水。 许是经历过丧亲之痛,她此次格外担心,生怕再次迎来兄长的噩耗。 西角门是开着的,一盏宫灯照着张苍白阴柔的脸,一角枣色衣襟,身后随小宦官两名。 临近时,她反倒是慢下了脚步。 可再磨蹭着也是徒然,她终究是在眼前这名面生的宦官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新帝战死。 宦官面色整肃,垂了垂首,“陛下的尸身已停至宫中,阮将军暂且无消息,不知情况如何。咱家这趟来,是请娘娘回宫主持大局来的。” 阮玉仪脑中空白了一瞬,几乎立不住,“你们可是在玩笑于我?”木香忙来搀住她。 第329章 他敛着眉心,缓缓摇头。 她曾经一心逃离姜怀央身边,但意料之外地,她所愿当真实现的时候,并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她心口发紧。 “恭请娘娘回宫。”宦官将手中的宫灯往地上一搁,跪了下去。 随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宦官也扑通一声跪下了,重复道: “恭请娘娘回宫。” 她垂下眸,看着眼前的宫人。风吹动她的乌发,肆意飘扬,衣袖下一直渥着的袖炉似乎也冷却下去,散了温度。 她等了半岁,等来了这个可以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 阮玉仪只吩咐了守门的小厮一句,要他记着知会阿娘她的去向。她留了个心眼,将之前收着的圣旨装在木匣中,交予木香,一并随身带着。 她搭着的轿辇往皇城的方位行去,许是早先交代过,一路畅通无阻。 冷风呼啸着吹开帘幔,从缝隙中灌进来。 下雪了。她想。 . 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去胡想八想,一回了宫,就是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容嫔在一边帮衬着些,她自己一个怕真的应付不过来。 阖宫上下俱是悬着白绸,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纸糊的人儿。 她不知坐了多久了,但底下来禀事的宫人们却每一刻钟一换,使得她根本没有时间能缓口气。她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簿册,“可都预备妥当了?” 女官垂手道,“是,就等着娘娘您过去了。” 她指尖微顿,将簿册合上,随手递给身边的木香,木香转身替她收好。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大约是长久操劳的缘故,她面上显出几分近乎透明的白。 阮玉仪尚还记着一日前,她搭着的銮舆落下的时候。 她昏昏沉沉地由宫婢引去了停灵处,然后一切在她眼前才开始真切起来,白帘幔,梓木棺,哭哭啼啼的人们。 之前长公主殡天的时候,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种左右冲撞的血腥味,和树木朽坏的气味,可眼下并无。 她的呼吸重了些,挣开边上木香的手,上前了几步。 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到底是出了何事?” “回娘娘,您知道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寻常将士,还是王公贵族都没有分别。陛下他……很是骁勇善战。”宫人回道。 听罢,阮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她自己的声音。 仿佛有纤细坚韧的丝线缠上她的心头,连小小呼吸一下,也是牵动浑身的疼痛。 她不住地想,若是她托兄长所办之事成了,那么兄长为何不是一道回来的?他眼下又究竟如何,可有落下什么把柄? ……她的所作所为,当真对吗? 不待她想个分明,身后一个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皇弟殡天,这段时候,怕要辛苦娘娘您了。” 阮玉仪一回首,来者宽脸高鼻,正是靖王。 她不由心生警惕,下意识侧步挡在梓木棺的跟前。她发上珠穗晃也不晃,来不及换的雪青襦裙在一片缟素中,尤为打眼。 她脊背端直,一身衣裳叫她穿得空空荡荡的,整个儿瞧着纤弱得厉害,偏生还沉着一张芙蓉面,满身傲骨。 靖王神色微异,乜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淡声告诉她,“皇帝是在与敌军交锋的时候,不慎落败,敌将的一柄弯刀,就那样直直地贯穿他的躯壳——”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嘶,瞧着都疼极了。”接着又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低低地嗤笑起来。 阮玉仪藏于衣袖下的手攥得发白,指尖掐着掌心的软肉,似乎只有如此,她才能抑制住抬手给对方一掌的欲望。 “不知靖王到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靖王与姜怀央素来不对付。如今不需过靖王之手,他就殒了命,靖王定然是得意之极。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满脸戒备。 靖王哼笑一声,“本王对小皇弟素来疼爱有加,至他登基,也没少照顾帮衬。鸣鼓开战前,皇帝曾有口谕,他若有何三长两短,这天下,就交由本王之手治理。” 他微扬着眉,难掩得意之色。 分明一切都是按照着她的想法来发展,可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并非她想要的。 太顺利了。 这一切都发展得太顺利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忽地开始想,会不会……会不会这棺木里的,压根不是姜怀央? 阮玉仪回神想去棺木边,不料被靖王一把攥住手腕。 他在她耳边阴恻恻地道,“本王身为当今之兄,有义务接管天下,自然也有义务替他照顾他的嫔妃……娘娘你说,是也不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她感觉到颈侧仿佛沾染了一片濡湿,心下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抬眼往边上看去,除了被靖王的手下制住的木香在厉声喊叫,余下的其他人,平日里曾来她跟前奉承的,或是面生的,皆是面无表情。 他们好似纸糊的人儿,颊腮上画着的极浓的胭脂也生出一双眼来,无神地看着她。 第278章 哭灵 见她面上并无太多惊慌之色,靖王倍感无趣,嗤了声,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依本王看,不若缩短停灵的时日,免得和登基大典冲撞。” 第330章 底下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有自觉掌握了风向,想来讨靖王的好的,上前拱手,诺诺应是。 阮玉仪冷眼扫视他们一圈,沉声道,“本宫看有谁敢!”她张口掷地有声,眉眼染上几分凌厉,里面盛有深冬的寒潭水。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宫人们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不作声了。 堂内突兀地响起靖王的掌声,“好。既如此,娘娘且在此多与皇帝相处些时候罢。”他悠然地笑,仿佛一切俱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宫人垂手哈腰地将他送出门外。 寒风掀起白绸乱飘,好似怪物的张牙舞爪,下一瞬,就要将微微皇城连人带宫宇一起吞入腹中。阮玉仪在原处立了好一会儿,忽地举步要上前。 里头一位能说上话些的宦官忙上前拦着,迟疑道,“娘娘,您这是……” 不过是斜了一眼,那宦官就闭了口,退开一步让出了道。 在她的印象里,姜怀央素算无遗策,听闻从前做皇子时,也是屡立战功,过去那么多场仗,都没有要了他的性命。若真像靖王所言,是与敌将的交锋中落败,实在蹊跷。 她宁愿相信他是使了什么计策,故意逼靖王暴露野心,就像他曾经用在太后身上的计一样。 阮玉仪缓步走近,每一步都落得又稳又沉,裙摆微微晃动,腰间环佩一片琅琅之声。这时,谁也没有出言搅扰。 她匆匆向那棺中瞥了一眼。 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层混合笼罩下来,她往后踉跄了一步。 木香忙上前来搀住她,焦急地唤:“小姐!”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眼中涩得厉害。屈指揉了揉额角,“都顾好各自的眼前事,若有半分懈怠或是差错,本宫唯其是问。” 许是因着身子不适,她柳眉微蹙,脸色是连胭脂也掩不出的苍白,显得脆弱又不容置疑。 . 阮玉仪走出堂中的时候,眼前还尽是他的模样。他阖着眼,唇上血色尽失,尽管被人换了干净的素色衣裳,胸口出还是在那之后渗出血来,又干涸在衣裳上。 了无生气。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仔细一回想,她似乎从来不曾见过那个人这幅样子。 就算是他们路遇劫匪,跌落山崖时,他亦是为枯木枝划出了数不清的伤口,但他的臂膀依旧宽厚有力,那双眼也依旧黑沉沉的望不见底。 她拢好木香替她披上的斗篷,朝养心殿的方位走去——她得去取一些东西。 天灰蒙蒙的,雪下得肆意,也不知闲儿戏雪可尽兴了。 雪地上的足迹很快被掩盖,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她像是一株独留至深冬的木槿,明明被吹得摇曳不止,还偏生要生长根系,扒着地面。 至大殿前,缓步上了台矶,却有两名侍卫拦住她,“娘娘,未得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早有的规矩。” 阮玉仪冷笑,“你何时见过有陛下将本宫拦着,不允本宫入内的时候?” 她顿了下,拖慢声调,语气里不无讽刺,“还是说,有人急着即位,连你们也不拿君当君了?” “这——小的并无此意。” 无人敢解下这顶高帽,侍卫面色一僵,对视一眼,还是放下拦路的长枪,让开了身子。 . 殿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又空无一人,只听外头冷风哀嚎之声,四下都弥漫着一股空寂之感。 她熟门熟路走向他平日里批阅奏章的几案,一行翻找着,一行嘱咐,“木香,你帮着瞧瞧殿中是否有粉蜡笺。” 木香一愣,“小姐,您这是要——”假拟圣旨。粉蜡笺即用于书写圣旨的笺纸。 她微微颔首。 于治国,靖王虽有其能,却短于性情,难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行苛政,与其让大权落至他手上,不若索性交予眼下代掌皇权的郁王。 两人好一通翻找,好在很快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 阮玉仪将几案上的物什细心理会原位,另东西藏在宽大的衣袖中,用胳臂夹着,乍一眼看去,当真与寻常无异。 直接在殿中拟造自然风险太大,她携木香先回了长安宫,又屏退了众人,着木香侍候笔墨。 当她执起沾好墨的笔,笔尖悬在笺纸上的时候,忽然就滞住了。 即使她不愿承认,但终究有什么比墨水更快地滴在了笺纸上。 从前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中闪回。两人共用一箸;连通湖心亭的小溪上,漫漫成河的花灯;柔情缱绻时,他附在她耳边的低语…… 她缓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只是此事应尽量规避纰漏,因此她只能再换一张笺纸。 姜怀央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素来不会避讳着她。她就守着一碟子点心,趴在几案边看着他起笔收笔。 这时候,他就会侧眼,“朕教你学朕的字体可好?”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抽过他手中的笔,寻了干净纸张。她行云流水地写下几个字,竟能做到与他的字迹一般无二。 她听见他轻声笑了,由衷赞了她一句。 …… 阮玉仪提笔,斟酌着词句。大约是因着需要慎之又慎,落下最后一笔时,她额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终于搁下笔,松下一口气。 第331章 拎着笺纸在空中晃了两晃,见其干透后,细细叠好,收入木匣,着木香收好。 . 翌日,则该是宫妃以及底下人哭灵的时候。阮玉仪被一些琐事拌住了手脚,稍晚了半刻钟过去,不想堂中唯有容嫔和角落煞白着张脸的白画。 她没说什么,受了众人的礼。而后自有宫人布了软垫来,她不紧不慢理好裙摆,在软垫上跪下,与昨日颤着手拟旨的模样判若两人。 耳边专门负责哭灵的宫人低低抽泣着,她眼中却干涩得厉害。 大约一盏茶后,闫宝林等人方才陆陆续续到了。 闫宝林一进来,就掩着嘴,尖声尖气地道,“不知娘娘可听过一个俗语‘猫哭耗子’?”她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一语未了,就咯咯笑起来。 在场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不由想到,如今的闫宝林,与从前的李美人可真是有几分相似。 第279章 陪葬 闫宝林乐够了,就拉着边上的白画说起小话来。 终于有人理会她,白画一副大松了口气的模样,巴巴地回应着。 徐嫔扶着腰,吃力地欲向阮玉仪欠身行礼。她的身子已是显了怀,整个儿却是愈发纤瘦起来,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显得肚子浑圆,似乎是浑身的重量都坠在了那个肚子上。 到底都是女子,阮玉仪瞧见她被折腾得身形消瘦的模样,还是于心不忍,忙扶住了她,没有与她提起私通之事。 “身子可还安好?”她轻声问。 意料之外的,徐嫔绽出一个直达眼底的笑来,“多谢娘娘关切,臣妾一切都好。”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陈才人幽幽道,“徐姐姐这哪里怀的是胎儿,怕不是吸食精气的怪物。”瞧瞧她如今的样子,可还有个人形? 轻飘飘一句,却惹得徐嫔脸色大变。毕竟是戴罪之身,她不敢多言,只怕多说多错,因此低低头,只当做没听见了。 “陈才人这张嘴,惯是厉害的,只是眼下,是该歇歇了。”容嫔一面哄着趴在她肩头的佑儿,沉了声道。 陈才人笑吟吟道,“娘娘教训得是。”丝毫没有将容嫔的话放在心上。 阮玉仪冷眼看着一切,没有太多想开口敲打的欲望,只与容嫔并肩立着,衣袖挨着衣袖,讨着那一点微薄的心安。 . 待众人都在灵前哭了一气后——不论真哭假泣——原是半掩的门被人撞开,一个宦官领头,气势汹汹地进了来。 他手持拂尘,刻薄嘴脸,背着光,足下踩着一大片阴影。他假模假样地行礼,“各位娘娘安啊。” 宫妃们俱是微微变了脸色,没觉得他光是为了行这礼来的,戒备地盯着他。 来者不善。 新帝殒命的消息一传回宫中,靖王的势力很快就起来了,不少宫人为了保命,去讨他的好,甚至向他投诚的也不在少数,这宦官就是其中之一。 宦官四下扫视了一圈,咧嘴笑了两声,“想必娘娘们皆知,圣上殡天,是需要在众嫔妃中择一人陪葬的。如今后宫零落,就算是算上白姑娘也不过是六人——几位不若商量一二?” 他瞥见闫宝林脸上的惊色,满意地哼了声,“但,自然还是圣上生前最是宠爱的,才最好不过了。” 一时间,所有人不由都将目光放在了阮玉仪身上。 她微抿着唇,神色未变。 只是不及她开口,白画就抢着道,“我并非宫妃,凭什么算上我?”她瞪着眼,眸中俱是慌乱。 宦官分了她一眼,拿着嗓子道,“倒也并非一定得是白姑娘你。” 白画被唬得浑身一颤,嗓音都带上了哭腔,她一把扯住临近的闫宝林的衣袖,“闫姐姐,你给出出主意呐!闫姐姐……”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闫宝林自个儿的脸色都白得不像话了。她这一搅和,闫宝林彻底崩溃,颤声喃喃道,“最宠爱的……最宠……哈哈哈哈那不就是槿妃娘娘吗!” 闫宝林肆意地笑起来,像是为了自己不需要陪新帝去死而感到庆幸,她一把甩开抓着她的白画,扭头对阮玉仪道,“娘娘啊,您就陪陛下去罢,不枉陛下一番圣宠啊?陛下泉下有知定然欢喜。” 她呲目欲裂。 阮玉仪亦是心下一跳,面上只是淡然瞥了她一眼,上前几步,侧身站在所有人跟前。 这会儿已是有宫人呈了两盏玉杯上来,里边晃悠着酒水样的东西,想来是鸩酒。来者低声与宦官说了声什么,宦官微微颔首。 宦官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拂尘,“看来娘娘们是择好了?” 堂中空气已是冷下来。 “对对,自然是非槿妃娘娘不可的。”闫宝林生怕轮到自己,连声附和,点头不迭。 宦官一摆手,身后两个侍卫上前,一副要架住阮玉仪的架势。 “且住,”阮玉仪出声,果然喊停了两名侍卫,侍卫们迟疑地回头去看宦官的了脸色。她又侧首吩咐道,“木香,去长安宫将东西取来。” 木香知晓小姐早料到有此一出,忙应了,趋步往长安宫去。 . 宦官接过那“圣旨”,眯着眼细细地看起来,脸色难看了几分。良久将东西好生收好,递给边上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因着他用的气音,在场无人听到。 可阮玉仪分明从他的唇形读出——拿去烧了。 第332章 阮玉仪紧紧攥着手,手心被冷汗濡湿。她知道,既然他这般如临大敌,则表明她所伪造的旨意至少是骗过了眼前的宦官的。 但这宦官委实是不按常理出牌,并不打算遵旨行事。他微抬着下巴回过首来,语气急促了几分,“娘娘,这旨意,咱家会带去给靖王殿下。只是,这与眼前的要紧事也不相干不是?” 她眸光微动,仍是立着。她身姿袅娜,眉若远山,唇若施脂,仿佛在这吃人的重重皇城中,白骨隙里生出的一朵糜丽妖花。 闫宝林膝行上前,死死捉住她的裙摆,聒噪地重复,“娘娘,您就应了罢。” 此时的白画早躲至角落了。她攥着自己的衣襟,暗自庆幸没有当真成了嫔妃,如若不然,此时被一干人等催逼着去死的,可就可能是她了。 “谁让你如此做的?”阮玉仪冷声道,在旁人看不见的衣袖下,指尖微不可察地颤着。 她一面拖延着时候,一面极力想着脱困的法子。 宦官夸张地咧嘴,“娘娘这是何意?老祖宗的规矩,娘娘也不遵不成?”言罢,他往边上递去一眼。 两名侍卫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分别押住她的双臂,另有婆子捏住她的颊腮,迫使她张开口。 “放肆!”木香呵道。欲上前抢过阮玉仪,却被人制住了行动。可所有宫人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 玉杯里晃荡着澄澈的鸩酒,她剧烈挣扎,面上毫无血色。 眼瞧着那酒就要被灌入她的口中,闫宝林就要彻底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容嫔忽然站出来,“且慢。”她将手中熟睡了的佑儿递给乳娘。 “是不是只要有人就可以?” 第280章 鸩酒 佑儿转交给乳娘的时候一颠簸,就给颠醒了,眼睛还未睁全,便哭喊起来。突兀的哭声回荡在堂内,显出几分诡谲。 这次容嫔没有旋即心疼地接过他,只是凄凄地瞧他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脑海,“佑儿怕是饿了,你带他下去罢。” “是是。”乳娘如获大赦。 宦官笑眯眯地看完,才开口,“容嫔娘娘的意思是——” 容嫔伸出一只手,“本宫来陪葬。”反正她在世间也无太多牵挂。至于佑儿,他自然有的是人护着。 但仪儿不同,她家中尚有母亲等她。 容嫔伸出的那只手纤若水葱,一瞧就是只贵门小姐,从不曾做过什么粗活的手。 “不可!”阮玉仪心口一紧,上前摁下她伸出讨要鸩酒的手,握在手心。 容嫔一怔,缓缓回首,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一字一句,“娘娘,妾爱了陛下数年,您连这点也不肯成全妾吗?” 她泫然欲泣,不断地摇头。 “妾虽只比你们早入宫些,称不上一句旧人,可比你们都要早认识陛下,大约可以说,妾就是为了能入宫才被生下来的。” 因此家人对她款段礼仪,诗书六艺都十分严格,她是个聪慧的,但独独没有学会骑术,摔了不知多少次,后来险些断了腿,母亲才放过这一项。 “妾曾听信一些谣言,以为陛下会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不想是个俊俏郎君,与妾一般大。于是妾开始期盼,日夜守着,只盼着能见上陛下一面,与他行鱼水之欢。” 大抵每个撞到南墙的女子,都会曾经期待过一段郎情妾意的姻缘。 她在每个守着空闺的日夜里,所思皆是她在宫外的青梅竹马。她一直盼着那个人,能为了她疯一次,去容家闹也好,与他的父母闹也好,让她知道,他还记得她。 “但陛下终究没有看妾一眼。”说着,容嫔垂下眸去,透过眼睫流露出来的,是难得的温情。 可是没有,她等来的是她的青梅竹马成亲生子的消息。 这也很好。 容嫔微蜷起手指,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角度,悄悄反握上阮玉仪的手,口中却说着怨恨的话,“若非娘娘您横亘在前边,妾怎可能换不来陛下一眼!既如此,妾宁愿早早去下边占个先机,做个鬼妻。” 阮玉仪不住摇头,哭红了鼻尖,抓着她的指尖几乎掐入对方的皮肤里。她想开口,却寻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在骗人,容姐姐在骗人。 宦官冷笑一声,“娘娘忠义,陛下自当不胜感慨。来人,送送容嫔娘娘。” 旋即有人端着鸩酒上来。容嫔瞥了眼被拦在边上的阮玉仪,微微含笑的样子分明在说: 别哭。 玉杯在寒风中晾得久了,有几分冰凉,她接酒的手瑟缩了下,方将之握在手心。容嫔没有迟疑,扬起脖颈,一饮而尽。苦涩的鸩酒滑入咽喉,她用肚肠去暖这毒酒。 明明早答应了母亲不能再落泪,真奇怪,这时候还是抑制不住想哭上一哭。 也许她太累了,当真需要好生休息。 一行清泪划过她秾丽的脸,两只眸子被洇润得水亮。她乌发散挽,延颈秀项,一身不合她气韵的素衣。 忽然,她微蹙了下眉,毫无征兆地倒下,衣袂飘然,仿佛一朵被折下的花。 “容姐姐——” 许是见容嫔饮下了鸩酒,大局已定,宦官一挥手,没有人再拦着阮玉仪。她推开碍事的挡着路的人,至容嫔跟前,蹲下。 指尖即将触碰上容嫔的身子,她顿了下,回首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传太医啊!” 第333章 没有人理会。又是那种不似活物的眼神。 木香冲她微微摇头。她承认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有私心,就算是阖宫上下的人死绝了,她也不希望她的小姐有什么事。 这已经是令她满意的一个结果了。 阮玉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生人。她轻声问,“为什么不救她?” 木香答不上来。 她捧起容嫔的后脑,不断地唤容嫔,唤了几声,忽然想到,她还不曾问过容嫔的小字。在婺州那边,关系好的女子,都是互相唤小字的。 这会儿毒性已是开始蔓延,容嫔吃力地抬手,搭上她的腕子,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方才的话都是骗他们的,莫要生气。” 她覆上容嫔的手,“怎会。容姐姐,你告诉我——” 一语未了,容嫔彻底卸了气力。到了地府,谁还理会他皇帝不皇帝的,就是玉皇大帝也不顶用。她要去寻她的曾郎了。 阮玉仪一怔,抿唇,没再说下去。 没关系,她不再是什么淑妃,容嫔了,她只是容月而已。 容月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做宫妃的,这是那些愚昧的,追名逐利的容家人所强加在她身上的。她这样美好的人,不该只是为了这蝇头微利活着。 ——可她尚且还不知道容嫔的小字。 思及此,阮玉仪感觉到不断有泪盈满眼眶,噙不住的,又落下。 止不住啊,为何止不住。 边上陈才人哼了声,凉凉道,“到底是姐妹情深,倒显得臣妾几个笑话似的了。得亏容嫔娘娘深明大义……” 还不待她说完,身侧有人道,“小主既艳羡,奴婢这就去告诉娘娘,过几日也来与小主叙上一叙。” 陈才人侧眼,还无人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有个小丫鬟像破纸一样摔在地上,紧阖着眼,额心鲜血淋漓。 正是容嫔的心腹流萤。 流萤就毙在陈才人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瞧见流萤额上触目惊心的伤。这下陈才人脸色猛地一白,几乎将魂也吓掉了,怕没个一年半载的缓不过来。 白画更是失声惊叫,连连后退,若非门口有靖王的人守着,是要跑出门外的。 阮玉仪眸光微颤,手上僵了下,还是将容嫔好好靠着棺木放好。正待起身,瞥见棺中人的手侧,大拇指最下的指节处的位置。 她迟疑了下,上前捉过棺中人的手。 “娘娘,你做什么!”立刻有人上前来阻拦。 她细细地反复查看。那处的确是没有她所熟悉的小痣! 她心中咯噔一下,定定地望向为首的宦官,“你实话告诉本宫,这棺中人究竟是谁?”之前心中惶惶,只看了一眼,如今再看,此人身形也偏瘦弱,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 第281章 假死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徐嫔微微蹙眉,有几分担心,“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适?竟是说起了胡话。” 这宦官也是临阵倒戈,哪里知晓更多内情。这会儿只嗤道,“这里头自然除了今上,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有人冒名顶替不成?” 谁都不信她的话,谁都以为她是犯起了疯病。 “他不是皇帝。”只有阮玉仪如此说。 复刻得了皮相,却无法处处注意到细节,难免倏忽。他总是站在高处,层层衣袍加身,寻常人一眼瞧去,入眼的是那张面皮。 她不一样。说爱也好,谈恨也罢,她不可否认,她对他再熟悉不过。比如他虽鲜少碰甜食,其实是嗜甜的;他写字不爱写钩;甚至是身上每一处伤疤,以及它们的来历…… 凡此种种,皆成促使生死纠缠的因。 她又道,“你们若不信,大可除去此人的衣裳一探。”姜怀央曾常年行军,身上的旧伤难以一一比对。 宦官见她如此言之凿凿,心下也发了虚,“来人,咱家瞧娘娘是乏了,送娘娘回宫歇息罢。” 她笑了,带着冷意,泪也跟着下来,“阖宫上下,加上数名仵作,多少双眼睛,竟连真假也辨不出!” “爱妃所言极是。依朕看,这样没用的眼睛,不若剜出来喂了后山的狗,还算尽尽价值。” 来人嗓音清冷,带着几分沾满风尘的沙哑。 一时间所有人都定住了,僵着脖子侧首看去。 姜怀央领着一众将士,墨发高束,腰佩长剑,下颚还沾着干透的血迹,更显得修眉俊目。他身侧分别立着两个副将打扮的人,左手边是阮濯新,众人都识得。 右手边浓眉耀目,一身痞气的,则有宫妃认了出来——玲珑阁的掌柜,柳南君。 都以为这柳南君跛了脚之后,再不会持剑,阮濯新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也由此一问。结果就是喜获白眼一枚。柳南君道,他是跛了脚,又不是断了脚。 缩在边上的白画满以为见了鬼,哆哆嗦嗦地胡乱抓身边人的衣裳,仿佛溺在水中的人。 阮玉仪随着众人,定定地看着门口来人,面上无太多表情。而后就被扯入了一个满身寒其气的怀抱。 她靠在他的轻甲上,重重阖了阖眼,稍放松了身子。 “陛、陛下。”那见风使舵的宦官怔愣愣地行礼。 他理着她的鬓发,“孙封你倒是长了本事。拖下去处理了罢,处理完,记得送去给朕的好皇兄瞧瞧。”他后悔了,早不该将温雉也带去,若是着他留下,怕也能护着她一点。 第334章 眼前的一切很快被他安排妥当,该领罚的领罚,该安抚的安抚。 宫妃们各回各宫,宫人们各司其职。姜怀央下旨追封容嫔为贵妃,谥之曰元安,按皇贵妃仪制葬入皇陵。 靖王谋反,证据确凿,因而下了狱,择日问斩。其党羽也被一一揪出。 闫宝林因其挑唆宫妃自尽,褫夺了其命妇身份,降为庶人,择日搬至冷宫与李美人作伴,正好还能照应一二。 阮玉仪则因为要主持容贵妃之事,拒绝了兄长回家的邀请,执意留下来几日。 一切似乎都在逐渐恢复宁静的模样。 只是最开始人不算多,但还算繁盛的宫闱,到如今,病的病,疯的疯,死的死。 还有一个徐嫔,得幸于新帝并不在乎她,她表面上被处以刑罚,实则被送出宫,和她的侍卫夫君过逍遥日子去了。 . 晌午大错的时候,郁王扣响了养心殿的朱门。 不消多时,里头就有人开了门,引他入内。 大殿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更了干净衣裳的新帝坐于几案前,方才死里逃生的槿妃则坐在他平日里处理政务的几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听动静,阮玉仪挣扎着要从几上下来,不想被姜怀央摁住了腿,她脸上一下泛了红,又羞又恼,挣不过他,就就近掐他的手腕。 这点劲儿对他来说当真和小猫挠痒似的,他也就任她悄悄抓啊掐啊的,也不放手。 郁王将头低了又低,直至前边有人问“皇兄今日至此,所为何事”,他方才回身,“臣此番前来,为的是请罪。” “哦?皇兄何罪之有?” 任由阮玉仪如何挣扎,也是徒劳,她干脆不动了,也省力气。 郁王语气决然,“治国不力,识人不清。”不过姜怀央还愿意称他一声“皇兄”则说明他并未打算降罪于他。可该请的罪,还是得请,免得留得久了,引来猜忌和不满。 在她身侧,郁王看不到的地方,姜怀央的指尖挤入她的指缝,在她手心勾挠了两下,勾得一片痒意。 他沉思片刻,道,“郁王既有心请罪,那便由世子代为受过。让他这几日将《尚书》背全了,朕择日检查。” 如此,也就将郁王敷衍下去了。 郁王一离开,阮玉仪就称累要回宫。 “累了?”他揉着她圆润的耳垂,低声道,“既累了,走这几步想来也是累的,不若就在朕这处歇下。” 他当真将她抱去床榻上,给她掖好了锦衾。 阮玉仪躺在一片柔软里,鼻息间尽是他的幽香,仰面看他。姜怀央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下,“朕不在的时候,泠泠辛苦了。” 她蹙眉,“可是妾不曾做什么。” “你回来之后,宫中各项事宜井井有条,宫人严整有序。” “可是妾也不曾护好容贵妃。” “这并非你的错。” 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默然不语。 姜怀央恐她胡思乱想,在她颊腮上咬了下,密集的吻一路向下,每一下都灼出一片艳丽的绯红。他低声呢喃着“朕的泠泠”“朕的泠泠”。 她勾着他的脖颈,思绪却飘远了。 . 夜幕垂垂时,阮玉仪还是执意回了自己宫里。 只是方坐下不久,一口茶还没下咽,就听院中一阵嘈杂。她因着木香去探探,这是发生了何事。 可还不待木香往出走,就有一抹小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重华宫并长安宫的数名宫人,拦也不是,呵斥也不是。 “佑儿?” 佑儿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循着声朝阮玉仪蹒跚而去。 第282章 两清 阮玉仪抱起佑儿放至膝上。 这时的佑儿已是能走两步路了,但说话还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她下意识去查看佑儿身上的红疹好了没有,触上他的小衣裳,才想起来距他痊愈已是时隔大半年了。 佑儿生得白嫩,一日日过去,倒愈发与长公主相像了,脸上还是肉乎乎两团,粉雕玉琢,讨人欢喜得紧。 她记得佑儿喜欢闪闪亮会晃动的东西,往自己发上一摸索,偏生她今日穿得素净,没什么可以给他把玩的。 “木香,”她吩咐道,“去将妆奁里那对玉珏取来。” 木香本应了要去,不想佑儿抓着阮玉仪的衣襟,哼哼唧唧地掉眼泪,“要……要……”泪珠子掉进嘴里,也不知小家伙是否尝出了咸淡。 她知道佑儿说的是容嫔,鼻尖一酸,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哄着。 见她也没办法将他的母妃还给自己,佑儿可劲儿挣扎着要下去,哭闹了好一阵子。阮玉仪不知哼唱了多久的曲子,他才在她怀里拱了拱,睡着了。 一抬眼,就见门边一道身长玉立的影子,不知道他站在那处有多久了。 姜怀央走近,遣乳娘将佑儿抱回宫去,一面低声与她交代,“朕打算过些时日,将他送去白家。” 阮玉仪垂了垂眸,没说什么。 其实也好。 如今宫中再没有谁有那个精力再养个孩子了,白家是太后母族,想来不会亏待了他。 周遭宫人已被屏退。他捏着她透着粉的指尖,十分专注的模样,半晌后,忽然道,“朕还欠你一声谢。” “何意?”她有些疑惑地侧首看他。 第335章 他牵起她的手,细细啄吻每一个指尖。她像是被烫了下,微微蜷起手指,而后听他说,“是朕要你想要何回报,俱可去寻一个名唤‘柳南君’的人的。你可知,那人就是玲珑阁掌柜?” 阮玉仪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张了张口,良久方道,“你是那时候的——” . 这是差不多两年以前的事了。 阮玉仪当时尚是程家的儿媳,守着活寡。至所谓忌日那天,她去了近郊程行秋的衣冠冢处。 她一袭藕荷色长裙,缀一对白玉素镯,幂篱上的纱几乎从头拢到足。她记得那日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裳猎猎作响,整个儿脆弱得像是要随风散去。 她看着纸一点点烧尽,盘旋着舞上天际,揉了揉蹲得酸胀的双腿,这才缓缓起身。 原打算就这样打道回府,木香都遣去唤车夫了,不想一回身,就见一玄衣男子踉跄着走来,每一步都活似踩在刀剑上般艰难。 没走出几步,那人就跌倒在她跟前,倒将她唬了一跳。 隔着白纱,阮玉仪伸手一探,发现那人气息微弱,血迹一直从嘴角蜿蜒至脖颈。这会子也顾不及那许多,她吃力地试图将人架在肩上,反倒差点没给自己绊倒。 她只好先去唤来附近医馆的伙计帮忙。可那家医馆并没有伙计,只有一个哑巴的小姑娘,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 她因和那小姑娘将人半拖半抬至医馆。 老郎中摸摸长须,告诉她说,此人中毒之深,已是回天乏术了。 当时她其实已经有些害怕起来了,她从未亲眼见过有人在自己跟前殒命。她解腰间香囊的手都在抖。 阮玉仪那时并不知这香囊里的药粉有那般作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哑女替她去倒来了温水。 她不知用量,取了一小匙的量,和进了水里,给跟前的男人喂下。喂了一半,流出来一半。 好在人后来也醒了。 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木香找她怕要找疯了。她急着离开,便将人托付给老郎中。 老郎中照顾不照顾的不甚在意,倒是对她手上的药粉感兴趣得紧,便开口索要,以充回报,连就医的银钱也不要了。 但那玄衣公子哑着嗓子,也硬是拦下了她,还嘱她将东西放好,少显于人前。 她明白这理,但依旧不觉得老郎中会是什么坏人,就想她不觉得眼前人是什么坏人,所以出手相救。 这玄衣公子允她报酬,思忖了半日,发现身上也没什么可给的,于是就要她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去西街寻一位名唤柳南君的人。 他们隔着白纱对视,周遭安静宁和,能听见鸟雀啾鸣之声。她不知道,眼前的人自血海来,玄衣上所浸透的,俱是他人的鲜血。 . 阮玉仪直至两年后,才真正取了这份报酬。 她额心抵着姜怀央的额心,暗想,若是换做现下的她,或是告诉当时的自己后来将要经历的一切,她还是会秉承着一片良善之心去救他吗? 后者也许会,但前者却不会。 阮玉仪随手拈起糖盒里的一块儿饴糖,在齿舌间辗转了下,清甜的味道蔓延开来。 “想起来了?”姜怀央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她随意嗯了声。然后有人捧起她的脸,勾走了她口中温热的糖块,然后告诉她,很甜。 边上几案上的烛台还在雀跃地燃烧着,明灭不止。她恍惚觉着他们此时有几分想寻常人家的夫妻,没有九子夺嫡,没有明争暗斗,他们只是并肩坐着,就是一生了。 她悄悄对自己道,最后一晚,容她最后一晚耽于这份不知能维续多久的温柔。 . 翌日早膳过后,有宫人送来了阮玉仪托匠人雕的玉器——两枚荔枝。一个剥了一半,露出和皮一样青白的玉色,一个则是整的。 她收到东西的时候,失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寻姜怀央。 彼时他正在殿中看书,满殿只有不时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他见她来,眼底柔下几分,将书反扣在几案上,想拉她过去,“今日怎的会想到来此处?” 这么一提,她似乎除了上回找粉蜡笺,是许久没正正经经来一回了。 她没有动,也没回应,自顾自将手里两枚玉荔枝放在他跟前,“陛下,这个时节没有荔枝,所以臣妾还您这个。” 她面色太过整肃,姜怀央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是何意。 “除了臣妾吃的您一碟子荔枝,臣妾想,臣妾大约是不欠您什么的了。” 他警觉过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把将她拉过,含着她的唇,不愿听到。可她呜呜咽咽也要说完。 她说,姜怀央,我们两清。 第283章 归还 搁在几案上的玉荔枝接连被撞掉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两声,而后滚入几案下。 姜怀央扣着她的腰肢,头抵在她肩上,有些疲惫地低声道,“我们两清不了。”太多的错要补,太多的恩要还。 阮玉仪定定地看着凌乱的几案,潸然泪下。 . 但姜怀央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她,待容贵妃的事都打点好后,阮玉仪什么也没带,空手回了将军府。 他一路追出宫殿,却住了步子,看着她的车马走远,没入行人之中。 今儿是闲儿和英儿的生辰,阮夫人其实已遣人来问好几趟了,明面上是问是否要预备她的碗箸,实则是给她提供脱身的机会。 第336章 马车悠悠停下,木香打起车帘,舆内乍亮。阮玉仪迎着深冬的冷风,将手搭上木香递来的手背,借着小杌子,款步而下。 巷子深处,一道身影闪过。 她有些迟疑地望着那处良久,轻声问,“木香,方才那个是否是先前请来的那名先生?” 木香回头晚了,原地哪里还有身影,她只看了一眼,道,“小姐怕不是看错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阮玉仪也就作罢了。 移入府内,不想闲儿在门后藏了许久,就守着她回来。一见了她的一角衣裳,闲儿就扑上来,差点没给她扑个趔趄。 阮玉仪轻呼一声,拥住了她,“闲儿。” “你仔细着别给阿姐弄摔了。”英儿抱着臂,在后边冷声道。 阮玉仪亦笑着唤他,这小郎君不经唤的,一下就给闹得满面绯红。 几人在垂花门附近闲话几句,还是前来相迎的婆子提醒,道是外头风大,站这儿久了怕要风寒的,这才将一行人引入屋内。 . 姜怀央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温雉见状,便上前来问,“陛下,可要追上去?” 这一问,像是提点了他,他随意嗯了声,也没要车马,提步就走。 他绕着较远的那条路过。那边的街市较为热闹,若非宫中频频起白事,怕要更热闹些,贩子笼中的鸟雀声,叫卖声,唱戏声,尽数都混杂在一起。 他一袭玄衣锦袍,在一众布衣前还是尤为打眼,不断有人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在一个小摊位前驻足。摊子的老板正熟稔地摆弄一只盛着麦芽糖的勺子,棕色的糖浆在他手下仿若大家手中的画笔,一浇,一提,一副糖画很快成型。 老板笑眯眯地将东西递给边上的孩童,孩子早眼巴巴瞧着了。他递过一枚汗津津的铜板,欢天喜地转身跑走了。 老板这才招呼姜怀央,“客官要个什么?” 温雉原以为他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不想他思忖了会儿,张口道,“兔子可能画?” “能,这兔子样的,我一天画得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七八个,再熟悉不过的……”老板是个喜欢絮叨的,一逮着机会,就拉着他闲话起来。 姜怀央垂眸看着那糖画成型,脑中满是她的模样,眉开眼笑的,生气的,或是决然的一个背影,皆是那般鲜活。 他想,她定然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于是他一路走着,一路买了不少吃的玩儿的,将过路的孩童看得眼睛都发亮。 路过糕点铺子时,嗅见桂花糕的香,就走进去唤老板包一份。一大块儿桂花糕被包在一张油纸里,用一根绳交错着系着,绳上的洞正好可以穿过几根手指,提着就方便不少。 胭脂铺里胆大的姑娘凑至他身边,问他是哪家府上的公子。他没作声,冷着脸将姑娘吓跑了,接着记起上回拾掇她的物件的时候,她的胭脂似乎见底了,因又走进了铺子。 他也不想想,他这个上回,那都是半年多前了。将军府上早有人采买了新的。 当双手都满满当当的时候,姜怀央正巧走到了将军府门前。守门的小厮并不识得圣颜,只说要他们在外头等着,他进去通报一声。 于是他就当真等了。 出来的是阮濯新。他看样子是吃了一惊,“陛下?您怎的会在此处,也不着人知会一声。”他的目光在温雉和姜怀央手上杂七杂八的小孩玩意儿上来回逡巡,面色显然古怪起来。 “你妹妹可在?”姜怀央只当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闲儿在,”他想了想,补充道,“仪儿睡下了。” 姜怀央顺着阮濯新身后的门缝探了一眼,只窥得一丝光亮。他莫名觉着阮玉仪不在府中,再转而去看阮濯新的神色,他果真眸光微闪。 姜怀央到底是技高一筹,三两下就套出来她这会儿正在河岸边,大约准备弃车上舟了。 他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将手中的杂物往阮濯新手里一塞,举步就往河边去。 风刮过他的脸颊,他听见尖利的呼啸声,颊腮上一片麻。他目视前方,他不敢停。直觉告诉他,若是稍有停顿,就会当真错过了。 . 岸边人来人往,惜别之景应和着干枯的柳枝,更有几分入骨的悲戚。 姜怀央四下看,眼前各色衣裳晃过,却偏生没有他所思念的身影。他不愿相信,逮着人便问,可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他细细向人描述。 所幸她的容色打眼,这一问,当真被他问出来了。 他顺着那人所指的方位望去,果真有一道鹅黄的身影,提着裙摆,正准备上舟。许是船夫向她嘱咐了要小心,她抬起脸来回应。 姜怀央再也站不住,几步上前,也踏上了小船。 小船晃了两晃,他差点没把人家过活的家当弄翻。 阮玉仪吓得一个激灵,回过身来,有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来做什么,非要给人家船弄翻了才开心吗?” 他被看得心一痒,当真泛上几分喜悦来。 不过不是为的船,而是她尚未离开,此刻呢,正在他的怀中,这般真切。他想,她初次进京大约也是这般模样。 只是要更青涩些,四下打量着陌生的北国景色,一双含情目亮晶晶的,盛满京中的景色和她的期许。 “你上何处去?”他问。